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第五十一节 未婚夫
沈宜修小心的站在窗外,倾听着自己弟弟和未来丈夫的对话。
冯紫英一登门,她就得到消息了。
双方婚约已定,各方聘礼生辰八字等都已经交换,这种情形下,基本上不存在毁约的可能性了,也就是说冯紫英已经算是他丈夫,就只差最后一道过门程序罢了。
沈家也不是在京师城毫无根基的人,沈珫也曾经在都察院干了多年,也是进士出身,所以京师城内外的消息也瞒不过沈家,甚至沈宜修也很清楚自己这位未婚夫似乎也从未打算瞒过谁,就像是他养外室一样。
一度沈宜修也还是有些酸楚,对于这位未婚夫的表现让她有些失望,但是很快父亲的来信就让她平静了下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么要避免被摧,就得要学会隐忍退让。
自污也应该是一种自保手段。
不懂诗文,喜好女色,与武勋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也要插手各种营生,甚至为了女人和寿王争风吃醋,这些点滴慢慢汇聚起来,会让很多眼红嫉妒于一个突然崛起红得发紫被各种光环笼罩的士人被发现原来这个人也不是一尘不染的圣人,一样不完美,一样有这样那样遭人诟病的地方。
像未婚便先养两姊妹作为外室就是最让许多士人所不齿的,而且还是胡女,这就更让很多人将此事作为笑谈了。
但不得不说这把最初有些过于耀眼夺目的冯紫英形象拉得有些接地气起来。
未来丈夫似乎和弟弟关系有些不太融洽,大概是因为未婚夫出自青檀书院,而弟弟却是就读于崇正书院,这两家书院是竞争对手,只不过青檀书院现在正在拉开与对手的距离,遥遥领先了。
不过从今天的情形看来,未婚夫和弟弟的关系似乎不想自己担心的那样糟糕,嗯,或许不算太融洽,这从弟弟有些生硬的态度就能感觉得出来,但是未婚夫的姿态却很坦然大方,这让弟弟也慢慢变得缓和了许多。
冯紫英和沈自征都没有想到沈修宜会躲在外边儿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他们俩的关系也没沈宜修想象的那么差,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沈自征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关系的改变,但当意识到这种改变已经无法回避时,他也只能坦然接受了。
“紫英,这方面我肯定没法和你比,你常年都在朝中里奔波,自然对朝中事务了如指掌,不过我还是觉得开海之略及其给整个大周带来的变化,这应该是回避不了的,无论是秋闱还是春闱,只怕都会跑不掉。”
沈自征自然也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弱了气势,这等情形下,他也力图要证明自己对朝政时局的熟悉和了解。
“嗯,君庸你说的也对,但是具体呢?”冯紫英点头鼓励,“单单是开海之略,我觉得从去年开始就吵得沸沸扬扬,朝中也多有探讨,若是我是考官,肯定不会再出这种表面题目了,还应该有一些更深层面或者说衍生的论题才对,……”
沈自征思索了一下,“紫英,你是说像开海之略给朝廷财政带来的积极意义,又或者开海之略对沿海地区的海贸相关产业的影响这一类的论题?”
“对,但你说的这还是有些粗了,可能还需要更细化一些,比如具体到某个地区,对山东,对浙江,对福建等等,又或者具体到某个行业,比如造船业,冶铁业等等,……”
冯紫英的观点让沈自征若有所思。
“还有呢?单单是一个开海之略,朝廷也能想得到这道题太热门,大家都在盯着,那么肯定还会有一些其实非常重要或者紧要的事务,但是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情形,这一类我觉得可能才是最容易考中的命题,君庸,你觉得呢?”
冯紫英这番话让沈自征就有点儿为难了,毕竟他还是一个书院学生,就算是看了几篇《内参》文章,也不可能就一下子能捕捉到朝廷事务的重心走向,而且涉及到方方面面,便是朝廷大臣也未必就能捕捉到。
“紫英,你说的这个对我来说就有点儿难了,不过我和文弱、若谷他们也都探讨过,辽东战局的变化算不算?”沈自征迟疑了一下才道。
“嗯,也可以算,但辽东战局也是多年的老问题,虽然也是热点,但却没有那么足够吸引人。”冯紫英鼓励对方,“还有呢?其实君庸可以考虑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比如朝廷户部今年银子拨付的主要流向,这样就能发现一些问题。”
沈自征眼睛一亮,急声道:“你是说河工和漕运?之前朝廷好像才拨付给了工部八十万两银子,我听若谷说这应该是自元熙四十年一来河道疏浚整治和漕运整治获得最大的一笔银子,……”
“嗯,的确如此,去年前年黄河决堤,都曾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但好在朝廷处置及时,或者说老天爷开眼,没有酿成大患,但是朝廷已经觉察到了潜在危机,所以今年哪怕再艰难也要先修河工,甚至还排在了兵部在三边和辽东的开支之前,也足以说明许多了。”
冯紫英的话让沈自征大为振奋,他也意识到这极有可能会是一个押准的冷门,现在大家不是说猜测是开海相关的海贸或者商税征收,又或者拓殖和航线开辟等等,总而言之都是和开海相关的,但是却没有人想到会是河工和漕运这方面。
想到这里,沈自征忍不住激动得直搓手。
一道大题如果打准,也就意味着现在就可以围绕着这道题进行准备,收集各方面的资料,然后了解朝廷对这方面的看法意见,然后自己再来进行准备筹措论述的语言。
可以说有准备和没准备之间差距太大了,胜负往往就是在这些方面上就决定了。
“对,紫英,你说得对,朝廷在花费上的倾向最能说明问题,这做不得假!”沈自征眉飞色舞。
“嗯,另外我看你在看这几期《内参》,你有什么感觉?”冯紫英微笑着再度问道。
这一回沈自征就没有再逞强了,老老实实摇摇头,“这几期的内容很杂,我也看了,涉及面太宽,觉得都很急迫重要,但是很显然出题官不会都包揽进来,所以还真没多少头绪。”
“嗯,光是这几期的确不容易看出来,所以还得要在把近半年来的都大体看一遍,你可以这样做一个标注,以近三十期的《内参》为准,把涉及到哪些方面的内容来进行一个统计,如果某个方面的明显多于其他方面的,这说明朝廷应该是比较看重和关注,因为《内参》选题上,除了这些进士们自己感兴趣的外,很大程度他们也都需要揣摩六部的尚书侍郎们的心思侧重,当然也还要结合一些更具前瞻的话题,所以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代表一些趋势的,……”
沈自征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用这种统计对比的方式来进行筛选,这就简单许多了,只要找出这其中重合或者密集点所在,也就意味着出题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见沈自征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冯紫英放下手中《内参》,“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只能说在概率上会大一些。”
沈自征笑了起来,“那是自然,谁能保证这个?不过,紫英,都说你看得准,那你觉得这次秋闱的时政题在哪些方面更有可能呢?”
“嗯,这我可不敢妄言,不过刚才你不也说了么?花了那么多银子,自然就是重要的,可能性自然更大,另外,我个人倒是觉得这这一篇文章你可以读一读,兴许有点儿意义。”
冯紫英又拿起一本《内参》翻到那篇按惯例匿名,但是应该能猜到可能是四川或者贵州布政使司某位主官写的《西南流土之争愈演愈烈》一文。
从今年开始,《内参》已经放开,向整个京中和地方官员征集文章,但是还是按照惯例要匿名,这也还是引起了各部和地方上官员们的很大兴趣,一些本来就喜欢发表政见的官员自然就要投稿,都统一通过驿递寄到翰林院《内参》编辑部。
沈自征好奇地拿起看了看,疑惑地抬起头,“这一篇?”
“嗯,我记得前两个月还有一篇也是分析这方面的文章,君庸也可以找到看一看,加上去年我记得应该也还有类似的一篇文章,所以我觉得虽然在秋闱中考到这方面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毕竟有些太生僻了,但是春闱大比的话,则有可能。”
冯紫英的话让沈自征不敢不信,立即用笔记了下来,虽然他不太认可对方这一观点。
窗外的沈宜修见自己弟弟和未婚夫一说就是半晌,两个人甚至还越说越来劲儿,简直忘了其他,也没让丫鬟送茶上来,忍不住摇头。
估计自己若是不打断他们,只怕还得就这么继续下去,便在窗外曼声道:“君庸,来了客人,你也不招呼客人先喝茶?”
戊字卷 第五十二节 灵犀(求500月票!)
“阿姐?!”沈自征吃了一惊。
冯紫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此番来本来就是要找沈宜修的,指导沈自征不过是顺带,所以只是对这么突兀听到沈宜修声音惊奇,但并不在意。
沈宜修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冯紫英已经很平静地面对,拱手一礼,而沈宜修也是福了一福回礼,“妾身见过冯公子。”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这种以未婚夫妻的身份正式相见,意义自然不同了。
这个年代,虽说未婚夫妻不宜私下见面,以免有伤风化,但实际上这种约束并不严格,尤其是许多本来就是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玩伴,订亲之后反而不能见面了,肯定不合时宜。
所以只要是正式场合下见面,或者有其他长辈或者亲眷朋友在一起,很多时候大家也就不那么计较了。
见自己姐姐和冯紫英相互见礼,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沈自征立即就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多余的人一般。
他也不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所以略作犹豫之后,沈自征就主动说自己要去书房看一会儿书,而把这间花厅留给了二人。
两个人就在这花厅中相对而坐,一时间竟然还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打开话题。
看见对方的女子眼观鼻鼻观心,沉静自若的坐在椅中,冯紫英心中也生出一份奇妙的感觉,都说这女子秀外慧中,颇有才名,可自己恰恰是诗文不精,现在却要成为夫妻,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上苍的安排。
“冯公子从江南回来,恐怕朝中积留的事情甚多,都和公子这一趟江南收获有关吧?”还是沈宜修打破了沉寂,“您这来来往往都跑了三趟江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朝廷也该奖励你,让你好生休整一番才对。”
“多谢沈姑娘关心,这去来江南说辛苦也不辛苦,关键是要走上正轨就简单许多了,好在在下也提前作了比较充分准备,所以都还算顺利。”冯紫英含笑回答道:“今日我登门,也是听闻文弱说君庸今科十分努力,志在必得,所以也想来看一看,顺带也为君庸提供一些过来人的想法和意见。”
“那就太谢谢了,君庸很刻苦,但是您也知道这秋闱春闱本身竞争就很大,本身也还带有一定的运气在其中,希望君庸能取得一个好成绩吧。”
沈宜修目光清澈纯净,说话声音也不像是那种纯粹的吴侬软语,反而是多了几分北方的音调,大还是长期生活在京师城中带来的影响,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此事的冯紫英可以坦荡地观察眼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长房正妻的女子了。
和沈自征的确还有些相像,一双秀眉修长而浓淡适宜,额际宽广,眼神明亮而专注,悬胆鼻挺拔如峰,但是菱形的樱唇又把因为过于挺翘的鼻翼带来的锐利气势中和了下来,加上两颊若隐若现的一对浅酒窝,让整个面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状态。
应该说这个女孩子不算是特别漂亮,比起宝钗的温婉娴雅,黛玉的秀丽妖娆,似乎都略有不如,但是却有一种天生的磁力,让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只会觉得越看越耐看。
或许是因为在家中没有太讲究,沈宜修的头发并没有梳成女孩子惯有的发髻,而是就很随意地束成一束,然后用一条白色丝巾束缚起来,与之带来的便是一种特有的飘逸出尘味道,这也更增添了冯紫英对这个女孩子的好奇。
和宝钗、黛玉不一样,冯紫英和这个女子并没有太多接触,甚至对其性格、喜好都一无所知,在今天也才算是真正第一次正眼观察,可以说这个会成为自己妻子的人到现在都还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
“先前我和君庸探讨了一下,君庸经义根基比我强多了,无须担心,时政这一块么,基本上也找到了门道,相信花一些时间来慢慢琢磨,应该也能有比较大的把握。”
当着人家姐姐,冯紫英自然也要说些恭维话,不过倒也非违心之言,沈自征的水平不差,估计秋闱应该问题不大。
沈宜修也很高兴。
之前冯紫英给她的印象一直是锋芒毕露凌厉过甚的,父亲在信中也说到冯紫英在前期过于锐利,使得他固然声誉鹊起,但是也不可避免会带来许多嫉妒和敌意,所以像风流好色这些缺点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中和冯紫英过于咄咄逼人的印象。
包括冯紫英前一两次给沈宜修的印象也都是如此。
与杨嗣昌、侯恂在大护国寺辩论,与自己弟弟也有些格格不入,但这一次见面却大大颠覆了她的印象,与自己弟弟相谈甚欢,和自己说话也是如春风拂面,这种感觉很舒服。
沈宜修本身也不是一个强势的性格,但是她却很渴望拥有一个稳定的家庭,作为家中长女,在父亲忙于公务,母亲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下,长兄又经常游历在外,下边还有几个弟弟,她很多时候都要承担起母亲和姐姐的责任,所以她也很希望自己未来丈夫是一个坚定温厚的性格,哪怕强势一些反而能更让她有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妾身先前在门外听到了冯君和君庸的探讨,谢谢冯君对君庸的指导了。”沈宜修宜嗔宜喜的面庞上浮起一抹宛如少女见到自己最心爱东西的喜悦,“君庸可不是一个轻易为人折服的性子,但是他对您却很尊重呢。”
“呵呵,姑娘说哪里去了,君庸是在和我探讨,恰巧这《内参》是我主编,许多东西我都有些印象罢了,占了这个先机,所以一时间君庸自然就觉得我言之有物言之有理了,其实他琢磨一会儿可能就会发现原来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没准儿还不如文弱那小子呢。”
冯紫英的坦率和自我调侃让沈宜修心里更惬意的同时也有些羞意,怎么这么快自己就感觉和他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境了?
自己和他才见第几面?
围绕着沈自征此番秋闱的事儿话题就可以多说一些了。
沈宜修也不是那种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深闺女子,当然她对朝政也不是很感兴趣,冯紫英了解到的是此女文才极好,诗词书画都有造诣,日后倒是可以和宝钗、黛玉、探春她们交流切磋一番。
沈宜修同样也要通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未来的丈夫,那些道听途说的的消息始终不及这种直接接触交谈来得真实。
如父亲所说,外界对冯紫英的评价更多的都还是带着某些情绪的,赞美推崇有之,那是认为他的确有才或者提出的方略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质疑批评有之,那肯定是所作所为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诽谤污蔑也有,那更多的应该是眼红嫉妒。
所以要看了解一个真正的冯紫英,这种见面交谈是最可靠的。
“……,看来我的名声还是有些复杂呢。”冯紫英爽朗地一笑,“不通诗文这个评价呢也算中肯,说我不懂,肯定有点儿过来了,读书这么多年,打油诗总能来两首吧?通这个词儿很多人理解为精专或者擅长,这我的确达不到这个水准,顶多偶有灵感而已,或者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干这个,我始终认为诗赋可以作为陶冶情操调剂情趣的一种方法,不过在当下国事日艰的情形下,作为朝廷命官,恐怕还需要更关注国事才对,嗯,而且,如果我自己这方面不擅长,有一个这方面颇负才名的贤妻,那也就相得益彰了。”
沈宜修脸“唰”的一下霞飞双颊,心中忍不住一阵呻吟,这个人怎么敢如此放肆?居然当着自己说这种话?
冯紫英倒是不觉得自己话有什么出格,沈宜修和林黛玉乃至薛宝钗都有才名,日后娶这三人为妻,难道不是相得益彰么?
“可妾身看冯君所写的几句诗联都文才不弱,怕也不是偶有灵感能行的吧?”沈宜修强压住内心羞涩,细声细气地道。
“嘿嘿,我要说抄的,恐怕姑娘又要说我矫情了,就算是我梦中偶得吧。”冯紫英觉得好像二人谈话的气氛越来越亲近随意,渐渐的还真有点儿不一样的味道了。
沈宜修忍不住白眼,这家伙还真的是百无禁忌呢,人家视若拱璧的东西,他却弃之若敝履。
不经意看到了沈宜修的白眼和一脸无奈,冯紫英心中也是一阵小雀跃。
沈宜修比他还大两岁,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要娶一个被程朱理学所禁锢的保守呆板女子,看到沈宜修的表情变化,他心里就放下一大半了,起码这丫头还有一颗顽皮的童心,还能对不同观点有质疑,就凭这一点,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宜修自然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动作表情就会引来未婚夫的这般猜度,不过她的确对眼前这个郎君很满意,起码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感觉像是一个陌生人了。
戊字卷 第五十三节 神操作,值得期待
初夏的微风掠过花厅,让花厅中的那幅画微微荡漾,冯紫英和沈宜修的目光都同时落在了上边,如心有灵犀,两个人又同时收回目光,对视一眼。
冯紫英目中异彩绽放,而沈宜修则是心如鹿撞,垂首低眉,手中宫装团扇轻轻掩住朱唇嘴角边儿上一抹俏皮笑意。
冯紫英如有神助,心中一动,“还没有问过姑娘芳名?”
如果换了是别人,这绝对是失礼行径,或者说如果没有先前的那一段相处对话以及建立起来的微妙感觉,这样的问话也绝对会破坏沈宜修对冯紫英的印象,但现在,冯紫英这突如其来的霸道之举,反而让沈宜修有些莫名的新奇和心动。
迟疑了一下,沈宜修才轻轻掩嘴道:“冯君此时问妾身闺名,合适么?”
“难道姑娘还能另嫁他人?”冯紫英心中大畅,气势越发凌厉十足,“放眼京师城,何人能配得上姑娘呢?”
沈宜修芳心一乱,微微蹙眉,望向冯紫英,“冯君是想说舍我其谁?”
“嗯,难道不是么?”冯紫英目光湛然,直视对方。
沈宜修悠然一叹,这才朱唇轻启:“妾身闺名宜修,还望冯君牢记莫忘。”
“宜修当有字吧?”冯紫英进一步问,喜好诗词歌赋的女子,许多都喜欢给自己取字,这在江南尤甚。
没想到对方得寸进尺,沈宜修有些抵挡不住,沉吟良久才道:“宛君。”
“宛君?”冯紫英细细咀嚼,似有所得,倒是和前世中某部电视剧名字相似,但是此宛非彼婉,冯紫英更喜欢这个宛君。
听得对方似乎反复吟诵自己字,沈宜修心中迷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如此大胆出格,不但把自己闺名相告,而且还把素不外传的字也告知对方。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得知了闺名和字,收获已经相当大了,对方若非对自己好感颇深,绝对不会把闺名和字相告。
像闺名都应该是婚后才能知晓,而女子的字,一般说来更为特殊,非志同道合好友,不会相告,这一点倒是不分男女,更应是文人之间的称谓。
虽然今日一来大有所获,但是自己来的目的却还没有达成,这晴雯在自己府上始终不妥,冯紫英估计贾府说不定已经知晓,只不过装作不知,不过若是有人戳破,那就有些尴尬了,所以还是应当早日安排去处。
想了一想,冯紫英觉得与其这样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坦然相告,以对方的聪慧明理,对这等事情也应该有她自己的判断。
“宛君,今日一来,本有一事相求,只是相处甚欢,本不该提及此事,但若是搁下,却又觉得反而小觑了宛君了。”
冯紫英略作思考觉得还是坦然相告的好,反正自己风流好色的名声估计这位未来嫡妻都已经知晓,但是现在看起来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成见隔阂。
“哦?什么事情让冯君居然要求妾身了?”沈宜修也大为惊讶,在她看来,无论什么事情似乎都不可能冯紫英做不到,而自己能办到,难道还能对自己有些非分要求?
想到这里,她的心都禁不住砰砰猛跳,深怕对方提出什么逾线无礼的要求,这告知闺名已经是沈宜修最大的底线了,再有其他行径,她绝不能同意了。
“宛君怕也早就听到了你这位未婚夫君的荒唐名声了吧?”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或者宛君还在想,没准儿就是眼红嫉妒者的诽谤,嗯,实事求是地说,也不完全是,你这位夫君有时会还真的喜欢任性而为,比如我和寿王殿下之间前些日子吵得沸沸扬扬的事儿,……”
沈宜修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都说自己这位未婚夫婿和寿王为了一个丫鬟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甚至还闹到兵马司的人出面制止,这桩事儿在京师城中可谓人尽皆知。
有些人说这是年少轻狂意气用事,有些人说是文人风流自古就有,还有人说这是世风日下不堪入耳,总而言之,一下子把这位未婚夫婿和寿王都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过知晓此事底细的都不太在意,但在民间却还成了佳话,许多人更是直接说是寿王强抢民女为婢,小冯修撰路见不平一声吼,所以如何如何。
沈宜修只知道有此事,但是绝不相信冯紫英会为一个女子与寿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但今日却听到冯紫英主动提及,而且还和求自己的事情有关,这就不能不让她心动好奇了。
女人天生都是有八卦心的,只要不经意的勾起,其熊熊燃烧起来,足以压倒一切。
“难道是真的?不可能吧,冯君岂会因这等事情而……”沈宜修绝不相信,像冯紫英这种踏上仕途的士人,岂会因为一两个女子而丧失理智?
“呵呵,我说不完全是的意思是,某些情节是真的,但是原因和后续发展就是有人借题发挥了。”
冯紫英简略地把情况做了一个介绍,沈宜修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儿,和什么冯紫英与寿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简直是大相径庭,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但是勾起了好奇心的沈宜修对这个丫鬟却大为感兴趣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未婚夫婿居然会亲自去处理这桩事情,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起码这个丫鬟对冯紫英是有莫大吸引力的,虽然她不认为这个丫鬟能够挑战自己的地位,但是从中起码可以了解自己未来夫婿的观感,或者说审美观。
沈宜修也知道冯家和荣国府贾家的关系,世交,都是武勋家族,而且荣国府贾家当家人的外甥女就是冯家三房已经订亲的嫡妻,换言之,未来这位林氏女和自己将是妯娌关系,虽然自己和这林氏女的丈夫会是同一人。
而这个丫鬟则是荣国府二房嫡子的丫鬟,但怎么却又和冯紫英扯上了关系,无疑就有些斩不断理还乱了。
冯紫英也无法解释清楚这晴雯自己就怎么就这么上心了,而且还如此大动干戈?
说自己看上了姻亲的丫鬟?有点儿掉份儿。
或者说贾宝玉答应送给自己没兑现承诺?好像人家也没说一定要把晴雯送给自己啊。
又或者说晴雯爱憎分明的鲜活性格很讨自己喜欢?这个应该说是最真实的,但要说出来,肯定没人相信。
一个丫鬟,有那么值当么?
所以好吧,干脆就不解释了,我摊牌了,就这么地吧,总而言之,自己看上了,现在放在冯府不合适,所以就干脆放在沈府来,让她跟着自己未婚妻来。
沈宜修也有些被冯紫英的这种神操作给搞懵了。
荣国府贾家一个丫鬟,嗯,算是自己未来妯娌的舅舅家的一个丫鬟,为此还和寿王那边有这样大一场风波,然后未婚夫婿居然说把这女人送到沈府来,给自己当丫鬟,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太离经叛道了,简直让人觉得乱了套,她得捋一捋。
不过沈宜修倒是觉得自己这位未婚夫婿挺信得过自己的。
若是真的是他看上的喜欢的丫鬟,哪里不能藏身?养成外室的事儿他不也干了,何曾惧于人言?
现在却主动放在自己这里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对自己的信任和看好。
当然,这个女子肯定是有些不一样的,沈宜修内心已经应允了。
就冲着冯紫英的信任和对这个女子的好奇,她想要看看这女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未婚夫婿这般“割舍不下”,甚至还搞出这么大风波,也可以通过这个女子了解自己未婚夫婿的更多以往。
“冯君不用多解释了,正好,妾身的一个丫鬟前些日子母亲病故,所以妾身便放她回去了,正说在府里重新挑一个合适的,既然冯君都说此女机敏能干,那不如就来给妾身当丫头便是,冯君信得过妾身,妾身心里也高兴,……”
沈宜修的话让冯紫英也是吃了一惊,他想过沈宜修会答应,但是没想到答应得如此爽快,而且还是放在沈宜修身边,以晴雯这丫头的直来直去而且有些暴烈的性子,可千万别没几天就闹出事儿来啊。
见自己答应下来,冯紫英反而有些踟躇的模样,沈宜修也有些惊讶,怎么自己一口答应,甚至愿意让其来给自己当贴身丫鬟,这一位怎么还有些犹疑了,难道还担心自己给这丫头穿小鞋不成?
“怎么了?难道冯君还不放心妾身么?”
“不是,我是担心这丫头性子过于直率,未必讨人喜欢,……”冯紫英讪讪地摇摇头。
“那就是冯君还是不放心妾身了,……”沈宜修笑了起来,对这个叫晴雯的丫头更感兴趣了,过于直率,这个评价可真是有趣。
“不,不,那就如此吧,拜托宛君了,也算了却我一桩事儿。”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半年后就是一家人,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而且他也能感觉得到,此女真的很让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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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着丽人把自己送到廊下,手中握持的宫装团扇轻摇,水墨画笔淡雅,几行字在其中,娟秀挺拔,冯紫英忍不住道:“宛君,看一看你手上的团扇么?”
沈宜修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对方。
这位未婚夫君好像根本不在乎当下订婚男女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特立独行,让沈宜修触动之余,也有些兴奋。
毕竟每一个女孩子都喜欢自己的郎君与众不同,而冯紫英的表现更是不断刷新着沈宜修的观感。
“湖上山,一抹镜中弯。南北峰高青日日,东西塔锁碧环环。淡扫作云鬓,微雨过,满袖翠红斑。石磴半连烟缭绕,蔓萝深护半潺湲。遥望四天间。”
冯紫英轻声吟诵,他能看得出来,这应该是描绘西湖才对,很有意境,而画作也是清新可鉴,可谓浓淡相宜。
见冯紫英细细品读自己的词作,沈宜修脸颊越发红晕萦绕,平**儿家所作却要被外人品读,肯定不行,但对方却又是自己的未婚夫,这种滋味难言。
“嗯,诗画双绝,宛君,我就留下作为纪念了。”冯紫英笑吟吟的在手中把玩,顺带还放在自己鼻尖上嗅了一嗅,更是让沈宜修羞得只能把脸侧在一边,“冯君为何如此唐突?”
“如何说得上是唐突?”冯紫英意味深长地道:“留在身畔,胜过千言,宛若缱绻。
沈宜修大羞,这等露骨的话语如何是她一个未婚女子能听的?太放肆了,而且沈宜修也不喜欢冯紫英这般太过随意的举动。
举袖遮住脸颊,沈宜修有些愠怒地沉声道:“冯君这一见面就要拿走妾身的东西,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团扇却是妾身珍爱的东西,冯君如此随意拿走,那日后是不是也会轻易舍弃呢?”
“嗯,也是,宛君这首词我很喜欢,画作我也很喜欢,团扇我更喜欢,所以很担心这团扇一直被宛君拿着会不会日久破损,而留在我手里,也许就是一样最具纪念意义的物件,我会将他好好珍藏。”冯紫英悠悠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希望我和宛君永如初见,不必悲扇,缱绻千言,好么?”
一直到冯紫英身影消失在门外,沈自征才神色复杂地出来。
未来姐夫和姐姐一说就是半天,他也不好去打岔,不过看自己姐姐送冯紫英离开时的表情似乎很是愉悦,甚至连那眉目间的神色都变得生动活泼了许多。
不过此时阿姐好像却是满脸震惊恍惚,似乎是被什么所触动和惊吓了。
沈宜修的确被震住了。
冯紫英随口而出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彻底把她给惊住了,这显然又是一个残句,后续还应该有句子才对,但是冯紫英却没等她多问,便拿着团扇径直离去了,似乎是很有些感触的模样,让她也不好拦着深问。
她哪里知道冯紫英是纯粹就只记得纳兰公子的这么两三句,深怕她在继续问下去了。
后续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冯紫英倒也记得,但是这两句那简直就是要打破这段姻缘了,明显不合时宜,甚至就是前两句装逼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冯紫英都吃不准究竟符合不符合此刻意境。
只是此情此景,若是不装个逼刚一刚,实在是对不起自己,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刚一波了。
至于日后沈宜修要问起,答案还是一个,某个古庙石碑上刻的,自己不经意看到记下了。
见到沈自征出来看着自己面带疑色,沈宜修这才努力让自己心境平复下来,不等对方问起,便先发制人:“君庸,紫英和你说了许久,可是秋闱时政策论命题?”
被岔开话题的沈自征点点头,“虽然我从不认为青檀书院就比我们崇正书院强多少,但是不得不说紫英在这方面的确无人能及,连文弱都自叹弗如,他观察问题的角度也和常人不一样,……”
“那你就多和他交流切磋啊,我和他也说了,若是可以,不妨多来,……”沈宜修说此话时脸上浮起动人的红晕,然后定了定神镇静地道:“过了十二月,阿姐便要嫁过去了,你也可以多到那边来,阿姐相信君庸秋闱绝对没问题,但是春闱还需要认真对待。”
沈自征自然明白意思,阿姐嫁过去就是冯府长房正妻,身份自然就不一样了,自己去冯府那边也不用担心谁说什么闲话。
秋闱沈自征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春闱就不一样。
关键在于二甲和三甲的区别都很大,一甲沈自征是不敢奢望的,但是二甲就有可能馆选庶吉士,三甲则是毫无可能,便是二甲不能馆选庶吉士,在观政时也会被六部和都察院看好,未来前景要好得多,所以沈自征的目标就是要进入二甲。
只是还要求助于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姐夫,看见阿姐眼中的那份温柔和期盼,沈自征心中的那点儿膈应也就融化在其中了。
“嗯,小弟明白了,不过阿姐,你和紫英说了这么久,说些什么?”
这一点沈自征也很好奇,他自然不会去偷听。
“问那么多干什么?不过就是说些闲文趣事,……”沈宜修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然后又倏地收敛起来。
今天前半截的聊天让她心情很不错,甚至对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也充满了兴趣,但最后冯紫英的表现却让她一时难言,对方的放肆大胆和表露出来的诗才都让她无所适从。
但她要承认,这个男人一次见面就牢牢的把自己心彻底锁在了他的身上,让自己对他的一切充满了无尽的兴趣,再也难以转开。
*****
上了车,冯紫英这才轻松地靠在后座上,手中把玩着这枚用湘妃竹和丝绢精心制作的宫装团扇。
制作精致也就罢了,但冯紫英估计这诗固然是沈宜修所作,字也应当是沈宜修亲笔题上去的,画更是沈宜修亲手所作,委实是一样值得纪念珍藏的东西。
放在鼻尖下,淡淡的幽香萦绕不去,油黄的竹制扇柄,还吊着一个温润晶莹的美人玉坠儿,冯紫英忍不住捏着玉坠细细把玩,良久才放入袖中。
晴雯的事情就算是了结了,等到晴雯病好,找个合适时间就可以送她过来。
看得出来沈宜修对晴雯也很感兴趣,当然这个感兴趣不是对晴雯本人,而是因为自己表现出来对晴雯的看重宝爱,让她才会这般感兴趣了。
这很有趣。
这说明沈宜修的心思已经被自己彻底调动了起来,而这往往是一种非常好的趋势。
马车直奔这城外而去。
今日他还和周永春约好了,要去书院一行。
随着冯紫英声誉日隆,青檀书院都以这样一个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声名远播的学生为荣,西疆平叛,开海大略,两桩事情确立了冯紫英能文能武的形象,这也让更多的学子蜂拥而至,使得青檀书院在选择学生上日趋严格。
估计在永隆八年春闱大比之后,下一科的学子在选择上还会更加严格,即便如此青檀书院仍然不会缺生员,每年北方诸省最优秀的学子都会首选青檀书院,而同样各省士林大儒和官员们也都以自己推荐学子能入青檀书院为荣。
即便是在南方,因为官应震的原因,湖广学子现在也逐渐开始转向首选青檀书院而非江南的白马和崇文书院。
在南直江西闽浙,也已经有不少优秀学子借着游历之机主动来青檀书院,这让江南几大书院也是大为恐慌,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名气和影响力,以避免受影响太大。
现在的青檀书院比起三年前已经扩大了三倍,学生数量也从原来的一百人左右迅速膨胀到了三百人左右,估计到明年春闱之后会扩充到四百多人。
当马车走到书院门楼时,冯紫英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土墙已经变成了白墙碧瓦,柴门依然是柴门,大概是要保持原有的风格,但是规模却变大了一倍。
楹联倒是没变,依然古朴盎然,”立功立德,说文九千字;问心问道,著书数万言“,冯紫英忍不住回味地咀嚼了一遍。
五年前自己就是这样踏入此处,开启了自己的求学奋进之路。
五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让冯紫英都忍不住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紫英!“
“虎臣,仲伦,玉铉!”
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冯紫英也有些激动,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了,“伯牙,一衷,道映!”
来的都是当年和冯紫英一道学习的西园学子,不过现在陈奇瑜已经是东园学子了,而其他几位都是上科秋闱都没过的,这一次还要从头来。
许其勋,傅宗龙,陈奇瑜,孙传庭,宋师襄,薛文周。
其中许其勋和孙传庭以及宋师襄三人是和冯紫英关系最密切的,而陈奇瑜和傅宗龙此之,薛文周最远。
不过都是当年西院学子,这层关系也不比寻常,而且现在冯紫英也不比以往,此番来,连山长都十分看重,他们自然也要尊重。
戊字卷 第五十五节 青檀领袖(第五更求票!)
同学几个抱在一起,自然是格外亲热,就算是薛文周这种原来不是很熟悉的同学,一样是分外热情。
几个同学和冯紫英一道去见了周永春,然后冯紫英也应邀给东西园分别做了一次讲课。
名义上是讲课,但实际上算是一次对近一二年来朝廷时局发展变化的一个介绍,让所有学员能够更直观的了解秋闱乃至春闱,时政策论考题可能会从哪些角度来进行。
“山长,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说一个大概,免得让学子们都萌生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没打题那种本事。”冯紫英在周永春的书房中笑着道:“但我看学子们的积极性和热情都很高,今科书院肯定能够再创辉煌。”
“承你吉言吧。东鲜这一走,我压力很大,齐阁老和他打下这么好的基础,我现在骤然接着,而且各方推荐来的优秀学子如此之多,若是秋闱和春闱不能取得一个让人信服的成绩,难以交待啊。”
周永春精神振奋之余,也是倍感焦虑。
“山长,其实不必如此,我觉得书院目前规模已经相当不错了,不必单纯为了追求规模要和崇正、通惠书院比肩,青檀书院的核心是品牌和名声,不在于规模,宁缺毋滥,除了学子外,教谕教师也需要进一步充实,江南那边还是有很多人才的,不妨跳出北地这个窠臼,去江南邀请聘请那些士林名儒来,而且我个人认为也不宜只局限于经义,随着开海之略对实业的影响,朝廷未来可能会在这一块上也有所关注,……”
“哦?”这一点倒是让周永春颇为疑惑,“紫英,你是指哪些方面?”
“比如农学,水利,河工,航运,造船,火器制作等等,我感觉很多行业对专业性的知识要求越来越高,而朝廷未来可能会在考题上也有所倾斜,倒不是说要多么专精,但是起码你应该要了解这些行业的大体情况,不能一无所知,这可能会和时政策论相结合起来,……”
冯紫英的这个观点对周永春震动不小。
他刚接任这个青檀书院的山长时间不久,按照想法他起码是在这一科之后还要干好几年的,最起码都还要干一科三年,甚至两科六年。
他也满怀信心要把青檀书院打造成为大周最具影响力的书院,目前书院也正在沿着这条道路前行,但是没想到冯紫英却给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
这意味着未来时政策论会与更具专业性的一些技能知识结合起来,比如河工漕运和农学航运这些原来更多的被视为匠人类的知识,但是这可能么?
见周永春有些不敢置信,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观点有点儿超前了,他沉吟了一下才又道:“山长,这只是我的一个个人观点,我感觉未来工部和中书科的一些职能会有所加强,这基本上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些,在田赋收入难以增长的情形下,包括海税关税在内商税重要性会日渐增加,那么这种税收的主要来源就是工商业,因此,我听说李三才有可能入阁。”
千说万说都不及最后一句。
李三才是工部尚书,目前内阁尚缺一员,原本传言张景秋是最有可能的,但是李三才现在表现极为活跃,特别是河工漕运上,叶向高、方从哲和李廷机都一力支持他入阁,这和永隆帝想推张景秋入阁的想法相悖。
在这一点上,齐永泰都不好表态,李三才和江南士人走得很近,但是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北人,而张景秋却是南直隶人。
“真的会如此?”周永春迟疑了,如果从下一科就有可能这种改变的话,作为山长,他就不得不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了,尤其是在教谕教师这一块上要提前进行考虑。
“我判断会有这样一个趋势,但是会不会从下一科就开始,我不敢断言。”其实这一项工作冯紫英已经有意无意的在《内参》上开始动作起来了,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紫英你这么有把握的话,那书院必须要尽早筹划。”周永春摇摇头,“嗯,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或许这还有一个过程,但朝廷现在财政状况如此艰难,开源节流,开源才是关键,而田赋已经是极至了,再加赋税的话,江南我不敢说,但是北地就要出乱子了,只能是在海贸和工矿上来想办法,这种情形下,的确需要向这方面侧重倾斜。”
周永春的开明倒是大出冯紫英的意外,这位山东乡人他一直以为对方思想可能会趋于保守,但没想到却能看得这样远。
在回城的路上,冯紫英都还在思考,现在的欧洲应该是经历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发展,即将步入工业革命时期科学发展的新阶段,从十四世纪到现在的积累,使得欧洲已经具备了系统性的科学知识体系,虽然还不完整,但是相较于东亚乃至与整个亚洲地区,已经遥遥领先很多了。
这种情形下,冯紫英虽然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科学体系积累带来的巨大压力和紧迫性,但是哪怕他作为穿越者都觉得一己之力要改变整个社会历史的运转惯性实在是太难了。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执掌最大的权力,利用手中权力来干涉历史的进程变化,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散播一些种子和做出一些引导,看看能不能让这块被传统儒学彻底控制下的土地上发出一些不一样的枝芽来。
在大周朝中不是没有人才,比如徐光启,比如赵士祯,但是这些学者人才所处的环境并不友善,或者说在他们周围并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兴趣,而一些基础的科学学科研究也没有形成氛围,只能是点点滴滴的零散存在,这恰恰是最根本的东西。
没有这种学习研究和宣传传播氛围,科学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很难实现。
要改变这一点,既需要从上至下用权力来推动,同时也需要从利益吸引来诱导,还要花大力气营造这种氛围,几者兼备,方能有效。
在现在大周上下,与欧洲相比,无论是哪方面,都已经被拉开了相当距离了。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无比渴望能获得更大的权力,只有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他才能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至于被各种来自四面八方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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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终于走了。
现在是去辽东的最佳时节,再等一等,雨季到来,整个辽东辽西沼泽遍地,就不好走了。
这一次去辽东,不比去榆林,所以苏谢两位姨娘,冯佐冯佑两个最重要的长随都跟随冯唐去了。
朝廷也基本上同意了冯紫英的要求,尤氏三兄弟加曹文诏部,以及贺人龙部,陆续从榆林镇和大同镇调往辽东。
和佛山庄记的火铳委托合同也签署了,三千支日本鸟铳会在半年内送到辽东,同时一年内的自制火铳和从欧洲购买的自生火铳也要送到。
这是冯唐接受了冯紫英的观点之后,下决心整饬的一支力量,而且还要进一步加强,这将是未来辽东军对抗建州女真的关键力量。
看见父亲一行人消失在远处驿道上的地平线下,冯紫英脸色沉郁,良久才策马往回走。
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陪着冯紫英。
“还有大半年观政期就满了,你们俩考虑好了?”
“紫英,我们能和你比么?功劳都力得不想力了,我这一趟去了一年多时间才回来,也算是一个西北的老军务了吧?”郑崇俭乐呵呵地笑着道:“下地方暂时我是不想去的,没人有机会留在兵部还愿意下去,非熊,你呢?”
“我的想法也一样,下了地方也许就捞不着机会了,大章你倒是捞到了去西疆,我还在琢磨哪里找机会呢。”王应熊看了一眼冯紫英,不知道能不能当着郑崇俭说西南播州那边的事儿。
见冯紫英微微点头,王应熊才道:“西南那边情况越来越糟糕,播州、水西和永宁都有一些异动,但很多都不好判断,许多情况反映上来都很零散,你要说可疑,也的确可疑,你要说有没有其他可能性,也不一定,所以……”
郑崇俭吃了一惊,看了一眼二人,“紫英,非熊,你们俩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西南那边形势一下子变得这么糟糕了?为什么回来这么久了,非熊你都没提?”
“你不是一直在写西疆平叛和收复沙州与哈密的经验总结么?就暂时没有告诉你,免得你分心。”冯紫英平静地道:“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么?”
“这么大的事儿,兵部几位大人知晓么?”郑崇俭神色严肃。
“尚书和侍郎大人当然知晓,我们不至于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但是有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弄得尽人皆知了,杨应龙在京师城里有不少眼线,也收买了不少人,非熊收集这些资料都是暗中进行的。”冯紫英点点头,“方叔那边也在协助非熊。”
戊字卷 第五十六节 理直气壮浪起来
“杨应龙?播州土司?”郑崇俭脸色越发难看,“你们俩就这么确定他要反叛了?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在京师么?”
“他不反叛当然更好,我们也希望如此,但是有些事情却不会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冯紫英很肯定地道:“我们从去年开始关注西南局面,你那会儿还在西疆,非熊也花了不少心思,在他老家那边安插了线人,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和线索,不仅播州,水西,永宁,几个土司都有异动,只是我们无法确证而已。”
郑崇俭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朝廷打不起仗了,如果能够避免最好能避免。”
冯紫英和王应熊目光都落到郑崇俭身上,对方说这话,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理由的。
“西疆那边看起来平定了,但紫英你该知道,甘肃和宁夏两镇境内的状况,糜烂不堪,柴大人都有些焦头烂额,陈总督上任之后就会明白,固原镇境内更是民变不断,榆林镇境内若非紫英的父亲强力弹压,只怕也早就出状况了,而现在令尊和尤氏三兄弟都移兵辽东,我担心陈总督控制不住局面啊。”
冯紫英脊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毛骨悚然,可别千万因为自己老爹带着一帮能征惯战的将士走了辽东,这陕北就出状况吧?
“这几年陕西天时都不好,旱情不断,陕北流民大增,民乱不断,匪患猖獗,地方官府根本无力剿灭,全靠边军镇着,一旦边军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郑崇俭才从陕西回来不久,深知现在陕西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四镇之地理论上都属于陕西都司,陈敬轩出任三边总督,那么便是上管军下管民,一旦民乱民变或者匪患过甚,边军就需要介入,问题是如果边军介入都控制不住的话,那就十分危险了。
“陈大人此番上任,朝廷也是给了一笔粮饷支持的,……”王应熊弱弱的辩解了一句。
“杯水车薪!那是解决军队需求的,不是照应地方的!紫英,你也去过甘肃、宁夏和榆林,固原情况你也清楚,地方上糜烂到什么程度,你难道不知道?”郑崇俭撇嘴,不屑一顾。
冯紫英沉默。
他从西疆返回京师时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要重建甘肃、宁夏这一片会耗费多少银两。
叛乱带来的危害不仅仅是叛乱本身,更在于其毁坏了地方秩序和大量财富。
如果要避免这些地方的百姓变为流民进而成为乱民乱匪,那么朝廷不但要赈济,更要恢复他们日常生存的设施,这没有两三年的扶持根本做不下来,但朝廷现在只顾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深层次的问题?
哪里都要银子,要粮食,要布匹,要盐,这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果没有,如何能让地方秩序恢复平静下来?
特别是在陕西连年遭遇旱灾的情形下民不聊生,那么带来的就必定是民乱乃至叛乱。
所以郑崇俭才说朝廷已经快要打不起仗了,陕西情况这么糟糕,朝廷都还顾不过来,一旦西南再开战事,朝廷哪里还有余力来顾及其他?
皇帝和内阁乃至六部不是不清楚陕西的艰难,但是奈何哪里都需要银子,所以皇帝和内阁才会对冯紫英能赤手空拳的从盐商、海商们手中募集到这样大一笔银子如此看重,哪怕冯紫英一样为此事引来不少了攻讦,但是无论是皇帝、内阁还是都察院都很默契的置之不理。
谁能替朝廷弄来银子,那么他就是朝廷现在的救星了。
“只要能稳住三边军务,陕西当不至于大乱吧?”王应熊嘟囔着。
“哼,非熊,你就只寄希望于不大乱不成?积小乱一样会变成大乱,一颗火星子丢入一堆枯草,会有什么结果,你难道不明白?”对王应熊郑崇俭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王应熊挠了挠脑袋,满脸苦涩无奈,“可是西南那边的确是有这些异动,我们总不能不把这些情况不向朝廷报告吧?那不成了掩耳盗铃?”
“此时还是不宜过分刺激西南那边,或许他们现在有野心,但是恐怕也还在观察犹豫,而朝廷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只要这两年熬过去,陕西和辽东局面都能稳住熬过去,开海带来的特许金和开海债券收入能够每年稳定的进入户部,到那时候西南真要出事儿,朝廷也要好应对许多。”
冯紫英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所以非熊和方叔他们都只是收集情报线索,兵部里边也只有区区几人知晓,就是怕打草惊蛇,引发杨应龙他们警觉,索性就先发起叛乱。”
“缓兵之计也不好用啊,能用得了多久呢?还得要看人家脸色行事啊。”郑崇俭叹了一口气,强作笑颜,举步向前,“走吧,今儿个还得要叨扰紫英府上一顿,方叔和非熊都说你府上饮食不一般,别有风味,我在陕西早已经馋的不行了,……”
“得了,你一山西人,陕西饮食你难道就能有多不适应,又不是南人,……”王应熊也怼回去,先前这厮对自己不客气,他也有些气恼。
几个人说笑着返城,只是笑声中都带着几分沉重和忧虑。
都在朝中经历了几年政务,尤其是在冯紫英的影响下,他们考虑问题都不再局限于一城一隅一部,习惯于用联系和辩证的角度来看问题,自然就明白现在朝廷的局面多么不利。
看起来似乎哪里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他们都能感觉到四处都像是漏风的纸糊灯笼,兴许哪里一阵风吹来,火苗摇曳,就能引燃灯笼,把一切烧个殆尽,而他们现在居然束手无策。
这种滋味真的很难受。
郑崇俭和王应熊他们吃了饭就回去了,只剩下冯紫英一人呆坐在书房中。
他自己都没明白,被人穿越而来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如鱼得水,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怎么自己就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封建王朝的忠臣纯臣了?
一会儿操心辽东怕建州女真趁机起势了,一会儿又担心陕北某些历史提前上演引发王朝崩溃了,要不就是害怕西南叛乱导致大周国力耗尽了,再不就是担心倭寇袭扰闭关锁国,国民经济萎缩了,自己咋就活得这么辛勤操劳呢?
这不该是内阁首辅或者皇帝操心的事儿么?这也罢了,自己好像甚至把郑崇俭、王应熊、练国事、方有度这帮同学的危机感都给激发起来了,让他们自觉不自觉的跟随着自己的思路在行进了,自己可真的是这大周朝一等一的纯臣啊。
既然这样,自己多喜欢上几个女人怎么了,永隆帝凭什么不给自己二房封爵兼祧?
自己都如此为大周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了,难道多收几个女人为妻妾,不该么?
想到这里,冯紫英原本还因为过于花心好色而有些惭愧的心思顿时丢到九霄云外,立即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自己为大周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的。
于是,今儿个是不是先把云裳给梳拢了?冯紫英手摸着下颌,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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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环老三的到来,冯紫英是早有准备的。
那一日宝玉发癫,冯紫英没来得及和环老三多说话,环老三只怕心里就是惴惴不安的。
毕竟他马上就是院试了,院试一过,贾环也很清楚他还没有那个能耐去参加秋闱,单单是时政策论这一块他还是一片空白,去也是枉然,所以还不如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把经义做好,等到入了书院之后再来好生琢磨时政策论这一块。
而论时政策论这一块的造诣,青檀书院说第二,这大周就没谁敢说第一了。
只不过是探春和环老三一起来的,倒是让冯紫英很是吃惊。
要知道探春是极少来自己府上的,而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以探春这种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更是不应该出现才对。
可见这探丫头对贾环期盼之深。
金钏儿和香菱几个丫头对探春的到来都是格外喜欢。
探春在贾府里边就很是受人欢迎和尊重,见到探春到来,金钏儿和香菱也都是围着探春说着话,冯紫英索性就让金钏儿和香菱她们陪着,自己先和环老三说话。
“宝玉清醒了?”冯紫英有些不太相信,自己都说了,狗改不了吃屎,宝玉能幡然悔悟?
“据说是清醒了,痛定思痛呢,还有老爷那里忏悔了一番,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冯大哥,我现在不关心这个了,你不也说了么,我贾环的未来不应该局限于荣国府折扣枯井里,……”
环老三气势如虹,倒是冯紫英忍不住干咳两声。
自己啥时候说荣国府是枯井了?自己说要他你不要坐井观天,这厮就干脆把荣国公府定性为枯井了,还说是自己说的,这等手段倒是日后当御史的料。
戊字卷 第五十七节 一浪接一浪
“嗯,很好,环哥儿,就是要有这种心胸气概!”冯紫英大马金刀地一挥手,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看得贾环心潮澎湃,更是静心倾听。
“你和宝玉是不一样的,他是嫡子,但他不读书,不走科举仕途,无论如何也就是一个在家坐吃山空的主儿,所以我那一日才会那般狠狠地批了一番,就是希望振聋发聩,让他清醒过来,不读书可以,但是你得要学着做事儿啊,日后你环哥儿和兰哥儿都读书出去了,琏二哥也在外边儿做事儿了,那荣国府谁来撑着局面?”
“这荣国府袭爵按照规矩也是琏二哥袭爵,但是琏二哥要做事,所以迟早你们荣国府长房二房都是要分家的,现在也是因为老太君还在,一旦老太君百年之后,荣国府分家,琏二哥这一支长房我是很看好的,但是你们二房呢?论理该贾兰来承袭二房,但是贾兰还小,也还有你们两个叔叔,你如果读书出去做事了,贾兰也要读书,宝玉怎么办?”
冯紫英侃侃而谈,他甚至没有避讳已经走到了门外的探春,有意提高了声调。
“所以我说宝玉你这样不行,不读书就要学着做事,没本事像琏二哥那样去外边儿做事,就学着在家里做点儿事情,珍大哥和蓉哥儿那么浪荡的人,也都还要南上北下去视察庄子收成,莫不成你贾宝玉连珍大哥和蓉哥儿都不如?成日里就琢磨那点儿和姐姐妹妹丫鬟小子的破事儿,难道还能琢磨一辈子?”
这最后一句话有点儿重了,但是贾环却是听得眉飞色舞,探春在门外也听得有些脸红。
宝玉除了喜欢和女孩子们纠缠外,和钟哥儿、蒋琪官几个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也瞒不过府里边,但大家都装着不知道。
这等事情好像在京师城和江南大户人家里边也不少见,甚至成为雅趣,只不过正派人都还是觉得恶心,对女孩子来说就更是觉得不堪了。
“冯大哥,我贾环是绝对不会学宝二哥的,我是要读书的,而且一定要考中举人进士,我日后也是要向冯大哥学习,以冯大哥为我的榜样,……”
贾环脸色潮红,信誓旦旦地表态。
“环哥儿,读书是好事,做事也不能说就差了,读书出来,入仕之后也还是要做事,只不过是替朝廷办事。”冯紫英谆谆教诲,“做事其实也是一种历练,……”
贾环鸡啄米一般的点头不已。
“……,前日我回了青檀书院一趟,也和周山长说了你的事儿,待你院试一过,我便会替你写一封荐书,你便带着荐书去书院就读,争取下科秋闱考过举人,至于说能不能一举过进士关,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贾环忍不住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只能哽咽着起身深深一鞠躬,若非辈分不合适,他都要给对方跪下磕三个响头了。
他这么些年来在贾府里边备受欺凌,尤其是阖府上下都对他看不起,都围绕着宝玉转,把宝玉吹得天上仅有,地下无双,他就一直不服这口气。
只是无尽雄心却无人理睬,一直到冯大哥出现,这才真正救了自己。
冯大哥的鼓舞成为他最大的动力,终于能够一路考过县试府试,院试他也有绝对把握能过,剩下就是需要到书院读书了。
若非冯大哥帮忙,府里边多半有事要让自己继续在族学里读下去,他已经听到了府里边一些说法,就是太太说若是能读出书的,哪里都能读得出来,显然就是不想让自己出去读书。
若是这举人都是在族学里能考中的,那还要外边书院作甚?
府里边那些人根本就是不想让自己出头,深怕自己考上了举人日后把宝玉逊得更难堪罢了。
“好了,环哥儿,男儿汉大丈夫,莫要作妇人状,也无须说什么感谢的话语,你能好好读书就是对冯大哥最大的感谢了。”
见贾环眼圈红透,哽噎无语的模样,冯紫英赶紧摆手。
“你也要好好感谢你三姐姐,成日里对你这般关心,深怕你恶了太太,不许你读书,你以为她百般敬重太太交好宝玉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贾环一愣,而门外的探春也是全身一震。
探春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连这点儿都看出来了。
她对太太尊重,对宝玉关心,固然有嫡母嫡兄的缘故,但是未尝没有要刻意维系一种良好氛围的意思。
宝玉是不能读书的,但是却是嫡子,而环哥儿是能读书的,但是却是庶子,只怕太太心里是肯定梗着一根刺的,若是要寻些理由不准环哥儿读书,还真的不好说,毕竟嫡母至上,难道你环哥儿还敢反抗不成?
“环哥儿,有些事情,多用心想一想,你三姐姐和你一母同胞,血脉相连,难道还能害你不成?”冯紫英喟然道。
贾环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点头,良久才道:“冯大哥,本来有些话我都不该说,但是这府里边我是真心待不下去了,反正也要出去读书了,可三姐姐这边,我看得出来,三姐姐喜欢冯大哥,冯大哥你也对三姐姐有些情意,只是不知道冯大哥日后打算如何安置三姐姐?”
冯紫英一怔,谁说这环老三心思差?居然连这点儿都看出来了,这是要替探春来问了?
贾环的问话却把门外的探春给惊得不轻,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环哥儿居然敢当面质问冯大哥起来了?
只是这一问却是让探春芳心大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要离开,却又无比想听听冯大哥的想法,但是却又怕听到一个让自己难以接受的结果。
这种纠结让探春在门外只能死死扭住手中的汗巾子,脸色潮红,竟然不知道是进士退。
冯紫英也被贾环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问住了。
如果没有对宝钗的承诺,冯紫英觉得选择探春也未尝不可,探春的性子他很喜欢。
不过他也知道即便是没有宝钗,即便自己拿到了二房封爵兼祧的机会,像探春的庶出身份都决定了自己不太可能娶探春为正妻,哪怕是史湘云都比探春更合适。
这年头嫡庶的差别就有这么大,男子还能用科举仕途来改变这种身份差别,而女人就很难了。
对贾环,还有门外的探春,冯紫英不能撒谎,他也不愿意撒谎。
探春不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她,虽然不知道探春的表情心情,但是冯紫英相信此时的探春应该是很纠结迷惘的。
她恐怕也不知道她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虽然自己一度很含蓄地表明过情意(撩),但是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是自己长房是沈家女,三房是林家女,除非探春做妾。
且不说探春自己是否愿意做妾,单单是贾府这边这一关恐怕都很难过。
“环哥儿,你应该知道你冯大哥现在的情形,我的婚姻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涉及到很多,我不否认,我对你三姐姐有些情意,但是横亘在我和你三姐姐之前这道鸿沟却是天堑,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要想跨越这道天堑,需要时机。”冯紫英字斟句酌。
贾环精神一振,“冯大哥,小弟知道您的本事,您肯定能说服府里边,是不是?”
“环哥儿,你是打算让你三姐姐给冯大哥当妾么?”冯紫英苦笑道:“这不仅仅是你们府上的问题,你三姐姐总归也是要颜面的,若是让她这样没名没分的过来给你冯大哥当妾,冯大哥也觉得有些委屈你三姐姐啊。”
门外探春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不住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用汗巾子擦拭掉浸出的泪珠,低垂下目光,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
虽说出身是命,但是探春却一直不肯在这上边低人一等,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探春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只是若是沈氏女也就罢了,反正都不熟悉,过去为妾并没有什么,但像素来交好的林姐姐为正妻,自己却要过去为妾,这种复杂的滋味如何能对人言?
便是再心胸宽阔,再说姊妹情深,但又有谁能真正无视?
事实上探春也知道自己这种庶出身份,要想为正妻,就只能嫁到那种寻常人家,而哪怕是稍有出息的士人,都不愿意娶一个武勋家庭的庶出女儿。
这种尴尬的处境往往是庶出女子的最难的地方,而武勋却又是士人所不屑的,这样的身份综合起来,也就难怪像迎春、探春这样的女子在婚姻选择上的狭窄了。
今儿个冯大哥这一席话却是击中了素来骄傲的探春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如此体贴而又知情达意的男子,还能有何人?
“那冯大哥您是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贾环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姐姐今年也十四了,年龄不小了,兴许府里边下一步就要给她找人家了,若是找一个像二姐姐那般给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当填房,而且那个男人据说还是品行卑劣,那三姐姐这一辈子岂不就毁了?”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五十八节 探春崛起
府里边都听说了,大老爷是打算把二姑娘许给那经常来府里的孙绍祖,这让整个府里上下都是震惊不已。
那孙绍祖府里人见过的不少,貌丑人粗不说,两次来府上都是喝得酩酊大醉,醉后险些把一名丫鬟给奸了,而且听闻说此人人品卑劣,贪财好利,这一点上倒是和大老爷有些相似。
当然这也只是传言,但即便是传言也让府里边几位姑娘心里有些不踏实,尤其是探春和惜春二女。
谁不担心自己的命运也和迎春一样?若是嫁一个这等粗陋卑劣不堪的军汉,只怕一辈子就有得苦头吃了。
探春也是竖起耳朵,想要听一听冯紫英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
“环哥儿,我说了,这种事情要等待时机,若是只想把你三姐姐纳妾回冯家,我相信虽然政世叔和婶婶有些反对,但若是我下一番工夫,也是能做到的,但是这样做却不是我想要的,你明白么?”
冯紫英平静地回答让贾环和探春都是既感到欣慰,又有些遗憾,这个时机究竟是什么时机?
“那冯大哥你说的这个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还有你也说了三姐姐是庶出,我知道像你这现在这等身份肯定不可能娶三姐姐,而且你也已经订亲了,那如何来解决这一点?”
环老三还真是坚执,看样子也是要替探春寻到一个答案,只可惜冯紫英无法回答这个答案,而且探春就在门外,便是说谎他都不敢,只能用这等模棱两可的话语来糊弄,因为连他自己现在都还没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来解决这道难题。
见冯紫英始终不愿意就这个问题做出明确回答,贾环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只能黯然地低头不再多说。
冯紫英倒是有些欣赏贾环的这份心思,起码这个人不虚伪,自己所珍视的便要去问个究竟,哪怕是明知道自己不太好回答,仍然还是执着地反复询问,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所以当和探春单独相处的时候,冯紫英也是对贾环赞不绝口。
“冯大哥你也莫要太夸赞他了,他性子本来就有些执拗,若是你还这般鼓励支持,小妹怕他去了书院之后一旦受了挫折,会不会一蹶不振?”
探春对贾环能去青檀书院也是喜出望外,但又怕青檀书院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贾环进去之后恐怕连泯然众人都做不到,甚至可能就是里边的下驷了。
以贾环性子如果发现自己如此努力,都还是居于下游,能不能接受这种巨大的变化反差?
“三妹妹也太小瞧环哥儿了,他没宝玉那么脆弱,这和他在府里边这么多年的环境也有关,何况书院里那些学子的表现也是人家苦读出来的,环哥儿若是不服气,那就比人家更努力更刻苦赶上去啊,既然有路可走,他又有什么想不通无法接受的?”
被冯紫英这一反驳,探春倒是心里踏实许多。
对方说得没错,环哥儿在贾府里边被宝玉压着,那是没法子,宝玉是嫡出,环哥儿是庶出,这种出身无法改变,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是这样,但是在书院里,你觉得人家本事压你一头了,那你加倍努力学习追回来就是了。
最终大家都是要在秋闱春闱上来见分晓的,那里不看出身不看样貌,就凭真材实料,这样你都比不过人家,那你就得认输。
“嗯,对了,先前听环哥儿说宝玉有点儿大彻大悟了?”
冯紫英话语里调侃的口吻让探春忍不住白了一眼对方,这分明就是有些不信嘛。
少女娇俏顽皮的白眼却让冯紫英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而探春的这种妩媚活泼表情更是有点儿直击人心的冲动。
“冯大哥切莫用这样的口气在老爷太太面前说,宝二哥在屋里休息了一段时间,可能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尤其是这段时间看到老爷忙碌清瘦了不少,而琏二哥又不在,赖家的又在老爷面前检举东府里的人在修园子的事情上贪污钱财,老爷一过问,大老爷又不高兴,认为是信不过他,要撂挑子,弄得老爷焦头烂额,精疲力竭,……”
探春叹了一口气,“府里缺一个能顶梁的爷,的确就有些运转不灵了,原来琏二哥在还不觉得,现在琏二哥一走,就一下子露馅了。”
“不是还有琏二嫂子么?”冯紫英随口问道。
“不知道是哪个嚼舌头的,府里瑞大爷和东府蓉哥儿多来了琏二嫂子那里两趟,也是说修园子的事儿,就有人说瑞大爷和蓉哥儿与琏二嫂子闲话,所以琏二嫂子一赌气也不愿意管了,还是太太多番劝慰,才没有撂挑子,所以……”
探春没有说琏二嫂子其实也找了她,想要让她帮着管一管账,她有些意动,但是还是没有答应,今儿个她也想问问冯大哥的意思。
“哦?二嫂子也怕人家说闲话?”冯紫英笑了起来,“她那等泼辣的性子,老太君不都说她是破落户么?还怕这个?”
探春迟疑了一下,“冯大哥,琏二哥这么久来一直不在府里,听说是帮您做银庄的事儿,但是府里也有人说琏二哥在外边有人了,所以要和二嫂子和离,二嫂子不答应,……”
“啊?有这等事情?”冯紫英真的吃了一惊,这贾琏居然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的幺蛾子来?
“嗯,小妹也是只听到只言片语,也不知道是府里那些嚼舌头的胡说八道,还是真有此事,但是琏二哥现在很少和二嫂子走在一块儿,我听平儿说,现在琏二哥回来基本上都是独自在书房里睡,二嫂子和他在冷战呢,……”
说这些人家的闺中私事,探春也有些脸发烧,但阖府上下都能看得出来现在琏二哥只听冯大哥的话,甚至连大老爷都支持琏二哥跟着冯大哥去做事,所以这等事情若是想要解决,恐怕还得要眼前这一位发话才行。
冯紫英挠了挠头,贾琏没和他说这事儿,但是他却知道贾琏早就有此心。
王熙凤的强势霸道让贾琏一直觉得憋屈,但是王家现在本来就比贾家更有地位,王子腾的身份更不是贾赦贾政能比的,纵然贾元春进宫当了贵妃,但是其母也是王家人,而且老祖宗也更信任王熙凤,所以贾琏也明白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以前也就罢了,贾琏只能憋着,但是现在扬州一行,豁然开朗,贾琏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靠着贾府王府这些也能自己闯出一条道来,哪里需要仰人鼻息,哪里需要瞻前顾后?
现在贾琏在外边做事儿,而且是身份尊崇,生活优裕,每个月除了薪俸,还有一些属于银庄的公中花销,可以说这等生活对贾琏这种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儿是最适合的,也难怪他乐不思蜀,甚至生出了要彻底摆脱王熙凤控制的心思。
“这事儿我也才知道,琏二哥是在帮我做银庄的事儿,因为比较紧急,所以琏二哥基本上心思都在那边儿上,我没太多精力来顾及,等到他那边忙得差不多了,他们夫妻俩这段时间过了,也许就会和好了吧?”
冯紫英只能先应付着,却不敢打包票。
贾琏受压抑已久,而且又在扬州纳妾,那等扬州瘦马,人家培养出来就是专门用来讨好男人的,贾琏哪见过这等阵仗,自然被迷得三魂五道的,但要说到过日子,这等扬州瘦马就未必能行了。
不过尝过了这等滋味的贾琏恐怕还真的就会生出和王熙凤和离的想法了,纵然不可能把扬州瘦马变成正妻,但是他也可以娶一个小家碧玉为妻,也胜过在屋里受气。
探春不以为然,摇头:“冯大哥,恐怕没那么简单,二嫂子本来就因为这事儿弄得心烦意乱,加上外边又说闲话,所以才不肯管府里的事儿了,就怕让琏二哥那边心里更堵,日后更难和好,前日里她来找到小妹,说她身子这段时间不好,想要让大嫂子来管府里的事儿,但觉得大嫂子性子太软和,所以想让小妹去协助大嫂子,您觉得小妹……”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的到来,还引发了贾府的这等风波,甚至要推动探丫头提前在贾府“上岗”?
沉吟了一阵,冯紫英觉得恐怕现在还不是探春管事儿的时候,李纨其实并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么软,她只是因为自己丈夫早逝,王熙凤和王夫人本来就不愿意让别人来管府里的事儿,所以才主动退出。
现在贾赦和赖家因为园子的事儿相互攻讦,王熙凤趁机脱袍让位,这和贾琏冷落她没太大关系。
这女人对权力和金钱的渴望,也不是一个贾琏就能压制得住的,那是因为看到了这怕是一把火要烧到身上,所以才会借机脱身。
“妹妹,你若是想要学着管事儿,日后自然有你管事儿的时候,但是这一次你们府里,愚兄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去掺和了,修园子的情形都知道,谁不想往自己包里揣几个?你能管得了谁?贾珍和贾蓉背后是贾赦,赖家更是在你们府里根深蒂固,没准儿背后也有人在使坏,所以你不适合,若是真的到了某一天非要你去管,那就光明正大你一个人来掌管,也别在用珠大嫂子这个名头,……”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五十九节 戏弄,其乐融融
探春和贾环走了,冯紫英却是有些唏嘘。
难怪倪二也通过尤二姐给自己带话递信儿,这贾府里边的利益争夺和矛盾居然都已经激化到了这种程度了。
要说贾政对自己兄长从中捞一把一无所知,冯紫英不相信,但是贾政也很无奈,许多事情他也顾不过来,总不能让外人来掌管,所以最终许多事情还是得交给兄长去做,只能希望自己兄长能够稍微克制一些,不要过分。
赖氏兄弟大概也早就瞅着这样一波机会了,没想到却被贾赦带着贾珍、贾蓉与倪二搭上了线,一下子就把这能挣钱的事儿卷走大半,自然是不服气的。
只是赖氏兄弟再怎么也是奴才,要和贾赦、贾珍他们斗,恐怕还力有未逮,这里边多半还有些什么才对。
只不过冯紫英不是局内人,一时间看不穿,当然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去管这些破事儿。
现在居然要把探春都拉进去了,冯紫英自然不会不管,但他也只是希望探春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踩这趟浑水。
“爷,玉钏儿回来了。”云裳乐滋滋地跑来道。
“哦,她一个人回来的?”冯紫英站起身来,“人呢?”
“她去看晴雯去了。”云裳一边替冯紫英收拾书房的书本物件,一边道:“玉钏儿和晴雯也挺熟的。她一个人回来的,妙玉姑娘回了牟尼院和她师傅住在一块儿了,所以就打发玉钏儿回来了。另外和她一块儿进京的还有一家三口,据说是妙玉姑娘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一家人。”
“哦,妙玉回了牟尼院,和净缘师太在一起了?”冯紫英没想到妙玉最终还是选择了重回她师傅那里,看样子她这一趟效果不佳,并没有能真正让妙玉解开心结。
“是的,听玉钏儿说她师傅也不太愿意让她重新会佛门,让她好好考虑,但是妙玉姑娘始终不肯答应,最终她师傅也犟不过她,也只能让她暂时在牟尼院里静修,说她迟早要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姻缘。”
云裳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冯紫英表情,却见冯紫英并没有太大的举动。
“那就由她去吧,反正她也知道贾家冯家在京师城的情况,她若是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最适合她的,那就看他自己的决定了。”冯紫英为其盖棺定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冯紫英受了林如海的委托,愿意为妙玉提供一个优渥的生活环境,但如果妙玉固执己见,他也不会勉强。
在他看来,像妙玉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真的身居佛门也未必是坏事,否则一旦失去庇护沦入社会,只怕受到的挫折毒打会更让她觉得绝望。
所以一辈子呆在佛门中清心养性,也未尝不可,至少不必面对世间种种烦扰,当然佛门中只怕烦扰也不会少。
“走吧,我也去看看晴雯,她身子应该大好了吧?”冯紫英起身,随口问道。
“好多了,估计再休息几日就能完全恢复了,拿晴雯自己的话来说,她觉得这几日在府里的生活怕是她有记忆的日子里最美好的了。”云裳由衷地道:“她一直在说多谢爷的看顾。”
“不怕爷觊觎她的身子美色了?”冯紫英笑着道。
云裳和晴雯素来交好,来往很密切,以前晴雯就觉得冯紫英对自己特别,就是贪图自己身子,这些意思免不了也在云裳面前流露过。
云裳也竭力为冯紫英辩解,觉得如果冯紫英要真心想要晴雯,向贾府索要就是,哪里用得着这般心思?
所以为此还向专门冯紫英求证过,弄得冯紫英都有些尴尬。
他能说最初他真的就是贪图晴雯的美色身子么?
“爷若是看上了她,喜欢她,那也是看得起她,她只有高兴幸运,如何会有其他念想?”云裳也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咱们当奴婢的,这一辈子求个什么?不就是求一个能喜欢自己疼爱自己怜惜自己的主子么?晴雯若是能得爷的恩宠,那也是她命好。”
这宿命主义论也太浓名了,不过我喜欢,冯紫英忍不住抬手捏住云裳日渐丰润的下颌,“爷怎么感觉听到的是说晴雯,其实却是云裳的自怨自艾呢?”
面对冯紫英的侵袭,云裳却没有挣扎摆脱,反而目光炽热地望向冯紫英,然后又低垂下头:“奴婢的心思爷都知道,奴婢不图其他,……”
自家小云裳真的不小了,还是有些吃醋了,每日看见金钏儿和香菱轮番侍寝,却没有她的份儿,内心有些不安全感也很正常。
冯紫英抬起云裳的下巴,晶润的唇瓣殷红似火,哪里还能忍得住,立时压了下去,一双手索性就把云裳搂入怀中,恣意享用了一番。
等到云裳娇颜似火气喘吁吁的从冯紫英魔掌中挣脱出来时,忍不住埋怨道:“爷也不分个地方时候,这里是书房诶。”
“爷言出法随,自家地盘上,难道还不能为所欲为?”冯紫英笑嘻嘻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虽然不及于乱,但是这份手眼温存,也足以让云裳心中安稳不少了。
云裳原本有些气恼,但是却又展颜一笑,“爷这会儿才像一个十七岁的人,要不我们都觉得也像是三十岁的老爷了。”
冯紫英怔了一怔,觉得云裳这话好像不无道理啊。
自己穿越之后来的心理年龄无时不刻不再提醒自己,需要像一个四十岁男人一样理性成熟,但实际上自己才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啊。
这等年轻不本该就是恣意妄行充满青春激情的时候么?
难怪方有度和王应熊都说,跟着自己都会下意识的变得稳重老练起来,这固然是一种夸赞,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显得太过早熟了。
也许自己可以表现得更狂放恣意一些,不必太过于拘泥太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年轻有犯错误的资本嘛。
拉着云裳到了晴雯的房间,晴雯虽然还坐在炕上,但是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般还有些病态了。
尖瘦的面颊丰润了许多,气色更是白里透红,眉目间的灵动妖娆气息开始重现,那个牙尖嘴利娇辣妖娆的模样又重新回来了。
见冯紫英进来,晴雯赶紧起身要下地来拜谢,却被冯紫英制止:“莫要下地,你还没有大好,再好生将养几日,你的去处我也替你寻好了,所以你心里也莫要在牵挂这事儿。”
“啊?”满室皆惊。
冯紫英回来之后也没说沈家那边的事儿,包括金钏儿、云裳和晴雯心中都还一直惦记这这事儿,她们都知道晴雯不能一只留在冯府,再怎么也要给贾府那边留几分颜面,但是去哪里,都以为是要去马巷胡同那边,让晴雯去侍候冯紫英养的两位外室。
但今日冯紫英这样郑重其事的提出来,大家就应该是猜错了。
晴雯定了定神,最终还是披衣下地,福了一福,“爷要把奴婢送到哪里去?”
见晴雯和其他几女都有些受惊过甚的样子,冯紫英也觉得自己这故弄玄虚是不是有些过了,赶紧摆手,“上床去,别凉着。我昨日去了沈府,和沈家那边说了,嗯,你日后就跟着未来的大奶奶,她也听说了你的事儿,对你很感兴趣呢,说等你身子好了便过去,她也想好好看见你,还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俊秀人物能让爷和寿王两人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呢,……”
冯紫英忍不住哈哈大笑,却见晴雯脸色越发苍白,知道对方误会了,这才笑着道:“爷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和她说了,她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神秘吓人,挺亲和一个人,性子很好,晴雯你就放心过去,不会受冷遇的。只不过估计你大奶奶肯定会问你很多,嗯,包括我们府上的许多事情,你日后就是她的人了,但是也不能出卖我们这边的秘密啊,金钏儿,香菱,云裳,玉钏儿,你们说是不是?”
晴雯脸色由白转红,忍不住娇嗔跺脚:“爷还有兴致来戏弄我们,奴婢心里都吓死了。”
“呵呵,吓什么吓,为此事儿爷也是煞费苦心,还为此专门跑一趟去见你们未来的大奶奶,也容易么?知道这主动上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爷向她服软了,……”冯紫英信口胡诌,把几个丫头蒙的一愣一愣的。
“爷,那如何是好?”金钏儿她们当丫头的自然不清楚这高门大户之间婚姻的细节,还真的以为是如此。
“是啊,可是为了你们几个丫头将来不被大奶奶穿小鞋,爷也只有硬着头皮上门负荆请罪说好话,让她日后能好好待你们了。”
冯紫英见几个丫头都是惊疑不定的模样,尤其是金钏儿和香菱更是小脸都白了,这两丫头都是被自己梳拢了,大概是觉得若是被未来奶奶知晓此事,担心要“另眼相看”了。
倒是云裳最先反应过来,仔细观察冯紫英的表情,突然道:“爷这是在糊弄吓唬我们吧?你是去和奶奶谈晴雯的事儿,怎么又扯到我们几个头上来了?”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六十节 都是爷的人
见冯紫英似笑非笑的表情,金钏儿何等聪慧,也是关己则乱,才会被冯紫英吓住,这会子立即醒悟过来,也是脸带潮红跺脚:“爷也没有个正形,成日里来捉弄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冯紫英乐得喜笑颜开,看在几个丫头眼里更是觉得“可恶可恼”,都是瞪眼跺脚,一脸不依的模样,倒是让冯紫英领略了一番百花丛中的小儿女味道。
“好了,爷也不逗弄你们了,平日里呢,你们总嫌爷太老成,,老气横秋,可这会子又觉得爷可恶了。”冯紫英摇着头,“所以圣人都说为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爷该怎么办才好呢?”
又逗得几个丫头都是埋怨不止。
晴雯也终于能感受到了为什么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在冯府这边为什么这么心情愉悦了。
以往觉得金钏儿她们到贾府这边来说起在冯府生活都是满脸幸福满满的模样,还觉得她们是在装在炫耀,但现在才来这边几天,就感觉和贾府那边完全是两样。
事情倒是和贾府那边差不多,只是这位爷没那么讲究,关键在于这里边的气氛太好了。
这位爷带下人亲近但是却不纵容,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也是极守规矩的,像这样爷和下人之间的嬉笑打闹,宝玉好像也有,但是是那种毫无原则的放任,而这一位却是发自内心的爱护和关心。
至于说这位爷的担当和责任心,就根本不是宝玉那种人能相提并论的了。
“嗯,爷说了,你们都是爷的人,难道还会允许别人来作践你们不成,晴雯也一样!”冯紫英大大咧咧地道:“晴雯过去了,也就跟着未来的大奶奶,半年过后也就嫁过来,所以也莫要记挂爷,……”
一句话把其他几女都逗笑了起来,目光里都戏谑地看着晴雯,晴雯也是脸通红,但是却勇敢地迎着冯紫英:“怎么能不记挂爷?不过奶奶要嫁过来自然是要和爷一体的,晴雯在那边把奶奶侍候好,自然也就是把爷侍候好了。”
“嗯,晴雯说得好有道理,爷竟然无言以对。”冯紫英收敛起笑容,正色道:“爷喜欢听你这话,爷也相信你是守规矩的人,奶奶那边书香门第出身,性子也和善,你也无需担心,我也和她交待了,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但还是那句话,终归到底,你和她们一样,都是爷的人!”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晴雯心中也是一颤,却是咬着嘴唇沉声道:“晴雯一生一世都是爷的人,下辈子也是爷的人。”
听得这个俏丫头炽热无比的言语,冯紫英内心也是美得醉了,能征服一个女人的心,比战场上获胜所带来的的快感不遑多让,尤其是像晴雯这样历经风雨桀骜泼辣的女孩子。
“金钏儿,今儿个咱们庆贺一下,庆贺晴雯身子大好了,也庆贺玉钏儿归来了,咱们就在屋里喝一回酒,热闹热闹,你去厨房里吩咐一声,准备点儿菜,你自个儿也要下厨给爷露一手!爷有赏!”
屋子里顿时欢呼起来。
平素里都是不准吃酒的,虽然这年头女儿们喝的酒在冯紫英看来不过就是些像醪糟汁儿,但是这没酒的味道意境就是不一样,有了酒,那气氛就截然不同了。
几个丫头陆续来到冯府这么久,还没有多少机会喝酒,便是偶尔偷偷嘴喝一口,那也都是解解馋而已。
冯府里边酒自然是不缺的,冯紫英这一开戒,自然是让几个丫头都是兴奋无比。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变得和《红楼梦》书中的贾宝玉一般,也要在自己远离搞起这种家宴来了,不过这种气氛滋味都让他很满意。
圆桌这么一摆开,几个丫头也都忙乎起来,就连晴雯也都穿好衣衫来帮忙。
冯府经过这一年多的整饬,加上将周邻两处院子和后边的烂房子都买了下来,拆的拆了,挖的挖了,便陆续再开始重修和修缮,到目前也已经初具规模。
尤其是那长房院子已经大体落成,整个院落比这边老院子都还要大一些。
原本冯紫英的意思是觉得那边长房院子这么大,自家就是两个人咋加上丫鬟奴仆也不过十来个人,哪里用得上这么大?便是那大伯的妾室现在也是觉得住在这边儿更方便。
但段氏却不同意。
在她看来,冯紫英既然是兼祧,那就得要按照规矩来,三房都得要分开。
这长房院子建起来了,那就是长房的,儿子娶了妻就该去那边住着。
若是两三年后三房这边林氏女也嫁过来了,三房这边也自然就要按照规模修缮起来,也不能弱了。
老娘的心思冯紫英自然无法违逆,也只能由着对方去,只是这偌大一个长房三进院子,就住那么一二十人,未免也太冷清了,索性那边院子和三房院子这边也是连着的,还有小门相通,倒也方便。
现在冯紫英也还住在自家老院子里,只不过在扩大过后也比原来大了不少。
按照段氏的想法,等到冯紫英年底成亲之后搬到隔壁长房大院去了,那么三房这边也就差不多该拆掉一部分开始重建了,总得要让三房这边的院子不输于长房才是。
这种心思也让冯紫英很无语。
算来算去这三房长辈也都只有这么区区几人,要论实在的至亲,自己也只有母亲和姨娘二人加上不在京中的老爹,哪里需要分得这么清?
但老娘所言也有道理,既然朝廷封爵,礼部也批准了兼祧,那便是须得要按照规制来,莫要坏了规矩落人话柄。
玉钏儿去吧院子门插上,整个内院里也就只剩下冯紫英她们六个人,也不怕太太那边院子里来人查夜。
反正真要有啥事儿也有爷扛着,一干丫头们也是格外兴奋放纵。
眼见着这一样样菜肴摆上来,几壶酒也端了上来,冯紫英也招呼大家坐定,定好行酒规则,便吃将起来。
这行酒规则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击鼓传花,行令者蒙眼,以箸击碗,箸停,花在谁手上,谁便罚酒一盅,或者吟诗一首。
冯紫英还从未和这几个丫头们如此放松地高乐,以往人太少,今儿个晴雯也在,玉钏儿也回来了,五个丫头加上自己,也就能凑合了。
只是这等场合,冯紫英哪里玩得过这几个联起手来的丫头?
那作为花的汗巾子随时都能落到冯紫英手上要么饮酒,要么就吟诗。
冯紫英哪里敢吟诗,自己肚里这点儿货色,那都是要等到关键时候才能用的,这个时候用了,日后遇到“险情”,便难以派上用场了。
饶是冯紫英对这等女儿酒免疫,也还是经不住这般反复“摧残”,后来还是云裳稍稍放水,这让冯紫英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觉醒来,身边幽香扑鼻,却是只穿了小衣的云裳依偎在旁,神清气爽,便于大快朵颐,只是手一探,才发现小衣下居然垫着棉布。
冯紫英愕然,却见早已醒来的云裳却是红着脸满是遗憾,“爷,真是不巧,昨晚云裳天癸便来了,要不奴婢去让香菱来,金钏儿好像也来了,……”
冯紫英仰天长叹,这云裳还想还真的是和自己不对路啊,自己还念着挂着舍不得,到关键时候却是这般。
只是见云裳那惴惴不安和遗憾的神色,冯紫英心中反倒是豁然开朗,左右都是自己的人,又何必纠结于这一会儿?
摇了摇头,索性就直接把云裳揽入怀中,感受到玉人在怀香气馥郁的美好,那对盈盈可握的玉笋却也能作聊可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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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言一行人来到京师城时,已经是八月了。
扬州城那边的事情已经基本上理顺,能交的也都分别交给了段喜贵和范景文他们。
这是两类资源,商业和人脉这一块的,自然都要交给段喜贵,而有些对中书科有用的,冯紫英也不吝交给范景文、贺逢圣他们。
汪文言、吴耀青、曹煜,再加上一个钱桂生,这算是林如海当年的核心班底,基本上都带了过来。
汪文言原来是对官面上的事情并负责揽总,吴耀青负责三教九流江湖场面的事务,主要职责是情报的收集,为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盐引发放和盐的生产分配提供情报,而曹煜则是负责整理和汇总。
至于钱桂生,他的作用比较特殊,更多的是对盐课银子的收入进出作一个补账,也就是负责各类钱银的出入,包括哪些公开和隐秘的。
他和扬州城的钱庄银铺乃至南直隶、湖广、江西的这些行业以及盐商们之间的商业往来都是知之甚详,而且关系密切。
可以说对林如海来说,除了汪文言就是钱桂生,这二人才算是林如海的真正心腹,而吴耀青虽然涉及面广,但是毕竟盐务所涉及的事务相对狭窄,反而让吴耀青的许多本事发挥不出来。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六十一节 霸业之基
对于这几个人的安排,冯紫英还没有完全想好。
关键还是自己的身份和职务。
要等到明年观政期满之后,自己才能明确未来几年的去向。
既然来都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不做点儿像模像样的事情出来,好像也对不起自个儿,尤其是身处乱世。
不是都说乱世出英雄么?当个英雄没那么难吧?
先苟一苟,积蓄力量,等到合适时机,一飞冲天,不香么?
有时候冯紫英都有些看不清楚现在这大周朝算不算王朝末期了。
如果把大周朝算着前明的延续,那绝对妥妥处于末世了,而且从辽东的女真崛起,海上的倭人虎视眈眈,西南的土司叛乱在即,塞外的蒙古人仍然厉兵秣马,加之内部太上皇与皇帝外加一个搅屎棍义忠亲王的内斗和财政濒临崩溃的局面,感觉简直比前世明末还危险。
但如果把大周算作一个完整的王朝,立国不到百年,怎么说都不应该是末期才对,而且虽说内忧外患都很严重,但是有许多和明末还是不一样的。
那就是从元熙帝到永隆帝这两位皇帝都属于智商在线的正常角色,文官们的水准都不差,关键使他们之间的党争烈度也都远不及明末时候那种你死我活的状态,军队的控制权也都符合常态,也就是说,还处于可以挽救的状态下。
至于财政虽然困难,但是起码从皇帝到内阁都已经意识到了不能再这样下去,需要通过革新也好,改良也好,来充实财政了,这是一个好现象。
一个愿意接受革新和改良,哪怕只是一定程度的改革的王朝,冯紫英觉得都还是有希望的。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愿意去尝试努力一下,当然他也需要随时观察着形势变化,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当然不会陪着谁去殉葬,不破不立不太符合他现在的心态,但是真正到了那一步,恐怕也没得选择了。
但不管怎么说,像汪文言这几个人将来都是堪当大用的。
“坐吧,文言,咱们几个人还客气什么?”
冯紫英进了花厅就环顾了一眼四周。
这处宅子是托倪二给找的,算是暂时为这几位找的一处落脚地,挨着丰城胡同不远的西院勾阑胡同里,和丰城胡同隔着一条兵马司胡同。
原本也是一处大户人家,不过主人死了,没有嫡子,几个庶出子闹着分家,就这处大宅最值钱,干脆就卖了,大家各自拿着银子去寻自己去处。
三进大院,外带一个别院,位置也相对偏僻,所以冯紫英干脆就买了下来,作为他们的落脚处。
哪怕是现在暂时不确定自己日后会干什么,去哪儿,但是无论如何这京师城的情况都要掌握起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己十七岁,从六品,那也得为三十岁后二三品大员时做准备积累了。
而情报信息收集工作往往是最重要的,无论是朋友的还是盟友的,或者伙伴的,当然更有敌人和对手的。
林如海能把他们几个当做幕僚一用六七年,自然是在各方面都是可靠的,而现在这个幕僚团队交给了自己,日后在工作范围和领域都会有有所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从某个角度来说,冯紫英更希望把他们自身的才能都发挥出来,辅助自己在未来的各方面都能发挥作用。
汪文言不必说,像吴耀青、顾登峰等人的作用可以更大。
江南不必说,但在北地尤其是京师城、北直、山东以及辽东等九边之地,各方面情报都要有针对性的收集起来,当然冯紫英想要的情报未必和兵部职方司和刑部的情报线索一致,他有他自己的要求和标准。
顾登峰这一次没有跟随北上,也是因为南边儿还有许多关系需要维护。
这也是冯紫英专门交待的,不能幕僚团队一北上,原来的关系,尤其是官面上的很多关系就断了,那日后再想续起来就不容易了,尤其是顾登峰掌握着整个南直隶、湖广和江西这一片儿十分有价值的基层官员吏员资源,可以说极为重要。
而钱桂生的作用也一样重要。
像晋商和蒙古人、建州女真都已经建立起了极其密切的商业往来,他们通过晋商中的一些败类大量采购各种用于其军事和民生方面的物资,比如铁料、茶叶、盐巴甚至武器和甲胄,这成为他们重要的物资来源渠道。
在边军中和这些蒙古人、女真人勾结的也甚多,直接将军中的许多物资就出售给这些外敌,一些人甚至已经成为他们的潜在接应和内线,否则建州女真人的势力为何能如此短时间内就壮大起来。
钱桂生在扬州那边就是以一个大私盐贩子的角色出现,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接触到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提供一些秘密资金往来渠道和情报收集渠道。
现在林如海不在了,他失去了盐引和盐巴来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然就只能中断,但是许多渠道资源还在。
冯紫英现在就是要让他把这些渠道先续接上来,甚至要将北面的一些资源与南面渠道续接,这样让他从商业往来的渠道进入晋商和边军体系,以求获得更多的情报来源。
像冯家自有的生意是瞒不过朝廷的,而海通银庄冯紫英也没指望瞒过朝廷,但是钱桂生这一块,冯紫英就准备要在暗中培育了。
钱桂生在林如海原来体系中就一直很隐秘,除了林如海和汪文言知道外,即便是吴耀青和曹煜也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样,他们就不知道了,钱桂生也从来不会公开出现在衙门里,基本上都是单独和林如海或者汪文言会面。
像今日也只有汪文言、吴耀青和曹煜三人,钱桂生并未露面。
对汪文言他们来说,这一次北上是一次挑战。
陶国禄将他们扫地出门,当然陶国禄也干不了多久,但是无论谁去盐运使衙门掌舵,他们这些“前朝余孽”是肯定不会用的了,林如海在临走之前给他们找了这样一条路子,还不知道究竟如何。
做事儿不怕,汪文言他们也自信能做事儿,问题是什么事情,冯紫英在扬州时,还能依托中书科开海的大旗,做些事情,但是现在开海之事已经逐渐平静,冯紫英也淡出,成为了一个纯粹的翰林院修撰,那他们这帮人还有何价值?
而其他们不远千里北上而来,人生地不熟,一切要从头开始,现在却连做什么都不知道,行么?
见汪文言四人都有些沉默,冯紫英也大略明白他们的担心,若是他们失去了用武之地,自己还会养着他们么?
“嗯,开门见山吧,这么快邀请他们北上,也是迫不得已,有些事情我们恐怕马上就需要做起来,时不我待啊。”冯紫英笑着道,他知道这番话恐怕是最能打动他们的了。
“哦?”果然三人都是眼睛一亮,他们不怕忙,不怕累,就怕无事可做,现在冯紫英居然说时不我待,需要马上做起来,这意味着对方要用他们几个人早就有规划的,这就让人踏实。
“大人,这么急?”
汪文言其实是内心最笃定的,虽然冯紫英也没有和他过多提具体要做的事情,但是在扬州他就认定冯紫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绝非什么翰林院这些闲职能拘束的,所以内心虽然也有些紧张,却要比吴耀青和曹煜强得多。
“嗯,你们可能都知道了家父刚刚赴辽东就任蓟辽总督去了,他从大同和榆林两镇分别带去了几部他的不对,但是辽东军各部内讧严重,李成梁对火器部队不够重视,使得辽东军与建州女真的对峙中一直处于劣势,而且建州女真和蒙古左翼对蓟辽宣大几镇边军渗透和收买早就无孔不入,而且还和晋商勾结,我们的边军力量和调动对女真和蒙古来说不是秘密,但是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却是一知半解,兵部职方司力量在女真那边很弱,在蒙古这边情况打探甚至还不及家父通过自己私人渠道来的准确快捷,这样的情形如何能够打赢对女真和蒙古的战事?”
汪文言和吴耀青他们都品出味儿来了,难怪这一位如此胸有成竹,原来是早就有准备。
蓟辽总督的儿子啊,这个身份他们怎么忘了呢?
想到中书科开海,想到翰林院的小冯修撰,却忘了人家背后还有一个更加显赫的老爹!
榆林总兵也就罢了,但是现在却成了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整个辽东一直延伸到北直隶东半边,都是这位蓟辽总督的治下啊,上管军下管民,手中十多万大军,面对的女真各部和蒙古左翼各部,整个大周手中掌握着最具实力的一支军队就是这蓟辽总督了,可谓权倾一时。
“大人,您打算现在要做些什么?”兴奋无比的吴耀青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只要有事情做,那就好说。
见几个人都有些兴奋,冯紫英自信地笑了笑。
”要做的事情很多,我还怕你们人手不够用呢。你们都知道了蓟辽这边的事情,那我先说一说蓟辽和北直隶这边的事情,先前我都说了,蓟辽面对女真和蒙古是聋子瞎子,兵部职方司很不得力,当然这也与他们的方法手段简单粗糙有很大关系,所以我希望你们依托蓟辽这边要迅速建立起一直力量来,嗯,具体办法你们自己琢磨,自行组建商队商站也好,依托你们原来熟悉的晋商也好,或者兼用也好,总而言之要迅速拉起一支人手来,以经营营生为掩护,尽快与女真和蒙古那边把生意做起来,但目的你们都懂,……“
见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点头,冯紫英知道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家父那边我会和他密信,他会尽可能予以你们方便,你们也可以成为一支和蓟辽总督有着特殊关系的商人,这在边地是惯例,李成梁如此,家父自然也会如此,这样也不会引起女真和蒙古的怀疑,……”
汪文言迟疑了一下,“大人,那龙禁尉那边……?”
做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不过龙禁尉的,所以汪文言才会提醒。
“龙禁尉这边,我自有应对之策,而且辽东那边的情形,龙禁尉也知道,只要不是过分犯忌讳,都问题不大,李成梁那般放肆,也没见龙禁尉和都察院奈何于他?”冯紫英冷笑,“你们在做事情时也注意一些,主要是买入皮毛金砂药材为主,卖给女真人货物的时候则需要有所选择,赚钱不是我们的目的,情报才是我们的目标,具体如何操作,相信不需要我来提醒了。”
“明白。”汪文言颔首。
“另外,就是北直隶这边了。”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昨天去拜会了乔应甲。
乔应甲的态度很明确,由于开海之事对南方影响太大,而现在北方尚见不到明确的好处,很多北地士人的态度都有些变化,这对冯紫英很不利。
官应震是湖广人还好一些,像练国事、范景文和冯紫英这些北方士人却还在上蹿下跳为开海各项事务奔忙的话,恐怕会激起北方士人的不满,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避免留在朝中,下地方避一避风头更合适一些。
这个消息让冯紫英都有些吃惊,朝廷现在吃得满嘴是油,得利巨大,却不肯多替自己辩解一番?
现在这等好事,倒成了北方士人对自己不满了?
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是真对开海之策不满,还是对自己这个人不满?
但乔应甲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自己下地方都是最佳选择。
冯紫英当然知道下地方是自己最好的去向,他也愿意下地方去锻炼打磨一番。
只是这种情形下地方,怎么看都像是被撵出朝中一样,这让他很不爽。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其实对自己更有利,起码会让皇帝和内阁诸公内心对自己有所亏欠,日后自然也就会有所补偿才是了。
戊字卷 第六十二节 人有远虑,可解近忧
乔应甲希望自己在北地某个州府去任职,比如他的老家山西。
他在山西颇有声望,那么自己去山西自然就能获得许多支持。
山东肯定不行,因为自己籍贯是山东,避籍是必须的,那么北直、山西、河南和陕西就是选择。
但冯紫英觉得北直最好,距离京城近,很多消息能及时掌握,毕竟自己还不能完全丢开京城这边儿,老爹在辽东还需要自己帮他随时掌握消息。
实在不行,山西也行,陕西是最坏的选择。
冯紫英很清楚陕西现状,这不是哪一个人就能扭转局面的,如果运气不好遇上民变匪乱,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哪怕你是穿越者也得要死在那里。
北直这边情况也比较复杂,九府两州,除开顺天府和设立万全都司的宣府外,还剩下七府两州。
两州知州是从五品,冯紫英观政结束连升三级便是正五品,所以不可能出任知州,而只能是府同知,这也符合冯紫英的想法,总要先去适应一下,给知府当当助手,打打下手,熟悉熟悉。
只是这北直隶这边情况也都不容乐观,近一二十年来,天时不好,旱情严重,除了山西之外,就数北直隶这边各府情况不佳了,加上白莲教老巢也在北直隶这边,势力盘根错节,使得这一带本身就民风强悍,民间与官府关系极为紧张,稍有灾情,流民四起,很容易引发民乱。
不过哪里的情况都不好,整个北地,恐怕还要算山东略好,那也是全靠一条运河能让沿线养活不少人,其他几省直都一样。
乔应甲当初希望冯紫英去山西,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一是那是自己老家,人脉丰厚,二是大同镇乃是冯家、段家的根基所在,所以也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在山西冯紫英做事情也更方便,但是冯紫英提到了他需要随时关注京师这边,以便为父亲提供一些帮助,乔应甲就理解了。
毕竟辽东那边关系生死,而现在冯家的掌舵人还是冯唐,只要他这个蓟辽总督能够顺利当到卸任,冯家日后地位也就算是稳了。
不过这也只能说是现在想一想而已,这等仕途上的安排,随时都可能有变动,哪怕齐永泰现在还是吏部尚书,但是能够干预影响到这些任命的因素太多,皇上和阁老们任何一个人的态度和意见可能都会导致原本美好的想法落空。
冯紫英突然提出了北直隶,让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有些不解。
北直隶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并不是一级行政区,准确的说是直接隶属于六部管辖的九府二州,其基本管理模式和南直隶诸府州一样,若非特殊事情,一般都是在府这一级便处理了,上边并没有其他省所有的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司。
“大人,您说北直隶是什么意思?”汪文言也有些不解。
“我也不瞒你们,我明年观政期满,可能就会到地方上去,很大可能性是在北直隶这边某个府任职,比如同知,这个到地方上任职既很重要,也很有必要,但是你们都清楚同知是干什么的,那就是苦事难事儿都是你的,做出了成绩,功劳就未必hi你的了,但是搞出了乱子出了问题,那肯定板子是要直接打到你头上的。”
冯紫英很坦然地道:“我明年十八岁,估计应该算是整个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同知,正五品官员,如果三年下来干满,我二十一岁,也正好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年龄,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希望三十岁年龄的时候,可以做到正三品官员。”
冯紫英的狂言让汪文言几人都是目瞪口呆。
他们都知道冯紫英眼界极高,而且.asxs.这么高,十七岁的从六品十八岁还要连升三级进入正五品官员行列,这是进士身份的优遇。
但是这之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三年一次京察,还需要看有无空缺,有些干满三届九年都未必能获得升迁。
而且正四品官员是一个门槛,许多人都是在进入正四品这一级上被卡了下来,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僧多粥少的情形在哪里都一样。
在他们看来,若是冯紫英明年如果能如愿成为正五品官员,三十岁能跨入到正四品已经非常难得了,而且冯紫英立功也该是赶上他在朝中,又遇到了好时机拿出了开海之略。
一旦下了地方,远离了政治中心,你靠在地方上干事,那就真的是需要一年一年,一届一届的苦熬了。
就算是你在朝中有奥援,但是两届六年一升都是十分难得了,在正四品官员上大部分都得要等待时机才能跨过这一级,而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晋升就更难了,都需要朝廷廷推,最后再由皇帝钦定。
见几人都是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冯紫英也知道他们一时间都难以接受这种狂想,不过也很正常。
“文言,邀请,子翼,我知道你们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我十六岁就是从六品修撰,之前又有几个人觉得可能?二甲进士直接授本该是状元才能授的翰林院修撰,之前谁又能想到?”
冯紫英笑得有些骄狂,但是却又不能不让人认可。
“我知道下地方之后再要想有在朝中那等机遇不容易了,所以我才会让你们要先行动起来,不仅仅是要协助家父在辽东有所作为,我也一样要在地方上做出一些耀眼的成绩出来,让朝中诸公看一看,让几位师尊能在我的事情说得起硬话。”
汪文言几人相顾之后点头,“大人既然有如此信心,我等自然无二话,只是大人需要我们在北直这边做些什么?”
“北地与江南不同,民风强悍,但受天时影响,水旱不断,地方上经济皆以凋零疲顿,稍有不慎便能引来民间躁动,尤其是遇灾便极易起流民,而北直诸府素来是白莲教巢穴,流民也一直是白莲教吸纳教众的重要群体,所以耀青,这方面你要花些心思,尽可能的沉下去,把这一块儿事情帮我梳理出来,当然也不仅限于白莲教,一句话凡涉及地方治安的事儿,本土民情,士绅官宦,商贾活动,都可以慢慢收集起来了。”
听得冯紫英专门提及自己,吴耀青也是精神一振,这是在这一位新东主面前树立印象的好时机。
“我知道你在南直和山东都有些人脉关系,鲁南也是白莲教活跃之地,当年我在临清遭遇民变,其实重要推手就是白莲教,而且主要人员也是来自鲁南,所以你要用鲁南和徐州这边的关系,顺藤摸瓜,把山东到北直这边的白莲教线索给我打通起来,记住,我不是要你马上就要能干什么,而是要通过原来的人脉线索延伸过去,把北直这边的白莲教活动情况有一个了解,最后且看我在哪里任职再作计较。”
吴耀青心领神会。
他长期和下九流的江湖人士打交道,这其中不乏白莲教中人。
原来也不过是将其视为江湖宗派人士,不怎么重视,现在看来须得要立即把这些人脉线索续起来,还得要沿着运河由山东进入北直隶,不过只要抓住白莲教这根线,倒也不难。
白莲教众大多也是中下层穷苦人家,这些乌合之众在保密意识上也几近于无,只是官府也一直不太重视,便是有了临清民变之后才稍作警惕,但许多白莲教高层和地方官员也都有瓜葛,所以很难根绝,但若是要搞清楚他们的活动动向,倒也不难。
“耀青,要从山东把线索铺入北直隶这边也也需要花些心思,钱银上倒不必太计较,关键是要把人这条线铺起来,……”
“大人放心,徐州和济宁那边小的也还有些人脉,也认识几个和白莲教有瓜葛的人,要切入进去倒不是难事,关键在于时间上,若是明年就要铺设入北直隶,稍微紧了一些,……”吴耀青赶紧道。
“嗯,尽力而为吧,且等到明年我这边情况定下来,就好办许多了,山东这边若是有什么需要,和我说一声,冯家在山东这边还是有些可用人脉的,……”
当然不简单,若是只需要了解本地白莲教下层活动,倒不难,但是这不是冯紫英的主要目的,冯紫英要想在任上做点儿事情,那必定要有大动作才能上达天听,所以就得要花足够心思。
“文言,我先帮你们立一个户头,就在海通银庄里,那里边有三万两银子,许多事情便可以慢慢做起来。”冯紫英看了一眼汪文言,“另外我在和你说桩事儿,家父去辽东之前购买了一批火铳,并且签下了一大批火铳购买协议,在佛山生产,你把这事儿也过问一下,我父亲那边初去,总督府那边暂时还是空架子,所以我会替你们要几个身份,暂时蓟辽总督府的办事人员活动,……”
这相当于是让几人挂在了自己老爹属下了,冯紫英也知道这是必须的。
龙禁尉不会不知道林如海这几个幕僚,尤其是汪文言和吴耀青,这北上京师,若是单纯是为自己办事儿,恐怕也会招人怀疑,但是若是为蓟辽总督吸纳所用,那就说得过去了。
把汪文言这边安排停当,冯紫英心里也就踏实许多了。
汪文言他们几个人的能力都没问题,而且林如海原来所在的职务只局限于盐务相关这一块,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还限制了他们的发挥。
现在自己没有给他们设限,只给他们指明目标,但是在手段范围上就让他们野蛮生长自由发挥了。
辽东和北直这一片本来就紧密相连,加上山东这一块也是冯家的影响力所涉及区域,这北地核心区域就基本上能好生运作一番了,而且还可以沿着运河和汪文言他们几人在扬州和南直隶这边的原有人脉关系,将南直这一片也包揽进来。
特别是可以依托老爹在辽东的地位和权力,把南直和辽东之间的商业上这一块就能做起来,作为掩护和辅助,也能利用这份行道支持自己要做的事情。
规划很美好,但是能不能实现,还得要看着手底下的人得力于否,不过冯紫英信得过汪文言这拨人。
把这一切安排妥当,冯紫英也就进入了相较于这几年来一直忙碌不堪的悠闲模式了。
中书科那边的事儿他已经不再过问,有范景文、贺逢圣几个熟手上手之后,他们比自己更加尽心尽力,毕竟这对于他们观政期满的去向十分重要。
就连练国事也都回到了翰林院,安心当他的修撰。
高攀龙对冯紫英和练国事二人也十分重视,时不时的要叫去耳提面命一番,算是教诲和交流相结合,开海对江南影响很大,但总体来说都是正面的,这自然也让高攀龙满意,冯紫英这个发起者也就能获得几分青眼了。
晴雯病好之后就去了沈家,传回来的消息,说沈家小姐待她甚好,一切无虞,而且晴雯一手精湛的女红绣艺让沈宜修叹为观止,赞叹不已,这也是沈宜修来信中所言。
没错,托“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装逼的福,沈宜修迅速化身迷妹,开始和冯紫英书信来往了。
大概是觉得能写出这样诗句的未婚夫,绝对是被埋没的诗才,沈宜修开始不遗余力的要挖掘冯紫英这颗被埋没在砂砾中的“明珠”,来信中多是探讨诗词,弄得冯紫英头大无比。
迫不得己,“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两句也只能“新鲜出炉”粉墨登场,以满足这位迷姐的需要,只不过这两句固然惊艳,却难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歧义,冯紫英也清楚,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搪塞一时算一时,只要能先糊弄过去就行。
这也让晴雯多了来回奔波于沈府和冯府之间的机会,可以时不时的来冯府坐上一阵,那个娇俏活泼爽直火辣的晴雯又回来了。
戊字卷 第六十三节 进击的沈宜修
看见几个丫头眼里闪耀的星星,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真的小觑了诗词歌赋这种自己自认为是小道的玩意儿在这些女孩子们心目中的杀伤力。
就连心高气傲的晴雯这丫头都是满脸仰慕,冯紫英觉得也许自己真的该好好回忆一下,除了纳兰公子的词外,还有哪些明以后的诗词能够回忆得起来,以供自己适时装逼。
只不过这诗词大盛时代都是唐宋,明代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清代略有回光返照,自己能回忆得起的也就是纳兰、龚自珍、王国维以及郑板桥等寥寥几个人了,要不太祖的词拿来用用,一曲沁园春?
就怕装逼一时爽,回头龙禁尉就杀上门来把自己丢下诏狱了,这年头虽说不至于文字狱,但是你那口气太大,明显有气吞天下的格局架势,招来横祸那也就在所难免了。
“爷,姑娘一直在问,您这首诗怎么感觉是断断续续的,去头藏尾的,按照格律来,应该还有才对。”晴雯站在冯紫英面前,一袭丹红掐牙背心罩在白色的罗衫外,淡青色的长裤配上绣花鞋,娇俏明媚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对了,告诉你家小姐,可千万别把也当成诗仙词圣什么的,爷长于政务,对诗词一道只是偶有涉猎,不登大雅之堂。”冯紫英必须装逼,纳兰词都出来了,如果还说自己不通,估计沈宜修就真的要怀疑了,那么就是不屑于把心思放在这上边,正合适。
“偶有涉猎都这么厉害,姑娘都根据爷的那两句诗作画了,说画好了,就请爷去看看。”晴雯嘴角挂着调皮的笑容,“姑娘还吩咐,等她画好让爷看了之后,让奴婢也照着绣一幅好用。”
“哦?”冯紫英才是真的被震住了,这沈宜修还真的是才女啊,自己就照抄纳兰词,她就能根据诗词作画,看来日后还得要小心一些,不能过于装逼了,免得装过了头,反遭雷劈了。
“晴雯,沈姑娘这么厉害?”香菱觉得宝钗已经很优秀了,没想到这个沈姑娘更厉害。
“嗯,我去了这么久,有时候连沈二爷都在说姑娘若是个男子,铁定可以去考举人,姑娘诗画双绝,据说在几年前在吴地就尽人皆知了,前几年许多人都想向姑娘求亲,但是姑娘都不怎么看得上,而且沈老爷的眼光也很高,最终还是爷才入了沈老爷的法眼。”
晴雯不无骄傲地炫耀。
这好像是明着夸赞沈宜修,其实夸赞自己?冯紫英笑眯眯地在心里给了晴雯一个点赞,这丫头,没忘本。
“看来你们未来的大奶奶在这方面都要把爷给比下去了,爷压力很大啊。”冯紫英故作愁苦状,“要不爷还是早点儿离开京师城,到下边去吧。”
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云裳都意似不信,“爷在这京师城里呆得好好的,而且奶奶还有几个月就要嫁过来了,为啥还要下去?”
“大丈夫只在四方,焉能雌伏于妇人女子裙下?”冯紫英文绉绉的来了一句,“明年爷就观政期满了,下去是肯定要下去的,嗯,香菱,要不爷申请去湖州,正好可以带你去和你母亲见见面?”
香菱心中一暖,爷还记挂着自己的事儿呢。
“爷可千万莫要因为奴婢的这些小事儿耽误自个儿,奴婢的娘已经联系上了,奴婢心里也就踏实了,她若是愿意来京师城,只要有个落脚地,奴婢便安心了,若是不愿意来,奴婢时不时的寄点儿心意去,也算是进了孝道了。”
几个丫头都知道香菱的事儿,听闻说起,也都是替香香菱出主意。
香菱早早托人带信去了,不过香菱的母亲尚未回信,暂时也不知道这妇人愿意不愿意来京师城跟着香菱,毕竟这北地气候,江南人未必就能适应。
“爷真的要下去?”金钏儿也很好奇,“那太太和姨太太她们怎么办?奶奶怎么办?”
“太太她们自然是要留在京师城里的,不过奶奶么,到时候再看吧。”冯紫英摇摇头,“不过爷可是离不得你们的,你们到时候可得要有几个跟着爷去。”
几个丫头脸顿时就红了,爷话里有话,金钏儿和香菱都是知道自家爷的性子,是断断离不得女人的,这么久来,要么去马巷胡同,要么就得要金钏儿和香菱侍寝。
便是晴雯都听闻金钏儿和香菱说起过,也是害臊。
“若是奶奶不去,那两位姨娘也是可以去的吧?”金钏儿小声问道:“晴雯,奶奶可知道两位姨娘的事情?”
晴雯看了一眼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才道:“奶奶没提起过,倒是你们几位她都是知道的,不过以奴婢看,奶奶怕是知晓两位姨娘的。”
金钏儿之所以提起尤氏二女,其实也就是想要试探沈家姑娘那边对自己和香菱的态度,毕竟是被爷梳拢过了,这在有些心胸狭窄的女子眼里,这就是僭越了。
晴雯还没有明白金钏儿的意思,不过她感觉其实沈姑娘是不怎么在乎姨娘这些的。
冯紫英倒是不太在意,沈宜修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岂会在意这些微末之事?从她频繁派晴雯来送信,信中纠结于诗文其实就能看得出来,这女子追求的是思想层次和心灵意境的交流,等闲的以色媚人那是媵妾和通房丫头们的事儿。
笑了笑,冯紫英突然问道:“那你家姑娘问过林姑娘么?”
晴雯讶异地点点头:“爷怎么知道姑娘问过林姑娘?”
“爷只问你问过了么?”冯紫英含笑道。
“问过,还问得很细致,问林姑娘性子脾气,问林姑娘在贾府这边住了多久了,问爷和林姑娘在临清结缘的情况,还问了林姑娘是不是喜欢诗文,……”
晴雯的话映证了冯紫英的观点,沈宜修心目中的对手肯定是林黛玉而非二尤和金钏儿她们。
林黛玉和她同为苏州人,沈家书香门第,林家则是列侯出身,两人父亲都是同科进士,林如海更是一甲进士出身。
虽然林黛玉父母俱亡是个减分项,但是和自己在临清有过生死与共的一段缘分,这又是大大的加分项,所以也不由得她不重视。
这样看来沈宜修还真的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大妇了,起码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如果真要纠结于二尤的外室身份,或者金钏儿和香菱是否被自己梳拢过这等枝节,那他还真有点儿失望了。
嫉妒心太强的女人不是良配,沈宜修这一点上倒是做得挺好。
金钏儿倒是松了一口气,既然奶奶连两位姨娘都不在意,那就更不会在意自己和香菱这点儿事情了,看样子这一位大奶奶倒是一个好侍候的,若是像荣国府珠大奶奶一般娴雅静怡,那就最好不过了。
“唔,你家姑娘和林姑娘都是苏州人,算是乡人,有这层关系,日后肯定相善。”
冯紫英只有这样期待一下了,不过黛玉那小性子,若是感觉到了沈宜修的威胁,只怕未必好相与。
“对了,爷,姑娘还说了,既然爷现在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那这几个月就请爷每月写一首诗过去,她也好品读,每月月初奴婢便过来拿。”
晴雯的话让冯紫英差点儿跌了一跤,“爷不是和她说了,都是古庙石碑上刻的,也不过是记下来的么?并非爷原创。”
“姑娘不信,说不管好孬,只要是爷自个儿写的,她都满意高兴。”晴雯抿着嘴笑着道,显然是沈宜修在她面前也没少非议冯紫英。
“这不是为难人么?”冯紫英仰天长叹,“那我还真宁肯忙一些,这作诗可比做事难多了。”
冯紫英的话又都来丫头们的一阵笑声。
外边儿都说这位主子爷有经天纬地之才华,绝非诗词小道所能束缚,现在看来还真不假,只是这诗词一道乃是士人风骨所在,爷再怎么忙于大事,也还是该稍稍分点儿心思在这上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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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元春拿着信痴痴出神。
杏黄色的云萝裙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段,窗外天际白云朵朵,鸟雀自由自在地在飞檐和枝头间来回欢快地窜来窜去,也勾起了元春的无限遐思。
若是在家中该有多么好,兄弟姊妹们一起,无忧无虑地吟诗作画,抚琴下棋,要不就在后花园里走一走,午间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饭,午后一场小睡,多么惬意。
只不过这一切都只能是在梦想中了。
这已经是府里来的第三封信了。
第一封信就说宝玉发病,起因就说冯铿和黛玉订亲,宝玉就魔怔了,摔玉,茶饭不思,四处念叨,总而言之,疯疯癫癫。
第二封信就说是冯紫英过府,把宝玉狠狠训斥了一顿,甚至把冯紫英的话原封不动地都在信中写了下来。
贾元春不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和老祖宗看了是如何感想的,但是她却是不寒而栗。
犀利深刻地把荣国府现状剖析开来,长房和二房,二房还得要分珠大哥(贾兰)、宝玉和贾环三支,以现在贾府的没落速度,真的还能撑得起多久?
宝玉的不争气她早就知道,作为自己嫡亲弟弟,元春也很是无奈,枉自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元春不想评价宝玉,但是却也知道是真实写照。
自己进宫所遭遇的种种为的是什么,老祖宗和爹娘的期盼,未尝不就是这种情形下希望自己进宫来支撑起这个家么?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元春也明白,作为嫡出长女的她在大哥去世之后就不得不肩负起更重的担子,这是老祖宗和母亲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意思,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以元春的智慧,岂有不明白的?
只是这宫中之事又岂是外界所能知晓的?看看许皇贵妃的专横霸道,苏贵妃的骄横阴狠,梅贵妃的绵里藏针,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
便是和自己一道封妃的吴氏周氏也一样各自在网罗一帮人,想到这里贾元春就觉得心力憔悴。
在宫中,没有子嗣傍身便是原罪,只是这皇上现在连他自己寝宫都不踏出一步,怎么谋求子嗣?
好在她也打听到了,不仅仅是她,吴氏周氏也一样,甚至连十分得宠的梅贵妃也一样经年见不到皇上了。
冯紫英直截了当地说了贾宝玉别想指望别人,只怕未必没有隐隐指向自己的意思,莫非他也知晓了这宫里的真实情形?
好在府里来了第三封信,说宝玉也被冯紫英教训一番之后受了刺激,在家里一病不起十多日,最后总算是恢复了过来,性子也有了一些变化,似乎是愿意听话做一些事情了。
只不过阖府上下都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主要还是吃不准这宝玉一阵一阵的,没准儿过了一阵又旧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了。
即便是在宫中贾元春也没少听到冯紫英的名声。
和自己一道进宫的吴氏周氏对自己很有敌意,但是像几位年龄已大子嗣成年的贵妃倒是对元春没有多少看法,像梅贵妃和郭贵妃对贾元春态度都很亲近,一来二去也要经常在一起说说话,免不了就要提到冯紫英。
江南之行为朝廷弄回来数百万两银子,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据说那一日连皇上都破例喝了几杯酒。
元春也从太妃那里知晓一些消息,中书科接管了开海事务,立即就在江南卷起一场风暴,几个盐商家族被抄家,都和冯紫英有关系,只不过冯紫英躲在了幕后罢了。
现在冯紫英回京已经卸掉了中书科的差事,安安心心回翰林院当他的清闲修撰了,等到明年进士观政期满就能再度升职,可谓春风得意。
据太妃所言,现在连太上皇都在过问冯紫英,让人把冯紫英的情况写个条陈送上去,这可是自太上皇逊位之后少有的事情。
这样的厉害人物既然和贾家成为姻亲,当然就不能放过了。
元春开始提笔写信。
戊字卷 第六十四节 被埋没的施耐庵(曹沾)
荣国府那边送来第三封帖子的时候,冯紫英终于不能无动于衷了。
看样子宝玉是真的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冯紫英还是持怀疑态度。
但是金钏儿回贾府还是打听到了,贾府之所以这般殷勤邀请自己过府一叙,多半还是和贾贵妃从宫中带了信儿到贾府有很大关系。
贾元春看样子也是在宫中慢慢明悟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懵懵懂懂了,不过这也未必是好事。
宫里边儿的事情,没准儿就是知晓越多,参与越深,也就意味着你下场越惨,死得越快,牵连人更多。
永隆帝现在看起来身子骨还过得去,据说从饮食到作息都严格讲究调理,除了朝务外,回到寝宫就是修身养性,其他一切娱乐全数禁绝,甚至在原来还要看看戏,现在也已经取消了。
这一点冯紫英也从忠顺亲王那里得到了映证。
所以忠顺王对贾家很有些不屑一顾,甚至对贾贵妃也多有不恭之意,对贾琏能够主动跳出荣国府加入海通银庄做事儿大加赞赏,直说贾琏有眼力有魄力。
李十儿来送帖子时,冯紫英就问了李十儿,政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李十儿也不敢乱说,只说宫里贵妃娘娘的意思就是冯大爷和贾家都是姻亲了,林姑娘更是贾家嫡亲外甥女,这一结亲,更是关系不一般了,要把宝玉交给冯紫英来管束教导,请冯紫英多费心。
这却把冯紫英给难住了。
这贾元春倒是好手段,居然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但打的什么主意,他还得要琢磨一下。
“金钏儿,玉钏儿,你们说宝玉真的能痛改前非,改邪归正?”一边坐在窗前等着玉钏儿替自己结发,一边举起手来让金钏儿替自己穿衣,冯紫英随口问道。
“这谁知道?宝二爷那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个定准儿,便是二老爷都拿不住,让爷去替二老爷管束,奴婢觉得难。”
玉钏儿没那么多心思,有什么说什么,小心细致地替冯紫英把头发结好。
“还有那屋里那一堆人,都是些不上心的,除了袭人还能规劝一番,其他像媚人、绮霰、紫绡、麝月、秋纹几个,哪一个不是只顾着捧宝玉臭脚,讨好宝玉二爷的?深怕恶了宝二爷的心,日后被打发出去了。”
金钏儿瞪了自己妹妹一眼,示意她别什么话都往外冒。
“姐姐看我作甚?难道我说的不对,就连晴雯姐姐在宝二爷屋里时,不也是懒得说这些事儿,自个儿没心思,便是靠着其他人管束,我看终归是无用的。”
“玉钏儿说得好啊。”冯紫英随手捏了玉钏儿粉颊一把,赞许道:“宝玉若是自己认识到了之前的荒唐,要洗心革面,我觉得哪怕是他不读书,那也还是能有些造化的,但若只是迫于府里边各方面的压力,那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糊弄一下政世叔和婶婶他们罢了,不过那样也好,我也省得操心,他若真的是要幡然悔悟,我这不还得要摊上一大堆事儿?”
“其实要看宝二爷能不能改好,看看他与小秦大爷和那蒋琪官还走得近不近就知道了。”金钏儿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冯紫英轻笑,看来这些丫鬟们思想还是传统,对某些事情还是极为厌恶的,好在自己不好此道。
见冯紫英笑得意味深长,金钏儿有些心慌,“爷可别想差了,奴婢只是说宝二爷成日里都是和他们几个高乐嬉戏,把性子都玩野了。”
“爷也没说什么啊。”冯紫英忍不住拍了拍金钏儿丰腴了不少的翘臀,惊得金钏儿全身一抖,这都是自己的成果,“走了。”
贾琏是跑到冯府门前来接冯紫英的,这让冯紫英也很纳闷儿,用得着这么殷勤么?
“凤姐儿在府里折腾呢,成日里和我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儿的,估计她是寻摸出一些什么来了。”贾琏满脸晦气色,坐在马车里叹息不止,“所以紫英,这婚姻大事真的要慎重啊。”
“琏二哥,莫不是你真打算和二嫂子和离?我看你现在在京师这边也干得挺顺手的,还在琢磨和表兄说,干脆这边儿就交给你了,你也不用去扬州了,至于你在扬州那个,愿意带回京师来也好,就搁在扬州也好,都由你,估计你这一年半载也没太多心思来想这个。”
冯紫英的话让贾琏陷入了一阵沉寂,“紫英,我也不瞒你,我走时,那桂荣都有了身孕了。”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就不一样了,让王熙凤知道,那还得了?
见冯紫英都是一脸震惊,贾琏更觉得沮丧,如果连冯紫英都不看好自己和王熙凤之间的博弈,那自己恐怕就真的是没戏了。
“我总不能让桂荣大着肚子进府里吧,谁知道凤姐儿心里怎么想?”贾琏喟然道:“她生了巧姐儿之后就一直没反应了,这长房若是没有儿子,我日后袭爵又有何意义?”
“琏二哥,你也还年轻,不必急于这一时吧?只是你说那桂荣有了身子,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扬州?”冯紫英不希望贾琏去扬州,他也不认为段喜贵回来就比贾琏做得好。
“还没想好,但是桂荣生产之前肯定不能进府里,否则铁定要出事儿,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来计较。”贾琏这一点倒是很肯定。
冯紫英也忍不住想《红楼梦》书中贾琏也是这么考虑尤二姐的,只不过却被心狠手毒加之花言巧语的王熙凤给糊弄了,尤二姐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轻易就信了王熙凤的话,自然就只能是呜呼哀哉了。
当然现在二尤不存在了,但这扬州瘦马又冒出来了,若是来京城的话,只怕还是要逃不脱王熙凤的毒手。
“琏二哥,我的意见还是等在扬州生下孩子之后再说吧,这会子有了身孕走几千里,万一有个好歹,而且扬州那边人未必就能适应京师城的天气。”冯紫英给贾琏一个忠告,也算是积德了。
贾琏的缺点就是胆魄和决断不够,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一个角度就是谨慎细致,另一个方面就是缺乏突破的果决勇气。
所以守成很合适,但是开创就不行了。
像京师号若非原有格局已经铺排好,又有忠顺王这一帮宗室和山陕商人摇旗呐喊,那贾琏就还够呛,但是一旦上手做熟了,那么贾琏的优势就会显现出来,精细周到,面面俱到,可以规避很多风险。
像这种事情也能看得出来,自己给了他建议,他也是迟疑不决。
马车到了荣国府,宝玉迎候着。
看那大脸盘子也没见清瘦多少,冯紫英就怀疑那在屋里睡着不吃不喝十多日有点儿虚了,就是练辟谷术也没这么厉害啊,半个月水米不进,还是这样圆润的大脸宝。
“宝玉见过冯大哥。”宝玉脸上掠过一抹羞惭之色,“本来说想到冯大哥府上来请罪道歉,但是思前想后却觉得还不如先把自己的心思定下来,想一想自己将来究竟准备干什么,所以就在屋里呆着哪里都没去,……”
“真的?”冯紫英有些讶然,这一个多月哪里都没去,对于宝玉来说可就不简单了。
“真的,不信冯大哥可以问琏二哥,我这一月里便是大门不出,就在家里习字。”宝玉斩钉截铁地道。
“那好,不过你既然花了一个月来想事情,那想明白究竟打算干什么了么?”冯紫英觉得如果贾宝玉真的能振作起来,未尝不能做出点儿事情来。
面对冯紫英的这个提问,贾宝玉又陷入了迟疑和痛苦中,欲言又止半晌,才摇了摇头沮丧地道:“冯大哥,我这一个月来都在想,我究竟能做什么?对读书,您说那诗词歌赋我还勉强有些兴趣,参加一下诗会文会,也能应酬过去,可是那经义和时政策论,我实在不感兴趣,……”
一句话,读书没兴趣,自然也就没戏。
“嗯,那学着做事呢?”冯紫英不动声色,“先学着琏二哥以前那般,去你们荣国府的铺子、庄子去看一看,查看一下收成,了解一下行情,然后回来自己琢磨一下,对比一下几年前你们府上的营生收入,找一找怎么改进的思路,怎么样?”
宝玉再度迟疑,最终还是摇头,“冯大哥,我怕我没这个能耐,以前我从没接触过,那铺子营生怎么做,庄子里产什么,我也不明白,更别说要算账了。”
冯紫英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艹,那你还能干什么?你还和我说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还能怎么做人?当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那你也得让你姐姐替皇帝生个儿子才行,生个公主都不行!
强压住内心的火气,一边缓步往院子里走,冯紫英竭力让自己的话语里不夹杂怒意,“那宝玉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都知道你原来那样是不可能长久的,总得要有个正途走吧?”
宝玉终于还是沮丧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老爷也问过我,我说我以前也没想过,现在想了这么久,还是没想出我能做什么,后来大姐姐从宫中来信,就说让我听冯大哥的,冯大哥让我干什么,我就做什么,大姐姐说冯大哥不会不管我的,……”
贾元春啊贾元春,你可真的是摆了我一道,这贾宝玉除了一副皮囊外,还有什么,居然丢给自己来管束?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问题是他能做得到么?我特么又没睡过你,凭什么还得要捡着这样一个活宝托在手上?
冯紫英心中也是愠怒不已,你说自己替贾环谋划,那是人家贾环态度端正,求上进,而且也有探春这丫头的几分情意在里边。
你这贾宝玉啥都没有,啥都不是,凭什么让自己来替他谋划人生?林黛玉只是他表妹,薛宝钗也只是他表姐,可不是亲姐姐!
从贾政嘴里得到了同样答案之后的冯紫英真的是有些绝望了。
看来这贾元春是赖定自己了,非得要把宝玉交给自己自己来调教管束,可自己哪有这份能耐来把大脸宝给调教过来?
这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枪,能干啥?
原来倒是考虑过让他凭藉一副好皮囊,再在诗文是哪个混点而名声出来,找个公主郡主啥的,享一辈子长久富贵,可贾元春一进宫当贵妃了,这驸马梦就一下子破灭了。
能和永隆帝一辈儿的公主,儿子女儿都有贾宝玉这么大了,比如卫若兰,而其他太上皇这一辈的亲王们女儿年龄也都没他这个合适年龄的了。
当然糊弄一下贾政,懒得理睬贾元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看着贾政这般殷切的眼神,宝玉那茫然无措的表情,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还真狠不下心来对待这父子。
贾政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没什么能耐而已,而宝玉也只是一个被家庭惯坏的孩子,而又不幸生在了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奈何?
“宝玉说这一个月来都在家里呆着,看书,想事儿,不知道宝玉看的是什么书?”冯紫英也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看着宝玉的模样也是感慨。
贾元春多半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你感觉到了就能改变的,可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中,人在宫中,都是如此。
贾宝玉脸上露出一抹少有的忸怩,“也没看什么书,就是一些杂书,还有一些传奇话本,……”
传奇话本?冯紫英一愣,而贾政脸上更是面带怒色。
“宝玉也喜欢看这些传奇话本?”冯紫英没想到贾宝玉还有这爱好。
这传奇话本小说,起源于唐朝,如《柳毅传》、《莺莺传》、《虬髯客传)等,后来在宋代和前明进一步演进,和诗词、说书等内容形式结合起来,越发丰富了。
像现在京师城里茶楼戏院中的说书,其实底本便大多来自这等传奇话本小说。
所以这等传奇话本小说在这个时代有点儿相当于后世的网络小说的意思,虽然在很多人眼里难以登大雅之堂,但是就像是戏曲儿一样,最初也是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到了现在,就已经成了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社交娱乐方式了。
“嗯,喜欢。”见冯紫英语气里并无鄙视或者不满的味道,宝玉精神一振,“小弟看了不少,觉得这些传奇话本故事情节很是精彩,而且还能结合当时那个朝代的历史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见宝玉说起这传奇话本便是滔滔不绝,甚至有点儿无视自家老爹不善的眼神,冯紫英估计贾宝玉在这段时间里大概也是憋得难受。
而贾政大概也早就对贾宝玉死了心,只要贾宝玉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也就由他去了。
左右贾宝玉也已经十五岁了,论理都该谈婚论嫁说亲事的时候了。
冯紫英想了一想,原本他的确对如何来管束贾宝玉没太多想法,但是现在看贾宝玉对传奇话本小说如此感兴趣,而且他也知道贾宝玉文采还是有的,若是在这方面能有些特长,到不是不能别出蹊径,趟出一条路来。
当然现在看起来这条路,不算是好路,不过随着时代发展,许多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没准儿这厮还真的能在这上边有点儿造诣,就和那柳湘莲一样,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了。
“政世叔,这样我再和宝玉好好谈一谈,您去忙您的,总归既然连贵妃娘娘都在信中嘱托于我,我若是再推托,倒显得不合适了。”冯紫英打定主意便先打发走贾政。
等到贾政走了之后,冯紫英这才一抬手,“走吧,宝玉,去你屋里看看。”
宝玉也还明白过来,见冯紫英要去他屋里,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又不敢问,连老爷都已经点头要把自己交给他来管束了,自己也只能是俯首遵令了。
一直到了宝玉屋里,见到宝玉书架上那摆得整整齐齐的四书五经以及各种集注,一看就知道是许久都未曾翻阅过了,倒是堆放在一边儿的各种杂书却是书签儿夹满,冯紫英随手翻了翻,《风雪上梁山》、《李娃传》、《长坂坡》、《柳毅传》、《风尘三侠》,各色话本传奇小说一大堆,冯紫英甚至看到了藏在最下边几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的东西。
见冯紫英发现了秘密,贾宝玉脸涨得通红,立即就要去掩盖,却被眼明手快的冯紫英顺手抢过,拿过来一看,“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逐鹿中原,……”
咋这么耳熟呢?冯紫英忍不住挠了挠脑袋,似乎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
“千年古刹少林寺坐拥僧兵八百,少林棍僧……”
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十三棍僧救唐王?宝玉,你莫不是在写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
见贾宝玉涨红了脸,最终还是惴惴不安地点点头,冯紫英忍不住在心中连续三个卧槽,这厮莫不是真的是被埋没了的施耐庵或者罗贯中,又或者曹沾,要被自己发掘出来了?
戊字卷 第六十五节 未来的文学大师兼媒体缔造者
当贾宝玉在冯紫英的再三要求下,终于把他这一个月来的“成果”展现在冯紫英面前时,冯紫英都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
无数个开头,基本上都是写上三五千字,然后就弃之不用了。
嗯,冯紫英看了看内容,《野猪林》,明显是模仿那《风雪上梁山》的风格写的;《凤仪亭》,当然就是学着《李娃传》和《长坂坡》的混合体了。
还有《大旗英雄传》,嗯,咋又这么耳熟?这不是古龙的小说么?
一看,内容完全不一样,这是贾宝玉在替他们贾家张目呢,写的是宁荣二公贾演贾源兄弟俩跟随周太祖打天下的故事,贾演贾源当年是在周太祖面前扛旗出身,所以叫《大旗英雄传》。
冯紫英不得不佩服这贾宝玉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儿能耐的,几种风格,虽然都是模仿,但是也还有点儿那种味道,不过要说想要在当下传奇话本小说的市场里打出一片天下,那也不容易。
这年头,传奇话本小说也是很有市场的。
一般说来一本情节新颖、文笔上佳、故事内容引人入胜的传奇话本小说不但可以刊刻成册印刷出版,而且很多也都能被茶园的一些说书人拿去作为说书的底本,一方面能极大的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不愿意听书但是却愿意看书的读者来购买,另外也能对作者的名声有一个助推,所以可谓相得益彰。
现在大周传奇话本小说市场流派也分为南北两派。
北派主要是以京师城为中心,多夹杂北方俗语俚语,风格讲求大开大合,以情绪激昂气势宏大取胜,内容多是以讲述英雄侠义的历史传奇故事。
而南派则是以扬州、苏州和金陵为中心,风格讲求细腻婉转,以感情柔媚回肠荡气为优,内容多是才子佳人或者世人小民的悲欢离合为主。
但也有一些能够优秀的脚本能够成功的把南北两派的内容优势融合起来,成为畅销一时的话本小说,只不过在出版时分成南北两个版本罢了。
看样子贾宝玉也是雄心勃勃,准备集两派的风格于一体,要成就一番”伟业“了。
“宝玉,看样子你对这个传奇话本小说很感兴趣?”冯紫英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他还要摸一摸这厮的底。
兴趣爱好往往能决定一个庸人向能人的转变,冯紫英希望贾宝玉就是如此。
“嗯,冯大哥,我苦闷之时就喜欢看这些传奇话本,能排解内心的烦忧和苦恼,看着这些话本小说,我感觉我自己就是其中一员,能够和这些英雄侠士一起闻鸡起舞,杀敌报国,又或者除暴安良,游侠四方,……”
“还能够和侠女公主卿卿我我,浪漫无限?”冯紫英忍不住吐了一句槽,这yy意淫的代入感也有点儿爆棚了。
宝玉脸又是一阵红,内心有些愠怒。
你都把林妹妹夺走了,难道连自己在传奇故事中畅想一番都不行?虽然林妹妹并不是侠女,但也可以把她幻想成侠女嘛。
见宝玉不吭声,冯紫英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儿伤对方自尊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多嘴。
这厮若是真的有这方面的爱好兴趣,又有文采,好生培育一番,没准儿就能出一文学大师呢。
“宝玉,你既然在这传奇话本小说上花了如此大的心思,是只图写着玩儿,还是真的想要写出一点儿惊天动地的传奇出来?”
冯紫英脸色变得郑重起来,这让贾宝玉也下意识的严肃起来。
“冯大哥,这之前我还真没想过,但是您既然这样问起,小弟还真的有些心动,这传奇话本在京师城里也有不少人写,但是小弟看过,他们许多都是一味迎合流行口味,写法和文辞也都不尽人意,……”
一说起这个,宝玉就有些滔滔不绝了。
“嗯,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我看你开了那么多个头,怎么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写下来?”冯紫英反问:“像《大旗英雄传》,写你祖上跟随太祖打江山,从龙之举,应该很有看点啊,当然,这十三棍僧救唐王也不错,但看你这模样好像又准备放弃?”
冯紫英的反问让宝玉气势一窒,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冯大哥,主要是我觉得他们写得不满意,但是我自己写却又宗室抓不住要害,或许我就是属于那种眼高手低的?”
冯紫英笑了起来,他简单看了看贾宝玉开的几个头,说实话,文笔的确不错,但是写小说的几大要素还是没有掌握好,一句话,新手都这样,冯紫英虽然不写小说,但他看小说啊。
这穿越前他便是网络小说迷,从两千年初期就开始看网络小说,从最早的幻剑、天鹰、翠微居再到.asxs.,从那个时代来自台湾的《风姿物语》、《佣兵天下》开始到.asxs.的血红、蛤蟆、老猪等等,他都是无一不精,自觉起码也算是掌握了些小说的基本要义。
这传奇话本小说,相当于这个时代的网文,估计也差不多。
“宝玉,愚兄觉得你基本上是摸到了这传奇话本小说的门槛了,文笔也不错,主要还是缺乏经验,如何来掌握把观众读者的口味,你还得要琢磨琢磨,……”
冯紫英简单的把如何写的一些基本要旨谈了谈,让贾宝玉茅塞顿开,也对冯紫英更是敬畏,难怪冯大哥能无往不利,就连这些传奇话本小说都是如此老到,
“宝玉,这样,你就以十三棍僧救唐王这个故事来作为蓝本创作,好好写一本传奇小说出来,政世叔那边我去负责说好,等你在这方面有所造诣了,届时愚兄就可以有任务交给你了。”
冯紫英已经在琢磨把西疆平叛和拓土西域的故事给通过传奇话本表现出来,这种事情绝对是礼部和兵部都喜闻乐见的,还能讨好永隆帝,至于说具体细节内容,那就太好编撰了,其中多少故事都可以信手拈来。
安顿好喜不自胜的宝玉,冯紫英这才又去和贾政交涉。
“紫英,你如何会让宝玉去写什么传奇话本?那等闲极无聊的文人所为,如何能让宝玉去干这种事情?”贾政简直无法理解,这太超出他的想象了。
“政世叔,时代在变,原来的一些观点恐怕就未必适合了。”冯紫英摇摇头,“原来都觉得戏曲儿是闲暇时的无聊之举,但是您现在能说这是下九流么?写剧本最出名的是谁?清远道人可是元熙二十七年的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和翰林院学士,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被冯紫英驳得哑口无言。
清远道人汤显祖无疑是江西士人中的魁首人物,这几年一直在老家隐修,不过一提起本朝江西士人,谁人敢不提清远道人?他的《牡丹亭》、《南柯记》等临川四记更是闻名遐迩。
“以小侄看,这传奇话本小说也日益进入百姓家,现在许多士人并不喜欢去那戏园子里去看戏,嫌闹得慌,他们更喜欢在轻松休闲之余看一看更有启迪寓意的传奇话本小说,宝玉有这方面的想法不妨让他试一试,若是不成也无关紧要,若是成了,兴许就是一条出路。”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都有些不解,“紫英,你说这是一条出路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将这话本小说出版售卖?”
“政世叔,你若是相信小侄,那么就让宝玉去试一试,贵妃娘娘不是也说把宝玉交给小侄么?宝玉可是贵妃娘娘嫡亲弟弟,她都能信得过小侄,难道政世叔还不信?”冯紫英顿了一顿,“要不这样,以一年为期,让宝玉试一试,若是能有一番造化,那么世叔也能安心,若是不济,那么小侄便为宝玉另寻出路吧。”
贾政看着信誓旦旦的冯紫英,想了一想,即便是自己不同意又能如何呢?
自家宝玉的情形他这个当爹的如何不知晓?既然冯紫英觉得在这看似荒诞的写传奇话本小说上都能趟出一条路来,他也无话可说。
不过他还是感觉得到恐怕冯紫英不单纯只是让宝玉写传奇话本去出售那么简单,多多少少还是和朝廷的事儿能牵扯上一些瓜葛关系,只是他也猜不出来罢了,而对方现在显然是不愿意说的。
“罢了罢了,紫英就由得你和宝玉去折腾吧。你素来是有分寸的,我只相信你。”贾政郑重其事地道,这就算是把贾宝玉托付给冯紫英了。
既然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就不啰嗦。
区区一个传奇话本小说,自然不会让冯紫英如此大动干戈,贾宝玉这点儿水平,要说在那些科举不中又苦于生计的文人中来找这等枪手,随随便便也能找出来比宝玉强的,但却失去了那份意义。
冯紫英想到了既然《内参》都能在朝中如此受欢迎,那么如果能够办一份在市井中传播的《内参》,那受欢迎的程度又该如何?
现在的印刷水平和能力已经足以支撑起一份发行量不算太大的报刊了,起码在京师城中完全是可以了,那么抢先占据这个舆论优势,是否能够推动某些事情的更早出现呢?
宝玉写的传奇话本小说可以在未来的这份报刊上连载,也可以以单本形式印刷出售,而当日渐熟悉了这方面事情的宝玉,也许可以成为这份报刊的元老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