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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丁字卷 第四十三节 汪文言的投名状(第一更!)

    贺逢圣显然要冷静许多。

    “紫英,梦章,此事必须要在咱们这里边形成一致意见,若是连咱们这一行人内部都是各执己见,便是咱们回去游说别人,也很难达到目的。”

    贺逢圣的话让冯紫英和范景文都点头认同。

    “崔大人态度暧昧,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突破点,若是能先说服他,那么吴大人那里,我再去说,他是崔大人下属,和我是同乡,不过魏大人那里,就要看紫英和梦章了,至于孙大人那里,我觉得他是御史,这等事情他便是反对也意义不大,因为根本就不属于都察院该管的范围,至于说回去之后,也轮不到他来插话了。”

    贺逢圣的话里充满了现实味道,孙居相在这一行人里边倒是可以指手画脚,但是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就算是反对也也无用,回去之后也就没他的戏了。

    “梦章,稍安勿躁,咱们还是按照咱们的路数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可以重点放在宁波、泉州这些地方的造船工场上,了解一下他们的意愿,看看他们什么情况下才愿意去辽东和登莱去建船场,看看这边的海商对和日本、朝鲜的贸易有什么新的见解,其他就按照既定安排来,估计本身江南这边的商贾们都已经欢呼雀跃了,除了那些走私海商。”

    冯紫英见范景文有些沮丧,意识到如果自己都情绪不高的话,肯定会对其他人产生消极影响,立即振作精神。

    “登莱的事情,总归要我们北地士人要先形成统一观点,必要时我可以再和王公、牛公、陈大人他们几位武勋说一说,也请他们动员他们的人脉关系来发力,总归要让这个定好的想法付诸实施,山东辽东北直隶一体,关乎京畿安危,我相信内阁也好,朝廷也好,会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

    吴县玄墓蟠香寺外。

    冬日初晴,碧水长天,分外宜人。

    这里是东晋青州太守郁泰玄下葬之所,郁泰玄为人豁达仁恕,在民间颇有名声,相传下葬之时数万燕子衔泥而来,瞬间便成一墓,燕子又称玄鸟,此地便称玄墓。

    而蟠香寺便是依山傍水,邻墓而建,而玄墓周边的水边之地因为燕子栖息于此,加上这里原来还有一座破落的坞堡,便得名燕子坞。

    只是现在坞堡早就破败不堪了,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博和王语嫣所居住之地。

    汪文言安静的地等候在寺外。

    他来了三天,每天来求见,但是并未将林如海的信递进去。

    三天都被拒之门外,这位净缘师太据说性格并不固执,只是不愿意见外人,汪文言送了帖子,只是这佛门中不讲求这么多礼数,人家连帖子都不接,只是去通报了一声,但对方不见,便是寺庙方丈也不能干预。

    当然汪文言也没打算请谁来干预。

    此番来蟠香寺,关系重大。

    随着和冯紫英接触日多,汪文言也越发觉得冯紫英的思维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君,居然有如此多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让自认为对整个大周官场已经有所了解的汪文言都为之敬服。

    有些构想看似荒诞不经,但若是细细想来,你会发现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并非毫无可能。

    正如冯紫英自己所说那样,像开海举债,若是在此之前,谁会相信可以?

    冯紫英只和汪文言谈了他的一些想法思路,但却没有谈他自己将来准备打算怎么做,这恰恰是汪文言最关心的。

    要做事情,要做大事,那么首先你就要有资源和平台,这是冯紫英说的,也是新词儿,虽然不明白这词儿是怎么造出来的,但是汪文言却明白那个意思。

    没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没有雄厚的钱银和营生支撑,想要实现冯紫英自己内心那些想法,显然不可能。

    而帮助冯紫英不断提升和积累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充实积蓄营生和钱银根基,这才是汪文言要做的。

    汪文言很清楚现在和冯紫英说自己希望为他冯紫英做什么,还显得有些交浅言深,但汪文言相信,对方会逐渐接受自己,进而信任和依赖自己。

    要想做到这一步,今日林公交办的事情便必须要办好。

    “汪施主,师太请你进去。”盘桓流连,汪文言不骄不躁,依然保持着往日风度,一直到一名小尼出来。

    “谢谢小师父。”汪文言变随着那小尼步入蟠香寺。

    这蟠香寺幽静雅致,规模也不大,香火并不旺盛,而且僧尼也不多,但却风景秀丽,站在寺内台阶上便可越过一丛树林看到太湖。

    几个曲折,来到一处佛堂静室,只见一名三十多岁带发修行的妇人坐在佛堂一侧的椅中,低垂妙目,手中捻着佛珠。

    出家人并未多少忌讳,汪文言略微一打量,肌肤盈白,眉目如画,难怪东翁当年神为之夺。

    “汪施主要见贫尼有何事?”

    汪文言见对方语气平淡清泠,并无多少语气变化,也不多言,奉上书信。

    那女子秀眉微蹙,显然是不太愿意接受这封信,不过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不过在看了信之后,这女人显然就不能再保持原来的清冷状态了,面上时而凄婉,时而回忆,时而懊悔,不过但最终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贫尼尘缘已了,是不会再见他了,或许来生……”摇摇头,显然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佛门中人,再谈尘世间的情爱已经不合适了。

    “他想要让妙玉归宗认祖,贫尼也没有权力干涉,但这要看妙玉自己,若是妙玉自己愿意,那贫尼也无话可说,若是妙玉不愿,那谁也不能勉强她。”

    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倒是大大出乎汪文言的意料,不过这是好事。

    “那不知道妙玉小姐现在何处?”汪文言轻声问道。

    “她不在此处,已经随了她师傅去了京师,具体在哪里修行,贫尼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目瞪口呆,难怪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原来是妙玉早就不在这里了,而去了京师城,这一时半会儿却如何去找人?京师城内外寺庙大小何止百家?

    汪文言迅速盘算起来,若是这女人真的不肯透露妙玉小姐的去向,只怕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人就有些难了。

    便是冯紫英在京师城中有影响力,能够迅速发动起来,也是一大难处。

    这京师城是不是一个泛指代称,整个顺天府那么大,若真的是京师城里,那也就是宛平大兴两县,花些心思兴许就能找到,但若是把其他州县都算进来,那乡间小庙何其多,便是官府也未必能一一知晓,这难度就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汪文言沉声道:“师太,恐怕林公在信中也和师太说了,林公寿元不久,他此番想要让妙玉姑娘归宗认祖,也就是想要在其在世之时能先替妙玉姑娘有一个安排,妙玉姑娘今年已经十七,若是换了别家,只怕已经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所以林公也很着急,便是无此病,林公也要替妙玉姑娘寻个合适人家,……”

    话音未落,那女人脸色骤变,莹白如玉的玉颜陡然阴沉下来。

    “林如海他还知道替妙玉寻个合适人家?妙玉连父母都不清不楚,如何去寻个合适人家,就算是现在林如海让其归宗认祖,我倒要问一句,一个连母亲身份都不明的女孩子能寻到一个什么样的合适人家?真以为贫尼出了家便不通时务了不成?”

    一急之下,这女人也是“我”和“贫尼”称呼混用了,可见也是气急了,当然也说明对方也是对妙玉姑娘的未来是十分关心的,这倒是好事。

    “师太,您这话未免有失厚道了,林公前几年每年都来了您这里,请您还俗跟他回府,若是那般妙玉小姐自然也就有了名分,可是您呢?”汪文言不软不硬地反驳道:“这个时候您又要说林公对妙玉小姐不闻不问,这就……”

    被汪文言轻言细语的这么反刺了一句,净缘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因为林如海的确每年都来过自己这里,只是自己尘缘已尽,这么大年龄了,绝无可能在跟着林如海回去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妾室。

    只是这个时候要把责任推到林如海身上,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哼,便是贫尼当年跟着他回去了,那又如何?妙玉一个庶出女儿,又能有一个什么好去向?”

    “师太,妙玉姑娘也是林公的血脉骨肉,林大人现在这等状态下,首先想到就是妙玉姑娘的将来,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汪文言苦口婆心,“林公现在就是要趁着他身子骨还行,要替妙玉姑娘安排好,难道说等到林公故去,师太还能给妙玉姑娘一个更好的安排?或者说,师太真的希望妙玉姑娘一辈子托身佛祖?”

丁字卷 第四十四节 孤云出岫(第二更!)

    净缘沉默不语。

    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自己养育这么多年,也是自己和那个负心郎的感情结晶,她如何会舍得让她一辈子在这世外之地枯守?

    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好姻缘好去处?这不也是迫于无奈才会暂时栖身于此么?

    只是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然明白像女儿这等甚至妾出女都算不上的出身,未来不可能有多么好的归宿。

    说来说去那也是自己和林如海的过错,但要落到自家女儿身上,却又让她难以接受了。

    眼前此人说得也没错,若是林如海真的故去,那妙玉日后就真的很难有一个好的归宿了,给人当妾都算不错了,弄不好就只能古佛青灯守一生了,这是她绝不能接受的。

    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遇人不淑,她认命了,但是女儿却不能这样,她希望自己女儿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那他准备怎么安排妙玉?”净缘沉默许久方才启口问道,那手中的佛珠也从开始静止状态恢复了正常的捻动。

    “师太,现在说这个可能太远了一些,但是你要相信林公……”

    “汪施主,你不用给贫尼说这个,昔日贫尼父亲府上亦有你这等幕僚,个个都是出谋划策蛊惑人心的能人,林如海这个时候能派你来,想必你也是深受其看重了,贫尼只要一句话,妙玉不能给人当妾!若是做得到这一点,那妙玉的事情贫尼便不再过问,若是……”

    媵和妾之间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妾是永远无法成为正妻的,而媵则有此可能,如果正妻身故或者被休,媵都有可能成为正妻。

    同样,媵生子女地位是远高于妾生子女的,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嫡出。

    尤其是在正妻无出的情况下,那按照封建礼法,那就是嫡出,即便是正妻有嫡出子女,那媵生子女亦可比照嫡出子女略逊获得更大的继承权,地位权力都远高于妾生子女,这也是《大周律》明文规定的。

    因为媵往往都涉及到高门望族的联姻,其子女都往往要牵扯到继承权,这个继承权既涵盖和财产继承权,甚至还包括袭爵和荫补。

    而媵生子女便享有优先权,比如如果嫡子已经通过科举收官,而朝廷恩荫荫补,那么媵生子便天然获得第一荫补权,排在所有妾生子之前,除非朝廷直接指定。

    汪文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断然道:“师太放心,林公如何会让自家女儿当妾?便是朝廷贵胄,今科状元,也绝无可能让林公之女为妾,这一点文言可以明确!”

    净缘心中稍安,“汪施主,记住你自己的话,林如海若是敢负此言,那贫尼便是粉身碎骨,亦要让他在士林中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师太放心,林公素来一言九鼎,如何会……”

    “哼,他一言九鼎?花言巧语欺瞒人心的时候还少了?”净缘话一出口才觉得有失自己现在身份,赶紧念了一身佛号,“以前事情贫尼就不提了,此事便看那林如海自己了。”

    “那师太可以把妙玉姑娘在何处清修告知文言了吧?”汪文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贫尼的确不知,……”见汪文言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下来,净缘轻哼一声,“不过妙玉在寺外有一至交好友,平素二人亲若姐妹,妙玉走之前还曾在那女子屋里去住过几日,妙玉在何处落脚,那女子怕是知晓的。”

    汪文言赶紧问了那女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默记在心中,这才告辞离去。

    站在溪边,女子端起木盆,冰凉的水把手冻得通红,但是女字却不以为意,抖落了一下扭干的衣裳,这才将青石板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装入木盆中,端起木盆往自己家中走去。

    天气越发冷了,看这天气阴下来,没准儿等两日就要下雪了。

    据老辈人说,这二三十年前是不是可想象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下雪,现在居然年年都有那么几天要飘雪了。

    想到下雪,女子清丽出尘的脸上就露出一抹烦扰,这天气一冷,衣衫晾晒起来也干得慢,而且屋里也须得要添些柴炭。

    父亲也是一个不管事的,每日只顾着吃酒,这每日的开销却是看得见的,平添几多花销,便又要好生盘算一番了。

    刚踏进自家小院,就听见自己父亲正在叫嚷着:“你们这些外乡人,懂不懂规矩?怎么地声也不吭就钻了进来?”

    “不好意思叨扰了,先前敲门甚久,却无人应门,我们又听见院里有声音,所以就冒昧推门了,……”

    “哼,不管怎么说,这等行径也是不可原谅的,寻到此处来何事?”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道。

    “我们在镇上寻到了罗二爷,他和我们说了此处,所以我们便找了来,……”

    “啊?”粗哑声音顿时有些惊慌起来,“罗奎那厮是找你们来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休想!不过是五两银子,他哄骗我去赌场却几番下来变成了二十两,这是**裸的讹诈!”

    “不是,尊驾误会了,……”

    “误会了?哼,罗奎那厮早就在打我闺女的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他,别做这般清秋大梦,我闺女是要寻个好人家的,如何能给他这等泼皮无赖当妾?”粗哑声音越发提高了起来,“若是再这般来纠缠,我便要去苏州府衙里告他滋扰良民,他莫不是不知道我妹妹嫁在京里,连刑部尚书见了我妹夫也要礼让一二?”

    汪文言实在忍不住了。

    这一大早居然遇上一个喝了早酒的浑人,自己每一次话头还没说清楚便被对方抢了去,而且还这般胡搅蛮缠。

    他说的罗奎那厮倒是镇上一个开典当的,原本还是他的酒友,人家也从未有过要说要纳他女儿为妾的,只是这厮在镇上五两银子一次的频繁借钱吃酒,算来算去也有两三次,何曾让他去过赌场?

    但再说是朋友,人家也不是做善事的,便是本钱都有二十两银子了,他零零碎碎不过还了三四两,后来人家等不起了,便要来找他索要这银子。

    他便说人家是意图要强抢民女,先在那吴县县衙里告了一状,而且四处吆喝京中有人,倒是把那罗奎给唬住了,不敢轻易上门了。

    但这二十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家是肯定要要回来的。

    吴县这边熟人不多,汪文言便找人问了情况,正好这罗奎遇上便说了这般情形,汪文言他们径直过来了,本来想着就是问这么一个简单事儿,没想到倒是遇上了这种人。

    想到这里,汪文言反而有些担心了,若是这妙玉姑娘与这等人家的女儿是手帕交,不知道其品性究竟如何?

    若是这妙玉姑娘也是一个胡搅蛮缠或者是琢磨着某些小心思要作妖的,那可真的就麻烦了。

    “爹爹!”端着木盆的女子是在忍不住了,紧走两步,脆生生地道:“这位先生,家父酒后无状,还请宽恕则个,不知道几位来我家可有什么事情?”

    女子自然是知道自己父亲德行的,那镇上罗叔父虽说只是个当铺的朝奉,但也算是正经人,比自己父亲小十来岁,也算多年酒友。

    只是人家家境也不富裕,前前后后借了二十两银子与父亲,那都是自己父亲嘴馋,成日里想要吃香喝辣的便伸手借钱累欠借下来的,哪有有什么到赌场上当的事儿?

    赌博他倒是想,可是既没银子也没那胆量,如何敢入那赌坊?

    只是人家催得紧了,爹爹便想要胡乱吓唬人家,所以才去了那县衙边儿上走了一圈儿,其实根本就没有敢进县衙里,回来在镇上四处吆喝,倒是真把那罗叔叔给吓住了。

    汪文言这才注意到了这位端着木盆双手冻得通红的女孩子。

    一身靛蓝青布棉裙,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月牙掐花滚边棉褙子罩在外边儿,玉面素妆,眉目清雅中透出几分宁静,微薄的嘴唇有一个小弧度的上翘,显示出此女有着不一般的性情。

    头发梳成一个寻常人家女儿的发髻,却没有半点儿珠花簪针,加上那粉妆玉琢精致剔透的眉目面容,往那里一站,顿时如孤云出岫,淡雅照人。

    这怕就是净缘所说的妙玉小姐的那位手帕交了。

    汪文言倒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拱手,朗声道:“叨扰了,在下乃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事汪文言,此番是有事来寻那邢姑娘的,不知姑娘可是……”

    女子颇为吃惊,看了一眼这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儒生,也赶紧福了一福回礼,“不敢,敝性邢,却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所言那一位邢姑娘了,也不知道先生可否方便告知找那位邢姑娘有何事?”

    见这女子如此礼节周全,言语谈吐更是和那浑汉如天壤之别,汪文言慨然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乌鸦窝里生出了金凤凰。

丁字卷 第四十五节 乱象(第三更!)

    “邢姑娘,我们一行是从蟠香寺净缘师太那里过来的,主要是想要问一问邢姑娘可曾知晓妙玉姑娘现在跟随器师傅去了哪里,在京中哪座庙中修行,……”

    汪文言没绕圈子,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素颜女子倒是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你们既然从净缘师太那里来,难道她没和你们说妙玉去了哪里么?”

    汪文言摇了摇头,“净缘师太并不清楚,只知道其师姐带着妙玉去了北地云游修行,目的地是京中,但是具体哪里,她却不知。”

    素颜女子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找妙玉做什么?”

    汪文言略作思索,然后才缓缓道:“这涉及到他人阴私,恐怕并不太方便告知外人,但是请邢姑娘放心,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问可知,而且也可以明确告诉姑娘,我们肯定是为妙玉姑娘好,否则净缘师太也不可能将你的情况告知我们,……”

    素颜女子却很淡然地摇摇头:“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净缘师太是不问世事,你们若是要从她那里哄骗到些什么,那也不奇怪。”

    汪文言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机敏难缠,虽说其所猜测并非事实,但是这份警惕和细心,倒也可嘉。

    “那依姑娘的意思,可是要与我们一道去见净缘师太?”

    “我都说了,净缘师太只怕是被你们先入为主的欺哄了,这会子便是与你们一道去了,她也未必会信我说的,所以……”

    汪文言苦笑着接上话:“所以我们必须要把找妙玉姑娘来意告知你,由你来评判我们来意是否善意才会告知我们妙玉姑娘的下落?”

    素颜女子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这关系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只能咬着嘴唇点点头:“若是事后小女子误解了先生,小女子先道歉了。”

    这个精明却又不失人情的丫头,果真是聪慧过人,汪文言目光落到了那边靠在柴门上无精打采的枯瘦男子身上,“邢姑娘,我先前也说了,这等事情涉及到女子阴私,非我等能擅自言说的,并非不相信姑娘,所以也请姑娘理解,不如这样,……”

    眼见得对面男子从囊中随手拿出一锭硕大的元宝来,而那边柴门上自己父亲顿时双目放光,呼吸都紧促了起来,素颜女子顿时就急了,“先生若是要这般行事,那小女子便要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和先生说一句妙玉姐姐的事情,家父也根本不知道妙玉姐姐的情形,你便是再有万般花招,也休想得逞!”

    汪文言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没想到对方如此警惕机智,自己刚一漏出口风,对方便马上反应过来,而且还要用毒誓来制止自己的所为。

    这也罢了,若是那男子知晓这个情况,倒也无所谓,但汪文言只需要瞟一眼便知道那男子怕是真的不清楚自己想问的情况,只能作罢。

    苦笑着摇摇头,汪文言思考了一下,才道:“这样,邢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素颜女子知道对方不太放心自己父亲,但连自己都不放心自己父亲,遑论他人。

    见自己女儿跟着对方出了院门,那干瘦男子悻悻的吐了一口唾沫,有心想要跟随着出去听个究竟,却见另外两名应该是随从的人员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显然不会让自己跟着出去,只能作罢。

    “邢姑娘,不知道你可曾了解妙玉小姐的身世,嗯,净缘师太和她的关系你可能知晓吧?那妙玉小姐的父亲你可知晓是谁?”

    微微一惊之后,素颜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了,“我只知道妙玉姐姐说过其父应该是……,先生是说妙玉姐姐的父亲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没错,邢姑娘,我们知道你和妙玉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净缘师太也专门说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把这个情况告知你,也请你务必对任何人都予以保密,当然日后妙玉小姐如果和林大人关系公开了,那也就没关系了,但现在还不行,因为这还涉及到未来妙玉姑娘的婚姻大事,……”

    汪文言简单地和邢岫烟说了林如海病重,希望妙玉能认祖归宗重归膝下,并且也得到了其生母净缘师太的同意,那邢岫烟只是默不作声的静听,偶尔询问一二。

    “这便是这般情况,邢姑娘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可提出来,汪某知无不言。”汪文言很欣赏这个小户出身却是如出水白莲般的素净女子,话里行间也很是尊重。

    “倒也没有其他了,实际上小女子也知道妙玉姐姐肯定是官宦人家,只是她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家世,想必也是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小女子也从未多问,没想到却有这般境遇,不过苦尽甘来,或许妙玉姐姐今后就能多有几分笑颜了。”邢岫烟摇了摇头,“不过妙玉姐姐心性高洁,你们,包括林大人这么替他考虑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她也有可能不愿接受,……”

    “邢姑娘,我们做事也只能是秉心而为,林公作为父亲肯定要尽到自己父亲责任,当然如果林公故去之后,妙玉姑娘若真是一心心向佛祖,我想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但作为父母,或者为人子女,亦当尽自己一份心意才是。”

    汪文言的耐心和通情达理终于让邢岫烟垂首不语,汪文言也不催促,良久,邢岫烟才抬头:“汪先生,我相信你,妙玉姐姐若是能有一个好归宿,也是小女子所希冀的,不知道汪先生可否告知妙玉姐姐未来的夫婿是哪家贵人?”

    汪文言笑着摇了摇头,“邢姑娘,汪某只能说若是妙玉姑娘能嫁给对方,肯定不会委屈了她,至于他是何人,现在却不太方便告知,兴许一年半载之后,邢姑娘就能知晓了,没准儿妙玉姑娘届时也会主动告知姑娘呢。”

    邢岫烟默默点点头,“妙玉姐姐曾说若是随师傅云游结束便会到京师西门外的牟尼院暂留,但是现在她在不在小女子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记下之后,微笑道谢,然后拿出那锭元宝,却被邢岫烟断然拒绝,汪文言也不勉强,再度道谢而去。

    看着一行人远去,邢岫烟突然间觉得这世间变得清冷了许多,下意识的裹紧了自己身上棉褙子。

    若是妙玉姐姐寻得好归宿,那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妙玉姐姐入了高门,自己还能和她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的言史论道了么?

    ********

    月港龟屿。

    海浪轻轻拍击着百丈开外的崖壁,黑魆魆的峥嵘峭崖在静夜中反而显得巍峨慑人,即便是在十丈开外的哨探都觉得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压力。

    高峻的房梁下吊着几株摇曳不定的灯火,却让靠壁而坐的几人都能正好隐藏阴暗中,难以观察到他们的面部表情。

    “都到齐了,说说吧,怎么做?”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哜哜嘈嘈如珠落冰盘一般脆生生的,但又带着几分火气,“再拖下去,人家可就要进入咱们闽地了,难道咱们就这样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一个有些轻蔑的生意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又是刺杀?有意义么?若是继续这样争来吵去,那下一次我就不来了。”

    “黄布头,你若是不来,那我们就只能视为你是要下船喽?”一个有些凄冷的声音从东北侧传过来,“谁不知道你现在靠着田家,有恃无恐了?”

    “哼,你也可以靠着徐家啊,看看人家怎么拾掇你?”那个被叫做黄布头的声音愤愤地道:“我当然想靠着人家,可人家愿意么?开出的条件吃得消么?否则我吃撑了还来这里?”

    “现在人家都是一门心思去争泉州还是咱们这边了,听说宁波那边极有可能会被放在下一步,因为日本那边有变动,而宁波的海贸主要就是日本,朝廷有意要让登莱那边直接对日本,所以宁波那边炸了营,……”

    “少听那些迷惑人的消息,那是那帮宁波人在故意松懈咱们闽人的心思,没准儿到了朝廷公布的时候,就是宁波胜出了,你以为那帮浙江佬在朝廷里都是吃素的,还有南直那帮人,都是和他们一党的。”

    “……,那也未必,好歹首辅大人还是咱们闽人呢,他若是不为咱们说话,那他日后死了都不敢回乡入宗祠!”

    “哼,你以为你是谁,人家叶家家大业大,轮得到你一个水老鼠来指手画脚?人家一根拇指都能捺死你十个有余!”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是谁上次还在说要联合大家去会馆叩头,求给条出路,有用么?人家理你了么?我呸!……”

    ……

    眼见得七嘴八舌话题就被扯开来,坐在最南端的黑暗中的男子瞅了一眼对面不到一丈远的另外一个一直低头不语的男子,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丁字卷 第四十六节 来自南直隶的好兆头?(第四更!)

    争吵一直持续到子时,但像上两次一样,仍然没有拿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这也难怪闽南十三家,说是十三家,但是这背后有还牵扯到太多。

    既有和头部几大家勾勾搭搭的,也有充当下边更分散的海商们代言人的角色,更有直接和倭寇合二为一的凶人,大家既知根知底,但是却又都藏着一手。

    谁也不敢让既是盟友也是对手的这些伙伴们把自己的底牌都知晓了,那意味着你随时都可能被人一招阴出局。

    看着各自在一大群护卫下跳上各自大的船上,趁着夜色离去,一直默不作声的麻衣汉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一对铁核桃扔入海中,纵身跃上自己的船。

    对于寻常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本该是视若鬼途的夜间行船,对这些人来说却根本不是个事儿。

    船绕着龟屿绕了一圈,重新回来,麻衣壮汉跃身上岸时,却看见另外一个先前在场上骂骂咧咧声音最大,最后率先拍了桌子扬长而去的家伙却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坐在黑暗中的瘸子。

    看到麻衣汉子也返了回来,黄布头咧开嘴大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我就说嘛,朱老大怎么会这么冲动的就走了,三伯,瞧瞧,不用您说,我和朱老大都唯您马首是瞻,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朱老大,你说是不是?”

    瘸子没有理睬黄布头,目光也只是淡淡的睃了一眼麻衣壮汉,这才瘸着腿挪动了两步,轻哼了一声:“出来吧,我估计也就这差不多了。”

    一阵干笑声从另一端传来,一个矮胖子搓着手从黑暗中钻了出来,看得黄布头和麻衣壮汉目瞪口呆:“艹,徐麻子,你特么不是信誓旦旦的决不妥协么?一定要去干一波心里才踏实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厮也是刚才在场上闹得最来劲儿的,而且还不像黄布头更多的是在嘴上发牢骚,而这厮却是言之凿凿的说了好几个办法。

    比如伏击朝廷下来的这拨官员,甚至还提出了动用一直藏身于外海澎湖列岛那边的倭寇进行刺杀,又或者让南普陀上的普陀会的人出动,最后他干脆扬言要去联系德川秀忠,让德川秀忠向大周施压。

    虽然不少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设想,但也足以说明此人的癫狂,没想到这厮居然率先就坐在这里了。

    “嘿嘿,嘴巴上说说而已,那种场合下谁信谁傻子,你们不也一样么?黄布头,你不是也说要和田家共进退么?是条件太高吃不消,还是人家根本就不带你玩?”徐麻子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朱老大,你不是勾连了一大堆人么?怎么,还是觉得不稳当?”

    麻衣汉子嘴巴抽搐了一下,轻哼了一声:“老鸹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大家都是大哥莫说二哥,究竟怎么办,三伯,我们都听你的。”

    瘸腿老者一直不曾多言,即便是先前会上也是淡淡说了几句现在面临的形势,便再无声音。

    摇了摇头,瘸腿男子已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我也没办法,论规模,咱们比不上五大家,他们早就有门道转向,据说其中三家已经获得了首批海贸特许,首辅大人肯定出了力,另外一家估计也没问题,据说找了礼部侍郎黄汝良,还有一个至今都还在金陵,他的关系在南京六部,只可惜现在不吃香了,……”

    “那我们怎么办?不是说咱们福建只有十五家海贸特许权么?其中十家都要留给后来加入的,只有五家是给我们原来有船的,这一下子就占去了四家,这还没有算泉州、福州那边的,哪里够用?我们怎么办?”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急了眼,忍不住嚷嚷起来。

    “十五家?真要十五家够个屁!”瘸子气哼哼的骂道:“五十家还差不多,咱们福建靠海吃饭的何止千家,就算是除开那些零敲碎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起码也有两三百家,朝廷还不是想多收银子?”

    “三伯,你的意思是朝廷并没有定下来咱们福建究竟该多少家?”朱老大眼睛一亮,“那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据说顶多再能增加五家,我都觉得没戏了,……”

    “谁传的?还不是那些个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我听闻朝廷那边有规制,特许金不会超过十万两,也就是说家数越少,这些家就利益就越大,他们甚至可以让那些个小的挂靠在那他们旗下,一家交几千一万两就行了,这简直就和那些卖盐的窝商一样了,……”

    徐麻子咬牙切齿的搓着手,“谁让咱们朝廷里没人?”

    “哼,你成日里和那些倭人搅在一块儿,还指望谁敢接手你不成?”黄布头轻蔑的撇了撇嘴,“你不是说你手里有倭忍么?那就上啊,等什么?”

    徐麻子勃然大怒,一下子就要冲上来,而黄布头也不甘示弱,咬着牙就要迎上。

    “够了,不要干趁早滚蛋!”瘸子低沉的声音却恁地有震慑力,黄布头和徐麻子都是心有不甘,但是却又知趣的压抑住了怒气。

    还是朱老大来打了圆场:“麻子,布头,听三伯的,既然咱们来了,说明咱们都是不想这样自动出局的,先前在会上说些话不过都是气话,就算是能杀了那几个朝廷官员,那又如何?拖一年半载,对我们来说没多大意义,反倒是那几个大家伙和下边一众人坐享其成,我们却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凭什么?”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最终活活饿死?”徐麻子和黄布头异口同声,然后又相互哼了一声。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瘸子。

    先前就有风声传出来,说三瘸子无意参加这次会议,后来还是很多人好说歹说,请他出面召集,结果情况还是这样。

    但他们几个都不信,以三瘸子的心计城府,不可能就这么白白的退出,五大家那是人家家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而且家家也都有读书人出身,再加上马上就要加入进来的各地士绅巨贾,这挤压得他们这些倒大不小吊在空中的半拉子是最难受的。

    大的有了出路,小的可以向大的靠拢依附,可自己呢?

    去依附别人,那些个手里没船的当然巴心不得收编,但是大头却要被他们给吞了,而且一旦人家后面资源跟上来了,情况熟悉了,还需要自己么?哪怕是去收编那些小户,也胜过接受自己这些中不溜啊。

    “三伯,你说句话吧。”朱老大看了一眼徐麻子和黄布头,“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也相信你有门道。”

    瘸子却不言语,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人家要我们挪地方呢?换汤头呢?你们愿意么?”

    “挪地方,换汤头?三伯,什么意思?谁?”徐麻子精神一振。

    他面临的压力是最大的。

    十三家中,他规模是最大的,甚至比起五大家来,船队规模和人手都并不逊色许多。

    但是他的短板也很明显,他是船户出身,一直被世人看不起,更别说士人官员了,而且他和倭人勾连也最紧密,这也是官府最为忌讳的,所以对其打压也最厉害。

    可以说开海之略一出来,他就明白自己的路恐怕到了尽头,要么下海当海盗,要么就是慢慢饿死,要想在大周当顺民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就算是其他人都可能拿到特许证,但是唯独他绝无可能,无论他花多少银子都不可能。

    像黄布头和朱老大乃至瘸子都或多或少有这样麻烦或或问题,相比于其他几家,他们各方面实力都不弱,但是却是在人脉背景和官府士绅心目中的印象却差了许多。

    就像黄布头,他父亲其实山中瑶人,但是从山中出来之后逐渐融合变成了和汉人无异,不过官府对其仍然不放心,加上其性子火烈暴躁,所以也是不受官府喜欢,所以他企图投靠五大家之一的田家,而田家也开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远胜于其他小户投靠田家的条件。

    再比如朱老大,他曾经坐过牢,天生就被官府压制,而瘸子原来则是私盐贩子,更是被官府所厌恶,视为眼中钉。

    面对三双如火如炬的目光,瘸子仍然是那副暗沉沉的表情,“我昔日的老伙计传话来,据说是南直隶传过来的消息,像我们这样的,基本上是不太可能进入第一批特许中,兴许两三年后有机会,……”

    “两三年?这两三年里我们这么多人都喝海风过活么?”朱老大惨然道。

    “所以就只有另外一条路,而这条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不存在,是谁在背后操纵,还是有人设计故意要让我们去死,我也不确定。”瘸子仰天长叹。

    “究竟是什么?三伯,你别这么吞吞吐吐,说得云遮雾罩的,大家都懵里懵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徐麻子毛了。

    “我不说了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有人从南直隶那边传话过来,据说是南直隶那边的大人物,嗯,我盐帮那边的兄弟传话来的,说有人想要见一见我们。”

    瘸子目光投向黑夜中,一轮明月似乎终于挣脱了乌云的羁绊,露出了一角,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丁字卷 第四十七节 支点,撬动

    汪文言在宁波迅速成为了冯紫英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赢得了冯紫英一定程度的认可。

    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可喜的开端,这得益于汪文言从杭州开始的一系列动作。

    在杭州二人相处了几日,关系日渐接近,但汪文言没有和冯紫英提妙玉的事情,而是直接安排人迅速北上去京师找妙玉去了。

    这是林如海交代的事情,暂时还不宜告知冯紫英,至于说到冯紫英真的和林家正式约为婚姻之后,这些事情才交给冯紫英更合适。

    这一路行来冯紫英对整个大周情形日益熟悉,也越发熟悉,对府州县这一级衙门的运行模式也让他有了一个大略了解。

    给他的感觉,这种大周地方政权体系运行模式更像是一种完成分解下来的任务,田赋、教化和科举、案件和民间讼案的审理、地方治安、驿道和水利的基础设施建设,这几项按照重要程度可以基本上排序下来,但在实际操作中可能会在特定时段侧重会有些不同。

    士绅们在地方上有着强大的支配力量,即便是官府也要与其妥协,而商人们正在企图逐渐渗透进来,不断壮大其影响力。

    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再平衡实际上就是以一种微妙的此消彼长模式来实现。

    当然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平衡和再平衡,很大程度是因为很多士绅其实背后也是商贾,两种角色交混的情况越来越明显。

    而纯粹以田为生的大士绅,或者一亩田都没有的商贾,都很少见,尤其是后者更为罕见。

    哪怕不是为了赚钱或者置产,买下几十亩田,修一座大宅,这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或者说这是商贾向士绅迈进的一种阶梯,如果家中子弟再能出那么一两个秀才,最好是举人,那么基本上就完成了从普通商贾向士绅递进的蜕变了。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浙江,这种情况都十分普遍。

    可以说这一轮江南之行,对于崔景荣他们也许感触没有那么多,但是对冯紫英来说却不仅仅是产业营生的摸底调查,更像是对整个江南诸府的社情民意和官府治理能力的一个摸底。

    比如东昌府、金陵府和苏州府明显各方面都更具优势,而像扬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就要逊色一些,而像淮安府、宁波府就是比较差了。

    当然这些地方也各具特色,像扬州的商贸发达的确得天独厚,无人能及;松江府棉纺织业天下第一,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稳定的产业链和销售体系;杭州山水养人,风光绮丽,柔媚迷人;苏州则是人文气息浓厚,学风盛行,治安状况良好,苏州推官鲁渭号称南直隶第一神捕,在手下落马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而他本人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

    宁波的造船业也给了翻耕紫英很大的触动。

    虽然受制于海禁影响,但是宁波依然保留着相当厚实的造船业基础,无论是民间工匠技师,还是寻常工人力夫,还有配套的木材、胶、漆、索、帆布、铁钉从加工到贩售的商贾,都是一应俱全,宁波这边都不欠缺,比起龙江、清江船厂的情况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这也让冯紫英喜出望外。

    “紫英,那位汪文言汪先生,我看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要来找你,嗯,你们家是在浙江这边也有营生么?”范景文实在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等人其实都注意到了,但是却无人过问。

    这年头谁家没有一些营生?

    便是考中之前是穷光蛋,只要你考中了举人那边迅速能找到一门有力的姻亲,若是早已经婚配,那也无关紧要,自然有人会替你牵线。

    若是中了进士,那就更不必说,你整个家族都会在不长的时间完成一个士绅家庭的进化,土地田产和营生都会迅速膨胀起来。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有这种感受的,所以他们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而像崔景荣他们连好奇都省了。

    “浙江我也是第一次来,哪里有什么营生?不过小弟倒是对宁波这里很看好,不知道梦章和克繇注意到没有,相较于清江和龙江船厂,这边的民间船厂虽然看起来在规模上远不及清江和龙江,但其透露出来的活力生气却根本不是清江龙江能比的,看看船坞里的情形,就能知晓。”

    冯紫英摇了摇头,“工部养了一大帮禄蠹,都察院也养了一帮瞎子。”

    “是南京工部和南京都察院。”贺逢圣皱了皱眉头,“我看魏大人和孙大人脸色都铁青,很显然对比金陵、淮安和宁波这边的情况,工部每年耗费那么多银子,却是一摊子连屎都不如的东西,看看宁波这边,一些私人商贾就能搞出这么大阵仗,而且这还是在海禁禁令之下的。”

    “哼,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这些船厂都在位走私建造海船,根本不是所说的造渔船,你看看那些堆砌的大木,是渔船能用的么?”范景文也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一脸阴冷。

    冯紫英意识到范景文的观念似乎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了,过于纠缠于南北之间的差距,相比之下贺逢圣就要大度得多,或许这和贺逢圣是湖广人有关?

    “梦章,北方海情恐怕和南方还是有些不一样,但登莱和辽东那边的造船业早已经荒废日久,短时间很难经营起来,恐怕日后还的要靠这些民间商人和工匠才能行,工部那边我估计连显伯兄自己都已经失望,不,应该是绝望了,这差距太大了。”

    冯紫英巧妙的提起这个话题,立即就让范景文精神和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急声问道:“紫英,可如何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愿意去登莱辽东设立船厂呢?你说的那些我觉得恐怕有些不切实际,朝廷不能答应,另外你所提及的朝廷给政策也是语焉不详,这些商人不是傻子,不会把自己的银子拿去打水漂。”

    贺逢圣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一旁抿嘴微笑,紫英这小子这段时间可真的是把梦章玩弄于鼓掌间,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梦章忧心如焚,就能让他夜不能寐,然后随便一个观点拉回来,又能让梦章欢欣鼓舞,让梦章欢呼雀跃。

    操弄人心,莫过于此,难怪官师都说他是十六岁的身躯装了一个六十岁积年老吏的城府心术,让自己好好跟着紫英学习。

    看看本来是问他那汪文言的来历以及跟随他来浙江的目的,不动声色就把话题转开,无比圆润,还能让你自动忘记忽略,这份手腕,贺逢圣自愧弗如。

    “梦章兄,不要着急,办法总比问题多。”冯紫英很巧妙的用了一句前世中自己在各类讲话中经常运用的经典语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些政策,朝廷其实并不需要让出什么利益,或者说对朝廷来说也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名义,但是放在这些民间商人手中,那就能产生无穷大的动力和利益,就看我们如何来运作了。”

    冯紫英圆滑而含糊的言辞总能勾起范景文的兴趣和兴奋,“紫英,这可是你说的,我知道你主意多,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我会现在《内参》上阐述,另外梦章,你和克繇也都要准备一下了,所见所闻所感,《内参》里,你们都要拿出几篇像样的文章,既要围绕开海这个中心,但是又不能局限于开海,涉及到的各行各业甚至包括地方官府的治理能力,都要由自己的看法观点,犀利一些,尖锐一些,……”

    “紫英,你的意思是……”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惊异,觉得对方语气有些变化。

    “嗯,宁波的情况基本上就能代表闽浙的情况,窥斑知豹,泉州和漳州情况相差不大,如果我们要去福建的话,估计也只会去一处,而且也就是蜻蜓点水,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开始准备回去之后的事情了。”

    冯紫英不太想去福建了,因为从汪文言传递给他的消息,福建那边形势复杂,安全难以保障,特别是漳州那边。

    虽然汪文言表示已经通过渠道像那边的几家发出了信号和邀请,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也无法保障这些人会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关系到每一家都是数百人的生计。

    汪文言的意见是就在宁波等待消息,那边已经有人给了较为积极的回应,当然更多的还是在观望等待,另外泉州那边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泉州官府的掌控力度更大一些,龙禁尉在泉州有一个驻点,已经先期在泉州那边准备了。

    山高皇帝远,在海上闯荡的这些人,若说都是亡命徒也不尽然,但是却肯定要比寻常商贾更敢于冒险,这种冒险也表现在了各个方面,包括铤而走险。

    冯紫英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去博那份事必躬亲的噱头,现在的他,已经有这份底气和资格让他们来宁波了。

丁字卷 第四十八节 接触

    当冯紫英向崔景荣提出减少福建那边的查看时间时,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出来两个多月时间了,从临清、东昌府到济宁再到徐州和淮安,然后再到扬州和金陵,像扬州和金陵基本都是呆了好几日,也做了相当细致的调查,连一堆吏员们都是叫苦不迭,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细致周密的调查。

    而接下来的松江、杭州、苏州也都是几个重点考察了解的城市,加上这最后的宁波,涉及到开海的诸多方面,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但福建还是要去,不过没有必要泉州、漳州都去了,去一趟泉州看看,再怎么也要给首辅大人一个面子。

    虽然定泉州还是漳州还是掌握在内阁手里,但是起码要把姿态做足,邀请相关人员到泉州搞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也就算是一个交待了。

    最后定下来由吴亮嗣和魏广微加上贺逢圣三人带一帮吏员去泉州,而崔景荣、冯紫英加上孙居相三人,已经要准备就此次江南之行准备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了。

    *******

    甄应嘉刚回到书房,尚未坐稳,便听得长随在门外道:“老爷,那一位又来了,您见不见?”

    甄应嘉一阵头疼,他不想见,但是却又知道不见不行。

    这事儿推不掉,千里迢迢从福建过来,没个说法,这家伙是肯定不会回去不说,而且肯定还有后遗症。

    思考了好一阵,他才叹了一口气道:“请他进来吧。”

    “见过甄公,甄公这一面可真的难见啊。”来人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怒意。

    “实樽,不是我不想见你,而是你的来意我都知道,可现在却是无能为力啊。”

    甄应嘉也不绕圈子,直接摊牌,脸上虽然还能保持着克制,但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要的,我知道,但现在我没法给你明确回答,朝廷那边根本就还没对此事进行商议,我怎么可能给你一个明确答复,我记得上一次信中我已经告知你了,耐心一些,实樽兄!”

    “甄公,我也想耐心一些,但是奈何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都要吃饭,您说朝廷还没有就此事进行商议,恐怕不对吧?我听闻朝廷一拨专门负责调查计议的官员都下来了,户部右侍郎崔景荣崔公带队,二十日之前还在金陵,兄弟没撒谎吧?”

    来人圆脸上露出一抹精明的神色,目光却是始终锁定甄应嘉的面孔,似乎是要从甄应嘉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甄应嘉心中一凛之后但是随即又回过味来,崔景荣他们一行来江南并没有保密,也保不了密。

    开海这么大事儿,朝廷要定下来,自然要有一些说法,还不仅止于海贸,朝廷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所以有这样一个调查组也很正常。

    只不过甄应嘉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只是涉及到自己的问题。

    “实樽兄你说的这个我知道,他们在金陵呆了几日,我去拜会过崔大人。”

    甄应嘉没说假话,他的确去拜会过崔景荣,只不过崔景荣那里客人太多,他也只能呆小半个时辰就只能告辞离开。

    “不过并没有你所说的议定什么,我问过崔大人,崔大人也说只是对南直隶和闽浙的一些朝廷需要纳入统一调度考虑的事宜进行一个摸底调查,结果出来都还早,更别说议定你所说的那些了,朝廷怎么可能这么草率?实樽兄,我告诉你,没有半年,这个名单出来不了,所以你无须担心,我固然无能为力,但是你难道不相信……?”

    唐实樽缓缓摇头,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冷冽:“甄公,半年时间,我等不了,兄弟们也等不了,如果说大家都等半年,那没问题,但是如果别人得了准信,可我们还得要等半年再说,那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甄公您一句话说没戏,那我们怎么办?”

    甄应嘉心中一跳,急问道:“谁?谁得了准信?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不但他们那四家得了准信,蒋家没来找您?何家也没来找您?他们攀上了首辅大人的高枝儿,估计不会来找您了,那田家呢?”唐实樽脸上的精悍之色越发凌厉,“田家招揽了好几家小的,看样子要做大,但是他就那么肯定他能拿到一个名额?李家有李阁老做后盾,估计也没问题,除了我,漳州那边还能有谁呢?”

    一种无力感萦绕在甄应嘉身上,让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比以往了,自己给太上皇那边的几封信都没有消息了,甚至连太妃的信最早一封也是半年前的了,可义忠亲王的信却是不断,毫无例外的都是要钱。

    问题是林如海那里没有太上皇的旨意,根本就不会买账,最起码也要有太妃的旨意才会考虑,义忠亲王的话林如海根本不理。

    而这些商人的银子也不好拿,都是要讲回报的,像眼前这一位,怎么办?

    不仅止于这一位,甄应嘉清楚,还会有不少人都会陆陆续续找上门来,开海牵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每年都有贡奉,自然就要有所回报,这一位不过是最急切的罢了。

    这也罢了,这帮人顶多也就只能在自己这里发泄一番,闹腾闹腾,自己真要不予理睬,他们也只能受着,可是义忠亲王那边怎么办?开口就是二十万两银子,自己去哪里给他弄二十万两?

    林如海已经对太妃的几道旨意起了怀疑,来信要求核对,这让甄应嘉也是头大如斗,这个林如海难道还真的打算在死之前把一切盘算清楚不成?

    见甄应嘉不做声,矮壮汉子唐实樽似乎是看懂了甄应嘉的心思,“甄公,我唐家是漳州五大家之一,按照朝廷传出来的消息,既往不咎,要扶持规模最大的,那我唐家是不是该有一个机会?”

    甄应嘉摇头:“实樽,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朝廷传出来的消息都是某一方面的,每个人都只传对自己有利的,便是给你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甄公我明白,所以此时若是能办下来,我准备了十万两银子,……”

    唐实樽的话让甄应嘉大吃一惊,他以为也不过三五万两就是对方的极限了,没想到对方这一次如此豪放大方,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见甄应嘉不敢置信,唐实樽也没遮掩什么,“有五家愿意跟着我干,他们也要分担一些,……”

    “这还差不多。”唐实樽觉得如果十万两银子,那么此事件就值得好好操作一番了,内阁诸公也好,朝廷六部大员们也好,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便是皇上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他信重喜欢的,一样有能说动皇上的能人。

    “那甄公的意思是……”唐实樽精神一振。

    “再缓一缓,稍安勿躁。”盘算了一番之后,甄应嘉觉得这笔生意能做,但却不能只是唐实樽一家,还要多拉来几家,好在这不难。

    “行。”只要有了肯定答复,唐实樽还是能等的。

    “那倭人那边……?”甄应嘉迟疑了一下,这家伙和倭人也有很密切的往来,但话说回来,这搞海上营生,又有哪个没和倭人有交道?哪个船队里没有几十号浪人?

    据说倭人关白一死,便是群雄逐鹿,现在据说是一个叫德川家康的胜出,但仍然有很多人不太服气,小规模的战乱仍然有,而大量无主浪人便开始浪迹海上,这几年里各家海商船队里浪人都不少,他们是跳船帮接舷战的好手,也是登陆和伏击战的好手。

    “甄公,不急,这开海事宜如你所说还要时间,而这些浪人并不起眼,还是很有价值的。”唐实樽摇摇头,“没准儿以后这些人还有大用呢。”

    就在金陵城中双方商议之时,冯紫英也迎来了收获期。

    他没想到汪文言能给他拉出这样庞大一支“队伍”来,其实不是一支,应该是几拨共计几十支,良莠不齐。

    其实并不算汪文言拉来的,而是汪文言通过盐枭熟人给那边带话,而且是有针对性的带话。

    像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有门道的,汪文言直接就舍弃了丢在一边,而太小的意义不大,唯独那些规模实力略逊于那些个大姓豪门的群体,拥有大量资金和人手、船只,那才是有价值的。

    “公子,他们到了。”

    “来了多少人?”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如此直截了当的对话,他也斟酌过许久,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谈一谈。

    “漳州的最先到,四个人。”汪文言小声道:“他们最急切,可能是因为传闻漳州五大家都已经拿到了入场资格。”

    “这帮人有什么特点么?”冯紫英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一类海商,虽然知晓他们的来意,但是如何把这帮人利用起来,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为自己所用,那还得要考虑周全。

    “据说出身都很低贱,但风格都桀骜狂野,也都和倭人有密切往来,或者说他们的船队水手中倭人数量不少。”汪文言还是做过一番细致了解的。

丁字卷 第四十九节 话事人

    古瘸子一行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从漳州赶到宁波。

    其实论海程并不远,都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对闽浙南直乃至山东这一线近海自然不会陌生,但都是带队伍的人,如何瞒过外人的眼目,还得要让下属安心,这却是一道难题。

    当然,他们也估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太久,五大家也好,本地十三家中另几家也好,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同时,也都在盯着朋友盟友和对手,要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打算。

    传信来的人很神秘,只知道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关,但却不是闽浙这边的,而是南直那边的,这让他们也有摸不着头脑。

    贩私盐当然是豪利营生,但那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沾的,而且格局早已经固定,除非巡盐御史换人才能迎来一波洗牌。

    不过古瘸子他们都知道自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那需要在官府、在陆地上都有着深厚密织的人脉和势力,他们毫无优势,就算是换了巡盐御史,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他们这几块料。

    所以他们也才惴惴不安,有贵人提携点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便是贡奉上自己财产,只要能赏一碗长久饭吃,他们都愿意,毕竟手底下几百号人和家眷,那都是嗷嗷待哺的。

    问题是这碗饭是谁赏,怎么吃,吃什么,怎么吃,他们却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他们还是清醒的,对方恐怕未必看得上他们那点儿家当,恐怕应该是看中了他们的船或者人,这才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想要入门的豪商太多了,比银子,比人脉,他们毫无优势。

    就在他们在接待房间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着接见时,冯紫英也在考虑如何应对这帮人。

    像泉州的七姓和漳州的五大家,这些豪门大户都是有自己的人脉背景的,不但和当地官府关系密切,而且也在朝廷中有着自己的人脉。

    像叶向高、李廷机、黄汝良甚至许獬这些福建士人出身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坚强后盾,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做出反应。

    若是没有这些人在背后,再是豪横的海商在官府军队的打压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现在局势日益明显。

    两浙士人在朝中势力相当大,而且南直隶这边士人也是素来和两浙士人同气连枝遥相呼应,便是叶向高是首辅,李廷机是群辅,但是要和在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的堂上官们占据这相当优势的两浙南直人比,福建士人势力仍然要逊色一筹。

    所以宁波和广州作为第一批开海试点基本上是铁板钉钉了,但是如果不给福建士人一个交代,那么在举债方面就会遭遇压力。

    要知道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家资巨富的豪商,而且在机上一大批拥有雄厚资金的闽商也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不给福建一个名额是说不过去的。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朝廷会做出怎么样的妥协,但是他估计多半会是要在泉州和漳州之间再增加一个名额,而且泉州可能性更大。

    虽然漳州海商更多,但是泉州海商的实力更强。,相比之下漳州更多的还是中小海商,即便是五大家要和泉州七姓相比,实力都要逊色不少。

    汪文言的确是个人才,虽然之前他对闽地的情况并不熟悉,但是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他就把自己所有人关系资源都动员了起来,联络上了闽地的这些海商。

    虽然这也得到了林如海的鼎力支持,但能做到这一步可谓相当不容易了。

    原来的大海商乃至即将进入海贸的这些闽浙豪商巨贾们冯紫英暂时还没有资格去插手联络,人家要找也只能是去找朝中的大佬们。

    那些小海商数量太多,实力不足,也都开始主动的去依附这些本地的大海商和士绅豪商,唯独这些规模不大不小的海商现在是无头苍蝇一般,没了抓拿,才是最好的拉拢和收揽对象。

    他们既不甘心被大海商和那些有着雄厚背景人脉的士绅们收编,那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大头都会被这些士绅海商所拿走,可风险却可能最终落到自家头上,但要让他们去争取特许资格,朝廷基本上第一批是不太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为这首先就会受到那些大海商特备别是初入此行收编了小海商之后的士绅们的打压和排挤,只有把这批人排挤出去,他们才能迅速抢占这一块最丰厚的利益,而这种打压和排挤可能就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的了,包括官府。

    正是这个原因,也才让大家觉得最绝望,乃至于甚至想要走行险一搏的路径。

    “文言,你觉得这帮人可用么?该怎么用?”

    冯紫英舒展了一下身体,靠在椅中,安详地问道:“漳州的倒是先来了,泉州的在路上,嗯,宁波本地的呢?”

    汪文言笑了,“公子,福建那边的海商数量更多,更敢于冒险,两浙这边的在朝中更有人脉关系,资本实力更雄厚,他们当然不甘于被排除在外,他们更希望将福建那边的特许资格数量压到最少,所以宁波这边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就范的。”

    “不,文言,你这个说法不对,没有谁让他们必须低头就范,实际上他们可以等啊,兴许等上那么一两年,朝廷还会开辟更多的开海路线,也会给予更多的特许资格,那他们就有机会了。”冯紫英淡淡地道。

    “公子,您这就是在开玩笑了,等上一两年,他们自己可以,但下边人呢?怎么可能等得起?这是其一;好不容易将他们排斥在外,那些已经入局的,还能容忍他们?恐怕各种办法都会想出来阻挠他们再入局,比如挖你的人,掐断你的生意渠道,比如从官府层面设置阻碍,你一旦出局,再想入局,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官府里边的人更明白,……”

    汪文言的话一针见血。

    被赶出来,再想进去,除非有莫大的人脉渠道和资本支持,否则基本上是不可能了,话说回来,你真的有那么大的人脉和资本,又怎么会被人撵出局?

    “嗯,我明白了。”冯紫英再认真的看了看桌案上的这些资料,将它们牢牢记在脑海中,这都是待会儿要用得上的了。

    照理说他不该和这些人直接见面,但是自己现在手里没有合适的且能代表自己的人,况且自己的身份都还尚且不足,如果再找一个所谓的代言人,那就更难以让人信服了。

    掂量再三,冯紫英还是谢绝了汪文言代替他出面的意见,决定自己亲自接触,这拨人未来也许会成为一支非常关键的力量。

    “公子,这帮人可都不是善类,基本上都和倭人有着联系,当然和倭人有联系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倭寇打家劫舍,而主要是从事走私的需要。”汪文言也提醒了一句,“但到了必要的时候,这些人也一样不吝使用各种手段,嗯,杀人放火也是家常便饭。”

    汪文言的提醒很公允,没有带太多的感**彩,很客观地介绍了这帮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既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倭寇海盗,但也不是那种纯粹的海贸走私商人,或者说这种身份混合在一起,更多的还是后者,但必要时也一样可以化身前者。

    “嗯,放心吧文言,我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也清楚这海贸背后从来就没有干净的,本身违背了朝廷海禁律例就是犯法,哪怕这个律例在我看来对我们大周反而不利,但律法就是律法,触犯了就该受到惩处,……”

    冯紫英收拾起手中的文档资料,“走吧,去见见这帮人,他们这会儿应该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当古延秉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心里就是一紧,然后又是一跳。

    哪怕走在前面的那个中年人目光沉静锐利,甚至有着一份举手投足间特有的悠然气度,但是和那个走在后边的年轻人比,在海上和各种势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古延秉就能看出这个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少年郎才是真正的话事人主事者。

    因为他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几人,就收回了目光,甚至不太在意所有人表情和态度。

    这份托大当然不可能是不在意,否则对方没必要放出风声,把自己一行人招到宁波来,而是对方自信可以让自己这一群人俯首听命。

    俯首听命没问题,只要你开得出让自己俯首听命的条件,便是这条命卖给你又如何?

    这是包括古延秉在内的所有人内心所想的,不怕你不要,就怕你要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和汪文言身上,但二人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

    整个室内处于一种诡秘而微妙的静默中,他们是谁,为何招自己一行人来,自己为何要来?甚至在得到带话人的消息抵达这里时,都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就直接被带到了这里。

丁字卷 第五十节 愿听吩咐,万死不辞

    最终还是古延秉站起身来,而他一起身,其他三人也都跟着起身。

    双方都没有任何人介绍,古延秉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是谁。

    他能隐约猜测得到对方的意图,但是对方肯定更清楚自己愿意不远千里从漳州赶来的目的。

    这份不对等的滋味有些苦涩,但古延秉不在意,熬过了苦涩,迎来的也许就将是甘美。

    “坐吧。”冯紫英在主位上坐下,这才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四人坐下。

    古延秉四人都是面面相觑,但对方流露出来的那种隐藏在平淡自若下边的强势,让他们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内心充满了疑惑,既然找人带话,为何自驾来了,却要这么一出,是不是要借势打压,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图?”冯紫英笑了笑,“真没必要,若是我想,这个茶杯子一丢下地,或许龙禁尉就从两侧涌入,……”

    一句话就让整个室内犹如冰冻彻骨。

    “古延秉,三年前六月二十七,你在铜山外袭杀吕宋佛郎机人”珍珠岩“号商船,杀死四十七人,掳掠佛郎机银币(cob)三万枚和大量胡椒,……”

    古延秉竭力让自己的双腿稳住不要发抖,但是那条瘸腿几十年未痛过的经脉却隐隐痛起来,甚至要痛彻入骨。

    “徐忠祥,永隆二年三月初九,在南日山外海伙同倭寇洗劫了两浙海商马某商船三艘,掳掠杭绸两千匹,景德镇瓷器三千余件,价值白银五万余两,杀死船员六十八人,重伤二十四人,……”

    徐麻子脸色苍白,背上冷汗涔涔,脸上肌肉抽搐不断,目光却早已经望向门外,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龙禁尉在外,这个时候冲出门去还来得及么?

    ”黄永修,永隆四年七月,在平潭府酒后与人争风吃醋,打死一人,后以自家侄子顶罪,……“

    黄布头的脸色倒还正常,毕竟自己这等事情和前两人相比,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永隆五年,黄永修以倭女二人赠予福全所千总秦泽,并每年向其送银九千两,换取对方对其走私路线的放行,……”

    黄布头心情立即就跌落到了冰点以下,这件事情捅出去,就不是自己的问题了,整个自己一族人和手下吃饭的人都别想在吃这碗饭了。

    一个卫所的军官因此而落马,意味着所有福建沿海的卫所军队都要对自己严防死守,甚至要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这里,他脑袋就是一阵发懵。

    “朱东海,今年年初在陈坑外那桩事情是你做的吧?收获不小吧?哦,我看看,……”

    “别,别,大人,您别说了……”朱老大早已经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做的,是我做的,那我也是没办法啊,手底下人要吃饭,……”

    朱老大跪下的同时,其他几个人哪里还能稳得住,都是扑通一声猛地跪下,头不敢抬,只顾着磕头,屋里传来一阵接一阵青砖脆响。

    冯紫英举了举手上的厚厚的一叠纸张,“嗯,近十年来的都在这里,再往前看,恐怕就要让龙禁尉和刑部福建清吏司那边再给我给提供一些可疑的东西了,没冤枉你们吧?……”

    几个人都是·遍体生寒,只是却不知道既然朝廷官府都知道自己的劣迹,为何这几年却未动手?

    都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的老手,一时间固然被冯紫英的话语所吓倒,但是转念就能想到其中一些古怪。

    如果对方真的想要办自己几人,且不说直接就可以调动漳州那边卫所军队抄家灭族,就是现在也可以马上把自己一行人拿下了?何须在这里说这么多?

    难道说是故意在这个关键节点设下诱饵,勾引自己几人前来,而那边卫所就开始动手?

    可自己几家要说在十三家中也不算特别的,要说这些事情,就算是五大家也不比自己干得少,更别说十三家中其他八家了,为何却要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古瘸子拿自己三人要当投名状?

    想到这里,几三个人又忍不住面面相觑之余,目光落在古瘸子脸上。

    古瘸子何等精明的人,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苦笑着摊摊手,却不说话。

    几个人一看这模样好像也不像,一时间想要挣扎搏命,却又不敢,进退两难。

    看着几个人脸色都是变幻莫测,冯紫英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人生,操弄别人人心的感觉,嗯,真的很爽,只可惜这不是自己的目的。

    ”好了,起来罢,要办你们,这茶杯也该砸在地上了。“冯紫英摆摆手,“有些人还算看得清楚形势,知道借势搏一回命,有的人则是坐以待毙,还有的人则是看不清形势,要去以卵击石,……”

    不懂,但是几个人却都松了一口气,目光都落在对方手中茶杯上,真担心丢杯为号,刀斧手进来把他们几个剁成肉泥。

    真要在这里办了他们几个,他们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千里迢迢跑来送人头,那冤不冤?

    可再一听这一位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大家都早就被朝廷盯住了,就看你识不识时务了?那自己几人莫非就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心中噗噗猛跳,一时间只感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汩汩阳气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冯,冯铿,翰林院修撰,此番下江南,……”

    虽说是几个海上讨生活的下层人士,但是古瘸子却一直关注着朝廷局面的变化,因为他深知吃这碗饭实在是刀口舔血浪尖跳舞,哪一方面的风险都能把自己打入尘埃。

    所以当朝廷开海战略开始在江南流传时,绝大多数人都是去了解开海战略的内容以及寻找自家的靠山后台,以及考虑下一步的举措,而他却多了几分心思去了解这个开海战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缘由何来?

    名义上这个开海战略是由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提出,而目的是为了以海税为抵押募集戍守九边的军饷,但古瘸子还是打听到一个不算秘密的内幕消息。

    这个开海之略更多细节则是由朝廷一位今科进士提出来的。

    这一位进士姓冯,乃是太祖时候的从龙武勋之后,其父仍然是北地一位总兵官,手掌兵权,而其人据说是北地士人中的后起之秀。

    作为一个福建海上讨生活的走私海商,从未读过书,只能粗浅识得几个字,能打听到这样细致的内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甚至连冯紫英之父担任总兵的榆林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北地的一个边镇。

    但是这个进士的名字他却是牢牢记在了心中。

    “冯大人可是朝廷提出开海之略的那一位?!”古瘸子忍不住站起身来颤声道。

    虽然知道因为开海而导致自己这一拨人可能彻底完结,但是古瘸子却也是个知晓大势的。

    这等大势且不说,朝廷这一旦开海,会给包括闽地在内的整个沿海百姓带来多大的益处,他却是知道的。

    那等在最上边赚大钱的姑且不说,但是成千上万靠着赶海为生的庶民百姓却是真正能够靠着这一口吃上饭,再也不需要担心官府随时闯入家中,或者在岸边被卫所的官兵火铳弩箭齐发射杀了。

    “哦?你也知道我?”冯紫英倒也不惊异,草莽中同样藏着龙蛇,是龙是蛇,就看这些人能不能识时务为自己所用了。

    “草民虽然愚笨狂悖,但也知道冯大人的开海之略与我等沿海百姓乃是大福大德,草民也相信十年二十年之后必会有无数百姓立下生祠感谢大人,……”

    虽然古延秉是一副赤诚之心,但是却听得冯紫英一阵恶寒,这一二十年后建生祠,这是在诅咒自己要和那位好像就是这个时代建生祠的九千岁一样么?

    毫不客气的打断古瘸子的话头,冯紫英沉声道:“古延秉,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休要再提,这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朝廷诸公惦记沿海百姓福祉,冯某不过是顺势而为提了一些具体方略罢了,……”

    见对方不愿意提起这等事情,古延秉估计对方应该是听腻了这等吹捧,或者就是不愿意出这等风头,立即就住嘴不言。

    “本官今日招你们来,只有一问,这等情形之下,你们如何打算?”

    开门见山,冯紫英也懒得多绕圈子,这帮人主动前来,其实应该已经有了某种觉悟,做出牺牲和付出代价的觉悟,只是他们尚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打算。

    “愿听冯大人吩咐,万死不辞。”猛然间福至心灵,什么话也没说,也没问,古延秉起身躬身一礼。

    一时间其他三人都没有明白过来,这位素来在十三家中以见多识广头脑精明的家伙,为什么在对方只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却突然从嘴里冒出来这样的话?

    而且看那姿态和表情,还真的是要俯首听命的架势,还万死不辞?

    甚至都不问人家要自己一行人干什么,万一真的要自己一干人的脑袋呢?

丁字卷 第五十一节 收编

    冯紫英放声大笑了起来,目光落在这瘸子身上,倒是多了几分玩味。

    草莽龙蛇,这是龙是蛇,有时候也许就是一瞬间啊。

    汪文言联系到的这些个走私贩子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被第一轮淘汰掉,以后都几无可能介入海贸,甚至最大可能是身死族灭。

    除非他们能有断臂求生托妻献子的决断,将自己命运交给那些有意要插足海贸的士绅豪商,否则结果肯定就是几年间就会被意图瓜分这些利益的大海上和士绅们所打压剿灭。

    漳州这边的十三家,能活下来几家,他没兴趣知道,但是他知道龙禁尉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早已经行动起来了,甚至几个卫所的军队也开始悄然动员起来,甚至还包括驻扎在杭州、福州的营军。

    之前自己还是小看了朝廷诸公和永隆帝。

    自己还以为真的只是让自己一行人来江南走一遭,调查了解一下整个涉及开海的营生产业,当时自己还觉得永隆帝居然会如此“正直大度”,没想到却早已经埋下了伏手暗棋。

    如果不是自己在南京写下的那封奏折用急报传递回京师引起了永隆帝的重视,并且以急报形式告诉自己可以便宜行事,如果不是汪文言以及他背后的林如海有这样的潜在资源,他这一次也不会卷入如此之深。

    当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向江南伸手的机会,同时也是培植自己势力和影响力的机会,就看自己如何来操作了。

    不过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永隆帝允许自己便宜行事,甚至将龙禁尉和刑部原本要联手在浙江和福建的行动划线权交给了自己,这是一种**裸的拉拢。

    可自己却无法拒绝,拒绝就意味着自绝于永隆帝一方,而接受则毫无疑问会引来太上皇大的猜忌和义忠亲王等人的敌视。

    可就因为太上皇的不满意和义忠亲王的敌视自己就要竭力保持所谓的“中立”么?那太可笑了。

    如林如海所说的那样,没当到六部尚书乃至内阁阁老,没有在士林中积攒起足够高的人脉,敢于骑墙者多半都不会有好结果。

    像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形,也根本就没有资格当墙头草,埋头捞取最大的利益才是最明智的,而现在当内阁和皇帝站在一条线上时,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唯一可做的就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即便是在行为上坚决与永隆帝站在一条线上,也没有必要过于去刺激太上皇那边,至于义忠亲王那就不再考虑范围之内了。

    “古延秉,你就这么信任本官?本官若是想拿你的人头去挣几分功绩呢?你也万死不辞?”

    “对能提出开海之略的修撰大人来说,别说草民的人头,便是把漳州十三家的人头全数奉上,也不值大人的看顾,大人立功当不会在区区几个无足挂齿的人头之上。”古延秉艰辛地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道。

    “呵呵,古延秉啊古延秉,你让本官怎么说你呢?难怪都说那是漳州十三家中最狡猾的断尾蛟,此言不虚啊。”

    冯紫英倒是没想到这厮这么能说,但是不得不说,对方是看准了这一点。

    自己现在是翰林院修撰,不是龙禁尉千户或者刑部主事,拿下几个江洋大盗人头或者海盗倭寇的脑袋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了。

    自己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在临清初露锋芒的少年郎了,自己是翰林院修撰,要做的不该是这等视为微末,寻常通判推官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如何提皇上内阁分忧才是自己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古延秉大汗淋漓,但是却是半句话不多说,只是躬身一礼。

    而其他几个人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也都纷纷学着古延秉表忠心,表示愿意听从冯紫英吩咐,但有吩咐,绝不敢推诿敷衍。

    “好了,本官就不绕圈子了,本官只说一句,福建也好,浙江也好,短时间内是没有你们这一类人的机会了,你们能坚持两年么?”

    冯紫英目光如炬,古延秉等人都是面色惨淡,踌躇良久方才摇头,“不瞒大人,便是一年也不可能,小的手下都是拖儿带女,若是没有营生,怕是十不存一,他们也差不多,若是只剩下那点儿人,想必日后像五大家和其他人是不会允许我们再吃这碗饭了。”

    “好,既然你们都有这份认识,那倒简单了,本官替你们指一条路,至于具体怎么做,未来会做成什么样,就看尔等是否尽心努力,若是做得好,便是混个守备指挥,也并非不可能,若是只顾厮混敷衍,最终落得个发配流放,甚至抄家灭族,那也简单,……”

    冯紫英点点头,“你们是第一批来的,说明你们识时务,这也是你们的机会,希望你们抓住,……”

    古延秉心中一抖,也是喜忧参半。

    一官半职他是没敢想过,自己几人要说都要算是匪类也不为过,但杀人放火金腰带,这道理都懂,却要看什么时候和什么人。

    就目前来看,这一位冯修撰大马金刀,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倒真的是让人心折,可问题是他最后能做得了这种事情的主么?

    “文言,接下来你和他们谈一谈,想必他们现在也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该信不信,被人利用出卖了怎么办?不过我觉得,当都走投无路了,又有什么不敢搏一搏呢?”冯紫英起身,负手离开,到门口才道:“有本事才有资格被人利用,而本事够大,那么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也可以发生转变,就怕你没那个让人家觉得离了你就不行的本事!”

    *********

    裘伯安狐疑地看了这张从京师紧急传书而来的信函,字迹、密注都没问题,的确是指挥同知的指令,只是这也未免太蹊跷了。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不得不说汪文言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要让古延秉这帮人心甘情愿的折服,没有一点儿真材实料不行,光靠玩嘴皮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戳穿。

    通过南直和两浙这边盐帮的关系,很快就能从福建盐枭那边获得一些关于漳州十三家的消息。

    对于盐枭们来说他们自然对海上的这些勾当不感兴趣,但是都是混这条道的,要获知一些不为人知晓的隐秘也不难,就像古延秉他们也清楚这些私盐贩子们的许多**一样。

    如果再能结合龙禁尉和刑部在这边掌握的线索,那么让这几个家伙低头不是难事。

    但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而且还要全副身心投入进来,光靠恩威并施都还不够,还要让他们有足够的利益,才能激励他们。

    “冯大人,同知大人的确有信来,信中也说到要我们按照您的意图来配合你便宜行事,只是您这样安排,恐怕过于突兀鲜明,很容易引发民乱啊。”

    “一两百人也叫民乱?裘千户,难道龙禁尉在福建这边的控制力就这么差?”冯紫英哂道。

    他知道对方是不爽自己提出的这些要求,这会让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次计划效果大打折扣,但是这却是必须的。

    “裘千户,本官不想多说其他,请你按照卢同知的安排行事,至于说理由,本官觉得没有义务回答,虽然本官很想告诉你,但职责所在,不允许。”

    被对方的话噎得难受,裘伯安内心火气四处乱冒,但是他却不敢在对方面前发作,恨恨地握紧拳头,“冯大人,下官知道分寸,不会……”

    “那就好。”冯紫英抢在对方前面打断,“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一系列安排,请龙禁尉这边按照计划来,而刑部那边本官已经打了招呼,两省提刑按察使司本官也已经督请通政司下了文,……”

    打发走了这个一直潜藏在这一次南下几个龙禁尉背后的千户,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这几日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和从闽浙过来的几波人见了面,对了话。

    当然他的话永远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既让你觉得猜到了目的,又让你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用之才,朝廷定然会恩抚,但最终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不是你主动来了就能给你这样一个机会,如之前冯紫英所说,你要有让人利用的资格和底气才行,当你失去了自身价值,那么你想要摇尾乞怜,都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龙禁尉和刑部的背后除了永隆帝之外,不可避免还会有其他利益牵扯者在其中发力,只有越多的人出局,那么剩下的人才能在未来的开海格局中占据更多的利益。

    不过这些家伙的吃相太过了,几乎要把这些彻底肢解吞噬,难怪古延秉自己都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一年都别想撑过去,没有人会让你撑过去,如果没有自己抛出的橄榄枝,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这帮兄弟奔吕宋或者东番去了。

第五十二节 官场,人才

    等到吴亮嗣、魏广微等人带着贺逢圣一行人从泉州回来时,冯紫英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解决了这桩事情,冯紫英心中也踏实下来了,足以给永隆帝和军队方面一个交代,另外也能为自己介入许多事情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不过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意,比如那些早已经计划好要瓜分吞并这些人的豪商们,又比如本来希望拿这些家伙来祭旗和邀宠的龙禁尉和刑部的一帮人,甚至可能永隆帝也本来是要指望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轮行动来填补一下日益枯竭的内库。

    不过应该说永隆帝还算是一个头脑较为清醒的皇帝,明白自己奏折中所提到的,也清楚这帮人如果能够用起来的话,比单纯的弄三五十万两银子要有价值有意义许多。

    但不好意思,这等事情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利益之争无处不在,看你各自的道行了。

    崔景荣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不过这一位也是老狐狸了,没有点破冯紫英,只是提醒冯紫英要明白自己的根基何在。

    冯紫英明白崔景荣的意思,和皇帝合作没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投入皇帝怀抱也都可以理解和容忍,毕竟在皇帝和内阁之间取得平衡本身就是官员们谋求晋升的一门高深学问。

    往往是层级低下者都需要通过博得皇帝或者内阁大佬的青睐来实现迅速上位,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则更需要站在更高的层面以更广阔的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寻求某种平衡了。

    冯紫英现在不过是从六品官员,在步入正四品官员之前,他都可以没太大顾忌的在皇帝和内阁六部大佬们之间左右逢源,更别永说冯紫英本身就有某些光环加成。

    但等他过了四品,尤其是进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之后,想要再进一步,就不是单纯的靠博得某一位的欢心就能行的了,不过哪怕冯紫英再妖孽,在崔景荣看来,那也是一二十年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四品以下,你可以在保持一定名声的前提下靠博得某位阁老甚至六部尚书的青睐看重在仕途上实现快速攀爬,当然你能抱上皇帝的粗腿,效果会更好。

    过了四品,就不能有太出格的举措,否则你极有可能就是在讨好某一方的时候就会得罪另一方,而进入三品序列,那就是真正要靠自身实力来说话了,那也不是某一时刻或者某件事情上你得到了首辅或者皇帝的认可就能一跃而起了。

    这些道理没有人和冯紫英说过,齐永泰的性子自然不会和自己说,乔应甲只会偶尔提点,但也不会说破,崔景荣倒是在这一趟两个月的行程中关系日益密切,时不时还能点拨一二,但都是就事论事,不过对于已经有了前世几十年官场经验积累的冯紫英来说,这大周官场其实并无二致。

    表面上看起来无外乎就是跟人站队,还是走路线主义,看起来好像是截然不同,但实际上在现实中从来没有那么简单过。

    队伍阵营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而大阵营中也还要分小阵营,同样你的定位也会因为不同层面所处的位置而变得模糊而复杂,你既可能是这一阵营同时在涉及到具体事项时,你开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不同层面的阵营身份。

    如魏广微在反对将清江船厂、龙江船厂的技工匠人划给未来可能在登莱设立的民办船厂使用一样,明知道这是对北方尤其是辽东防务有益,他是北地士人自然该义无反顾的支持才对,但是站在工部的阵营,他就不能同意。

    利益使然罢了。

    同样对开海举债资金的使用上,同为北地士人,乔应甲更倾向于要支持九边,而齐永泰站的角度更高,或者作为北直士人,他很清楚辽东的重要性,便更支持要在支持九边加强防御的同时也应当要推动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防运输建设,这一点上又赢得了以王子腾为首的武勋贵族的认可。

    但在大方面上他们这些人又要联合起来与内阁中的叶向高、方从哲、李廷机等南方士人争斗,防止这些人将举债资金用于其他方面,比如填补财政亏空。

    *******

    船行徐徐,舱外北风萧萧,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对坐品茗,谈笑风生。

    此项公干基本结束,马上就到扬州,便可坐船直接启程回京师了。

    从十月出来,这一趟足足两个多月,眼见得马上就是年底了,谁都想赶在年末回家,不过看这个架势是肯定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腊月廿三了,从扬州往京师,这是逆风而上,没有二三十天回不去。

    不得不说京杭大运河让江南和北地变成了坦途,无论是旅客还是货物,走这条水路,都要比走陆路方便许多,如果再把横贯东西的长江水道连接起来,整个大周基本上就可以靠着这一个“>”符号的水路实现了大体上的连接,北地、江南、湖广,尽在这一线。

    中舱另一端,崔景荣和孙居相正在对弈,孙居相已经陷入了困境,指间拈着黑子,迟迟不能落子。

    而崔景荣却是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旁观的魏广微摇了摇头,“伯辅兄,认输吧,崔公棋艺在朝中也能排得上好,你这水准,也就只能和我凑合一两盘,连明仲都够呛,何苦要去找崔公求虐?”

    孙居相不理,仍然板着脸皱眉苦思。

    另一边的吴亮嗣却是手中拿着书细读,只是偶尔瞟一眼过来,“臭棋篓子还要和崔公一较高下,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孙居相勃然大怒,立马揭底,“明仲,昨日你闲极无聊,求着我要和下一局的时候怎么说的?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显伯是小人,……”

    魏广微不善的目光立即望向吴亮嗣,吴亮嗣不以为然:“显伯若是观棋不语那就是君子,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前日里紫英和梦章对弈,他就在那里聒噪不停,也是人家尊重他是前辈,换了个人,早就把棋盘都扣在他头上了,……”

    这一行两个多月下来,可以说一干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亲近,虽说在很多事情上观点不尽一致,但是这份交情却是实打实的有了。

    “明仲,你这就是在肆意造谣污蔑我声誉了,紫英不是梦章的对手,请我指点一二,怎么能说是聒噪?”魏广微面皮微红,大为不满,“人家梦章都紫英五子了,可他还是招架不住,我也是好心,不忍心这臭棋篓子的名头落到他头上,……”

    “得了吧,你那水平,也就比紫英强了,前日里和克繇对弈,连杀三盘丢盔弃甲,汗透重衣,就差点儿要去换衣衫了,若是刨开紫英这个初学者不算,臭棋篓子这名头,不是你戴着,就是伯辅扛着,我建议你们俩干脆就去开一局,保证杀得难解难分,……”

    吴亮嗣言语恶毒,把孙居相和魏广微都给气得七窍生烟,“紫英可不是初学者,据说他棋龄都有七八年了,……”

    “行了,显伯,你也别狡辩了,实在不行,你只要赢了伯辅,那臭棋篓子名头不久归他了?”吴亮嗣给他出馊主意,“不过你也不能学紫英,老是悔棋,那非大丈夫所为,……”

    冯紫英就听着隔壁几人相互攻讦,顺带挤兑自己,也只能叹息不语,“梦章,这围棋一局太耗时,还是来玩我教你们的五子棋怎么样?”

    “算了吧,紫英也不知道你脑瓜子里主意这么多,怎么下棋就没有一点天分?没天分也就罢了,但是咱们这能不能有点儿骨气,动不动就悔棋,好动辄毁三四步,这还怎么下棋?”范景文也是白眼摇头,不肯和冯紫英再下棋。

    “克繇,不如我们……”话未出口,贺逢圣头已经摇得如拨浪鼓,顺手拿起一册书,“算了,紫英,我们俩就没这个必要了,和你下棋,不如看书,嗯,玄扈先生的这本《泰西水法》我觉得很有新意,据说是他和一名西夷人合编的,我还打算回去之后去工部拜会一下玄扈先生,请教一番。”

    冯紫英目光落在贺逢圣手上这本书,《泰西水法》,没错,就是徐光启编撰的,现在徐光启是屯田司郎中。

    这又是一个前时空中的名人,但是在本朝依然熠熠生辉,不过现在还不是徐光启的高光时候,还要再等几年,慢慢展现出其各方面的才华,才会逐渐被世人所知,只是不知道在本时空中,他还能不能像前时空那样,甚至更进一步呢?

    这样一个全科人才,若是不能好好利用起来,实在太可惜,尤其是对自己设想的要推动整个大周科技教育的普及,实在是相当有用的。

    冯紫英一时间沉思不语。

    见冯紫英又习惯性的陷入了沉思,范景文和贺逢圣也都是司空见惯了,各自交换了一下目光,也没有吱声。

丁字卷 第五十三节 刺杀,警告

    当“嘣嘣嘣”的声音在舱外响起时,冯紫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伏倒,然后顺势一个扫堂弹腿,将摆在面前的茶桌蹬向斜上方。

    破空而来的弩矢狠狠的扎在了翻腾而上的桌面上,发出嗡嗡的颤栗声,然后砸落在窗棂处,跌落下来。

    那边坐在后端的崔景荣几人都是相顾失色,好在龙禁尉和漕帮的人都反应极快,瞬间就已经控制住了船舱外的两翼,防止敌人跟进袭杀。

    实际上这种在河面上的刺杀得手几率极小。

    因为河面宽敞,而且运河两岸都是一马平川,几个刺客杀手,在面对一艘大船时,要想下手,要么就是凿沉船造成混乱再趁势刺杀,要么就是直接登船刺杀,再或者就只能用火铳甚至火炮强攻了。

    但毫无疑问,难度都太高。

    凿沉船,说来简单好像很可行,但实际上几乎不可能,除非是在大江大河中间,运河上就显得不切实际了。

    这等专门用于载客的官船,首先就是讲求安全,你还真以为可以水下闭气不动声色就把船凿沉了,你以为漕帮这帮在水上混饭吃的江湖人是白痴?几十年在水上打滚,便是稍微船底有些异响,他们都能听出是搁浅还是碰上了异物,你就是金刚钻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船底就凿穿。

    直接登船刺杀倒是简单,但是要面对的就是秋水剑派和漕帮派出的高手护卫了,这还没有算上龙禁尉的人,若是丢下几个活口落入龙禁尉手中,那可就味道长了,如非得已,恐怕没有谁会愿意采取这样几乎是送死的冒险方式。

    其实最佳办法就是用火铳甚至火炮袭击,应该说这个方式是最佳的。

    但是如果这是在泉州、漳州、广州,或许还由此可能,毕竟来自吕宋西夷人的火炮火铳已经能够从海盗和西夷人那里买到,但是这是运河上,而且马上就是扬州城了,真正的大周内陆腹地,火铳火炮几无可能出现在除开官军之外的其他人手上。

    喊杀呼号声不绝于耳,很显然龙禁尉和漕帮、秋水剑派的人已经和对手交锋上了,但是很快就寂静了下来。

    舱内的人都是紧贴在舱板上,各自靠壁或者依托桌椅遮掩,这等情形下,什么风范气度就不必讲了,保命要紧,包括冯紫英在内。

    看见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紧随自己趴在舱板上,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加上忍不住瑟瑟发抖的身躯,冯紫英心中好笑之余也能理解,并以前都是从未接触过这些的读书人,也没有在边关上生活过,何曾经历过这等情形?

    便是那崔景荣、魏广微几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那孙居相还有些桀骜,趴在地上还能探头探脑的四处打望。

    这等客船舱壁相当坚固结识,便是劲弩也不可能射穿,所以也只能从窗户处射入,而两头皆有漕帮和龙禁尉的人把守住,倒也不虞刺客能闯入。

    等候了一炷香工夫,外边声音又大了起来,冯紫英想了一想这才起身,示意旁边两位同学:“梦章,克繇,起来吧,估计没啥了。”

    “啊?你怎么知道?”范景文迟疑了一下。

    “我估计本来就不是来行刺的,更像是一种示威和警告,提醒咱们一行人呢。”

    冯紫英话音刚落,那边崔景荣也已经慢慢爬起身来,”紫英,为什么这么说?”

    其他几人也都四下打量观望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的提着舱壁起身。

    “崔公,这都快到扬州了,咱们的公干都差不多结束了,说句不客气的话,皇上和文渊阁那边催得那么紧,我们每到一处调查完毕都要由奏折回去,剩下的也就是回去之后,听咱们一行人的一个总体汇报就算了事大吉了,其实咱们都知道这会子只怕皇上和阁老们心里都有了计议了,无外乎也就还有一些细节上的斟酌罢了,说直白一些,就是已经没咱们啥事儿了,刺杀我们还有何意义?”

    “兴许那些人并不清楚这里边的底细,……”吴亮嗣话还没说完,冯紫英就笑了气力啊,“明仲兄,您是在侮辱这些人么?他们连这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还敢来掺和开海这趟浑水?”

    一句话把吴亮嗣噎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一想也的确如此,能掺和开海之事,甚至还敢有这般动作的,哪家不是身家巨万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但是算也能算得到无外乎就是那些利益攸关者,而且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闽浙这帮人,而且还专门等到官船离开闽浙到了南直地面上才来玩这一出,还以为这样可以避嫌,这反倒是更证明就是这帮人干的。

    当孙居相气哼哼的说出自己的观点时,冯紫英却断然否定:“伯辅兄,您说的这个我不赞成,而且以我之见,恰恰是他们可能性最小,……”

    “为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

    “伯辅兄,这些人都是在商场打滚多年的了,和地方官府一样交道颇深,一方面明知道是不可为,还要搞这一出,毫无意义,另一方面明知道这般行径明显会把我们的怒火和矛头吸引到他们身上,您觉得他们会这么蠢么?要依我看啊,多半还是一些和他们利益有纷争,甚至想把他们斩尽杀绝的可能性更大,这等嫁祸于人的伎俩对他们来说只怕早就不是什么新招数了,所以如果一会儿龙禁尉和漕帮、秋水剑派的人没能抓到人的话,就足以说明小弟的判断基本靠谱了。”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果真是没抓到人,对方一击不中便倏然远遁,根本没有给这边任何机会,甚至在这边追击时还动用了几只军用强弩,一起丢给了龙禁尉这边。

    不过冯紫英看了看几只已经被磨得差不多的劲弩,便摇了摇头。

    这等劲弩虽然说是大周营军的定制版利器,但是只要花钱就没有说弄不到手的,尤其是在闽浙两广,沿海这些卫所军队军纪糜烂,尤其是一些军官,吃空饷、走私,甚至勾结倭寇一起打家劫舍都有,遑论几只劲弩。

    这也说明人家早就做好了周全准备,只要没有活人落在你手上,你就没辙,怀疑都没地方怀疑去。

    当穿透上只剩下崔景荣和冯紫英两个人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景荣忍不住道:“紫英,你是不是猜出了这些人的来历?他们什么意思?”

    冯紫英苦笑,瞒不过崔景荣这个老狐狸。

    “崔公,只是有些怀疑,但这种事情本身就没有依据,猜测而已。”冯紫英摇摇头,“您也看出来了?”

    “嗯,的确是没有刺杀的意思,真要刺杀也不会选择这等地方了。”崔景荣表情复杂,“只是他们这样做……”

    “崔公,还是那句话,我触动了人家的利益了,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但是人家也是有上峰指令的,也要回去交差的,没准儿人家也是花了很大血本才争来这样一个机会,却被我这么来一出,一下子就给破坏了,损失大了去,回去怎么交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只是每个人处在不同位置上,也只能按照各自职责做事儿了,得罪人也好,损害了谁的利益也好,那都免不了,只有多理解了,还算好,人家也没有太过分,……”

    “还不过分?”崔景荣却有了几分怒意,“如此这般行事,成何体统?”

    “崔公,我们只是怀疑,也未必就是他们,只是他们可能性大一些罢了,再说了,也很难说那些个原本想要以为可以趁势拿下他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会被瓜分的那一块,结果却被坏了事儿的人,这一块兴许他们也就和人早就计议好了,……”

    冯紫英字斟句酌。

    的确自己这一回得罪人太多了。

    龙禁尉的,刑部的,谁知道这一趟是个大肥差?

    还有那些个大海商,特别是那些刚准备进入的士绅豪商,正需要像古延秉这样一拨没人脉没背景的走私商人来填补充实,早就摩拳擦掌了,连古延秉他们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考虑出逃海外了。

    也许这帮人早就和龙禁尉、刑部甚至地方官府各方面都打点计议好了,就等时机成熟来分食,可现在却被自己抢先截胡,而且皇命在身,敕令在手,一下子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亏吃定了,但这口恶气却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顺带警告一下自己。

    这么一盘算,嗯,好像也就可以接受了。

    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这么大一块利益,谁能轻易舍弃?

    更何况明面上那也是皇上允了的,自己也是替朝廷替皇上办事,他们也只能饮恨吞声,否则恐怕就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一次警告了。

    崔景荣虽然大略知晓冯紫英这是在替皇上替登莱那边谋划,但是这等事情本身也和他没太大关系,只是他看不惯这等龌龊手段罢了。

    “紫英,此事不能就此罢休,定要有个说法,否则都要这般,日后谁还敢替朝廷做事?”崔景荣轻哼了一声道:“回京之后我便要禀明皇上和几位阁老,当彻查此事。”

丁字卷 第五十四节 怀璧其罪,双刃剑

    “崔自强还是性情中人啊。”林如海微微摇头,“这等事情,便是皇上都无法,牵扯到龙禁尉和刑部,人家辛辛苦苦布置安排,本来也是皇上的意思,现在你伸手就把桃子摘走了,谁能受得了?”

    冯紫英仔细观察着林如海的面色,看上去还算不错。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也就是拖日子了,好在林如海自己看得很开,这也有助于他当下身体。

    “嗯,叔父所言甚是,小侄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并无伤人之意,这般警告,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冯紫英苦笑着摊摊手,“谁让小侄摊上这事儿了呢?”

    “不过紫英,你也需要谨慎倒是真的,朝廷大计,动辄牵扯到千家万户的利益,这一次或许没什么,下一次可就未必那么简单了。”林如海目光里多了几分冷峻,“而这世上又多的是为了利益而敢于挑战一切底线的人。”

    “谢谢叔父提醒,只是有些事情纵然明知道有风险,但是也要去做,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是么?”冯紫英轻轻一笑,“所以我们只能尽可能做好一切防范,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林如海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紫英,你真的打算……”

    从汪文言那里获知冯紫英的一系列想法,这让林如海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担心。

    这个准女婿是太有想法了,竟然可以凭借一份奏折打动皇上,而且就授权给他便宜行事了。

    便宜行事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让你可以全权按照你自己的意图去办,带着尚方宝剑了。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同样要求一样会很高,达到了他的要求和目的,一切都好说,而如果没有能让他满意,那么这份权力也就会变成反噬你的东西。

    原来林如海一直期望这位准女婿足够优秀,越是耀眼夺目,越是高兴,但是现在他反而有些担心了,过分优秀就意味着伴随其会产生一些其他东西,比如野心和**,男人没有野心和**当然不行,但是野心**过于膨胀,一样非常危险。

    对于之前的林如海来说,他希望冯紫英是优秀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女儿配得上对方,但现在担心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自己女儿未必能驾驭得住,另一方面,也是他现在最担心的,冯紫英太过耀眼,已经被永隆帝盯上了。

    短时间内,甚至十年内也许这是好事,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但是高处不胜寒,和皇帝走得太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像自己这样,立即就会陷入一种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自己年龄和身体摆在这里,倒无所谓了,可十年之后这位准女婿才多少岁,三十岁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品尝过权力的甘美,还能忍耐得住寂寞?

    一时间林如海心中也是百味陈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立即就感受到了林如海的复杂心绪,他摇了摇头:“叔父,小侄明白您的担心,但小侄明白,小侄首先是士人,是文官,皇上垂爱,小侄幸甚,愿意为朝廷效力,但是小侄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若是违背了小侄做人做事原则,小侄宁肯去书院讲学。”

    “另外,小侄会珍惜自己,也明白欲速则不达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请叔父放心,……”

    林如海眼中掠过一抹激赏,自己只是轻微一点,对方就能明白自己担心,而且关键在于对方表现出来的深沉老辣,简直无法想象他才十七岁不到!

    “可是文言所说的那些……”

    “所以小侄交给文言他们去办,小侄不会再轻易站在最前面去了。”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真的需要的时候,小侄要不会退缩,……”

    林如海目光锁定冯紫英半晌,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

    这真的难以让人放心,但是若是冯紫英因此而变成一个不敢直面挑战和危险的人,那恐怕又会让他失望。

    他希望自己女儿能找到一个美满的归宿,但是却又难以否认一个有所担待和足够勇气的男人才能在任何时候扛得起一个家庭和家族的重担。

    沉吟了一下,林如海才缓缓道:“紫英,为叔恐怕寿元无多,……”

    见冯紫英欲言,林如海摆摆手制止,“你无须宽慰为叔,为叔都这么大年级了,而且也早就有了这份准备,现在放不下的也不过就是玉儿罢了,嗯,另外为叔也一直在考虑如何把为叔这么些年来的积攒交予你,……”

    这话冯紫英就不好接了,只能静听。

    “不瞒紫英,为叔这些年也有些积蓄,甚至为叔也知道贾琏来扬州的意图,为叔和你赦伯父政叔父前两封信中也有一些安排,当时为叔也琢磨若斯为叔不在人世而玉儿尚未许人出嫁,那么就要委托两位内兄替玉儿寻个好人家,而为叔的这份积蓄也就由玉儿两位舅舅来处置,但现在……”

    冯紫英在想,现在难道这些东西就要交给自己么?

    好像也不太合适。

    哪怕自己和黛玉马上订婚,但黛玉才十三岁,加之林如海如果过世,也需要三年后才能谈嫁娶,那这三年黛玉不可能呆在这无亲无故的扬州,也不可能会没有什么亲戚的苏州,只能去京师。

    而在京师尚未成亲之前,按照当下习俗,未婚男女便是见面都需要有家中长辈在场,否则容易惹来闲话。

    所以黛玉的去处还是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荣国府其舅舅家。

    “叔父,您的这份积蓄,小侄建议,最好还是交给琏二哥,琏二哥是个实在人,而妹妹日后也是还要在荣国府居住,嗯,毕竟赦世伯和政世叔是妹妹的嫡亲舅舅,日后妹妹出嫁成亲,小侄相信赦世伯和政世叔也不会亏待妹妹,……”

    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紫英,我知道你和琏儿关系密切,但是你要知道怕是回去之后,他未必就能做得了主了。”

    林如海嘴角带笑,很是欣赏冯紫英的大气,难怪玉儿这么崇拜他。

    对方这也是替玉儿未来在荣国府几年生活着想。

    见惯世情的林如海想象得到,若是贾琏空手回到京师,贾府里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或许明面上什么都不会有,好歹玉儿也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但是像玉儿的那位大舅舅,以及几位舅母,还有那些个表兄表嫂的,甚至那些个下人,恐怕就未必如此想了。

    这等事情也瞒不住人,就是想瞒,有些人也会或无心或有意的要透露出来,而且林如海也清楚,荣宁二家现在远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风光,强撑的态势太明显了。

    像自己那个侄女儿之所以十**岁都不出宫,难道说贾家人就没有一点儿考虑?

    真的要想让一个寻常女史出宫,不是想不到办法的,无外乎就是找一些宫中门道,然后打点一些银子罢了,自己也曾给两位内兄去过信有过建议,但两位内兄回信都是只字未提此事,林如海也就明白了。

    好在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苦了自己那个外侄女儿了。

    在之前自己已经有了想把玉儿和家中一切要托付给贾家的意思,现在却要骤然改变,恐怕谁心里都会不痛快。

    “叔父,小侄觉得没什么,妹妹在贾家居住多年,而且叔父应该知道小侄更看重妹妹这个人。”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气度让林如海越发觉得自己没选错人,话谁如此说,但是林如海当然不能不多做一手准备,好在自己这点儿家当贾家也不清楚,倒是可以好生分割一下。

    “唔,此事我会考虑,另外,为叔这么些年在巡盐御史位置上,也经手接触了许多东西,嗯,恐怕你也知道为叔这个位置的特殊,现在为叔也不瞒你,太上皇那边恐怕已经有了一些打算,而皇上那边也有心思,只不过碍于为叔现在还在,所以为叔估计他们也会有一些计议,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结果,但为叔手里这些东西,……”

    冯紫英眼中一亮。

    林如海手中有些什么东西,冯紫英一直很好奇,但是却不能开口问。

    便是汪文言透露过一些,但是也语焉不详,甚至汪文言本人也只能说知晓一部分,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林如海肯定是自己掌握着。

    但冯紫英可以猜测揣摩。

    六年巡盐御史,涉及到富甲天下的盐商无数,连带着朝中重臣、宗亲估计都有沾染。

    而且林如海是在前两任巡盐御史一个自杀一个被逼得神志不清致仕的情况下接手的,元熙年间的种种龌龊黑幕恐怕不会少。

    这对于元熙帝、永隆帝、义忠亲王乃至朝中内阁、都察院等来说,要么就是关乎大计,要么就是利益攸关。

    谁都希望自己掌握这一切而别人最好不知晓,独享秘密,甚至可以利用这些秘密为自己服务,这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

    怀璧其罪,这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伤人利己,也可能伤己害人。

丁字卷 第五十五节 诸般心思

    林如海从冯紫英沉静中略有所悟的目光知晓对方应该是了解到自己手里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分量,同样也应该明白这些东西潜在的威力和风险。

    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不是谦谦君子食古不化的士人,自然也要传授给他们这个得意门生一些在大周官场中为人处世之道,再加上冯紫英本身出身勋贵世家,那里边的腌臜龌龊事儿只怕也不比文官体系少,相信冯紫英耳濡目染之下应该领会得到其中的深浅。

    林如海考虑这个问题已经许久了。

    这些东西现在对冯紫英有多大意义和用处,他不确定,甚至在一个月前他都觉得也许不必留给对方太多,但是在通过汪文言了解到冯紫英正在做和想要做的事情,他又觉得或许这些东西能对冯紫英有很大助力,但前提是冯紫英在使用时能把握得好其中尺度。

    也幸亏有汪文言还在,兴许日后能够让汪文言为其把把关。

    看得出来冯紫英对这些东西也很感兴趣,林如海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未来将这些东西全数交给冯紫英,如何斟酌掂量,还是交给他自己去评判,由汪文言的提醒帮助,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些东西。

    “紫英,你什么时候回京师?”贾琏不无艳羡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冯紫英。

    他暂时恐怕还不能离开,林如海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行,但是郎中也已经警告过了,这就是表面现象,没准儿哪一日就可能急转直下,他肩负重任,必须得在这里坐镇守着。

    “我本想留下来过了年再走,但崔公不同意,说此番南下时日迁延已久,须得要尽早回京复命,估计明日就要启程。”冯紫英在贾琏面前没有隐瞒,“琏二哥留下来可是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有交代?”

    贾琏有些尴尬,但见冯紫英很淡然,想了想才道:“紫英,你我兄弟,我也不瞒你,林姑父那里他也知道,府里意思是如果林姑父不行了,就要把林家这边家产处理好,带回京师,之前林姑父和府里边也应该有过计较,林姑父故去的话,林妹妹是肯定要回贾家住着,日后出嫁肯定也是贾家这边来安排,只不过没想到你和林妹妹还有林姑父已经有了这番计议,倒是让为兄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贾琏老实,这府里边能做主的也就是贾母、贾赦、贾政,看来这应该是三人合议而定,而且也得到了林如海的同意,甚至可能就是林如海提出来的。

    但现在情况有变,该如何来处理,贾琏就有些拿不准了。

    论理,林如海还在,就该林如海来处置,如果林黛玉和冯紫英定了亲,那么应该议定一笔嫁妆,林如海可以自己斟酌,剩下的多半是要交给贾家那边。

    以后贾家就算是林黛玉娘家了,万一在冯家这边受了气,吃了亏,那贾家就要替林黛玉出头的。

    但冯紫英现在还没有和黛玉订亲,要订亲的话还得要由冯家那边托人来说媒下聘,双方议定,但贾琏也知道这里边恐怕还有阻碍,冯母段氏的态度很关键,而主要就是落在黛玉的身子骨上。

    “琏二哥,其实没啥,我和林叔父有商议,我的意见是林妹妹以后还要住在贾家,那么贾家就是她的娘家,那么林叔父的遗产要交给贾家也没问题,嗯,当然可能林叔父要和琏二哥商议一下确定未来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到时候可能也要请琏二哥做主,……”

    听得冯紫英这么说,贾琏也大为吃惊。

    这意味着林如海的遗产还是要交给贾家,而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由贾家来从中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主动权不是掌握在贾家,多少不是由贾家说了算?恐怕那个时候他贾琏也未必能做得了这个主啊。

    “紫英,此事恐怕你要慎重,你该知道很多事情你琏二哥在府里是做不了主的,真到了那个时候,林姑爷不在了,这等事情也只能由着府里边安排,而且府里现在情况不太好,所以……”

    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贾琏是个实诚人,这般说已经很难得了,冯紫英能理解。

    冯紫英会意地点点头:“琏二哥,我明白,不过此事还是按照林叔父的意见办吧,林妹妹未来几年都要在你们府上,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个原因而受到影响,她的性子你也知晓,是断然受不了那些轻贱白眼的,我宁肯让她有个宽松舒畅的心境,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若是情绪不好,那就更不利于她身子康健了。”

    贾琏喟然摇头,“紫英,你可是天生情种啊,这林妹妹能嫁了你也是她的福分啊。”

    被贾琏这一夸,冯紫英很难得地脸有些发烫,想到沈家女和薛宝钗,还有跟随自己南下已经被视为侍妾的尤三姐,还有已经悄无声息被自己梳拢了的香菱,这般谀词用在自己身上,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啊。

    不过冯紫英很快也就坦然了,自己对林妹妹的心思从未有过改变,无外乎就是一些方式的调整罢了。

    所以当他再见到黛玉时,也是坦然自若,心无旁骛。

    “没那么夸张,就是几支弩箭而已,大概是要故意来吓唬一下你冯大哥而已。”黛玉也知晓了冯紫英他们一行人在抵达扬州之前遇袭一事,脸上满是关切担心,冯紫英显得很不在意,“妹妹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叔父就知道了,叔父总不会骗妹妹吧?”

    “冯大哥明日就要回京?”黛玉脸上幽怨之色挥之不去,“那……”

    “放心,顶多一个月,回去复了命,顺带我也要像母亲禀报一下这些情况,嗯,顺带就要找合适的人选来向叔父议亲,……”

    冯紫英知道黛玉的心思敏感心境脆弱,尤其是这等时候,语气也格外温和而肯定,“总要尽快把事情定下来。”

    当着紫鹃的面,黛玉霞飞双颊,罥烟眉倏蹙倏展,莹白如玉的臻首微点,最终却是头扭向一边,手里捏着那白底猩红圆点的汗巾子却是越发皱的厉害了,宛若蚊蝇般的“嗯”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冯紫英知道做通了这丫头的工作,心里也大定。

    “紫鹃,你家姑娘这段时间可能还要在扬州呆着,雪雁不太懂事儿,就全靠你操心了。”冯紫英对紫鹃很放心,有这个丫头陪着,黛玉再怎么也不会太难受,“我争取一个月之后回来,嗯,……”

    紫鹃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只是点头却不说话,冯紫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些什么来,先行出来了,不出所料,一会儿紫鹃便悄悄蹩了出来。

    “紫鹃,什么事儿?”见·紫鹃神神秘秘的样子,冯紫英颇为诧异,这丫头可不是这种性子。

    “大爷,奴婢听闻好像老爷还有一个女儿,正在安排那位汪先生去在寻找,据说好像是去了京师。”

    紫鹃的话把冯紫英给震蒙了,林如海还有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是哪里钻出来的?

    怎么《红楼梦》书中去从未提起过?

    见冯紫英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明显不太相信,紫鹃也忍不住跺了跺脚,“这些话本来婢子也不该和大爷说的,但是婢子也不知道这和姑娘有没有关系,也不敢和姑娘说,而老爷也没和姑娘说,也不知道是不愿意让姑娘知道,还是觉得时机不到,但这事儿却是千真万确,……”

    “你怎么知道的?”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前些日子,那位汪先生来找老爷,可巧老爷入睡了,所以汪先生便一直等候着老爷醒来,后来姨娘身子不舒服,就让小婢去倒茶,倒茶出来之后,小婢在茶房烧水刚巧准备进去添水,刚巧听到那汪先生说那位姑娘已经去了京师,还得要安排人去寻找下落,……”

    紫鹃是个心细的,“当时婢子也没有在意,直到那汪先生说了一句,说那位姑娘虽然是姑娘姐姐,但是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佛门,据了解性子素淡,只怕未必愿意回来归宗认祖,最好要让一位净缘师太写一封信让人带上京师去劝一劝,……”

    “后来婢子就没敢进去,一直等到那汪先生离开,……”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而汪文言却从未和自己和自己提起过,想必应该是林如海吩咐过,不过这种事情好像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要娶的是林黛玉,又不是林如海的其他女儿,只是有些好奇这个女儿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还有么?”冯紫英也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古怪,但是总觉得应该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就是林如海单纯准备把自家事情全部都安排妥当?

    “婢子还听到那汪先生说了一句,说日后姑娘和那一位姑娘都能理解老爷的心意和苦衷,老爷却说了一句,现在理解不理解都无关紧要,但最终姑娘她们都会明白他的苦心。”

    冯紫英冥思苦想,最终还是摇摇头:“紫鹃,这事儿若是你家老爷要让林妹妹知道自然会说的,现在妹妹不知道,那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日后有什么再说。”

丁字卷 第五十六节 硬气

    “小蹄子,你可真是出息啊,这么一趟三个月,愣是就这么囫囵的回来了?也不知道你这是恁地金贵还是咋地?”

    尤老娘不敢置信的叫骂声让尤三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家母亲,只能败退躲在姐姐的屋里,不敢吱声。

    “这下可好,三个月时间你都没能攀附上,现在回来了,他府上恁多狐媚子,一个比一个生得鲜嫩,还轮得到你?”

    尤老娘气急败坏,叉着腰就在那小天井里跳着脚骂。

    “走的时候怎么和你说的,侍候好了,回来就能抬你入门,连带着你姐姐也能沾光,小蹄子,你敢说你心里不愿意,没想过?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你和二姐把他伺候好了,生个一男半女,日后这一辈子咱们一家子不就有了依靠?”

    婢仆都被撵到外院去了,但这压不住的声音,难免还是要被一些耳朵灵敏的婢仆听见。

    可尤老娘是真的气坏了,如此天赐良机,自己这个胸大无脑的蠢女儿居然就没能抓住!

    她还指望着三姐儿这独宠三个月,没准儿回来就能大着肚子抬回冯家了呢。

    哪知道三姐儿一回来,她只瞄了一眼心里就凉了半截,这分明还是完璧啊。

    仔细打量了之后又拉着三姐儿问了半天,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三姐儿居然没得手?!

    这简直让尤老娘大失所望有愤怒欲狂,天赐不取反受其咎这话尤老娘虽然不懂,但是她却知道浪费了这等机会,那日后再要寻觅到合适机会就太难了。

    人家奉朝廷公干去了江南三个月,这一趟回来肯定会忙得不亦乐乎,哪里还能有多少机会来这边?

    早知道就该让二姐儿去,二姐儿虽说没三姐儿那等本事,但是性子柔顺,极能讨好人,侍候人的本事要比三姐儿强得多,只是二姐儿却没有三姐儿那等拳剑武技,这却是一个大问题。

    尤二姐也很惊讶自己妹妹居然就这么清清白白的回来了,嗯,居然什么都没发生,这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三妹,莫不是那冯公子真的对你没兴趣?”

    “二姐,我们这一路根本没有多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陪着林姑娘,他和一干朝廷官员坐另一艘船,可到了扬州之后,就听说形势紧张起来了,可能有刺客要对他们不利,所以大家都枕戈达旦,不敢轻忽,还有其他人和我一道,都是昼夜轮班防范,……”

    尤三姐又羞又躁,把原本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了下来。

    要说内心没有一点儿遗憾,那也是假话,这一路上连朝中几个官员都知道了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嗯,也都把自己视为是冯大哥的侍妾,结果,这三个月时间,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就过了,连她都没搞明白,怎么就回来了。

    “我不信,娘走之前那么叮嘱你,难道说这三个月他都一直和那些朝廷官员住在一起,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过?或者他就没,嗯,没有对你一点儿动心?”

    尤二姐脸也有些发烫,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她一样是个雏儿,全凭自己母亲平日里灌输如何在床上伺候取悦男人,听得她也是只能捂着耳朵躲避不及。

    不过母亲说等到三姐儿回来之后,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和三姐儿也一道抬入他们冯府,还是让尤二姐有些期盼的。

    冯公子虽然尚未娶妻,但是母亲打听过了,冯家一门三房单传,冯母一门心思要早些让延续香火,所以并不忌讳早纳妾生子。

    若是自己和三妹能占个先手,先生下一个麟儿,那便是庶长子,再怎么意义都不一样的,日后在府里腰杆也能挺得直一些,除了嫡妻大妇外,也能算是一个有脸面的人了。

    尤二姐也知道,这等高门大户都是如此,只要生了儿子,那地位就是不一样,看看这贾府里边就能知道个大概。

    母亲也专门偷偷去清了稳婆来看,就说自己和三妹都是宜男之相,尤二姐先前还不知道,后来才听得母亲这般说,也是羞不可抑,自己好歹也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被母亲去请稳婆来看是否能生儿子,让人知道那还还不丢死人?

    面对姐姐的质问,尤三姐也是迷惘了一下,然后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很好的,还让我好好和林姑娘相处,嗯,好像他日后怕就是要娶林姑娘的。”

    娶这个词儿是很特殊的,只能用于正妻,所以尤二姐顿时就明悟过来,讶然问道:“你是说冯公子让你好好和林姑娘相处,嗯,日后入门还要经过林姑娘同意?”

    按照旧例,若是男子娶妻之后再纳妾,一般是要经过正妻同意的,当然如果正妻无出,那纳妾就是必须的,你要不同意,公公婆婆都不能放过你,甚至可能休妻。

    当然男子娶妻之前纳的妾自然不需要谁认可同意,所以尤老娘之所以这么急切的想让自己两个女儿入冯家,也就是有此考虑。

    若是等到冯紫英娶了妻,先别说那嫡妻允不允许你入门,就算是入了门,你能不能生儿子,恐怕都还要斟酌一二,正妻没生的情况下,你要先生了儿子,那就等着遭受正妻的打压折磨吧。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冯大哥多半是要娶林姑娘的,林姑娘也是一个极好的人。”

    尤三姐也是一个粗疏性子,对这些不怎么在意,甚至在随同冯紫英南下之前母亲给她说得那一堆话她也只是被羞得抬不起头来,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去勾引对方。

    当然若说是真的在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拒绝,只要冯紫英愿意纳自己为妾就行。

    尤二姐却要比尤三姐想得多一些。

    若是冯公子真的要娶林姑娘,那林姑娘就是嫡妻大妇,冯公子让三妹去讨好交好林姑娘,没准儿也就是在为日后做准备,一个受嫡妻大妇喜欢的侍妾,将来在府里边肯定会过得更滋润,这也是母亲不知道从哪里讨来的在豪门大户中的生存之道,但尤二姐深以为然。

    “你不知道?你还知道啥?你这个狼犺货,人家都要娶妻了,你都还没能爬上人家的床,以后还有你个屁的机会?”

    这突然间窗外响起了尤老娘粗犷的声音,把尤二姐和尤三姐吓了一大跳。

    “你这个时候去交好有个屁用,你能比得上伺候了人家多年的丫鬟?你以为那林家姑娘傻啊,人家也是官宦出身,见多识广,还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人家身边丫头一大堆,她不知道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让自己丫鬟侍寝?自家丫鬟自根知底,就算是抬了妾那也是肯定跟着她一条心的,你这个外人能比得上?”

    尤老娘越说越来气。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被三姐儿浪费了,三个月啊!

    本来二姐三姐儿她都找人看过了,都是极能生养的,她也打听过那冯母段氏极为盼望自家儿子早续香火,若是三姐儿稍微在床上使些手段,没准儿这会儿肚子都大了。

    到那时候,冯母铁定要把三姐儿抬入冯府,顺带也能让二姐儿一并入冯府,就凭着尤家两个女儿都是能生养的,就能在冯家站稳脚。

    姊妹齐心,其利断金,谁进了府当大妇,也不可能把有了儿子傍身的侍妾撵出去,首先那段氏就不能同意。

    可这一切都被三姐儿搞砸了!

    尤二姐和尤三姐面面相觑,这母亲居然考虑如此深远,这些确实是他们从未想到过的。

    哐当一声,门被猛地推开来,叉着腰吐着粗气的尤老娘闯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两个女儿,“三姐儿,这段时间是没戏了,再等个十天半个月,寻个合适时间,便以接风的名义把冯公子请到屋里来一坐,好生喝顿酒,剩下的事情你总该明白怎么办了吧?”

    尤三姐实在是受不了自己母亲这等粗鲁直白的言语,脸涨得通红,愤愤地道:“娘,这等事情女儿如何能做得出?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我,愿意纳我为妾,也该下个聘礼,一顶小轿把我抬进去,如何能以这等伎俩,……”

    “三姐儿,你不愿意?抹不下这张脸?行,那你只管去请,到时候就让二姐儿去,……”尤老娘沉着脸,“你没见着这冯公子现在的威势,名声是噌噌噌的往上涨,这还没回来呢,前几日我去宁国府你大嫂那里盘桓了一阵,便听得那蓉哥儿在说,连那王家二舅都在说,回来之后要专门宴请冯公子,说是啥造船的事儿,估摸着你大姐夫他们也想去掺和着入一股,……”

    尤三姐脖子一梗,目光更是清亮澄澈,“凭他再怎么风光,那又如何?我们好歹也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如何能那般无耻?姐姐也和我一样,若是他真的瞧得起我和姐姐,我们也不要他多少聘金红礼,只求他一顶小轿把我们从侧门抬进去便可!”

丁字卷 第五十七节 朝会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

    桃花吹尽,门掩残红。

    ……

    冯紫英醒过来时,宿醉尚未彻底消尽。

    枕边人泪影婆娑,残痕犹存。

    一夜雨骤疯狂,冯紫英看着身畔人羊脂玉般的香肩裸露在外,云鬓堆雪,相映成趣。

    他知道自己昨晚有些孟浪了。

    初回家中,这禁欲太久,哪里还能忍得住?

    这几个月里,尤三姐常伴身边,愣是没找到一个下手的机会,这让冯紫英自己都觉得惊讶。

    自己和她居然就这么没声没息的回来了,那尤三姐幽怨的目光让冯紫英都觉得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伟光正,嗯,甚至连禽兽都不如了?

    本想回来就有个现成暖被窝的,未曾想到香菱却来了天癸,身子不方便,最终却只能是金钏儿“挺身而出”,受了这番痛并快乐着的一遭。

    拿金钏儿的话来说,太太那边已经发了话,爷已经满了十六,是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时候了,虽然话没明说,但是无疑是已经放开了原来得紧禁忌,倒是姨太太专门和她们几个说了,还是得悠着点儿,不能太过,伤了爷的身子。

    本想“晨练”一番,但是看金钏儿泪痕未消,秀眉微蹙的模样,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昨晚太过,这丫头有些吃不消了。

    手忍不住又钻入锦衾中活泛了一番,终于把沉睡中的金钏儿唤醒,饶是这丫头平素冷清矜持,此时却是羞怯混合了甜蜜,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听凭冯紫英手眼温存,……

    眼见得这丫头实在是经受不起,冯紫英自然也不会那等不通风情,便要起身,见金钏儿要强撑着身子起来,冯紫英赶紧将她按压下去,“莫要起来,进而天冷,外边下了雪,你身子不方便,今儿个就在床上好生歇着吧,……”

    见冯紫英要自家起身穿衣,金钏儿哪里还能忍得住,赶紧提高嗓门:“玉钏儿!”

    外边响起玉钏儿脆生生的应答,一个娇俏身影钻了进来,脸上满是羞怯和喜悦,显然也是为自己姐姐能得偿所愿而高兴。

    “爷要起来了,你伺候爷穿衣。”

    金钏儿脸颊娇红,眉目间已然多了几分春意,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并蒂鸳鸯红肚兜和一束染红白绫还挂在帐钩上,赶紧要伸手去拿,却听得“哎哟”一声,疼得赶紧蜷身。

    见金钏儿险些跌倒,冯紫英赶紧扶住,只是那锦衾滑落,脂白香红,看呆了那旁边玉钏儿,唬得她赶紧把目光转向一边,却不知道去替她姐姐取下那等私密物件。

    见冯紫英扶住自己,金钏儿心中也是一阵甜蜜,却嗔声道:“死丫头,还不替我把东西拿下来。”

    那玉钏儿才如梦初醒般的赶紧替自家姐姐取下,那猩红一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她内心的惶恐。

    让金钏儿躺好睡下,冯紫英这才在玉钏儿侍候下穿衣,只是一身夹衣,外边却未罩棉袍,冯紫英起身又探手抬着金钏儿的粉颊安慰温存了一番,这才出门。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既然那等“晨练”未果,那么正经八百的晨练却是少不了的。

    即便是在去江南三个月,冯紫英也没还有落下过自己的功法和武技,贵在坚持这道理他是明白的,越是在这个时代,越是要自省自制。

    当冯紫英回到房间时,金钏儿已经不在床上了,而去了她自己的屋里。

    冯紫英有些感慨,这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你可以受主人宠幸,但是却要守规矩,主人家的床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躺上去的,主人恩宠你怜惜你,但你却更要自省。

    径直去了金钏儿屋里,却见金钏儿躺在自家床上,靠在床头,好在地龙烧得热火,倒也温暖。

    见冯紫英进来,围在金钏床边的香菱、云裳和玉钏儿都赶紧起身,那脸上却是表情复杂。

    香菱是喜悦兼安慰的,性子温润柔婉的她之前独得宠幸,其实是让她心里有些忐忑的,现在终于有了金钏儿作伴,她心里就要踏实许多了。

    而云裳眉目间的幽怨挥之不去,虽然心地善良的她也为香菱和金钏儿高兴,但是心中那份顾影自怜的情绪却挥之不去,一直到冯紫英温润的目光望过来,才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这里边唯一没有多少情绪的大概就是玉钏儿了。

    兴许是年龄太小的原因,除了为自己姐姐高兴外,她对姐姐几乎连床都起不了,甚至比前一次香菱的情形更吓人的状况也吓得不行,尤其是听到姐姐说女儿家都要挨这一遭,更是为自己日后担心。

    见冯紫英进来,几个丫头都知趣的出去了。

    再说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种种,冯紫英始终还是不能像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一般,这等事情过了之后就随便给些银两或者拿一件礼物就把人打发了。

    这都是在自己身畔陪着自己伺候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她们珍视自己宠爱自己尊重自己,以自己的表现为荣,纵然这种感情可能和所谓的爱情可能还有些沾不上边,但是这种感情毕竟是真实美好的,冯紫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像其他男人一样坦然而过。

    免不了又是一番亲怜密爱,刚刚破瓜的女孩子都是渴望着宠爱和关心的,她们的要求并不高,冯紫英从杭州无意间买回的一方双鱼玉佩就成了最好安抚人心的礼物,看看金钏儿那喜上眉梢的神色,全然没有了平素的倨傲清冷就知道了。

    冯紫英又叮嘱了香菱和云裳她们去厨房吩咐做一些补血养气药膳,替金钏儿补一补,安顿好这一切,他才驱马出门。

    回到家中,翰林院破例给了两日假,但说是给了两日假,但实际上是根本别想休息。

    文渊阁那边等着要听具体的情况汇报,光靠一路上发回来的一些奏折是根本难以掌握具体详情的,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都等候着这一行人要去汇报,而皇上一样是如此,所以今日朝会便要汇报此番情况。

    大周朝的朝议制度延续了宋明以来的模式,但是又有了一些变化。

    大周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大节和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京中所有官员皆要参加,主要是礼仪性的朝会,而常朝就是日常的每日朝会。

    常朝又分为早朝和午朝,早朝是每日清晨到上午,京中正四品以上官员参加议事。

    而午朝则时间不定,既可以晚上也可以下午,而且也并非每日,而是内阁认为有重大军政事务需要尽快朝议,启禀皇帝之后召开朝会,一般为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以及涉及到事务所需要的特定官员与会。

    大周朝虽然也延续了前明票拟制度,但是情况却有很大不同。

    日常事务可以在内阁形成一致意见之后递进宫中批红下发执行,但是重要事务均需要在朝会上通过方能实施执行。

    而大周皇帝也不像前明皇帝那样怠政,从太祖泰和帝开始就极为勤勉,而广元、天平两帝也是沿袭了其父亲祖父的风格,即便是被很多人诟病的元熙帝在元熙三十年之前,也是十分敬业的。

    只是在元熙三十年中后,元熙帝才逐渐开始不上朝,原本每日朝会渐渐变成三日一朝五日一朝,到元熙三十八年后,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十日甚至一月一朝。

    于是很多事务都被积压了下来,也使得大周很多问题没得到解决,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一直到永隆帝登基,这才又恢复成为常朝三日一朝,而据说永隆帝已经有意要将常朝改为大周建国初期的每日一朝。

    冯紫英要说自然是没资格参加常朝的,但是作为江南一行考察的重要人物,他肯定跑不掉,而且崔景荣也在昨日就专门提醒了他,要准备好上奏,而且可能还要在大殿上迎接诸位阁老尚书乃至皇上的询问。

    对此冯紫英倒不在意,崔景荣才是主要汇报者,而他不过是拾遗补缺,做一些补充说明罢了,当然这些质问肯定要由他们几位来,照理说吴亮嗣、魏广微和孙居相都该承担起来,但是崔景荣很显然还是倾向于自己来回答这些问题。

    大周的官袍也是没有完全沿袭前明,而是混杂了前宋,比如官袍颜色一品到四品为深紫色,五品到七品为绯色,七品以下为蓝色,而补子图案则是沿袭了前明。

    三三两两的紫袍官员出现在前面,有的在相互小声说着话,有的则是直行,还有的干脆就站在道旁等人。

    冯紫英这一个绯色官袍鹭鸶补子的官员出现在殿外大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了,立即引来了很多人的关注。

    照理说绯色官袍中除了正七品的六科都给事中可以参加外,其他正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是这一位少年郎却是从六品的鹭鸶补子,和都给事中的獬豸补子明显不同。

    此子是谁?这是很多官员心中的问题,从六品,嗯,这少年郎有二十岁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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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