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数风流人物TXT下载数风流人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丁字卷 第七十三节 家事国事

    这话里总有些说不出别样心思,香菱虽然有些娇憨,但是也能听出这位爷话语里的不正经,脸顿时滚烫起来,“爷,奴婢这两日身子还不方便,若是爷要人侍候,就让金钏儿姐姐……”

    冯紫英沮丧地摇摇头:“算了,爷也会怜香惜玉的人,金钏儿那丫头的模样,走路都够呛,爷看着都心疼,怕是还要好生将养几日才行,……”

    刚踏进书房门的金钏儿听得这话,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站在门口看见冯紫英搂着香菱的情形,都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冯紫英也听见了脚步声,看见金钏儿娇羞的模样,心火更盛,一招手,“站在那里干啥?还不过来。”

    金钏儿扭着身子碎过来,冯紫英也不客气,一只手一个,揽入怀中,让两个丫头坐在自己腿上。

    “爷刚才还在说要怜惜姐姐呢。”香菱抹了抹眼睛,抿着嘴微笑着道。

    “你怎么抹起眼泪来了?”金钏儿见香菱眼圈红着,大为诧异,自己这位爷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便是比那荣国府里宝二爷也不遑多让,而且更有担待,屋里几个丫头都金贵得紧,所以便府里其他人都知晓,对她们几个也是十分巴结。

    “嗯,爷好生疼惜这丫头,太感动了呗。”冯紫英笑着打趣,“真真是个水做的,动不动就抹眼泪儿,……”

    香菱扭着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把情形说了,金钏儿也是赶紧恭喜。

    “对了,金钏儿,你和你妹妹都是贾府家生子,现在跟了我,你爹你娘咋办?”冯紫英还真的不太懂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实在是冯家长期在边地,这等家生子甚少,而且大多要么放出去从军谋个出身,要么留在府上年龄都是比较大的了。

    “爷这话问得奇怪,奴婢爹娘怎么了,还不得在那边府上干活儿?奴婢还有一个弟弟,只不过还小,才五岁,爹娘也就盼着日后若是府上能开恩放出去,又或者能跟着府里族学读读书认几个字,另外寻个出身,那便是阿弥陀佛了。”

    金钏儿姓白,白金钏白玉钏两姊妹,老爹白老实,老娘白老媳妇都是荣国府中的家奴。

    冯紫英微微点头,睡了人家清白身子,总得要关心一下人家屋里,否则也未免太过冷血薄情了。

    “等两年去族学读书倒不是什么问题,届时爷和政世叔或者琏二哥说一声便是,不过那贾府族学里除非有大毅力,否则估计也是学不出一个什么来,若是要想走读书路,恐怕还是要出来去书院里读书才行。”

    金钏儿吓了一跳,心中也是砰砰猛跳,侧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冯紫英,连话语都要有些结巴起来:“爷,若是能读族学识得几个字,奴婢爹娘便要来替爷磕头了,哪里还敢奢望其他?便是如此,恐怕也很难,奴婢的弟弟如何能和宝二爷、环三爷那等主子爷一起读书?”

    冯紫英也知道贾府族学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读的,须得要贾家子弟,或者贾家亲眷子弟,像白家这等家生子是不可能去读书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那赖大的儿子。

    “爷看那赖大的儿子不也是在外边读书?好像还很风光,未必比环老三差啊。”冯紫英斜睨了一眼金钏儿。

    金钏儿笑了起来,“赖爷爷哪里是奴婢家里能比的?赖嬷嬷那可是跟着老祖宗一辈子的,而且赖爷爷也是府里大管家,其他人哪里能和他比?”

    冯紫英冷笑。

    他也从贾琏那里听闻那赖家现在很是风光,就在那保大坊里买了一个老院子,然后起了宅子,那规模样式虽然不比荣宁二府,但是规模亦是不小,外边人都还以为是哪个官宦人家呢,可见其风光。

    贾琏也是叹息这府里边日减拮据,可这奴仆们一个个却都是风光无限,还说那赖二在外边赌场里耍钱,一晚上都能输上三五十两银子,比他这个当主子的都还有牛气,这也是贾芸从倪二那里听闻的。

    “没想到这赖大如此威势啊,在贾府里边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冯紫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金钏儿玉钏儿以及香菱都和荣国府里来往颇多,毕竟金钏儿玉钏儿姊妹都是在荣宁二府里长大的,家人和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奴仆们都在还在那边。

    虽然来了冯府,但是随着冯家这边声势水涨船高,无论是荣宁二府的主子们,还是丫鬟仆僮们,都看在眼里,自然乐意多结交往来,所以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回贾府里去也是颇受欢迎。

    甚至连王夫人都时不时要把金钏儿和玉钏儿叫到身边交待一番,好歹也是她屋里出去的人,出息了也能替她争面子。

    金钏儿何等聪慧机敏之人,立马就听出了冯紫英对赖家的不待见,小心翼翼地道:“赖家上下都算得上是府里边儿的半个主子爷了,赖爷爷在府里也是出了老祖宗和两位老爷,便是琏二爷、宝二爷都要尊重几分,赖二爷爷在宁国府里也是颇受珍大爷和小蓉大爷的信任,……”

    “这尊重如果都尊重到了主次颠倒主仆不分,甚至鹊巢鸠占了,那未免就有点儿过了。”冯紫英摇摇头,“看来赦世伯和政世叔在这方面还是疏于管理啊,琏二哥有不怎么过问府里的事情,但琏二奶奶这等精细人,难道也是任由赖家屋里这般?”

    “爷,赖嬷嬷和赖爷爷都是对琏二奶奶格外尊重呢,啥好事儿都先想着琏二奶奶,……”金钏儿赶紧解释。

    冯紫英立即明白了,这赖家屋里能混得这么好,看样子也是打蛇打七寸,一下子就找准了关键点,把王熙凤侍候好了,那么一切就都搞定了。

    “算了,人家府里的事情,咱们也管不着,金钏儿,你弟弟若是要读书识字,在贾府族学里先学着,若是真是读书料子,那么日后再说出来读书的事儿,总之爷记在心上。”

    冯紫英那边刚替香菱找了家人,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也要替金钏儿安排一番。

    “那就要恭喜姐姐了,爷现在是京师城里的大红人,便是哪家书院都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姐姐的弟弟真能读书,未必日后不能像爷一样,考出一个举人进士出来呢。”香菱衷心的祝福道。

    金钏儿眼圈也红了起来,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在贾府里边虽然是太太身边大丫鬟,表面上受人尊重,但是她也有自知之明,丫头就是丫头,至于说家里人,哪一个把你打上眼了?

    而到了冯府,爷看顾爱怜不说,现在连家里人都能想到关照,尤其是关系到白家唯一的香火根儿,若是能有出息,不说什么举人进士,只要能读书识字,出了贾家自己寻个营生,当个小户人家,那也是一番造化了。

    “得了,你们这俩丫头是怎么回事儿,本来都是好事儿,怎么却弄得悲悲戚戚的,好像爷怎么虐待了你们似的,都赶紧收声啊,莫要让云裳和玉钏儿爷又怎么你们了。”冯紫英故作不耐地道。

    两个丫头也觉得不好意思,都赶紧起身拿着汗巾子擦拭眼泪。

    “欸,也让你们收声,没说让你们走哇,都回来,……”

    金钏儿和香菱都是福了一福,微笑着道:“爷要办公事了,婢子就不打扰您了。”

    香风鬓影消失在门外,冯紫英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这才又重新把心思放在公事上。

    这也难怪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自己不也就收了两个丫头,都这般有些乐不思蜀了,这若是把几房妻妾娶齐活了,这怕是床都不想起了吧?

    冯紫英又看了几张会馆商人那边的帖子,从洞庭会馆、山陕会馆、湖广会馆到徽州会馆、龙游会馆,基本上京师城中有名有姓的会馆商帮和豪商巨贾都把帖子送了来。

    各色花式纸签,精美绝伦,香气馥郁,端的是异彩纷呈,和当初自己下东昌府为了见乔应甲时也是可以花了一番心思的动作无异。

    冯紫英还不确定这些人究竟是冲着什么而来,究竟是登莱航线乃至朝鲜、日本航线贸易权,亦或是船厂船行,又或者就是冲着银庄而来?

    但无论是冲着那边而来,冯紫英都知道现在还不是见这些商贾们的时候。

    内阁和六部乃至皇上那里,甚至可能还要牵扯到太上皇那边,估计都会卷进来,如果说这帮人得知皇上都要入股银庄,只怕还要引起更大风潮。

    先前在王子腾和牛继宗那里,二人就旁敲侧击的询问过一二,但是冯紫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及现在太上皇和皇太妃身体如何,二人便立即明白过来,不再提此事儿。

    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贸然掺和进来,并非明智,商贾们还好说,只是求利,而他们就不禁仅仅是谋利那么简单了,是需要好好掂量一番。

丁字卷 第七十四节 平衡

    贾环从一开始就显得心神不宁,平素里读书认真的他,今儿个也是频频开了小差。

    身旁的贾兰也是颇为诧异,自己这位三叔平时可不是这样,怎么却一下子变了个人一般?

    “三叔,怎地了?”贾兰比贾环要小两岁,不到十岁的他面目清秀,还带着几分稚气,不过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架势倒是有些像他故去的老爹贾珠和爷爷贾政。

    “没什么。”贾环摇摇头,瞥了一眼旁边,“宝二哥和钟哥儿都没来?”

    “没来,兴许是要晚点儿吧。”贾兰老老实实地道。

    贾兰今年也九岁了,和贾宝玉那份风流俊俏的大脸盘子不一样,他倒是和他这个三叔长得有些相似,脸略微有些尖瘦,细眉长目。

    不过贾环的脸更狭长一些,颧骨也略高,眉峰更浓,显得更为凌厉凶悍一些。

    贾兰虽然年幼,也知道三叔和二叔不对路。

    两兄弟在学堂里也是少有搭话,见面都是脸瞅着一边儿,实在过不去了,才勉强打个招呼,当然在长辈面前还得要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照说贾兰和宝玉才是嫡亲叔侄,他该和宝二叔更亲近,但实际上,平素里他都更喜欢和环三叔在一块儿,无他,一方面是宝二叔不喜学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宝二叔更喜欢和钟哥儿这等俊逸温柔的少年郎在一起。

    “哼,怕是借着冯大哥要来,他要去见冯大哥,就正好借此机会不来了吧。”贾环轻蔑地撇了撇嘴,嘴角上的一抹笑容却是充满了不屑。

    这宝玉读书就是混日子,只要有借口,便要么不来,要么迟到早退,总而言之变着法子躲着读书,对此贾环也是很看不惯。

    “哦?冯叔要来?”贾兰也惊喜地问道:“怎么没听母亲说起?”

    这几日里府里边关于冯紫英的话题再度泛滥开来了,西疆平叛,开海之略,现在更加上了江南巡视,回来听说朝廷里的官员们都是纷纷接见,连皇上都亲自召见赐膳了,这等故事在贾府里边传得沸沸扬扬。

    虽说大姐儿都入宫为妃了,但是贾府里边却鲜有得到大姑娘的消息,贾府上下依然对能够得到皇上召见这等恩宠羡慕不已。

    每年元旦的大朝会,像贾赦贾政这等挂着职衔的能去一趟午门上见一见,但那都是上千官员集体觐见,都是老远看一眼,如何能与这冯紫英单独蒙召觐见,甚至还要赐膳!

    这简直就是只有当初贾府荣宁二公才能有过的殊荣。

    贾兰对冯紫英也是充满了仰慕。

    前两年他还小还不太明白,但是这两年他渐渐大了,越来越明白这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士人,读书人和士人的区别,而士人中的佼佼者就是要通过科考来走上仕途,此之谓士林文臣,这便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不是你读了几本书就能叫士人了,起码你要考过秀才才勉强能称之为士人,而考中举人那么你就可以成为士林文臣,而进士则是士人中最顶尖的这一拨,那意味着你终于可以代表整个大周的读书人说话了。

    这些观点都是环三叔灌输给他的,而榜样就是母亲嘴里所说的冯叔。

    原来母亲嘴里言必称父亲,但是这两年贾兰也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期盼也越来越高,逐渐开始把冯叔当成了自己的榜样,要求自己向冯叔学习了,可进士是那么好考的么?

    也不知道冯叔是怎么就以十六岁不到就考中了进士?

    听到贾兰嘴里提到冯大哥时的惊喜和仰慕,贾环也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脸上的光彩更甚。

    “嗯,为叔昨日听闻李十儿提起,说父亲邀请冯大哥来府里小坐,冯大哥在百忙中接受了邀请,还问了你宝二叔和为叔读书的情况。”贾环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故作平静地道:“今儿个冯大哥可能也要单独见为叔。”

    饶是贾环心性阴沉,但是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听闻那李十儿说起冯紫英向自己父亲问起自己读书的事情,忍不住就喜出望外。

    冯大哥没有忽略自己,还记挂着自己读书的事情,这种被人重视的滋味对于一直走起府中被人轻淡的贾环来说太重要了,而且是冯大哥这样在府里都被视为最尊贵的上宾。

    听那李十儿说,连那王二舅和镇国公牛公都是专门陪着冯大哥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把老爷和宝玉晾在外边儿等了大半个时辰呢。

    “啊,冯叔要专门见三叔?莫不是有什么话要专门教导三叔?”贾兰倒是一个相当会捧哏的主儿,当然这不是有意,而是发自内心的艳羡,“三叔,那侄儿能不能跟着你去见冯叔?侄儿也许久没见过冯叔了,母亲平日里常说冯叔是人中龙凤,要侄儿好好效仿,侄儿也想听冯叔教诲啊。”

    贾环没想到卖弄一下却引来这样一桩事儿,他是很想单独见冯大哥倾听冯大哥教诲的,每一次冯大哥的教诲都能让多日里热血沸腾,每每读书时遇到困难挫折和受到冷遇时,他都会用冯大哥的勉励来激励自己,这样一个机会,他怎么愿意和人分享?

    但是看到贾兰眼眸中期盼的神色,贾环又做不出断然拒绝的事儿,平素里叔侄俩关系很不错,这等时候却要一把推开,未免太薄情寡义。

    沉吟了一下,贾环这才缓缓道:“兰哥儿,不如这样,你回去和嫂嫂说一声,就说冯大哥要来府里,请嫂嫂去求父亲,让冯大哥单独见你和嫂嫂,给你指导一番,你今年也九岁了,圣人曰要因材施教,你现在年龄尚小,如何读好书,怕是也要有所区别,……”

    见贾兰有些意动,贾环又道:“若是冯大哥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能见你,你便来和三叔一道去见冯大哥,可好?”

    “谢谢三叔。”先前还觉得三叔有些见外,但这么一说,贾兰心里就踏实了,“那二叔那边……”

    “冯大哥肯定也是要见宝玉的,不过见与不见恐怕都差不多,你觉得你宝二叔见了冯大哥就能好好读书了?”贾环一脸哂笑,“浪费时间而已,你也切莫去学你宝二叔,……”

    贾兰小心的环顾四周,这才小声道:“三叔,我母亲也说莫要去学二叔,……”

    贾环傲娇地点点头,这才是聪明人,只是不知道今日冯大哥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自己都十二岁了,他当年也说自己若是好好读书,便帮自己去书院,明年,自己便要去考秀才,先生都说自己今年在苦读一番,明年便可一试了。

    想到冯大哥现在这么忙碌,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帮自己去书院的事情?若是自己提出来,会不会让冯大哥觉得自己有些好高骛远急于求成进而对自己印象不好了呢?

    一时间贾环有些患得患失,或许自己去找人帮忙侧面提一提更好一些?

    *****

    冯紫英不喜欢坐马车,但是这早春二月的天气还冷着,这一趟过去,怕不是吹得个面白唇青,所以还得要坐马车。

    看着跟着马车一路小跑的宝祥满头大汗脸色红润的模样,冯紫英还真有些羡慕了。

    只是若是这般一跑,估计立马既要成为京师城里的笑话了。

    回来三日了,各种见面拜会络绎不绝,但是须得要一一走到的却还不少。

    齐师、乔师,还有官师,这三位是最重要的。

    齐永泰和乔应甲那里自然不必说,官应震那里却需要去正式拜会一番。

    官应震已经正式辞去了青檀书院的山长职务,交给了周永春,现在在京师城中闲居。

    如无意外,官应震恐怕很快就要出任户部右侍郎了,据说崔景荣此番南下巡视江南颇得内阁和皇上看重,可能要出任吏部右侍郎。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排名如此,很多人看来,这就意味着地位和权利的差别,但是实际上却不尽然。

    像吏部和户部固然是最为显赫的,但是礼部却不尽然了,礼部之所以能排在第三,一方面是因为礼部主管教化和科举,另一方面是因为礼部尚书一般说来是内阁阁老的热门候选人,但是礼部侍郎们乃至礼部自身就未必了。

    像工部排在最后,但实际上工部实权责任丝毫不亚于礼部和刑部,只不过因为工部所涉及事务在士人心目中更多地是杂务,所以自然而然就拍在最后了。

    官应震一旦出任户部右侍郎,意味着开海之略将由他来负责,而官应震的务实作风以及作为湖广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也能够很好的平衡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之间关系。

    还有忠顺王爷。

    冯紫英都没想到忠顺王爷居然给自己送了一份帖子,这让他有些好奇。

    如果是东平郡王和北静郡王送了帖子,这都没能让冯紫英有多惊诧,但是忠顺亲王就有些意外了。

    忠顺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关系他可是知道的,莫非忠顺王爷也要代表永隆帝传递一些不好说的话?

丁字卷 第七十五节 再入贾府

    诸般心思在冯紫英脑海中盘旋。

    他早就知道这一趟回来自己恐怕就会身不由己的在大周朝堂这塘水里难以自拔,当然,自己未必愿意就拔出来,每个人都会身处其中,只不过如何寻找更好的位置就要看个人本事了。

    马车到了宁荣街口,透过车帘缝子,一眼看见那一身靛蓝棉袍外罩棕褐色绸缎马甲的倪二在那里探头探脑,便吩咐马车停下,挑开帘子问道:“倪二,在这里作甚?”

    “倪二见过小冯大爷,先前便听那李十儿说今日小冯大爷要到府里来,所以便在这街前候着,……”倪二满脸堆笑,“昨日里也来过府上,但见门口送帖子的扎堆儿,小的也不敢打扰,也知道大爷这段时间都是在忙大事儿,所以就趁着这会儿时间给大爷问个好,……”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厮显然就是找自己有事,倒也聪明,算到自己近期恐怕都没时间去大观楼那边,干脆就在这里来守自己。

    “嗯,这几日的确怕是没什么时间,有什么事情说便是,……”冯紫英一时间也没想起对方能有什么事情。

    “嘿嘿,大爷是贵人多忘事,年前您不是吩咐我把这城里的粪坑先行打探起来,这几月里,小的带着兄弟们基本上把这西城北城的情形摸了个头,南城那边倒是有些关碍,但也问题不大,东城那边还没有来得及,只是想来先问问大爷,这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那杨主事倒也是个爽快人,明确告诉小的,现在就要看工部那边下个条陈,另外顺天府那边配合,才能把这桩事儿给做起来,……”

    冯紫英这才想起自己在下江南之前安排的这桩事儿。

    之前他和工部左侍郎王永光,也就是前任崇正书院的山长就提起过这京师城中污浊遍地,公共厕所严重不足,不但有损大周朝廷形象,而且一旦遭遇大雨内涝,极易造成疫病流行,建议工部要考虑这事儿。

    王永光倒也赞同,但是又提到工部每年的花销都是定量的,户部那边现在卡的紧,怕是难以说好,所以冯紫英又凑着机会和崔景荣说起。

    崔景荣自然知晓前几年京师大水,若非冯紫英和青檀书院的《防疫备要》所列举的措施被强制性的在京师城里实施,只怕当年就要起大疫,崔景荣也很是赞同,答应从江南回来之后和郑继芝建议。

    没想到工部现在又把顺天府给扯了进来,不过想想也是,工部怎么可能把这桩事儿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便是和户部说好,那具体实施恐怕也得要顺天府和工部这边来联手,大概是觉得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儿吧。

    “嗯,我知道了。”冯紫英点点头,“此事儿你继续花心思,这边我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届时这门生意你也须得要选好足够的人,若大京城,各个坊市都涉及,没有足够多可用之人,怕是办不下来。”

    倪二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大爷放心,小的手底下啥都没有,就是有人,小的定会精挑细选,定不负大爷期望。”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倪二看来漂白的心思很重啊,一门心思想要寻个正经营生,不过这经营粪坑倒也算是一个“正经营生”吧。

    当然,估计日后也免不了还会为了这营生出不少乱子,但这大周朝,如此大的营生,又有哪一样不出幺蛾子?

    便是自己奉朝廷之命,开海设银庄,不也一样要出幺蛾子么?

    点点头,冯紫英就欲放下帘子,那倪二却又上前一步,满脸堆笑道:“大爷才回来,冬日里山里边送来许多野味,小的都送到马巷胡同那边二位姨娘那里了,大爷若是有暇,也可以去尝尝鲜。”

    尝尝鲜?冯紫英瞥了一眼倪二,这厮莫不是也学会了走女人路线?

    居然还懂得让自己去马巷胡同那边尝鲜?

    只是不知道这个尝鲜,究竟是尝什么鲜?

    冯紫英一时间浮想联翩。

    马车抵达荣国府门口时,贾宝玉早已经在角门上候着了。

    看着对方俊逸神飞的模样,冯紫英估摸着这贾元春封贤德妃看样子还是给了贾府很大的底气。

    不过到现在冯紫英也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永隆帝为什么要纳贾元春为妃,要知道贾元春是太妃身边的女史,而且是太妃专门召进仁寿宫的,不知道怎么却突然被永隆帝纳为妃子了。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冯紫英还有些看不懂,但他大略能猜测出,这肯定和贾元春所代表的武勋群体有一定关系,同时也和太妃在太上皇与永隆帝之间的桥梁作用有瓜葛。

    不过若是太妃或者武勋群体以为靠一节女人就能释去永隆帝的疑心,化解他的忌惮,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冯紫英相信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武勋群体都不至于这么天真幼稚,但起码这也算是一个姿态,表明双方愿意和睦相处的意愿。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缓兵之计,对永隆帝是如此,对武勋群体是如此,甚至可能对太上皇乃至义忠亲王都是如此。

    如果真的是最后者,那贾家这一出,弄不好就要成为弄巧成拙惹火烧身了。

    “冯大哥。”

    “宝玉。”迎着那张充满阳光和灿烂的圆脸,冯紫英微笑点头:“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客气,有劳贤弟了。”

    “冯大哥可不比以前了,这几日府里上下都在谈论冯大哥呢。”贾宝玉笑嘻嘻地道:“前日里珍大哥还来府里和老爷说起冯大哥,珍大哥还来说这既然要开海,不知道这天津卫日后是不是也要开海,说他们府上在卫城旁的靳家窑还有一个庄子,另外在卫城里也还有几处铺子,若是这天津卫日后能开海,那这庄子和铺子就不能卖了,等几年没准儿就能买个好价钱。”

    冯紫英也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贾珍这厮居然还能想得到天津卫开海这一点,进而还能琢磨出他家的庄子铺子能涨价,看来这厮也不是那么愚蠢无能嘛。

    “哦,珍大哥在天津卫那边还有庄子铺子?”冯紫英随口问道。

    “嗯,是早年朝廷赏赐的,不过天津卫城倒也繁华,我们府上原本也有庄子在那边,但十多年前就卖掉了,原本东府那边说也要卖掉,但那时候说敬大伯不同意,于是就没卖。”贾宝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那可最好别卖,天津卫开海现在虽说还谈不上,但日后多半是要开海的,而且天津卫正好处在京师城咽喉上,这南来北往的各色人货都要过这里,若是开海之后,便是辽东乃至日后的朝鲜、日本的货物客人都能经天津卫直入京师城了。”

    冯紫英说的也是实话,天津卫一旦开海,那繁华程度肯定还要更上一层楼,庄子也好,铺子也好,价格都要涨一大截。

    两个人说着闲话,在一干仆人陪同下便进了府。

    “冯大哥还是去见大老爷和老爷罢,待会儿太太在老祖宗那边,也就一并见了。”宝玉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林妹妹没回来。”

    莫非这厮还惦记着林丫头?冯紫英下意识的摇摇头。

    和林黛玉订亲的事儿,冯紫英也在考虑,肯定不能瞒下去,得和母亲交底摊牌了,没准儿还得要“较量”一番,母亲肯定肯定不会轻易答应。

    不过临行前林如海也给自己交了一个底,那就是林丫头居然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是想要让林丫头这个庶出姐姐作媵陪嫁过来,这样就要稳妥得多,也能让冯家和林家都放心。

    这倒是冯紫英从未听闻过的。

    林丫头这个姐姐据说是林如海年轻时候和教坊司的歌伎所生,而那歌伎也就出了家,连带着女儿也跟着她在佛寺里生活。

    这么些年来一直寄居在寺庙中,林如海也曾经多次去看望,那女孩子也知道林如海是她生父。

    但现在这女孩子却来了京师城,汪文言也说还在寻找,京师城这边在自己回京时都还没有消息回去,估计是还没找到。

    冯紫英初一听觉得有些荒唐,这等事情如何能行?便是林丫头那里恐怕都不能答应。

    但是没想到林如海却很笃定,告诉冯紫英不必担心,林丫头那边由他来负责说好。

    冯紫英没有回应对方的这个要求,但是他得承认这个安排很有吸引力。

    媵和妾不同,所生子女在嫡妻无子的情况下是可以被视为嫡子的,就像冯紫英如果不是大段氏所出而是小段氏所出,而大段氏又无出的情况下,冯紫英一样可以被视为冯家嫡子,但若是冯紫英是苏氏或谢氏所出,那就还麻烦,除非是其他妻媵妾皆无出,才有可能作为唯一继承人视为嫡子。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知道如果林家真的提出这一点来,只怕自己母亲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也不知道汪文言安排的人在这京师城中找林丫头那个姐姐究竟找到没有?

丁字卷 第七十六节 隐忧重重

    既然宝玉提起,冯紫英自然也不能装作没听见,估摸着这厮也是想从自己这里打探出些许消息来。

    这厮也不傻,应该是早就猜测出一二来,只是内心不愿意承认罢了。

    先前自己好不容名义通过说服贾政夫妇让其准备走花式文人路线,玩点儿诗词歌赋的高雅文风,然后看能不能在几个亲王的女儿里选个合适的。

    没想到贾元春却入宫封妃了,一下子就把自己这一招给废了不说,还让贾家平添了几分底气,觉得自家就是国丈国舅家了,这要选一个合适的人家来配嫡子了。

    “林妹妹那边恐怕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林叔父身子很不好,虽说暂时无碍,但是……”冯紫英摇摇头,“好在有琏二哥在那边,什么事情他都能扛得起来,便是真有个什么,也能接上。”

    宝玉满脸愁苦,“也不知道林姑父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呢?不是说巡盐御史是个轻松自在的肥差么?”

    冯紫英讶然,看着宝玉,“宝玉,谁告诉你这巡盐御史是轻松肥差?”

    宝玉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好一阵才呐呐道:“我听府里边小子们说的,说林姑父这个巡盐御史大权在握,那些富甲一方的盐商要卖盐都得要从林姑父那里去拿盐引,就都得要交银子,而且……”

    冯紫英瞅了一眼宝玉,这显然不是什么小子能说得出来的话语,要么就是贾赦、贾珍、贾蓉之流嘴里冒出来的,要么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等日常谈话漏出来风声,贾政倒还不至于,被这贾宝玉给听见了。

    只不过这荣宁二府里上下似乎都认定了林如海死了能留下一大笔银子,虽然不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贾宝玉素来不怎么在乎银子,但是肯定也知道林如海一死,林黛玉成了孤女,就只能依靠贾家,这林家财产好像理所当然就该归贾家来支配了。

    这份心思应该是宁荣二府上下都存在的,甚至连贾琏虽然口里不说,也一样如此认为,也是贾琏和自己关系不一般,才会若隐若现的提醒自己若是要娶林黛玉,那便要早做考虑,以免日后他这个善后大使夹在中间,不好处置。

    “宝玉,林叔父这个巡盐御史的确权力很大,你说的也没错,盐商都要从他那里拿到盐引才能拿到盐去卖,但是这上交银子可不是林叔父的,那是朝廷的,而且这里边也还有许多关节,这个巡盐御史大权在握,却绝不轻松,各种上下关系都需要打点好,或许林叔父就是这样操劳过甚,才会变成这样,……,宝玉你还小,再等几年,你若是出了家门开开眼界,增长见识,就知道这个世道没那么简单,……”

    冯紫英义正辞严语重心长的“教育”了贾宝玉一番,贾宝玉赶紧作揖受教,但内心怎么想却不得而知了。

    和贾赦、贾政见面还是在荣禧堂。

    与贾政的心不在焉相比,贾赦却是一反常态十分热络。

    “贤侄,你现在可是名满京城啊,前日里我遇到马尚,对我也是格外亲热,说起起来也是一直竖大拇指。”贾赦满脸热切,“那缮国公石家现在几乎全家都被牵连了进去,石光珠被褫夺了袭爵,几个嫡支子弟都纷纷入狱,据说牵连甚多,龙禁尉和都察院已经把案件准备移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了,看样子弄不好要三法司会审啊,这可是咱们大周立朝以来第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国公啊。”

    见贾赦这般态度,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这厮似乎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但是也不完全是,像治国公马家他就一直上蹿下跳替对方张罗和说好话,当然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估计是石家那边他觉得插不上手,索性就看热闹了。

    “赦世伯,石家和马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石家多人参与贪墨其中,几乎人人都从中捞取银子,给九边防务造成巨大的隐患,宁夏平叛前前后后朝廷可能要花上数百万两银子,不能说都是石光珏的责任,但是其是罪魁祸首却毫无疑义,这等事情就是久走夜路必闯鬼,自以为可以侥幸过关,但是却不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石家把陕西巡抚云光拖下了水,赦世伯你应该明白,云光是文臣,这几乎是激怒了整个朝廷里的文臣们,没有人会帮石家说话,……”

    冯紫英也是在提醒对方。

    这贾赦也不是好鸟,和大同镇平安州那边来往密切,而且好像就是那被《红楼梦》书中所说的中山狼孙绍祖与其搭上了线,贾琏也因此胆战心惊,所以这一次南下扬州,贾琏是半点都没推辞,这其中也有几分原因在里边。

    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虽然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其中搞什么勾当,但无外乎就是和那些晋商勾搭起来,像草原上售卖违禁物资,比如武器、茶叶、盐等。

    只不过这大同镇虽然是冯家的大本营,但是那平安州却偏处紧邻蓟镇的一隅,正好对着林丹巴图尔的蒙古右翼察哈尔部。

    那孙绍祖倒也有几把蛮力,而且极善讨好上司,所以算是现在大同镇中很显眼的人物,便是做些勾当,怕也能遮瞒过去,兼之原来是王子腾担任宣大总督,现在是牛继宗接任,怎么也轮不到自家去操心。

    “马家现在虽然看起来只是那马夏和其他一些旁支子弟参与其中,但是赦世伯,这事儿还并没有完,那马夏据说在狱里边还在乱咬,嗯,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否认,一会儿又攀诬上别人,马尚和其他几个马氏族人,都被他描述得污浊不堪,其间有些情节简直都不堪入耳,虽说现在都察院没怎么过问了,但是龙禁尉和刑部老吏嘴巴谁能堵得住?一旦传出来,没准儿都察院又要找马家的麻烦了,……”

    原本是好意提醒贾赦别把嘴巴张得太大,不管什么吃得吃不得都去咬一口,但没想到贾赦却是兴奋起来。

    “贤侄,这是真的?呵呵,难怪马尚这厮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这马家看样子还脱不了干系,哼哼,下次他再找上门来,我倒是还要和他好好说说,……”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死活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冯紫英真不知道这贾家是怎么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出事儿,自己都提醒得这么明显了,这厮却还指望着能从马尚那里榨些银子。

    和贾赦说了好一阵后,冯紫英才发现好像贾政有些心神不宁,话语也不多,和往常大不一样,只是这贾赦现在正说得起劲儿,冯紫英也不好转移话题。

    好不容易等到贾赦歇一口气,冯紫英这才含笑问道:“政世叔,工部那边事务可忙?”

    “啊,还行,还行。”贾政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应道。

    冯紫英有些奇怪,这位政世叔怎么魂不守舍一般?

    贾政昨日里一夜没睡好,是因为接到了宫中带来的信儿。

    信儿是元春贴身丫鬟抱琴带来的,只是口信。

    话语里很含糊,只是说让自己进了宫,皇上不喜过于招摇,所以请家里安分守己,莫要与外边儿干连太多,莫要过于出头,但若是士人,却不妨多来往。

    贾政再是愚钝,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连书信都不写,而是直接让贴身丫鬟来传口信,而且这般模糊不清。

    贾政本身就是一个不太敏感的,自然就觉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意思,但这话却又不能对外人说,两口子在床上商量琢磨一夜,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来。

    自己兄长这般,那是断不敢告知对方的,而王家那边倒是可以,但是贾政也有些担心元春这信儿里边所指的外边儿会不会隐约包含王家,所以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眼前这一位倒是一个好说话的对象,只是双方的关系却没有达到那一步,这等关系重大的话也不敢随意泄露。

    想到这里贾政倍感头疼,若是元春能出宫回家来一趟就好了,让丫鬟带话始终不敢说得太透,写信更是容易留下把柄。

    见贾政心不在焉,冯紫英也觉得没趣,说了一阵话之后,便说去拜见一下老太君,这场见面就算结束。

    看见宝玉陪着冯紫英出去消失在荣禧堂外的身影,贾政也是心中惴惴。

    大姑娘说的和士人不妨多来往,也不知道是指何意,这贾家来往的恰恰就没有什么士人,除了这个冯紫英外,其他哪家士人会和自己这等读书不成日渐没落的武勋家族结交?

    虽说现在大姑娘进了宫,但是那一批进宫的就有四个,还有传言称皇上早就戒了女色,诚心修道,也不知道这还要大肆封妃,有何意义?

    昨日问起抱琴元春在宫中情形如何,虽然抱琴说一切都好,但却没有多少其他言语。

    这更让贾政夫妇都觉得恐怕女儿这一趟进宫好像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也难怪内兄昨日里提及也是摇头叹息,当时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

丁字卷 第七十七节 诡异

    在贾母的屋里,冯紫英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一干莺莺燕燕们。

    感觉一进入贾母院子里,贾宝玉的精气神都陡然提升了一个档次,顿时变得眉目生动顾盼神飞起来。

    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色的团毛对襟坎肩,腰扎碧玉红鞓带,虽然是在前面带路,但是那份主人家的气势拿足了,还真的有点儿一府之主的架势。

    毫无疑问,对于冯紫英来到来,贾府还是很重视的,三春皆在,外加一个史湘云,像李纨、王熙凤也是在的,只不过这二人目光望过来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让冯紫英也一些紧张和诧异。

    那王熙凤也就罢了,估计这几个月是煎熬,这李纨自己可是没任何交织,为何也有点儿神色异样?

    好在薛宝钗没来,倒是让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等冯紫英这一口气松下来,宝玉却突然发现了宝钗未来,赶紧道:“姨妈,宝姐姐怎么没来?”

    薛姨妈一怔之后笑了起来,”你姐姐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今儿个就没出来,……“

    ”宝姐姐肯定是不知道冯大哥来了,我去请宝姐姐也来。“没等冯紫英开口,宝玉已经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嬉笑,都说这姐弟亲近,果真是投缘。

    不过冯紫英却觉得恐怕这贾宝玉未必如此想,据香菱告诉自己,现在宝钗现在也不爱出门,要么就是去迎春、探春那里坐一坐,对宝玉去梨香院也是颇为冷淡,要么就是告诫宝玉好生读书,要么就是假托身子不舒服,倒是让宝玉很是沮丧。

    只是这宝玉像牛皮糖一般,却是孜孜不倦,这没了林妹妹在府里,似乎他就把梨香院这边当成了唯一去处了。

    好在听说宝玉和钟哥儿、蒋琪官十分要好,这宝玉也经常借着参加什么文友会诗会的名义溜出府去,邀约着秦钟、蒋琪官等人不是大观楼便是绕梁阁里厮混。

    逐一见礼,老太君白皙富态的团脸上笑容可掬,话语里也满是夸赞和面临之意,当然免不了也希望冯紫英能多带一带帮一帮她最疼爱的孙子。

    “铿哥儿,你现在也是咱们这京师城里的名人了,宫里、文渊阁和六部公廨都是随便进出的人,咱们家宝玉眼见得大了,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让宝玉也能沾沾光?”

    贾母这突兀的一问,倒是让坐在下手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是一愣怔,这等话语当着大家的面儿问出来可有些不合适了,以老太太的历练睿智,岂会有这般不合时宜的问话?

    冯紫英也是有些发愣,也在揣摩这位老太太话语的意思,但面对问话却不能不应答:“老祖宗此言让紫英惶恐啊,先不说紫英也不过就是赶上这平叛和开海事宜跑了一趟西边儿江南,正好赶上这等事情,所以承蒙皇上和朝廷诸公垂询,多召见了几次罢了,宝玉才十四,诗词歌赋也是日益精进,前日里我还听闻礼王殿下在元宵之后举办的诗会上获得参会士子的一致赞誉,……”

    冯紫英这两日也收到了寿王和礼王的帖子。

    这让他也是大感头疼。

    寿王风格倒是有些和永隆帝一般,不喜诗赋,性格沉静,而礼王则有些像其祖父元熙帝,文采风流,也喜欢举办各种诗会文会,据说和北静郡王关系也不错,也颇得永隆帝的喜欢。

    贾母的目光里没有多少变化,但脸上笑容却是越发亲和。

    “铿哥儿,你莫要用这等话来哄老身,我这个孙子,难道我还不知道性子?诗词歌赋固然是有些天赋的,但当着这屋里的都不是外人,老身也就把话说开,当下世道不比以前,不是文章做得好就能行了,宝玉若是能像他爹那样在京师城里先寻个职位,那再来做些文章诗赋,自然是极好的,也能让咱们荣国府盛名不坠,但若是没个去处,这光靠着诗词歌赋名声,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贾母的这一番话让冯紫英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太太的智慧了。

    想想也是,这历经几代风吹雨打,还能维系着荣国府现状,虽说日趋没落,但是和其他六家国公府相比,在没有能上得了台面的男人情形下,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场面,也算不错了,看看抄家灭族的缮国公石家,宛若丧家之犬的治国公马家,荣宁二家也该知足了。

    用诗词歌赋打造人设,这是冯紫英原来给贾宝玉指的路径,但现在随着贾元春进宫,娶皇室宗亲这条路就有些不通了。

    同时贾元春进宫也让荣国府这边地位又略有不同,冯紫英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包括贾赦、贾政夫妇和府里其他人心气都有些变化了,便是这位老太君也一样不能免俗。

    这条路不能走,自然就要寻另外的路,或许是贾家觉得有了贾元春在宫中这层关系,其他路子也不是不能选择了。

    “愿听老太君教诲。”冯紫英也吃不准贾母想要如何。

    自己可不是扶弟魔,而且贾宝玉也算不上自己的弟,就算娶了林黛玉和薛宝钗,那也和贾家没太大关系。

    “老身听说铿哥儿在考中举人之前,也是以监生身份推荐入青檀书院?”贾母语气温和,但是似乎却隐藏着什么。

    冯紫英坦然点头,“紫英自大同回来之后便以荫监入监读书,后来承蒙乔师厚爱,推荐紫英到青檀书院读书。”

    “那宝玉能否去青檀书院读两年书?”贾母追问。

    “恐怕很难,一来宝玉不是监生,青檀书院中学子都是为了秋闱和春闱大比而来,要么是秀才,要么是监生,最起码都需要可以直接参加秋闱大比的资格身份,……”

    没等冯紫英说完,贾母已经打断他:“监生身份不用铿哥儿你操心,府里边自然会替宝玉办妥,若是宝玉取得了监生身份,铿哥儿能否让宝玉去青檀书院读两年书?”

    冯紫英苦笑,“老太君,青檀书院读书需要推荐人,紫英尚无此资格,……”

    “那北静郡王或者宝玉他舅舅可否……”

    “不行,书院是文人士子汇聚之地,要求就是须得要有文才,推荐人更是由很高要求,……”冯紫英摇摇头。

    “铿哥儿,老身这辈子没有求过人,但是宝玉是老身嫡亲孙子,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性子纯善,铿哥儿你和他接触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他这个人对人如何。”贾母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慨,“老身年龄渐渐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所以老身希望在闭眼睛之前能看到宝玉有个好的出息,嗯,铿哥儿,老身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外边的那个芸哥儿,还有宝玉的表兄,现在都在你的扶持上有了出息,便是那环哥儿老身听说听了你的鼓励,现在也是一门心思想读出书来,老身看你和宝玉也甚是亲善,难道就不能替你这个兄弟想一想办法?”

    冯紫英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贾母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让宝玉去青檀书院读书了,而且听他的口吻也只是让宝玉去书院读两年书,并未要求宝玉就必须要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去青檀书院混两年,镀镀金,可这又有何意义?

    这里边肯定有什么缘由,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现在处在这骨节眼儿上,给自己来了这样一出,自己好像还真的不好推脱。

    不说这贾母人大面大,好歹也是国公夫人,这么大年龄一个长辈当着这么多人求自己,自己和贾府表面上也是如此亲善,和宝玉平素里也是称兄道弟,现在若是拒绝了,那可就真的是陷自己于不义了。

    关键在于冯紫英也知道这青檀书院虽然接纳学生的确十分严格,但是随着自己这一科之后,青檀书院的招生规模也在大规模增加,比起之前自己在的时候,起码已经翻了一倍还有多现在已经膨胀到了两百多人,书院学堂也被迫扩建。

    各省被列入有资格推荐的士林大儒们都纷纷向书院里推荐学生,其中免不了也有抹不开情面进去的,虽说绝大部分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但肯定也有那等纯粹是冲着青檀书院名声来的,自己却没甚本事的。

    “老太君,您这么一说,紫英就惶恐汗颜了,我不敢给您打包票,但是我肯定会尽我努力去想办法,……”冯紫英猜测不出贾母的目的,只能先应承下来,这等时候便是犹豫推诿都只能落下个糟糕印象了。

    贾母笑了起来,富态的脸膛上颇为满意,一边拍着身旁靠枕:“瞧瞧,我就说铿哥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和咱们贾家人一样,铿哥儿,老身知道这事儿你也不好办,但是关系到宝玉,还的要靠你了,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一般,有什么府里帮得上,只管说便是。”

    听得贾母这话,屋里的人都笑着附和起来,只是像王夫人、邢夫人和薛姨妈目光里却多了几分不自在。

第七十八节 义湘云

    等来等去,还是没能等到宝钗来,直等到怏怏不乐返回的宝玉,原因还是一个,宝姐姐身子不舒服,就不来了。

    好在宝玉的性子就是那样,三五两下就被史湘云和探春给逗得乐呵起来了,看得冯紫英也是忍俊不禁,这厮还真的是一个乐天派,哪怕明儿个天就要塌下来了,今儿个该高兴还得高兴。

    离开时,冯紫英都还在琢磨,贾母今儿个这一出,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老太太头脑清醒着呢,不像府里边其他人许多都是浑浑噩噩混日子,便是贾赦贾政,那也都是或鼠目寸光或缩着头只管当鸵鸟之辈。

    瞅着探春英气勃勃却又不失俏丽的面容,十三岁的小丫头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妩媚,一身紫红缎绫细折裙,外罩红绫短袄,油绿绸撒花裤子让整个鲜艳的色调里多了几分活泼俏皮,蝴蝶落花鞋从裙袂下探出来,果真是惹人心动。

    相较于探春的大气坦荡,一喜藕荷色绫袄的史湘云则多了几分豪爽。

    纤巧双手在腰间一插,内里罩着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把身材顿时勾勒出来,脚踩一双掐金云红香羊皮小靴,尤其是那张粉靥,珠圆玉润,端的是一朵带刺玫瑰。

    “冯大哥,你就这么急着要走?”史湘云笑嘻嘻地拦住去路,“都说你这一趟江南之行大开眼界,还遇上了刺杀?能不能给我和探丫头讲一讲这一路行来的风景见闻?”

    “史家妹妹,不是我不想和你们说,我这会子还有事,宝玉这会儿估计还在受老太君教诲,我还是趁早溜了。”冯紫英摆摆手。

    “冯大哥,你说话可不算数,说好来府里就要见一见环哥儿的,今儿个你来了却不见他就走,他怕是好几天心里都要难受,最起码你也要见他一面才好。”探春美眸中闪动着诱人的光泽,嘟着嘴不满地道。

    她还是很关心自己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虽然自己这个弟弟很是不待见自己,但是她做姐姐的却要替弟弟多考虑。

    冯紫英一怔,他好像都有点儿忽略了贾环这个小迷弟了,但这位探丫头可从未忘记过。

    “是啊,冯大哥,小妹在府里这么久,见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可是比其他人都认真,二哥哥都远远比不上,还言必称你如何如何,嗯,简直就是把你当成榜样了啊。”

    史湘云虽然提及了宝玉,但是语气里并不觉得宝玉不读书就有什么大不了。

    颜值就是正义,这双标太明显啊,若是环老三也是贾宝玉这般,估计怕就会被斥为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了。

    冯紫英觉得还是要见一见贾环,人家把自己当成了人生导师心灵偶像,自己再怎么也要点拨鼓励一番,免得这一位在各类同人书中要么就是人憎狗厌,要么就是高光伟正,其实多一接触,就是一个中二少年。

    “又去你屋里?”贾环见到探春来叫自己,满脸的不悦,“怎么冯大哥要见我,让你来喊我?”

    探春一阵气苦,这个弟弟真的是头角峥嵘,觉得自己在族学里能读书就真的不可一世了,对嫡母态度不恭,对嫡兄不敬,对自己这个姐姐也是一样横眉冷对,姨娘拿他也是半点法子没有,恐怕这府里只有老爷才能镇得住他,还有就是冯大哥了。

    问题是这般下去,不讲尊卑,日后真的要在这府里弄得人憎狗厌,像太太如果真的存心要拾掇你,你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能翻天了?一个大不孝栽在你头上,就能让你一切都成虚妄。

    探春是从来没有低看过这位慈眉善目的嫡母的,平素里话语不多,也没见为难过谁,但探春却知道这位嫡母心性冷着呢,这府里除了宝玉外,无论是谁,哪怕是老祖宗和老爷,都难得让她退让。

    像环哥儿这样的庶子,根本就没被她打上眼,也就是觉得环哥儿未必能读出书来,所以才没怎么理你,一旦觉得环哥儿能读书甚至会有碍宝二哥了,只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所以探春也是深怕贾环恶了嫡母的心意,若是书还没读出来,就让太太要对付你,便是冯大哥都帮不了,若是能考中一个秀才之后,真要有什么事儿,你也才好向冯大哥求援啊。

    只可惜这环老三却是生得一个榆木脑袋,执拗得紧,气得探春心慌。

    “冯大哥现在何等忙碌?只是见了老爷和老祖宗便要回去公干,也是念着你读书,才说和你说说话,你若不去,那我便去回了冯大哥。”探春冷着脸道。

    被探春这一挤兑,贾环脸色更难看,但终究还是不敢失了这样一个机会,气愤愤的跟着探春去了探春那边。

    冯紫英却是在探春屋里和史湘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冯大哥,那林姐姐现在就陪着林姑父,她身子可是娇弱,这般心情,怕是更要伤她身子了。”史湘云有些担心地嘟着嘴。

    “也幸亏还有紫鹃,早知道她要在扬州呆那么久,我就和她一块儿去了,反正我在这边府里也是寄住,老祖宗又疼林姐姐得紧,我去给林姐姐作伴,林姐姐肯定喜欢,老祖宗也高兴。”

    冯紫英心中微动。

    他没想到史湘云有这份心,难能可贵,哪怕只是这一番话,都能让人觉得起码她有这份心,更何况冯紫英也不认为史湘云还用得着在自己面前玩这一出心计。

    在《红楼梦》书中史湘云除了一个豪爽贪玩的心性印象外,冯紫英对其印象并不深,远不及宝黛和探春,甚至还不及鸳鸯、晴雯、平儿几个俏丫鬟。

    除了宝黛外,甚至包括探春在内的这些女孩子们,冯紫英也是日渐与贾府来往多了才慢慢熟悉起来,也才能最直观最真实的感受到这一群钟灵毓秀的女孩子。

    虽然前世他是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但是今世却结合了一个十二岁的灵魂,一步一步融合,这让他的心思既有着四十岁官员的练达通透,同时也不失少年时的青春飞扬,年少慕艾,这似乎是永远摆脱不了。

    这具十六岁的身体,多巴胺和荷尔蒙正处于昂扬向上的时候,这个一个历经风雨过的四十岁老男人经历混合在一起,那真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体验,也幸亏是这样一个对男人充满了善意的世界,否则冯紫英觉得真的会有愧于这魂穿一回了。

    “史家妹妹若是真有心,那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下扬州一趟,你若是能和老太君说好,我倒是可以把你带到扬州去,反正琏二哥也在那边,有他来照顾你,也不虞有什么差池。”

    冯紫英扬了扬眉。

    “真的?”史湘云大为意动,乌溜溜的秋水剪瞳转个不停,然是是现在评估此事的可行性,樱唇一噘,“你也莫要叫我史家妹妹了,生分得紧,不如你就叫我云儿,或者云妹妹,嗯,这事儿光靠小妹去说肯定是不行的,老祖宗那里小妹可以去缠,但还得要你去出面,你大人大面,才更有效果,……”

    这丫头倒是会使唤人,不过这事儿本来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倒也不好推脱。

    看林如海的模样也就是这几个月,林丫头这么一直孤单的呆在扬州,若是有个伴儿肯定要好许多,尤其是在林如海故去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同龄的闺蜜在身边陪伴倾诉,而且家世处境都相似的闺蜜,肯定要能让其悲伤的心境情绪纾解许多。

    探春其实是最合适的,她和林丫头关系最好,但是肯定贾政夫妇不会同意。

    史湘云其实也不合适,但是她本身就寄居贾府,就没有那么多顾忌,而且她是史家人,这府里边只需要说通贾母便一切没问题了

    不过若是让自己专门去出面说这事儿,就显得有些唐突了,最好还是史湘云能自己勾起由头说起来,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工具人去帮忙吹吹风,劝说一番,这事儿估计也许就能成了。

    “嗯,云妹妹有心了,林妹妹若是听到云妹妹这番话,只怕会铭记终生的。”冯紫英笑着道:“不过这事儿还得要找一个合适机会,云妹妹现在在老太君身边时间多,不妨瞅准时机,最好是没太多闲杂人在场时,另外还得要有一个能在老太君跟前儿说得起话的人,让她帮忙敲敲边鼓,这样才最合适。”

    史湘云眼睛一亮,但是随即蹙眉,“冯大哥你是说让二哥哥去说?嗯,恐怕二哥哥不太乐意,而且这等事情老祖宗也未必会听二哥哥的,还有谁呢?”

    见冯紫英眨着眼睛却微笑不语,史湘云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二嫂子?对,二嫂子最合适,不过二嫂子那里,小妹也没那么熟,怕是不好开口,……”

    冯紫英点点头:“这等事情便是由我去和二嫂子交涉了,这几日里你先营造一番气氛,在老祖宗面前说说挂念林妹妹的事儿,然后瞅准机会,若是只有琏二嫂子在老太君跟前儿时,就可以了。”

丁字卷 第七十九节 鸡汤,进击的环老三

    史湘云原本还欲说点儿什么,却听见门外脚步声,探春和贾环到了。

    把史湘云拉出门,屋里只剩下冯紫英和贾环。

    上下打量了一下贾环,见对方有些激动的神色,冯紫英笑着摆摆手,“环哥儿,坐吧,不用拘谨,你冯大哥去了一趟江南,难道你就不认识了?”

    “不是,冯大哥,我虽然没怎么出门,但是便是在府里,也经常听老爷和大老爷还有隔壁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说起您的名字,……”贾环竭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至于太失态。

    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三个月了,冯紫英的大名实在是如雷贯耳了,并不仅仅是说他传闻他奉旨出巡江南”,而是说他西疆平叛回来之后,不但为其伯父赢回了呼伦侯这一封爵,而且还被除官翰林院修撰!

    要知道翰林院修撰对于新科进士们来说,历来只授每科状元,便是榜眼探花亦不可得,这是从前明就开始的惯例,大周也是延续了下来,可以说冯紫英以二甲进士身份破例高授翰林院修撰是第一例,也开创了历史!

    虽然这比状元晚了一年,但这毕竟是从六品的修撰,而和他同科的榜眼探花们都还在正七品的编修位置上苦苦煎熬呢。

    “下人们有时候送老爷们出去,和其他府里的下人们在一起时也是经常听到其他府里下人们提起你的名声,都说你是咱们大周武勋世家中第一个翰林院修撰,第一个庶吉士,也是我们武勋世家的光荣,……”

    冯紫英肯定不是武勋世家出身的第一个进士,贾敬也曾考中进士,但贾敬是三甲进士。

    大周武勋世家子弟中这么些年来连考中二甲进士的都屈指可数,冯紫英虽然不清楚以前元熙帝、天平帝和广元帝时期情况,但是元熙三十年后应该是一个进士都没有,贾敬考中进士都是元熙二十九年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他是元熙三十年后武勋子弟中考中进士第一人,也是整个大周朝中武勋子弟出身的第一个庶吉士,第一个翰林院修撰,就凭这一点都足以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了,也难怪贾环会把他视为偶像。

    贾赦和贾政虽然都是庸碌之辈,但是也还是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他们更多的还是和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世家来往。

    主人们去人家府上拜会,或者一起饮宴、看戏,那么下人们自然要在一起翻弄嘴皮子。

    下人们能听到的消息自然也是各家主人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以冯紫英现在的风头,被这些武勋家族的子弟们讨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环哥儿,你今儿个就是专门来夸赞奉承你冯大哥的不成?”冯紫英笑着摇头,“行了,你冯大哥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人家怎么吹,那是他们的事儿,我自个儿可是掂量得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倒是你,听说你这一年读书都很用功?”

    “嗯,不敢有瞒冯大哥,去年一年我和兰哥儿读书还是用了功的,去年年末族学先生也说了,最迟明年我便可以去考童试了。”贾环信心满满。

    大周科举制度基本沿袭前明,但是随着人口日增,也有一些变化。

    比如童试前明是三年两试,在大周则是每年皆试。

    童试分为三阶段,每年二月为本县知县主持的县试,四月是知府或者顺天府府丞主持的府试,八月则是学政主持的院试,这是乡试之前的预备试,考中即可称之为秀才。

    如果运气好赶上三年一度的秋闱大比,院试过关可以直接参加秋闱大比,如果一举过关,第二年就可以参加春闱大比了,这种连续通关的牛人每年都有不少。

    要想不参加童试,那么就必须要去取得监生资格,但在贾府里边贾宝玉或许努力一把能行,但贾环是肯定轮不到这种好事的,所以他只能去参加童试。

    “哟,不错嘛,明年你才十三岁,这是要准备创造纪录?十三岁的秀才,你这是要破你们贾府珠大哥的记录?”冯紫英调侃道。

    贾环眼中掠过一抹寒芒,嘴角也微微咬紧,重重地点点头:“冯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宝二哥那样混日子的,贾家也还是有能读书的,我就是想要证明这一点,我也不敢奢求像冯大哥那样十五岁就中进士,若是二十岁之前我能中个举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冯紫英对贾环言语中对贾宝玉的轻蔑不屑如没听见一般,点点头,语气笃定:“环哥儿,有志气!冯大哥就喜欢你这种气概,珠大哥十四岁中秀才,你未必就不能十三岁中秀才,若是明年你中了秀才,冯大哥便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你去青檀书院!”

    贾环激动得脸都红了起来,瘦削的脸颊肌肉都在微微颤抖,起身便是一个深鞠躬一礼,“冯大哥,这么些年来全靠冯大哥您对我的指导和激励,许多时候我读的太苦,想要放弃,都是您的话语在我耳边激荡,让我能继续鼓起勇气坚持下去,贾环今生若是有点滴成绩,都是拜冯大哥您所赐,贾环毕生难忘!”

    一番话说下来,连冯紫英都有些感触。

    原先也就把贾环当成一个小透明一般顺手提携点拨一下,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却让此子这般铭记在心。

    虽说此子性子有些阴沉偏激,但是却也并非无无因。

    先前贾环言语中对贾宝玉的不屑和眼中的些许痛恨之色他不是没见到,但是想一想也是作为庶子眼见得这位嫡兄养尊处优,一切都是最好的,任何东西和好处都要优先满足,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府中从老爷太太到下人无不把宝玉当成心肝宝贝,而他却是无人问津。

    这份滋味恐怕谁都难以忍受,这份情感恐怕也早就在他胸中酝酿积蓄已久了。

    要想一下子扭转这种性子,就算是冯紫英也没那本事,而他也没有那个义务要去帮贾宝玉和贾环做到兄友弟恭。

    不过贾环如果真的是可造之材,他也不会吝于去帮对方一把,毕竟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人生导师心灵偶像,这份人设他还是很乐意保持的。

    ”环哥儿,我知道你在府里吃了一些苦,受了一些委屈,甚至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但是冯大哥有句话要送给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冯紫英坐在椅中的身体一个战术后仰,下颌微微抬高,语气郑重,目光沉凝。

    “我感觉到你的情绪有些不对,我能理解,所以也不打算批评你,但是冯大哥却不希望下一次还看到你抱着这等情绪,作为男儿汉大丈夫,胸襟要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把这一篇背给我听!……”

    贾环下意识的站直身体,把这一段亚圣的名篇信口背出:“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很好,那么我告诉你,这苦其心志之所以排在第一句,就是因为这是作为一个欲成大事的男儿汉所必须要经历的,动心忍性,就是要磨砺你的意志性格,这是一个男儿汉成长的最佳食粮!冯大哥送你一句话,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高下!……”

    “……,你若是整日只顾计较些琐碎,为这等事所困扰,那么又哪里还有心思去读书学习?冯大哥知道你心里有苦有难,但是那都不是理由,男儿成长之路上都免不了要遭遇各种艰难险阻,当你日后买过这些沟坎走向成功之后,你会觉得你现在所介意的所在乎的,其实都根本不值一提!……”

    字字珠玑,言语铿锵,如同雷霆重击敲打在伫立一旁的贾环心上,贾环望向冯紫英里目光更多了几分狂热的崇拜和敬重,也只有冯大哥才讲得出这般直击人心却又让自己心神震荡的高论,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冯大哥的期望了。

    ”冯大哥,我明白了,我错了,我不该去计较那些无聊之事,……“激动之下的贾环连话语都有些变音,甚至有些结结巴巴了,“……,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我不能好好读书的理由,那些人对我的闲言碎语,我都在不会放在心上,……”

    “嗯,你有这个觉悟就好!冯大哥再送你一首诗,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你好好领悟吧!”

    冯紫英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心灵鸡汤来鼓励对方了,但这等时候没点儿像样的言语又觉得不够味,就只能把《九阳真经》里话拿来糊弄一番了,但别说,还真的有点儿高人味道了。

    贾环全身剧震,默默的在心中反复吟诵着这首冯大哥赠送给自己的“诗”,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要把这首诗请人写下来,裱好,挂在自己书房里,作为自己人生座右铭。

丁字卷 第八十节 潜移默化,润心无声

    探春是很不情愿去偷听冯大哥对环哥儿的教诲的,她觉得这样很不礼貌,哪怕是自己弟弟。

    但是生性顽皮活泼的史湘云在和冯紫英谈好了要与冯紫英一起下扬州之后,显然希望更多地了解一下冯紫英这个人。

    所以她强拉着探春来到了隔壁的房间,透过那并不怎么隔音的木质窗板就这么悄悄地偷听冯紫英给贾环的心灵鸡汤洗涤。

    前面冯紫英鼓励贾环读书考秀才,虽然让探春很高兴,但是也在情理之中,本身冯大哥就对环哥儿很看重,而环哥儿也的确比宝二哥更喜欢读书,那么考中秀才之后推荐去青檀书院读书,就是对环哥儿最大的奖励了。

    史湘云却对冯紫英鼓励贾环读书不太感兴趣,他本来就就对贾环没多少好印象,尤其是贾环经常对宝玉出言不逊,这也让和宝玉关系甚好的史湘云很是不忿。

    不过当冯紫英逐渐开始批评贾环的心态和情绪时,探春和湘云都有些触动了。

    冯紫英表现出来的格局、眼界和胸襟都让人心生敬意,他批评贾环,甚至认为贾府里边的种种是对贾环的磨砺,是贾环成长的最佳食粮,那一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更是让探春和湘云都忍不住吟诵出身,虽然没什么平仄押运,但是这等随口而出的白话,却更能让人感悟。

    紧接着又是“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格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这一句接一句,不像诗词,但是却又发人深省,让人回味悠长的话语让两个十三岁的少女都下意识的被这等话语给吸引住了。

    史湘云之前一直是以为冯紫英不擅诗词文章,主要还是因为对时政朝务有深刻独到的见解,所以才在现在以考时政策务为主的秋闱、春闱大比中脱颖而出,而考中之后冯紫英在办《内参》、西疆平叛和开海举债之略这几桩事情中也证明了他的确在这方面有着其他人难以匹敌的天赋。

    而宝玉也是经常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经济仕途的不屑,所以史湘云更愿意一厢情愿的相信宝玉只是不愿意去学那等经世济国的时政策务,但起码在诗词歌赋上却是远胜于冯紫英的。

    今日冯紫英的表现却颠覆了她的观感。

    这是一个低调而又不屑于向外界误解他的人解释的男人,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贾府里边这些人对他的看法吧,想想也是,看看他接触的人和事,哪一件又是府里边这些人能触摸得到的呢?

    探春和史湘云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了。

    冯大哥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气势和表现出来的格局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整个贾府,嗯,准确的说冯大哥话语里早已经把贾府内部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给没看在眼里了。

    所以才会明知道环哥儿对宝二哥不满甚至仇视,却没有问原因和情况,只是直接批评环哥儿胸襟太小,眼光短浅,让环哥儿要放眼长远,丢弃现在眼里的那点儿逼仄格局。

    这份气度让素来最仰慕大气豪放的探春心折不已。

    原来她也和史湘云一般对宝二哥很是欣赏,哪怕宝二哥不喜读书,只喜欢嬉乐,但还是觉得宝二哥只是不屑于读书,但随着自家年龄的增长,和身边人的不断成长变化,探春对周围事物的看法也在发生微妙的改变。

    当冯大哥的事迹被府里上下传颂,甚至连老爷太太和老祖宗都是唏嘘感叹,当连二位老爷甚至王家二舅现在都要对冯大哥礼遇三分,给予最高待遇,当宫中的大姐都要专门来信提及交好冯大哥时,宝二哥那种自娱自乐自我陶醉在府里这一亩三分地的美好印象就慢慢褪色了。

    哪怕宝二哥仍然与人为善,仍然待人极好,甚至在写诗作赋上仍然颇有文才,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光鲜。

    今儿个老祖宗的话也就挑破了这层面纱,若是宝二哥不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出身和去处,那么这等诗词歌赋只能是锦上添花之举,却无法用来作为登堂入室的门砖。

    问题是宝二哥现在恰恰就是缺这样一个能让他登堂入室的门径。

    对比冯大哥和宝二哥之间的差距,探春很不想承认天壤之别这个词语来形容,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最现实的刻画。

    当冯大哥在西疆平叛出谋划策甚至身体力行时,宝二哥却成日带着秦钟厮混,当冯大哥南下江南为朝廷开海之略殚精竭虑时,宝二哥却在那大观楼里和蒋琪官这些戏子们饮宴高乐,这就是差别,更是差距。

    而今天冯大哥对环哥儿的教诲,几乎就是一个盖棺定论的论断了,虽然环哥儿愤愤不平的地提到了宝二哥混日子,但是冯大哥却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和提及,在探春看来,这甚至比批评和指责宝二哥更让人难受,这意味着冯大哥从未将宝二哥真正看在眼里过。

    所以当贾环陪着冯紫英走出门时,一眼就看见了听完了这一幕先生训徒之后的二女脸上复杂的表情。

    冯紫英没想到二女居然会躲在一边听自己“教诲”贾环,探春是肯定做不出这等行为的,但史湘云却是大有可能。

    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探春和史湘云,探春立即就感受到了冯紫英眼神中的意味,脸微微发红,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皮,而史湘云却是夷然不惧,笑嘻嘻地迎着冯紫英眼神,“冯大哥,你和环哥儿说完话了?”

    “嗯,环哥儿书读得不错,我考较了一下,明年可以去试一试童试了。”冯紫英也懒得理会这个调皮丫头,“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啊?冯大哥,你这就要走?”探春有些不舍。

    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和冯大哥在一起说话听舒服,能增长见识不说,而且冯大哥也很知情达意,多说说话也好。

    不像有些人要么文不对题,牛嚼牡丹,要么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除了同龄同性能在一起说说话外,其他异性,尤其是同年龄异性,基本上没有机会接触。

    像宝玉这等又不喜欢读书,话题始终跑不掉那些诗词歌赋或者就是戏曲儿,这却不符合探春的胃口,只有这冯大哥每一次来都能给她带来许多不一样的感受。

    史湘云也觉得有些可惜。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冯紫英都是一个非常谈得来也值得一交的朋友,以史湘云的豪爽性子,冯紫英既然能出入贾府,那么她就不介意能和冯紫英多接触结交,嗯,更像是某种意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想到若是真的能说服老祖宗让自己跟随冯大哥南下扬州去陪林姐姐,史湘云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在史家那边过得不太不如意,虽然两个叔叔说不上虐待,但是两个叔叔都喜欢在外高乐应酬,叔母却是不太待见她这个自小没了双亲的侄女,所以感受不到温情的她才更愿意在贾府里来,二姐姐、宝姐姐和林姐姐也好,二哥哥和探丫头也好,甚至府里边丫鬟们都能给她带来快乐。

    “嗯,没准儿等几日还要来你们府上,老太君给我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我也得好好琢磨一下才是。”冯紫英笑着道:“只可惜我家里妹妹太小,要么三妹妹和云妹妹倒是可以多来走动。”

    “啊,冯大哥,你有妹妹?”探春和史湘云都是讶然,她们可从未听说过冯紫英还有妹妹。

    实际上冯紫英也没太在意过,现在自己那个算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还不到九岁,另外一个抱养进来更是才七岁不到,所以以他这个心理年龄很难和这些“妹妹”们有多少感情。

    “嗯,有两个妹妹,可要比你们小四五岁,还不太懂事儿。”冯紫英笑了笑,“不过再等两三年,或许三妹妹和云妹妹就可以来我家里和我的妹妹们多说说话了。”

    贾环早已经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他还想趁着送冯大哥出去这段路在和冯大哥说说话呢,没想到却没三姐姐和这个云姐姐纠缠不休。

    他对府里边的姐妹们都没太多好感,无论是薛宝钗还是史湘云,甚至自己这个亲姐姐,倒是林黛玉和贾迎春他印象还好。

    贾迎春话不多,温和可亲,林黛玉虽然傲娇清冷,但是对任何人都那样,尤其是看到林黛玉对宝玉也从来不假颜色,贾环心里就特别舒服,相比之下林黛玉对自己还算和气,据说就是因为林黛玉听冯大哥说自己喜欢读书。

    “冯大哥,我们走吧,小弟送您。”贾环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冯紫英和二女道别,这才在贾环陪着下出门。

    只是没走几步,便正巧遇上了王熙凤和平儿迎面而来,倒是见着冯紫英之后有些惊惶,但是却又迅即镇定下来,坦然举步相迎。

    “二嫂子,哪里去啊?”冯紫英也觉得有趣,这凤辣子遇上自己,可真的越辣越好。

丁字卷 第八十一节 要挟,折服

    王熙凤定了定神,站住脚步,面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另一边却下意识把胳膊一支,平儿赶紧上前扶着。

    对于自家奶奶的心境变化了如指掌,平儿知道只要奶奶这么站定把胳膊往外一支,就表示她心情紧张,进入了某种遭遇敌人或者对手的状态,甚至是让她感到恐惧和难堪的状态。

    这种情形很少见,在平儿的印象中,好像只是在遭遇心情恶劣的太太和暴怒的贾琏时偶尔出现过,但是没想到今日二奶奶遭遇冯大爷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形,甚至比以前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王熙凤心情变化,不过他还的确“有求于”王熙凤。

    史湘云想去扬州陪林丫头,还的要靠王熙凤帮着敲敲边鼓,他还正说找个机会呢,现在这王熙凤却送上门来了,也不知道这女人是有意来找自己,还是无意碰上自己的?

    “怎么,铿哥儿,我在这府里边走哪里去,还得要静的你的同意么?”王熙凤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却有些不善。

    虽然内心紧张,但是一看到冯紫英那张脸,王熙凤就没来由的怒意上涌,尤其是有贾环和平儿在,这又是在探春居所不远,量他也不敢做个什么,所以言语上她也是不肯服软的。

    “哟呵,二嫂子怎么这么大火气?这可是荣国府,二嫂子要去哪儿谁能管得着?小弟不过是好心问问罢了,怎么却被二嫂子这般抢白?莫非是觉得我这一趟从江南回来,没把琏二哥带回来?”冯紫英也不以为意,笑着道:“可琏二哥肩负重任,实在是没法回来啊。”

    王熙凤一凛。

    贾琏肩负什么重任,府里边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除了老爷太太、大老爷太太和贾母外,其他人都以为贾琏这是去帮忙,怎么地这冯紫英话里话外都有些别样味道?

    难道贾琏会把这等机密之事告诉冯紫英?不可能!

    再说二人关系亲近,也不可能把这等事情相告,那关系到荣国府的隐秘多

    半是贾琏话语里不小心透露出些什么,被冯紫英觉察了。

    “哼,他回不回来也不关我的事儿,他是奉老祖宗的话去扬州的。”王熙凤回避了这个话题,“听说你这一趟在江南名声大噪,环哥儿现在也是打算跟着你造化一番?”

    王熙凤对赵姨娘没好感,对贾环态度一般,更像是当成一个小透明,今儿个也是在冯紫英身边,才随口一提。

    “二嫂子这话可说得有趣,我也是奉皇命去江南巡视啊,什么叫我名声大噪,那是托皇上洪福公干,环哥儿读书不错,赦世伯和政世叔都要我好生提携他一番,没准儿日后你们贾家就真的能出一个读书人呢。”

    冯紫英的话王熙凤半句都不信,这厮心思诡谲恶毒,专门哄人上钩然后拿住把柄,想到把柄,王熙凤脸微微发烫,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王熙凤的表情落入冯紫英眼中,冯紫英也约摸猜测出一二来,笑了笑,“环哥儿,你到大门上去等我,我有话要和二嫂子说说。”

    贾环自然不敢不遵,点点头,规规矩矩的又向王熙凤和平儿行了个礼,这才去了,倒是让王熙凤和平儿很是惊诧。

    贾环这厮虽说不讨人喜,但是毕竟也是个主子,那赵姨娘又是一个极其护犊的主儿,再加上贾环这一年据说读书勤奋,所以哪怕贾环表现得有些桀骜,但府里人也都不愿意和其计较。

    不过看到贾环在冯紫英面前乖顺得如同一只小绵羊一般,还是让王熙凤和平儿都颇为吃惊,怕是连贾政都难得让其有这般老实听话的时候。

    “你想干什么?”见冯紫英把贾环打发走,王熙凤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连带着扶着她的平儿都有些紧张起来了,只觉得自家奶奶身上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想起那一日在大观楼所受的屈辱,再想到现在冯紫英越发风头正劲的威势,连自己叔父和宫里的大姑娘都是对冯紫英要刮目相看,王熙凤心里想要对冯紫英报复的心思早就淡了,只想着如何逃过对方的“魔爪”,最好能把那样物事要回来。

    “这大庭广众之下,我能干什么?”冯紫英觉得好笑,“要不这样,我有话要和你说,不如咱们去大观楼……”

    这王熙凤也是,几个月前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甚至还一肚子坏水想要设计害自己,现在可好,大观楼之后,局面反转,加上自己现在身份越发不一样,这女人心里就虚了,见了自己也就怵了。

    “我不去,你休想!”王熙凤脸涨得通红,目光惶急,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一只手握成拳护在急剧起伏的胸前,几乎要转身而逃了。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手下意识的在下颌下摩挲了一下,颇为玩味地看着对方:“不去就不去呗,二嫂子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就是说句话而已,……”

    王熙凤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主要是那大观楼实在是勾起了她的心事,现在府里有时候一干女眷们要去听戏,要么请戏班子来府里,也有人说可以去大观楼、绕梁阁、明月楼这几家有名的戏园子去听,但她从来不去大观楼。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你再不说,我就走了。”王熙凤银牙咬碎,恨声道。

    “那也行。”冯紫英见对方对自己惧意颇重,也不客气,便把史湘云想去扬州陪林黛玉的事儿说了。

    王熙凤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道:“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企图?”

    “我能有什么企图?不过就是觉得林妹妹在扬州一个人每个伴儿,云妹妹在府里边也呆得腻了,她想托我带她去扬州陪林妹妹,这样两个人也有个伴儿,反正琏二哥也在扬州,一客不烦二主,也没什么不妥,老太君也心安。”冯紫英摊摊手。

    王熙凤目光闪烁,狐疑的神色在她脸上挥之不去,良久才沉声道:“铿哥儿,我警告你,你别打什么歪主意,云丫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折辱的,她是史家嫡女,也是老祖宗心头肉,再说没了爹娘,也容不得你有非分心思,……”

    冯紫英懵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二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云丫头才十三,我能打什么主意?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么了?”

    “哼,你是什么德行,还来问我?”王熙凤羞燥得把脸扭一边。

    想起那一日在大观楼包房里这厮对自己种种恶行,她无法想象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做得出来的,便是东府那边那荒唐父子恐怕都想不出这等折辱人的行径,正因为如此,她才担心莫不是这厮要打史湘云的主意?

    那若是史湘云真的因此而失了贞,被这厮给作践糟蹋了,自己这个敲边鼓的只怕就脱不了干系了。

    史湘云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却是发育得比不比府里边那十五六岁的丫头们逊色多少,加上性子豪爽,在府里边也是颇是引人瞩目,王熙凤就是担心史湘云被这色中饿鬼给看上了眼,才变着法子想要诱骗出去作恶。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大观楼那一日恼怒加上积郁已久爆发出来的情绪发泄却让自己印象在王熙凤心目中变得如此恶劣糟糕,但转念一想,换一个人恐怕也会如此,对她都敢这样,对其他女孩子难道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呃,二嫂子,这过去的事情咱们就不提了,今儿个我是和你说正经事儿,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发个毒誓,……”冯紫英无可奈何。

    “那好,你先发个毒誓来听听。”没等冯紫英说完,王熙凤毫不客气地接上话。

    冯紫英被怼得张口结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那好,我我冯铿对天发誓,若是这一趟对史湘云有什么不轨之举,便不得好死!”

    “哼,一句不得好死就行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不得好死?”王熙凤其实已经相信冯紫英不会什么不轨之心了毕

    竟史湘云身份不比其他,既不是像她这等已婚妇人还有求于他,也不是寻常小婢,糟蹋了也就糟蹋了,真要做什么坏事儿,他冯紫英也不值当。

    再说了,真要看上了史湘云,只要他愿意明媒正娶,只怕透一个风儿,史家就能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那行,那就活不过十八岁吧。”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

    王熙凤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毒誓可不是一般人敢发的牙疼咒,“那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

    “什么东西?”冯紫英装傻,但看着王熙凤眉心又开始凝聚怒意煞气,冯紫英有恍然大悟地笑着摊摊手:“二嫂子,忘了,那玩意儿谁还能随时留着不成,早丢了。”

    “你!”王熙凤羞怒交加,“那你甭想我帮你,……”

    “那可不行,你可是先答应了我,没准儿哪天我又找到了呢,记住,我等二嫂子好消息。”冯紫英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丁字卷 第八十二节 天赐良将

    冯紫英没敢去梨香院那边,主要是还没考虑好怎么和宝钗那边说。

    委实有些让人为难,黛玉那边刻不容缓,必须要有一个交代,可宝钗这边呢?

    这等事情是瞒不过人的,很快就要和贾府这边摊牌,遮掩也遮掩不了几日。

    这齐人之福不好享,可谁让自己这么贪呢?

    但想到《红楼梦》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孩子们都在世事变幻的浪潮中纷纷凋落,他就觉得既然自己出现了,而且还是以当之无愧的主角出现,凭什么就不能挽回这种种悲剧结局呢?

    荣宁二府的轰然倒地,他没法也没有能力更没有义务兴趣去解决,但如果能凭借着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力逆转一二自己欣赏喜欢的女孩子们的命运,冯紫英觉得责无旁贷,也义无反顾。

    若是没遇上也就罢了,遇上了,甚至都还有了几分感情,还要畏首畏尾的瞻前顾后,那自己这来一遭还有何意义?

    大丈夫生于世中,当快意恩仇,恣意人生,活出自我,岂能窝窝囊囊的蝇营狗苟?

    喜欢哪个女孩子,那就要大胆地去把握机会,尤其是在这种行为本身并不会被视为有违道德甚至可能是有担待的社会中,还不敢放手施为,那未免就太让自己失望了,更让读者失望了。

    回到府里,又是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帖子,随意地看了看,冯紫英就失去了兴趣。

    在永隆帝那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很多事情他也不敢轻易向外承诺,哪怕其实他也料得到最终还得要按照自己的建议来,但也得要讲规矩。

    这是对皇权的尊重,自己随意表态,很容易被永隆帝知晓,恶了永隆帝的心意。

    就目前来说,自己求永隆帝的地方还不少,起码这二伯父的追封和兼祧,就是自己所渴望的,否则怎么解决宝钗的问题?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二伯父想要追封爵位就不像大伯父那么简单了。

    一是因为大伯父当年的确是为了救被困的永隆帝和忠顺亲王一行而战死,本身就该袭爵或者封侯,结果还被拖了这么多年,这也导致冯家对元熙帝极为不满,当然也因为当时的永隆帝并不是太子,和忠顺亲王一样不过是一个不太受宠的普通亲王。

    二是西疆平叛乃至复地沙州哈密的建议和开海举债之略对于永隆帝意义太过重大,对于稳固永隆帝的统治极为有利,加上有意笼络冯唐,所以永隆帝才会给予追封。

    但二伯父不一样,他不是战死,而是病殁,这性质完全不一样,另外二伯父也没有太过特殊的战功,所以无论是元熙帝还是永隆帝对其印象都不太深。

    与其很容易引来其他人非议的去追封二伯父,恐怕永隆帝觉得还不如好生拉拢自己老爹来得划算。

    可自己想要这个啊,冯紫英也是很无奈。

    要想从永隆帝手中讨得这个追封,进而还要拿到兼祧的批准,冯紫英知道自己恐怕还得要花些心思。

    好在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少,这里边有不少可供操作的余地,总能让永隆帝意识到自己给他带来的种种好处。

    总有一日也要让其觉得是该给自己一些赏赐,不然便觉得过意不去,到那个时候自己便能好整以暇的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从现在永隆帝的表现来看,此人虽然有些多疑刻薄,但是对于对其有用的人还是不吝封赏的,算得上是赏罚分明,远胜于其老爹元熙帝,尤其是元熙三十年之后的元熙帝。

    “爷。”旁边柔媚的声音让冯紫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嗯?”看是云裳,冯紫英爱怜的挑了挑对方略尖的下颌。

    云裳不乐意地嘟了嘟嘴,“这是几张您专门挑出来的帖子,您说要考虑一下再回应,奴婢还替您记着呢。”

    “哦?”冯紫英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这回来几天送来的帖子每天都有几十份,有些帖子言简意赅,就是一张名剌,有的则是要拽几句文,但是没多少实际内容,还有的则会在专门的名剌袋里附上一张纸签,写几句实质性的话,这倒是比较有内容的。

    把那几份帖子拿出来,冯紫英第一眼就看见了是忠顺王府送来的帖子,邀请过府一叙。

    忠顺亲王?冯紫英沉吟。

    理论上忠顺亲王应该是和永隆帝坚定地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不该有什么其他想法才对,不过,在涉及到具体利益上时,忠顺亲王也许还有他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不是皇帝,他也还有一大家子人,永隆帝现在是皇帝,当然对他亲善信任,但日后呢?

    永隆帝几个儿子里,寿王、福王、礼王,都已经成年,现在永隆帝自己都没有露出太多倾向性,只是按照常理寿王似乎应该更具优势。

    但是想想永隆帝自己都是普通亲王接掌大位,凭什么说福王、礼王就没机会?

    若是在未来的站位中没能选对,哪怕你是坐观,只怕未来也未必就能有现在这么风光了,更何况义忠亲王儿子又隔了一辈了,谁知道下一任皇帝对你是啥态度?

    所以有些时候捞些实惠的东西夯实好自个儿家底儿才是正经,这也难怪许多王公侯爷们都希望有更稳当的营生,这样哪怕日后子孙不成器,只要不是败家的二世祖,寻常庸人,也能保个三世富贵,至于更远,谁能管得到?

    不过这个忠顺亲王真的只是代表他自己,或者还有其他更多的人?亦或是不好出面的人?

    冯紫英默默地点点头,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个人都值得一见。

    他不比王子腾、牛继宗他们,某些时候可以更好操作。

    再翻了翻,又看到一张帖子。

    礼王的帖子。

    也是一个让人颇为伤神的帖子。

    永隆帝对几个成年儿子的态度比较模糊,既不是那种绝对不允许结交大臣武将,但也不喜欢他们过于和朝中大臣们走得太近,所以这也让几个儿子十分谨慎。

    冯紫英琢磨过,永隆帝的态度如果再仔细的研判分析,大概就是不允许结交武将,可以结识文臣,可以探讨施政方略,但是不允许涉及到具体执行,尤其是人事。

    只不过第一条不允许结交武将倒也还清楚,但后续的就有点儿不好把握了。

    允许和文臣们探讨各种时政方略,免不了就要谈到哪些事情怎么做,谁做得好,谁做得差,谁更适合干什么,这不就相当于变相的在表明态度,甚至是干涉人事了,当然你干涉,吏部那边未必认可倒是真的。

    这个礼王送帖子来的目的冯紫英也不清楚,之前他曾经在宫外见过此人一面,但他却印象颇深,感觉此人不像是只想当一个寻常闲王一般,相当殷勤的邀请自己,这让他当时就很警惕。

    手中捏着这份帖子,冯紫英也思考良久,这个礼王比忠顺亲王更麻烦棘手,若是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

    “对了,爷,这里还有一张帖子,是下午送过来的,嗯,另外还附了一个帖子。”云裳想起什么似的,从外屋里又拿了两份帖子进来。

    冯紫英一看,有一份居然是汪文言的,嗯,里边夹杂了一张信纸,介绍了另外一个帖子持有者的身份。

    宣城沈有容。

    冯紫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

    思考良久,却还是想不起来,冯紫英拿起汪文言的信纸,再度仔细读了一遍。

    汪文言在信中介绍得比较简单,但是话语里却十分推崇,认为此人或许对冯紫英有大用。

    籍贯宁国府宣城,福建宿将,成长于辽东,曾经参加过壬辰倭乱的征伐,后在福建长期担任福建水师参将,但福建水师因为海禁原因一直实力薄弱,规模较小,损耗船只入不敷出,但即便是这种情形下沈有容仍然在保持了整个福建水师基本良好。

    不过沈有容在担任福建水师参将其间与福建都指挥使关系不睦,加之母亲去世,四年前便丁忧归家,一直隐居,一直到现在。

    看了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终于想了起来,这一位沈有容他的确有些印象,是因为前世中他在网上曾经看到过他的介绍,称他为收复台湾第一人,甚至比郑成功还要早几十年,只不过内容很简单,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但这个名字他却有印象。

    在福建长期担任水师参将,而福建水师船只鼎盛时间也不过三五十条,士卒不过两三千人,但却对福建沿海海情地形十分熟悉,而且长期和倭寇交锋,只不过要和得到官府内部一些内应和沿海海商支持的倭寇交锋,也真的是难为了这位福建水师参将了。

    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眼下开海在即,无论是登莱辽东还是未来在闽浙都涉及到要组建水师,这一位对辽东情况十分熟悉,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这不是天赐良将么?

丁字卷 第八十三节 面对

    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冯紫英对王子腾执掌登莱总督还真的有些不放心,这个家伙也许当官是一把好手,但是真正遇上要面对辽东危局这样的大事,冯紫英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头脑清醒,分不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从接触这一两次的感觉来看,王子腾和牛继宗都是颇有心计之人,但论真正操作实务,冯紫英觉得王子腾顶多也就是一个中上水准,而牛继宗就是一个中人之姿。

    但即便是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些武勋之后,长期养尊处优,根本就没有真正接触过实际政务军务。

    王子腾还好点儿,好歹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干了那么多年,就算是自己不懂打仗,起码也能拉拢一批能打仗的中下级军官武将。

    牛继宗之前一直是在五军都督府里半年挂名混日子,当然此人也还是有些抱负,所以在五军都督府里也没闲着,还是苦心琢磨了一番军务,也结交了一些人士,所以终于找准机会通过太上皇关系谋得了接任王子腾职务的机遇。

    不过京营节度使只是一个单纯的军职,而宣大总督则不一样了,那是军政一把抓,这也由此能看出大周朝两位皇帝在这上边的轻慢。

    像宣大总督和登莱总督这等至关紧要的位置,他们居然可以拿来作为相互妥协的条件!

    就这么你安排人进兵部,我安排人进京营的就把格局定了下来,的确让冯紫英觉得有些像是儿戏。

    若是真的在关键时候除了岔子,这弄不好就是辽东失陷甚至京师防线洞开的弥天大祸。

    冯紫英也想竭力弥补这种可能带来的威胁漏洞,但奈何自己手里没人,而且这个时代和前世中晚明也不尽一致了,许多悍将猛将都未曾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以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晚明史,也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

    像这个沈有容,如果自己在偶然在网上看到说郑成功帖子时提到了这位首先捍卫台湾的将领,自己一样不知道,甚至自己对这个人简历一样不清楚。

    如果没有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同样不确定这个时空中,这一位是不是还能像前世历史中那样留下赫赫名声。

    但现在从汪文言的介绍中能看出,此人在辽东和福建都是能征惯战,而且在两个相当关键的地方都是久居多年,这恰恰是当下冯紫英最看重的。

    冯紫英现在正在努力的一步一步的把自己前世中可怜的晚明记忆与当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接触到的这些人物和情况慢慢结合起来。

    像汪文言,前世中他是东林党智囊,但今世中东林党貌似没有了,或者说没有这个代表江南士绅的群体了,取而代之的是江南士人这个群体。

    而同样前世中的楚党现在应该就是官应震、柴恪、杨鹤这样湖广派士人吧?

    还有齐党,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这些以北方士人为主的群体?

    历史变了,大明变成了大周,原本是立国两百多年已经处于王朝末期的前明现在变成了从大明手上接过立朝尚未到一百年的大周。

    前明猖獗一时的宦党、锦衣卫和东西厂,现在宦党没有了,锦衣卫和东西厂变成了龙禁尉,但龙禁尉的势力虽然局限性却很强,而且也远不及明代的厂卫力量,甚至受到文官势力的极大压制。

    而前明武勋势力在土木堡之变之后就损失殆尽,在没有缓过气来,不值一提了,而大周的武勋势力现在也不过三代之后,尚有相当的影响力,只不过他们是和皇权牢牢捆绑在一起的。

    总而言之历史的轨迹已经偏离了,如果一味还要用前世的那些固有想法去看待事物发生变化,那么无疑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但是那个风起云涌时代被证明了的人物如果能够在这个时代依然进入自己的眼帘被自己所发现,冯紫英相信那绝对是值得信赖的猛人。

    像沈有容,像左良玉,像尤氏兄弟,冯紫英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都能释放出熠熠光芒。

    云裳见冯紫英拿着这张名帖痴痴出神,颇为惊异,也不敢打扰,一直等到冯紫英从无限遐思中惊醒过来时,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冯紫英看了看名帖留的地址,再看看时间,已经是午饭时间了,那就下午去见一见这位沈有容,但愿不要让自己失望。

    *******

    “你是说冯大哥直接从府里边回家了?”薛宝钗手上针微微一颤,一粒血珠从指间冒了出来,莺儿心疼得赶紧拿来汗巾擦拭,“姑娘小心一点儿,冯大爷没来也不代表什么,姑娘怎么就心乱了,……”

    脸一下羞红,薛宝钗放下手中的绣绷,把手指却放在唇间抿了一下,这才让莺儿替她擦拭掉,“谁心乱了,也不过是久了没绣,手生了罢了。”

    莺儿满脸不信的瘪了瘪嘴,她还能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只是却不敢当面戳穿,“冯大爷据说是见了两位老爷之后,又去见了老祖宗,然后被三姑娘拉去见环三爷去了,……”

    “宝玉没跟着去?”宝钗很惊讶。

    ”听说宝二爷是被老祖宗留着训话呢。“莺儿也是格外关心自己姑娘的事情,宝二爷来请姑娘去见冯大爷,姑娘却托身子不舒服没去,她却知道姑娘是一直挂在心上,所以自然就要去打探一番了。

    “听太太说,老祖宗是想让冯大爷托关系把宝二爷举荐进青檀书院去读书,冯大爷可能有些为难,但是老祖宗都撂下脸子来求冯大爷,冯大爷也只有应承下来了。”

    莺儿自然是不明白其中奥秘的,但是宝钗却隐约感觉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自打和冯紫英定情之后,宝钗开始更关心外界的事情,特别是朝中的事情。

    只是她是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接触外界,更多地还是只能通过身边人来了解。

    贾府那边宝玉是不关心这些的,琏二哥不在,自己这边哥哥却是一个不长心的,每日回来宝钗都要和薛蟠说一阵话,甚至还专门叮嘱薛蟠在外边多打听一些相关情况。

    只是薛蟠口头上答应得好好地,一出了门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薛蟠现在成日里在大观楼里,经常和韩奇、卫若兰、柳湘莲等人在一起,也多少能听到一些消息,回来之后和宝钗提起,让宝钗也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像宝玉这等如果真的想要不靠科举谋官,只有两条路,一是捐输,而是恩荫入监。

    捐输名声太难听,就算是清闲官都别想留在京里,一般都只能是弄个虚衔挂着,像贾琏、贾蓉那般。

    恩荫入监倒是可以,但是像宝玉是二房,贾琏已经恩荫过了,那么按照常理就没戏了,但是现在有王子腾和贾元春的关系,向朝廷要一个恩荫还是问题不大的,既然恩荫能入国子监,又何须再去青檀书院读两年?

    “宝玉要去青檀书院读书?”薛宝钗也是了解自己这个表弟的,你说贾环去青檀书院读书,兴许还能考个举人什么地出来,宝玉去那一样是混日子,有何意义?

    “是啊,宝二爷肯定也不想去,但是老祖宗和姨太太都想让他去。”莺儿也不清楚这里边内情。

    薛宝钗想了一想,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多想了,她更关心的是冯紫英。

    “冯大爷去了三姑娘那里和环三爷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径直回去了。”莺儿噘着嘴,也有些不悦,“也没说来姑娘这里看一看。”

    宝钗稳了稳心,“母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冯大哥来了也不妥,……”

    “有什么不妥?冯大哥原来还不是一样去林姑娘和三姑娘那里?也没见谁说什么不妥。”莺儿气鼓鼓地道:“待会儿婢子就要去冯府,找香菱和金钏儿问个究竟,冯大爷也回来几日了,怎么地却声也不吱一声?没这个道理。”

    “不许去!”宝钗沉声道:“冯大哥这段时间刚回来,正式最忙的时候,岂能因为这些事情去干扰他?”

    “可是……”莺儿不服,“可是他都能陪林姑娘去扬州,说是公干,谁知道他是不是公私两便?怎么回来抽一会儿时间来看看姑娘,就这么难么?莫不是做贼心虚?”

    “放肆!”宝钗粉面含霜,“没了规矩了!莺儿,你再这样,我这屋里便容不下你了。”

    莺儿不吭声了,眼圈却有些发红。

    宝钗吸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贴身侍婢是在为自己抱不平,这去扬州说是公干,但是时间会这么巧?显然是要陪林丫头一趟·,当然她也理解,甚至还很支持,毕竟林丫头父亲病重,这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你去了江南三个月,去之前信誓旦旦,可回来之后却连面都不愿意见一面,难道你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如何大的打击?这种滋味对一个深陷情网的女孩子有是何等的煎熬?

丁字卷 第八十四节 沈有容的见识

    冯紫英的确很忙。

    沈有容的出现让他精神一振。

    这绝对是北方水师舰队的最合适的主帅人选。

    熟悉辽东军情,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年龄略大,刚五十岁,但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应该正值壮年。

    前世中他甚至在东番(台湾)和澎湖痛击了倭寇和逼退了荷兰人,这一世怎么也不可能比前世差吧?

    沈有容到京刚到一日。

    按照大周朝堂惯例,丁忧期满的官员都需要像吏部和兵部报到,然后根据缺员名额和资历排序以及报到时间来进行安排。

    有些人报到就能安排职务走马上任,还有的人在京城虚耗几年也不一定能等到安排,这里边也有很多讲究和机缘。

    一是要看是否有合适的相对应的职位空缺出来,你是从四品,可空缺出来不是正五品就是正四品,如果你有过硬的人脉,或者你是进士出身,又或者你丁忧之前的理念考核均为优秀,颇得吏部认可,那么吏部肯定会优先考虑,这甚至可能不会按照你排序和时间来安排。

    当然,这人脉背景一说很多时候更重要,你若是颇得那位朝中大佬看重,或者有特殊交情,哪怕你本该安排的职务空缺没有合适的位置,也可以让你直接晋升安排到更高品轶的职位去。

    沈有容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丁忧期满了,去年他便来过京师一趟,在兵部报道过了。

    他是武将,职务安排都是由兵部武选清吏司安排,在京中呆了三个月,盘缠用光,也没等到通知,只能怏怏回乡。

    今年来京师也是有人推荐,也就是汪文言给他去信,让他尽早启程去京师,并向他推介了冯紫英。

    作为曾经担任过卫指挥佥事的沈有容当然很清楚自己这种三年过后早就被人忘到九霄云外的武将要想在京师中重新谋得一个合适的官职有多难。

    每个官员都要面临丁忧这一难关,三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人淡忘你,而且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你若是在兵部或者吏部没有足够的人脉,又不愿意花银子,想要等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熬吧。

    不过汪文言的信让他精神一振。

    冯紫英何许人,就算是他是一个外埠武官也一样早就有所耳闻。

    去年他到京去兵部报到时,对方已经跟随兵部右侍郎柴恪出京前往西疆平叛去了,据说是直接被柴恪点将从翰林院要走。

    那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个庶吉士。

    当然这等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前程无疑是远大的,不出自己所料,一趟西疆平叛回来,人家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这就是进士之威,自己这等武人二十年披肝沥胆的戍边苦熬,甚至不及人家几篇文章再加一趟游历般的所谓出征平叛。

    不过在宦海中挣扎了几十年的沈有容倒是对这个没多少看法,大周本来就是以文驭武,文臣高于武将,更别说科举出身的文臣更是高人一等。

    这些都还不是沈有容最关心的,他更关注的是冯紫英提出的开海之略和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的建议。

    这太符合沈有容的胃口了。

    久在辽东的他深知辽东的困境。

    建州女真仗着地利气候和民族习性优势,不断蚕食大周边地,宽甸六堡的放弃让正在丁忧守孝的他也是扼腕叹息不止,也让他对辽东局面倍感担心。

    而大周在辽东基本上所有的后勤补给都需要来自内地,或者准确的说要来自江南,从粮食到布匹,这些都需要从江南经运河运到京师,再从京师经陆路转运到辽东。

    这里边层层转运,人为的,天灾的,还是本身就要损耗的,消耗有多大,让人都不敢相信。

    如果解决了登莱到辽南的后勤补给线,如果再能加上开海带来海运发展,那么也就意味着从松江或者宁波——登州——辽南的这条航线就可以畅通无阻,而这些粮秣布匹等各类物资的损耗起码可以下降七成以上!

    更让沈有容感到兴奋的是这个开海之略,意味着将彻底废弃自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同时将原来开海的朝贡制度改为彻底放开的海贸制度,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改革,意味着大周将彻底对海洋张开双臂,不再惧怕来自外海的挑战。

    沈有容在福建十多年,太多清楚海禁带来的危害了。

    福建水师就是这样缩手缩脚的慢慢被窒息而死,从最初的七八十条船近万人,慢慢萎缩到只有三四十条船两三千人,面对小股倭寇还能勉强支撑,但是遇上几股海盗就捉襟见肘了,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海盗倭寇在闽浙各地登陆肆虐。

    如果不是壬辰倭乱之后日本那边安分一些,而闽浙这边也因为半公开地放任那些大海商们走私,只怕那些倭寇海盗还会更加猖獗的袭扰沿海。

    所以当接到汪文言的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上京了。

    若是只图寻找一个官职,他沈有容不至于这么急切,但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一展心中抱负的机会,那他沈有容便是马革裹尸,那也值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位冯修撰,是不是像汪文言所说的那么神通广大。

    他承认这个冯紫英是肯定有些本事能耐的,能提出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又还跟着拿出了开海之略来作为双管齐下,这份见识便是朝中诸公只怕能想到都未必有此魄力,但这位还是庶吉士的冯紫英却居然能说动内阁和皇帝。

    沈有容虽然是武将,但也知道朝廷中南北之间的分歧矛盾有多大,像这样一个能够兼顾双方的策略,是很需要花费一番心思,尤其是在细节上更要落实才能让南北士人文臣们支持。

    但他现在关心的是冯紫英有没有这个能耐本事把自己推到自己想去的位置上。

    甚至连沈有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更适合去什么位置上。

    正琢磨间,却听到了外间自己仆人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对话:“请问沈将军在么?”

    “您是哪位?我家老爷正在休息,……”

    “那能否劳烦通报一声,就说翰林院冯铿求见。”

    冯铿?!

    这么快就来了?

    沈有容忍不住站起身来,面露惊容。

    自己这帖子送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吧?当时对方好像不在家。

    这么快,难道是看到自己帖子就来了?

    心中怀中复杂的情绪,沈有容却不敢怠慢。

    丁忧前他是卫指挥佥事,从四品官员,但是丁忧后,什么都不是,就算是自己是一个从四品的卫指挥佥事面对一个翰林院的从六品修撰,一样没有任何可资倨傲的资本。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未来朝中重臣的摇篮。这位连十七岁都还不到的翰林院修撰,也许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品轶,这只是品轶,而论前途和影响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推开门,沈有容抱拳一揖,“沈有容见过冯修撰。”

    “沈将军太客气,紫英不过是一介文人,如何当得起卫国戍边鏖战外敌的沈将军如此礼遇?”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在打量这位沈将军。

    相貌平凡,个子不高,面容略黑,隆准断眉下一双精光湛然的眸子倒是让人能看出些许不凡来。

    “能提出要保辽东必保辽南——登莱航线这一建议,就值得沈某一鞠躬道谢,更不用说冯修撰还提出并推动了开海之略,以沈某陋见,开海之略必将让我们大周不再受制于来自海外的威胁,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海禁只会将我们大周手脚捆绑起来,坐以待毙,……”

    双方都是开门见山,甚至还没有坐下,便已经在言语上直言试探了。

    冯紫英很喜欢这样的风格。

    “紫英听闻沈将军久历辽东,后又征战福建,沿海之地要害了如指掌,水陆两战尽皆精熟,不知道沈将军认为当下大周海疆经营之略该如何行之?”

    冯紫英的问话让沈有容颇为震动,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负手而立的年轻人。

    如果是兵部尚书或者某位阁老要问这个问题,沈有容自然可以指点江山一番,但是对方再怎么名噪天下,但也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而自己要说的可是真正安邦定国的军国重事。

    但是略一迟疑之后,沈有容就忍不住哑然失笑而后自嘲,自己都被兵部闲置一年而无人问津,便是自己有经天纬地的韬略,谁又会信,谁又会听?

    眼前这一位虽然现在身份低了一些,但是其影响力和话语权可不低,他做不了主,但起码他可以把自己的话带给更高层面。

    “从短期,从紧迫看,打通辽南——登莱补给线,便能极大改善辽东防守态势,还能防止朝鲜受到建州女真胁迫之后倒向女真,另外如果我们能建立起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舰队,我们就可以绕过朝鲜南部和日本之间的水道,一路向北,依托虾夷为基地,经略海西女真和更北的野人女真,以此从建州女真后方开辟另外一个战线!”

丁字卷 第八十五节 相互试探

    冯紫英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沈有容一来就给自己上演了一出大戏。

    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连他也都只是想了一想,甚至都不知道能否有机会,至于虾夷,便是兵部职方司那边也只知道是日本北面的一个大岛,上边有和倭人不一样的虾夷人,沈有容居然提出了以虾夷为基地进行经营。

    这个建议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沈有容敢这么说,肯定也是有底气,不是信口开河,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虾夷岛上的情形,德川幕府现在有没有征服虾夷。

    “沈将军,你知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也知道虾夷地?”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大人,元熙三十二年之前,我一直在辽东,叶赫部、乌拉部、辉发部我都很熟悉,甚至去过很多次,没想到辉发部已经被建州女真所灭,但建州女真虽然现在把海西女真吞并大半,但是他们要想短时间内彻底同化掉海西女真诸部,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靠近海边的那些部族,多以山林渔猎为生,很多时候建州女真也只能是以效仿我们大周的羁縻模式来对这些山林部族,……”

    沈有容的话让冯紫英意识到这一位还真的是有故事的人,照理说他都离开辽东这么多年了,不该还对辽东有如此了解才对。

    看出了冯紫英目光中的怀疑,沈有容淡淡地笑道:“冯大人,沈某虽然在福建为官,但经管海防,和那些个海商打交道很多,而以前沈某也在朝鲜有些熟人故人,所以通过这些海商沈某能从朝鲜那边打探到建州女真的活动,甚至比兵部的消息更准确更细致。”

    冯紫英恍然大悟,点点头:“沈将军有心了,海西女真的确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但实际如果如将军所言,是否可以通过朝鲜来沟通和联结海西女真?”

    “恐怕很难,现在咱们大周在辽东局势不妙,朝鲜方面已经对建州女真心生畏惧,他们素来畏服强者,建州女真对他们也颇多威吓,所以他们决不会答应。”沈有容很肯定的摇头。

    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朝鲜素来是依附强者,虽然壬辰倭乱一战大周联合朝鲜击退了日本的侵略,但是大周在这一战中暴露出来的种种虚弱、**和迟钝都让朝鲜人看在眼里,只怕心里早有了别样心思。

    尤其是在建州女真迅猛崛起的这几年里,朝鲜的态度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对于建州女真的一些要求也不敢再拒绝,这些情报冯紫英也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获知了不少。

    如果不想办法逆转这个局面,只怕要不了几年朝鲜就会彻底倒向建州女真,甚至跟在女真背后咬大周一口了。

    “那将军的意思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虾夷地那边如何?将军可曾去过?”

    冯紫英对沈有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有信心。

    如果只是一个纯粹的悍将猛将,冯紫英也不过就是顺手提携一把,推到合适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沈有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单单是他对辽东局面的分析判断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虾夷地在日本东北端,据说气候寒冷,不亚于辽东,但也仅仅是不亚于辽东而已。我在辽东时就已经听闻过一些海西女真人提及过虾夷地,后来到福建,和一些倭寇海盗打过交道,他们也提到过曾经去过那里。岛上的虾夷人和他们倭人截然不同,但据说倭人蛎崎氏已经控制了南部虾夷地,不过虾夷人并不太服从蛎崎氏的统治,而整个中北部虾夷地仍然是虾夷人自主。”

    沈有容显然也是做了充分准备,“虾夷地面积不小,北面也有港口,但是冬季可能会封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若是要谋划此地,还需要早花心思准备。”

    沈有容已经看出冯紫英一些意图,就是要从另外一侧谋划对建州女真的牵制和反击。

    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就是一个重要支点。

    目前来说,海西女真已经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慑服在奴酋努尔哈赤刀锋之下,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

    建州女真也是在大周纵容之下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海西女真诸部不过是没有得到更多的机会罢了。

    如果大周真的有心并舍得投入来扶持,海西女真东边临海残部未必就没有机会,最起码也能给一门心思想要西进南下的建州女真制造相当麻烦。

    处于更北面更落后的野人女真(东海女真)一样是如此。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野人女真在前世中的结局,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最终他们还是会被建州女真所吞并,但现在有机会介入改变其历史,相信一个现在仍然处于绝对正统地位的中央王朝对于这些野人女真来说会更让他们心动,也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没想到沈将军闲置其间居然也能对辽东局势有如此深刻的了解,紫英也是花了许多心思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里获知各种情报才能综合推断出来这些情况,却被沈将军一语道破,让紫英倍感惭愧啊。”

    冯紫英毫不遮掩的和盘托出,“本想考一考沈将军,却没想到沈将军反倒是把我给考住了。”

    “冯大人过誉了,沈某在辽东十多年,又在福建十多年,实际上都没有离开过海疆,接触的也多是海上四处游走的各色人,免不了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有些有求于我,我也希望从他们那里获知各方面情况,所以自然也就了解多一些,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可能在针对建州女真情报收集是哪个更多是正面,少有考虑到从其他侧面来了解,……”

    沈有容很坦率的态度也让冯紫英十分满意,明知道自己这是一场考较,但是却不以为忤,而且也能客观的讲明自己之所以能如此了解此类情况的原委,这恰恰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将领的特质。

    “先前沈将军说了从短期从紧迫性来说,辽东局面需要由辽南——登莱——江南后勤保障线畅通来改善,那么是否还有更长远的考量呢?”

    冯紫英微笑着看着对方道。

    沈有容也知道对方会问及这个问题,之前自己也专门就埋下了伏笔,就等对方问及。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能提出开海之略的冯紫英肯定不比寻常人那么可以三言两语糊弄,对方对开海的利弊一样有着很深刻的了解,而且能让汪文言这位自命不凡的好友也极为推崇的人,当然不简单。

    “从长远考量,沈某以为冯大人也应该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全面开海,彻底把大周的人力物力体量优势和位居中央的地理优势发挥出来,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人,如果真的要和我们拥有上万里海疆和数以千万计的沿海百姓来比,只要我们放开手脚让我们的百姓可以出海要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收获一大批能够在海上驾风驭浪的船夫,也能造出一大批我们想要的舰船,我们再有地利之便,谁能在海疆上奈何我们?反过来,我们还可以以我们的优势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看着沈有容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神采,冯紫英都差一点儿要觉得莫不是这厮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可穿越者能混得这么差么?

    当然不可能,只能说此人长期在辽东和福建这等海疆之地奔波历练,不但对大周的实情了如指掌,同样也对朝鲜、日本和西夷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这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尤为难得。

    “那沈将军在福建经营水师多年,对水师一道如何看?”冯紫英追问。

    沈有容吃了一惊,见对方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思考了一番之后才缓缓道:“大周水师就目前情形来看,说句不客气的话,守户之责都难以胜任,也是当下时机尚好,没有太大来自海上的威胁,否则……”

    “……,山东水师几近于无,闽浙水师迫于倭寇海盗之威,仅能勉力维系几个重要港口和卫所不被敌扰,而两广水师荒于嬉戏,多和南洋海盗眉来眼去,……”

    这番话可谓刻薄,难怪沈有容在兵部投贴一年也无人问津,没有那么上司喜欢这等下属,再说不济,用这等言语来形容,恐怕当事人都受不了。

    冯紫英观察沈有容同时,沈有容也在观察对方。

    他要看看对方当得起汪文言所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句太过夸张的话语没有,有才者甚众,但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罕有,但仅有才还不够,若是没有广阔的心胸,一样难成大事,至于年龄,那倒是小道了。

    自己有些刺耳的言论并没有让对方皱眉,对方似乎更轻松了一些,这让沈有容也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那大周水师如今当如何应对?”冯紫英还要看一看对方除了宏观战略上的见识外,在真正实务的本事见解,这关系到他对对方的推荐去向。

丁字卷 第八十六节 同道,共鸣

    沈有容眉头微皱,斟酌了一番才道:“这要看朝廷的想法了。”

    “哦?”冯紫英只是“哦”了一声,却没有搭腔,静候对方继续解释。

    “以当下朝廷财力,只怕内阁和兵部都只想暂时性的恢复辽南——登莱航线,保障辽东军务补给线就行,若只是这般,那也简单,把山东水师现有的船只修缮一番,再适当添些船只,另外也需要补充一些小炮,嗯,也就能勉强凑合了。”

    沈有容说得很勉强,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方略,但这却又是最可能被朝廷采纳的路数,毕竟这最省钱,兴许几万两银子就能凑合着做起来。

    冯紫英倒没想到沈有容对朝廷态度如此悲观,看来对方应该是在辽东和福建任上被朝廷大佬们的态度伤透了心了。

    “沈将军,这等方略只能说聊胜于无,若真要这般,朝廷也无须专门设立登莱总督,便是一介巡抚都绰绰有余了。”冯紫英摇头,目光澄澈。

    “您无须试探我,紫英虽然位卑,但开海之略是由我提出,便是内阁诸公和皇上亦是找我专门计议过,这举债之后钱银花费投向何方,那么登莱——辽南这条航线乃至于控制朝鲜日本未来贸易,势在必行,甚至日后闽浙乃至两广,亦要效仿,当然可能时间上要略晚,我们需要斟酌一个轻重缓急,所以,我想听沈将军更实在的建议。”

    沈有容脸一热。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胸狭隘了。

    郑重起身一抱拳,沈有容沉声道歉:“冯大人,沈某失言了,先前所言有些情绪,也是这么些年来被各方所激,今日听闻冯大人所言,沈某既感到惭愧,又倍感兴奋。”

    “无须如此。沈大人心怀家国,紫英只有佩服,只是时不我待,文言既然举荐沈将军,紫英自然信得过,而沈将军先前所言,也让紫英心神震荡,颇有一抒胸臆的冲动,所以紫英真心希望沈将军能够带给紫英一个更有价值意义的建议。”

    冯紫英的话让沈有容更觉不好意思,定了定神,这才道:“若是朝廷真的有意要讲水师打造起来,那么以沈某之见,当废弃原有的舰船模式,而选用西夷人带来的新式造船技术,选用当下西夷人最新式的卡伦船作为我们水师舰队的主要舰船,……”

    见冯紫英面带疑惑,沈有容又解释了一句:“卡伦是佛郎机人的说法,也有说是盖伦的,嗯,是从一种中大型的尖底三桅纵帆船演变过来的,那种规模更大的纵帆船更适合远洋航行,据说在西夷人那边已经相当流行,便是在南洋的苏禄吕宋、满剌加都已经随处可见了,只是在近海不及我们大周的福船沙船更实用,……”

    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对沈有容的观感再上一个台阶。

    盖伦船?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得出这个词语的。

    虽然冯紫英对舰船的知识也只能停留于一些前世中带来印象,但是他也知道盖伦船在大航海时代中充当军舰的历史不短,甚至可以说是称霸了一个时代。

    “这种盖伦船有什么优势么?嗯,另外我们能造得出来么?”冯紫英也曾经在内阁和皇帝面前卖弄过,但是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只能先把大话说出去,把永隆帝和内阁诸公的心给稳住,否则难以赢得他们的支持。

    “优势很多,第一适合远洋航行,第二更适合布置火炮,第三对海上风向变化也能更好的运用,当然也有弊端,操作繁复,所需水手多,若是战船上,就会极大的占用空间,但我以为未来海战那等跳船接舷战在面对拥有众多火炮和复杂海域中越来越难以适应,更需要选择合适的海域作战,可战争哪里会给我们这么多选择呢?”

    冯紫英听明白了,这个人是真的有真材实料的,在水师舰队中的官兵们乃至大周的海盗和倭寇们都还沉迷于依靠火箭火攻和跳船接舷战来决一胜负时,他已经看到了更远,看到了海战的变化,这让冯紫英都感到震惊。

    见冯紫英沉默不语,沈有容也以为自己的观点太过标新立异,让对方无法接受,略感失望之余但转念一想也很正常。

    不是吃这碗饭的,不是长期接触海上舰船的,谁能懂得起这个?

    千年以来依靠火箭火攻和跳帮接舷战来决一胜负已经被所有人奉为圭臬,便是火铳和火炮的出现,也没有改变大家的观念大

    家都觉得火炮的不稳定性和命中率无法成为制胜法宝,而火铳其实也就是和弓箭一样只能作为辅助。

    自己前十年前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没有在澎湖见识了红毛番的舰船和火炮配置结构,也见识了那等舰船在海战中的演练,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海战的决定性因素已经转移到了要靠火炮来决定胜负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稳了稳心神:“沈将军,您说的这个我认可,可是我们能造得出这种船么?另外你感觉你认为火炮会在未来海战中起到关键作用,可是我们大周的火炮能适应这种舰船使用么?我知道我们大周水师船上也有火炮,但都不大,而且反映也不太好,这是什么原因?如果我们大周自己制造的火炮难以适应水师舰船,如何来解决?”

    沈有容心神微颤,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和惊奇:“冯大人,您认可我的这些观点?”

    冯紫英笑了起来,“沈将军,您不会以为我提出开海之略,而且还要说服内阁诸公和皇上,就不对海上之事儿一点儿都不了解吧?那我如何说服他们?真以为内阁诸公和皇上只靠嘴皮子就能蒙骗么?”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对冯紫英话语里的揶揄之意沈有容都毫不在意了,他定了定神道:“冯大人,当着您的面,沈某也不隐瞒什么,您说的这些都有很大难度,但是并非不可解决,……”

    “……,卡伦,呃,就是您说的盖伦船,也包括更适合用于商船的克拉克帆船,其实在苏禄吕宋都很常见了,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也有船厂,而且包括佛郎机人和红毛番来往我们大周日多,这些船只虽然也很讲究技术,但是只要我们下决心要造,也是能造的出来的,……”

    “……,无外乎就是花银子去聘请他们的造船技师,其实在两广在吕宋这等人才虽然少见,但是也能物色到一二,当然肯定远远不够,如果真想要尽快造出,可以委托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让他们去他们的母国为我们聘请这等技师,许之以重利,便无不可成!”

    “甚至我们可以直接去吕宋和满剌加暗自挖人,吕宋有许多佛郎机人,满剌加也有许多红毛番,他们都建有修造舰船的厂坊,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来我们这边的许多人都是苦于生计,多是在母国生活困苦甚至难以为继才来的这边寻生活,只要他们有这门技术,我们愿意开出更高更优厚的待遇,便可以把他们挖来为我所用,我们的匠人也可以向他们学习,……”

    沈有容越说越兴奋,“沈某原来曾经多次接触过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他们对来大周通商十分感兴趣,只不过朝廷海禁之略让他们很失望,如果我们能够以此为条件允许他们直接来我们大周通商,并开出一些条件,我想他们是可以为我们招募这类工匠的,……”

    冯紫英也有些兴奋。

    来到这个时空他才深刻感受到作为一个文科狗固然对许多时政历史有着优势,但是却对那等工业革命之前的种种寻常科技他都是几乎没有多少见识,除了偶尔那么一两样因为兴趣原因有所涉猎,其他都是一片茫然。

    像先前沈有容所提到的造船技术,还有可能会牵扯到的火炮制炮技术,那都是需要理工类的科技积,自己在这方面连基本的金手指都没有,怎么开挂?

    不过想想估计就算自己是工科狗理科狗也未必能对那个时代的这些科技了解,所以真正想要解决问题,还得要从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科技着手。

    而这个时代的大周固然有一些零散的领先,但是封闭的体制思想让整个教育、科技和工业体系上已经开始落后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西欧国家了。

    “沈将军,我先前提到的火炮技术,是否亦可按照这类方式来操作行事?”冯紫英问道。

    沈有容犹豫了一下,“冯大人,火炮制炮技术恐怕在西夷亦是机密要务,要想获取这等技术,恐怕难度不小,当然西夷人重利,他们不远万里前来,我觉得如果我们如果能够在通商贸易上予以优惠,或许可以。”

    冯紫英很满意了,沈有容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个具有相当广阔视野的清醒人,太难得了。

    “嗯,沈将军,我明白了,除了这些,您觉得还有哪些是我们需要立即解决的呢?”

    “东番。”良久,沈有容才缓缓道:“沈某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彻底控制住东番,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迟早会窥视东番。”

丁字卷 第八十七节 要摊牌了

    冯紫英在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与沈有容这一个多时辰的交谈中。

    谈了水师舰队的组建打造,谈了虾夷地、东番和琉球的重要性,尤其是东番,谈了未来开海向南的种种可能,当然冯紫英也要重点考较沈有容在水师舰队上的种种想法。

    沈有容是个实诚人,他明确表示对原来的大周水师舰队经管模式他很熟悉,但是如果要按照西夷人那般建造这种盖伦船为主和以火炮会战定胜负的管理打造,他也一样没有多少经验。

    他表示如果真的要他接手的话,他更多的还是也只能是慢慢摸索,但他更主张可以大量招募聘请西夷人的水手进来,帮助自家的水师舰队提升实战水平。

    毕竟现在大周水师舰队暂时还不是以西夷人为主要敌手,短期内海上的倭寇海盗和日本才是目标,甚至更重要的是要打通一条确保辽南——登莱——江南的补给线,进而可以尝试打通绕过朝鲜经虾夷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路径。

    构想很美好,但是摆在面前的困难也很多,舰船的建造,不仅仅是要招募江南商贾北上,同时还需要从西夷人那里获得工匠技师和造船技术,这甚至还需要火炮技术,每一样都是难题。

    关键在于从造船到造炮,都不是一个单纯的造船造炮问题,还涉及到一系列的工业技术体系链条。

    像造船涉及到木材的烘干和加工,原来大周是采取自然烘干,这样最好,但是在时间上却明显难以满足,动辄两三年的烘干,谁受得了?这才有烘干房的出现。

    像火炮就更麻烦了,涉及到材质提升,那有需要铸锻技术和炼钢技术的革新,还涉及到火药的改良,涉及到各类加工技术和设备的革新,而在欧洲,这些东西都不算是特别高深了,但在大周,却明显已经落后了,这也就还涉及到整个技术人才体系的培养。

    冯紫英和沈有容探讨了许久,都认为通过纯粹的私下招募甚至挖人来帮助大周设立制造西夷舰船的办法虽然可行,但是在时间上可能会相当长,但如果要通过相对公开的招募方式,可能就要和佛郎机人的官府和红毛番的组织——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了。

    沈有容并不知道红毛番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但冯紫英却知道。

    只有许以重利,才能让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动心。

    和沈有容的观点不同,冯紫英认为大周要想在造船技术和火炮技术上获得更多支持,恐怕还得要把心思放在荷兰人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身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荷兰人虽然已经在欧洲摆出了海上马车夫的霸主架势,但在东方的势力还相当孱弱,远无法和在吕宋已经根深蒂固的佛郎机人(西班牙和葡萄牙共主联邦)匹敌。

    荷兰人渴望获得商业利益,特别是一家以牟利为主的商业公司,拓殖的目的仍然是赚取利益,荷兰东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会每年都需要审议公司的目标和对策,只要能为其带来丰厚利润的事情,他们都敢于去做。

    对大周和日本、朝鲜的市场与商品,荷兰人垂涎已久。

    而先来一步的西班牙现在则成为了他们的拦路虎。

    则牢牢的卡住了吕宋这个通往大周和日本朝鲜的要害之地,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在去年冒着与佛郎机人彻底翻脸的危险夺取了安汶,以求在东方获得一个真正的立足之地。

    只有利用这一点,才能让红毛番(荷兰人及其东印度公司)心甘情愿的为大周所用,起码在这个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还从未想过要和大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开战,甚至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还没有这个心思,这就是机会。

    虽然只是两个时辰的长谈,但是冯紫英已经基本确定了沈有容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水师统帅人选,不仅在于其精通水师事务,而且他还目标明确,知道未来大周需要一支什么样的水师,知道如何去建设这样一支水师,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一味照搬以前,那恰恰是冯紫英最担心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这样一个人推荐给王子腾,推荐给兵部,而这还需要冯紫英花一番心思来解决。

    像登莱水师主帅这样的职务起码需要一个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职,好在原来沈有容就是从四品官员,这样跳升两级的情形在大周不多见,但是不鲜见,属于有人脉背景又有实打实功绩表现就能做到的。

    但对于一个丁忧三年然后又闲置了一年,甚至可能不得兵部待见的武官来说,就不容易了。

    冯紫英和兵部尚书张景秋关系一般,虽然对方对他印象不错,但更多的是在一些军务工作上的认同,却没有多少私人交情,不过好在柴恪即将回京,兵部左侍郎空缺日久,他回来之后应该就要接任兵部左侍郎,在这一点上,冯紫英有信心做通柴恪的工作。

    至于王子腾这边,反倒是好解决了,对方有求于自己,同样也可以实现利益互换,对王子腾来说,一支能迅速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的水师舰队才是最重要的,而王子腾也并无意在登莱总督位置上呆多久,只要能满足他的需要实现他的政治目的即可。

    回到家中,已经是天黑尽了。

    居然没有留自己吃顿饭,嗯,还想把酒言欢呢,看来这位沈有容在讨好上司的能力上还是欠缺了一些,难怪兵部那帮人都不待见他。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不重要,一个水师统帅只要明白目标,执行力够强就行了,若是过于圆滑或者考虑个人利益,他还真担心对方会被王子腾这等人拉下水。

    回到家中冯紫英用完晚饭,便进了书房开始写自己今日所获。

    这是他从去江南时开始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所见所闻所感,有所得,甚至回忆起前世中的某些东西,觉得有用有价值意义的,都可以便随便写一写,有些像日记,但却不定时,只有觉得有所获时,才会动笔一写。

    当然这个收获也指多方面的,对人,对事,自己的感悟,都可以笼而统之的写一写,这可以作为自己日后积累或者著书立说的资料。

    像今日和沈有容的种种探讨,包括勾起自己对前世的一些回忆,他都把它记了下来,像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英国人此时正在印度的攻略,和荷兰的关系,以及西班牙葡萄牙共主联邦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马尼拉大帆船运来的海量白银,这些都让冯紫英回忆起不少。

    “爷,太太和姨太太请你过去。”金钏儿来召唤,让冯紫英很意外,“这个时候,没说设么事儿么?”

    “太太没说,不过姨太太和太太应该是商量什么事情才对,奴婢听明珠说姨太太和太太说了许久的话了。”金钏儿的确要比云裳、香菱都更会处事儿,来的时间比云裳和香菱都短,但是很快就和大小段氏身旁的大丫鬟们实现了“和睦共处”,连香菱和云裳都很惊讶金钏儿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自打爷拒绝了这几个丫鬟可能到爷屋里的可能性之后,这几个丫鬟就一直看云裳和香菱不顺眼,没想到金钏儿来了却迅速打开局面,让明珠、明嬛等几个大丫鬟都不敢再轻易寻衅。

    冯紫英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迅速就过去了,看到母亲和姨娘坐在屋里炕上,脸色神情倒也没有多少异常,心里也就放下来了。

    “娘、姨娘可是唤儿子有什么事情?”

    “铿哥儿,你也回来几日了,你去江南之前你爹和你老师就已经去信和沈家说的差不读了,后来在你去江南时,家里的聘礼也已经送到了沈家,这事儿就算是定了下来,但具体成亲时间,两家还要商议一下,娘也想问问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娘也知道你现在很忙,所以你得自个儿把时间腾挪出来,但也不能再拖了。”

    段氏倒也心平气和,“沈家那边情况我也打听过了,姑娘很知书达理,而且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书香世家,娘希望你能早日娶过门,也好让你大伯那一房早些开枝散叶,也对你大伯九泉之下有一个交代。另外,娘也要和你商量一下我们三房这边的事情,……”

    冯紫英心中一凛,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自己母亲的主要意图。

    至于大伯那一房的事情,是早就定了下来,具体时间也不过就是两家说合一下,选个好日子罢了,最迟也不会晚于明年,而且可能今年的可能性最大,毕竟这会儿也刚二月。

    “娘,沈家那边的事情,儿子没有异议,至于时间上,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放在下半年或者明年上半年吧,这两三个月恐怕我还得要忙一段时间去了。”冯紫英小心地观察着自己母亲的神色变化,“至于您说的咱们三房,娘,那就不必太忙吧?而且儿子觉得大房这边定下来,三房儿子希望找一个条件也不逊于大房的,您觉得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839/ 第一时间欣赏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作者:瑞根所写的《数风流人物》为转载作品,数风流人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数风流人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数风流人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数风流人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数风流人物介绍:
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