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卷 第八十三节 面对
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冯紫英对王子腾执掌登莱总督还真的有些不放心,这个家伙也许当官是一把好手,但是真正遇上要面对辽东危局这样的大事,冯紫英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头脑清醒,分不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从接触这一两次的感觉来看,王子腾和牛继宗都是颇有心计之人,但论真正操作实务,冯紫英觉得王子腾顶多也就是一个中上水准,而牛继宗就是一个中人之姿。
但即便是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些武勋之后,长期养尊处优,根本就没有真正接触过实际政务军务。
王子腾还好点儿,好歹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干了那么多年,就算是自己不懂打仗,起码也能拉拢一批能打仗的中下级军官武将。
牛继宗之前一直是在五军都督府里半年挂名混日子,当然此人也还是有些抱负,所以在五军都督府里也没闲着,还是苦心琢磨了一番军务,也结交了一些人士,所以终于找准机会通过太上皇关系谋得了接任王子腾职务的机遇。
不过京营节度使只是一个单纯的军职,而宣大总督则不一样了,那是军政一把抓,这也由此能看出大周朝两位皇帝在这上边的轻慢。
像宣大总督和登莱总督这等至关紧要的位置,他们居然可以拿来作为相互妥协的条件!
就这么你安排人进兵部,我安排人进京营的就把格局定了下来,的确让冯紫英觉得有些像是儿戏。
若是真的在关键时候除了岔子,这弄不好就是辽东失陷甚至京师防线洞开的弥天大祸。
冯紫英也想竭力弥补这种可能带来的威胁漏洞,但奈何自己手里没人,而且这个时代和前世中晚明也不尽一致了,许多悍将猛将都未曾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以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晚明史,也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
像这个沈有容,如果自己在偶然在网上看到说郑成功帖子时提到了这位首先捍卫台湾的将领,自己一样不知道,甚至自己对这个人简历一样不清楚。
如果没有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同样不确定这个时空中,这一位是不是还能像前世历史中那样留下赫赫名声。
但现在从汪文言的介绍中能看出,此人在辽东和福建都是能征惯战,而且在两个相当关键的地方都是久居多年,这恰恰是当下冯紫英最看重的。
冯紫英现在正在努力的一步一步的把自己前世中可怜的晚明记忆与当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接触到的这些人物和情况慢慢结合起来。
像汪文言,前世中他是东林党智囊,但今世中东林党貌似没有了,或者说没有这个代表江南士绅的群体了,取而代之的是江南士人这个群体。
而同样前世中的楚党现在应该就是官应震、柴恪、杨鹤这样湖广派士人吧?
还有齐党,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这些以北方士人为主的群体?
历史变了,大明变成了大周,原本是立国两百多年已经处于王朝末期的前明现在变成了从大明手上接过立朝尚未到一百年的大周。
前明猖獗一时的宦党、锦衣卫和东西厂,现在宦党没有了,锦衣卫和东西厂变成了龙禁尉,但龙禁尉的势力虽然局限性却很强,而且也远不及明代的厂卫力量,甚至受到文官势力的极大压制。
而前明武勋势力在土木堡之变之后就损失殆尽,在没有缓过气来,不值一提了,而大周的武勋势力现在也不过三代之后,尚有相当的影响力,只不过他们是和皇权牢牢捆绑在一起的。
总而言之历史的轨迹已经偏离了,如果一味还要用前世的那些固有想法去看待事物发生变化,那么无疑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但是那个风起云涌时代被证明了的人物如果能够在这个时代依然进入自己的眼帘被自己所发现,冯紫英相信那绝对是值得信赖的猛人。
像沈有容,像左良玉,像尤氏兄弟,冯紫英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都能释放出熠熠光芒。
云裳见冯紫英拿着这张名帖痴痴出神,颇为惊异,也不敢打扰,一直等到冯紫英从无限遐思中惊醒过来时,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冯紫英看了看名帖留的地址,再看看时间,已经是午饭时间了,那就下午去见一见这位沈有容,但愿不要让自己失望。
*******
“你是说冯大哥直接从府里边回家了?”薛宝钗手上针微微一颤,一粒血珠从指间冒了出来,莺儿心疼得赶紧拿来汗巾擦拭,“姑娘小心一点儿,冯大爷没来也不代表什么,姑娘怎么就心乱了,……”
脸一下羞红,薛宝钗放下手中的绣绷,把手指却放在唇间抿了一下,这才让莺儿替她擦拭掉,“谁心乱了,也不过是久了没绣,手生了罢了。”
莺儿满脸不信的瘪了瘪嘴,她还能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只是却不敢当面戳穿,“冯大爷据说是见了两位老爷之后,又去见了老祖宗,然后被三姑娘拉去见环三爷去了,……”
“宝玉没跟着去?”宝钗很惊讶。
”听说宝二爷是被老祖宗留着训话呢。“莺儿也是格外关心自己姑娘的事情,宝二爷来请姑娘去见冯大爷,姑娘却托身子不舒服没去,她却知道姑娘是一直挂在心上,所以自然就要去打探一番了。
“听太太说,老祖宗是想让冯大爷托关系把宝二爷举荐进青檀书院去读书,冯大爷可能有些为难,但是老祖宗都撂下脸子来求冯大爷,冯大爷也只有应承下来了。”
莺儿自然是不明白其中奥秘的,但是宝钗却隐约感觉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自打和冯紫英定情之后,宝钗开始更关心外界的事情,特别是朝中的事情。
只是她是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接触外界,更多地还是只能通过身边人来了解。
贾府那边宝玉是不关心这些的,琏二哥不在,自己这边哥哥却是一个不长心的,每日回来宝钗都要和薛蟠说一阵话,甚至还专门叮嘱薛蟠在外边多打听一些相关情况。
只是薛蟠口头上答应得好好地,一出了门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薛蟠现在成日里在大观楼里,经常和韩奇、卫若兰、柳湘莲等人在一起,也多少能听到一些消息,回来之后和宝钗提起,让宝钗也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像宝玉这等如果真的想要不靠科举谋官,只有两条路,一是捐输,而是恩荫入监。
捐输名声太难听,就算是清闲官都别想留在京里,一般都只能是弄个虚衔挂着,像贾琏、贾蓉那般。
恩荫入监倒是可以,但是像宝玉是二房,贾琏已经恩荫过了,那么按照常理就没戏了,但是现在有王子腾和贾元春的关系,向朝廷要一个恩荫还是问题不大的,既然恩荫能入国子监,又何须再去青檀书院读两年?
“宝玉要去青檀书院读书?”薛宝钗也是了解自己这个表弟的,你说贾环去青檀书院读书,兴许还能考个举人什么地出来,宝玉去那一样是混日子,有何意义?
“是啊,宝二爷肯定也不想去,但是老祖宗和姨太太都想让他去。”莺儿也不清楚这里边内情。
薛宝钗想了一想,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多想了,她更关心的是冯紫英。
“冯大爷去了三姑娘那里和环三爷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径直回去了。”莺儿噘着嘴,也有些不悦,“也没说来姑娘这里看一看。”
宝钗稳了稳心,“母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冯大哥来了也不妥,……”
“有什么不妥?冯大哥原来还不是一样去林姑娘和三姑娘那里?也没见谁说什么不妥。”莺儿气鼓鼓地道:“待会儿婢子就要去冯府,找香菱和金钏儿问个究竟,冯大爷也回来几日了,怎么地却声也不吱一声?没这个道理。”
“不许去!”宝钗沉声道:“冯大哥这段时间刚回来,正式最忙的时候,岂能因为这些事情去干扰他?”
“可是……”莺儿不服,“可是他都能陪林姑娘去扬州,说是公干,谁知道他是不是公私两便?怎么回来抽一会儿时间来看看姑娘,就这么难么?莫不是做贼心虚?”
“放肆!”宝钗粉面含霜,“没了规矩了!莺儿,你再这样,我这屋里便容不下你了。”
莺儿不吭声了,眼圈却有些发红。
宝钗吸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贴身侍婢是在为自己抱不平,这去扬州说是公干,但是时间会这么巧?显然是要陪林丫头一趟·,当然她也理解,甚至还很支持,毕竟林丫头父亲病重,这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你去了江南三个月,去之前信誓旦旦,可回来之后却连面都不愿意见一面,难道你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如何大的打击?这种滋味对一个深陷情网的女孩子有是何等的煎熬?
丁字卷 第八十四节 沈有容的见识
冯紫英的确很忙。
沈有容的出现让他精神一振。
这绝对是北方水师舰队的最合适的主帅人选。
熟悉辽东军情,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年龄略大,刚五十岁,但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应该正值壮年。
前世中他甚至在东番(台湾)和澎湖痛击了倭寇和逼退了荷兰人,这一世怎么也不可能比前世差吧?
沈有容到京刚到一日。
按照大周朝堂惯例,丁忧期满的官员都需要像吏部和兵部报到,然后根据缺员名额和资历排序以及报到时间来进行安排。
有些人报到就能安排职务走马上任,还有的人在京城虚耗几年也不一定能等到安排,这里边也有很多讲究和机缘。
一是要看是否有合适的相对应的职位空缺出来,你是从四品,可空缺出来不是正五品就是正四品,如果你有过硬的人脉,或者你是进士出身,又或者你丁忧之前的理念考核均为优秀,颇得吏部认可,那么吏部肯定会优先考虑,这甚至可能不会按照你排序和时间来安排。
当然,这人脉背景一说很多时候更重要,你若是颇得那位朝中大佬看重,或者有特殊交情,哪怕你本该安排的职务空缺没有合适的位置,也可以让你直接晋升安排到更高品轶的职位去。
沈有容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丁忧期满了,去年他便来过京师一趟,在兵部报道过了。
他是武将,职务安排都是由兵部武选清吏司安排,在京中呆了三个月,盘缠用光,也没等到通知,只能怏怏回乡。
今年来京师也是有人推荐,也就是汪文言给他去信,让他尽早启程去京师,并向他推介了冯紫英。
作为曾经担任过卫指挥佥事的沈有容当然很清楚自己这种三年过后早就被人忘到九霄云外的武将要想在京师中重新谋得一个合适的官职有多难。
每个官员都要面临丁忧这一难关,三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人淡忘你,而且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你若是在兵部或者吏部没有足够的人脉,又不愿意花银子,想要等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熬吧。
不过汪文言的信让他精神一振。
冯紫英何许人,就算是他是一个外埠武官也一样早就有所耳闻。
去年他到京去兵部报到时,对方已经跟随兵部右侍郎柴恪出京前往西疆平叛去了,据说是直接被柴恪点将从翰林院要走。
那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个庶吉士。
当然这等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前程无疑是远大的,不出自己所料,一趟西疆平叛回来,人家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这就是进士之威,自己这等武人二十年披肝沥胆的戍边苦熬,甚至不及人家几篇文章再加一趟游历般的所谓出征平叛。
不过在宦海中挣扎了几十年的沈有容倒是对这个没多少看法,大周本来就是以文驭武,文臣高于武将,更别说科举出身的文臣更是高人一等。
这些都还不是沈有容最关心的,他更关注的是冯紫英提出的开海之略和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的建议。
这太符合沈有容的胃口了。
久在辽东的他深知辽东的困境。
建州女真仗着地利气候和民族习性优势,不断蚕食大周边地,宽甸六堡的放弃让正在丁忧守孝的他也是扼腕叹息不止,也让他对辽东局面倍感担心。
而大周在辽东基本上所有的后勤补给都需要来自内地,或者准确的说要来自江南,从粮食到布匹,这些都需要从江南经运河运到京师,再从京师经陆路转运到辽东。
这里边层层转运,人为的,天灾的,还是本身就要损耗的,消耗有多大,让人都不敢相信。
如果解决了登莱到辽南的后勤补给线,如果再能加上开海带来海运发展,那么也就意味着从松江或者宁波——登州——辽南的这条航线就可以畅通无阻,而这些粮秣布匹等各类物资的损耗起码可以下降七成以上!
更让沈有容感到兴奋的是这个开海之略,意味着将彻底废弃自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同时将原来开海的朝贡制度改为彻底放开的海贸制度,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改革,意味着大周将彻底对海洋张开双臂,不再惧怕来自外海的挑战。
沈有容在福建十多年,太多清楚海禁带来的危害了。
福建水师就是这样缩手缩脚的慢慢被窒息而死,从最初的七八十条船近万人,慢慢萎缩到只有三四十条船两三千人,面对小股倭寇还能勉强支撑,但是遇上几股海盗就捉襟见肘了,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海盗倭寇在闽浙各地登陆肆虐。
如果不是壬辰倭乱之后日本那边安分一些,而闽浙这边也因为半公开地放任那些大海商们走私,只怕那些倭寇海盗还会更加猖獗的袭扰沿海。
所以当接到汪文言的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上京了。
若是只图寻找一个官职,他沈有容不至于这么急切,但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一展心中抱负的机会,那他沈有容便是马革裹尸,那也值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位冯修撰,是不是像汪文言所说的那么神通广大。
他承认这个冯紫英是肯定有些本事能耐的,能提出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又还跟着拿出了开海之略来作为双管齐下,这份见识便是朝中诸公只怕能想到都未必有此魄力,但这位还是庶吉士的冯紫英却居然能说动内阁和皇帝。
沈有容虽然是武将,但也知道朝廷中南北之间的分歧矛盾有多大,像这样一个能够兼顾双方的策略,是很需要花费一番心思,尤其是在细节上更要落实才能让南北士人文臣们支持。
但他现在关心的是冯紫英有没有这个能耐本事把自己推到自己想去的位置上。
甚至连沈有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更适合去什么位置上。
正琢磨间,却听到了外间自己仆人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对话:“请问沈将军在么?”
“您是哪位?我家老爷正在休息,……”
“那能否劳烦通报一声,就说翰林院冯铿求见。”
冯铿?!
这么快就来了?
沈有容忍不住站起身来,面露惊容。
自己这帖子送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吧?当时对方好像不在家。
这么快,难道是看到自己帖子就来了?
心中怀中复杂的情绪,沈有容却不敢怠慢。
丁忧前他是卫指挥佥事,从四品官员,但是丁忧后,什么都不是,就算是自己是一个从四品的卫指挥佥事面对一个翰林院的从六品修撰,一样没有任何可资倨傲的资本。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未来朝中重臣的摇篮。这位连十七岁都还不到的翰林院修撰,也许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品轶,这只是品轶,而论前途和影响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推开门,沈有容抱拳一揖,“沈有容见过冯修撰。”
“沈将军太客气,紫英不过是一介文人,如何当得起卫国戍边鏖战外敌的沈将军如此礼遇?”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在打量这位沈将军。
相貌平凡,个子不高,面容略黑,隆准断眉下一双精光湛然的眸子倒是让人能看出些许不凡来。
“能提出要保辽东必保辽南——登莱航线这一建议,就值得沈某一鞠躬道谢,更不用说冯修撰还提出并推动了开海之略,以沈某陋见,开海之略必将让我们大周不再受制于来自海外的威胁,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海禁只会将我们大周手脚捆绑起来,坐以待毙,……”
双方都是开门见山,甚至还没有坐下,便已经在言语上直言试探了。
冯紫英很喜欢这样的风格。
“紫英听闻沈将军久历辽东,后又征战福建,沿海之地要害了如指掌,水陆两战尽皆精熟,不知道沈将军认为当下大周海疆经营之略该如何行之?”
冯紫英的问话让沈有容颇为震动,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负手而立的年轻人。
如果是兵部尚书或者某位阁老要问这个问题,沈有容自然可以指点江山一番,但是对方再怎么名噪天下,但也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而自己要说的可是真正安邦定国的军国重事。
但是略一迟疑之后,沈有容就忍不住哑然失笑而后自嘲,自己都被兵部闲置一年而无人问津,便是自己有经天纬地的韬略,谁又会信,谁又会听?
眼前这一位虽然现在身份低了一些,但是其影响力和话语权可不低,他做不了主,但起码他可以把自己的话带给更高层面。
“从短期,从紧迫看,打通辽南——登莱补给线,便能极大改善辽东防守态势,还能防止朝鲜受到建州女真胁迫之后倒向女真,另外如果我们能建立起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舰队,我们就可以绕过朝鲜南部和日本之间的水道,一路向北,依托虾夷为基地,经略海西女真和更北的野人女真,以此从建州女真后方开辟另外一个战线!”
丁字卷 第八十五节 相互试探
冯紫英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沈有容一来就给自己上演了一出大戏。
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连他也都只是想了一想,甚至都不知道能否有机会,至于虾夷,便是兵部职方司那边也只知道是日本北面的一个大岛,上边有和倭人不一样的虾夷人,沈有容居然提出了以虾夷为基地进行经营。
这个建议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沈有容敢这么说,肯定也是有底气,不是信口开河,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虾夷岛上的情形,德川幕府现在有没有征服虾夷。
“沈将军,你知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也知道虾夷地?”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大人,元熙三十二年之前,我一直在辽东,叶赫部、乌拉部、辉发部我都很熟悉,甚至去过很多次,没想到辉发部已经被建州女真所灭,但建州女真虽然现在把海西女真吞并大半,但是他们要想短时间内彻底同化掉海西女真诸部,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靠近海边的那些部族,多以山林渔猎为生,很多时候建州女真也只能是以效仿我们大周的羁縻模式来对这些山林部族,……”
沈有容的话让冯紫英意识到这一位还真的是有故事的人,照理说他都离开辽东这么多年了,不该还对辽东有如此了解才对。
看出了冯紫英目光中的怀疑,沈有容淡淡地笑道:“冯大人,沈某虽然在福建为官,但经管海防,和那些个海商打交道很多,而以前沈某也在朝鲜有些熟人故人,所以通过这些海商沈某能从朝鲜那边打探到建州女真的活动,甚至比兵部的消息更准确更细致。”
冯紫英恍然大悟,点点头:“沈将军有心了,海西女真的确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但实际如果如将军所言,是否可以通过朝鲜来沟通和联结海西女真?”
“恐怕很难,现在咱们大周在辽东局势不妙,朝鲜方面已经对建州女真心生畏惧,他们素来畏服强者,建州女真对他们也颇多威吓,所以他们决不会答应。”沈有容很肯定的摇头。
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朝鲜素来是依附强者,虽然壬辰倭乱一战大周联合朝鲜击退了日本的侵略,但是大周在这一战中暴露出来的种种虚弱、**和迟钝都让朝鲜人看在眼里,只怕心里早有了别样心思。
尤其是在建州女真迅猛崛起的这几年里,朝鲜的态度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对于建州女真的一些要求也不敢再拒绝,这些情报冯紫英也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获知了不少。
如果不想办法逆转这个局面,只怕要不了几年朝鲜就会彻底倒向建州女真,甚至跟在女真背后咬大周一口了。
“那将军的意思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虾夷地那边如何?将军可曾去过?”
冯紫英对沈有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有信心。
如果只是一个纯粹的悍将猛将,冯紫英也不过就是顺手提携一把,推到合适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沈有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单单是他对辽东局面的分析判断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虾夷地在日本东北端,据说气候寒冷,不亚于辽东,但也仅仅是不亚于辽东而已。我在辽东时就已经听闻过一些海西女真人提及过虾夷地,后来到福建,和一些倭寇海盗打过交道,他们也提到过曾经去过那里。岛上的虾夷人和他们倭人截然不同,但据说倭人蛎崎氏已经控制了南部虾夷地,不过虾夷人并不太服从蛎崎氏的统治,而整个中北部虾夷地仍然是虾夷人自主。”
沈有容显然也是做了充分准备,“虾夷地面积不小,北面也有港口,但是冬季可能会封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若是要谋划此地,还需要早花心思准备。”
沈有容已经看出冯紫英一些意图,就是要从另外一侧谋划对建州女真的牵制和反击。
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就是一个重要支点。
目前来说,海西女真已经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慑服在奴酋努尔哈赤刀锋之下,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
建州女真也是在大周纵容之下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海西女真诸部不过是没有得到更多的机会罢了。
如果大周真的有心并舍得投入来扶持,海西女真东边临海残部未必就没有机会,最起码也能给一门心思想要西进南下的建州女真制造相当麻烦。
处于更北面更落后的野人女真(东海女真)一样是如此。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野人女真在前世中的结局,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最终他们还是会被建州女真所吞并,但现在有机会介入改变其历史,相信一个现在仍然处于绝对正统地位的中央王朝对于这些野人女真来说会更让他们心动,也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没想到沈将军闲置其间居然也能对辽东局势有如此深刻的了解,紫英也是花了许多心思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里获知各种情报才能综合推断出来这些情况,却被沈将军一语道破,让紫英倍感惭愧啊。”
冯紫英毫不遮掩的和盘托出,“本想考一考沈将军,却没想到沈将军反倒是把我给考住了。”
“冯大人过誉了,沈某在辽东十多年,又在福建十多年,实际上都没有离开过海疆,接触的也多是海上四处游走的各色人,免不了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有些有求于我,我也希望从他们那里获知各方面情况,所以自然也就了解多一些,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可能在针对建州女真情报收集是哪个更多是正面,少有考虑到从其他侧面来了解,……”
沈有容很坦率的态度也让冯紫英十分满意,明知道自己这是一场考较,但是却不以为忤,而且也能客观的讲明自己之所以能如此了解此类情况的原委,这恰恰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将领的特质。
“先前沈将军说了从短期从紧迫性来说,辽东局面需要由辽南——登莱——江南后勤保障线畅通来改善,那么是否还有更长远的考量呢?”
冯紫英微笑着看着对方道。
沈有容也知道对方会问及这个问题,之前自己也专门就埋下了伏笔,就等对方问及。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能提出开海之略的冯紫英肯定不比寻常人那么可以三言两语糊弄,对方对开海的利弊一样有着很深刻的了解,而且能让汪文言这位自命不凡的好友也极为推崇的人,当然不简单。
“从长远考量,沈某以为冯大人也应该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全面开海,彻底把大周的人力物力体量优势和位居中央的地理优势发挥出来,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人,如果真的要和我们拥有上万里海疆和数以千万计的沿海百姓来比,只要我们放开手脚让我们的百姓可以出海要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收获一大批能够在海上驾风驭浪的船夫,也能造出一大批我们想要的舰船,我们再有地利之便,谁能在海疆上奈何我们?反过来,我们还可以以我们的优势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看着沈有容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神采,冯紫英都差一点儿要觉得莫不是这厮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可穿越者能混得这么差么?
当然不可能,只能说此人长期在辽东和福建这等海疆之地奔波历练,不但对大周的实情了如指掌,同样也对朝鲜、日本和西夷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这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尤为难得。
“那沈将军在福建经营水师多年,对水师一道如何看?”冯紫英追问。
沈有容吃了一惊,见对方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思考了一番之后才缓缓道:“大周水师就目前情形来看,说句不客气的话,守户之责都难以胜任,也是当下时机尚好,没有太大来自海上的威胁,否则……”
“……,山东水师几近于无,闽浙水师迫于倭寇海盗之威,仅能勉力维系几个重要港口和卫所不被敌扰,而两广水师荒于嬉戏,多和南洋海盗眉来眼去,……”
这番话可谓刻薄,难怪沈有容在兵部投贴一年也无人问津,没有那么上司喜欢这等下属,再说不济,用这等言语来形容,恐怕当事人都受不了。
冯紫英观察沈有容同时,沈有容也在观察对方。
他要看看对方当得起汪文言所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句太过夸张的话语没有,有才者甚众,但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罕有,但仅有才还不够,若是没有广阔的心胸,一样难成大事,至于年龄,那倒是小道了。
自己有些刺耳的言论并没有让对方皱眉,对方似乎更轻松了一些,这让沈有容也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那大周水师如今当如何应对?”冯紫英还要看一看对方除了宏观战略上的见识外,在真正实务的本事见解,这关系到他对对方的推荐去向。
丁字卷 第八十六节 同道,共鸣
沈有容眉头微皱,斟酌了一番才道:“这要看朝廷的想法了。”
“哦?”冯紫英只是“哦”了一声,却没有搭腔,静候对方继续解释。
“以当下朝廷财力,只怕内阁和兵部都只想暂时性的恢复辽南——登莱航线,保障辽东军务补给线就行,若只是这般,那也简单,把山东水师现有的船只修缮一番,再适当添些船只,另外也需要补充一些小炮,嗯,也就能勉强凑合了。”
沈有容说得很勉强,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方略,但这却又是最可能被朝廷采纳的路数,毕竟这最省钱,兴许几万两银子就能凑合着做起来。
冯紫英倒没想到沈有容对朝廷态度如此悲观,看来对方应该是在辽东和福建任上被朝廷大佬们的态度伤透了心了。
“沈将军,这等方略只能说聊胜于无,若真要这般,朝廷也无须专门设立登莱总督,便是一介巡抚都绰绰有余了。”冯紫英摇头,目光澄澈。
“您无须试探我,紫英虽然位卑,但开海之略是由我提出,便是内阁诸公和皇上亦是找我专门计议过,这举债之后钱银花费投向何方,那么登莱——辽南这条航线乃至于控制朝鲜日本未来贸易,势在必行,甚至日后闽浙乃至两广,亦要效仿,当然可能时间上要略晚,我们需要斟酌一个轻重缓急,所以,我想听沈将军更实在的建议。”
沈有容脸一热。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胸狭隘了。
郑重起身一抱拳,沈有容沉声道歉:“冯大人,沈某失言了,先前所言有些情绪,也是这么些年来被各方所激,今日听闻冯大人所言,沈某既感到惭愧,又倍感兴奋。”
“无须如此。沈大人心怀家国,紫英只有佩服,只是时不我待,文言既然举荐沈将军,紫英自然信得过,而沈将军先前所言,也让紫英心神震荡,颇有一抒胸臆的冲动,所以紫英真心希望沈将军能够带给紫英一个更有价值意义的建议。”
冯紫英的话让沈有容更觉不好意思,定了定神,这才道:“若是朝廷真的有意要讲水师打造起来,那么以沈某之见,当废弃原有的舰船模式,而选用西夷人带来的新式造船技术,选用当下西夷人最新式的卡伦船作为我们水师舰队的主要舰船,……”
见冯紫英面带疑惑,沈有容又解释了一句:“卡伦是佛郎机人的说法,也有说是盖伦的,嗯,是从一种中大型的尖底三桅纵帆船演变过来的,那种规模更大的纵帆船更适合远洋航行,据说在西夷人那边已经相当流行,便是在南洋的苏禄吕宋、满剌加都已经随处可见了,只是在近海不及我们大周的福船沙船更实用,……”
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对沈有容的观感再上一个台阶。
盖伦船?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得出这个词语的。
虽然冯紫英对舰船的知识也只能停留于一些前世中带来印象,但是他也知道盖伦船在大航海时代中充当军舰的历史不短,甚至可以说是称霸了一个时代。
“这种盖伦船有什么优势么?嗯,另外我们能造得出来么?”冯紫英也曾经在内阁和皇帝面前卖弄过,但是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只能先把大话说出去,把永隆帝和内阁诸公的心给稳住,否则难以赢得他们的支持。
“优势很多,第一适合远洋航行,第二更适合布置火炮,第三对海上风向变化也能更好的运用,当然也有弊端,操作繁复,所需水手多,若是战船上,就会极大的占用空间,但我以为未来海战那等跳船接舷战在面对拥有众多火炮和复杂海域中越来越难以适应,更需要选择合适的海域作战,可战争哪里会给我们这么多选择呢?”
冯紫英听明白了,这个人是真的有真材实料的,在水师舰队中的官兵们乃至大周的海盗和倭寇们都还沉迷于依靠火箭火攻和跳船接舷战来决一胜负时,他已经看到了更远,看到了海战的变化,这让冯紫英都感到震惊。
见冯紫英沉默不语,沈有容也以为自己的观点太过标新立异,让对方无法接受,略感失望之余但转念一想也很正常。
不是吃这碗饭的,不是长期接触海上舰船的,谁能懂得起这个?
千年以来依靠火箭火攻和跳帮接舷战来决一胜负已经被所有人奉为圭臬,便是火铳和火炮的出现,也没有改变大家的观念大
家都觉得火炮的不稳定性和命中率无法成为制胜法宝,而火铳其实也就是和弓箭一样只能作为辅助。
自己前十年前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没有在澎湖见识了红毛番的舰船和火炮配置结构,也见识了那等舰船在海战中的演练,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海战的决定性因素已经转移到了要靠火炮来决定胜负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稳了稳心神:“沈将军,您说的这个我认可,可是我们能造得出这种船么?另外你感觉你认为火炮会在未来海战中起到关键作用,可是我们大周的火炮能适应这种舰船使用么?我知道我们大周水师船上也有火炮,但都不大,而且反映也不太好,这是什么原因?如果我们大周自己制造的火炮难以适应水师舰船,如何来解决?”
沈有容心神微颤,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和惊奇:“冯大人,您认可我的这些观点?”
冯紫英笑了起来,“沈将军,您不会以为我提出开海之略,而且还要说服内阁诸公和皇上,就不对海上之事儿一点儿都不了解吧?那我如何说服他们?真以为内阁诸公和皇上只靠嘴皮子就能蒙骗么?”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对冯紫英话语里的揶揄之意沈有容都毫不在意了,他定了定神道:“冯大人,当着您的面,沈某也不隐瞒什么,您说的这些都有很大难度,但是并非不可解决,……”
“……,卡伦,呃,就是您说的盖伦船,也包括更适合用于商船的克拉克帆船,其实在苏禄吕宋都很常见了,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也有船厂,而且包括佛郎机人和红毛番来往我们大周日多,这些船只虽然也很讲究技术,但是只要我们下决心要造,也是能造的出来的,……”
“……,无外乎就是花银子去聘请他们的造船技师,其实在两广在吕宋这等人才虽然少见,但是也能物色到一二,当然肯定远远不够,如果真想要尽快造出,可以委托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让他们去他们的母国为我们聘请这等技师,许之以重利,便无不可成!”
“甚至我们可以直接去吕宋和满剌加暗自挖人,吕宋有许多佛郎机人,满剌加也有许多红毛番,他们都建有修造舰船的厂坊,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来我们这边的许多人都是苦于生计,多是在母国生活困苦甚至难以为继才来的这边寻生活,只要他们有这门技术,我们愿意开出更高更优厚的待遇,便可以把他们挖来为我所用,我们的匠人也可以向他们学习,……”
沈有容越说越兴奋,“沈某原来曾经多次接触过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他们对来大周通商十分感兴趣,只不过朝廷海禁之略让他们很失望,如果我们能够以此为条件允许他们直接来我们大周通商,并开出一些条件,我想他们是可以为我们招募这类工匠的,……”
冯紫英也有些兴奋。
来到这个时空他才深刻感受到作为一个文科狗固然对许多时政历史有着优势,但是却对那等工业革命之前的种种寻常科技他都是几乎没有多少见识,除了偶尔那么一两样因为兴趣原因有所涉猎,其他都是一片茫然。
像先前沈有容所提到的造船技术,还有可能会牵扯到的火炮制炮技术,那都是需要理工类的科技积,自己在这方面连基本的金手指都没有,怎么开挂?
不过想想估计就算自己是工科狗理科狗也未必能对那个时代的这些科技了解,所以真正想要解决问题,还得要从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科技着手。
而这个时代的大周固然有一些零散的领先,但是封闭的体制思想让整个教育、科技和工业体系上已经开始落后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西欧国家了。
“沈将军,我先前提到的火炮技术,是否亦可按照这类方式来操作行事?”冯紫英问道。
沈有容犹豫了一下,“冯大人,火炮制炮技术恐怕在西夷亦是机密要务,要想获取这等技术,恐怕难度不小,当然西夷人重利,他们不远万里前来,我觉得如果我们如果能够在通商贸易上予以优惠,或许可以。”
冯紫英很满意了,沈有容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个具有相当广阔视野的清醒人,太难得了。
“嗯,沈将军,我明白了,除了这些,您觉得还有哪些是我们需要立即解决的呢?”
“东番。”良久,沈有容才缓缓道:“沈某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彻底控制住东番,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迟早会窥视东番。”
丁字卷 第八十七节 要摊牌了
冯紫英在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与沈有容这一个多时辰的交谈中。
谈了水师舰队的组建打造,谈了虾夷地、东番和琉球的重要性,尤其是东番,谈了未来开海向南的种种可能,当然冯紫英也要重点考较沈有容在水师舰队上的种种想法。
沈有容是个实诚人,他明确表示对原来的大周水师舰队经管模式他很熟悉,但是如果要按照西夷人那般建造这种盖伦船为主和以火炮会战定胜负的管理打造,他也一样没有多少经验。
他表示如果真的要他接手的话,他更多的还是也只能是慢慢摸索,但他更主张可以大量招募聘请西夷人的水手进来,帮助自家的水师舰队提升实战水平。
毕竟现在大周水师舰队暂时还不是以西夷人为主要敌手,短期内海上的倭寇海盗和日本才是目标,甚至更重要的是要打通一条确保辽南——登莱——江南的补给线,进而可以尝试打通绕过朝鲜经虾夷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路径。
构想很美好,但是摆在面前的困难也很多,舰船的建造,不仅仅是要招募江南商贾北上,同时还需要从西夷人那里获得工匠技师和造船技术,这甚至还需要火炮技术,每一样都是难题。
关键在于从造船到造炮,都不是一个单纯的造船造炮问题,还涉及到一系列的工业技术体系链条。
像造船涉及到木材的烘干和加工,原来大周是采取自然烘干,这样最好,但是在时间上却明显难以满足,动辄两三年的烘干,谁受得了?这才有烘干房的出现。
像火炮就更麻烦了,涉及到材质提升,那有需要铸锻技术和炼钢技术的革新,还涉及到火药的改良,涉及到各类加工技术和设备的革新,而在欧洲,这些东西都不算是特别高深了,但在大周,却明显已经落后了,这也就还涉及到整个技术人才体系的培养。
冯紫英和沈有容探讨了许久,都认为通过纯粹的私下招募甚至挖人来帮助大周设立制造西夷舰船的办法虽然可行,但是在时间上可能会相当长,但如果要通过相对公开的招募方式,可能就要和佛郎机人的官府和红毛番的组织——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了。
沈有容并不知道红毛番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但冯紫英却知道。
只有许以重利,才能让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动心。
和沈有容的观点不同,冯紫英认为大周要想在造船技术和火炮技术上获得更多支持,恐怕还得要把心思放在荷兰人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身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荷兰人虽然已经在欧洲摆出了海上马车夫的霸主架势,但在东方的势力还相当孱弱,远无法和在吕宋已经根深蒂固的佛郎机人(西班牙和葡萄牙共主联邦)匹敌。
荷兰人渴望获得商业利益,特别是一家以牟利为主的商业公司,拓殖的目的仍然是赚取利益,荷兰东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会每年都需要审议公司的目标和对策,只要能为其带来丰厚利润的事情,他们都敢于去做。
对大周和日本、朝鲜的市场与商品,荷兰人垂涎已久。
而先来一步的西班牙现在则成为了他们的拦路虎。
则牢牢的卡住了吕宋这个通往大周和日本朝鲜的要害之地,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在去年冒着与佛郎机人彻底翻脸的危险夺取了安汶,以求在东方获得一个真正的立足之地。
只有利用这一点,才能让红毛番(荷兰人及其东印度公司)心甘情愿的为大周所用,起码在这个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还从未想过要和大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开战,甚至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还没有这个心思,这就是机会。
虽然只是两个时辰的长谈,但是冯紫英已经基本确定了沈有容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水师统帅人选,不仅在于其精通水师事务,而且他还目标明确,知道未来大周需要一支什么样的水师,知道如何去建设这样一支水师,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一味照搬以前,那恰恰是冯紫英最担心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这样一个人推荐给王子腾,推荐给兵部,而这还需要冯紫英花一番心思来解决。
像登莱水师主帅这样的职务起码需要一个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职,好在原来沈有容就是从四品官员,这样跳升两级的情形在大周不多见,但是不鲜见,属于有人脉背景又有实打实功绩表现就能做到的。
但对于一个丁忧三年然后又闲置了一年,甚至可能不得兵部待见的武官来说,就不容易了。
冯紫英和兵部尚书张景秋关系一般,虽然对方对他印象不错,但更多的是在一些军务工作上的认同,却没有多少私人交情,不过好在柴恪即将回京,兵部左侍郎空缺日久,他回来之后应该就要接任兵部左侍郎,在这一点上,冯紫英有信心做通柴恪的工作。
至于王子腾这边,反倒是好解决了,对方有求于自己,同样也可以实现利益互换,对王子腾来说,一支能迅速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的水师舰队才是最重要的,而王子腾也并无意在登莱总督位置上呆多久,只要能满足他的需要实现他的政治目的即可。
回到家中,已经是天黑尽了。
居然没有留自己吃顿饭,嗯,还想把酒言欢呢,看来这位沈有容在讨好上司的能力上还是欠缺了一些,难怪兵部那帮人都不待见他。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不重要,一个水师统帅只要明白目标,执行力够强就行了,若是过于圆滑或者考虑个人利益,他还真担心对方会被王子腾这等人拉下水。
回到家中冯紫英用完晚饭,便进了书房开始写自己今日所获。
这是他从去江南时开始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所见所闻所感,有所得,甚至回忆起前世中的某些东西,觉得有用有价值意义的,都可以便随便写一写,有些像日记,但却不定时,只有觉得有所获时,才会动笔一写。
当然这个收获也指多方面的,对人,对事,自己的感悟,都可以笼而统之的写一写,这可以作为自己日后积累或者著书立说的资料。
像今日和沈有容的种种探讨,包括勾起自己对前世的一些回忆,他都把它记了下来,像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英国人此时正在印度的攻略,和荷兰的关系,以及西班牙葡萄牙共主联邦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马尼拉大帆船运来的海量白银,这些都让冯紫英回忆起不少。
“爷,太太和姨太太请你过去。”金钏儿来召唤,让冯紫英很意外,“这个时候,没说设么事儿么?”
“太太没说,不过姨太太和太太应该是商量什么事情才对,奴婢听明珠说姨太太和太太说了许久的话了。”金钏儿的确要比云裳、香菱都更会处事儿,来的时间比云裳和香菱都短,但是很快就和大小段氏身旁的大丫鬟们实现了“和睦共处”,连香菱和云裳都很惊讶金钏儿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自打爷拒绝了这几个丫鬟可能到爷屋里的可能性之后,这几个丫鬟就一直看云裳和香菱不顺眼,没想到金钏儿来了却迅速打开局面,让明珠、明嬛等几个大丫鬟都不敢再轻易寻衅。
冯紫英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迅速就过去了,看到母亲和姨娘坐在屋里炕上,脸色神情倒也没有多少异常,心里也就放下来了。
“娘、姨娘可是唤儿子有什么事情?”
“铿哥儿,你也回来几日了,你去江南之前你爹和你老师就已经去信和沈家说的差不读了,后来在你去江南时,家里的聘礼也已经送到了沈家,这事儿就算是定了下来,但具体成亲时间,两家还要商议一下,娘也想问问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娘也知道你现在很忙,所以你得自个儿把时间腾挪出来,但也不能再拖了。”
段氏倒也心平气和,“沈家那边情况我也打听过了,姑娘很知书达理,而且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书香世家,娘希望你能早日娶过门,也好让你大伯那一房早些开枝散叶,也对你大伯九泉之下有一个交代。另外,娘也要和你商量一下我们三房这边的事情,……”
冯紫英心中一凛,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自己母亲的主要意图。
至于大伯那一房的事情,是早就定了下来,具体时间也不过就是两家说合一下,选个好日子罢了,最迟也不会晚于明年,而且可能今年的可能性最大,毕竟这会儿也刚二月。
“娘,沈家那边的事情,儿子没有异议,至于时间上,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放在下半年或者明年上半年吧,这两三个月恐怕我还得要忙一段时间去了。”冯紫英小心地观察着自己母亲的神色变化,“至于您说的咱们三房,娘,那就不必太忙吧?而且儿子觉得大房这边定下来,三房儿子希望找一个条件也不逊于大房的,您觉得呢?”
丁字卷 第八十八节 姜是老的辣,舌绽莲花
“不忙?”段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思,“铿哥儿,你今年就要满十七了,你看看你身边你这么大年龄的,哪一个还没有成亲?许多人都已经有儿有女了。大房是大房,那有了孩子那也是为你大伯一方传宗接代,为娘没别的想法,总得要让你们老冯家三房这一脉有香火继承,不然日后你娘和你姨娘都没脸进你们冯家宗祠!”
语气里没有任何回旋的味道,冯紫英知道有些麻烦了。
自己老娘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平时不怎么管事儿,像府里边大小事务都是姨娘一手操持,她顶多就是定期过目一下账目,其他事情都懒得管,但唯独自己的事情她就格外上心,特别是成亲这事儿。
现在这架势,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让老娘觉得是时候解决自己婚姻之事了,不过他还没弄明白,但不管怎么,他也觉得也许是该摊牌的时候了,林家那边也该有一个交待了。
“母亲是怎么想的?”冯紫英也郑重其事起来,让段氏也有些诧异,难道铿哥儿知道了一些什么?
“这三月里你不在家,有几家托人来说亲,娘也和他们说了你兼祧的事儿,他们并不在意,也就是说你三房这桩婚事儿,有两三家,娘托人去了解了一下,各方面条件也不错,也和你父亲通了信儿,你父亲的意思是还是要多征求你的意见,嗯,你爹现在是有些惯着你了,……”
很显然段氏对这等婚姻大事丈夫居然要征求冯紫英的意见有些不满。
虽说儿子在外边儿很有出息,声名大噪,朝廷里也是交口称赞,但是他毕竟才十六岁,对于婚姻之事的意义哪里及得上自己了解那么深刻,但丈夫说了,她又不能不尊重丈夫的意思,要不她早就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定下来了。
“母亲,儿子都马上十七了,去年去西疆一行,和父亲也在一起,父亲也对儿子十分满意,认为儿子做事稳健持重,老师替儿子选下沈家女时,也曾先征求儿子的意见,这才和父亲通信定下此事,所以儿子觉得自己可以对自己的亲事有足够的认知判断能力。”
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他必须要抢夺回主动权,这桩婚事的主动权必须要回到自己手上,否则自己老娘又要生事儿了。
不出所料,段氏一脸愠色,“铿哥儿,你翅膀长硬了?你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房我就不说了,可三房必须要由娘来做主!”
“母亲,儿子有儿子的想法,父亲都很尊重儿子的意见,您也知道儿子现在的情形,什么长房、三房,长房那边也没有长辈了,还不都是您的儿媳妇?日后还不都得要孝顺您?所以您不能说不管长房的事儿,父亲常年不在,那长房那边有事儿还得您和姨娘来过问操心啊,万一有了孩子,那还不是儿子的血脉,不是冯家血脉?”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寻找话题入口,开始寻机击破自己母亲逻辑思维。
“长房那边老师替我下聘了沈家女,沈家是老师的同年,现在是东昌知府,您也知道咱们老家是山东,这一门亲事难道父亲母亲不满意?”
段氏一窒,她对沈家这门亲事当然是满意的。
她了解过沈家不但是苏州名门,而且书香世家,家中多出读书人,沈珫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是四品大员,还是冯家老家的父母官,这样的亲事,怎么能不满意?
但更打动她的还是冯紫英那句都是自己的儿媳妇。
长房媳妇也是自己儿媳,儿子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孙子,这话没错啊,铿哥儿是自己肚里掉出来的肉,他的孩子难道不是自己的孙子孙女?
法理上是长房的,那又如何?
长房那边也没长辈,这冯家三房那也要等到下一代才说得上各自开枝散叶了,现在其实就相当于是自己儿子娶两个儿媳罢了。
冯紫英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虽然她脸上还是愠怒之色,但是内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铿哥儿,沈家这门亲事娘当然是满意的,娘也当然不会不管长房那边的事儿,如你说的,若是沈家女日后有出,还不是你的儿女?你是娘唯一的儿子,难道你的孩子娘还能不认不成?”
段氏脸色慢慢好看起来。
见有戏,冯紫英趁热打铁,“儿子也想过了,若是和沈家女成亲之后有了孩子,那孩子日后在宗祠里可以延续长房香火,但日常还是叫爹和您爷爷奶奶,咱们各归各,……”
段氏心花怒放,张嘴就要答应,但是又转念一想,踌躇着道:“铿哥儿,这合适么?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能有什么闲话?总归不过是小孩子嘴巴上喊而已,宗祠家谱里边写明不就完了。”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母亲的心思,这显然是心动了,“再说了,我不是您儿子,我的儿子姑娘不喊你喊奶奶,喊什么?”
段氏眉花眼笑,想想也是,就这么一家子里边,都是血脉相连,谁还会计较这个?
小段氏见自己姐姐两三下就被铿哥儿给哄得喜笑颜开,心里也在暗笑,这铿哥儿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才会如此讨好自己姐姐,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是,那敢情好。”段氏脸都笑出褶子来了,一边向着自己妹妹道:“婉琴,这下咱们这家就大了,若是能早些成亲,沈氏没准儿明年就能给我带个孙子出来,但铿哥儿,三房这边的事情也得要提上议事日程,不能拖,我和你姨娘,还有你爹,趁着现在身子骨还好,也想多带几个孙子孙女。
“是啊,姐姐说得对,铿哥儿,长房这边要尽快,但这边也得要抓紧,咱们三房这边若是能成亲,没准儿等两年,姐姐就能孙儿孙女绕膝承欢了。”小段氏瞥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这两月里,起码有十来家登门,都是冲着你来的,人家也不在乎长房三房,只要能嫁入冯家就行,姐姐也都挑得眼花缭乱了,嗯,北静王的妹妹,水中棠,姐姐很满意,还有东平郡王的嫡女,穆菡,那也是非常合适,还有修国公府侯家嫡女……”
冯紫英眉头陡然皱了起来,一听这些,就知道全部都是来自武勋家族,而且甚至连人家闺名都打听到了,这显然就是动了心思了。
可北静王那是能沾的么?水溶那厮日后能有什么果子吃都说不清楚,能不能善终还要看他自己的表现和永隆帝的态度。
还有那东平郡王,明显都是逐渐边缘化的角色,永隆帝对这帮武勋是很不感冒。
北静王和太上皇搅得太紧,甚至和义忠亲王也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东平郡王倒是比较明智,但是府上没有什么有出息的人才,眼见得就是这般慢慢没落下去,这郡王又值几个钱?到时候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至于修国公这些就更不用提了,冯紫英也没那么多心思去过问,既不熟悉,也没有什么特别,自己何须要去费神费力的去琢磨?
“母亲,姨娘,这些都不合适。”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儿子也有考虑了。”
“都不合适?你有考虑了?”段氏冷笑,“我就说嘛,怎么铿哥儿今日嘴变得这么甜了,原来是早就有准备啊,不合适?两位王爷的妹妹嫡女都不合适,国公家的嫡女也不合适,那你给我说谁才合适?你老师替你找了一个书香世家,你父亲也来信说这是文臣嫡女,对你日后有帮助,那好,总不会三房也要再找这一样的吧?”
“……,铿哥儿,冯家是武勋世家,同气连枝,恐怕也不能忘本,你娘虽然不懂许多事情,但是也知道若是一下子想要和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怕不合适,也会遭人诟病,便是你老师那边恐怕也不会认同,你爹当初那么难,也没敢说就和那些人不来往了?再说了,现在像王家、牛家这些不也在支持你么?”
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己老娘,还以为自己老娘就这么随便被自己哄好了,现在看来,自己老娘是早有准备啊,这才是姜是老的辣呢。
不过他既然敢挑明摊开,自然有准备。
“母亲,儿子从未说要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相反,儿子还觉得自己的出身会是儿子将来的很大助力,您也说得没错,王公和牛公现在和我们冯家关系密切,儿子也有很多事情有求于他们,当然他们也希望通过儿子来和老师他们那边沟通协调。”
冯紫英的话也让大小段氏都有些意外,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段氏才问道:“那你是何意?”
“关键在于您说的那些都不合适,您对很多事情也不了解,北静王爷那位妹妹,我知道,的确京中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是不适合儿子,具体原因儿子此时不说,若是娘有机会不妨写信给父亲,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冯紫英沉静自若,“东平郡王那边略好,但东平郡王府上这么些年来一直不顺,冯家不宜和他们穆家结亲,若非如此,荣国府贾家贾宝玉为何不向穆家提亲,贾家和穆家关系可比我们冯家与穆家关系密切太多了。”
“那修国公侯家……”
“娘,四王八公,都不合适,您应该看得到这几家的情形,修国公侯家和我们素无往来,他们家内里底细也不清楚,而且娘和姨娘在这里,儿子丢一句实话,皇上对四王八公印象不好,相比之下像我们这些十二侯一类的寻常武勋反而要好得多,您看看牛公这京营节度使才当了多久,便打发出京了,而现在京营节度使都没有任命,宁肯空着也不让牛公当,您想想,……”
冯紫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把大段氏给说得犹疑起来,倒是小段氏在一旁悄悄用扇子遮面微笑,慌得冯紫英赶紧使眼色给自己姨娘。
丁字卷 第八十九节 难题难解
“姐姐,铿哥儿说的这些也非毫无道理,不过铿哥儿,你这婚事还得早定,这些武勋之家若是不合适,难道你还打算通过你老师他们在文臣家庭中找一个合适的?”
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冯紫英这挤眉弄眼,小段氏便明白冯紫英多半是心里有人了,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为何不大大方方的提出来,难道说家里还能不同意?
“是啊,铿哥儿,这事儿不能拖,既然你觉得这几个不合适,那娘这里也还有一些人选,嗯,其中亦有不少是朝廷里文臣家族女子,……”大段氏不知道自己妹妹这是在为儿子做局,也点头称是。
“娘,姨娘,其实儿子有一个心仪对象,而且也得到了老师的首肯,只是还没来得及禀告娘和姨娘,原本说等这几日忙过了再来说这事儿,但今日娘既然和姨娘说起,那儿子也就是挑明说便是。”
冯紫英抿了抿嘴。
他还真有些紧张。
原本是打算先把自己姨娘思想工作做通,让姨娘来帮忙圆转,但现在自己母亲和姨娘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就只能靠自己和姨娘之间的默契了,好在姨娘疼自己,自小就和自己有各种配合,多半是能帮自己圆转的。
“哦?”大小段氏都一下子来了兴趣,自己儿子自己瞧上的,这可新鲜了。
这个时代可不兴什么自由恋爱,青年男女之间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便是偶然见面,也不过是萍水相逢,难道还能是一见钟情?
“谁家姑娘?”大小段氏异口同声。
“其实娘和姨娘都知道,只是没见过面而已,嗯,林家姑娘,就是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的嫡女林姑娘,也是荣国公家赦世伯、政世叔的外甥女,贾府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林家祖上也是列侯,也算得是武勋之后,不过林公却是读书人出身。”冯紫英落落大方地道:“儿子在临清和她相遇,一直觉得颇为有缘,后来在贾府里边也见过一两面,嗯,而且林公和沈公与乔师都是同年,林公是当年春闱的探花。”
冯紫英这么一说,大小段氏都回忆起来了。
铿哥儿临清一行,的确救了几个人,一个据说现在都是金陵知府了,还有一个就是林家姑娘,另外还有一个是原来金陵薛家的二房,和荣国府也是扯得上亲戚关系,后来还和冯家有了生意合作往来。
“铿哥儿,这林姑娘年龄怕是有些小吧?”大段氏迟疑地道:“现在她还住在荣国府?”
“嗯,林姑娘比儿子小三岁,现在没住荣国府了,因为林公生病,前次儿子下江南时,林姑娘也正好回扬州去看望父亲,现在尚未回来呢。”冯紫英介绍道:“此番儿子南下公干,也见过林公,嗯,不瞒母亲,林公对儿子的事业帮助也很大,儿子也向林公表达了对林姑娘的爱慕之意,林公没有反对,……”
大段氏皱起了眉头,但是见儿子说得这般情真意切的,她也不好反对,只是迟疑着道:“铿哥儿,这林姑娘年龄太小了,若是要和你成亲,怕是要两三年吧?你这婚事如何能拖到两三年后去了?”
大段氏心里有些不愿意,那意味着自己要抱这三房孙子,起码要三四年去了。
这年头虽说十四岁便可成亲,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女子年龄太小,生孩子极易难产,死亡率很高,一般说来都要求女性最好要十六岁之后才能说孕产,最好在十八岁之后生育,这也是这个时代很多夫妻女子往往比男子更大一些的缘由。
冯紫英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缓缓点头:“母亲的担心儿子知道,但是您想想,若是今年或者明年儿子和沈家女要成亲的话,嗯,那也就意味着明年也许沈家女就可能有身孕,如果生下孩子没准儿就是后年了,而如果现在儿子和林姑娘定亲,等到沈家女那边生下孩子,也差不多就是两三年后了,到时候儿子和林姑娘成亲,不是正好赶上?”
冯紫英这是紧往最好处设想,让母亲心里有个记挂。
若是不把这番心思先打消掉,只怕在母亲知晓林丫头的身子骨时,反对之意就会更激烈。
现在让她心里先接受了这个三年后来成亲的现实,然后便是知晓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但想到是三年后,林丫头长大了几岁,肯定也能好许多。
如果再能辅之以有一个庶出姐姐作为媵,就像自己姨娘这样陪嫁过来,母亲接受度就要高许多了。
而且提出有一个庶出姐姐陪嫁过来,作为自己姨娘肯定首先从心理上就更有认同感,毕竟每个人都更喜欢和自己身份近似的,这样也算有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家庭成员,这样姨娘也能更帮自己说话。
冯紫英考虑不可为不细致不周全,把大段氏和小段氏的心理都揣摩透了,为此他也是很花了一些心思来考虑策略,就是担心母亲作梗。
大段氏被儿子勉强说服了,如果说明年沈氏就真的能替自己怀上一个孙子,后年生下来,的确这两年间也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好像就没有那么长了,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嗯,铿哥儿,这林姑娘身子骨如何?”这是大段氏最关心的问题,先前冯紫英说了那么多,这林家勉强可算是武勋之后,但是又是读书人出身,还是探花,那的确还是非常合适,但最关键的还是能不能生养。
冯紫英心中叹了一口气。
母亲是最看重这个的,无他,自己老爹去了一妻一媵两妾,就是母亲生了自己,而三个姨娘只有一个生了女儿,究竟是谁的毛病,谁也说不清,总之太单薄。
所以母亲也是一门心思要想找个能生养的儿媳,这样若是正妻能多生几个嫡子,那整个家族也就稳固了,妾生庶子在有嫡子的情况下才好,若是没有嫡子,免不了就要起纷争了。
“林姑娘现在还小,身子有些单薄,不过儿子从张师那里讨了一个习练方子,让她去年就开始习练,这一年大有效果。”冯紫英不敢撒谎,这事儿一问就知道,若是知晓自己撒谎,那母亲会更反对。
一听这话,大段氏眉毛便竖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尖利起来,“身子骨不好?那不行!绝对不行!”
“母亲,不是身子骨不好,而是她年龄太小,所以儿子希望她长得更健康一些,这样也符合您一成亲就能替你生下儿子的愿望,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你觉得她能长得多结实不成?又不是乡下姑娘,成日风吹雨打的,……”
冯紫英无奈地道。
他原本还想缓一缓,等到母亲了解了林黛玉的情形只会,再来说会有一个陪嫁的庶出姐姐,这样可能更稳妥,但是看母亲眉毛倒竖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不把这事儿掰扯清楚,恐怕自己母亲就要强行替自己订一门亲事了。
“那我不管,铿哥儿,娘早就说过,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事儿,必须要由娘来做主,便是你爹在,也一样!”大段氏气势如虹,连身体都直立起来,显然是触及到了她的逆鳞,“铿哥儿,你也别给娘说东说西了,娶妻纳妾,娶妻须得要由娘来做主,身子骨不行,那就绝对不行,娘不会去冒这个险!纳妾随便你铿哥儿自己做主,娘绝不过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母亲,这林姑娘儿子也是娶定了,而且就是咱们这三房!儿子已经给林公承诺,另外林姑娘还有一个庶出姐姐,比林姑娘要大三四岁,是林公在苏州时所纳一个妾室所出,林公也愿意让林姑娘这位庶出姐姐作媵陪嫁过来,林姑娘这个姐姐身子骨十分康健,是个能生养的,……”
此时冯紫英也顾不得了。
到现在他也没见到过林丫头的这位带发修行的姐姐,汪文言那边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估计应该是在京里还没有找到。
现在他只能信口胡诌了,林丫头的身子骨情况是一问就能知晓的,但这位庶出姐姐却没人知道,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稳住母亲的心,另外也能让姨娘好插话。
“哦?”大段氏迟疑了一下。
以媵陪嫁不是随便什么家庭婚姻都可以的,一般说来都是大家族之间的联姻,而且要牵扯到极大的利益才会有这样的安排,而且陪嫁媵的情形也不多见,更多时候都是陪嫁丫鬟,毕竟谁会还没成亲就先担心起没后嗣的问题来了。
像冯段两家联姻,那也是因为冯家是临清望族,而段家是大同豪门,而冯家长房当时只有一子还年幼,二房无出,所以现在三房婚姻时才会如此考虑,后来长房那一子也果然夭折了。
所以当大段氏年过三十还无出的时候,便按照约定娶了小段氏为媵,而小段氏一嫁入冯家,大段氏便有了身孕,都说是小段氏带来的喜气。
所以小段氏也才能在冯家地位如此高,连大段氏一直把小段氏视为亲妹,感情甚笃,甚至将冯紫英从小就交给小段氏带大,就是觉得小段氏有福气能保佑冯家这个独子。
这个时候小段氏插话了,“铿哥儿,你说的是真的?那姑娘真的是林公庶出?”
“姨娘,这等事情谁还敢欺瞒?只是林公嫡妻是荣国公贾家嫡女,所以先前一直不敢声张,后来其妻过世之后,林公几次欲迎回这位姑娘,但是有相师说这位姑娘需要在方外之地修行十年,方得福缘,所以……”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只能信马由缰的发挥想象力,反正有这么回事儿,至于其他细节,不必太过计较。
小段氏看了一眼自己姐姐,缓缓点头:“铿哥儿,若是你说属实,这位姑娘身子骨康健,那倒是可以考虑,不过铿哥儿,你就真的认定了林家姑娘?究竟是你觉得和这位林姑娘有缘,还是这位林公对你日后仕途帮助甚大?”
听得姨娘这么一说,冯紫英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姨娘在帮自己抬轿了,心里大喜,这才缓缓道:“娘,姨娘,林姑娘的确是和儿子有缘,所以儿子也认定了她,这一次去扬州,林公对儿子帮助极大,此番回京之后,娘和姨娘都应该知道,皇上和内阁诸公都极为重视儿子提出的开海之略,其中就涉及到还有一桩大事儿需要在扬州去办,估计再等上半个月,儿子恐怕还要去一趟扬州,……”
被自己妹妹先就把话调子定了,大段氏有些不悦,埋怨地瞪了一眼自己妹妹,轻哼了一声道:“铿哥儿,其他都好说,就是这两位姑娘情况娘是要问清楚的,甚至娘要亲自见一面心里才踏实,其他都由你,唯独这个娘要眼见为实!”
给冯紫英使了一个眼色,小段氏接上话道:“姐姐这话说的是,起码要见一个,心里才踏实,铿哥儿,姐姐也是为你好,日后有嫡子,你这后院才稳,才不会乱。”
冯紫英知道能够争取到这样一个结果算是不错了,只是母亲这要求见一面却有些麻烦。
自己须得要在林如海去世之前把婚事敲定下来,才算是给林家一个交待,但现在母亲这一关过不了,那就休想。
自己总不能去把林丫头从扬州接回来让母亲见一面吧?而且见了也多半是不满意,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只是见姨娘给自己是使眼色,冯紫英也清楚再争下去,只怕还会激起母亲逆反心理,甚至更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不如下借坡下驴,下来之后再来商议如何解决这道难题。
带着郁闷的心情离开母亲的房间,冯紫英回到自己小院,琢磨着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林黛玉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是她那位庶出姐姐呢?
汪文言说他安排人来京城寻找了,论理时间上也差不多,若不是有什么特别情况,应该有一个结果了才对,怎么现在都还没联系自己?
丁字卷 第九十节 夺气运者
“确定不在牟尼院中?”吴耀青摩挲着下颌,虽然他竭力想要用官话遮掩他的口音,但是因的确很少来北方,这淮扬口音却很难完全避免。
“吴大人,我们几组人都分成了几拨轮流守候了三日,而且也乔装打扮进去查探过,牟尼院很小,若是有外人的话,应该瞒不过我们。”接话的刀条脸汉子是吴耀青从苏北招过来的,他长期带着人跑徐州到通州这一段,也经常入京办事,这一次就把他叫来了。
“不可能,我们得到的消息就是在牟尼院。”吴耀青消息自然是来自汪文言的,很准确,不会有问题。
“那是不是前期我们委托人先来摸底时暴露了行迹,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刀条脸汉子也皱着眉头。
他确定自己这帮人应该是没出什么差错,但之前因为刚进京,这边又催得急,不得已,他只能委托京师城这边几个熟人,其实也就是京师城中的光棍剌虎帮忙先查探一下牟尼院近期外地来挂单或者临时落脚的僧尼。
“怎么,你那几个朋友不靠谱?”吴耀青一听便心中一沉。
“不好说,当时吴大人您催得急,我在这边也不太熟悉,只能托几个朋友先查一查,您也知道他们是在京师城里张狂惯了的,牟尼院又是城边上的寻常小庙,我估计他们难免就会有写些不太注意,不过我没告诉他们我们要找什么人,只让他们了解近期有无外来僧尼挂单落脚,尤其是南直隶那边来的。”
刀条脸汉子说的话很客观,没有推诿什么。
吴耀青摇了摇头,那估计就应该是这上边出了问题了,只不过这目标未免太警惕了吧,就这么一下,就先溜了藏了起来,这是京师城诶,谁还敢干个啥不成?
“那对牟尼院中的僧尼可有什么办法?”吴耀青冷静地问道:“还有,你不是说你们当时就派人在牟尼院外守候么?那么这些僧尼出来去了哪里?你们应该有跟着吧?”
“吴大人,牟尼院虽小,但是这京师城中寺庙太多,都是相互有联系的,若是贸然行事,怕是徒生事端。”刀条脸男子摇头,“不过你说的跟踪我们都跟上了的,因为当时我们也不了解情况,凡是牟尼院中出来的僧尼,我们都有掌握,主要是去城内安仁草场东边的护国寺,还有就是安仁草场北边的定慧寺,嗯,现在改名定慧庵了,另外再有就是去更北面的鹫峰寺,其他并无别的去处。”
“鹫峰寺和护国寺都是以僧人为主,不接纳尼姑挂单寄宿,如果他们要藏入鹫峰寺和护国寺恐怕可能性不大,但是定慧庵就不好说了。”刀条脸踌躇了一下,“我也托朋友去查探过,护国寺太大,香火极旺,如果没有内部配合,没法查,鹫峰寺也一样,都是京师大庙,寻常人根本挨不上边,除非是官府比如顺天府或者龙禁尉的人。”
“你觉得藏匿于哪家可能性最大?”吴耀青径直问道。
时间不等人,他需要尽快找到对方,而且还要说服这个带发修行的姑娘跟他一块儿回扬州,这也是一桩麻烦事儿,听汪文言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丫头性子古怪,身份特殊,而且又不能用强,所以还很棘手。
“应该是定慧庵,定慧庵原来是定慧寺,十多年前才把其他僧众安排到鹫峰寺和护国寺,这里就变成一个纯粹的尼庵,这定慧庵很小,只接纳尼姑,而鹫峰寺和护国寺都是声名极大的寺庙,不可能会为谁破坏规矩。”这一点刀条脸倒是很肯定地回答了。
“那就重点放在定慧庵,还等什么?”吴耀青皱起了眉头,这帮人怎么办事儿越来越不利索了?是闲得太久了还是怎么地?
“吴大人,没那么简单,这京师城可不比徐州或者扬州,遍地都是达官贵人,则定慧庵之所以从寺庙改为尼庵,据说就是因为忠顺亲王妃把这里当做了修行之地,经常来这里小住,所以才把僧众遣散到了鹫峰寺和护国寺,寻常人去上香可以,可如果要想去搜查,恐怕就是顺天府的衙役都得要掂量一二,忠顺王府有几名护卫长期住在那里,我们去恐怕就要惹麻烦。”
吴耀青顿时就觉得这事儿麻烦了,忠顺亲王是何许人他当然清楚,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弟弟,而且极为得宠,若是这定慧庵是忠顺亲王妃选的清修之地,自己若是带人去上门查探,那就要惹出祸端了。
吴耀青原本是想要把这事儿漂漂亮亮的办好再去联系那一位的但没想到这京师城的确不一样,虽然自己能动用一些地下资源,但是真正遇上了这京师城里的龙虎,那就不能轻易行事了。
“这样,你们继续查鹫峰寺和护国寺,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定慧庵的事情我来处理,另外人还得要盯着牟尼院,防止万一。”
********
“你们确定在定慧庵?”冯紫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
四十岁不大,面目普通,走进大街便会泯然众人的一张面孔,但是汪文言却和自己说过,他所统辖的团队中有几个人都是各有所长,这吴耀青就是其中之一。
像曹煜精于策划和构思,做事精细严谨,拿出来的策划几乎从无差错,所有问题只要你提出来的,他都能考虑到。
像这个吴耀青便是专门负责外联中对民间事务这一块的,三教九流都基本上能搭上线,而且极有手腕,善于运用自家手中资源把这些民间势力统合起来,发挥特别作用。
当然也有局限性,就是毕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只限于南直地区,所以他在南直地区可谓游刃有余,在浙江和江西、鲁南也广有人脉,但是在更远的地区,比如北方诸省就力有未逮了。
还有那个顾登峰,专门负责联络协调官府层面的事务,在南直乃至浙江、江西地面上的,无论是上至南京六部都察院,还是各省的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司衙门,乃至下边的分巡道、分守道,以及漕运、户部钞关,乃至宫中派出来的税监,他都能扯上关系,也是一个十分得力的人物。
冯紫英当然明白汪文言的意思,是想要把整个团队保留下来,自然要多谀美之词,但以汪文言的水准,能当得起他的这般称赞,肯定不会差就是了。
冯紫英素来讲究用人不疑,既然认可汪文言,那么就会放手交给对方去做,如果他觉得这支团队有保留价值意义,那么就保留下来,甚至还可以再扩展壮大,无外乎就是花银子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冯紫英可不像一般士绅官员那般,死抱着银子不松手,银子花出去才是银子,否则就是一堆死货。
“基本上可以确定,鹫峰寺和护国寺是京师有名大庙,戒律相对严格,寻常僧尼进庙可以,但是挂单留宿有严格规定和登记制度,而且两座寺庙都不接纳女尼,这不可能违反,而这位妙玉姑娘和其师傅了缘师太虽说在苏州蟠香寺小有名声,但是放在京师城里就不算什么了,不可能让护国寺和鹫峰寺为其破这种例,而定慧庵不一样,本身就是接纳女尼的,而且有忠顺亲王这种关系,所以如果我是妙玉姑娘感觉到有外界威胁的话,也会选择定慧庵藏身。”
吴耀青知道自己找上这一位就意味着自己的任务没能圆满成功,但他不是那种为了任务就不顾大局后果的,把自己前期做的工作和盘托出,讲明出问题的原委,这才是当下属的正确方式。
“当时下边人委托京师城这边人先行查探,估计应该是露了行迹,所以引起了妙玉姑娘警惕,但当时我们也安排了人留守牟尼院外,只有三拨人在我们赶到开始全面查探牟尼院时离开,分别去了鹫峰寺、护国寺和定慧庵,所以基本上可以锁定,定慧寺可疑最大。”
冯紫英对眼前此人的印象其实很不错。
虽然对方没能完成任务,但是前期做的工作却是相当扎实可行,一步一环,有条不紊。
只不过他们的根基在南方,对于京师这边还是少有跟脚,所以才出了这等差池。
若是能和倪二那帮人合作起来,倒是可以把扬州到京师城这一线打通了,南北都能有得力可用之人了,但倪二那帮人下边干些杂活儿行,还得要像吴耀青这样的人来统合策划。
定慧庵冯紫英当然是知道的,一座小尼庵,阜财坊西南角中街胡同上,已经挨着城墙边上了,靠着安仁草场。
之所以冯紫英知道也是因为那座尼庵挨着护国寺不远,当初黛玉她们觉得护国寺人太多太吵,一度想去定慧庵上香,不过定慧庵太冷清,也就作罢。
只是没想到这里会是忠顺王妃的清修之地,这才会让吴耀青他们觉得棘手,不敢轻举妄动。
也罢,自己正好也要见忠顺王,而且这妙玉姑娘现在还成了自己救命稻草了,老娘要一见才肯答应,等等,妙玉?
呃,难道是《红楼梦》中的带发修行视一切为俗物,只对宝玉青眼相加的妙玉?
那怎么办,宝玉兄弟?冯紫英一时间觉得自己难道是真的来夺贾宝玉气运的,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了?
丁字卷 第九十一节 交锋,忠顺王
见冯紫英面色阴晴不定,吴耀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一位未来的东家是怎么想的。
忠顺亲王那边的确不好处理,皇上同胞兄弟,而且极为得宠,这一位东家据说也是颇受皇上宠信,正当大用,若是因此而恶了忠顺亲王,进而影响到在皇上那里的印象,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哪里知道冯紫英却是在想着若是连这妙玉都嫁了自己,那这《红楼梦》一书中的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里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落入自己魔爪?
宝玉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哦,呸!凭啥说跟了自己就是悲就是哭?
跟了自己才是解脱,跟了宝玉那等没担待的,那才是一辈子没了个盼头。
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荒淫无道”吧?
除了宝黛,现在确定入了自己府里的也就是香菱和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而已,呃,当然如果宝黛嫁入冯府,那紫鹃和莺儿估计也是跑不掉的。
但其他呢?
正册里的四春,元春,不必想了,真要给永隆帝戴帽子,那估计自己得当到曹操司马懿的份儿上才行。
迎春,贾赦那厮怕是不肯让女儿嫁给自己为妾的,也不必说了。
探春,其实这才是冯紫英颇为心动的,只是奈何这等情形下,也是难上加难。
惜春,印象颇深,粉妆玉琢,性子清淡,灵气逼人,和《红楼梦》书中所描述的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年龄差距太大,冯紫英从未想过。
还有谁?史湘云,自己倒是挺欣赏她这性子的,但估计有缘没分,当个朋友就好。
凤姐儿?嗯,这个,心有欲而礼不足。
其他诸如李纨、巧姐这一类的,也不知道是谁想着要编入十二钗正册里,明显不合适。
但剩下的妙玉和秦可卿,妙玉难道真的要和黛玉一道嫁给自己?想想都觉得这等事情有点儿逆天了。
至于秦可卿,冯紫英觉得这女人恐怕是个定时炸弹,最好敬而远之,所以他连宁国府那边都少有去。
副册和又副册具体还有哪些人,冯紫英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晴雯、鸳鸯、平儿这等人物,好像都和自己没干系,不过尤氏姐妹好像已经在自己手边,自己却还保持着“君子之风”。
所有这一切也只是在冯紫英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很快就收拾起了这等荒唐念头,把心思放在眼前上来了。
“定慧庵这边,我去找忠顺王爷交涉,你们把定慧庵这边钉死了,别漏了。”冯紫英终于点头,“你们在京师城里人生地不熟能做到这般很不容易了,嗯,我问问,这妙玉姑娘原来就是在苏州蟠香寺里带发修行?”
吴耀青有些讶异,但他并不知道找这位妙玉姑娘究竟是干什么,只知道找到之后最好能劝说护送其回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若是做不到,便让其联系这一位。
“回大人,据文言兄所言,应该是一直在苏州蟠香寺修行,去年末才跟随其师傅了缘师太进京。”
“唔,我明白了,耀青,此事辛苦你们了,此事了结之后,我很快还要去一趟扬州,到时候我们再来把酒言欢。”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满意。
吴耀青心中也是一喜。
看样子这一位未来东家对自己一行人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同时他也从汪文言那里知道这位未来东家胸怀大志,恐怕未来大家的工作也不仅仅只局限于南直这一块了,可能会逐渐延伸到山东和京师,因为山东据说是冯家的老家,而且在山东也是颇有人脉,而京师城自不必说。
送走了吴耀青,冯紫英也才能沉下心来思考此事。
姨娘晚间来找过自己了,冯紫英也是千叮嘱万拜托请姨娘在其中帮忙说服自己老娘,但这事儿必须得让老娘吃一颗定心丸。
黛玉没法回来,回来也很难让老娘满意,那么比黛玉大三四岁的妙玉就是最好的目标了。
若是能让妙玉入了老娘的眼,让老娘觉得妙玉是个能生养的体格,那么她对黛玉那边要求就不会太苛刻,这桩婚事基本上就成了。
正巧吴耀青他们就找上门来了,看来这也是老天助自己一臂之力,至于忠顺亲王这边,正好那边送了帖子来,虽然还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是也跑不了那几桩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来一举两得。
*****
“紫英见过王爷。”
“呵呵,免礼,免礼,紫英,孤等你许久了啊。”中年男子笑意盈面,白皙的面颊上一双修长的眸子冷芒乍现,但嘴角勾起的笑容也证明他此时心情极佳。
这位忠顺王爷和永隆帝的确相貌很相似,不愧是一母同胞,不过永隆帝颧骨更高一些,眉峰也更弄一些,显得更加深沉,而这一位看上去要更明朗一些。
“恩荣宴上一别,王爷风采依旧,紫英不过是一介庶吉士,如何敢轻易打扰王爷?”冯紫英也笑着回应。
人家姿态摆这么好,自己自然也得要识趣,花花轿子人抬人,说好听的话总归没人不喜欢。
“呵呵,你这个一介庶吉士却是搅动漫天风云啊。”忠顺王话语里充满了赞许溢美和期待,“西疆平叛也就罢了,虎父无犬子嘛,这开海之略你可是把皇兄和孤都给震住了,孤很少看到皇兄会如此表现,你都被皇兄单独召见几次了?嗯,你们这科的状元,练国事,探花榜眼黄尊素和杨嗣昌,可是连一次都未被皇兄单独召见,这就是差别啊。”
“王爷过誉了,开海之略也非紫英一人所想,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才是发起者,只不过紫英原来就琢磨过开海的一些想法,所以就向柴公建议,也获得了柴公的认同,也多亏了柴公和杨鹤杨大人的指点,紫英才能向朝廷和皇上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冯紫英很自然地把柴恪和杨鹤拉了进来。
柴恪马上就要回京担任兵部左侍郎,三边总督会不会卸任,现在还不好说,但是已经有传言说这三边总督可能会交到自己老爹头上。
因为有了王子腾、牛继宗这种武将出任总督的先例,自己老爹从总兵升任总督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而且三边总督地位远不及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这些关键位置,所以朝廷文官们的接受度也要大得多。
“紫英,这就不必多解释了,皇兄和孤心中都有数。”忠顺王细长的眸子看人总有一种审视的感觉,不过冯紫英倒是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亲善态度。
这也让他越发觉得多半是和开海有关的事情,要么就是登莱打造水师舰队和垄断对辽南对日对朝贸易航线,要么就是银庄一事。
“王爷客气了,紫英今日拜会王爷,也是希望王爷今后能多指教紫英,紫英年轻,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万一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也好请王爷多提点。”
忠顺王微微颔首,不愧是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教出来的好弟子,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关键在于人家态度还很端正,主动上门来,而且言语中也给了自己足够的面子。
以往那些状元榜眼探花出身的文臣,有哪一个会在自己这等皇室宗亲面前低眉顺眼?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恨不能以蔑视天家宗亲来显示他的气节。
这也让义忠亲王越发对此子看好,难怪皇兄对此子赞不绝口。
“紫英你也太客气了,你是文臣,孤是宗室,按照大周惯例,孤是不能过问政务的,如何能提点你?齐公和乔公一个贵为阁老,一个身为左副都御史,对了,官公也将出任户部右侍郎吧?你这几位师尊个个都是文臣大儒,也是国之栋梁,你该向他们多请教才对。”
虽然很喜欢听冯紫英所言,但是忠顺王还是明白朝中事务规矩,言语中半点不敢僭越。
“王爷所言甚是,但是王爷在朝中声誉颇佳,而且也贵为宗亲之首,从宗亲角度向皇上私人谏言,紫英想也是无人能说什么的。”
冯紫英心中冷笑,谁不知道你是永隆帝的另一只眼和手?
永隆帝对付义忠亲王主要就是靠这一位来出手,否则以皇帝的名义和义忠亲王来较劲儿,那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了。
捋须微笑,忠顺王一副心情大好模样,不过究竟心中如何着想,却无人能知。
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随便忽悠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对自己信任有加了,能被永隆帝倚为臂助的,除了他的身份外,恐怕更多地还是他自身的本事了。
“紫英,听闻你江南一行,所见所闻感触甚多,昨日孤进宫和皇兄说起江南和辽东之事,皇兄甚为忧虑,寝食不安,孤也听到朝中传言说着辽东——登莱乃至通往朝鲜、日本航运贸易要重开,甚至都要掌握在我们大周手中,不知道可有什么方略?”
言辞你来我往一番,忠顺王已经确定眼前此人虽然年轻,却不可轻侮,而且其有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这些人作后盾,加之现在又和王子腾、牛继宗这帮人有了利益瓜葛,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他也相信对方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意图。
丁字卷 第九十二节 利诱和反利诱
有些无礼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对方,冯紫英没有多余话,径直道:“王爷,您这是替陛下问,还是替自己问?”
“哦?”忠顺王一怔之后来了兴趣,“替皇兄问又如何,替我自己问又如何?”
“替皇上问的话,那之前我便禀告过皇上了,如何做,用什么方略,还得要看皇上。如果是王爷替自己问,那也简单,要看王爷想要什么。”
冯紫英越发轻松自在,甚至还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忠顺王狭长的眸子中目光闪烁不定,也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
这家伙这一句反问,反而让他不敢轻易启口了。
君选臣,臣择君,这选合作伙伴也是一样。
忠顺王自认为自己有资格掺和一手,但是却不认为自己就是唯一的选择对象。
冯紫英现在如日中天,想要掺和进来的人多如牛毛,连皇兄都还在考虑该以什么样一种方式参与进去。
不是说皇兄没资格,而是皇兄需要顾虑的问题太多。
同样,忠顺王有想法,但也有顾虑。
他现在很得皇兄器重,甚至一些重大和隐秘的事务都交给他来参与处理,可是居安思危,忠顺王很清楚皇家之事,天家无恩情,纵然有,也绝对不会延泽到自己身上。
皇兄的身体忠顺王也很清楚,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内里却体虚内乏,皇兄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现在也是十分注重保养。
一旦皇兄故去,无论是自己哪位皇侄儿接替大位,恐怕都不会再像现在皇兄重视自己那样对自己这一脉这么看重和恩遇了。
再说了,自己十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未成年的儿子就还有七个,想到这里忠顺王自己都犯愁,嫡子庶子都是儿子,日后若是自己失势,这日子怎么过?
十三个儿子便是嫡长子能继承家业,那其他十二个儿子呢?
尤其是几个宠妾生下的儿子,现在枕头风便已经吹得呜呜的,成日在耳边聒噪,要求替他们置办些产业下来,否则日后他们难道就真的只能去守着每年宗人府发放的那点儿恩俸喝西北风去?
看看自己那些个堂兄弟们,也就是父皇兄弟们的儿子们,现在有几个还能混得像个人样?不少都是已经沦落卖庄子卖宅子为生了。
每年年末,不少人甚至都要到宗人府或者宫里去哭穷,要求给点儿赏赐,否则便没法过年。
父皇在的时候还算能每年打发点儿,可皇兄即位之后,就再没有这么好的事儿了,多是申饬一番,几两碎银子打发了便是。
这还没有算上天平帝和广元帝,也就是皇祖父、皇曾祖父那一脉下来的远支了,据说已经有不少混到四处打抽丰和帮闲的境地了。
这么些年也有不少仗着都姓张,都是太祖一脉下来的,年头年尾来打抽丰求恩赏的,忠顺王都懒得一见。
要论辈分,有些都能称得上是自己爷字辈了,可吃不起饭的还不是比比皆是。
大周立朝才多少年,还不到百年呢,据说宗人府统计过,从太祖兄弟和叔伯兄弟那一辈开始算起,这开枝散叶的,宗室人口都能过千了,还有不少庶出的,干脆就不承认了,爱怎么怎么,想到这里都令人不寒而栗。
忠顺王管不到别家那么多,但是自己这儿子这么多,他不得不多想一些,也得多替自己儿子考虑一些,总不能自己眼睛一闭,儿子孙子们却沦落到沿街乞讨去吧?
还有他也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着一些其他意思,嗯,他暂时还没品出来的意思。
“想要什么?”忠顺王缓缓地咀嚼了一下这个问句,抿了抿嘴才又放下茶杯:“紫英,本王愚钝,还有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王爷,简单,若是单纯求一条财路,那就别去掺和辽东贸易和对朝鲜日本贸易,那里边第一复杂,第二耗时长,免不了还有些波折,紫英替您指一条路,其实您可能也知道,就是银庄,不敢说一本万利,但是却是一个绵延不绝下金蛋的母鸡。”
冯紫英略带轻松的语气让忠顺王心却不争气的猛跳了几下,这不就是自己最渴望的么?
女儿他是顾不上了,顶多陪嫁一笔,选个好人家,哎,也是他知道冯紫英这等文臣是断不可能娶宗室之女耽误前程的,否则哪怕陪嫁再多他也要把这家伙捆上。
十三个儿子,能成器的有几个,忠顺王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能有个零头都算不错了,其他十个怎么办?这要一闹腾出来,只怕自己还没来得及闭眼睛,就得要搅得乌烟瘴气了。
舔了舔嘴唇,这是忠顺王紧张兴奋激动的习惯,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个习惯挨揍,虽说随着年龄增长,这个习惯动作日渐少见,但是到了这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
“若是孤不满足于这个呢?孤想听听,除了这下金蛋母鸡之外,孤还可以能干什么,能得到什么?”
这个时候忠顺王的语气已经很严肃郑重了,再无先前的轻松随意,目光更是汇聚在冯紫英脸上。
冯紫英却依然故我,甚至还拈起一块茶果子塞进嘴里,尝了尝。
这有些失礼。
若非特别熟悉或者亲近的朋友,待茶时,一般都只是品茗,如果说地位悬殊或者关系较为疏远的,甚至奉茶都是一个摆设,可冯紫英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熟客。
但忠顺王却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高兴,这说明对方没把他当外人,甚至愿意和他进一步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这是最愿意的。
“怎么样,孤府里的茶果子如何?这藕粉桂糖糕,藕粉来自宝应,桂花糖更是维扬名家所出,这栗粉糕是内造的,尝尝。”
忠顺王自己都觉得稀奇,自己居然还劝起人吃茶点来了,而且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嗯,也是,年轻人才喜欢这等口腹之欲,换了自己这个年龄的人,也就是品品茶而已。
“嗯,果真是美味,紫英府上便再无这等美味。”冯紫英笑着吃下,这才又转回话题:“若是王爷希望替皇上分忧,希望未来子嗣也能有一二有所出息,那不妨花点儿心思在对朝鲜、日本的海贸上来。”
“哦?!”忠顺王精神大振,替皇上分忧,就意味着自己还可以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而后一句则更让他心动,若是自己儿子中能有一二有所出息,那简直就是替他解决了大问题了。
冯紫英来忠顺王府之前,心里就早就有了底,而且他也对忠顺王的情况有一个了解。
十三个儿子,除了嫡出的三个外,还有十个庶出儿子,其中除了嫡长子日后能袭爵继位外,其他还有十二个,这十二个中,二嫡三庶,都已经年满十六岁,最大的一个庶子都快三十了,连儿子都有两个了。
“愿闻其详。”忠顺王这是真的被打动了,之前他的确只是想要掺和一番,谋个生财之道,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自己这一回找这个冯紫英还真的找对了,兴许还真的有更多的收获。
“银庄之事,王爷应该是清楚的,皇上如何打算紫英暂时还不敢说,且看皇上最后定夺,王爷不妨跟随皇上举措,这账可以摆在明面上算着来的,若是登莱船厂以朝廷水师舰队订货为基本,另外再明确授予对辽东、朝鲜和日本,甚至绕过朝鲜的虾夷、野人女真部为海贸独享权,……”
“……,一两年内我不敢说,但是一旦打开朝鲜、日本、虾夷以及更北面的野人女真部航线,其苦寒之地的参茸、毛皮、金砂、山货、药材便可源源不断而来,我们大周只需要付出我们最普通的瓷器、盐巴、铁器等等,可谓一本万利,这条贸易线从造船到打通贸易,所需花费都会从银庄借出银钱,王爷可以想象,……”
忽悠人,要七真三假,七分真,三分中还得要有两分半真半假,只有一分是假,但这一分却很关键。
冯紫英说得大部分都没错,都是真实的,和日本朝鲜虾夷乃至野人女真的贸易肯定是利润丰厚,但这里边却有很多难题,冯紫英自然是不会提的。
一是时间,岂止一两年,恐怕三五年都未必能彻底打通,二是贸易的量,若是小规模毫无意义,而要扩大贸易额度,那又需要时间,三是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可不是轻易能打开的。
但是一旦水师真正发展壮大起来了,如果贸易受到阻碍,那么就意味着须得要用刀剑火炮来打开朝鲜日本甚至更多国家的国门了。
在这个过程之中,必定会遭遇许多反对,而只有联结更多的支持者,才能抗衡这些反对的力量。
冯紫英现在都还不确定反对的力量会来自哪里,文官或者他们背后的士绅,武将和他们背后武勋,或者是其他未能沾到利益的商贾,甚至皇帝。
随着形势的发展,朋友可以变盟友,也可以变敌人,盟友一样可以反目成仇,一切都要看当时的利益。
但有一点却不会变,让你拉入更多的人成为盟友,那么为了利益,他就必须要和你保持一个阵营,哪怕背叛他原来的身份和利益。
丁字卷 第九十三节 共赢,怦然心动
作为协助永隆帝在最终的皇位争夺战中胜出的重要人物,忠顺王当然很明白这其中利益纠葛和冲突,同样更明白开海之略一旦铺开来,所涉及的范围有多宽,分量有多重。
他现在是永隆帝的得力助手,但是更多的还是充当永隆帝在情报体系中的一环,与龙禁尉互相配合,同时也会帮助永隆帝在对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乃至其他可能对永隆帝构成威胁的皇兄皇弟们判断分析,出谋划策。
但他也很清楚,随着永隆帝帝位日稳,等到太上皇故去那一天,永隆帝在帝位上再无威胁,那么自己的重要性就会大大下降,而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所以如果能够在此之前寻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参与,或者说自己儿子也能参与进去的“事业”,那无疑能让自己一脉的重要性延续更长远,如果能够延续到未来永隆帝之后他的儿子继位之后,那就最好不过了。
“……,银庄不仅仅是为登莱的水师和贸易提供银钱借款支持,同样它会跟随朝廷的战略而动,比如南洋海贸,如果需要扩大船队规模,需要新建茶场瓷窑,银庄一样可以提供支持,……”
忠顺王很有生意头脑。
他的明月楼是目前除了大观楼外京师生意第二好的戏园子,除了抓住了蒋琪官这个头牌外,忠顺王也是很花了一些心思在经营上。
当然他也有优势,假借了解社情民意来假公济私,但仅仅是人家会这样动脑子,冯紫英就觉得这位王爷不简单,起码不是一个迂腐的蠢人。
银庄的好处,很多人现在不是看不到,但是却因为涉及到的放贷业务大家也都能看到其中风险,如何规避和减小这份风险,很多人却都还没揣摩出其中道理来。
忠顺王肯定也能看出这其中的奥妙一二来,但是就要看其如何来认定看待了。
“紫英,银庄之事,我们下来再来具体商议,但是孤肯定是要跟随皇兄的意见而动,也会支持皇兄的一切决定,嗯,孤这会儿更想了解一下这对辽东、对朝鲜、对日本,甚至对你所说更遥远的虾夷地、海西和野人女真这些贸易,嗯,你刚才也提到了海贸独享,嗯,这是什么意思?”
忠顺王和一般商贾比起来,视野眼界无疑更高更远,毕竟长年在皇帝身边,打交道的也多是龙禁尉和朝中重臣,无论是见识和判断能力都比寻常商贾强太多。
和大臣们相比,他又没有文臣们那么多约束和条条框框,思维更倾向于商贾。
所以这两者结合起来,使得他立即就嗅到了这冯紫英创造的一个词语——海贸独享权。
开海之略中提到了一点,向朝廷缴纳特许金便可开放海贸航线,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海贸独享权,这显然更让人心动。
“王爷,这海贸独享权可不是指对辽东、朝鲜和日本,这些海贸航线其实早已经纳入了朝廷开海之略中,我所说的海贸独享权是指对虾夷地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这些航路现在还处于一片空白,需要有实力的人来出人出船出银子甚至是出武器出命去探索,甚至在找到航线之后,还要建立基地和商站,和这些虾夷人、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部多签订商贸协议,嗯,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就是代表朝廷去打前站开路,……”
忠顺王微微点头,表示理解:“紫英,你的意思是前期可能会持续投入人力物力财力,但是短期内可能看不到任何收益?”
“对,王爷,您应该明白,这开辟一条新的海上商贸路线有多么艰难,可能会损失很多人和船,但是一旦把这条航线找出来了,自然是财源滚滚,可别的人可能也会跟随而来,那人家前期投入花销怎么办?所以只要这种情况,朝廷就要授予其一定时限的海贸独享权,比如发现航线之后的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根据其难度而定,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人家首先发现者有丰厚的回报,否则以后谁还会去干这种事情?”
冯紫英侃侃而谈。
忠顺王如果愿意主动介入这一块,冯紫英求之不得。
对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从海路上的联系未来不仅仅是从商贸利益的角度考虑,更重要的是要让建州女真后院起火。
这一点上,哪怕是朝廷花银子也要做。
当然如果有商人愿意率先开路,当然更好,而朝廷能给出的条件就是一定年限的贸易独享权,这同样会让很多人怦然心动。
“不仅仅局限于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甚至也可能包括更远更偏没发现的地方,只要能够给朝廷带来利益的,朝廷都会不吝给予丰厚回报,朝廷也就是要确立起这样一个模式,甚至未来可能还要花银子资助扶持这种近乎于探险的发现,……”
这已经近乎于拓殖公司的雏形了,当然前期会以商贸打前站,到后来就要根据情况而定了。
忠顺王身体微微前倾,以显示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紫英,你给本王撂一句实话,这事儿有没有搞头?另外本王如果有意参与,又该如何来运作?”
“王爷真的有意要参与?”冯紫英有意反问了一句:“这可要考虑清楚,前期投入巨大,而且一旦参与进去,想要半途退出,恐怕就会损失巨大啊,而且也会坏了王爷名声,以后其他类似的情形,人家恐怕都不会欢迎王爷了。”
忠顺王一咬牙,“孤已经决定了,银庄的事情,孤跟随皇兄而动,但这海贸独享权的事儿,孤觉得很有意思,嗯,风险固然大,但回报更大,紫英,这虾夷地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的情况,你可别欺哄孤啊,孤可是要把棺材本儿都要腾挪出来了。”
“王爷说笑了,些许银子,如何能入王爷法眼?一座明月楼,王爷花了就不下八万两银子吧?”冯紫英笑着道。
“哼,紫英你不提这事儿,孤都要差点儿忘了,孤刚买下明月楼,好不容易折腾起来,你就拉这一帮人搞起一家大观楼,你这是存心给孤打擂台啊?”忠顺王想起这事儿就上火,而且这大观楼名声现在比明月楼还大,生意上两家也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王爷此言差矣。”冯紫英好整以暇,“紫英只想问一句,当大观楼开业之后,和明月楼打擂台打得难解难分,可明月楼的生意下降了么?没有吧,其实不但明月楼生意更好,燕子楼和绕梁阁照理说生意也该受到影响,但据紫英了解,也都没受到影响,甚至还更好。”
忠顺王一怔之后也不由得点头,的确是这个情况,负责经营的人来告诉他,他还不相信,但又想不出理由来。
“紫英,这是何原因?”
“无他,明月楼和大观楼的打擂台,使得我们两家生意更好,明月楼有蒋琪官,大观楼有柳湘莲,双星争辉,更是让这门生意在京师城里大受欢迎,喜欢看戏听戏的人更多了,整个群体扩大了,而四大家名声更大,自然而然有身份的客人都往这几家走,生意就更好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叫共赢。”
“共赢?”忠顺王若有所悟,“那紫英,孤参与这探险和独享海贸权的事儿,会不会也是共赢呢?”
“王爷果然明见,单单是王爷,我估计王爷未必能有这份能耐,这要去探险,去寻路线,去建商站和贸易线,不是光靠银子能行的,得有人有船,而且是能航海敢冒险走海的人,另外像船员、通译、工匠这些都不可或缺,王爷真想要干这事儿,就最好和海商合作,而海商们也乐于和像王爷这样的人合作,甚至还可以选择一些其他也对此行感兴趣的人,毕竟这一行风险大投入大,大家共同出资出人,共同经营这门营生,才能长久。”冯紫英笑意扑面,“这也是共赢,而且是多家共赢,甚至包括朝廷。”
忠顺王怦然心动。
冯紫英的这番描述可不是纸上画符,那是实实在在有据可依的,忠顺王自认为冯紫英既不敢也不会欺瞒自己,而自己也算是对其坦诚相对,所以这门营生值得。
“紫英,如果本王和和这些海商合作,可会有什么关碍?嗯,朝中御史们会不会……”
“王爷,这可是朝廷一力主张推动的,而且王爷也是一心为国。如果其他人愿意,也一样欢迎参与啊,这也不涉及什么以权谋私和贪墨,甚至可以欢迎都察院来监督嘛。”冯紫英很理直气壮,“所以我说参与的人越多越好,如果王爷能邀请到更多不同身份的人参与进来,大家共同出资,共担风险,紫英相信这等事情会更加顺利。”
忠顺王眼睛一亮。
他已经听出了冯紫英的话外音,不同身份,更多的人,那么就可以结成更多的利益共同体,也可以抱团对抗外来的压力。
丁字卷 第九十四节 柳暗花明
相谈甚欢,忠顺王也是越发觉得眼前此人顺眼,难怪皇兄这般欣赏。
不但思路清晰,眼界宽阔,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是恁地人情练达,知情达意,能够迅速理解到你想要的,然后提出解决的方略来,这般人才,便是朝廷中许多厮混几十年的官员都没有这份本事。
所以当冯紫英最后提出定慧庵的事情时,忠顺王甚至连问都懒得多问,便直接安排府里管家去查探,趁着这机会二人也说些闲话。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回复,的确有一个老尼姑带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在定慧庵中挂单修行,也就是这二日刚到。
“没想到紫英居然是一个怜惜美人的君子啊。”忠顺王打趣道:“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冯紫英心中暗骂,这厮还真把自己和他视为同类人了。
据说这厮除了王妃外,便是媵妾都有接近二十人,这还没有算一些没名没分的外室,子女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人,光是这娶妇嫁女的花费估计都能把人给折腾得不行,难怪这般关注营生,连明月楼这等场所都敢公开挑明来开办。
“王爷误会了。”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此女本是两淮巡盐御史林公庶女,因为身子骨原因,相士说须得要在清净之地呆上十年方能保一生平安,所以自小就在庙里生活,这不就跟着师傅到了京里来,可林公病重,怕是很难再熬得了多久,……”
“不瞒王爷,皇上隆恩追封了紫英大伯呼伦侯,并允许紫英兼祧,家父感激涕零,冯家一门三房,长房二房皆无出绝嗣,三房也只有紫英一人,家父为此忧心不已,现在皇上恩赏封侯和兼祧,也是解决了家父最大的心病,……”
忠顺王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此事儿,当时永隆帝还问过他,只是没想到一个虚衔的封侯却会让冯家如此感激涕零。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像冯家这种一门三房却有两房绝嗣,恐怕延续香火就是冯家最紧迫的问题,所以冯唐才会对追封侯爵和兼祧这般感激。
尤其是兼祧相当于是为其把冯家长房香火也延续下来了,只要兼祧长房之妻生下儿子,那便是大功告成,对冯唐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嗯,紫英,皇上恩典,你只需要忠君为国便是,何况皇上很看好你,……”忠顺王点头。
“所以乔师和家父商量,以长房下聘了沈家女,而紫英和林公之女颇为有缘,所以有意下聘林公嫡女,……”冯紫英不动声色地道。
忠顺王也肯定知道林如海的身份特殊性,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想娶林如海嫡女,这就有些复杂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既然毫不在意的说出来,自然有考虑,微一沉吟:“皇上可曾知晓此事?”
“我早就向皇上禀报过。”冯紫英装作听不出其中意味,“我也和皇上说起,若是银庄要择地而建,最好便是扬州,皇上很赞同。”
忠顺王心中一动,先前还有些惊讶,但现在他便明白过来了。
连皇兄都看上了林如海手里握着的资源,银庄建在扬州,分明就是要让这些富得流油的盐商们都要加入进来。
不过既然冯紫英都觉这银庄是稳赚不赔的绝佳生意,为什么却要把这等好事交给这些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的盐商?
“唔,既如此,你这个准女婿可是要把林公这个女儿带回去见林公最后一面?”忠顺王以为自己猜中了,笑着道:“没想到紫英这么会讨好人,看来这位林家姑娘很是合紫英的意图啊。”
冯紫英也不多解释,“王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忠顺王哈哈大笑,“紫英,没想到你还喜欢这一口,嗯,理解,理解,孤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卓尔不凡,哎,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
“王爷见笑了。”冯紫英瞥了一眼对方,突然灵机一动,“紫英固然喜欢林家姑娘,可是心中也还有其他意中人,弄得紫英现在是左右为难,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不知道王爷可有教我?”
“嗯?”忠顺王没想到冯紫英这家伙居然打蛇蛇随棍上,自己随口一句,对方还能借机来向自己讨要办法来了,但想一想也知道这一位怕是有其他什么想法才对,“怎么,既然有鱼和熊掌,那就纳为妾便是,莫非紫英担心河东狮吼?”
“那倒不是,而是身份不行,那也是大家闺秀,不能做媵妾的,王爷,您说这皇上追封了我大伯,还允了我兼祧,那我二伯呢?我二伯可是兢兢业业为朝廷卖力效命,殁在了大同总兵任上,朝廷纵然不能封个公侯伯,难道就连一个虚衔将军都舍不得?”
见冯紫英如此不见外,话里更是热切,忠顺王也是乐不可支。
“紫英,你小小年纪就这般,小心你自己的身子骨,怎么,还打算请皇上再恩赏一回,替你二伯也封赏?你再兼祧娶一个?这恐怕不行,你大伯战死呼伦塞,那是为了救皇上和孤,可你二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生病病殁,这在朝廷里很正常,若是这个都要追封,那难以服众。”
“王爷,那不一样,我冯氏一家三口皆是以戍守大同镇为荣,数十年里来我伯父和我父为朝廷戍守北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冯紫英哪会轻易罢休。
“况且我伯父戍守边陲多年,最终却落个绝嗣,这说不过去吧?我们家也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求一个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虚衔而已,未来能兼祧延续香火,以便日后宗祠里能有人祭拜,这个要求对朝廷有多难?”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也是事实。
绝嗣是很多人都难以接受的,人家求的其实是一个兼祧延续香火的机会而已,当然对冯紫英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再娶一妻的机会。
笑着摇头,忠顺王手指虚点:“紫英,你这个人啊,嗯,话也并非毫无道理,但是朝廷也有自家章法,皇上便是有心恩赐,也的确能找个理由,但起码你也得拿出让皇上觉得不给你恩赐说不过去的功劳来,若是有这般条件,孤在皇兄面前替你敲敲边鼓并无不可。”
冯紫英心中大喜。
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
忠顺亲王身份特殊,他可以在永隆帝面前随口而言,但是自己却不能为此去主动为自己二伯父要恩赐,而且他也可以通过忠顺王向永隆帝表明一些自己的意愿。
嗯,甚至把自己的一些“缺点短处”暴露给永隆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让永隆帝更放心。
但他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失望的神色,“王爷,难道紫英一片赤胆忠心还不足以让皇上和王爷满意?也罢,终归是替皇上做事,为朝廷效命,紫英并无怨言,不过王爷可是要记住您的承诺,……”
忠顺王大笑起来,“皇上和朝廷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更何况紫英你现在炙手可热,皇兄想必也是对你倚仗和期盼甚多啊,至于孤这里,紫英尽管放心,孤不敢说一言九鼎,但也算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不过孤很好奇,究竟是哪家闺秀让紫英都这般忘形?”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王爷,这可不能随便泄露,我现在都还没把握,人家也未必愿意接受,所以我才要准备完全之策啊。”
忠顺王摇摇头,这个家伙在这方面好像还真有点儿拿不起放不下,以他的条件不该如此才对,不过他也没追问。
有了忠顺王的首肯,这定慧庵就不是问题,吴耀青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了缘师太和妙玉一行人。
很显然她们也没想到脱身于忠顺王庇护下的定慧庵居然都阻挡不了这帮人,了缘师太和妙玉都有些紧张。
“师傅,这帮人是什么来历?连忠顺王妃都不怕?”女孩一身淡蓝色缁衣,浑圆的双眸流露出几分清冷,一头乌黑的秀发用素带束了起来,平添几分娇俏,眉目间的一抹柔婉靓丽更是让人望之神夺,便是脂粉不施,却也遮掩不住那份夺魂秀色,却让了缘师太忍不住暗自摇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都以为方外之地便是净土,便能斩断一切,但本来就不是方外之人,尘心未脱,尘缘未了,再要自欺欺人的身入方外,那就毫无意义了。
“妙玉,其实你也明白他们是什么人,只是师傅也有些不明白,为何他们不远千里追到京师城来,以往林大人也从未有过这般胁迫之意,只消露出不愿之意,便不会强迫,为何此番却是这般不依不饶?”了缘也有些不解。
缁衣女子眉目间流露出一份烦愁之色,“师傅,弟子不想见他们。”
了缘师太摇摇头,“人家找上门来,既然避不了,又何必如此?这京师城中也是天子脚下,想必他们也是不会有过分举动的,若是有什么,妙玉你也不妨坦然告之。”
丁字卷 第九十五节 得手
吴耀青陪着冯紫英站在定慧庵内的知客室外,虽然忠顺王给了很大的方便,但是冯紫英也并不准备有什么出格言行。
对冯紫英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心里也很坦然。
说实话,他想娶的是黛玉,而非这位妙玉,但现在是需要这位妙玉为自己打一个掩护,让自己母亲同意这桩婚事,所以还得要把这层关系维系好。
这位妙玉如果真的是《红楼梦》书中那位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的妙玉,那这么看来还真的和黛玉的性子有些相似,难怪都是林如海的血脉。
一个妙玉,一个黛玉,黛妙双玉,也称得上是一份绝配,堪堪可以与宝黛双钗齐名了。
只不过《红楼梦》书中可未曾提及这桩隐秘事儿,也不知道究竟是当初林如海另有安排,还是因为病情太重而那位净缘师太作为母亲太过坚执,使得林如海来不及考虑这个庶出女儿的未来了。
从这位妙玉一直带发修行来看,无论是其母净缘师太还是其本人恐怕都没有太过强烈的要托身方外的心思,只是不知道妙玉的师傅了缘师太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知客室终于打开了,出来一位女尼,也不多言只是行了一个佛礼,便请冯紫英和吴耀青入内。
冯紫英和吴耀青道过谢之后便入室。
静室里不宽,简单素净,还有一些出家人的蒲团,但也有寻常人家桌椅,一个老尼和妙龄女子并立,见二人进来,都是行了佛礼,念了一声佛号。
“冯铿见过了缘师太,妙玉姑娘。”冯紫英目光澄澈,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未作多少停留,但即便是这惊鸿一瞥,也让有些惊艳的感觉。
这妙玉模样和黛玉还是有些区别的,粉靥娇红,眉目如画,青丝如墨,俏眸清澈如深不可测的水潭一般,面颊要比黛玉丰润不少,加之年龄也额要比黛玉大三四岁,十六七岁的姑娘,已经出落得入出水芙蓉一般亭亭玉立。
不愧是有林如海血脉,这般姿容果真是称得上沉鱼落雁了,便是一身缁衣也丝毫不能掩盖住其灼灼光华。
二人也都是只念佛号,却不言语。
“师太,恐怕二位也已经猜测到了我们的来意了,不瞒师太和妙玉姑娘,妙玉姑娘生父林公现在病重,寿元无多,林公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妙玉姑娘最后一面,另外也需要替妙玉姑娘安排一番,所以冯铿斗胆来恳请师太和妙玉姑娘与我们回扬州一趟,了却林公心愿。”
当冯紫英说到林如海寿命无久时,了缘师太和妙玉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妙玉更是全身微颤,显然也是对自己生父突然病重感到震惊。
林如海几乎每年都要去苏州看望她,虽然她受其母影响,对林如海颇有怨恨,但是毕竟是父女,而且林如海也表明了态度希望她能归宗认祖,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加上师傅开导,她对林如海的态度还是有所改观的。
但是其母却是始终态度不明,而她也不愿意因此而恶了自己母亲,再加上久在蟠香寺里,也习惯了庙里生活,对于那等富贵人家的小姐生活妙玉反而有些畏惧,担心自己不适应,所以一直也就没有同意林如海的要求。
“阿弥陀佛!贫尼不知道林公怎么会陡然病重?去年他来寺里时尚无异样,为何……”
了缘师太和林如海也有几面之缘,对林如海印象颇好,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徒弟虽然和佛门有些渊源,但却是无缘,观其命格,也是和方外之地有千丝万缕联系,但最终却要离开,所以她其实也一直在开导自己徒儿。
“师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公早年操劳过度,这几年担任巡盐御史之后因为事务繁杂,操心甚多,所以一旦病来,便有些支撑不起了,衙门里也曾多方延医用药,甚至还请了一些江南名医,但是都未见效果,按照那些郎中们的说法,林公有油尽灯枯之虞,不是人力所能挽回。”
了缘师太目光在冯紫英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启口:“不知道这位冯铿施主是和来历,和林公是和关系?”
“冯大人前科进士和馆选庶吉士,今德蒙皇上亲授翰林院修撰。”吴耀青终于能发挥作用了。
了缘师太虽然不太清楚馆选庶吉士和修撰的分量,但是进士和翰林院的名声他还是知晓的。
只是这青年郎君如此年轻,却已经是进士出身和翰林院修撰,看样子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不知道他和林如海是何关系?
冯铿能看出了缘师太的疑问,便自我加戏:“冯家意欲和林家结为秦晋之好,我家即将下聘林家,而且林公亦是我师同年,所以林公也算是我的长辈,所以才会托我来此一行。”
“哦?”了缘师太深看了冯紫英一眼,她当然清楚像冯紫英这样的身份肯定不可能娶自己徒弟,肯定就是徒弟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这个妹妹她也早闻,而徒弟也早就知道,只是姐妹二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往来。
“师太,林公病重,希望能够给妙玉姑娘未来有所安排,这也是林公最大的心愿,请相信一个为人父母者的意愿,肯定都是希望自己儿女有一个最好的归宿,所以……”
冯紫英话语未落,妙玉已经答话:“我心已属佛祖,和尘间凡缘已绝。”
“妙玉姑娘此言差矣,姑且不论姑娘未来究竟如何,但是便是佛家亦要讲慈悲二字,佛家修行亦讲出尘入世皆为修行磨砺,林公为汝父,这临走之前的一见面,难道都成了奢望?若是连这一层都堪不破,姑娘还谈什么出尘入世的修行?”
冯紫英浅浅笑着,没有因为女子的言语而恼怒。
了缘师太低垂下头,沉思良久,方才道:“妙玉,汝父病重,想见你一面,于情于理,你也应当回去一趟,佛门之人亦不禁人之常情,斩情断性只是一种手段和自我磨砺的方式,而非目的,你便回去一见汝父,亦可了却心中凡念,更何况你现在也还不算佛门中人,未来如何,你自己也可有一个更清晰的自我认知。”
妙玉还想辩解,但最终还是在其师的目光下败退下来,只是垂首低念佛号,不再说话。
冯紫英终于放下心,第一步已经走好,就剩下接下来的安排了。
“师太,这位吴先生可能明日就要返回扬州,我则因为公务要在京中稍许耽搁几日才能赴扬州,不知道师太之意是与这位吴先生一行一道,还是暂留京中几日,与我们一行一起?”
冯紫英的话又引来妙玉的反问:“为何要和你们一道?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回扬州?我师傅既然答应了你们,便不会变卦,……”
“姑娘误解了。”冯紫英态度温和地解释:“这开年不久,从京师南下客船较为紧缺,而且沿途上下客人人多事杂,恐怕有扰师太清修,吴先生他们早就包了一条船,相对清静,而我也预订了一艘客船,这样可以一路放舟南下,这时间上也能节省许多。”
了缘师太又念了一声佛号,“冯施主,既如此,那贫尼师徒二人便在京中暂时再逗留几日,正好贫尼也还有一些俗务需要处理,你若是安排妥当,只需要到牟尼院中来通知贫尼即可。”
“多谢师太。”冯紫英也恭敬的回礼,“那这边一旦安排妥帖,我便遣人来通知师太。”
冯紫英并不担心对方会答应和吴耀青一起走,若是她们表示要和吴耀青一起走,那吴耀青那边肯定要“出些问题”耽搁一番,所以最终还得要和自己一行,这拖几日,也就是要让自己母亲去见一面,让母亲放心答应。
看着妙玉的身子骨似乎要比黛玉好许多,虽然依然苗条,但是身材个头和眉目中的形态,都能让人满意。
走出定慧寺,冯紫英才让吴耀青安排人继续秘密盯着。
虽说这了缘师太毁诺食言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也不可不防,务必要让自己母亲看一眼放心答应双方婚事。
至于说日后这妙玉愿不愿意答应不答应,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冯家订亲聘书下到了林家,那便是木已成舟,如果再想要悔婚,那就要考虑士林声誉,便是自己母亲都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了。
办妥了这件事情,冯紫英心中大定。
加上忠顺亲王这边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也收获颇丰。
尤其是让忠顺王答应了要为自己邀功最终实现二伯父的追封爵位,最终兼祧,这也就化解了最大的危机和难题。
其实兼祧问题不大,礼部按程序批复即可,但是有了爵位的兼祧,那就需要经过皇帝批准。
因为这涉及到袭爵,可自己不可能不给宝钗那边一个像样的安排,所以这样的应对才是最稳妥的。
就算是晚上一年半载,那也值得,而宝钗和其母也能心中放心了。
丁字卷 第九十六节 炫耀,豪横
“耀青,来坐。”回到自己的外书房,冯紫英示意还有些拘谨的吴耀青入座。
虽然来了京师城有几日了,但是也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位声名远播的冯修撰。
从汪文言那里或多或少的获知了未来这个隶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团队未来去向之后,吴耀青也曾经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去向。
虽然汪文言对这位冯修撰赞不绝口,他也知道汪文言不是一个信口开河轻言妄行之人,但是这毕竟关系到自己日后的前程或者说命运,他也不得不认真思考。
吴耀青是徐州人,秀才出身的他三度秋闱都未能考中,只能另谋生计,他的家庭状况还算不错,他先给人在徐州一名大户当族学先生,后来觉得这种生活无甚意义,便赴金陵。
先后在江都县衙刑房、户房干过吏员,后来得人举荐又替前任松江府知府干过两年幕僚,主要负责经济事务,最后才到了扬州,投入林如海麾下。
吏员和幕僚生活让他既和官府官员打交道甚多,但更多的还是和士绅、商贾以及三教九流的民间人士打交道,加上他辗转徐州、金陵、松江和扬州几个南直隶的府县,情况熟悉,很快就成为林如海幕僚团队中的重要一员。
不过虽然是秀才出身,但是吴耀青却对比自己大两三岁的汪文言十分佩服。
汪文言也是吏员出身,但是其性格隐忍沉稳,做事认真,手段办法多,大局意识强。
吴耀青和汪文言合作之初,也还是对汪文言有些不太服气。
都是干过吏员幕僚的,论论说江都比歙县更繁华,接触层面更多,但是在经历了几次事情之后,吴耀青不得承认汪文言在视野眼界和看问题的深度上都要强于自己甚多,林如海把这个幕僚总领交给汪文言并非无因。
幕僚团队中几个人都合作不错,而且对汪文言都是最初的不太服气不太了解,逐渐变成了解和佩服,当然这也和林如海敢于大胆放手授权有一定关系,但无论如何汪文言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范围内,或者说就是在整个南直隶和江西,都有着相当广泛的人脉。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主要以淮盐行销管理为主,其其不仅仅覆盖南直隶,事实上南直的松江、苏州、常州、镇江主要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地盘,而其余江北诸府除了徐州、邳州属于山东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外,其余九府两州加上江西,都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所辖。
在元熙初年,湖广也被纳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下,甚至还包括河南省的河南、汝宁、南阳三府加上陈州。
正因为地盘覆盖如此之大,而且又是执掌盐务这一紧要,所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权力和影响力也才会如此之大,也才能让汪文言这样一个小吏出身的幕僚拥有如此大的人脉和影响力。
鉴于林如海是巡盐御史,身份特殊,尤其是在太上皇逊位永隆帝继位之后,其身份就越发敏感而尴尬,很多时候就不宜亲自出面,而更多的需要这个首席幕僚来和各方斡旋沟通,也才给了汪文言这样一个展示自我和自我壮大的机会,很多人脉资源也就是这几年里慢慢培养出来的。
像吴耀青等人跟随汪文言一道也在这几年里无论是见识还是经历都增长了不少。
但现在随着林如海病情日重,这个团队就要面临着巨大危机了。
换了巡盐御史,这个旧团队是绝不可能留下来的,每一个巡盐御史都会有自己绝对信得过的人,幕僚尤为重要。
树倒猢狲散的故事难免要重演,那么寻找合适去处就迫在眉睫,所以当汪文言把冯紫英推介给大家时,除了曹煜这个主要是以内部文案策划为主的家伙立即表示了跟附骥尾外,其他几个人都表现出了谨慎的态度。
这样大的事情,不是轻易能作决断的。
哪怕这位冯修撰现在看起来红得发紫,哪怕他背后也有很厚实的靠山,哪怕他可能要娶林如海的嫡女,但那又如何?
现在关键是他有无必要组建和运营起这样一个消耗巨大的幕僚团队,一介翰林院修撰,的确清贵,而且未来前景可见,可是那起码应该是十年后的事情了,但现在呢?
当然汪文言隐约透露的一些“内幕”还是让几个人有些心动,但要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做决定,包括吴耀青都还是有些犹豫,都希望有更多的能让他们值得信任的东西。
“大人。”见冯紫英态度温和,吴耀青稍微宽解了一下心情,微笑着点头坐下。
“我和耀青是初次见面,以前也没有多少交道,我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也只是听闻耀青在外忙碌,听文言介绍过耀青,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冯紫英面颊带笑,目光里也满是欣赏。
能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通过自身资源委托京师这边的人发动起来找人,而且还能迅速定位与定慧庵,这份精细还是可嘉的。
至于说未能彻底完成任务,那也怨不得他,谁让定慧庵是忠顺王妃的清修之地,就算是京师中人,比如像倪二这种,你要贸然去擅闯定慧庵,恐怕也要吃瘪。
除非是官府中人,且还有充分理由。
忠顺王可不是善茬。
“大人见笑了,还是大人出面才能解决问题。”吴耀青还真的有些佩服对方。
敢于直接登忠顺王府,而且还能从忠顺王那里获得支持,这甚至让吴耀青都很好奇。
哪怕是翰林院修撰,一介从六品官员,清贵是清贵,但是论实权,却是半点也无,而忠顺王何许人,众所周知,便是吴耀青在南边儿一样对这等情况十分清楚。
可这忠顺王就真的对冯紫英“低头“了。
这也让吴耀青增添了几分对冯紫英的神秘感和信心,难怪汪文言对此子如此期许。
“呵呵,耀青,别想那么复杂,忠顺王虽然位高权重,但他是皇室宗亲,很多时候也需要考虑自己身份,不可能恣意妄为,我是翰林院修撰,虽说品轶低了一些,但我是士人文官啊,而且你可能也知道开海之略由我提出来,许多解释权和话语权在我手上,很多人都竖起耳朵等候着下文呢?利益至上,无人能免俗,明白了么?”
冯紫英半真半假,含糊其辞,当然也要有心炫耀一下实力,否则光是靠汪文言的吹嘘,像吴耀青这些就在地方上闯荡的人物,未必就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真正底蕴,所以必要的张扬也很有必要。
吴耀青心中也是一凛。
开海之略牵动万千人心,他在江南感受更多,因为开海利益主要就是牵扯江南闽浙,没想到在这京师城里上至王爷都这般看重。
看样子这里边牵扯的利益比自己想象的更大,难怪汪文言说不要小看这位从六品的修撰,没准儿自己这几人一个团队还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呢。
”其他绕圈子的话我不多说了,前两日我进宫,皇上赐膳,并与我谈了一个多时辰,皇上对开海对北方的影响,以及开海所需要的各方面筹备工作都很重视,但目前朝廷尚未有一个完整的韬略来推进此事,开海涉及到兵部、户部、工部,当然还会涉及到吏部,关系甚大,我算是替皇上和诸位阁老打前站,所以牵扯到的范围很宽泛,我需要一个能为我提供更多支持的幕僚团队来协助我,嗯,公私兼顾,所以我才会向林公提出来,……“
冯紫英没有给吴耀青更多的思考时间,自顾自地道:“我老师,嗯,也就是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齐公也希望我能够借这样一个机会好生打磨一番,为日后回京之后打好基础,虽说这筹划开海之事只是一个临时差遣,但事务庞杂,利益纠葛甚多,南北还需要统筹兼顾,兵部、户部和工部如何协调,官府和商贾如何来达成一致,兼顾各方利益,嗯,其中免不了也会有太多藏于其后的大人物们都要插手,所以我很需要帮助,……”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乔应甲亦是我师,……”
“即将出任户部右侍郎的官应震官师也对我有授业之恩,亦是我在青檀书院读书时的掌院,……”
吴耀青被这种炫耀式的接受给彻底打趴了,汪文言只说这位冯修撰来头极大,而且要去林公嫡女,他也甚至打听到了这位冯修撰其父乃是武勋出身,现在是榆林镇总兵,在西疆平叛中立下了大功,但却没想到这一位的三位师尊,一个来头比一个来头大,一个比一个牛气。
总之,吴耀青在离开冯府时,脑袋都是晕乎乎的,一直到门外冷风一吹,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样的猛人,又有这样豪横的背景,不正是自己所渴望效命的对象么?
没准儿日后还真的能有一场大造化呢。
丁字卷 第九十七节 终于要挑开了
“文龙,今日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谁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不成?”
冯紫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开始向大观楼里进入,这才让开大门处,径直走向了后边,一边随口问道。
薛蟠硕大的脑袋摇晃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想说话,但是压抑了半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冯紫英道:“紫英,本来我妹妹是不准我和你说这事儿的,但是我这个人就是直肠子,藏不住话,便是回去之后妹妹不理我,我也得和你把话说明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薛蟠想说什么,本来他今日就打算去梨香院见宝钗,否则他也不会来大观楼,明知道薛蟠就在这里,以他的性子肯定是要找自己说个一二三的,没有准备他如何敢来?
回来七八日了,许多事情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在做,还有一些人暂时不能见,还得要拖着,但事情基本上都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海贸独享权的事宜,忠顺王极为感兴趣,看得出来这一位恐怕不仅仅是为皇帝分忧那么简单了,而是忠顺王是真的听了进去,认为自己所描述的对虾夷地、海西和野人女真的海贸独享权会有大有搞头,甚至有意想让自己一子也参与进去。
当然这方面忠顺亲王还是比较知趣的,并不认为自己就能独揽此事,只说如果可以的话,让这个庶出儿子去跟着学习了解,以便日后有一条谋生之道。
而银庄的事情,永隆帝一直没有发声,除了那一日和自己单独谈话时表明了要参与的态度,但这么久就没声音了。
冯紫英也不急,即便是没有永隆帝的参与,有了林如海的支持,他也可以将这家银庄在扬州立起来,当然如果有永隆帝的入股,这家银庄信誉度便会无限拔高,无论是吸引股金,还是日后拓展业务,都要方便有利许多。
这段时间云集于京师城中的外地人不少,江南的海商们,以及那些希望通过开海可以更大规模出口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商贾们,更是群情踊跃。
他们都在满心期待则开海的具体细则出来,甚至有不少人早已经备好了银子,只等朝廷明确方略。
冯紫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开海的相关细则,包括一些本该是由户部、工部和兵部各家来做的。
但现在大家都还沉浸在大规则的讨论之下,对这些细则还没有上心,可时间不等人,冯紫英只能先把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先拿出来,最终还得要由各部自己来制定,特别是在朝廷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来处置这类事情的时候。
原本朝廷是有一个中书科,理论上就应该是专门制定这类规则条款的,中书舍人也有一二十人,据说近期规模还要扩大,但是这个中书科明显是为某些特定人选所准备,就是一个清贵虚衔。
中书舍人从七品的品轶不高,但是却贵为中枢清贵,甚至在每月朝会都能参加,关键还需要科举出身,可谓无数人为之向往。
冯紫英后来也才知道那一日贾母为何那般说话,要让自己帮贾宝玉去青檀书院染一水镀金,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有一些传闻。
听说朝廷有意为一些致仕重臣和功勋子弟安排一些合适的去处,重臣一般会选择致仕之时或者之后来安排,而功勋则是要根据情况来定。
这一次安排就不像以往那等要么是虚衔,连朝都上不了,要么就是武官比如龙禁尉挂着,这一次是安排到比如宗人府或者中书科等,而中书科这等光鲜清闲去处尤为让人心动。
只不过据说这要进中书科,哪怕你不是秀才举人,那么也得要一定的才名,而才名最好的来源便是几大书院,比如顺天府的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江南的白马和崇文书院,在这里边读过书的,哪怕秋闱春闱大比未中,那起码也是一份资历。
这个传言不知道是怎么传到了荣国府中,立即就让贾母上了心,若是能让自己孙子去书院混两年,哪怕秋闱被淘汰,但也算有了这份资历,再让元春去求一求,吹吹枕头风,没准儿皇帝就能让宝玉去当个中书舍人这等清贵闲臣,算得上是宝玉的最佳去处了。
这位老太太为了自己孙子的前程可谓是殚精竭虑了,连冯紫英都有些感动。
中书科既然沦为皇帝用来抚慰拉拢重臣和勋贵的所在,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指望了。
冯紫英很清楚,真正决定开海之略能不能成功,或者说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成功,能不能给大周带来美好的变化,还是要在这些细节上下功夫。
诸般心思也是在冯紫英脑海中一掠而过,面对气势汹汹的薛蟠,冯紫英含笑站定,“文龙,你说。”
“紫英,你我相交这么些年了,都说朋友相交贵在交心,我薛文龙是个粗人,说话素来直来直去,有些话如……鱼刺卡喉咙管儿上,不吐不快!”
哟,这厮不知道去哪里捡了两个成语,居然还会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冯紫英一乐。
“你今日须得给我说一句实话,会不会娶我妹妹?”薛蟠面色紧张,死死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我不知道你和我妹妹之间说了些什么话,我母亲也是成日里长吁短叹,问她们,都不说,都快要闷死我了,但是我知道肯定和你有关系。莫要以为我人蠢,你这一趟去了江南,和贾琏一道送林家妹妹去扬州,莫不是你看上了林家妹妹,想要娶林家妹妹,所以就忘了我妹妹?”
这厮!居然能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大为惊讶,都说这薛蟠人蠢冲动,做事不过心,没有章法,想到什么就什么,但却经常颠覆冯紫英的观感。
原来只说薛蟠和宝钗兄妹情深,薛蟠敢于为宝钗鸣不平,比如见不得宝玉来梨香院纠缠,比如希望自己能娶宝钗,但今日却又发现这厮粗中有细,竟然还能揣摩出自己和林黛玉的关系来?
这么一说,莫不是连宝钗也早已经猜测出自己要娶黛玉了?想到这里原本云淡风轻的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淡定了。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这才缓缓启口:”文龙,不瞒你说,我是要娶林家妹妹,……”
“啊?!”薛蟠又惊又怒,双拳紧握,“果真如此,还是被我猜到了,难怪我妹妹成立日茶饭不思,紫英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妹妹么?!”
“文龙,稍安勿躁,我说了我要娶林妹妹,但没说不娶宝妹妹啊。”冯紫英悠然道。
薛蟠惊疑不定,他当然明白这个“娶”字,“娶”字只能用于嫡妻,而妾只能用“纳”,当然民间没有那么多讲究,纳妾也一样混用说娶进门,但今日这般场合,冯紫英绝不可能说错说混。
薛蟠还是不放心:“紫英,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妹妹是断不能为妾的!”
“谁说宝妹妹为妾?”冯紫英反问。
薛蟠大惑不解,为这事儿他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冯家长房追封兼祧,但他都知道了,冯家长房定亲现在贵为东昌府知府的沈珫沈家了,只剩下一个本房,如果冯紫英要娶林黛玉,那自己妹妹往哪里搁?
“我前两日已经请了忠顺王为我在合适时候请求皇上追封我病殁于大同总兵任上的二叔父封爵,忠顺王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
冯紫英郑重其事的话让薛蟠猛然醒悟过来,大喜过望:“你是说你还要兼祧二房,让我妹妹嫁入你二房为嫡妻?”
“正有此意。”冯紫英一拱手,“此事小弟还在运筹之中,还请文龙千万莫要向外人言,以免节外生枝。”
薛蟠也是难得的脸色郑重,举起手指向天,“此事我定然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对人言,关乎我妹妹一辈子大事,我薛蟠再是蠢笨,也明白轻重,不如我就发个毒誓……”
“那倒不必,这等事情迟早也要为外人所知,我只是不欲早些泄露罢了。”冯紫英摆摆手,这等事情便是薛蟠保密,那忠顺王那边也有可能泄露出去,只是自己未向他提过自己有意娶谁罢了,但有心人若是顺藤摸瓜,多半也是能猜测出一二来的,但那也无所谓了。
“可是紫英,我妹妹和母亲那里……”薛蟠又迟疑道。
“今日正好有暇,我也正欲去你府上一趟,见见伯母和宝妹妹,也须得要给她们一个交代。”冯紫英断然道。
“那就太好了。”薛蟠大喜过望,只要冯紫英亲口去和母亲妹妹一说,那母亲和妹妹心便能安了。
梨香院。
宝钗慵懒的斜倚在炕头的靠枕上,手里拿着的绣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
“姑娘若是困了,不如就躺一会儿,我替姑娘拿条薄被来搭一搭。”莺儿早看出姑娘心神不宁,但又不能提某些事情,只能说些闲话,排解姑娘心境。
“不用,我这一张还没有绣完呢。”宝钗怅怅出神的望着窗外,终于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