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卷 第五十八节 大周的早朝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早朝,还有点儿懵。
虽然之前他也曾经向崔景荣请教过,但是说得再多也顶不上这种上阵,乍一看,还是有些心虚胆怯。
准确的说,他这次参加都不能算是正式参加,而是以一种指定参加的方式来参加,并非其官职品轶已经具备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不过这样一个机会很难得,可以近距离的观察整个大周朝廷中枢的运作模式,看一看这等朝会平时是怎么样来进行朝务的汇报、计议、决定和执行的。
平素他从齐永泰和乔应甲也能听闻到一些朝务的计议商定内容,但是真正具体到朝会上如何来进行,还有些不太了解。
像这等朝会和文渊阁内部的内阁商议,如何与六部进行衔接研究,然后再实现与皇帝之间的协调统一,他都不甚了解。
而且据他所了解到的,好像是每一件事情可能都没有一个既定模式,而是因事而定。
既可能是某项工作六部形成了内部意见,上报内阁来议定,最终报经皇帝批准,;有可能是内阁就某方面的事务有了意图,指令六部研讨拿出方案,然后反馈回内阁议定,再报经皇帝;亦有可能是皇帝有了想法,指令内阁或者六部来研究计议,最后拿出对策;还有可能是某件突发事件太过紧急,直接拿到了朝会上进行研究,总而言之很复杂,其中如何分类和处置,并无一个固定的定制。
像今日自己可能要亲自参与的这桩汇报,其实就是皇帝有了想法(这个想法是源于某位六部重臣的汇报,而六部重臣的汇报又是在某向特定比如平叛事宜中产生的想法上报给了内阁和皇帝),指令内阁和六部进行计议,最终拿出了定议,然后交由六部进行调查,然后反馈给内阁,最后还要到朝会上来进行议定。
这项事务程序更为复杂,但是这也是因为事情过于重大庞杂且棘手,必须要由更为慎重严密的机制来进行。
到了大殿门外,外边闹哄哄的已经站了好几十人,有些正在往里边走,还有的在殿外闲聊,还有的干脆就打望风景,只等时间到了再进去。
不过明显也分成了几个方阵。
像内阁几位阁老基本上是一到就直接进入殿内,比如冯紫英便看到了方从哲和李廷机步入,周围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再比如像几位六部尚书便是很闲适的随意站着,自然而然以他们为核心的就形成了几个小圈子,谈笑风生,比如张景秋、李三才和郑继芝。
还有一些分量不足的官员更多地就以同年或者同乡形成了更小的圈子,各自寻找着话题,好不热闹。
这样两三个人也算是一个圈子,五六个人也能算是一个圈子,不一而终。
冯紫英熟悉的人,要么太高,要么太低,高的像齐永泰,早已经进殿去了,低的,像他的同学们,跟没资格,都是一帮庶吉士或者观政进士,便是练国事、杨嗣昌,品轶不够,没资格进殿议事。
不过他却一眼看到了乔应甲,只不过乔应甲此时却是在和另外一名高瘦老者说这话,却不是那杨嗣昌老爹杨鹤还能是谁?
好容易看到了熟人,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呆在这里,四周都是陌生的眼光和诡异的神色,虽说不怵,但是也不是滋味,赶紧寻个有熟人的所在,也能化解这番尴尬。
“紫英见过乔师、鹤公。”冯紫英走拢便鞠躬作揖一礼。
乔应甲脸上浮起笑容,冯紫英回来便来府里递了帖子,只不过尚未上殿汇报公务,所以也不好到府中,所以送个帖子和一份礼物便罢。
“嗯,回来了,听说你在扬州还遭遇了行刺?这龙禁尉是在做什么?”乔应甲点点头,“修龄也只比你早回来几日,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冯紫英老老实实摇摇头,“学生回来也才两日,昨日里也未曾出门,就在家中休息,黄大人给了两日假,本说今日在家休息,却未曾想到崔大人来人通知说今日朝会学生也要参加,鹤公久别,身体可还康健?柴大人和家父近况如何?”
杨鹤目光里多了几分夹杂了欣赏和满意有还有一些其他的复杂神色。
也难怪,自己儿子本来是探花,授了编修,这个家伙不过是个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没想到这西疆平叛走一遭,加上这开海之略,居然就直接超越了文弱,授了修撰,这份滋味委实让人不舒服。
文弱回来也是屡屡提及,虽然也承认对方的确有才,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嗯,身体倒还好,你父亲和子舒兄也都好,你父亲在我走之前不久才去了沙州,还见了刘东旸,那卜失兔也专门来甘州拜会了子舒兄和你父亲,……”
杨鹤感慨了一声,“虎父无犬子啊,紫英你这一趟南下江南,可是收获不小,皇上和诸位阁老今日朝会便是专门商讨你们这一次的调查结果,要结合开海举债,定下方略,日后就要以此行事了。”
“鹤公过誉了,此番南下调查,全赖崔大人一力主持,我等不过是跟附骥尾做些细碎活计,……”
“瞧瞧,汝俊兄,你教得好弟子啊,难怪崔自强和明仲都对紫英赞不绝口。”
杨鹤不无艳羡,有这样一个弟子,也弥补了乔应甲两个不太成器的儿子之憾,也难怪乔应甲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个弟子身上。
乔应甲老怀大慰,但表面上还得要装出一副淡然模样,“修龄,,莫要夸奖过甚,这些年轻人还差得远,需要打磨沉淀几年才行,而且我看文弱这半年来也是在《内参》上屡有精妙点评,兵部张大人很是看好啊。”
按照惯例,《内参》不得刊载在职官员的署名文章,但是可以匿名发文,也可以署名点评。
每一期《内参》都会有专门板块对前一期的《内参》文章的点评中筛选出来的精辟短评刊载,也算是对上一期文章的一个回应。
杨嗣昌本身就颇有文采,加之受到冯紫英西征平叛大受嘉誉的刺激,哪怕是在翰林院中也是对军务这一块极为关注,而《内参》中《军情观察》那个栏目杨嗣昌更是每篇必读,而且是读后必写评论,其中颇有经典之语,也得到了张景秋的好评。
听到乔应甲夸奖自己儿子,杨鹤又免不了捋须微笑了。
这等夸赞儿子比夸赞他自己更让他心情舒畅,乔应甲只有一个好弟子,而自己却是一个好儿子,那还是不一样的。
见这二人相互“吹捧”对方的晚辈,而且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这也让冯紫英也是颇为无语,一个正四品,一个正三品官员,居然就在奉天殿外这般,也不怕旁边人笑话。
只是他作为晚辈,也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耐着性子候着。
好容易又看到了几个穿绯袍的“异端”出现,冯紫英还以为是吴亮嗣、魏广微等几人,结果再一看,不认识,再一看是獬豸的补子,显然是来自六科的都给事中们。
他们虽然品轶只有正七品,比自己还低一等,但是却是一个特殊存在,依然要参加朝会。
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总算是看到了吴亮嗣出现,冯紫英这才向乔应甲和杨鹤告罪,一溜烟儿的跑了过去,只有和同属穿绯袍的下里巴人们走到一起,这份心态才会稍微平衡一些。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们已经大略知晓了冯紫英是何许人了。
这其实不难猜到,能上殿的四品官以下特许人员就是今次下江南的几个人,魏广微和吴亮嗣认识的人都不少,唯独冯紫英是个陌生面孔。
以前冯紫英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却没有资格上朝,而且他平素里要么就是龟缩在翰林院,要么就是直接到文渊阁见阁老们,或者就是到六部,那也是直接去见大佬们,像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仆寺、鸿胪寺、光禄寺、詹事府、五军都督府这些部门都少有一见,基本上都不认识。
不过都知道冯紫英的举主是乔应甲,而老师则是齐永泰,这么厚实的关系,寻常人都要侧目而视,更别说此子不但在殿试中受到皇上青睐,又来了一出西征平叛立下大功,便是这开海之略也是和此人有很大关系,有传言便说这开海之略并非柴恪首倡,而是来自冯紫英的提议。
冯紫英能够感受到周围那些并不认识的官员开始把目光投向自己,而且窃窃私语的目标肯定都是自己,好在有吴亮嗣和魏广微两人作掩护,倒也不至于太难受。
伴随着查验牙牌开始,官员们都陆续开始进殿,而冯紫英他们三人也都是悄悄的落到了最后,这殿上谁站那里都是有章可循的,像自己这等不够上殿的特许入殿的,基本上都是站在最尾端,并不以自家所属部门站队。
伴随着一阵珠帘脆响和脚步声,便听到内侍带着金属般颤音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丁字卷 第五十九节 焦点问题
相隔实在太远,冯紫英甚至看不清楚永隆帝的面目,只能缩回脑袋学着其他人,老老实实的作静听沉思状。
朝会由内阁首辅主持,这也是继承了前明然后又经历了大周数十年发展逐渐形成的模式。
叶向高最初有着浓郁闽地口音的官话已经改了不少,而廷臣们也日渐熟悉了,包括方从哲、李廷机两位的官话其实都有着较为明显的南方口音,这也是一个十分明显的南方士人在大周朝廷中枢占据优势地位的显著特征。
四位阁老中除了齐永泰外,其他三人均为福建和南直人。
两位有望进入阁臣的六部尚书,工部尚书李三才是北人,但素来和江南士人亲善,甚至被一些心胸狭隘的北方士人视为叛徒。
张景秋则是来自四川,属于一个比较少见的另类,算是一个独立于南北双方的个人,不过由于他和皇帝关系过于亲密,反而让南北两边士人都对其有些疏远。
文左武右,内阁居于首,而总掌军政事务的总督则要以其身份来判定,比如像登莱总督王子腾、宣大总督牛继宗均在京中,便要出席朝会,但他们会以武将身份居右,而若是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在京的话,则要以文臣身份居于左。
总而言之,右面来自五军都督府、几位总督以及京营中的几位四品以上武将看上去有些零零星星,人数不多,比起对面的文臣要少不少。
虚衔武将不上殿议事,甚至连朔望的朝会都不擦参加,只有每年元旦大朝才会参加,不过那个时候上千名臣子走一走形势而已,恐怕你连皇帝面目都未必能看得到。
这是春假之后的第三次朝会,正月廿九。
“启奏圣上,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一行奉旨出京对山东、南直、浙江、福建一线巡视调查已经结束回京,就开海举债之略从去年十一月始,朝中已就此事商议日久,但鉴于崔侍郎一行巡视调查事务较为繁琐细致,涉及到相关经济产业营生颇为庞杂,臣以为可由崔侍郎就此在朝会上皇上和朝中诸位臣工作一报告,……”
叶向高的话语抑扬顿挫,颇有些古韵,这本来是常态,但对于第一次参加朝会的冯紫英来说,却很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嗯,如同在《大明1566》又或者《大明风华》这等或历史正剧或戏说剧中静听这历史的回响。
随着永隆帝毫无表情的面颊微微颔首,内侍那金属颤鸣般的悠扬声再度响起:“准奏,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上奏!”
终于看到了气度儒雅的崔景荣泰然出列,手中拿厚实的折子也很是在沿途船上花费了冯紫英、吴亮嗣、魏广微以及范景文、贺逢圣的心思,倒腾了好几日才算是拿出初稿,而具体修饰整理,自然有户部和工部的那些个专门负责文字工作的吏员来进行。
倒是孙居相作为御史,反而在这个时候不会插言了,按照规矩,他有他自己的奏报渠道,也有他属于都察院御史的观察角度来拿出自己的报告。
崔景荣并没有按照此番南下巡视调查的路线来进行汇报,而是将开海之略所涉及到几大问题按照重要性或者紧迫性来进行分析报告。
毫无疑问这样是最合适的,这不是一次例行巡视调查,而是有针对性的专题巡视调查,按照这样一种方式来,更能迅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引起大家的重视。
“……,以工部治下的造船业已经萎缩和糜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清江船厂为例,在籍工匠、工人不到三成,即便是严加整饬整编,估计能达到编制在籍的一半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船厂中簿册混乱,残缺遗失甚多,臣也不知道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其他原因,光是臣所见,造船大木腐烂甚多,如胶、漆、索等物仓储毫无章法,登记混乱,……”
崔景荣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看了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再去看宁波的私人船厂,那对比差距太大,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客气。
“龙江船厂情况略好,但是一样不堪入目,在籍工匠大多流失在外为一些私人船厂干活儿,许多在籍工匠已经故去却仍然登记在籍,而原本该由其子孙增补进来的,却根本没有增补进来,完全一片混乱,……”
崔景荣的话语在大殿内引起一片哗然,都知道崔景荣此人性子朴实,不喜虚华,说话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说的话基本上不会掺太多水分,他说到这个程度,只怕真的就是情况很糟糕了。
永隆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实际上在崔景荣他们回京之前,已经递回来一些汇报情况的折子,他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如此糟糕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而内阁诸公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重臣也都是眉头深锁,他们也是早就听闻了一些情况,但烂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臣不太清楚南京工部是如何在管理清江和龙江船厂,也不知道南京工科给事中与南京都察院是如何在监督南京工部和两家船厂,但是臣听闻清江提举司大案叠出,但南京都察院却隐瞒不报,南京工科给事中有如无此机构,对此情形视若无睹,具体情况,想必都察院孙大人已经有单独奏折上报都察院了,就无须臣来饶舌了,臣相信孙大人的奏折中肯定有更为详细的阐释,……”
崔景荣的话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既能让殿上所有人明白南京工部治下糟糕情形,也能不动声色的把问题本质说透。
“……,基于此,登莱方面的船厂设立和水师舰队的建造,臣以为当下清江和龙江船厂皆不具备此能力,相比之下,臣在宁波察看了两家私人船厂——晨兴船厂和泰能船行,其规模虽然远不及清江和龙江船厂,但是其调度严密,工艺规范,而且工匠制作态度和能力也远胜于工部船厂,远非清江龙江船厂所能比拟,……”
“……,所以臣以为,若是要按期在登莱达到之前预期的目的效果,恐怕原来预想的以清江龙江船厂为依托的想法是不可行的,如果要达到目的,势必要吸引江南民间船行船厂商贾前往登莱和辽东兴办船厂,而这一目的要想实现,需要朝廷综合考虑如何来让这些商贾们自愿前去,……”
崔景荣的这番话立即在殿内引起了震动,不但是武将们脸色难看,尤其是登莱总督王子腾已经是按捺不住怒火了。
先前让他去登莱担任总督,他就不是很愿意,但是他也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朝廷是不会让一个武将长期在一地担任总督执掌军政大权的,而牛继宗又必须要离开京营,所以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必须要腾出来,他就只能去登莱担任这个新设的总督。
好在朝廷和皇上都谈及了登莱和辽南的重要性,就是要把登莱打造成为未来辽东的后盾基地,而组建水师舰队就是必然,一方面要打通辽南和登莱之间的后勤线,另一方面登莱未来要垄断对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也正是看到这一点,王子腾才愿意让出宣大总督去登莱,但现在看来这一切却成了镜花水月。
船厂都建不起来,何谈打造水师舰队控制整个去辽南、朝鲜和日本的海域?没有水师舰队,这登莱总督几乎就和一个总兵官没什么区别了,他这个登莱总督有何意义?
同样,登莱与辽南之间的水道不能畅通,那么后勤补给尤其是粮草的运输就不能不通过陆路,就像现在一样。
面临建州女真吞并了乌拉辉发等部之后,其兵锋已经直指辽西,而辽西那边的蒙古诸部如科尔沁等已经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陆路运输将面临极大威胁不说,光是其运输成本就折腾得大周户部苦不堪言,所以开通登莱到辽南的水道运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也是兵部、户部和军队武将们极力要确保的,同样这也是当初提出开海之略的一个最重要条件,否则军队和北方士人都不会答应。
殿内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了来自西面武将们的不满情绪,同样像齐永泰、乔应甲、郑继芝、王永光等北方士人的领袖们也都面带怒意,即便是素来和江南士人关系密切的李三才也都是皱眉不语。
这当初达成妥协的第一条现在就出了问题,做不到这一点,怎么让朝中这些北方士人和军队武将们满意,便是兵部和户部也要不答应。
“崔卿,既是如此,那如何能让这些江南商贾们去登莱设立船厂?工部船厂又该如何?”
永隆帝也知道这个问题怕是又要激起一番争论,朝廷免不了又要做一些让步和妥协,还得要有一些动作,但是却又不得不挑开摊牌,否则后续的很多事情就没法推进了。
“启禀皇上,翰林院修撰冯铿曾向臣有一个建议,但是争论颇大,臣也不敢作主,……”
丁字卷 第六十节 通通闪开,我要搞事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大殿最尾端望去,又是这个冯铿?!
怎么这家伙就没有一天安稳的?哪桩事儿都要掺和一手,可他若是户部、兵部或者工部某个司的官员也就罢了,真的就是吃家饭屙野屎管闲事了,但这家伙却是翰林院的修撰。
翰林院这里边一帮子人,要说轻呢,可以说啥事儿都轮不到他们插话,或者说什么事儿说了都不算,但是要说重呢,啥事儿他们都能发言插嘴,很特殊。
因为作为翰林院中人,他们都有一个以备顾问的职责,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作为皇帝的顾问身份出现,皇帝有什么需要咨询了解的,就可以问他们,而他们也可以就此发表观点意见,如果皇帝还认可赞同的话,这就几乎是代表皇帝的意思了,那就不一样了。
永隆帝也有些好奇又有些兴趣,又是这个家伙?
看样子又要给自己带来一份不一样的新鲜礼物,只是不知道这份新鲜礼物内阁诸公和六部诸位重臣乐意不乐意接受了。
他几乎能够想象得到肯定是不受朝中诸公欢迎的,否则崔景荣早就把这个情况在奏折中报上来了。
看内阁几位脸色都有些微微变化,估计也应该是猜测到一些不太让人愉悦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处于这种情况下,军队武将们和北地士人那边怎么安抚?
难道原来的设想作废?那恐怕军队武将和北地士人官员们就真的要鼓噪了,没有这样做事儿的规矩。
冯紫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如针刺般的目光,但他无动于衷。
先前在和崔景荣探讨时他就已经把态度挑明了,但凡有其他路子,他也不提这么干。
可问题是现实摆在面前,登莱和辽南那边迫在眉睫,这么拖下去肯定是要出状况。
如果不这么干,根本就没法弄,即便是如此,都还有要有周密的策划和部署,拿出一大堆具体的条陈来,才能实现目标。
眼观鼻鼻观心,冯紫英岿然不动,倒是让紧挨着他的魏广微和吴亮嗣二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
见冯紫英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崔景荣内心也好笑,这个家伙这会儿倒是装得挺像,之前在自己面前可是聒噪不已,这是要把架势拿足,等人家求他么?
“唔,诸位爱卿,辽东军情似火,可粮草补给经辽西输往辽东日益艰难,折损成本日高,而且面临来自辽西鞑靼和女真人的双重威胁,解决辽东补给问题势在必行,除此之法外,诸爱卿可还有其他方略?”
永隆帝终于说话了。
他没有理睬崔景荣的提议,而是直接把问题丢给了内阁和户部、工部诸公,这是他们的责任。
当初议定也是如此,开海举债便是要全力确保辽东安稳,而首要任务就是后勤补给,打通海运,控制朝鲜、日本的贸易,可谓一箭双雕。
同时也是要此为由才打动了王子腾,让他腾出宣大总督位置,否则难以把牛继宗挪出京营去接任宣大总督。
前两者可谓冠冕堂皇,而后者才是永隆帝内心急于解决的关键,现在京营节度使他一直不设,让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代京营事务,同时又让仇士本控制的神枢营不断扩编,这样形成两强相制的格局,只有这样永隆帝心里才踏实。
但现在事情搁浅,虽说王子腾不可能再回宣大,而牛继宗也不可能再回京营,但这二人尤其是王子腾在京营中深耕多年,广有羽翼,更何况现在对方态度已经不及前两年那般,所以此时还不宜触怒对方。
面对皇帝的质问,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皱眉不已。
他们知道南京六部的确不堪,但是没想到南京工部之下的两大船厂会成这般模样,崔景荣都明确表示这两家船厂从上至下都是糜烂不堪,难以上台面了,那如何来满足登莱和辽东那边的要求?
“皇上,不如先听一听冯铿所言的荒唐之言如何?行与不行,姑且不论,但现在没有其他可选之策,便是不用,亦可抛砖引玉,寻找其他合适方略。”齐永泰打破了沉寂。
他自入阁之后仍兼吏部尚书,但是却少有发言,除非涉及到吏部事务,其他事务,便要有皇帝或者叶向高这个首辅明确示意他发表意见,否则鲜有主动发言。
但今日不行。
并非全是冯紫英的缘故,而是作为北方士人之首,他要对整个辽东乃至九边防务负责,在叶向高和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三心二意之时,在这帮南方士人更多心思都放在开海举债拉动整个江南的产业经济发展,为户部国库充实谋划时,他需要盯着这一点。
这帮南人对辽东和北地边患远没有北地士人那么切肤之痛,所以齐永泰便是承受些异样目光,也要扛起来。
齐永泰这一出头,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都要掂量一下。
实际上他们已经了解到冯紫英的一些观点,比如将工部工匠工人全数拨付给愿意去登莱辽南建船厂的商贾,朝廷出资扶持这些船厂建设,甚至还要直接由朝廷出资向这些船厂订货,预付定金,这基本上就是由朝廷包办一条龙了。
这远远超出了朝廷的底线。
这意味着开海举债所得几乎都要砸到登莱和辽南建设上去了,而一旦辽东和宣大边防有事,粮饷不足,那么还得要找朝廷户部要钱。
而且登莱辽南建设一旦钱银不够,肯定还会向朝廷伸手要钱银,以王子腾的性子,那几乎是铁定的,而朝廷前期投入这么多,又是这样一桩事儿,不可能半途而废,军队和皇帝也不会答应,这几乎就又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对叶向高和方从哲的脸色不渝,齐永泰视若无睹,他知道这肯定会让这几位不高兴,不过这是他的责任。
永隆帝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也罢,听听也无妨,崔卿,你意便是由冯铿来讲解此事么?”
“回禀陛下,臣正是此意。”
崔景荣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的任务完成了,成功的把话题引到了这上边儿,配合齐永泰让永隆帝点头同意冯紫英来陈述这一方案。
之前冯紫英在船上就已经和魏广微、吴亮嗣等人进行了几次辩论,虽然不能说彻底说服了魏广微和吴亮嗣,但是他们也承认如果朝廷认定登莱和辽南这条运输线必须尽快打通的话,恐怕唯有冯紫英此法算是可行的,依靠工部那帮人是绝无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投射过来,落在老神在在的冯紫英身上。
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这个家伙还真有意思,十六岁之龄,居然就能在朝会中唱主角了,嗯,且看他表现如何。
“冯卿,那你来说说你的建议,也好让朕和朝中诸公听一听你的想法,嗯,你办的那份《内参》,今日朝会之后,不管结果如何,亦可就此好生阐述一番,《军情动态》,《国计民生》这几个栏目是朕最喜欢看的,朕觉得似乎都应该靠得上,不妨都来议一议,……”
永隆帝轻快的口吻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心里都是一苦,看样子皇上似乎有被说动的意思,这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有这个姿态,一旦真的被对方说动,只怕朝中那帮见风使舵之辈又要附议了。
“回禀陛下,臣之想法恐怕和朝中诸公考虑问题的角度未必一致,毕竟臣只是在翰林院担任修撰,有幸跟随崔大人一行南下江南,方能了解我大周地大物博,繁盛若斯,但是对比江南北地,臣又深感忧虑,所以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诸公,若是能得到一个明确答复,臣之建议方能有可行之道。”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立即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家伙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永隆帝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的有趣了,还要问几个问题,虽然说是要问朝廷诸公,其实恐怕也还包括了自己,这倒是挺有意思,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有这样一股清风吹来了。
“朕允了,若是有什么问题涉及到此番开海事务,尽管问来,被说内阁诸公,便是朕亦可回答冯卿的问题。”
永隆帝大包大揽,显然就是要这帮人都拉进来不准回避和顾左右而言他,更是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脸色一暗,心中叫苦不迭。
“可是臣还要说一句,只怕臣的问题有些尖刻犀利甚至刺耳,听起来恐怕也让很多人都不太舒服,甚至心意难平。”冯紫英一字一句道。
永隆帝微微色变,但是随即又笑了起来,“冯卿,你是怕朝中诸公无此雅量,还是担心朕的心胸不够宽广?尽管放心,朕说了,君无戏言!”
永隆帝的目光逡巡之处,一干重臣们都是面色沉肃,都意识到了这一位翰林院修撰怕是要搞事情了,嗯,而且这位皇上怕也是也要配合着搞事,不过究竟是冯铿配合永隆帝搞事,还是永隆帝配合冯铿搞事,还真不好说。
“臣不敢,那臣就谢主隆恩了。”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臣先问第一个问题,大周边患,首当其冲为谁?”
永隆帝笑意更甚,没等内阁和兵部的人回答,便立即应道:“自然是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字元熙三十年以来,不臣之心日益凸显,其吞并海西女真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是大周却苦于辽东后勤不畅,眼睁睁看着其大败九部,灭哈达,建赫图阿拉,摆在我们面前最现实的就是去年奴酋已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吞并了辉发部,扈尔奇山城被攻陷,昔日大周在海西女真部中最亲近的一部就此灭亡,拜音达里父子据说在破城**之前还送出一封信到蓟辽总督府,叱骂我们大周见死不救,必遭唇亡齿寒之噬,不知有无此事?”
殿堂内一阵大哗,许多人都是相顾失色。
很显然不但海西女真辉发部被攻灭至今朝中许多人都不知晓,而这封信的事情怕更是鲜有人知。
丁字卷 第六十一节 猛击一掌
永隆帝脸色也是一暗,他也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一上来就发大招,直接戳到了朝廷的痛处,也是他的痛处。
这桩事情在朝中也是隐秘,只有兵部和内阁诸公以及他清楚。
蓟辽总督在给朝廷的奏折中也是言辞震惊又深感忧虑,认为如果按照当前的形势下去,恐怕建州女真对整个海西女真的征服要比最初朝廷想象的要快得多。
特别是对海西女真辉发部的剿灭吞并彻底震慑了海西女真其他残余两部。
如果说最早建州女者对哈达部的征服还没有引起大周的足够重视,那么辉发部的溃灭就让大周,尤其是让直接面对建州女真的辽东镇感到了森森杀气和寒意,同时也让海西女真仅存的两部——乌拉部和叶赫部噤若寒蝉。
一直被视为与大周关系密切的辉发部没有得到大周任何支持,那么下一步建州女真在对残余的乌拉部和叶赫部动手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整个大殿内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慢慢都注意到了永隆帝阴厉的表情和几位阁老难堪的神色,大家都已经明白这恐怕是真的了。
永隆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确有此事。”
他不是没有担待的皇帝,在接到辉发部的求救信之后,辽东镇也是急报朝廷,但是最终在兵部和辽东镇计议之后,还是痛苦而艰难的保持了沉默。
无他,后勤严重不足,难以支撑起一场像样的战事,而辽东也没有做好和建州女真开展的准备。
辽东镇的现状虽然在九边算是最好的,但是后勤补给问题一直是困扰其最大的难题,特别是粮食难以自给,军民都需要从关内运来,而这运输成本算下来谁都要喊吃不消。
三石粮食运到辽东如果能剩下一石,那就算是相当不错了,其中路上消耗折损,可想而知。
可以说在辽东打仗就是打消耗打后勤,而后勤却恰恰是辽东最大的软肋。
“臣不知道在座诸公对于辽东辽西局势究竟了解多少,但是臣还是要说一句,现在辽东那边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都表明在吞并了辉发部之后,建州女真实力大增,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对乌拉部动手,而乌拉部远在辉发部以北,大周现在即便是想要援助乌拉部也已经失去了可能性,嗯,也没有那个实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建州女真吞并乌拉部。”
冯紫英没有顾忌兵部尚书张景秋和内阁诸位包括齐永泰难堪的脸色,自顾自地道:“不知道下官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这个话题当然不是针对皇帝了,而是针对兵部了。
永隆帝低垂眼睑默然,而张景秋却是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道:“乌拉部所处位置特殊,比哈达部更北,而且三面皆被建州女真包围,另外一面则是面对素来和建州女真亲善的左翼蒙古的科尔沁部,我们没有办法援救,而且当下辽东的状况只能是维持守势,没有进攻之力。”
虽然朝中臣工们都知道朝廷在辽东的局面很艰难很危险,但是毕竟离他们太远,他们也对那边缺乏一个清晰的认识。
所以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作为首辅和次辅的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对辽东的局面也是模糊不清的。
丢掉一个女真的小部落,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得了。
就像元熙三十九年建州女真灭了海西女真哈达部,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去年吞并了海西女真的辉发部,虽然让大周有些难堪,但是好像也没有真正对大周构成多大的威胁。
但是对于精于军务的张景秋来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辉发部的溃灭是相当危险的一个开端,使得大周已经无力干预和制止建州女真的疯狂壮大了,而一旦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并,此消彼长,这都让建州女真得以不断的膨胀,等到把叶赫部再吞下,张景秋很清楚,辽东便不可守。
守也只会让辽东成为大周身上一块不断失血溃烂的伤疤,甚至可能活生生把大周拖死。
“多谢张大人直言相告,那下官再问一句,如果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下,叶赫部位置应该比乌拉部好得多,紧邻我们大周,我们辽东镇可否能与叶赫部联手抗击建州女真?”
张景秋苦笑,这厮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背景墙了,踩着自己垫背上位啊。
不过张景秋并不在意,因为这样一个机会既然连皇上都不介意,甚至乐意,那他又有什么舍不得这点儿面子?
要说那也是萧大亨和李成梁搞出来的这一包烂污事儿,自己不过是来擦屁股罢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那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过张景秋也很清楚,自己作为兵部尚书,每一句话都要对朝廷负责,对殿堂上的所有人负责,每一句话都要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思考再三,张景秋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又捋了捋颌下短须沉声道:“理论上可以这么做,但是关键在于叶赫部和建州女真实力相差悬殊,若是我是建州女真,只需要从侧翼牵制辽东镇,其余力量便可把叶赫部吃下,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借势袭扰辽东,到了那个时候,辽东镇就会进退两难。”
张景秋还是没敢说到那时候辽东便不可守了,这话太刺激在场众人了,便是皇上都难以接受。
“那么张大人,下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就目前辽东局势,如果没有特别的变化和改观,叶赫部被建州女真吞并也是迟早的事情?”
冯紫英一步一扣,步步紧逼。
“应该是如此。”张景秋坦然回答道,他已经觉察到了冯紫英意图,不过不破不立,这样跳开也能让更多的人真实了解到辽东局面。
“那叶赫部被建州女真吞并,蒙古左翼便与建州女真连为一体了,辽东怎么办?还能守得住么?”
张景秋摇头,“如果到那一步,我仍然是兵部尚书的话,我会建议彻底放弃辽东镇,退守山海关一线。”
“放弃辽东,那岂不是意味着建州女真可以通过蒙古左翼诸部自由出入辽西而再无后顾之忧,他们也可以任意深入蓟州和宣大?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狼尚未走,又来了虎?”
话问得很直白而刺耳,但是却是实话。
“我们花费几十年时间,上千万两白银来打下辽东加以镇守,其结果就是最终我们会仓皇退出,几千万两白银就是打了水漂,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原因就是我们无力在辽东对抗女真人?在辽东对付不了女真人,那在关内就能对付得了么?”
冯紫英冷冰冰的质问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此子说话的尖刻犀利。
张景秋看似被冯紫英逼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是内心却是在为冯紫英点赞。
那一句“在辽东都对付不了女真人,在关内就能对付得了?”更是问出了张景秋内心的很多积郁。
在座的不少人都觉得辽东既然守不住,那就守关内,但那你就没有想过,辽东守不住,你凭什么就能守得住关内?
女真人可以从东起大海西到宣大几千里的防线上选择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来发起攻击,让你疲于应对,被他们控制了主动权,而且还拱手将蒙古诸部让给他们,这一仗尚未打就已经输了三分了。
见张景秋不语,冯紫英转而把话题抛给内阁诸公,“我不知道咱们这里边有没有谁觉得实在不行咱们放弃辽东就行了,反正我们还有关内,但我要说一句,但凡敢言弃辽东者,人人得而诛之!祖宗留下的土地一寸也不嫌多,不思开疆拓土,却成日琢磨弃土,这等为人臣者,拿来何用?”
就在殿中众臣咋然变色时,冯紫英却又马上接上话道:“但是张大人方才所言如果女真人真的吞并了乌拉部和叶赫部,而我们还只有辽西走廊这一条补给线的话,那么放弃辽东就是最明智的选择,我赞成这个观点!”
“所以,我们大周决不能落到这一步!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运补给线,必须打通,不谈日后如何控制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不谈日本石见银山的银子正在源源不断的输入我们大周,也不谈一旦建州女真完成了对整个海西女真乃至东海女真统一可能对整个朝鲜产生的影响,进而可能导致朝鲜这个在唯一还对我们大周保持尊重的外藩倒向女真,单单是让统一后的女真人可能将蒙古左翼彻底纳入麾下进而对整个蓟辽宣大这一线形成压倒性的威胁,我们大周就决不能放弃辽东,这是关乎我们大周生死存亡的命脉!”
冯紫英骤然间将语气提高了几个声调:“若是谁还抱着那种苟且偷生的腌臜心思,那我只能说他似乎忘记了前宋时候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之后被北元铁蹄踏破江南的故事了!或者,我们大周真的准备要让南京第二次变成首都?”
丁字卷 第六十二节 猛击一掌(续)
记记重锤,如洪钟大吕,撞击在大殿内一干重臣们心中,北方士林文臣和武将们一个个是热血沸腾,而南方士臣们同样是触动甚深。
能站在这个大殿内的人,哪一个不是年少时苦读又经历了几十年朝堂风雨的?又有哪一个对整个大周形势是懵然无知的?
无外乎关系到自己和自己代表的家族、乡党和阶层利益罢了,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没有谁愿意看到大周衰微,没有谁愿意让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重新跃马中原饮马江南。
北元噩梦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两宋的卑微苟安却像刀砍斧劈一般铭刻在文臣武将们心中,燕云十六州和岁币之辱无人能忘怀,没有谁能容忍大周变成两宋那般模样。
冯紫英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永隆帝在振奋之余也仔细的观察着一干阁臣们的神色变化。
这些老于世故的臣子们或许会因为冯紫英的话语有所触动,但是要说就凭这番话就能让他们立即热血沸腾赞同支持你的意见,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触动的契机。
“说得好啊,发人深省,朕很多年没听到过这样猛击人心的直谏了,不知道诸公内心如何着想?”永隆帝轻轻喟叹了一声,“朕听明白了,紫英之意,那就是辽东不可失,但若是不解决辽东的后勤补给问题,那么辽东便不可守,是这个意思么?”
冯紫英昂然抬头:“回禀陛下,臣正是此意,而且还需要确定,辽东的后勤补给问题不能拖,若是三五年之内不能彻底解决,而女真人一旦解决掉乌拉部和叶赫部,辽东便是一局死棋,甚至连朝鲜都可能彻底倒向建州女真,成为他们的后勤补给后盾!”
这是一个连环扣。
不解决后勤补给,辽东镇便只能维系守势,而建州女真便能好整以暇的逐个收拾掉乌拉部和叶赫部,而一旦收拾掉海西女真残部,那么辽东变成了孤子,要么果断放弃撤离,要么等待的就是失陷。
“可是紫英,连通辽南和登莱海运航线,其间难处甚多,内阁和六部诸公恐怕也早有计议,紫英你怕也是有考虑吧?”永隆帝语气温和。
冯紫英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永隆帝在为自己引路,点点头:“开通辽南——登莱海运补给线当然有很多需要克服的障碍,但是若是没有问题难处,那还要我们这诸多臣工站在这殿内作什么?考虑问题解决难处,不就是朝中诸公的责任么?办法总比难处多,臣不信以叶公、方公诸公之能就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脸色不善的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言语。
这会儿知道说好话了?先前这厮可是恣意汪洋,大言炎炎,把自己这一干人视若无物,弄得大家都是脸上无光,到最后要解决问题了,还得要推到自己几个人身上来。
永隆帝见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言语,当然清楚这几人心思,微微一笑,“紫英,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提出来。”
“臣没有了,其实臣就想要表明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辽东必守,关乎我们大周北方防务的成败,那么辽西走廊补给线不能支应的情况下,辽南——登莱补给线就是必须打通的,既如此,那就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我们要做只是去彻底做好这件事情!”
冯紫英的话让大殿内有安静了下来。
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这三句话朗朗上口,本是冯紫英前世中经常用的会议用词,但在这一刻说出来,确实让殿中诸臣耳目一新。
是啊,在这里反复纠结计议有何意义?如果这个事情必须要做,问题必须要解决,那么为什么不来具体计议如何解决问题做好事情?
连齐永泰都忍不住对自己这个弟子刮目相看,这三句话可谓触及到了这大殿中很多只会玩嘴炮的清议人士的痛处,解决不了问题,做不了事情,但是反对质疑倒是比谁都更来劲儿。
“陛下,既如此,不如就让紫英谈一谈他的建议吧,当下解决辽南——登莱的运输补给的确有许多问题难处,要解决克服,也需要在座大家群策群力。”工部尚书李三才终于插话了。
他是北地士人,但一直与江南士人交往密切,而且先前崔景荣提及的问题主要也是出在工部,当然那是南京工部的问题,而南京工部相对于朝廷工部较为独立,而且他这个工部尚书走马上任时间也不长,板子也打不到他身上来。
他站出来说话无疑是最合适的,也能缓解一下南北士人之间因为此事引发的激烈情绪。
叶向高和方从哲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点头,“紫英,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嗯,主要谈一谈怎么来建成和运作,以及可能遭遇的问题难处。”
事已至此,皇上摆明车马是要给王子腾一干人一个交代,而且实事求是的说,辽东也绝不可失。
朝中其他一些不通时务的江南士人可以张嘴不负责任的乱说一气,但叶向高、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丢了辽东,只怕整个大周军队的军心士气都要丢了,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真的要如冯紫英所说,需要考虑迁都南京甚至杭州,要和建州女真划江而治了,那自己这一届内阁就真的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下官以为,要打通辽南——登莱海上补给线,就必须要在辽南、登莱有足够的造船能力和足够的航运规模,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商贾们自发自觉的来登莱、辽南经营船厂和航线,而就目前来说,龙江、清江船厂的模式弊端甚多,南京工部和都察院监督无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提举司那帮人和船厂内部内外勾结,责任和利益不匹配,他们当然要从中作祟,……”
工部尚书李三才忍不住皱起眉头,“紫英,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官造不可行,那么登莱和辽南一片白地,怎么能让那些商贾自觉自发来建船厂开航线?他们在南直、两浙和闽地人熟地熟航线熟,而且气候对他们来说更是无法匹敌的优点,怎么可能愿意来辽南和登莱?”
“是啊,紫英,如果是全部由朝廷出钱银,让民间商贾们来建船厂造船,先不说户部国库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如果这样做了,那和官造又有何区别?官造好歹船厂还是咱们朝廷的,这样让民间商贾来,几乎就是朝廷送钱银给这些商人了。”
郑继芝既是户部尚书,又是北地人,他说这话,要比那些江南士人更合适。
这也是朝廷诸公最难以接受的。
“郑大人,下官从未说过要让朝廷出钱来替他们建船厂。”冯紫英含笑道:“谁出钱谁受益,这个规矩下官还是懂的。”
“哦?”郑继芝一愣,不是说这厮主张让朝廷出钱来扶持商贾们去辽南和登莱设立船厂么?如果朝廷不出钱,这些商贾怎么可能北上?“那可能是本官误会了,不过紫英,要让这些人乖乖服从朝廷的倡议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那可真的有点儿难了,紫英可有什么妙策?”
“郑大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只要有利可图,便是妻儿老小也可以舍弃,更别说北上了,至于气候,又不是然他们下水造船,他们又有多少不适应?再说了,当下北地许多流民连饭都吃不饱,便是水里冷了一些,只要是夏秋两季入水,我想登莱和辽南那边也不至于就无人愿意挣这个钱。”
见永隆帝皱眉,叶向高也忍不住插话道:“伯孝兄,还是等紫英先把具体方略介绍之后我们再来计议吧。”
郑继芝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了,皇上和内阁诸公以及所有人都在等着听冯紫英的方略,自己却来横加打断,赶紧告罪。
“以下官的想法,登莱和辽南要想彻底畅通海运,设立船厂是必须的,第一需要能建造,第二要能维修,这是一项长期的事务,而且我们也可以看到像西夷人的舰船从万里之外的西夷来到我们大周,其舰船从设计架构到船型、帆索形状皆与我们大周常用船只不一样,下官也了解过,西夷船只更利于远海航行,而我们的船只则更适合近海航行,在载重和操作方面各有所长,但他们的舰船显然更适合设置船用火炮,……”
“……总体来说,西夷造船技术已经超越了我们,我们的水师舰队如果未来要保障辽南——登莱畅通,控制日本、朝鲜航线,甚至未来还要彻底让这一区域的贸易利益为我们大周独享,学习西夷修造船技术,以西夷舰船打造水师舰队,这才能使得我们的水师舰队不至于落后,进而保持我们在这一区域的独大地位,……”
丁字卷 第六十三节 环环相扣
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都是耐着性子听着。
冯紫英这番话又有些偏题,怎么造,造什么船,如何用这些船,这都是后话了,他们更希望听到的是怎么能让朝廷不出钱的情况下就让江南这些商贾主动愿意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造船。
他们都是江南士绅代表,如果说朝廷既不出钱,那么要让这些商贾北上,那就只有像八十年前广元帝迁都京师时一样,强行让江南富商必须进京,刀兵之下,自然都只能俯首听命。
那一次也是让江南士绅富商大伤元气,也引发了江南士绅对朝廷的不满,南北之间的对立加剧,如今再要来这么一遭,强行让这些江南士绅商贾出资到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几乎就相当于捐输了。
这捐输数量未免太大,而且还要将人捆绑在那里,那无疑是这些商贾,也包括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代言人,也就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冯紫英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帮家伙显然对开海之后可能面临的海贸船只和水师舰队船只这些具体情况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解决之前所提到的问题。
“设船厂,下官以为可以招募江南对造船行业熟悉的商贾,在登莱和辽南合适区域划地免费给予这些商贾,另外可以让这些商贾招募一些熟悉建造的人员,若是在籍人员,可以除籍,包括清江和龙江船厂在籍工匠亦可依此办理,……”
这个提议立即在殿堂内引起了一片哗然,不仅仅是工部,包括内阁和其他一些六部重臣们,显然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建议。
在籍工匠技师相当于是工部“私产”,虽说没有权力限制其人身自由,但是其户籍却是永久固定,世代继承,不能脱籍,这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规矩,现在却要打破这一千年铁规,无疑让他们难以接受。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有些心动。
毫无疑问这一建议是对愿意北上来设立船厂的江南商贾有利的,但是他们同样还是朝廷重臣,要从维护朝廷利益出发,这个建议显然还是伤害了朝廷的利益。
这个建议明显太过出人意料,毫无意外的会遭到其他大臣们的坚决反对,尤其是工部和出身北地的大臣们的强烈指责,也只有冯紫英这个愣头青才敢如此放言。
在他们看来,这个建议恐怕很难得到支持,贸然表态只会招来敌视和攻讦。
而且单单是这一点,肯定也无法就让这些商贾们到辽南登莱投入巨资建船厂。
要建成一家能够生产舰船的船厂可不是光靠一帮技师工匠就能行的,而且清江龙江船厂的技师工匠如崔景荣所说,这些人已经脱离了真正具备远航的造船技术太久,恐怕很多都难以胜任了,真正要担当起造船的大匠,还得要自己去招募和培养。
见殿中不少大臣要么私语,要么群情激愤,要么就是冷笑不屑一顾,冯紫英也知道这会犯众怒,但是如果这一点不提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这两家船厂这么糜烂下去,甚至这些工匠技师也慢慢退化成不堪一用之流,那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哪怕是得罪一些人,也要提出来。
见冯紫英收声不语,一直未曾开腔的左都御史张怀昌厉声道:“殿前失仪,依律当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张怀昌这才道:“先前皇上和首辅大人已经说了,让冯修撰先把方略说完,具体情形再议,何须一听不如意之言,便这般鼓噪,一干为官多年的士人,却连书院学生都不如,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
冯紫英目光落在这位左都御史身上,这一位的身份也很特殊,论理他是南直松江人,但是他祖籍却不是松江,而是辽东盖县,只不过其父自幼随军在松江卫所生活,后其以军籍子弟考中进士,进入朝廷,所以理论上籍贯属于南人,但是其骨子里却是北人,而且是文臣中极为少见的辽东人。
张怀昌是都察院第一号人物,主掌风宪,此人性格清峻,孤高不群,朝中众臣都有些敬畏,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也都十分尊重他。
好在此人并不是那种吹毛求疵之辈,他治下的都察院基本上都秉承了这种风气,除了对军队、武勋和龙禁尉这等素来是盯着的重点群体较为严厉外,对士人文臣也都颇为优遇,所以此人在南北士人中风评都相当好。
被张怀昌训斥了一番,殿内立即清静无语,冯紫英这才抬目望向叶向高,叶向高点点头,冯紫英这才又继续道:“下官也知道此议肯定是破天荒,但是我们一行到清江龙江船厂实地细查过,如果继续此等情形,不出十年,这些工匠技师基本上就废了,因为现在造船一行技术也在日新月异,他们根本不再具备能够制造出民间所需要的船只技能,与其让其泯然众人,为何不能让他们去登莱辽南有所用?”
“再说了,工部诸公亦在此,我等都知道这等匠人苦于生计,对上边安排的事项毫无兴趣,能拖则拖,能赖则赖,与我们在宁波看到的民间船厂技工匠人想必宛如天壤之别,无他,没有一个刺激奖励机制,他们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差一个样,如何能让他们像民办船厂那般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这等小民,谁愿意吃苦吃亏?”
冯紫英专门点明,这是小民,和殿中的”君子们“不一样,以免又要为了教化之道争论一番。
虽然还是看得出很多人对此不赞同和不以为然,但是也有些人在思考这个问题,起码有了左都御史的训斥,再无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妖。
“在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肯定要给商贾以鼓励支持,否则何以吸引对方?工匠技师的扶持一方面,划拨土地无偿支持也是一方面,但这都还不够,船厂是既要花费巨大钱银投入,又不是一下子就能立竿见影见到效果的,要让找这些江南商贾北上,还得要有一些举措,……”
戏肉来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建船厂,商贾们自身肯定要投入巨大,但是可能自身钱银不够,那怎么办?有人想过让朝廷出资,但是朝廷出资了之后怎们来防止这些商贾们把朝廷钱银乱用贪墨和亏空掉?若是介入管理,那会不会主客不分,导致内讧不断,最终相互推卸责任,结果事情反而不成?”
冯紫英自设自问,显然是否定了朝廷出资的可能性,这也让一些人送了一口气,一些人略感失望,但更多的人兴趣大增,想看看怎么来解决这个死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要让商贾们自己出钱来替朝廷干活儿,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来说困难推托。
“下官的意见是可以鼓励其从银庄钱铺借贷来进行建造,不仅仅是建船厂,包括其日后造船亦可用此法,……”
这个提法出来让堂中不少人都连连摇头。
这银庄钱铺的确在江南和京师都有了,很多都是和当铺、金银铺连为一体,不是说不能借贷,但是借贷基本上都是以抵押的方式来进行,比如金银首饰和骨董,比如裘皮衣衫,比如绫罗绸缎,甚至也可以以地契房契作质押来换钱,但那基本上算不上是借贷,而是质押,当然肯定有利息和手续费。
但这种抵当质押换钱,数量一般都不大一般都是几两到几百两之间居多,而上了千两的基本上就很少见了,毕竟什么玩意儿能上千两银子来抵押,真要有地契房契,也不需要到当铺来,直接找朋友或者放贷的都能马上借到钱。
至于这个时代真正的钱铺银庄,基本都是为商贾的通存通兑服务收取手续费而设,基本上没有借贷这个业务。
可这建船厂和造船借贷,那就不一样了,动辄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银子,哪个当铺和银庄钱铺敢承揽这等一桩营生就能让铺子亏得垮掉的活儿?也没有这个先例。
但是永隆帝、叶向高和方从哲以及郑继芝和李三才几人却已经是眼睛一亮,他们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之前在临清贡砖事宜上,崔景荣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开禁贡砖,但是很多有技术和人手的商贾却苦于没有足够的钱银来开办,而借贷印子钱的话那利息太高,风险太大,制约了贡砖营生产业的发展。
他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冯铿建议可以由朝廷开设一家银庄,或者和民间商贾合股合营,主要扶持这类与民生有益对朝廷有利的营生产业。
但是这份奏章后来永隆帝交付下来由内阁计议,虽然同意了贡砖开禁,但是这个建议就只是在内阁和户部工部中传看了一下,并未引起重视,更谈不上办理了。
而现在冯紫英的旧事重提,显然就是真把这桩事情作为其中关键一环来抓了。
这个家伙果然厉害,居然提前布子,一步一个呼应,让你不知不觉跟随其而动,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欣赏背后隐藏着的忌惮。
丁字卷 第六十四节 开天辟地,发人深省
“可能有人会说,有哪家银庄钱铺能够借钱给他们?一家船厂可不是三五百两银子能打发的,便是几千两也未必能行,更何况银庄钱铺也从无这种生意经营。”
冯紫英继续自问自答:“下官的意见是,由朝廷户部来牵头组建这样一家银庄,吸纳各地豪商巨贾和士绅们入股,然后以此股本来进行放贷,……”
冯紫英的话又在殿堂内激起了一阵风雨,这一次虽然以张怀昌的威势,都未能让所有官员沉默。
连阁老李廷机都忍不住沉声道:“紫英,这不妥吧?朝廷来主导放贷,这成何体统?朝廷岂不是成了和那些放印子钱的奸商一般?这连与民争利都不是了,而是纯粹的谋利了,对朝廷威信是最大的损害!此例绝不可开!”
李廷机的观点赢得了殿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一干官员都是纷纷鼓噪反对。
这个朝廷来设立银庄再来放贷,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而且和西方的观念不同,东方的朝廷是不能与民争利的。
而放贷商人不但在商人中都属于受鄙视的对象,当然这也和放贷商人的利息过高有很大的关系。
像大周律规定,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三分,超过三分就要治罪,同时借贷利息不得超过本金,但实际上在民间借贷中,哪怕是亲朋好友之间的大额借贷都从无低于二分以下的,三分更是最常见的,而超过三分也比比皆是。
这样高的利息也使得商贾借贷也是极为慎重,稍有不慎就能陷入债务泥潭。
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要一下子扭转这些人的观点,恐怕很难,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个意见提出来,要让这些人有这样一个意识,至于说要成立这样一个银庄来扶持,他也没有指望朝廷会一下子就放开。
“李大人,可能您误解了下官的想法,下官先前就说了,成立银庄并放贷是为了扶持这些营生的发展,像造船行业本身投入巨大,寻常商贾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区陌生所在发展,因为不可预测的风险太大,那么要减轻他们担心,肯定就要从多方面予以支持扶持,这种贷款支持不过是一方面罢了,而银庄放贷也绝不是为了那点儿利钱,……”
冯紫英很平静地解释,但很显然这很难让人信服。
“紫英,如果朝廷用这种方式来支持扶持,那岂不是和朝廷直接送钱给这些商贾并无二致了?”李廷机摇头,目光阴沉,“这可和你最初说的不一样。”
“如果朝廷户部不愿意出资,那也没有关系,只需要由朝廷出面表示朝廷会支持这些产业的发展,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来成立这样一家银庄来扶持这一类对国计民生皆有大益的产业营生,我想还是能够做到的,当然,对这样一家银庄,朝廷肯定要有相关政策支持,……”
李廷机也不是好糊弄的,随即追问:“紫英,你这个朝廷要支持有些含糊其辞,具体如何支持?别还是拿户部银子去填补吧?”
冯紫英苦笑,“当然不是,如果李大人要问具体细节,下官也可以谈一谈,……”
李廷机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才又向永隆帝行礼,“皇上,臣以为既然是朝会计议,不妨把许多事务一一挑明,以免日后下去之后,朝中又有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私相授受,若是可以,今日朝会便可确定下来,若是不行,那也要说清楚,以免日后又出各种流言蜚语,……”
很显然李廷机这是得到了某些授意,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准确的说是叶方二人都不放心郑继芝这个户部尚书,担心这个家伙要和永隆帝以及齐永泰等北方士人来做交易。
郑继芝本身就是北地士人,而且年龄已大,早就可以致仕了,若是这个家伙觉得反正要致仕了,这个时候要为北方出一把力,要不顾一切的把户部掌握着的权力用到极致去支持,那日后就真的要给朝廷弄个窟窿出来了。
永隆帝略作思索,最后还是道:“紫英,你就说说吧。”
冯紫英瞥了一眼李廷机,虽说李廷机对他印象颇好,但是这等事情也不可能轻易让步,冯紫英倒也觉得有趣,点点头,“下官之意是如果朝廷能让户部在这家银庄开设一个户头,将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那么就应该算是对这家银庄最大的支持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将户部,也就是大周朝廷的国库户头置于这家银庄中?那怎么行?!这个冯紫英疯狂若斯?!
殿内一片大哗,冯紫英却不在意,他知道肯定会引发巨大的争议、质疑甚至是反对。
你朝廷不入股,就难以获得足够的信誉度,要想筹办起这样一家钱庄那就难度要高许多,冯紫英当然要提出要求。
“紫英,你这恐怕就有些过了吧?”方从哲都忍不住了,“若是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按照你设想,又要用去放贷支持那等所谓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产业营生,若是户部急用银两,那该如何?”
“方大人,我希冀设立的银庄当然不只是放贷那么简单,而且设立银庄,存贷银两也会有一个备用金的问题,事实上户部存在银庄中的银两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后备保障,以保证在特殊时期不至于让银庄兑付出现问题丧失信誉,这一点比较复杂,……”
明知道要给这些欠缺现代金融知识的人解说清楚近现代银行的盈利基本模式有些困难,但是你要不和他们说清楚,他们便永远明白不了这其中的奥妙。
而实际上在西方,这种兑换存贷的银行在十二世纪已经有了雏形,而在二十多年前意大利就有了真正的商业意义的银行。
但在大周,那些钱铺银庄仍然是与当铺紧密相连,基本上是以抵当为主,而兑换并收取手续费用这种业务也并没有出现多少年,还处于一种缓慢而凝滞的萌芽状态中,甚至还遭受许多抵制和不信任。
这从薛家的典当行对这种钱铺银庄的方案态度就能看出一二来。
“……,我举个例吧,比如银庄股东出资一百万两,那么这一百万两便是股金,另外比如户部存入三十万两,嗯,其他一些为了方便通存通兑也就是生意往来的商贾们零星存入七十万两,那么总计两百万两,那么我们理论上便可以将一百万两进行放贷,因为这实际上是来自股东的股金,无虞会被取走的,……”
“……,但实际上,户部这三十万两银子可能一年都不会取用,也可能一个月之后因为山西大旱或者江西洪灾需要银子赈济就要取出二十万甚至全部,同理,这些商贾们存入的银两,这个月在扬州存入,下一个月他可能要在京师用于支付他购买的货物要花掉一半,又或者再下一个月他要在大同收购来自塞外的马匹皮货又要支付掉另一半,……”
……,与此同理,也许等两个月他又在洛阳卖掉了货物收回了货款,继续存入,这无数个商贾在这种不断的时间交错中,始终会有相当一部分银两积留在银庄中,周而复始,经年不绝,……”
“……这一部分银两看起来是不断变化的,但实际上大家细算一下,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一个大概幅度,比如一百万两中可能会有五六十万两始终不断的存入取出,而剩下几十万两就是在积留在银庄中,便是可以用于放贷的的银两,……,另外也可以设置一些前置程序,比如要取大额银两,须待提前一段时间来通知,以便让银庄准备,……”
说得很绕,但是却浅显易懂,冯紫英专门强调了这样一种存取之间时间差和概率问题,这勉强让这些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却都觉得相当复杂而且仍然是不确定性太大。
“可是紫英,如果遭遇所有人同时来提取银子,而你又把这些银子都借了出去,那么你怎么应对?”方从哲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方大人,这种概率很小,或者除非有特殊原因,几乎不可能,比如有一千个商人都在这里存取银两,他们来自京师、南直、山西、湖广、闽地,甚至相互之间既无交道也不认识,怎么可能同一时间来取钱?”
冯紫英耐心地解释:“除非是某种特定情况下,比如朝廷认为银庄存在问题,要予以查封这一类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户部能够入股或者在银庄开户的缘故,这相当于将朝廷的信誉借用了一部分给银庄,使得广大商贾增强对其的信任程度,甚至如果户部成为其股东,亦可派驻人员对其进行监督,防止其滥用钱银或者不按照当初设定的方向来开展业务,……”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回响,也激起了整个殿内一干大臣们的深思。
这种开天辟地的思路实际上并不复杂,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层纸,一点穿就明白了,但就差那一点穿的灵感。
至于如何来具体操作,却还有很多须待细细斟酌的事宜。
丁字卷 第六十五节 舌战群儒
很多人都在用复杂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在一干重臣和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君。
之前不少人就知道这个家伙很是不凡,但当走到今日这步时,就真的没有人可以无视他了。
临清民变时单枪匹马闯出乱民包围求救,才十二岁,已经展示了其勇武和魄力,嗯,这还可以用其家学渊源,生长于边地来解释,而且也没有太多人知晓。
殿试展风采,恩荣宴上露锋芒,一直走到办《内参》开言路,预言宁夏叛乱,然后西征平叛,这一切都还勉强可以用出类拔萃绝才惊艳在这样的言语来形容,嗯,毕竟每一科或者每一任皇帝手上都会有一些天纵奇才冒出来的。
但当开海举债之略提出来时,就再没有人随便能用一个优秀或者聪明能形容了,这是真正的经世济国之略,尤其是对当下的大周。
不过在今日之前,很多人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上,绝大多数人都还不认识冯紫英,但今日大殿上这一番已经有些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原本是计议在登莱和辽南吸引商贾开设船厂事宜,现在却被偏题到了设立银庄上,而且还引发了内阁诸公的极大兴趣,连带着大家都被带进了沟了,对这个前所未有的银庄“功能”充满好奇心了。
叶向高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继续掰扯下去,估计冯紫英这小子还能给说得天花乱坠,这殿上许多人根本就不懂经济营生,要被他给忽悠得神魂颠倒,真还以为那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连方从哲和李廷机这二人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都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柑橘了。
“紫英,此事我们下来再议,银庄如何设,户部能不能开设户头,即便是开设,那意思一下存个三五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下来再议。”先丢下一个话头,让那些个担心被忽悠进去的反对者心里踏实许多,叶向高转入正题:“除了这个外,紫英可还有什么要求朝廷扶持的?”
“首辅大人,银庄这边如果只是意思一下,那么学生觉得恐怕就需要以朝廷订货来刺激和鼓励商贾们了。”
冯紫英知道银庄的事情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得通的,也就很理性地转开话题。
“朝廷订货的意思也很清楚,既然要建水师舰队,那么朝廷就要拿出一个方略来,比如三年或者五年,要建成的水师舰队需要哪一类型船只多少艘,每一类船只有什么技术和配备要求,比如是我们大周现在的沙船福船,还是西夷船只,上边是否需要设置火炮,设置多少,都要有一个明确要求,……”
“确定了水师舰队规划,就可以明确告诉这些商贾,舰船只会在辽南和登莱造,谁在这里设立船厂,便可以获得银庄借贷支持和朝廷的订货,朝廷还会提前预付订金,按船只建造进度付款,也欢迎船厂之间相互竞争,当然在初期,肯定会都给予一些订单支持,……”
叶向高、方从哲已经明白了,冯紫英这种扶持方式倒也有些新奇,朝廷订货,支付定金,然后船厂生产,最后根据建造进度和质量分阶段来付款,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先让这些船厂能有生意,然后再来让这些船厂可以接一些其他民间海商船队的活儿,这样就算是能让这些船厂活下来了。
当然最后还是要看将来和朝鲜、日本的贸易能够达到什么状态,能不能支撑得起这些船厂的生计。
“另外鉴于建设船厂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成的,而且要让建造出符合朝廷水师舰队要求标准的舰船,更需要时间,但这期间如何让辽南到登莱之间的运输线先打通,下官建议可以吸引和招募部分原来闽浙和南直海商北上,仍然是采取朝廷订货的方式,嗯,只是一种方式,即让他们将粮秣、棉布、军械和其他物资从江南经登莱运送到辽南,朝廷支付一定的运费,同时给予与朝鲜贸易的特许权,以资奖励,也算是一种补偿,……”
齐永泰皱起眉头,“紫英,朝鲜和我们大周素来是朝贡贸易,这等特许贸易一旦打开,恐怕朝鲜不会同意,……”
“不会同意?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这些朝贡贸易素来被他们上层所控制,然后盘剥一层到下边,而且数量小,但是对我们大周来说,这却远远不够,现在建州女真势力大增,朝鲜那边已经有些隐隐不稳,所以贸易不但是‘密切’双方的一种方式,更是制约和影响他们的一种手段,不同意也得同意!”
面对齐永泰,冯紫英语气虽然恭顺,但是话语里的意思却是毫不掩饰,对朝贸易,规模要加大,而且必须要控制在大周手中。
冯紫英了解过,朝鲜当下人口在八百万左右,其消费能力虽然较差,但是却和大周这边形成互补,尤其是江南的货物到朝鲜很受欢迎,而朝鲜的粮食、人参、毛皮、牛、金属也在大周也是抢手货。
不过总体来说,朝鲜贸易数量远不及对日本的贸易,只能说是一个聊胜于无的安慰,但重要的是打通了这条贸易通道,对朝鲜的影响力可以日渐增强,防止其未来倒向建州女真。
另外在冯紫英看来,大周不能这样被动的承受来自建州女真的攻击和压力,必须要主动出击,那么现在就开始经略朝鲜贸易,进而对其进行经济渗透,就是一步十分重要的布局。
未来攻略朝鲜东北面的其他野人女真诸部,进而从背后牵制和遏制建州女真的扩张速度,甚至争取在建州女真后院开一个让其始终难以愈合的口子,乃至于更遥远的将来控制虾夷地,都会有莫大的好处。
当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遥远,就算是永隆帝或者叶向高、王子腾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么遥远,自己现在说出来也会被视为痴人说梦,对他们来说,只要保住辽东,抵挡住建州女真的攻势,他们大概也就心满意足了。
齐永泰对冯紫英的强硬已经有所感受了。
对于域外,冯紫英的态度历来是鲜明的,入夏则夏,不管是哪个民族哪一部,只要接受华夏汉文化,愿意成为华夏民族的一份子,那么都好说,利益也好,武力也好,总而言之如冯紫英所说,刀枪或者丝绸布匹瓷器茶叶,选择哪一样就看他们了。
冯紫英的这种口吻和观点,不太符合文臣们的胃口,但是却很符合武将们的心思,但是这么些年来大周对外一直居于守势,心气上已经比起大周开国时软了许多,他们想,但是却又怕做不到,反而自取其辱,所以也有些畏首畏尾。
倒是永隆帝对冯紫英的这种姿态很是欣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这帮文臣们的心思,只能暗自在心中喟叹。
不出所料,方从哲皱起眉头,“紫英,你这种态度会让我们大周在周邻藩属中丧失道义上的尊重,不可取,……”
“方大人,畏威而不怀德我不知道是不是指他们,但是我从海外西夷人听到一句话,是他们那边的一句俗谚,觉得很有道理,原本是准备用在《内参》上的,嗯,是这样一句话,真理在火炮射程之内,大概意思就是礼义和规则只能用火铳和火炮来规范和确定,……”
冯紫英的话气得方从哲满脸苍白,显然是被气坏了,颌下胡子更是一翘一翘,“蛮夷之语,蛮夷之语!如何能用于我们华夏礼仪之邦?!乘风,难道青檀书院就教授这些文章么?”
没等齐永泰接话,冯紫英就跟上:“方大人,您理解错了,我是说如果这些蛮夷之邦都抱着这样一种态度来对外我们,当他们的火铳火炮都瞄准了我们的胸膛头颅,而我们却拿着圣贤书和他们讲道理礼义,我觉得那无疑是对牛弹琴,最好的办法是同样用更强大的火铳火炮迫使他们坐下来,听我们讲道理礼义,这样才是彰显我们大周中央之国的风范!”
一干武勋武将听得是心中畅快,便是一些文臣也都觉得方从哲的观点有些过于迂腐,而冯紫英的观点虽然过于功利激进,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太符合士人的做人准则,但是却也自有其道理,真的需要分不同对象。
想一想面对建州女真或者鞑靼人,又或者倭寇,想要靠圣人书来劝服对方,那未免太可笑了。
恐怕还真的要用更强大的火铳火炮来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认真“听取圣人道理”。
被冯紫英堵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方从哲怒不可遏,但是再争辩下去,对方没准儿就要用女真人来举例了,这就太打脸了。
好在还是齐永泰插话,才免于他过于尴尬。
“紫英,听你这么一说,你怕是心里就具体的这些方略都有数了吧?”齐永泰话锋一转,“如果有的话,不妨具体写出来,我想这里边肯定还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
丁字卷 第六十六节 利字当先
“齐大人,这只是学生的一个粗略想法,具体如何来操作,肯定还要有很多需要细化的方略。”冯紫英恭敬地回应道:“学生今日提出来,只是希望朝廷诸公可以从这方面考虑,当然如何具体来操作,还是要请户部、工部的专业人士来计议。”
齐永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紫英,你也莫要往外推,这事儿既然是你提出来,工部户部肯定要进来,但是很多都是前所未有的,你这个始作俑者,恐怕要多提一些点子才行,也可以让这事儿效率更高,你不是一直在说辽东局势刻不容缓么?那就要尽快做起来!”
齐永泰的话语里不容置疑味道很重,王子腾也忍不住出列:“启禀皇上,臣奉旨总督登莱辽南军务,但登莱辽南海上航运荒废已久,便是登莱辽南渔民亦是以近海打渔为主,所以如刚才冯修撰所言,一要尽快筹建船厂,二要先把这条航线恢复起来,而闽浙海商甚多,其中拥有大船者众,若是朝廷能让其北上助力,就能迅速让这条航线恢复起来,届时从江南经登莱到辽南这道运输线一旦大同,辽东补给再不需要从京师北上走辽西,这部分节俭下来,对户部兵部一是一大解脱,……”
按照当初设立登莱总督的意图,登莱总督首要任务就是登莱二州加上辽南要作为未来蓟辽前线的后备根据地,组建营军,未来一旦辽东吃紧就能迅速拉上去。
而这前提就是要把登莱——辽南航线恢复起来,运输补给,乃至更下一步的可以让登莱水师可以载着登莱军在辽西至辽南这一线任意一个地方登陆,极大的强化登莱军的机动能力,同时要让登莱水师舰队可以威慑朝鲜、日本,保护和控制未来登莱对朝鲜和日本的贸易线。
但王子腾到了登莱之后大失所望。
不但登莱两府卫军孱弱,关键在于原来登莱水师舰队在壬辰倭乱的露梁海战中亦是损失巨大,而像陈璘、邓子龙等宿将均已故去,再无人来经管这群水师士卒。
而这十年间,朝廷主要防御重心转移到了对陆上女真人的防范,所以水师基本上处于荒废闲置状态,残余舰船经历了十年的闲置,基本不可用,水师士卒倒还有几千人,但已经基本沦为守卫沿海卫所炮台的士卒,所以如果要想将水师舰队重建起来,其花费巨大难以想象。
当然,对王子腾来说,只要有银子,要重建都不是问题,几千水师士卒虽然日趋老迈,但是毕竟有经验之士不在少数,高级将领虽然故去,但是中低级军官却有不少,所以在人手这一块上还是有些基础的,唯独就是舰船和造船工坊,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个登莱总督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想要在这个位置上让人重新认识到他王子腾不是浪得虚名,那就要把将朝廷赋予他的这个任务完成漂亮。
而从冯紫英今日话语里表现出来的勃勃野心,在王子腾看来,这就是代表了文官体系的另一个苗头,嗯,不同于叶方二人那种只看重江南,而是代表着齐永泰、乔应甲、张景秋等人的北方士人文官的观点,这恰恰是王子腾所需要的。
可以说某种意义上,他王子腾的未来前途和这些北方士人文官的目标已经日减趋近,甚至可能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王子腾想得有点儿多,或者说把冯紫英的观点加以扩大发挥了,但是并不代表冯紫英就没有此意了,只不过冯紫英的胃口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北方对女真、对朝鲜、日本的攻略当然不可或缺,但是南方的开海拓殖一样不可少,所以在冯紫英看来,开海就该是全面开海。
只不过现在条件不成熟,而北方相比之下条件要略逊于南方,而从这略角度和时间线上来说,北方目前要更重要,所以他才会主张要动用朝廷的行政资源来尽快扶持北方航线和各方面设施先建起来。
而且王子腾也从冯紫英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风向,那就是冯紫英对原来大周水师的舰船和模式已经有些看不上了,认为西夷的舰船和水师舰队模式可能更有发展前途,这也让他很好奇。
他一直在北地,也没怎么接触两广闽浙那边的商贾,对西夷船只情况也了解不多,但是他知道冯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一发即中,所以他很看重冯紫英的意见。
冯紫英既然如此推崇西夷舰船和水师舰队的模式,那必定是有所长,而且冯紫英流露出来的口吻也是要凭藉这只水师舰队控制朝鲜、日本贸易,若是没有足够强横的水师实力,朝鲜倒也罢了,但日本那边,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所以王子腾很想下来之后立即和冯紫英谈一谈,一方面是要从冯紫英那里了解一下北地文臣们的想法,另一方面则是真心想要摸一摸冯紫英对未来登莱前景和水师舰队建成后的长远目标。
现在他出面向永隆帝表明态度,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相的向冯紫英及其背后的北地文臣示好。
永隆帝何许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子腾话语里的意思。
今日冯紫英这在堂上的一系列建议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哪怕是永隆帝早就料到冯紫英会有大招出来,但是这一番观点还是结结实实的给在座所有人上了一课,以至于永隆帝都有些搞不明白这家伙这么多想法观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齐永泰是个方正的北地士人,乔应甲虽说活泛,但是思路也不可能深入到这等经济之事中去,毕竟他们都是士林文人,不可能对商贾之事这般熟稔了解,说得头头是道不说,还能搞出这么多新想法来。
“王卿,今日朝会计议,重头便是这登莱——辽南后勤补给对辽东防务的支持,冯卿所言思路亦是开天辟地,乃是本朝甚至前朝从未尝试过和想过的,冯卿先前也说这只是一个粗略思路,如何操作朕也以为怕是有许多问题须待解决,这等事情也需要从长计议,……”
“……,但今日朕也明确态度,那就是登莱——辽南运输线必须要开通,登莱必须要成为辽东防务最有力的后盾,开海之略不仅要在江南启动,朝廷更要在北地予以支持,使之助力北地防务和国计民生,具体事宜,叶卿方卿,内阁诸公要和六部乃至登莱辽东勠力同心,仔细商计,务求拿出一个可靠可行方略,……”
朝会散了。
冯紫英刚走出午门,便被齐永泰叫住了。
“齐师。”
齐永泰神色满意中又带着些许欣慰,还有几分莫名的复杂。
“嗯,紫英,很好,做得不错。”
“齐师,也是全靠您和乔师、宫师的教诲。”冯紫英毕恭毕敬。
今日这风头出大了,从永隆帝最后的一番话就能看出,估计皇帝也动了心思,从最初的打通登莱——辽南航线,确保辽东军务后勤保障,已经扩展延伸到了要控制朝鲜、日本贸易航线,进而影响整个朝鲜和日本的战略上来了。
这涉及到的范围和利益几乎成几何倍数的扩大,不但军方兴趣大增,而且也能让整个北方,尤其是山东、辽东和北直隶从中受益,也难怪齐永泰和王子腾都要赤膊上阵力挺冯紫英了。
冯紫英相信这堂朝会一下来,整个朝堂上下便会蜂拥而动。
北方士人看到了垄断朝鲜、日本贸易和将登莱、辽南打造为北方开海基地的未来希望,也能为北方赢得更多的关注和利益。
同样南方士人也看到了北方涉及利益如此之大,那么江南怎么办?
一大批江南商贾和海贸商人会被鼓励和吸引北上,这对江南士绅商贾来说,既是机会,也是挑战,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借势北上拓展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力,挑战是这样大一批商贾北上之后有可能会和北方利益绑定,他们的代言人可能会和北方士人文臣们利益趋同,进而携手合作,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能“背叛”他们原来的“属性”。
当然更重要的是冯紫英在新的设想观点中提出了要控制和拓展,俨然要以一副大周要君临四方的架势,而非原来的单纯礼义教化天下了,而永隆帝暧昧的态度似乎有些心动,而内阁诸公意见不一致,但已经绝非原来那种断然反对了,那么江南是不是也可以以此方略经营和攻略南洋呢?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大周对外的国策,从政治道义上已经有了一个微妙的转变,从原来的羞于提及“利”字,开始要以“利”当先了,哪怕这个“利”更多的是为朝廷当先困局窘境所迫。
但只要开了这样一个风气之头,那么吕宋、琉球、东番、满剌加、安南、洞武是不是都可以展望一番呢?
似乎一个更美好更广阔充满机会的世界正在士绅商贾们面前徐徐展开。
丁字卷 第六十七节 深谈,打气
恭送齐永泰离去,冯紫英这才舒了一口气,正待举步,却见到了远处一名内侍早已经等候。
环顾一下四周,并无其他人员,此时臣工们基本上都已经离开了。
齐永泰留着他又说了一阵话,告知他可能首辅次辅也就是内阁诸公们,要准备对他来一个“三堂会审”,好好和他谈一谈登莱——辽南运输航线和吸引江南商贾北上之事,当然顺带也要谈谈银庄之事。
很显然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意识到了这个银庄意义的非比寻常,估计他们也要花一些时间去找一些业内人士来了解一下子银庄钱铺的运作模式再来和自己探讨了。
“周公公?”冯紫英见过这一位内侍,知道姓周,应该是永隆帝身边经常在的人,但论品轶却不算太高。
冯紫英对永隆帝身边的内侍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这些内侍们对自己的态度都一直十分恭顺,甚至有些谄媚的味道,但是作为文官,他很清楚对这类人不能假以颜色。
这些都是些顺着杆子爬的角色,你对他太过亲近或者善良,只怕他还会觉得你可欺,若是保持不远不近的清峻态度,他反而会有些敬畏。
尤其是像自己现在的身份,就算是这些内侍想要打自己小报告或者说些小话,都需要先掂量一下够不够分量。
大周皇帝们对内侍可没有多少客气,再是得宠的内侍,皇帝一句话就可以一壶鸩酒一匹白绫赐死,甚至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这些内侍也都是些察言观色极其厉害的角色,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才是他们生存的资本,所以冯紫英起码现在是不会对这些人有什么好颜色的。
“修撰大人,皇上有旨,请您到东书房。”周姓内侍满脸堆笑。
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去刻意为难或者冷遇对方,内饰太监也不全都是面目可憎之辈,一样有一些忠直之辈,只不过身体的残缺和长期在后宫中的生活使得他们对金银财货的看重和对权势的敬畏更为突出罢了,所以比例比较小,而行为也更露骨。
“这会儿?”冯紫英有些吃惊,这都快午正了,难道又要赐膳?
冯紫英可不喜欢吃着赐膳,虽然这看起来是皇帝对自己的青睐看重,但是这滋味都不好受,都是些温热的菜肴,而且也不合自己胃口。
“对,修撰大人,请吧。”周姓内侍对冯紫英的态度十分吃惊,这一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怎么似乎还不太乐意选择这个时候去觐见皇上,弄不好就要赐膳,那可是人前人后能吹一辈子的荣耀啊。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也只能跟随对方重新入宫,再到东书房。
永隆帝已经换掉了朝装,改成了寻常的便装,不过看得出来,心情极佳,“冯卿来了,赐座。”
“冯铿叩见皇上。”冯紫英见这个阵势,估计这一谈只怕又得要在这里吃赐膳了。
“朕也知道冯卿才从江南回来,本该休整一二日,朕也听黄汝良称已经准了你二日假期,不过这看起来冯卿怕是未能清静,只怕今日回去之后,冯卿会更不得安宁了。”
永隆帝话语里带着调侃的意思,这是对极为亲近的臣子才会有这般态度,侍候在书房外的周姓内侍更是暗自将这一位冯修撰的地位分量猛地提升了几个层次。
见皇帝目光一扫过来,周姓内侍立即知趣离开几步,保持既能随时看到书房里的情形,又不能听到书房中的话语,而在书房的另一侧,还有一名侍卫保持着关注状态。
冯紫英听得永隆帝这般一说,也只能苦笑。
“回禀皇上,臣在路上就已经和崔大人记忆过,这开海要引江南商贾到山东和辽东,必定会牵动江南和北地两方视线,各有所图所想,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做到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利于辽东稳固,便是有些困难和问题,亦可克服解决。”
永隆帝很喜欢冯紫英的这种态度,不回避问题,却又敢表明态度,比起朝中不少自命考虑周全却瞻前顾后的老朽,委实让人心里舒服。
“唔,诸公虽然有些不同意见,但皆是老成谋国之意,你也莫要不满,……”
永隆帝也清楚,冯紫英的观点虽然很有新意,但是谁之前也没有想过,更没有这么干过,究竟能不能成,谁也无法断言,而一旦不利,就会影响到整个朝廷的布局安排,也会对朝廷声誉威信构成打击,所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但谨慎不代表就不做了,大周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不改不变,只能说是在做之前,尽可能考虑计议周全,把可能存在的问题风险都想到。
“皇上,臣从无不满之意,之所以在朝堂中和盘托出,臣也就是希望朝中诸公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能臣得这样一个突发奇想做出一个更完善的评判和完善,让其能在日后的实施过程中不至于有太多的纰漏,……”
见冯紫英这个态度,永隆帝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神色,见对方不像是在说气话反话,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冯卿,朕招你来便是考虑到有些问题在朝堂上不宜宣示,但朕还有些不解,所以要冯卿替朕释疑,……”
这才是正题,冯紫英其实大略猜测到了一些,多半是和银庄之事有关。
至于说吸引招募江南船主海商北上一事,看起来更引人注目,但却不然。
这事儿在之前他就有奏折给了永隆帝,也获得永隆帝的默许,否则龙禁尉和刑部也不可能放手,而且还闹得有些不愉快,甚至连那一幕刺杀,或许都和这事儿有瓜葛。
“皇上有何疑问,臣知无不言。”
心里有数,冯紫英也不慌,镇定自若。
“好,朕想问问,若是要在三年内便让这登莱和辽南建成像样的舰船建造能力,达到朝廷希望的那般,最大的难处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的有些出乎冯紫英意外,他还以为对方会直接问及银庄的问题,但却没想到是问这桩事儿,也由此能看出这位永隆帝还真的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倒让他对这位皇帝高看了几分。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才道:“皇上是想问怎么才能如期实现朝廷的目标吧?”
永隆帝无声地点了点头。
“若是只是按照壬辰倭乱之前那般,并不难,大周舰船沿袭前明,基本上是以硬帆为主的广船福船,这一类船只适合近海航行,机动性差,对远海航行难以适应,而用于水师舰队更是弊病甚多,难以适应当下形势了,尤其是在面临西夷人的不断东来,其带来的西夷船只从各方面已经比我们原有的船只更为适合,嗯,像他们现在的克拉克船,在运载能力上可以达到朝廷规制1000料到1500料的规模,极为可观,而且这类船只更适合建造和改装为以火炮为武器的舰船,……”
官制1000料相当于民制2500料左右,大概是在600吨上下,而这个时代的欧洲的克拉克大船型已经普遍具备了700吨以上的运载能力,高者可达1000吨,但这种船型在远洋航行时未必经济实用。
对于这些具体船型和数据,永隆帝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未来水师舰队该如何来建。
“冯卿,你的意思是如果按照原来的要求去建,不难,但是恐怕遭遇外敌时就很难取胜了,但如果要按照西夷船的标准来,那么投入和花费乃至时间上就都会很大很长?”
永隆帝的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
“回禀皇上,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点头,“不过北上商贾肯定可以带来一批船只,有些未必适合北方水域,但是也有不少可以胜任辽南和登莱之间的运输,毕竟也就是几百里海程而已,所以暂时还是可以把航线先经营起来。”
目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应该抵达了南洋,但是冯紫英不确定荷兰人是否已经开始涉足东番和日本,就目前来看,尚未接到这方面的消息,但佛郎机人,也就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出现在大周境内却是早就出现了,甚至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德川的日本目前虽然朝鲜仍然虎视眈眈,对大周仍然心存敌意,但是就目前来说,好像还没有真正表现出要对大周有什么主动进击的态势,即便是有可能更多的还是其麾下的武将或者继承人比如德川秀忠的一些小心思。
当然冯紫英也无法确定自己带来的蝴蝶翅膀会不会影响到一些变化,而且大周的出现也意味着历史出现了偏差,所以他只能从最坏的打算去考虑。
而对日本的攻略,本身也是冯紫英早就考虑的一方面,所以水师舰队必须要对标当下这个时代最高的标准来,否则你日后就无法和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南洋争雄。
“从长远来看,我们必须要效仿西夷人的造船技术,制造出符合我们需要的舰船,所以我们可以给这些商贾们以各种支持和扶持,但是他们也必须要造出我们所需要的舰船,无论他们是采取招募还是偷学亦或是重金买来,总而言之,要按照我们的要求和时间规定上达到我们的要求。”
冯紫英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永隆帝都有些震动,他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冯卿,但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呢?朕听你这么一说,觉得这中间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时间上来得及么?”
“皇上,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女真人,但是女真人没有水师,所以这一点上我们还有时间,我们水师的近期目标是朝鲜和日本,远期目标才是南洋,所以我们可以采取多管齐下的办法,让造船和打通辽南——登莱航路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这位皇帝性子急躁却又能隐忍,看似强硬,但是有些时候又多疑而不自信,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格表现。
丁字卷 第六十八节 公私兼顾
永隆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冯卿,按照你的说法,让江南海商们先带着他们的船来把辽南——登莱航线打通,朝廷可以给予他们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特权,同时让江南船商们来登莱辽南建船场,朝廷可以采取赠予土地、水师订货和银庄贷款支持,……”
这位皇帝头脑还是清醒的,冯紫英放下了心,只要对方明白其中道理,那么要说服或者达成一致意见就要简单许多了。
“回禀皇上,臣正是此意,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造船能力和我们水师舰队建成后的打仗本事,还要我们具备造船能力,哪怕船毁了沉了,我们可以再造,而打仗本事直接决定我们能不能控制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只要我们的实力足够,我们可以为此与日本再打一仗,但再打就不是在朝鲜,而是在日本自家的土地上了,日后甚至我们还可以为了大周的利益和西夷人较量,……”
永隆帝听出了弦外之音,水师舰队未来不仅仅是护送保障辽南——登莱的运输航线,日后更应该成为开拓和征服的利器,谁如果不愿意接受,大周水师舰队就可以用其自身能力来迫使对方接受。
虽然知道还有些遥远,但是永隆帝还是忍不住先要憧憬一下那种场面。
“冯卿,你给朕描绘的美好图画让朕都忍不住怦然心动了。”永隆帝悠悠地来了一句,“朕可以给你们最大的支持,但是切莫要让朕失望啊。”
冯紫英赶紧躬身而起行礼,“臣必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嗯。”对冯紫英的激动表态永隆帝很满意,这才像一个深受皇恩而激动不已的新晋少年嘛。
先前永隆帝总觉得这个家伙表现得太过沉静老成,以至于他总是把他和张景秋、柴恪、崔景荣这些尚书侍郎们当成了同龄人,反应过来之后又很不适应。
“冯卿,那银庄一事,朕感觉你在殿上意犹未尽,说给朕听听。”
永隆帝终于把话题回到了他最关心的话题上,他感觉到冯紫英对这个银庄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开海之略,而且应该有很多想法,但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却不太感兴趣。
“皇上明鉴,这银庄的确是开海之略的一个关键,不仅仅是在造船这一行上,臣的意思这个银庄不会只限于这一家,也不会局限于某一行,而应当成为扶持和支持有利于大周的关键行业壮大的源泉。”
冯紫英本来想用发动机和倍增器这两个词儿来形容,但话到嘴边赶紧收回,这两个词儿真要说出来,解释都没法解释。
“哦?”永隆帝越发感兴趣,“冯卿,你细细说来。”
“臣在琢磨这北上商贾要来建船场,就算是工部将部分匠人拨付给他们,就算是朝廷无偿拨付土地给他们,但他们需要自己建工场,仍然需要自己招募一大批他自己熟悉了解的工匠技师,要么就得要从江南那边带过来,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笔开支会很大,不比商人们冲着谋利而来,这些工匠技师常年生活在南方,要让他们来北方生活习惯和家庭亲眷是最大的问题,在哪里都能挣到同样的工钱,他们肯定不愿意北上,那么就只能开出更高的工钱,甚至需要几倍,……”
“而这仍然不够,因为我们水师舰队要的不再是简单的福船广船,而是要一支对标西夷人的舰船水师,这意味着前期或许可以先造着福船广船,但是最终我们需要一支可以任意远航出征的水师舰队,我们大周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人才,甚至在很多造船工艺和原理上都还不通,那么就需要去西夷人那里招募这样的匠师技师,还要为其准备相当的学生学徒,……”
“……,那又是一个相当复杂而昂贵的过程,那些西夷匠师若是不远万里来咱们大周,所谋为何?那肯定是为利,这等花费,必定巨大,而且这还涉及到需要大量通译,这也需要朝廷支持和大量培养,……”
永隆帝越听越心惊,但是同样也越听心里越踏实。
这说明眼前这个少年郎不是心血来潮信口开河,而是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考虑得如此周全,根本不是一月两月就能想明白的。
“冯卿,照你们所说,这造出一直让朕满意的水师舰队是任重道远啊。”永隆帝忍不住喟然叹道。
“皇上,臣刚才也谈了其中诸多困难,也就是想要请皇上明白,这等事情固然不能拖而不决,但是也不能指望一蹴而就,这需要一个过程和时间,但是这却关乎我们大周的国运,无论是对辽东、朝鲜和日本,还是对未来开海之后与南洋和西夷之间的贸易,都关系重大,要想让这些商人心甘情愿的来登莱辽南建造出符合朝廷标准的水师舰队,就必须要给他们最大的支持,朝廷订货,预付定金,然后银庄放贷支持,各方面都要支持他们,……”
永隆帝点头,“可是叶方二卿并不赞同朝廷参与这家银庄,冯卿有何打算?”
“臣最初的打算是想让户部入股,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入股,但是内阁诸公可能不太看好,嗯,臣也曾经和崔大人建议过,可以考虑在扬州设立这样一家银庄,扬州乃是天下盐商聚集之地,又处于运河和长江汇聚之处,商贸冠甲天下,乃是天然的银庄所在,若是户部能入股也好,不能入股开设一个户头哪怕存入十万二十万银钱,嗯,臣自己也打算说服家父家母以自家钱银入股这家银庄,以示信任支持,……”
“哦?”永隆帝颇为惊诧,这等敢于直接在自己面前表明态度的臣子,而且是袒露家中资产,还真的有些罕见呢。
冯紫英却不在意,这个时代,官员家中资产多少从来都不会成为会否被清理的原因。
被清理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政治站队错误,当然,这个政治站队涵盖从高至低,你不能指望一个知县也要上升到朝中宰辅易人的站位上,或许就是某个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或者总兵官,又或者某个侍郎或者佥都御史、主事的失势被清算也会牵连到下边。
要么就是无能而贪渎引发众怒,这种官员就是低能了。
在这之中前者是主要,后者比例相对较小,而且多半都是些无足挂齿之辈,比如前期的贾雨村。
更何况,真当龙禁尉是吃素的不成?
冯紫英很清楚,像自己这等家庭,老爹在外为一镇总兵,本身就是龙禁尉紧盯的目标,甚至连卜失兔和素囊台吉送给老爹和自己几匹马几袋金砂都很难瞒过龙禁尉的耳目,遑论自己家中的各项营生?
所以如果担心自己家底儿会被朝廷觉察而忧心忡忡,那真的大可不必。
看看前任首辅沈一贯,看看前任蓟辽总督李成梁,看看现在的叶向高和方从哲,哪一个不是家中良田无数,豪宅如云,美婢环绕,便是自己不好出面经营某些营生,但是家族中的各项营生又岂能少得了他们的一份?
哪怕沈一贯、李成梁这样的前任首辅阁老和宿将们很不受永隆帝的待见,但是致仕或者病故之后,家族一样不会受到清算,只要你不要再去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情。
“皇上,若是连臣这个始作俑者都不肯做出一些表率,又如何能让其他人相信呢?臣还打算要在扬州好生游说那些盐商一回,让他们也能在此项事务中支持臣一回,这既是对朝廷方略的支持,未来也能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当然可能他们很难相信,更多的会认为臣是要想他们打抽丰了呢。”
冯紫英和永隆帝都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要让那些信奉财不露白而宁肯把银子窖藏在地底下一辈子的盐商拿银子出来入股银庄,无疑是痴人说梦了,没有一些其他手段,很难让他们就范。
“呵呵,冯卿,这些扬州盐商的能耐可不小啊,他们可是能通天的啊。”永隆帝意味深长地道。
他不信冯紫英不知道这背后的东西,齐永泰和乔应甲甚至冯唐不可能连这些都还要瞒着这位已经开始在崭露头角的新星。
“臣明白,所以臣也准备去游说王公、牛公,嗯,请他们相信和支持银庄,如果有他们以及更多的人支持,臣想这桩事儿会顺利许多。”冯紫英在“更多的人”四个字儿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还有么?”永隆帝似乎没听出什么,但冯紫英不信。
“嗯,还有臣要去游说那帮盐商们,当然也要借一些势,除了朝廷的势外,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臣也要借势。”知道瞒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瞒,“林公之女和臣有缘,承蒙皇上厚爱,追封家伯父呼伦侯并赐兼祧,臣一家感激不尽,所以臣已和东昌府知府沈公之女订亲,以沈家女入冯家长房,日后子嗣延续冯氏长房,而臣欲下聘林家,以林氏女入冯氏三房,也就是本房,……”
丁字卷 第六十九节 深陷其中,喜忧参半
永隆帝心情有些复杂,冯紫英的坦率让他满意,但是冯紫英要娶林如海之女,却让他有些膈应。
他不信冯紫英不知道林如海是谁的人,哪怕林如海病重命不久矣。
不过他又不得不承认,冯紫英如果以林如海准女婿的名义出面去游说盐商们,肯定会让盐商们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对盐商们的威慑力不比一般,而且这么多年来,盐商们和盐枭们之间那些龌龊事儿,以及和自己父皇六下江南结下的复杂关系,在都转运盐使司那里都不是秘密。
这些关系既是他们的保护伞,但同样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断头铡,盐商们也都应该清楚这一点,甚至心怀忐忑。
如果冯紫英能以某种特殊的身份前往扬州,那么这种兼具各方所接受的身份,或许还真的能起到意想不到的妙用。
想到这里,永隆帝越发觉得冯紫英的这一奇思妙想还真的很精妙,只是……
见永隆帝眉峰倏展倏收,显然是在琢磨什么事情,冯紫英一时间也猜不透,但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应该很明显了,永隆帝应该明白才是。
但明白是一回事,如何来切入调和,让各方都能顺理成章的接受,这才是考较人的本事。
“皇上,盐商富甲一方,昔日可以助捐太上皇下江南,臣以为彼等还是有些忠义之心的,若是能与其讲明道理,相信彼等应当支持,何况这是入股,日后还能分红,臣甚至还打算预设一个规则,比如入股十年后,便可转让这等股份,以便宽抚彼等之心,……”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笑了起来,“冯卿,这帮盐商,岂会因为你一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便能安心?不如这样,朕也已内库之银入股,不过朕很穷,比不得他们那般盐商们,只能意思一下,……”
冯紫英心中大喜,他等的就是永隆帝这句话,但是随即反应过来永隆帝却没有提及其他人,自己的提醒和暗示是对方未听懂,还是装作未听懂?又或者对方就没打算让这些人入局?
这让他有些吃不准了。
在冯紫英看来,永隆帝既然对太上皇和武勋们都如此忍让,自然是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那么这样一个可以利益捆绑的方式应该是最好的应对办法,既缓和了与太上皇有些僵硬的关系,同时也能顺势拉拢这些武勋们,何乐而不为?
但看样子恐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既然永隆帝没提,冯紫英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究竟是觉得这个银庄亏本的可能性太大,拉其他人入局可能会坑了对方进而恶化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冯紫英时间也想不透,但他也不可能问。
“冯卿,这银庄设立,除了造船行业外,崔景荣在奏折中提及也应当可以扶持临清贡砖、扬州、苏州、杭州、金陵的丝绸行业,以及闽浙的茶叶和江西福建等地的瓷器产业,这是何意?”
永隆帝的问话显然对此有些不太了解,冯紫英也就耐心向其解释了海贸大开可能带来对这些货物需求增大,像临清贡砖姿色是内需的庞大市场所需,这样扶持发展不但可以使得银庄在两三年内有一个较为稳定的盈利渠道,缓解造船行业放贷可能面临的资金压力,给银庄股东们以希望。
“皇上当知道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个道理,‘产’之一义,当不局限于财产或者产业,当为凡是能为其生计提供稳定生活来源的渠道,只要他们能够有一碗饭吃,便不会思虑去做些作奸犯科之事,更不会有铤而走险的想法,……”
对君王来说,内忧外患,内忧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百姓造反,解决了这个问题,很多时候王朝便能长治久安。
而冯紫英便明确的提出,只要官府能保证给老百姓一碗饭吃的路径,无论是以工代赈也好,佃田募雇也好,为奴为仆也好,能吃穿得过,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走那对抗官府之路,那等天生就想要造反当王侯将相者,万里难寻其一。
永隆帝也很认同这个道理。
他在继承大宝之前,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亲王,对民间时政了解不少,所以对冯紫英很多贴合民间地气的路数十分赞许。
冯紫英介绍的这些产业,尤其是临清贡砖行业,可以很大程度化解来自鲁南的流民压力,哪怕是能吸纳五千一万,那也对山东来说是个缓解,而江南这些种茶制茶、丝织绸缎和瓷器制作都是典型的需要大量人手的行业,只要每多吸纳一万人,几乎就相当于一万个家庭能有了稳定的生计,这对于地少人稠的江南来说,也是一大助益。
而这些产业如果有稳定的海贸渠道外销,欠缺的只是钱银投入扩大规模和新办,那么银庄就能够稳定的发挥作用。
就这个问题冯紫英又和永隆帝探讨了许久,一直到传膳才算是终结。
和皇帝一起用膳真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自从有过一次经历之后,冯紫英就不抱希望了。
饭菜始终是温热的,但是却缺少那份鲜润,估计也是御膳房中各种测试和准备,然后等到送上来,这冬日里再是各种保暖,但不允许脱离内侍们的目光,这样亦步亦趋送上来,的确没啥滋味了。
而且永隆帝也不是那种喜好口舌之欲的性子,到了他这个年龄,估计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够让自己的名字在大周历史乃至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便是他最大的目标了。
所以他才会对兵进沙州和哈密如此感大的热情,哪怕为此付出一些名声和代价也在所不惜。
在回家的路上,冯紫英思绪都很杂乱。
今日的朝会他有预料,但是把话题一下子拉得这么大,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估计这种措手不及的杂乱感不仅仅是自己,很多人都是这样,包括内阁和六部诸公,嗯,也包括永隆帝,否则他也不会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留下来。
这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儿。
好事儿是终于挑开了,用不着在遮遮掩掩,一切都和盘托出,那么压力释放出来,就是各方大家来承担来琢磨,不需要自己一个人成日里殚精竭虑了。
坏事儿就是自己越陷越深。
从内心来说,冯紫英更愿意藏在翰林院里编一编《内参》,写一写署名评论或者匿名文章,这是提升名气或者说养望的最佳策略,三年后,若是有机会,自己要么入六部或者都察院打磨锻炼,要么直接下地方,没准儿直接弄个正五品的可能性很大,当然留京或者下地方要看情况。
按照沿袭前明的惯例,大周对进士的待遇可谓优厚,二甲进士三年后授官惯例,不会低于原定品轶(从七品)三级甚至四级,如外放,一般为知州(从五品),如留京中,一般为主事(正六品),三甲进士则一般三年后授官不低于原定品轶(正八品)二级,如外放一般授知县或者推官,如留京则为评事和行人居多,偶有博士和中书。
从这个角度来看,哪怕是普通的二甲进士比起三甲进士的待遇也要好许多,甚至不比那些馆选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们逊色多少,只不过庶吉士最大优势就是它提升了进士们的上限。
因为按照大周的惯例,没有庶吉士的资历你基本上就没有进入翰林院任职的机会,而非翰林不能入阁这句话基本上就决定了你没有了进入内阁担任阁老的可能性。
同时没有庶吉士的资历,甚至连担任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通政使这大九卿之位的可能性都要比庶吉士小许多。
只不过开了挂的自己已经走了和普通庶吉士乃至二甲进士不一样的路径,一年庶吉士就已经除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有了这翰林院修撰的资历,扫清了未来入阁的阻碍,实际上自己还留不留翰林院意义已经不是很大,更需要看情况而定了。
而且按照惯例,二甲进士三年后除官都要上浮三级起,自己现在是从六品,上浮三级就是正五品,六部郎中和翰林院学士,提刑按察使司佥事,顺天府治中,大理寺丞,皆为正五品官员,地方上就是府同知了。
从冯紫英个人想法来说,他其实很希望去地方上打磨一下,而府同知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岗位,因为这个岗位既不是主官,而是协助知府处理许多日常事务,那么这对于对地方事务还有些模糊不清的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弥补和锻炼机会。
不过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以现在自己在朝中的情形来看,放自己出京几率不大,除非出现一些特殊情况。
尤其是现在这个开海和打通辽南——登莱航线,设立银庄和鼓励设立船厂,都是相当繁琐而具体的事务,而且和以前的构想截然不同,所以估计相当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深陷其中。
丁字卷 第七十节 差距
贾宝玉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会客室里,已经枯坐了半个时辰了,但舅舅还没有出来。
在下马车的时候,看到了镇国公牛府的大型豪华马车,估计是接任舅舅宣大总督的牛继宗亲自来了,否则舅舅也不会这么久还没有谈完。
舅舅从到宣大总督位置上之后就不像在京营节度使那么容易见到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外。
宣大总督还好一些,时不时要回京一趟,不过每一次回京之后,府外都是车盖入云,小轿林立,候见的文武官员和武勋后辈们都是络绎不绝。
从宣大总督转任登莱总督之后,外界传言说舅舅有些失势了,但是上一回见到舅舅时,贾宝玉却觉得舅舅精神状态很好,甚至比在宣大总督时更有气势,而且在他府外候见的人越发多了。
原来多是武将,但上一回明显就多了一些文官,像户部、工部和吏部乃至都察院都有官员来拜会。
贾宝玉虽然不懂这仕途上的种种隐秘,但是他也知道大周是文尊武卑,文官见武官便是大一级,同等情况下,武官都必须要听文官的,这也是家中为什么一直希望他去读书考科举的缘故。
这来拜会的文官多了,自然也就说明舅舅的官越发当得大了,或者说手中权力越发大了,否则文官们怎么会来拜会舅舅。
其中还有父亲在工部的上司和同僚,虽然父亲极力表现得很淡然,但是那种与有荣焉的神色在回府之后还是颇为明显。
母亲已经去了后院和舅母说话去了,而两位表兄都不在。
嗯,王德表兄估计又去了大观楼唱戏去了,那里已经成为京中豪门子弟玩票的最热闹去处,便是自己也时不时带着秦钟跑去和柳二哥、蒋玉菡见见面,甚至还能时不时的碰上北静王爷。
没想到薛大脑袋居然和柳二哥和冯大哥关系处得这么好,攀上这层高枝儿,薛大脑袋一下子也就抖索起来了,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好营生,也不想想若不是冯大哥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抬举他,而贾家也不想掺和这一门生意,也能轮得到他?
但薛大脑袋的的得意也越发让贾宝玉膈应得心慌。
贾宝玉心里是最不待见这个姨表兄的。
除了因为香菱那桩事儿外,还因为对方在金陵城惹出那么大一桩事儿来,全赖舅舅出了大力气才算是把事情抹平。
照理说这厮到了京里就该老老实实安分下来了吧,可还是一天人五人六的惹是生非,舅舅舅母都是说了不少次,后来都懒得说了。
不过这厮这一年倒像是本分了不少,成日里就呆在那大观楼里,和柳二哥、蒋玉菡他们也熟络起来,这又让宝玉有些腻歪了。
这等浊物,柳二哥和蒋玉菡怎么能看得起,还折节下交?没地自坠了身份。
前几日里这薛大头又想去招惹钟哥儿,钟哥儿不想惹事,所以没有告诉自己,还是茗烟告诉自己,若非这两日姨妈身子不好,他真的想去找姨妈告状了,当然这也是想想而已。
坐在这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这老君眉,茶果子也觉得没滋没味。
宝玉打量了一眼,皱了皱眉,这舅舅家怎么也不讲究起来了?
这茶果子味道怎么也远不及家中的菱粉糕和松瓤鹅油卷,便是这奶油炸的小面果也过于浓了,让人有些发腻,倒是要和母亲说说,让她告知舅母一番,莫要日后怠慢了客人。
见自己儿子在那里心神不属目光迷离的模样,贾政没来由的一阵心火大盛。
带他来内兄家,何等正式的场合,也是这般心不在焉的样子,虽说内兄尚未出来,但是王府大管家却是在一旁陪着。
这等表现落入人家眼中,只怕对自己这个金玉其外的嫡子又要低看几分了。
贾政轻咳了一声,宝玉立即打了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赶紧端起茶杯故作镇定的抿了一口,这才含笑问道:“不知道周伯今日可是牛世伯来拜会舅舅?”
贾政其实也早就想问了,但是他身份不一样不好问,但是宝玉就不一样了,他是王子腾的外甥,而且也是晚辈,便是问一问,也无碍。
“宝公子,牛大人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和老爷说这话,后来还有客人来,他们已经谈了许久了,估计很快就会结束了,姑老爷和宝公子稍等一等。”
能在王府当大管家的,自然都是王子腾的心腹且特别口稳的人,没有老爷的吩咐,他也是不会轻易提及客人的身份。
虽说对方是老爷的妹夫,但是规矩他还是要守,至于对方看到牛府马车猜出了客人身份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贾政估摸着肯定是一个大人物,能让内兄和牛继宗亲自联袂接待,肯定不简单,他捋了捋胡须,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二兄和牛公肯定是有重要公务,自然是公务为重,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带宝玉来看看他舅舅。”
周管家含笑道:“姑老爷的确是该带宝公子来多走一走,老爷现在越来越忙,而且去了登莱之后,一回京就宾客满座,每日帖子都要收几十张,一直要排到老爷离京时都安排不过来,所以宝公子多来走一走,也能见一些客人。”
宝玉虽然不喜欢这等应酬,但是也知道人家是一番好意,贾政更是连连点头。
能经常出入王府,肯定能遇上一些大人物,甭管是那一行道的,认识熟悉了总归没有坏处,没准儿哪一日就能帮得上忙呢,人家是说宝玉,但是何尝不是再说自己?
几人正说间,便听得那边回廊拱门处传来声音。
“王公,牛公,请留步,二位伯父所言小侄已经记下来了,定会尽快和工部、户部那边交涉,且看那边如何说法,倒是兵部张大人那里,二位伯父恐怕也要去说一说,另外小侄听闻柴大人可能年中就要回京报捷,届时也可请柴大人再向皇上禀告,柴大人对海疆防御历来十分重视,也一直认为辽东后勤保障必定要由登莱来支持,……”
宝玉听得有些耳熟,而贾政却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清朗沉静的声音是谁的。
“嗯,紫英,这事儿就要劳烦你多操心了,户部和工部这帮人做事儿不行,但是挑问题的本事却不小,郑伯孝和李道甫,一个掌管户部简直比他自己的钱还贵重,一个掌管工部,抠得比什么都细,恨不得什么事儿都让我这个总督自己想办法,可登莱总督衙门现在都还没搭起来,莱州登州都是叫苦不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拖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王子腾也是一肚子气,登莱总督是个新设衙门,从选址到开建,都几个月了,但是户部口口声声说没银子,让先从登州莱州那那边上缴田赋和历欠中先行垫支,工部的意见也一样,所需夫子劳役,均由地方垫支建设,届时可以从其中抵扣。
这等旱田起水的事儿,你想要让地方上轻易俯首帖耳听从你的话,哪有那么简单?
虽说这总督掌管军政大权,但是你这是新设总督衙门,远不比宣大、蓟辽这等历史悠久的衙门,加上朝廷一毛不拔,可以想象得到这自然难以让地方上高兴满意,最起码你也要让朝廷减免两年税赋不是?
但减免税赋的权力却又不是王子腾能做主的了,免田赋须得要户部提出内阁同意皇帝批准,免劳役一样须由户部和工部拿出理由来折抵,一样要走这个程序,想到要和郑继芝、李三才以及内阁这帮人磨嘴皮子,王子腾心情就不好了。
宣大那边也一样,朝廷优先保障辽东,加上去年宁夏叛乱,朝廷又不得不先把宁夏和甘肃安抚下来,另外要复地沙州和哈密,所以户部仅有的家底儿都是向这两边倾斜了,宣大这边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牛继宗此番来也就是想要问一问冯紫英那开海举债中举债事宜究竟什么时候能落实下来,他怎宣大总督也好心里有底。
冯紫英自然也不可能给他一个准信儿,但是也和他说了一个大概时间,具体还要看推进的进度节奏了。
“伯父放心,昨日皇上招小侄觐见,也提到了登莱事宜,皇上也极为重视,估计很快就要有举措出来,相信情况马上就要有所改观。”
冯紫英没提银庄入股之事,永隆帝没有表态,必定有所考虑,他还得要琢磨琢磨,搞清楚永隆帝内心所想才行。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贾政和贾宝玉心中百味陈杂,却都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
一边陪着牛继宗和冯紫英,王子腾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负手向这边道:“存周,宝玉,快来见过牛公和紫英。”
贾政和贾宝玉忙不迭地踏出会客室,抬目望去,正好和并行而出的王子腾、牛继宗以及一身青衫儒雅不凡的冯紫英三人当面而对。
丁字卷 第七十一节 各怀心思
“存周也在?嗯,宝玉也来了。”牛继宗矜持地点点头,贾政和宝玉赶紧见礼,倒是冯紫英见到贾政,还是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小侄见过政世叔。”
与贾政见过礼之后,冯紫英这才笑着道:“宝玉也来了,好久不见了,正说这两日忙过了,到府上拜会赦世伯和政世叔,嗯,还有老太君呢。”
见冯紫英依然如故,贾政心中顿时舒服了许多,先前的莫名复杂心绪顿时一扫而空,略微矜持地点点头:“紫英回来有几日了吧?府里也收到了琏儿带回来的信,辛苦你了。”
“叔父说哪里话,还是琏二哥辛苦,小侄不过是赶巧在扬州公干,多呆了几日罢了。”冯紫英也恭谨地道:“林叔父身子当下还算稳得住,但是……”
摇了摇头,冯紫英脸色沉肃,贾政其实也明白,脸色也是微变,喟然道:“吉人天相,生死有命,但愿如海能熬过去这一关吧。”
牛继宗和几个人打了招呼之后,就率先离开了。
冯紫英见几月不见,贾宝玉又长了一头,那模样又有些不一般了。
那圆脸盘子用双龙抢珠抹额丝带一系,嵌宝紫金冠,面若冠玉,目如点漆,顾盼神飞,端的是丰神如玉,俊美无俦。
饶是冯紫英见过柳湘莲的英挺俊朗,蒋琪官的温润柔顺,秦钟的阴柔妖娆,北静王的潇洒倜傥,但是贾宝玉这厮却有一种混合了英武和柔润的中性美,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亲近感,而今日冯紫英感觉尤甚。
也难怪那贾环始终不得贾政和老太君的喜爱,这皮相相差实在太远,那贾环和贾宝玉不起来你,一个如好斗炸翅儿的小公鸡,一个却如优雅英朗的白天鹅,这如何能比?
冯紫英估摸着贾环也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力求要在读书上彻底打倒贾宝玉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嫡兄,非此不足以洗刷对方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羞辱。
“宝玉也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但无论贾宝玉生得貌比潘安也好,颜如宋玉也好,冯紫英在对方面前都是有着压倒性的心理优势,丝毫没有什么嫉妒或者羡慕心态。
相反,甚至还有一种坐观其变的期盼心态,想要看看这一世贾宝玉和贾环这对兄弟会变成什么样,和《红楼梦》书中的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其间还会生出什么样的新鲜故事或者幺蛾子来,他真的很期待。
“宝玉见过冯大哥。”在冯紫英面前,贾宝玉可不敢有丝毫失礼。
先前看到舅舅和牛继宗陪着冯紫英出来,那份恍然若失然后又迅即觉得理当如此的心情变化让他一度有点儿想要摔门而出,自己和父亲在这里苦等快一个时辰,舅舅若是陪着牛继宗倒也罢了,毕竟四王八公之首,当得起,但没想到舅舅是和牛继宗共同和冯紫英说话!
看这架势,堂堂镇国公之后宣大总督牛继宗也是专门来舅舅这里,与舅舅一道,眼巴巴的等候着冯紫英上门,然后才是逮着一番说话。
看舅舅和牛继宗的口气,那分明就是诉苦,这种反差让贾宝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拍了拍宝玉的肩头,冯紫英满脸欣慰的模样,“嗯,几月不见,宝玉又长高了一头,端的是卓尔不凡,越发鹤立鸡群了。”
见冯紫英夸赞宝玉,贾政没来由的心里一阵舒服,捋须微笑:“紫英莫要夸赞他,这几月里读书又有放松,愚叔正说这过了年便要好好再管束一番,莫要让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叔父也莫要苛责宝玉了,以小侄之见,宝玉终归是要成大器的。”冯紫英随口夸赞了一句,然后这才和旁边的王子腾、贾政和贾宝玉告辞道别。
倒是贾政还记着冯紫英说要来贾府,忙不迭地道:“紫英何时有空,便来府上坐一坐,老太太也常说铿哥儿这一去江南便没个影儿了,怪想的,……”
冯紫英心中腹诽,这贾母何曾能想起自己,便是能想得起,怕也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带一带关照一下她这个孙子吧。
不过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自然也不能推辞,“便是明日吧,若是没有其他……”
“紫英,你不是说内阁和六部那边也还要计议一番么?”王子腾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冯紫英现在都成了风暴漩涡中心的人物,哪里还有时间去荣国府虚耗时间?
现在内阁和六部甚至皇上和太上皇那边都有人在找他了解情况,更别说那些江南商人,帖子都堆满了冯府的门房了。
这也是昨日他让人去下帖子时,府里下人回来说的,好在这冯紫英还是很给面子,今日便来了自己府上。
“不碍事。估计户部郑大人和工部李大人他们部里边都要合计一番,拿出一个方略来,否则内阁那边问起来,没有一个对策,怕是要挨骂的。”冯紫英显得胸有成竹。
“至于文渊阁诸公,估摸着他们也还要掂量一番,小侄昨日从宫中回来便写了一个条陈送到文渊阁那边去了,首辅和次辅两位大人对举债具体方略还要和户部那边仔细商榷,……”
“……,另外银庄的事情,内阁诸公还有争议,昨晚小侄去了齐师那里,齐师一直到申时才回来,估计争论不小,一直没有一个定议,还早着呢,小侄这几日倒是可以忙里偷闲,等到他们商议得差不多了,小侄就有得忙了。”
冯紫英的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看在王子腾眼中也是感慨不止。
或许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这才十七岁不到啊,虽然品轶低了一些,但是涉及到的事务却都是和内阁六部打交道的当务之急,连自己都要拜托一二。
看看这家伙的淡然自若表现,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肚里是有货的。
照这样下去,只怕这家伙不到三十岁就有望要入阁吧,届时只怕又要创造一个记录了。
一直目送贾宝玉把冯紫英送出二进小院到大门口,王子腾又忍不住没来由叹息了一声:“大姑娘若是没有入宫就好了。”
贾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讪讪地道:“二兄,元春现在已经是贤德妃,也算是……”
王子腾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夫对政治的敏感度和判断力堪忧,但也不便多解释,只是寡淡地道:“但愿吧。”
似乎又想了想,王子腾又迟疑地道:“存周,恩侯有一个庶女,嗯,还有探春,都还没议亲吧?”
贾政微微色变,连连摇头:“二兄,贾家女儿岂能为妾?”
王子腾讨了个没趣,想了一想也是,好歹也是四王八公家族,怎么能让女儿去给人为妾?
不过他又有些不屑,这贾家却还抱着一些老古板心思拘泥不化,沉吟了一下才道:“那缮国公石家嫡女嫁给云光的庶子,结果却是拖累云光不轻,……”
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贾政脸色更是难看,“二兄,缮国公石家嫡女嫁给云家虽是庶子,但是却是为嫡妻,迎春、探春,若是紫英愿娶为妻,大哥和我自然双手赞成,但若是为妾,那是万万不行的。”
摇了摇头,王子腾也知道冯紫英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为妻?
而且他也得到消息,冯紫英已经通过乔应甲为媒,下聘乔应甲同年——东昌府知府沈珫嫡长女,估计已经议定亲事了,不过那是冯家长房兼祧新妇,倒是冯家三房也就是本房尚未有消息。
“存周,我看你们府上和紫英关系颇佳,宝玉和紫英也关系亲善,这几日里不妨多让宝玉与紫英接触结交,我观紫英将来必当大用,虽说大姑娘进了宫,但是荣宁二府家大业大,这年头还是多一条门路更为稳妥,冯紫英走的是文官之路,而大周又是士大夫与皇帝共天下,所以愚兄也才有先前那一说,你也莫要在意,……”
王子腾轻轻叹了一口气。
贾政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情绪,微微点头,却不言语,这让探春去给冯紫英当妾,委实是超出了他的底线,而元春现在入了宫,也还是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虽说也知道冯紫英未来不可限量,但是那毕竟是外人,还是元春更让人心安,若是元春能在宫中有些地位,那么荣宁二府未必就不能再现昔日荣光,只是这几个月来,也未听到元春从宫中传来什么消息。
“二兄也是为我家好,存周自然明白,只是我家女儿若是去做妾,这也是愚弟难以接受的。”贾政这方面还是有些文人气节的,虽然他实在算不上文人,“紫英与府里琏儿和宝玉关系一直亲密,大姐儿进宫之后也曾来信说过要让府里多和紫英密切关系,只是这几月紫英去了江南,所以……”
“嗯,为兄明白。”王子腾微微皱眉,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夫似乎对元春那边抱有太大希望了,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倒是需要找个机会提醒一下。
丁字卷 第七十二节 声势日涨
回到家中书房里,就看见书桌上堆满的帖子。
冯紫英也有些无奈。
一石激起千重浪,八方云动,两桩事儿牵扯面太宽,利益巨大,不能不让人意动。
今日王子腾拉上牛继宗找上自己,就是要商量登莱——辽南这一线航线如何尽快打通,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自己接触了一些江南海商,有可能会拉来一些海商北上登莱辽南。
冯紫英在朝会上提出的种种可能和要求也牵引无数人的心思。
如果银庄真的能吸引到户部设立户头存银,这无疑是朝廷的一个背书保证,下一步就要好走许多。
而这家银庄的经营模式也和现在京师、江南的这些银庄钱铺截然不同,不但可以提供汇通天下的服务,而且关键在于不收保管费,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当下的银庄钱铺,抵当便要收取手续费,而抵当来的银子如果再存入要到另外一处去取出,还要收取保管费,都是这般格局。
这等规矩对这些商贾们来说不可谓友善,但从方便的角度来说,这又是以江南为首和长江、运河两岸以及边塞的西安、大同、太原这几地的商业越来越需要的。
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和造船示意固然是要以登莱总督衙门为主,但是前期的筹备和与户部、工部的具体协调的方略,肯定还是要由冯紫英来帮忙的。
这是一笔大买卖,自然引来江南商贾们的觊觎。
同样,涉及到举债的具体经办,虽然肯定会是以户部为主,但是目前户部诸司乃至司务厅来办理似乎都有些不合适,而且这还不仅仅涉及到举债,还涉及到特许金的收取。
市舶司只负责海贸事宜和海税收取,而且废置日久,都需要完全重来,如何设置,职责任务,都还需要拿出条陈来计议一番,这边内阁、户部和吏部也都要会商。
这又让无数京中和浙江、福建以及两广的官员们闻风而动,趋之若鹜。
谁不知道这是一个肥缺?
虽然未曾明确品轶,但是想也能想得到如果按照前明例制,这里边有一个从六品的提举,还有副提举和一干大使副使,都是些炙手可热油水丰足的职位。
特别是像这些市舶司的职位,不像其他清贵职位,必须要求科举出身,也就意味着恩荫和捐官都有机会竞逐这等位置了。
而银庄事宜更是牵动千万人心,估摸着无数官员和他们背后的商贾都想要来了解其中内幕奥秘,看看这里边是有利可图还是风险巨大,另外这家银庄将设立于何处,如何开展业务,也都是无数人关心的。
看着冯紫英坐在案桌前,看着面前堆砌的帖子,却是一动不动,只是发愣,旁边的香菱早已经细声细气地道:“爷,这是瑞祥送进来的,奴婢和云裳便依着爷原来提过的,把朝里的和外埠的,以及商贾们的都分列起来,喏,这是朝里官员的,这是外埠官员的,这是会馆商贾们的,也分了地域,这是北地的,那是南边儿来的,……”
这丫头倒也心细,冯紫英心中微动。
内书房瑞祥宝祥都进来了不了,都是靠自己贴身丫头整理打扫。
金钏儿、香菱和云裳都能识字,只有玉钏儿差点儿,但在感觉到几个姐姐都能识字自己明显重视外,玉钏儿现在也是十分认真的在习字。
原来这书房只能是云裳来,后来在确定了香菱身份之后,香菱也能进来了。
能不能进内书房,似乎也成了一个门槛,当然现在金钏儿也能进来了。
女孩子被收买的可能性更小,嗯,尤其是被梳拢过而且有着美好前程的丫头们,要想被收买几无可能。
随手翻阅了一些,居然是以一些七八品官员的帖子居多,甚至还有一些自称晚生,这让冯紫英牙齿都酸了。
自己就是今科进士,还能有比自己晚的?估摸着多半是一些连举人都没考上的捐官或者恩荫监生吧?
不出所料,找了几份字迹还算工整的帖子看了,无外乎就是骈四俪六故作工巧的文字,自我介绍,嗯,很有点儿毛遂自荐的味道。
也难怪,市舶司一建就是三个,意味着从六品的提举使就要设三个,还有从七品的副提举三个,八品的大使副大使若干。
这虽然不比京官清贵,但是对于千里为官只为财的捐官恩荫监生们来说,那就是肥得不能再肥的美差了。
现在朝中声音都传开了,广州自不必说,宁波也基本上确定,但是泉州和漳州却要再选一个,也就是在原来基础之上增加了一个,这让内外都是一片欢呼雀跃,宁波那边放心了,而福建那边也得到了安慰,至于你们福建人内部的纠斗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
论理这市舶提举司的官员怎么也轮不到冯紫英这个翰林院修撰来插言,但谁让自己是阁老兼吏部尚书齐永泰的得意门生呢?
谁让这桩事儿是自己提出来,而且拿出了一大堆关于市舶提举司日常事务权责的条陈方略呢?
在很多人眼里,只怕冯紫英对着提举使和副使起码就有很大的发言权了。
其实这个观点也没错,估摸着在市舶提举司设立的时候,吏部那边多少是要来询问征求一番意见的,不管是礼节上的还是真心实意的,若是这任命的官员走马上任却是不堪胜任,恐怕吏部那边也不好交票。
翻阅了几份,冯紫英也就失去了兴趣,这等杂事,他也懒得多过问,关键在于这些人心性如何,他也一无所知,多是些在京中尚未除官的待选人物。
想到这里,冯紫英倒是有些怀念起汪文言来了,有汪文言这样一个趁手人物,只管丢给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些人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若是真有可堪造就之材,便是举荐也值得了。
不过林如海那边暂时还离不得汪文言,而且自己也有一些事情他还帮着着意接手了,江南未来也是一个需要大布局的地方,不比京师这边逊色多少。
见冯紫英没了兴趣,香菱也乖巧地把帖子收好,然后叠好摆正。
香菱那柔媚乖觉的模样看在冯紫英心中也是一动,”香菱,你不是说记不得你家中情况了么?我此番也去了苏州,着苏州府那边询问了一番,倒也有这么一家和你有些相像呢。”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说实话之前冯紫英离京之前也提起过,但是香菱却没有放在心上,她经历这么些年,尤其是在金陵府里经历一遭关司,也是对着衙门里的情形有所了解,便不抱希望。
在她看来自己都已经记不得自己父母的模样了,也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对以前的记忆毫无印象了,谁还能替你花这番心思?
只是在那拐子被抓时,隐约听得提过应该是姑苏那边来的,但是苏州府何等大?
这年头拐子猖獗,每年一个县里被拐子拐走或者黑心亲戚图财使坏卖掉的少儿何止数十人,整个苏州府怕是每年结报丢失的少儿都不下百起,这十来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其当年的事儿?
而要查阅个府县的刑房档案,那又是何等繁琐的事儿,便是冯紫英这样京师下来的,你也不可能督着人家替你翻阅一二十年前的老档,只能托人人情和银子都一并使上了。
一直到冯紫英离开苏州时,才得到消息,好像吴县那边还真的有一桩相似的情况。
之所以说相似是因为现在这家人已经不在县里了,据说是女儿丢失之后父亲疯疯癫癫到处找,还大病了一场,房子也被烧了,便带着妻妾回了妻子封氏娘家,而妻子娘家则是浙江湖州那边人士,具体情况就不知晓了。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档案中明确记载,说被拐家人自述女儿眉心有一颗胭脂痣,而且被拐时年龄也能对得上。
当冯紫英把这般情形和盘托出时,香菱几乎要站不住了,“爷,您说的是真的?”
“傻丫头,难道爷还能为这等事情骗你不成?这爷去了一趟苏州,难道还能不把你们的事儿放在心上?”
冯紫英见香菱眼圈登时就红了,身子也发颤,赶紧扶住,顺势就把她揽入怀中。
“只是吴县那边说你父母因为房宅因为隔壁寺庙失火殃及,没了存身之处,便卖了田产,投奔你母亲娘家那边去了,而你母亲却是临近浙江湖州府那边人氏,他们便不知晓了,所以爷回来还得要去托人找浙江那边查访,不过有你父母的姓名,倒也不难。”
香菱香肩抽动,滴滴热泪却渗入冯紫英胸前衣衫,挣扎着便欲起身要给冯紫英跪下,却被冯紫英一把抱起,“爷,您让我跪您一回,若是能找到爹娘,香菱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傻丫头,你是爷的人,爷不替你做主,谁替你做主?放心,这等事情,爷自然会放在心上替你办妥,这地上凉得慌,要跪谢爷,也要等夜里上床之后,到时候爷好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