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卷 第二十三节 卷入,变数
老者头靠在靠枕上,默然不语。
这是一道难题,很复杂,牵扯面太宽。
谁也没想到林海会突然病重,眼见得寿命无几,可要换人就麻烦了。
六年前林海走马上任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担任巡盐御史就是自己和老四达成了默契,这个衙门口里的事情朝廷不会管。
林海也是可靠之人,这几年里也颇得自己信任,把前一二十年里许多复杂棘手的遗留问题也都处理得十分妥帖,起码都按了下去,没有像前一任那样险些就爆了出来,酿成大乱。
可现在情况骤变,林海若是故去,谁来接任这个巡盐御史位置?
要重新寻一个合适人选非常麻烦。
现在自己不是皇帝了,明知道这不可能是长久之计谁还会轻易舍弃现在的位置来投向自己?
这是一个问题,而且这还必须要是科举出身的士人,连举人出身都不合适,都须得要是进士才有资格充当御史。
关键在于这还得要值得信赖。
这就太难了。
就此放手?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很清楚这里边有太多不能见人的东西,若是被老四拿了去,就算是暂时不会爆发出来,但那些人都不会再听命自己,甚至还可能会反噬,他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出现。
也许自己早就该把一切都放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疾被他否决了,那以老四阴狠的性子,只怕那就要血流成河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昏了头,突然想要传位给老四了呢?
元熙帝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当了四十年的皇帝,怎么就在最后关头糊涂了一下,累了倦了固然是一个原因,绝望伤心也有,但更重要的还是担心不忍言的事情发生,自己才会提前做出那样的决定吧?
可谁曾知道自己身体又怎么能重新恢复了呢?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再重来的。
放手不行,换上自己属意的人麻烦棘手不说,老四那边未必会答应,论理这本该就要交给他才对,只是交给他自己怎么办?
元熙帝喟然长叹,悔不当初,但又奈何?
“暂且看一看吧。”良久元熙帝才道。
“陛下,……”顾城欲言又止。
“嗯?”元熙帝终于转头了一下头颅,“说吧。”
“急报回来的消息称那冯铿跟随崔景荣一行到了扬州之后也频频出现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并和林大人会过面。”顾城低下头轻声道。
“哦?!”元熙帝当然知道这冯铿是谁,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老四不久前才下旨追封冯唐之兄冯秦为呼伦侯,并授意礼部批准冯紫英可以兼祧袭爵冯秦的呼伦侯,这明显是在拉拢冯唐和冯铿父子。
当然这冯铿也的确值得拉拢,他提出的开海举债之略据说也获得了南北两边士人的一致认可,虽然这里边肯定也还有一些分歧,但是大体上却是获得了一致赞同,这可是极为罕见的。
“这是为何?”元熙帝大为不解。
冯铿是北方士人中的翘楚人物,更是北方士人领袖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得意门生,怎么会和林海搅在一起?
林海可是典型的江南士人,嗯,只不过后来和江南士人也疏远了。
“好像是冯铿有意要娶林大人的嫡女。”顾城也只能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来汇报,“但据微臣所知,乔公已经为冯铿作伐定亲山东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女,不过应该是兼祧长房那一房,所以可能是冯铿有意娶林家女为其本房也就是三房为嫡妻吧。”
老者明悟过来,这是老四允许其兼祧袭爵,这样就能让冯家长房延续后嗣香火和爵位。
这一手可谓厉害。
冯家两子皆是死于任上,一个战死呼伦塞一战,一个病殁大同总兵任上,但是原来的云川伯却因为两子皆为无后而未能袭爵,这让冯家怨气很大。
后来冯唐也只是继任大同镇总兵,然后给了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虚爵,但现在老四却是大大方方手一挥,追封呼伦侯,然后还同意兼祧袭爵。
这一手玩得相当漂亮,连元熙帝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比老大(义忠亲王)厉害,拉拢收买人心这一套接一套,简直应接不暇。
而且这还不关键是收买了冯唐,这冯铿是要兼祧袭爵,自然得利,而冯铿又是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个北地士林名臣的得意门生。
你想想这么一手,纵然不能说把北地士人文官就拉过去了,但起码很好的缓解了士林中对老四不喜诗词歌赋的这种不满情绪。
“这冯铿为什么会想娶林海之女?”元熙帝有些不解。
“冯铿在临清民变时正好救了林大人之女,可能有这层因素,另外冯家和宁荣二公贾家是世交,关系一直密切,而林大人之女上京之后一直寄居贾家,冯铿经常去往贾家,和贾家子弟关系熟稔,所以可能有这个因素在其中,……”
元熙帝默然不语。
这个冯铿如果也卷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有些麻烦了,不知道他是真的只是因为想要娶林海之女,还是有其他用意?
元熙帝更倾向于是后者,那如果是真的话,那他又是带着谁的意图?
齐永泰、乔应甲他们代表的北地士人,或者说内阁?还是老四?
没有谁会不知道林海手里掌握着的东西,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盐课,盐引,每年除了盐课固定缴纳给户部的一部分外,其余多余部分皆由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自留,用于特别支出。
然后就是每年窝商资格特许费用,这一笔全数由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收缴,指定多少窝商,特许费用多少,谁来充当窝商,尽皆由巡盐御史一言而定。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几年就主要是补足以前历年遗留下的巨大亏空,而亏空来源元熙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六次下江南带来的窟窿根本不是地方上所能承担得了的,而起那些年里自己的恣意荒唐花出去多少,其中也有多少自己宠信者在其中得利,他自己心里有数,林海能在这几年间把这些窟窿慢慢补上,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顾城,此事暂时不宜惊动,你叮嘱龙禁尉那边盯紧,林海尚未向朕来信,朕估计也快了,此事始终需要有一个结果,虽说林海这些年为朕操劳,但是账目上却要给朕一个交代才行。”元熙帝脸上露出冷酷的神色,“老四那里,朕也会和他打招呼,朕还没有死,有些事情他就得等着,……”
这个时候元熙帝终于还是展露出了他决然的一面,“这个冯铿,朕倒是很感兴趣,没想到一个武勋之子,居然还能走科举之路,而且还馆选庶吉士,哼,老四倒是大方,翰林院修撰说给了就给了,……,对了,朕记得冯家次子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也是无嗣所以未能袭爵?”
顾城一愣之后,想了想才道:“确有其事,冯家三子,冯秦、冯汉、冯唐,冯汉是病殁,因为病殁任上,又无子,朝廷当时也就只让冯唐继任,给了冯唐神武将军虚爵,对冯汉并无其他抚慰荫子,……”
元熙帝点点头,老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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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里冯公子和崔大人他们一行一直在走访调查扬州码头吞吐能力、船行数量和规模,还有丝绸工坊、制香坊的生产状况,另外也在通过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收集各类行业的店铺数量,比如木材行、米铺、布庄、钱铺和银庄等等的数量规模,……”
汪文言小声的向躺在安乐椅中的林如海汇报着这两日他通过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的渠道掌握的情况,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扬州城里是第一等的存在,和各个渠道都有着联系,也有着自己的人脉关系,要想了解什么情况并不难。
“他们了解很细致,一方面要府衙和县衙各自提供历年数量和经营状况,然后还要自行去进行抽查核对,两位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这两日奔波于大街小巷和码头上,几乎是按照十抽一的比例来进行核对,而且他们还专门印制了一种调查单,设定有几个问题,很是详尽,许多问题连文言都未想到过,比如营生季节起伏,比如近三年的借贷情况和进出价格起伏,……”
“那文言你觉得,他们这一行来是想要干什么?这是为开海而来么?”林如海也有些疑惑。
汪文言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文言也不知道,但是文言感觉恐怕他们此番调查了解有些动作太大了,而且这是扬州,不是泉州、漳州和宁波,开海也不是选择在这里,这里是内河航运码头啊,把这些行业都一一调查清楚,摸一个底,有何意义?朝廷要着这个干什么?”
“若不是为开海而来,他们在这里大动干戈干什么?崔景荣可不是等闲之辈,也不是那等无聊之人。”林如海摇头。
丁字卷 第二十四节 启蒙经济学理论
林如海对崔景荣很熟悉,打交道无数次,甚至也起过多次纷争。
每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要和户部对接盐课银子,少不了要交涉。
户部一直对原来标准极为不满,认为这个惯例是早年元熙帝时候定下来的规矩,现在虽然大周境内人口日增,民间百姓用盐量大增,这归属于户部的这部分盐课银子肯定也应该增长,不应当再延续原来的标准。
为此崔景荣也多次上书内阁,要求调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上缴户部盐课银子数量,但是都是如同石沉大海,无论是内阁还是皇上那里,都是悄无声息,但是崔景荣也从不气馁,每年照旧要上书,不肯罢休。
这位户部的“老朋友”林如海是了解的,是个做实在事情的人,绝无可能在扬州城里搞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既然如此大动干戈,肯定也是和开海有相当大的关联。
“这就不知道了,你说他们评估核查丝绸工坊和港口码头、船行的规模数量,这说得过去,毕竟开海之后,咱们扬州府这边肯定也会有大量货物要通过这里出去,比如运到宁波、漳州、泉州等地再出海,像咱们扬州府的丝绸、药材都可以如此,但东翁你说像钱铺银庄、米铺、布庄、木材行、南货行这些,都要统计核查,这就太古怪了。”
汪文言也算是在下边干过多年的熟手了,对县里府里的情况都十分熟悉,歙县虽然比不得扬州府,但是也好歹算是南直隶一个颇为繁盛的县份,像歙县的纸、墨、茶叶都是大宗外销的物资,其中不少也要运到扬州转运,可像米铺布庄和钱庄木材行这些怎么看都和开海沾不上边才对。
“文言,兴许他们这一行就未必只是为开海而来。”林如海若有所悟,“或者说,朝廷心目中的开海,恐怕就不仅仅是是开海之后放开海贸那么单纯了,没准儿会觉得开海应该给咱们江南带来更大变化,江南也应该给朝廷有更多的回报了。”
汪文言一怔,他是徽州府人,林如海是苏州府人,都算是南直人,江南之地素来是财赋重地,朝廷素来抓得极紧。
这一次开海之策出台这么快这么顺利,让很多江南士绅都为之惊讶。
他们都觉得按照大周朝廷的尿性,好歹也要拖上一年半载才能有一个说法出来,然后再来计议一年半载拿出一个条陈,最后可能还得要点儿时间再来定板,才说得上推行,这要算下来没个两三年是根本不可能执行下去的。
没想这一次到这才一两个月朝廷就把条陈拿出来,只是需要进一步核实调查,按照这架势,弄不好明年间就要正式开海了。
“这么说来,朝廷此番所谋乃大啊。”汪文言也开始思索起来了,“这样几乎是全方位的覆盖调查,已经不像是一个单纯的开海,皇上现在登基六年了,或许是有一些想法了。”
这话却让林如海脸色微微一变。
无论如何元熙帝已经退位了,他在位时再有威望,但毕竟也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就算是他现在还能说话算话,但这种局面还能维系多久呢?
他迟早也要退出舞台的。
而自己姑且不论病情,都该考虑后路,而现在病情如此,就更需要考虑此事了。
可同样,太上皇也不会不晓自己的病情,或许就等着自己的奏折。
龙禁尉中仍然有相当大的力量掌握在太上皇手中,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也有不少龙禁尉的人,这龙禁尉的人只怕一样要分属两边,同样,自己的副手和下属里边,一样也有太上皇和皇上的人。
只不过在自己尚未丧失控制力的情况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各归其位,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汪文言的话提醒了林如海,是该考虑一些其他事情了,虽然林如海早就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但太上皇可能在斟酌,永隆帝也同样没有闲着,而自己病重恐怕会加快他们动手的步伐和节奏。
“文言,看来我该介绍你认识一下冯铿了。”林如海终于下定了决心,但这个决心也仅仅是指他要认真考察一下冯紫英是否可靠而已,还不没有到离家就要推心置腹的地步,他相信以汪文言的能耐,应该很快可以摸清楚冯紫英的底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汪文言微微一笑。
就在林如海和汪文言探讨冯紫英的时候,冯紫英也在扬州户部钞关里和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进行着激烈的探讨。
“为什么要进行如此详尽的调查了解,先前下官也已经向崔公、吴大人、魏大人做了一个详尽的介绍,扬州虽然不是开海之城,甚至距离我们的开海目标地还有相当距离,但是之前我也和崔公说过,开海看起来只是一个放开海贸的方略,似乎我们只需要看看,嗯,比如宁波的码头建设是否能满足需求,又比如泉州的歇家组织和人员是否充足,能不能满足海外商船和客商到来之后的贸易需求,又或者漳州有没有充裕的水手和船夫,一旦开海,船只大量建造出来,能不能满足需要,诸如此类的,……”
冯紫英这几日里给几位灌输了不少,以至于吴亮嗣和魏广微二人都是有点儿振聋发聩的感觉。
和崔景荣不一样,以前这二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一些关于冯紫英的言论和观点,但并没有太深刻直观的感受,即便是在临清和东昌府乃至淮安府,也都是表现相对低调,或者说正常,但是到了扬州之后,其风格顿时一变。
之前冯紫英要求范景文、贺逢圣二人带着一帮吏员要对扬州府各行各业做一个全方位的摸底调查,就让吴亮嗣和魏广微两人莫名其妙。
你说你到宁波或者泉州去搞摸底调查,勉强说得过去,而且涉及面这么宽泛,覆盖几乎整个全部营生行业,就太夸张了,就算是放在宁波或者泉州都觉得有些过了,更不用提这远在几百里甚至千里外的扬州。
不过崔景荣一直没有表态,甚至对冯紫英提出的要对扬州产业营生做一个全面的摸底调查也首肯了,吴亮嗣和魏广微自然就不好反对了。
“但下官以为还不够。”冯紫英一句话让吴亮嗣和魏广微都竖起了耳朵。
还不够,那还要搞什么?
“众所周知,我们江南是人多地少,地窄人稠,有时候就是那么一亩三分地上要养活一家人,嗯,说句不客气的话,要想养活也许勉强能行,可要再想过好一点儿的日子,那就难了,每亩田你种水稻也好,种莲藕也好,种桑养蚕也好,始终只有那么多出产,也只需要那么多人,那人多了怎么办?开海的目的之一就是让更多的人可以上船出海,养活一家人,但这远远不够,……”
说到关键处了,崔景荣已经听过一回冯紫英的灌输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再细细听一遍。
“船上能容纳多少人?一艘船加上船夫水手,大船不过百十人,中小船只不过几十人,就算是开海骤然能多出几百上千艘船,也不过就是多几万人能上船罢了,但对于地狭人稠的江南闽浙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同样在北地,这一二十年来大家都知道天时不好,水旱蝗不断,稍有不慎,老百姓便只能沦为流民外出就食,从元熙年间的情形来看,只要一遇灾荒,那么外出就食的流民动辄就是数万甚至十万,这对于朝廷的赈济压力极大,有些时候地方上你根本就赈济不过来,那就很容易被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教匪给吸引过去沦为乱民了,……”
”小弟再说一句,要说这些地方上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就食的粮食了呢?恐怕也不完全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各地士绅和粮商手里的粮食并不少,可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觉得赈济一时或者一些可以,你要让他们把粮食都拿出来赈济,他们是肯定不会干的,可如果这些就食者手中有钱银,愿意购买粮食,那么或许这个矛盾就不会那么突出,……”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那时候粮价会被人人为控制而飞涨,那些人一样买不起,但这起码要比走投无路沦为流民甚至暴民乱民风险要小许多吧?官府也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调运粮食减轻压力,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小弟要说的,实际上存在的问题是两方面的,一是粮食的确不足,二是普通百姓缺乏购买力,……”
“购买力?!”这个词语让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都是一愣,新名词,弄不好就是眼前这一位自个儿生造出来的。
“嗯,这个词儿我解释一下,可以理解为就是老百姓能够购买东西的能力,比如买粮食,比如买棉布,比如买锄楸,比如买牛马,……,他们要有购买的能力,或者更直白的说一句,他们要有挣银钱的机会和能力,……”
丙字卷 第二十五节 林如海的后手
冯紫英努力的想要处于这个时代的他们明白这个现代经济学中的术语,努力想让他们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有些难,但是并非毫无进展。
“诸位大人都应该明白,我们大周缺粮,嗯,但是并不是所有地方缺粮,北地如果正常年份,百姓是足以过活的,但一旦遭遇水旱蝗灾,那么就必须靠朝廷接济,地方士绅们粮商们也有粮,但他们一方面希冀谋娶暴利,一方面也认为需要为自己留下足够的粮食以备急用,所以并不愿意无偿拿出粮食来赈济,那等善人毕竟是极少数,他们希望是通过正常交易的买卖粮食,……”
冯紫英讲得很耐心,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是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这样的人物,一样很难理解。
“可现实是北地农民太过穷困,他们几无隔顿之粮,更不可能有多少闲钱来留备不时之需,而恰恰这一二十年间,我们北地的天时的确不好,几乎每年都有地方不是水灾,就是旱蝗,……”
“同样,大周也不是没有银钱,朝廷很困难,但是民间,尤其是豪商巨贾们,比如咱们这扬州城里的盐商们,只怕随便拉几个出来,就能比朝廷国库更富足,江南百姓名义上是富庶,但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其实也只是相对北地而言,江南人多地窄,百姓精耕细作也同样日益困顿蹩仄,……”
“……,盖因需求就那么大,丝绸、茶叶、瓷器这几宗物事,寻常百姓他们买得起么?恐怕屈指可数,这就是购买力不足,在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情形下,他们不可能去奢望这些,而他们现在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或者说靠佃田谋生,能买得起么?难。所以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无论是北地农民还是江南百姓,都必须要寻找更多更好谋生渠道难,所以我们要开海,开辟外需,建立更多茶园茶场、丝绸工坊、陶瓷工坊,因为外销可以换来实实在在的银子,而这样就需要更多的人来干活儿,老百姓可以有更多的挣钱机会,增强他们的购买力,反过来购买力增强了,他们也才能花销到各个方面,……”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购买力这个术语上来了。
有点儿像车轱辘话,但是却不得不如此,否则难以让这些人明白,没有这些人的立即就无以谈认可和支持。
而这批人都应该算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坚力量,如果连这些人都不认可不支持,那么冯紫英很清楚自己的这些想法观点就是空中楼阁了。
魏广微人更年轻,而且兼之在工部任职已久,又是官宦出身,但其父颇有清名,所以对民间了解颇多,所以兴趣更大。
“紫英,我大体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北地不是没粮,但士绅富户不愿无休止的拿出来赈济,更愿意买卖,但北地百姓根本没有这份购买力,嗯,你说的这个购买力,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天时不佳,还有没有更多挣银子谋生的渠道,这个词儿也是紫英你新创的吧?”
魏广微对眼前这个青年越来越感兴趣了,这家伙心里真的装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齐永泰和乔应甲以及官应震是怎么把他教出来的?
难怪北地这几位甚至湖广的士人都对他十分看好,单单这份细致入微的分析见解,就不是寻常人能悟明白的。
齐永泰和乔应甲是把这家伙当成二十年后北地士人的领袖在培养,这让魏广微既有些嫉妒,也有些不服。
但现在看来这家伙除了有些贪好女色外,还真的没有多少其他毛病。
嗯,不喜诗文也算一个,但这好像又很投皇上的心思啊。
为人豪放大方,言谈举止也是有礼有度,对前辈也很尊重,这一趟出来,这家伙原本应该是敬陪末座的,但崔景荣对其的看重却是远超其他几人,而现在大家居然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显伯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用眼神示意。
“嗯,江南其实也和北地大同小异,只不过整体好一些,但百姓要想更好的生活,嗯,扩大购买力,……”魏广微也在学着冯紫英的用词造句,“一样需要更多的挣钱渠道,所以开海就是一个契机?开海可以带来很多渠道和机会,让百姓去挣银子?”
冯紫英笑了起来,“显伯兄说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挖掘外需,开海就是挖掘外需的一个最重要办法,因为外销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能够立即给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银子,要么就是黄金、铜料、香料这些并不比银子紧缺的东西,……”
崔景荣和吴亮嗣都饶有兴致的听着二人的探讨争论,孙居相是最后到的,但也很快被吸引了进来。
“其实对于咱们大周来说,外需和内需相比,内需更重要,但外需更能立竿见影,像百姓找到了挣钱渠道,比如去新开的茶园茶场种茶制茶,去新开的陶瓷工坊干活儿,去丝绸工坊缫丝,挣到了钱,自然可能就会买布买盐买家具,吃穿用度可能会更宽裕大方一些,这也能拉动这些行业的扩大,……”
“紫英,那对于朝廷来说,除了海税外,还能有其他更多的收益么?”崔景荣作为户部右侍郎,自然要从他这个角度来想问题。
“嗯,崔大人,您对皇上设立的矿监税监怎么看?”冯紫英反问。
崔景荣立即明白了,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这个话题。
商税是大周的一个隐痛,谁都知道过低的税率直接导致了大周财赋只能死死盯着田赋,但受天灾**的影响,田赋收入越来越难以支应朝廷的需要了。
商税问题也因此几度提出,但都无疾而终,原因就是来自各地士绅的抵制反对。
这海税也主要是新设税种,准确的说算是关税,这才巧妙的避开了士绅们尤其是江南士绅的坚决反对。
皇上顶着无数骂声而设立税监矿监未尝不是迫于无奈,一旦九边军饷都难以维系,北方的女真人和鞑靼人打了进来,那真的就是大周的末日了。
所以他顶着骂名也要干,实际上他这是在做本该是内阁干的活儿。
“崔大人,其实只要内需外需真的启动起来,后来情况都会逐渐好转的,也会有更多的办法和渠道来改善,……”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但现在很多条件还不成熟,……”
“紫英,你还没有说到我们在扬州府所作的一切目的何在呢。”吴亮嗣终于能插上话了。
“很简单,扬州地理位置特殊,这里交通航运四通八达,商贸繁盛,物资集散丰富,我们可以从这些调查中了解这里的银钱流动状况,这一点上我记得先前和几位说过,……”
“银庄?”崔景荣微微皱眉,吴亮嗣则是吸了一口凉气,魏广微若有所思,而孙居相则是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表情各异。
“嗯,可能诸位还不太理解,但是我觉得这恐怕会是开海举债之略最关键的一环,或者说承载着未来开海之略如何进一步扩大发展的重要基石,……”
在座的所有人对银庄钱铺的理解都还局限于临时存放银钱,嗯,对商人来说,就是通存通兑的方便,其他就难以想到更多了,但作为现代人的冯紫英自然明白这种最原始的钱铺银庄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支撑起许多战略发展的具有现代意义的银庄(银行)。
当然这不可能一步走到位,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有这么好的噱头,当然要利用起来了。
现在他要做的的就是慢慢说服他们,让他们逐渐认识和理解,哪怕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事实和时间会慢慢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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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忙得差不多了吧?”林如海今日的气色不错,当冯紫英来问候的时候,他主动起身,“走,陪叔父到梅园里去走一圈。”
“好啊。”冯紫英赶紧跟在身后。
“听说你们这几日动静不小啊,把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那边都折腾得不轻,……”
“是有些调查摸底,原来府县两级也有一些底子,但很粗疏简略,许多想要掌握了解的东西也都没有,所以就只能在那些文档资料的基础上再做一个细致一些的调查了,……”
冯紫英没想到林如海居然也会关注这个,有些意外,也在琢磨着林如海今日邀请自己一游梅园的意图。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背后的梅园可是赫赫有名的,占地数十亩,梅林处处,小径通幽,人行其间,也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意境。
不过现在还不是梅花盛放的时节,若是再等一两个月,这梅园景色那就真的是别有洞天了。
踏入梅园,林如海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冯紫英也不言语,静候其言。
“紫英是想要在扬州搞银庄?”突然停住脚步的林如海负手回头,“打算搞多大规模,目的何在?”
丁字卷 第二十六节 摸底和交底
冯紫英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林如海,微微收敛了一下心神,“的确有此打算,没想到叔父消息这般灵通。”
“呵呵,紫英,叔父好歹也在这扬州城里呆了六年了,在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上呆六年,如果连这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恐怕叔父也就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林如海不无自豪地重新转过头,望向前方的梅林。
“崔自强动作这么大,他是户部右侍郎,这副动静一摆出来,感觉这开海方向就在无限扩张啊,扬州似乎也会成为其中一个重头?可扬州不是争夺开海试点的城市,而支撑开海之略的条件很多,除了宁波、泉州自身外,更多的还是要靠进出的货物,嗯,而这些货物要生产出来,要分销到各地,好像扬州应该是最合适的枢纽吧?”
冯紫英不得不佩服林如海的嗅觉和情报网。
开海是个大局,不仅仅是港口城市的放开海贸那么简单,更在于要有一整套的产业配套跟进,当然如果放任自流,也能慢慢培育起来,但现在如果想要加快推进这一步伐,让海贸规模迅速扩大起来,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周密的规划和从其他方面的支持扶持了。
“叔父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小侄的想法。”冯紫英沉吟了一下,“离京之前,首辅、次辅和齐阁老几位大人都和崔大人与小侄谈过,当下朝廷积弊甚深,但限于内外形势,却不能在内里大动,只能另辟蹊径,所以开海是一个契机,要把这个契机用好用足,因为再想要找到这样一个契机,让各方达成共识,就很不容易了。”
冯紫英这番话也是斟酌许久才缓缓道出。
既然打定主意要娶林黛玉,很多问题就无须和林如海遮遮掩掩了。
林如海又没有其他子嗣,只有黛玉一女,只要自己不负心要娶黛玉,那林如海的一切自然就要交给自己。
说实话,若说对林如海能留多少银两冯紫英毫无兴趣兴趣,那是假话,但要说有多么大兴趣,也不尽然。
以林如海在巡盐御史位置上六年时间,顶多也就是三五十万两撑死了,他还要替太上皇和前任遮掩填补,那不仅是一门艺术活儿,也一样需要真金白银的。
林如海不是海瑞那种廉吏,但也绝非严嵩和珅那种角色,所以冯紫英判断林如海二三十万两的积蓄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再抛一些,三五十万两银子家当就是极限了。
三五十万两银子,哪怕是对贾家、薛家、史家这等家族来说都是一个相当惊人的家当了,对冯家来说,也是。
不过冯家和贾家薛家这些家族来说不一样,冯唐仍然是一镇总兵,自己又已经是翰林院修撰,这个家族处于一个蒸蒸日上的态势,而贾家薛家史家则处于一个日薄西山的态势,所以三五十万两银子对冯家,对自己来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冯紫英看重的是林如海手里的资源,政治资源和人脉资源。
可以说这才是最精华的东西。
有些东西冯紫英知道自己接收不了,那必须要是坐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才能发挥作用,但有很多却是自己能接手的。
林如海在这个位置上不可避免的会得罪很多人,但同样也会惠及很多人,以林如海的精明睿智,自然也知道哪些人可交可结,哪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这里边只要能有一部分能为自己所用,那都不一样。
同样,林如海手中肯定还掌握着相当多的政治和商业秘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样一个庞大的衙门,如何运作,里边又有多少可操作的余地,这么些年来又有多少隐秘可资利用,这都是相当庞大的一笔财富。
所以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准备要以一个准女婿的架势和对方开诚布公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让林如海震动颇大,内阁首辅次辅以及齐永泰对崔景荣和冯紫英的专门交代?这可相当不简单啊。
崔景荣也就罢了,冯紫英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参与其中?
像吴亮嗣和魏广微以及孙居相几人居然无缘参与?
见林如海有些震惊,冯紫英也不矫情:“叔父,不瞒您说,在临行之际,皇上也曾召见小侄一次,也谈及了开海涉及到的许多事宜,皇上是一个有为之主,一心想要振兴大周,但现在面临许多制约和束缚,所以迫切希望这一次开海之略能为其打开一片局面,也能像朝野证明,……”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了冯紫英一眼。
此话若不是冯紫英自我吹嘘,那就真的是震撼了,起码林如海明白,这意味着这家伙是真的简在帝心了。
“朝廷说要求稳,难道这还不是大动么?”林如海沉声问道。
“叔父,小侄所说的大动是指朝廷内部体系上的大动,而非这种表面的大动。”冯紫英笑了笑,“这等事情能在南北都获得支持,大家都能明白底细,开海也好,带动的产业发展也好,都基本上不会涉及到原有的许多格局,大家也就乐见其成了,……”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叔父,开海之略算是小侄和兵部柴大人、都察院杨大人在西征平叛时拿出来的一个应急之策,但是回京之后,户部、工部以及内阁和皇上认为这个方略过于简单粗糙,希望能够在此基础之上加以丰富和扩大,将其扩展成为一个能够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更多收益的大战略,所以这才有了我们这样一趟南下的调查,……”
这话冯紫英半真半假。
一个大战略无疑是他在自吹自擂了,朝廷对希望原来的开海能够有更大收益,嗯,以朝廷为主,兼顾百姓,这没错,但是如何膨胀扩大进而更加丰富,就是冯紫英自己在那里上下其手肆意丰富了。
从京师南下之时起,他就在不断的给崔景荣他们灌输,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是具体如何实时操作,仍然面临着许多具体困难。
比如冯紫英和崔景荣谈到了,像推动开海海贸规模越来越大,创造更多就食(就业)机会,提升民众的购买力,这就涉及到很多具体问题。
像在临清就已经显现出来,贡砖窑炉从占地涉及到建造,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行的,有不少小乡绅兴趣大大,也能找到合适的窑工,但要投入数以千计的银子来建窑建坊,那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难题了。
若是去借贷,那印子钱的利息只怕没等你窑炉建好,都得要逼着你卖田卖地了,而冒风险往往又是一般乡绅们最不愿意接受的。
这一点在冯紫英离开东昌府时,沈珫就很委婉的提醒过冯紫英,设想很美好,但是未必能如自己所愿那般一涌而起,原先设想能在最短时间内就能有三五十家贡砖生产作坊建起来,现在看来能有十家就算是相当不错了。
这也是冯紫英希望能够尽快推动银庄建立的初衷,如果能把这些个盐商们窖藏在地底下的银子给利用起来,可以做好太多的事情了。
如何让这些盐商主动把银子拿出来,用起来,形成一个真正的良性循环,第一步很关键。
“朝廷所谋乃大啊,紫英,这可都是你的提议?”林如海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深不可测,要考虑的问题就更多。
乔应甲是他同年,虽然不算有多深的交情,但是也算了解,未必能有这般本事,齐永泰比他要早一科,不是很了解,照说现在都是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了,自然不简单,但是若说是能教出这样水准的学生,林如海一样很怀疑。
“小侄只能说喜欢想事情,一些开头和点子是小侄琢磨出来的,但是若是论具体细化和操作运作的这些韬略,那就是朝中诸公集各家之长了,小侄那点儿贡献反而就不起眼了。”
冯紫英没谦虚,但是也没有刻意夸大,稍许保留保守了一些介绍了自己的作用,他也需要给林如海一些信心,这有助于让林如海摒弃一些顾虑,能够更大胆的信任自己。
“那你们如此看重扬州,嗯,我感觉你对银庄的作用更看重,能说说你的想法么?”林如海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定问道:“光是一个银庄,我觉得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这个银庄你打算用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这是要交底摊牌了么?好像不是,只是要求自己单方面的交底,或者说这是林如海对自己的一个摸底,看看自己在除了对黛玉的感情之外,其他方面值得不值得投资吧?
虽然确信林如海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要算计自己,有林黛玉这层关系在,其意图应该是好的,但是冯紫英也需要掂量掂量。
朝廷的想法是粗框架的,甚至自己刻意描述的,内里细节内容还得由自己来慢慢填补,可操作余地很大,所以这才是银庄的关键。
丁字卷 第二十七节 利益联合体
林如海的确是想要摸一摸对方的底,他要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大的底蕴。
在确定要娶自己女儿的情况下,林如海有的三种选择。
一是冯紫英尚显稚嫩,实力不足,那么些许人脉关系,再加自己的一些家资都可以留给他和女儿,这是最保守最稳妥的,从内心来说,林如海也觉得是最符合自己想法的,他只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未必非要夫婿有多么大的造化。
二是冯紫英的确成长很迅速,有相当实力,比如齐永泰和乔应甲的支持,想干一番事业,那么自己包括汪文言在内的政治和人脉资源,大部分都可以交给他,但这需要相当高明的手段手腕来接手。
三是冯紫英的确是天纵奇才,无论哪一方面都非常成熟了,而且得到各方特别是内阁和皇帝支持,那么自己这一切都可以交给他,那等情况下家资都是其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也都可以交给他,至于说能不能用,如何用,什么时候用,那就要看冯紫英去斟酌掂量了。
冯紫英究竟如何,林如海也知道不是简单几次谈话就能确定的,尚需时日,但他必须抓紧时间来进行,否则万一太上皇或者永隆帝有了其他想法,抢先出手,那时候就被动了。
“叔父,小侄的确对银庄很看重,在小侄看来,开海是一项庞大复杂的营生,涉及到诸多行业,并非单单的海贸那么简单,涉及到一系列的产业营生,也和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举个简单例子,如果宁波开海,那么宁波的造船厂势必要扩建增建,甚至要扩充几倍,新建一家船厂,可能需要技术工匠、杂工,更需要巨大的投入,动辄就是二三十万两银子的投入,问题是谁能轻易拿出这笔钱?凑不齐的话若是借印子钱,也许船厂还没有开工,就被印子钱利息逼垮了,……”
“同样,开海需要大量的茶叶,茶山茶厂都可能要新增和扩建,会面临一样的情况,寻常人家哪里来那么多银子?多半都只能去借,而叔父应该知道当下这种私人高利贷的利息有多高,这对于想要扩大茶园茶厂和丝绸工坊、药材坊等等类似营生都是无法接受的,或许叔父会说可以慢慢来积累,但是我们现在希望能够更快的推进这一步伐,……”
“所以你希望用成立一家银庄来放贷给这些行业,支持他们新建和扩建?你成立银庄的目的不是为了方便通存通兑和收取保管费用,而是专门用来放贷?”
林如海有些不敢置信。
现在的银庄钱铺存钱都是为了方便营生需要,所以存银都需要缴纳保管费,借贷也不能说没有,但是一来为了规避风险卡的极严,二来也不是常态,所以这种专门用于存贷的业务并没有在各地的钱铺银庄中普及开来,而像冯紫英这中直接冲着这个来的,就更是绝无仅有了。
“那你这银庄本钱从何而来?”林如海忍不住问道。
“这正是困扰小侄的难题,崔大人和我商议过,也就是希望能够募集一部分银子来支持这些相关产业营生的发展,……”冯紫英也听出了林如海的意思,有些惊喜和意外,“扬州商贾众多,商贸发达,钱银流通量极大,我们觉得如果我们可以在扬州设立一家银庄,那么便可以支持这些产业营生的发展。”
“扬州应该有不少银庄钱铺了,……”林如海沉声道。
“他们那些银庄钱铺和我们的构想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目的是扶持营生产业的发展,这是主旨,其次才是汇通天下,第三才是盈利,当然,这也需要建立在盈利的基础之上,否则这个银庄也做不长久,……”
林如海微微点头,抱着不盈利的目的去做一件事情,其结果都不太好,在商言商,如果连本钱都难以保证,你怎么能让这项营生持续下去,这一点上冯紫英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
“紫英,我明白你的想法了,那这家银庄听你的意思是要打算联合户部来做?”林如海问道:“你考虑过没有,户部现在穷困潦倒,若是这家银庄成立,只怕内阁和户部就会首先忍不住伸手,若是户部自家要借贷,你如何应对?”
林如海一语击中要害。
“这也是小侄一直很纠结的问题,若是排除户部,便是能募集到银子作为股本,那么缺乏了户部支持,很多事情便难以依靠官府资源,发展肯定会受到限制,可纳入户部,就入叔父所说,那户部伸手,银庄本身就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它本身就是股东,……“
冯紫英在这个问题上其实并没有和崔景荣深入的探讨,他只说了如果可以成立一家专门用于存贷的银庄,用来支持产业营生的发展,这个建议就得到了崔景荣的极大支持。
崔景荣很看好冯紫英在临清的贡砖产业发展路径,觉得这其实可以复制在很多产业上,当然这些产业都应该是具备前景,比如向有着广阔海外市场能迅速转化为海贸中去的产业,比如丝绸、瓷器和茶叶这三大强势产业。
“那你可要考虑清楚,有得有失,得到户部支持,的确在各地发展都能得到官府支持,但同样也有弊病,除非能和户部达成一定协议,不能随意伸手,另外如果户部不行,那么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林如海轻声道,“一样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嗯?”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望着自己这个准岳父。
林如海笑了笑了,却不言语,负手前行。
冯紫英潜心思索,陡然间豁然开朗,疾行几步,跟在林如海身后:“叔父,您是说皇上?”
“嗯,我估计你这个想法推出来时,估计很多人都未必会看好,更多地会觉得是银子丢水里泡都不会冒一个,如果有户部掺和,就会觉得这是朝廷变相借钱甚至捐输捞银子的手段,没有人会主动愿意,但是开海之略是皇上一力倡导的,那么若是皇帝主动示范,起码这个噱头效果不会差,起码也能给其他人一些聊做安慰的想法,最不济也能表明皇上对开海之略的支持,至于其他作用影响,那就更深远了,……”
冯紫英忍不住想给自己这个准岳父竖一个大拇指,果然厉害!
皇帝投入,意义非比寻常,同时也能起到户部入股一样的效果,而要说服皇帝显然比要说服穷得只想到处捞银子的户部简单轻松许多。
而且从目前对永隆帝的观察来看,这位皇帝也的确是有心想要振作国势,让大周摆脱当下的困境,倒是可以利用他的这份雄心壮志来推动这一目标的实现,当然这还需要下大功夫。
“谢谢叔父提点,紫英明白了。”冯紫英轻轻吁了一口气,这位准岳父看来肚子里藏了不少货色啊,自己之前还以为对方可能就是有些人脉资源和资本,没想到人家先就来给自己上了一课。
“嗯,你明白就好,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选也可以拉进来,但是利弊得失连我也不好确定,但你可以斟酌着,我知道你心思活泛灵动,但这个人选事关重大,你也要斟酌好,嗯,当然如果你真的和皇上关系到了一定程度,亦可看皇上的想法,……”
冯紫英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叔父,您是说太上皇?”
林如海并不意外冯紫英能想到,一边负手前行,一边探手梅枝。
“嗯,你也猜到了?唔,太上皇也是一个好人选,不过他和皇上的关系,呵呵,很复杂,照理说是父子,而且太上皇也把皇位传给了皇上,但是传位时那种情形和传位后太上皇身体状况恢复,加上还有一个一直以太子自居的义忠亲王乃至于身份复杂的太妃,所以,个中冷暖,唯有他们父子才说得清楚了。”
林如海这番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这是当作自己准女婿,而且自己时日无多,他也不在乎这一点了。
他对此子的前途越发看好,也就越发替自己女儿的未来担心。
此子未来前途绝对不可限量,自己女儿那倔强傲娇的小脾气加上娇弱身子,心胸也不算宽广,这要嫁了对方,若是被沈珫的女儿比了下去,未来怕是有的受。
不过唯一让林如海比较欣慰的是他也感觉得出冯紫英对自己女儿是真心关爱,这几日几乎每日都要来看望自己的同时也要和女儿见面,这份感情是装不出来的,起码是瞒不过他这双眼睛的。
这本来是不合礼节的,但是都这等情形了,林如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二人有同生死共患难的这份缘分,也让二人感情比其他那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根基上就要强许多,这一点老于世故的林如海自然是明白的,所以这一方面又让他心里安稳许多。
丁字卷 第二十八节 布置,交底
太上皇也加入进来如何?这个建议可真的是天外飞仙,神来之笔。
是啊,如果这家银庄能让永隆帝和太上皇都成为股东,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或许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噱头,或许会成为利益联合体,又或者在内部可以实现利益的交换和妥协的一个渠道?
那么未来皇上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最终会发生一些什么变化,这还真的有点儿令人期待呢。
种种都有可能,关键还要看这家银庄未来的发展前途。
想一想西方国家君主比如英王对大航海,准确的是对各种探险和拓殖公司的支持,进而获得巨大利益,就可以看得出这种回报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银庄成为这类拓殖和探险的资助者,进而获得超额回报,或许就能将会很多利益捆绑在一起,进而推动从海贸向探险拓殖进发。
而有了朝廷乃至皇室的支持,国人那种安土重迁故土难离的心态就会很大程度得到缓解,毕竟朝廷法令所在,便应当算是大周土地。
像安南、东番、吕宋这些本身就相距甚近,加之地理环境和气候,与南方的两广闽地等实际上相差不算太大,只需要在航海和船舶运输能力提升到现有西夷人的水准,加强往来而定居者众的话,那么实际距离和心理距离那就都根本不是问题了。
相较于欧洲人横跨大半个地球而来,这周邻的东番、琉球、安南、吕宋、耽罗乃至满剌加等地,其实算一算和广州到津门海上航线距离,甚至还要近上许多。
见冯紫英呆呆出神,显然是被自己的提醒所吸引了过去,林如海也不禁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这些都有利有弊,而且利弊得失随着时间推移也都会进行变化转化,当然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轻官员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赶紧道歉。
林如海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相反他也看出冯紫英是一个极其善于思考和接受不同看法的人,这意味着对方的可成长性极大。
“紫英,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想法有抱负的人,齐永泰和乔应甲应该是把你当做未来北地士人的领袖来培养,嗯,这是好事,但是我也要提醒你,若是想要真正做大事,便不能局限于一城一隅的利益,我感觉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并没有单纯只看着北方,但你未来还需要考虑,嗯,皇上和咱们士人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你现在颇得皇上欣赏,但是以后呢?你自身的定位呢?”
林如海瞟了一眼冯紫英,“愚叔就是一个范例,无法回头,一直到现在愚叔寿命无几,才能来考虑这个问题。”
“叔父您莫要这般悲观,……”
“好了,你这话哄一哄玉儿就行,无须在愚叔面前说这个,愚叔难道连这点儿认知和勇气都没有?”林如海摆摆手,“愚叔现在就是在考虑下一步,甚至想过是不是推荐你来继任,但是一来你入仕时间太短,品轶不够,二来恐怕齐永泰和乔应甲是绝不能同意的,从我个人来说,也不主张你走愚叔这条路,出将入相才是你未来的路,不过只可惜我手里这些……”
冯紫英一阵脸热心跳。
又瞅了一眼冯紫英,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些什么,林如海笑了起来,“让愚叔好好考虑考虑,另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金陵和苏州?”
“后日恐怕就要去金陵了,龙江船厂那边是重头,必须要认真看一看,另外南直诸府中,我们可能还会选择性的看一看,比如松江府,至于苏州那边,恐怕要等到下个月去了。”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
“嗯,金陵、松江乃至苏州这边我身边有一个幕僚对那边情况十分熟悉,不如我让他先去金陵等你,这样有什么情况你可以直接向他了解,他在我身边多年,整个南直隶可以说没有他不熟悉的情况,嗯,我和他也相交甚深,……”
林如海这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一震,这是要真的准备交接了么?
“不知道叔父这位幕僚……,怎么从未听妹妹说起过?“冯紫英听得出来林如海对此人的看重,这种看重应该是从能力、品行到忠诚上都绝无问题的。
“玉儿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此人才进入我府里。”林如海淡淡地道:“他叫汪守泰,字文言,又字士克,歙县人。”
汪文言?!冯紫英真的是被震住了,居然是此人?
前世中明代东林党的一代巨擘,虽然连秀才都未中过,以小吏出身却是玩转大明官场,深谙世情智计百出却又忠义无双,东林党若是没有此人,别说和魏忠贤斗,只怕齐、楚、浙党就早已经把其碾压成渣了。
见冯紫英面带惊异,林如哈也讶然,难道冯紫英还认识汪文言?
“怎么,紫英认识文言?”
“不,但是紫英却听闻过汪先生的大名。”冯紫英定了定神。
“哦?”林如海大感好奇。
“我有一挚友,也是我青檀书院同年,现在在刑部观政,他就是歙县人,提及过汪先生在歙县时义气过人,颇有侠名,……”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也很高兴,“那敢情好,有这样一个印象,我相信你们能迅速熟悉起来。对了,那尤氏女你可也要带着?”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意让她陪着林妹妹,……”
“不,最好带着。”林如海虽然不太待见冯紫英带着侍妾公干,但是若是为了自身安全,那又另当别论了,何况这也和自己女儿未来幸福息息相关。
“我听闻,松江和苏州这一年来都不太平,而且若是你们此番牵扯到闽浙海商利益,恐怕还真的有些危险,单单靠那你这一个侍妾未必能行,你最好提醒一下崔自强,让他切莫大意,必要时可以请龙禁尉和地方官府招募一些人手。”
听得林如海说得慎重,冯紫英也不敢大意了。
先前带着尤三姐固然是以防万一,未尝没有存着带着一个女人南下,必要时候顺口吃了的心思。
这才尝了香菱的新鲜,就丢下走人,心里既是牵挂也是心痒痒的,有些熬不住的感觉,都说扬州瘦马闻名天下,但是冯紫英还真看不上,哪有这自家女人暖脚暖被窝来得舒坦方便?
没想到还真的不幸而言中,似乎这南直隶和闽浙这边还真有些妖风渐起的感觉。
“叔父,真的这么厉害?”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哼,这等事情我还用得着夸大其词么?文言和我提起过,这两日他也花了一些心思了解了一下,还真有些不开眼的觉得可以兵行险着,哪怕拖上一年两年,那利益也是数以万计的。”林如海轻哼了一声,“具体去金陵之后,文言和你接洽,若是崔自强他们托大,你最好小心一些,哪怕是自个儿花些银子人脉,也要确保自家安全。”
冯紫英见林如海说得这般郑重其事,那基本上就是肯定有具体事情不是空穴来风了,苦着脸道:“早知道我就在京师城物色一二了,江南这边小侄就没啥人脉了,……”
“先去了金陵再说,文言可以帮你,还有贾家那边也有些人脉,也能找些帮手,江南这边镖局和江湖门派也不少,大多与官府都有瓜葛,……”林如海对此倒不太在意。
倭寇也好,江湖人士也好,明面上是不可能的,更多地还是那么一两个或者三五个一拨的独行角色。
毕竟牵扯面宽了,那也就意味着自身暴露的风险加大,关系身家性命,真的敢于挑战官府这个庞大的体系的亡命徒,还是少数。
而刺杀朝廷命官就是朝廷最不能容忍的行径,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否则真要成了这种行为都能随意为之,那朝廷也就真的不成其为朝廷了。
真当龙禁尉与南京刑部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个各地官府是吃素的不成?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的公人线人,遍布于三教九流中,朝廷对江南的控制甚至强于北地,毕竟这才是朝廷的财赋重地,容不得半点闪失。
林如海的底气冯紫英也有些讶然,但立即反应过来,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也一样有不少这等江湖人士。
甚至像林如海的一个侍妾明显就有着不俗的武技底蕴,冯紫英见过一面,很漂亮,不过二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明显就是练家子,没准儿就是某个江湖门派中人。
这一点甚至连黛玉都知道,隐约和冯紫英提起过,说她父亲担任巡盐御史之后就纳过一个侍妾,而侍妾也带来了一个通房丫头,都是江湖中人,当时冯紫英还有些好奇,但也没太在意。
毕竟这巡盐御史也一样是显赫人物,涉及的利益面也很宽泛,难免不会引来一些利益仇杀,有个这方面能兼顾的枕边人自然要方便安全得多。
丁字卷 第二十九节 朝堂江湖
寿芝园。
叠石如瀑,回廊如画。
背负双手的男子站在栏杆前,手持一并朱紫混搭的叠画折扇,注视着窗外的湖景,这里是他暂时借来的别宅,作为扬州最大总盐商之一——叶泓叶启泰的别苑,寿芝园便是在扬州也是大名鼎鼎。
如果冯紫英来过这里,便应该知道这里便是日后扬州经典园林之首——个园的前身。
一个灰衫男子一溜烟儿的沿着回廊溜了进来,在进门时被挡住了一下,简单说了两句便获准通过,蹩了进来。
“二爷。”
“来了?”男子没有回头,“情形如何?”
“朝廷这几位爷还在扬州,今日是分巡道几位爷做东,在东关大街的顺风楼宴请他们几位。”灰衫男子低垂着头小声回答道。
“我是问你这个么?”持扇男子淡淡地问道。
“爷,他们这几日活动很乱,两位据说是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和府衙、县衙的小吏一直在搞调查摸底,嗯,填写一份调查单据,小的已经誊录了两份回来,……”
“拿来。”持扇男子转过身来,脸如刀削,棱角分明,一双眼瞳更似鹰鹫,厉厉灼人。
灰衫男子赶紧递上,持扇男子接过一目了然,随即皱起眉头。
他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规模,经营品种,进货渠道和运输方式,经营年成,永隆四年、五年、六年的收支盈利状况,借贷状况,借贷来源,利息,有无使用过钱铺银庄等等,林林总总怕不是有一二十个问题。
这其实有些类似于一个经济调查表,当然有特定针对性,而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就难以明白其意图了。
不过对于持扇男子来说,却不一样。
凝神苦思许久,持扇男子方才捏住这纸单,点点头,“干得不错。”
舒了一口气,灰衫男子赶紧道:“谢爷的夸奖,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还有呢?”
“另外就是几位对对银庄钱铺、丝绸工坊和船行比较感兴趣,这两日里看了好几家,另外府衙和县衙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似乎觉得扬州码头的规模也太小了,……”
这让持扇男子有些越发搞不明白这帮人是想要干啥了,开海港口之争是在宁波、泉州和漳州之间,什么时候和扬州扯上关系了?但要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尽然,他还是能揣摩出一些东西来,那就是扬州似乎要作为日后这几座城市开海之后在内河上的一个中转枢纽?
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否则他们搞这个对各行各业的调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推动这些货物的外销?西夷人和日本人、朝鲜人可不会要这些,而且这要算上运输成本,肯定是折本买卖。
不过这都不重要,这些人南下的意图在他们刚出京师时,这边就已经了解到一些了,的确是想法很宏大,但和自己没太大关系,自己更关心的还是这帮人行程,以及未来自己这一方的决定。
轻轻叹了一口气,持扇男子心中也是纠结,到现在自己这一方一帮人都还在争吵不休,没有拿出一个决断来。
可这朝廷开海之势越来越猛,各方呼应也越来越响,已经成了不可逆转,这帮人的摸底调查并不单纯是为开海之事而来,而更像是为如何让开海之后让开海的规模和涉及面如何更深更广而来。
“嗯,那这几人可有一些其他异动?”
“回爷,崔、吴、孙三人甚是谨慎,基本上都住在户部钞关里,龙禁尉那几位也是住在户部钞关里陪着,那位姓魏的则住在漕运工部分司里,也不怎么出门,不过前日里漕帮倒是有人拜会姓魏的,带了一个明月坊的一个雏妓进去,下半夜便由漕帮的人又带了出来。”
“哦?”持扇男子心中微微一动。
“至于那位最年轻的姓冯的虽然也住在户部钞关,但是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一趟,一般是申时才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回户部钞关。”
“他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作甚?”持扇男子讶然问道:“你们可曾了解?”
“回爷,查过了,他们是和另一艘船一起抵达扬州的,据说是巡盐御史林大人小姐的坐船,回来看望其父,嗯,林大人似乎有些病重,只是爷也知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好进,我们也不敢轻易靠近,那里是秋水剑派和盐帮的势力范围,盯得很紧,……”
持扇男子微微点头,扬州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码头,无数人都在这里讨生活,江湖人也不例外。
像工部漕运分司,那便是运河上第一号帮会漕帮的势力范围,若是谁敢去漕运分司里惹事,那就是和漕帮为敌,同样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就更甚。
盐帮虽然是一个松散的体系,而且理论上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个是贼一个是官,但是谁都知道私盐是杀不尽的,那么在一个可控范围,甚至寻找合适代言人的情况下,盐帮这些私盐贩子的存在就是合情合理的了,虽然这并不合法。
秋水剑派则是扬州城中著名的门派,同时秋水镖局也是扬州乃至南直隶赫赫有名的镖局,总镖头同时也是秋水剑派的掌门人秋藏锋号称江南独行,一柄秋泓剑曾剑挑太湖十二连环坞。
秋水镖局也就罢了,秋水剑派秋家就是扬州城中一个窝商,虽然不算是总商,但是凭着窝商身份和在仪真、宝应等线的坐商,秋水剑派也过得很滋润,从广元年间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小门派,短短几十年间就发展成为现下在南直隶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大门派,可以说靠上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很大关系。
“那姓冯的和林大人是何种关系,可曾查明?”
“只知道姓冯的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和林大人也见过几面,应该是在京师城里的关系,看那护送林大小姐回来的男子应该是林大小姐的表兄,据说是原来金陵老四大家中的贾家嫡子。”
灰衫男子应该是把情报收集得相当扎实,基本上能了解到的都了解到了。
“哦,金陵老四大家的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持扇男子微微一惊。
贾家是南直隶的坐地虎,在金陵尤为势大,当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贾家根基在金陵,在南直隶这边仍然有雄厚人脉关系,而且贾家门生弟子广布,据说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便是贾家远支,和贾家关系匪浅。
“那他们的行程摸清楚了么?”
“据说是后日前往金陵,龙禁尉有七人同行。”
持扇男子沉吟不语。
自己后方消息还没有传来,也就意味着各方还没有就最后结果达成一致意见,也就意味着没办法对这几人采取任何行动,可是到了金陵只怕就没有那么好动手了,没准儿贾家和当地官府就要加强他们的护卫力量,而龙禁尉在金陵势力也更大,若是多少几个龙禁尉,要想动手就更难了。
“去召集人手,在明日赶赴龙潭准备。”思考良久,持扇男子终于还是道。
“爷?!”灰衫男子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
“去吧,不用多问,我会见机行事,如果什么都不做,一旦那边消息来了,我们就只能措手不及,束手无策了。”持扇男子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这风险很大,所以现在暂时准备,等待时机吧。”
*****
“你是说这是林大人建议的?”崔景荣颇为吃惊,“你和林如海也有瓜葛?”
冯紫英笑了笑,“崔公,乔公和林公是同年,……”
“我知道他们是同年,但汝俊兄和林如海可没什么交情,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苏州人,而且林如海早就当了巡盐御史,他这个巡盐御史可是和都察院关系不大啊,伯辅,你说是不是?”
崔景荣笑着把头转向孙居相,孙居相脸色不太好看,但又不好不理,只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这个两淮巡盐御史就是都察院的一个耻辱,当初天平帝开始,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与皇帝妥协,让出了这个巡盐御史,使得这个巡盐御史位置一直被皇帝牢牢掌握,不再属于都察院,久而久之,都察院似乎也就默认了这个现实。
便是长芦巡盐御史、河东巡盐御史和两浙巡盐御史尽皆是都察院派出,其虽然主要事务是对接户部,但是人却是属于都察院的,唯独两淮巡盐御史却一直是由皇帝直接任命,这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崔公,林公娶贾家女,而贾家和我家算是世交。”冯紫英无奈地解释道,“另外小侄有意求娶林公之女。”
“呵呵,我说么,这紫英这几日为何频繁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跑,还真的是成了喜闻铜臭味的人了?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呵呵,理解理解。”
崔景荣不以为意,两淮巡盐御史不可能搞什么子承父业这一类勾当,林如海当了这么几年巡盐御史,现在病重,恐怕就是要考虑后事的时候了。
丁字卷 第三十节 初识
“崔公见笑了。”冯紫英也不多解释,笑了笑,“不过林公的建议还请崔公多斟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渠道广人脉深,恐怕比扬州府衙还要厚实一些,所以林公所言恐怕也非空穴来风。”
崔景荣也有些犹豫了,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自己这一行人居然会牵扯到如此大利益,在他看来这都最终是要由内阁和皇上决定的,自己一行人也就是来摸一摸底,实事求是的了解情况罢了,怎么会有多大危险?
甚至他还觉得龙禁尉一行人跟随都有些多余,但现在突然间居然觉得龙禁尉这点儿力量还不够了,甚至可能要遭遇伏击刺杀这一类的事儿,这就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不过林如海显然不会吃饱了没事儿干才会来危言耸听,如冯紫英所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背景人脉不简单,某些方面的消息更灵通,而且冯紫英更有可能是与他有翁婿之情,人家才会提醒,所以他还不敢不信。
“紫英,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让大家都有些心虚气短了,本来就是一场开海经济事务的调查公干,怎么就变成了便都察院下来查案风险还高了?”
这等公干要说稍许有风险的也不过就是都察院下来查一些地头蛇的事儿了,但是都察院下来查之前一般都是秘密调查,这是其一,如果有风险的必定会是和龙禁尉北镇抚司一起,甚至刑部也会派出一些人手,这些人可以很好的调动地方上他们能调动的资源,所以一般说来来能真正和官府抗衡的微乎其微。
当然也非从来没有。
元熙三十年,湖广右布政使于广被都察院调查,欲阻止都察院御史调查两名证人,其中一位是府同知,一位是县令,便指使江湖人士伏击,结果导致龙禁尉三人死亡,一名御史重伤致残,一名证人(县令)伤重不治,此案在当时引发全国轰动。
元熙帝一怒之下追究了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分巡道、黄州府以及龙禁尉和刑部的职责,其中湖广提刑按察使被罢黜,发案分巡道佥事、黄州府知府、通盘尽皆被流放,而此案被查清楚之后,于广被诛三族,同时也有多个参与者被诛三族,而参与伏击刺杀的两个帮会门派被官军剿灭,全数捕杀流放。
可以说此案也是大周立朝以来震动最大的一案,不过虽说此案震动很大声,但是江湖那么大,提着脑袋耍的江湖人一样多如过江之鲫,你要说彻底断绝此类事情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说相对于要刺杀朝廷官员,这个代价就需要掂量一下了。
因为这类案件那是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哪怕是替死鬼或者冤枉,拿也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无论是龙禁尉、刑部还是地方官府,甚至驻军,只要有需要都可以调动,所以这种情况下,真的针对朝廷官员的刺杀还是相当少见的。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下来调查的公干居然都要有这种风险,自然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呵呵,崔大人,咱们也心知肚明,若是宁波、泉州、漳州这三家谁先试点,已经触动了很多人利益了,但是会不会导致别人铤而走险,我觉得这个可能还不至于,但是若是那些本身就不愿意看到朝廷开海的人呢?没准儿他们本身就是和倭寇有勾结,这是直接砸人饭碗,这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笑笑,漫不经心地摊摊手。
“如您所说这事儿又不是我们能做决定,可是人家未必如此看,或者觉得干脆吓唬我们一下,让我们不敢南下了,或者杀鸡吓猴,咱们就怂了灰溜溜回去了,是不是这开海能拖到明年后年呢?一年的收益有多大,我想对于有些人来说,三五十万两不止吧?就算是打个折扣,或者说分摊到某一家身上,几万两总有吧?几万两银子,足以让很多人热血上头不顾一切了。”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崔景荣和吴亮嗣都有些动容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具体的收益来衡量冒险的代价。
若是为了几万两银子来找一些江湖人来行险一搏,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找一些无牵无挂的江湖人哪怕是身死当场或者事后查明,那又如何?
江湖人那几条命又能值几个钱?
“那紫英你的意思……”崔景荣沉吟了一下问道。
“既然有这种风险可能,崔公、魏大人不妨和扬州府衙以及漕运分司这边都说一说,请他们派人护送一下,到了金陵府下官相信就应该要安全许多了,起码好歹也是南京不是?龙禁尉那边如果能够打个招呼提醒一下,或许很有必要。”
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崔景荣接受不接受,自己肯定是要接受未来老岳父好意的,而且他也确信老岳父绝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有所觉察,才会如此提醒和布置。
崔景荣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通报给了扬州府,并且和漕运分司那边也说了。
扬州府和工部漕运分司那边都是极为重视,迅速调集人手,像运河上的第一号草莽力量——漕帮自然是首当其冲。
而作为运河上下第一大帮会的漕帮,虽然名义上是一个江湖帮会,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个帮会和其他江湖帮会还是有些不同的,它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朝廷官府势力在运河这条关乎大周朝经济命脉上的一个延伸。
因为漕帮的成立其实就是漕运力量民间化的一个结果,随着漕兵的裁汰,里边大批被裁汰的漕兵及其家眷就成为了漕帮的一份子,而漕帮其实就是裁汰下来的漕兵以民间形式承揽漕运业务,而漕帮帮主麾下各府分部和舵主,实际上都有刑部坐探线人和龙禁尉渗入,确保为朝廷可控。
当然从前明到现在大周,立时两百多年,漕帮从永乐年间开始形成雏形,在前明成化弘治年间定型,然后进入大周朝之后,几乎是沿袭了这个模式,但是毕竟历经百年,历代漕兵进出新老更替,这个帮会还是逐渐变得江湖草莽气息更加浓厚。
而朝廷也更多的是以经济利益来笼络这支加上家眷亲友可达数万人的力量,每年漕运除了漕兵押运外,其从漕粮的解运到装卸、护送一直到入仓,再到漕船的其他另用,都是是由漕帮垄断,而且像沿运河各大城市码头,亦有漕帮分舵和其营生。
临清民变之所以让白莲教得手,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漕帮临清分舵的舵主就是被白莲教拉拢渗透成为其中一份子,这也是后来冯紫英隐约从龙禁尉那边得知的,也不知道漕帮最后花费了多少才算把这桩事情摆平。
*****
“文言见过冯大人。”
冯紫英还是礼貌的起身前行,虚扶了一下对方。
理论上汪文言不过是林如海私人幕僚,也非官吏,再说不客气一点儿,就是一介草民,冯紫英也不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他吏员下人,还需要给汪文言几分薄面,他是京官,完全可以点头招呼即可,但是冯紫英仍然起身走了两步,虚扶而起,给足了林如海和汪文言面子。
“汪先生客气了,我便是在京师城中亦对汪先生的忠勇仁义有所闻。”冯紫英没有客套什么,“我以为关系密切的同年,方有度,他便是歙县人,其岳丈便是歙县著名士绅茶商,便提及过汪先生,只是我却不知道汪先生现在叔父衙门里做事,……”
虽说这么些年来的历经风雨,汪文言也已经可做到胸有城府不露形色了,但是对于这一位名满京师,便是在江南亦是名气不小的新晋翰林院修撰这般夸赞自己,汪文言还是很难做到心无波澜。
“冯大人太客气了,文言不过是年轻时候任侠使气,便是闯荡博得一些小名声,也不足挂齿,如何能冯大人垂目?”汪文言赶紧拱手鞠躬谦虚。
“嗯,观人首观心性,若是心性不佳,便是有韩信张良之能,终归是为虎作伥,我一向信奉,小赢靠智,大胜靠德,忠义却不迂腐,胸有韬略手腕但却不失做人底线,……”
冯紫英的话让汪文言眼中精芒一闪,心中也是感触极大。
虽然在歙县,在徽州,在扬州这个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很多人都是看重的智谋韬略,但是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此看重自己年轻时候闯下的任侠使气之名,这却是让他意想不到的,但同时也让他倍感骄傲。
难怪这一位在京中能闯出若大名声,连皇上和阁老们都青眼相加,这般观人识人的眼光委实和常人不一样。
也难怪东翁如此看好此子却又忧心,估摸着东翁是怕小姐降服不住这一位冯大人,不过看这位冯大人也是一个胸怀天下之人,便是真的喜好女色,那也不过是英雄风流的一桩美谈罢了,岂能影响到他的胸中大计?
“冯大人过誉了过誉了,文言不敢当,不敢当,……”
丁字卷 第三十一节 果真是个人物
见二人颇为相得,林如海心中越发安稳,“文言,坐,坐。”
汪文言坐定,林如海才沉声道:“文言,你把这几日了解收集到的一些情况和紫英说一说,今日紫英已经情况和户部崔大人说了,他们也扬州府衙和漕运那边打了招呼,估计应该会有一些安排,但是他们还是觉得紫英还是有点儿夸大其词了,认为不至于那么危险严重,紫英也有些拿不准,……”
汪文言轻咳了一声,这才点点头道:“东翁,冯大人,因为之前朝廷这一拨公干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并无关联,所以文言也就没有刻意去搜集了解相关情况,不过开海事大,关乎江南国运民生,所以也有所了解,前几日东翁提及了冯大人和东翁关系,所以文言这几日便也专门做了一番了解,还是有所得的,……”
短短几日就能有如此了解,冯紫英对汪文言的本事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能量也有些震惊。
汪文言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能在历史上造出那么大声势,若是浪得虚名,那也太小看古人了。
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冯紫英除了知道掌控着盐引盐课银子外,也就知道这应该是历任皇帝的一个小金库提款机了。
嗯,当然这肯定是和朝廷内阁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合情合理,但不合规不合法,就这种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许存在。
至于说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冯紫英就不太了解了,但从今日汪文言的态度来看,这个衙门肯定掌握着相当资源,起码是在情报信息这一块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资源。
见冯紫英目光里有了几分探究的神色,汪文言自然明白这一位应该是感兴趣起来了。
只可惜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没有父子相传的规矩,而且汪文言也认为若是真的接任了这个巡盐御史职位,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惊喜,对于冯紫英来说,则未必,甚至是失远远大于得。
当然若是东翁要把某些资源交他这个女婿,还有半年时间,倒是可以做一些准备。
“……,根据文言所了解,朝廷开海在江南总体反应还是偏好的,绝大部分士绅持支持态度,当然也有一些思想较为古板者,认为朝廷过于重视商贾,忽略了农耕根本,这等言论没太大影响,也不值得关注,……”
“……,但是还有一部分人,这个群体数量不大,平素也很低调,不显山露水,其中在闽浙两广两省较多,南直这边有,但较少,他们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提及的海商,嗯,或者准确的说就是和倭人都有勾连的走私商人,……”
“这个海商群体数量初步估计应该是在三十到五十家之间,都是在当地看不出,很低调,但是家资巨厚,而且人脉极广,地方官府官员和他们多有勾连,但他们不属于地方士绅中名流,影响力有限,名声也一般,但潜在势力很强,当然这三五十家只是一个大概估算,实际上依附于这三五十家的肯定有上百家,但规模肯定不及这些家,……
“这个群体应该是对朝廷开海最为反对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开海,那么各地那些影响力和名声甚至钱银资本比他们更大更强的士绅就光明正大加入进来,而他们相较于这些本身就在本地极有影响力,连官府都要敬畏一二的士绅望族来说,就不够看了,以前这些人碍于名声和朝廷规制,所以不愿意插手,但现在朝廷开禁,即便是他们本人不会参与,但是家族中子侄是肯定会参与进去的,……”
这都在冯紫英的估算范围之内,他微微点头,示意汪文言继续。
“但这个群体虽然反对朝廷开海,但是绝大部分人也还是相对理性,认为这是朝廷政策调整,大势所趋,所以无法阻挡,其中势力最大的几个虽然反对,但是知道反对无效之后就会退而求其次,因为他们人熟地熟经验丰富,原来规模也比较大,所以即便朝廷开禁,他们其实也不太惧怕和新入者正面竞争,……“
“……,而那些小的呢,反对也不是太激烈,因为他们处于最底层,开禁之前,他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地方官府拿去当替罪羊,现在开进了,竞争激烈了,但他们选择余地更大,可以有更多的合作对象,而且来自朝廷这一块的法律风险就没有了,……”
“文言你的意思是就是这居于中间的这个群体是反对声最激烈最大的?”冯紫英点头。
这个汪文言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起码自己就没有了解得这么细,只知道有激烈反对的,但是这些人属于哪一类型,自己却没有研究。
“还得要分。”汪文言有心要让冯紫英刮目相看,第一印象要给对方深刻。
林如海已经和他谈了,接触几日,他觉得冯紫英基本可信,当然还要进一步考察,但是如无意外,他的这个家底儿就要基本上交给这个未来女婿了。
而且他感觉自己未来女婿的格局绝不仅仅是现在显现出来的,未来可能直接是瞄准六部大佬这个层面,甚至直指内阁阁老都不令人惊奇。
所以林如海的话也让汪文言倍感振奋。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虽然权力不小,接触面也宽泛,但是层次还是略微低了一些,而且格局太狭窄了,始终是围绕着一个盐字做文章。
盐很重要,牵扯面也宽,但是毕竟还是有限,肯定无法和更高层面的六部事务相提并论。
而无论是林如海还是汪文言都觉察到以冯紫英目前的成长势头,未来必定可以在朝廷重臣中有一席之地。
这相当于是一次押注,将全副身家和自己的命运押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值得!
“还要分?”冯紫英被吸引住了。
“嗯,这个群体不小,所也还要分,事实上,绝大多数商贾是绝不愿意和官府对抗的,无论出于何种情况下,起码他们绝不愿意正面和官府抗衡,所以中间这个群体虽然他们面对的压力很大,但是他们也可以有一些对策,比如结伙抱团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共同出资共同分享红利来和那些大海商和大士绅们竞争,……”
“……,但是毕竟还是有一些心有不甘者,他们比起那些头部的大海商们实力略逊,所以要和那些准备进入的士绅望族无法竞争,但是要让他们去结伙抱团,却又觉得自己利益会受到损失和影响,所以他们是最不甘心的,而这伙人中就有一些企图阻挡和干扰朝廷开海之略推进的,在特定情况下下,可能就要铤而走险了。”
汪文言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将整个海商群体以及未来准备要进入海贸的群体细细道来,而且也分析了哪些人虽然反对,但是不会有暴烈行为,哪些人不甘,但只能服从,还有哪些人就可能存在风险了。
找出这些风险群体,并适时加以监控,基本上就能扼杀掉最大的风险源。
“汪先生,那是否近期与这些存在危险的群体中人,来了扬州?”冯紫英没有客气。
“冯大人,扬州乃是万商云集之地,闽浙海商和南直隶这边本身联系就很紧密,南来北往的货物很多都会在扬州交易,尤其是从杭州、苏州、宁波过来的客商更多,我不敢断言这其中谁有问题,但是我对比起了一下前面三个月的闽浙商人进入扬州的数量,略有增加,而照理说,现在是十一月,既非开年也非年末,也不是五六月和九十月生意最好的时节,一般说来从十一月到十二月,应该是一个缓慢减少的趋势才对,所以这种反常,我不好判断,但是肯定是有些蹊跷的,……”
“而且我圈定的一些可疑对象,也的确是前几日来了扬州,但是今日去不知去向了,……”
最后一句话让冯紫英和林如海都是一惊。
“文言,你确定?”林如海知道汪文言这等话是不可能信口妄言的,但是还是觉得要问清楚,居然能圈定一些特定人员了,这未免太神奇了。
“东翁,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这些人来扬州,要么就只能住那么几家客栈,更大可能是借住一些扬州本地商贾的别宅别苑,后者无论是舒适程度还是隐蔽程度,亦或是条件方便程度,都远非前者可比,所以只需要盯着这一块,全扬州这类商贾别宅别苑能满足得了需求的,也不过就是三五十处罢了,有的放矢,盯着发现不难。”
汪文言轻描淡写的话让冯紫英对此人的洞察和归纳分析能力更为佩服,等闲之人怕是很难从这些方面入手来考虑的。
“当然,不是说这类人来了扬州就要行不轨之事,但是若是往日来了都要要么戏楼,要么饮宴,但这次来却行色匆匆,行迹诡秘,而不去这等花天酒地的场合,那就难免引人起疑了,……”
汪文言轻笑道。
丁字卷 第三十二节 班底
有条不紊,细致入微,观察事情分析问题能找准关键,这是冯紫英给汪文言下的初步判断。
难怪林如海能如此欣赏此人,而且看他能在这段时间内调动各方资源把这个问题查到如此程度,说明其运作和执行能力也极强。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是扬州府衙,没有像府衙所掌握的那等巡捕衙役和巡检司这样的基层治安单位,更多的还得要依靠自己人脉关系去调动这类资源。
但汪文言还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拿出了这样的成绩,不得不说此人是个人才。
“看来文言心中一惊有些底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冯紫英转过头来,微笑着道:“叔父可否让文言跟我一段时间,我们一行人对南直隶这边很陌生,而单单依靠地方官府,他们从各自利益角度出发,也未必会最客观真实把我们所想看的所想要的展现出来。”
“当然可以。”林如海本有此意,冯紫英主动提出来,他当然不会拒绝,“不过紫英你也要注意一下,文言在我这里知晓人不少,最好还是不要以公开的方式出现,若是‘恰巧’同行,那就不碍事儿了,嗯,最起码大家也可以做到心照不宣。”
“那就多些叔父了。”冯紫英道谢,然后转过头来,“这段时间就要有劳文言兄了。”
冯紫英加了一个“兄”字,以示感谢和尊重,这也让汪文言更感动,赶紧起身,“能为冯大人尽一份心,也是文言的荣幸。”
“文言兄,你年龄比我长,不如你就直接叫我紫英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都有些吃惊,这礼贤下士到这个层度,看来自己这个准女婿很看好汪文言,是要准备从自己这里直接全盘接手啊。
汪文言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坚决而果断地摇头:“这如何使得?若是冯大人不弃,那文言便以公子相称,而公子称我为文言就最好,您看如何?”
少爷、大爷这一类称呼一般是用于家中仆人、丫鬟这一类下人称呼主君,而名字相称则一般是同僚、朋友,铿哥儿、大郎则是亲近朋友和长辈的称呼。
当然紫英这个名字称呼也可以用于长辈、同学和朋友之间的相称,相对宽泛,可对于汪文言来说绝不合适。
而公子这个称呼有些近似于非公务下属的称呼,也就是私人幕僚,主要原因是冯紫英年龄实在太小,用东主东翁相称显得太过老气,所以公子这个称呼是比较合适的。
汪文言原来也称冯公子,少了一个冯字,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几乎就是以自己人的角度来称呼了。
汪文言既然决定了跟跟随这一位,那么就需要把自己的位置定好,用自己的才华能力来赢得对方的尊重,而相对密切但是却不过于亲近的定位作为一个开端才是合适的。
更何况人家以兄相称,已经是相当尊重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捋须微笑却不搭话的林如海,便爽快的答应了。
“那东翁,公子,文言建议还是要从提防万一出发,闽浙海商那边长年在海上和倭寇打交道,不少人也养成了骄横桀骜,胆大妄为,喜好行险一搏的习惯,无论是江湖绿林还是倭寇中都是亡命之辈,所以不可不谨慎,所以我们这边恐怕也要做一些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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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兄,林公对这位冯公子如此看重,莫非真的这位冯公子已经和小姐约为婚姻了?”曹煜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东厢房那边,问着正在认真审视着文案的汪文言。
“唔,子翼,你也看出来了?”汪文言最后一道审查了方案,搁下笔,点点头,“差不多吧,怎么,有些意外?”
“嗯,不意外,倒是挺为林公高兴的,这几日林公脸色都要好看许多了,不过郎中也说林公……”曹煜观察着汪文言脸色,“或许郎中判断有误,……”
曹煜是个比汪文言略小好几岁的矮瘦文士,秀才出身的他说来也是官宦之后,不过他这个官宦是前明时候了,祖辈在前明曾经担任过巡漕御史,也就是乔应甲担任过的职务,不过大周立朝之后,他家便破落下去了。
他家庭自幼贫寒,考中秀才之后两度秋闱失利,便死了这条心。
先是在县里找了一家族学当西席,后来主家过于吝啬,每年束脩所得实在难以维系一家子生计。
他是上有老,屋里有妻女,除了一个寡嫂和两个侄儿外,下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需要抚养,所以也是迫不得已才又寻找收入更丰厚的职位,最终投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给林如海当幕僚。
他时间上甚至比汪文言还早一些,但是主要是从事文案策划和书写,比起汪文言的丰富经历来,他就要逊色许多,所以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一直唯汪文言马首是瞻,二人关系也很密切。
汪文言摇摇头,“林公的病怕是很难治愈了,林公也很坦然和我说起过,……”
曹煜脸上也掠过一抹感伤和遗憾。
说实话林如海带他们这帮幕僚不差,他在来给林如海当幕僚时,在县里给旁边一家族学当西席,一年所得束脩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寻常家庭倒是够用,但是他是一大家子,这就捉襟见肘了。
来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后,当年林如海给的薪俸就高达一百二十两银子,而到了年底更有四十两额外赏赐,加上平素里零七八碎的恩赏,一年收入可达接近两百两,比起原来当西席时涨了何止四倍?
今年他的薪俸已经涨到了一百六十两,算下来一年收入已经超过二百四十两了,所以他很珍惜这个位置。
但是东翁的病重也打破了他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幻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他是林如海私人幕僚,林如海病故甚至因病致仕,他都只有另谋生路。
可现在要谋到一份像现在这样滋润的生计谈何容易?
而且他也不像汪文言那边在外交游甚广人脉广泛,便是失去了这份工作,要另外找一个东家也不难。
见曹煜脸上的神色,汪文言便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这也是他想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的。
林如海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除开官员吏员和林家下人外,就是他们这帮私人幕僚了,像巡盐御史这样的重要职务一般都有几个幕僚,像林如海便有六七个幕僚。
这等幕僚和贾政那等养在家中的清客不一样,都是各有分工,各有侧重的。
像汪文言是负责揽总,对外联络对内安排布置,对上承接,对下管理,基本上就是个大管家的身份,但是这个管家却不是寻常那等官宦家庭管理府中内务,而是管理公务。
像曹煜便是主要负责文案事务,顺带协助汪文言进行一些策划。
另外还有两名专门负责外联的。
一个对官,也就是上面的户部、工部、刑部这些和扬州府衙、分巡道、分守道、江都县衙以及南京六部、户部钞关、工部漕运分司等,这主要是有公务联络。
还有一个对民间,也就是像盐商群体、钱铺银庄、戏楼酒楼、江湖门派等等,主要是要负责一些日常事务联络安排。
另外就还有专门负责收集整理相关社情民意的,盖因巡盐御史身份过于特殊,实际上某种意义还要承担起帮助太上皇打探江南这边情况的任务,所以汪文言才能这么短时间内迅速汇总情报,给出一个指向。
光是这些幕僚们的薪俸赏赐花销一年都要超过三千两,这还没有算请他一些花销。
若是靠林如海正经八百的薪俸,是根本无法支应的,就是寻常县衙府衙都难以承担,但是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却不在话下。
“学勤,我也不瞒你,林公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太久,这个巡盐御史朝廷肯定会另外派人来,届时恐怕我们这群人都只有走人,……”
学勤是曹煜的字,听得汪文言这么一说,曹煜脸色更是黯淡,“看来是该我们自家自谋出路了么?文言兄,可有去向?能不能带上小弟一个?便是辛苦一些薪俸少一些,也可以,只要稳定,你也知道我这才纳妾不久,又生了两个儿子,……”
曹煜也是无奈,他原来只有一女,去年才纳妾,纳妾不久,妻子和妾却双双怀孕生下两子,这也让家里欣喜若狂,只不过花销却是大增,是真正离不得一份稳定收入的职业的。
像继续留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个新的巡盐御史会用原来巡盐御史的私人班底,便是吏员只怕新来的巡盐御史都要换一拨,更别说这种私人幕僚了,根本不可能接受,所以趁早走人另谋他途才是正经。
“呵呵,那若是让学勤离开扬州呢?”琢磨着什么的汪文言突然反问了一句。
“离开扬州?”曹煜吃了一惊,仔细打量汪文言,见对方不像是开玩笑,“去哪儿?”
丁字卷 第三十三节 团队
汪文言摇摇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还刚和冯紫英接触,虽然感觉冯紫英应该是胸怀大志,但时间还是太短了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和对方更深层次的交流。
而这一趟金陵、松江和苏州之行,无疑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
任何一个有意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都无法忽视江南这片土地,又是对方还是开海战略的提出者,那么未来江南的重要性对对方来说,还会与日俱增。
毕竟这是大周财赋的富集之地,离开了这片土地,大周朝廷立即就要停摆。
”文言兄,透个信儿,你知道小弟的情况,其他不敢说,但是文案策划和规划布局这些小弟自信还是有些底气的。”
曹煜感觉到了几分希望,用满怀希冀的目光望着对方。
看样子汪文言应该是找到了下家了,而且应该还不差,对自己来说这就更紧迫了,如果能跟着对方,那也是熟人熟路,也要能适应许多。
“让你去京师,你去么?”汪文言终于还是开了口。
“京师?”曹煜一愣,怎么会突然要去京师了?看了一眼对方,曹煜小心翼翼地问道:“文言兄,可以问一句么,是哪路神仙?”
汪文言笑了起来。
说实话,他很想把林如海的这个幕僚团队保留了下来。
这一年多林如海身体都不是太好,时病时好,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这个幕僚团队得力,才把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务撑起来。
不要小看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务。
盐业这一块涉及相当复杂,尤其是现在太上皇尚未放手,而永隆帝又有意渗透,而义忠亲王更是通过各种渠道想要插手,如何平衡好各方关系,如同悬崖上走钢丝一般。
而且那些盐商们也是鼻子极其灵敏,感觉到林如海身体不佳,而上边几方在悄然角力,也都有点儿想要拖一拖看一看的架势,在盐引和盐课银子的上交上自然就会有各种理由来拖延拖欠了。
汪文言他们还得要配合着衙门里几位官员们和这帮人脉关系不浅的盐商斗智斗勇,还得要把私盐贩子的局面那边控制好,防止捅出篓子。
威逼利诱也好,敲打要挟也好,总之要顺利把银子收回来,也是相当不容易。
这两三年里,几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而且这几个人也都是经过了汪文言的筛选,一些不符合条件的早在两三年前就慢慢清退礼送出去了,只是没想到林如海的这场病却是来得这么不合适。
像眼前这个家伙,思路慎密,考虑问题周全细致,而且善于理解分析,一个事情交代给他,便能根据要求在很短时间内拿出方略来,而且还会根据要求变化不断做出修改完善,甚至还能主动提出一些建议。
就像刚才自己看得这份方案一样,自己只提出了要求,确保冯紫英一行人安全抵达金陵,并要前往松江和苏州,介绍了危险来源,以及行进方式,一个时辰不到,一个粗略的保卫方案就出来了。
而且在自己的提醒和介绍下,又花了半个时辰修改,基本上就可以行。
最为满意的是配合日久,对方也清楚己方能动用的资源有些哪些,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可用,都是一点就透。
除了这个曹煜外,其他几个人能力都不差,若是解散了,日后还要想重新组建这样一个幕僚班子团队就很不容易了。
更为关键的是这帮人对南直隶乃至浙江那边的情况都很熟悉,也就是对闽地两广不太了解。
其中一个就是绍兴人,曾经在杭州干过胥吏,算是和汪文言同行。
还有一个是淮安人,曾经给前两任金陵知府当过幕友。
几个人都各有所长,若非如此,汪文言也不会如此不舍。
只是冯紫英现在还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说句不客气的话,这类清贵京官,未来前途肯定是非常远大的,但是现在却真的算不上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团队显然有些用不上。
之所以林如海要把自己介绍给对方,也是因为对方恐怕因为开海还有一些非公务性质的事务要自己来处理,但并不代表对方就需要这样一个庞大的团队了。
除非……,除非对方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相当宏大而清晰的定位规划,否则汪文言想不出对方留下这样一个团队的价值和意义。
“学勤,没什么不能说的,嗯,就是林公的女婿冯公子吧。”
“啊?!”曹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冯大人,可是他是翰林院修撰,这如何能用得上我们?”
汪文言一时间也不好解释,他能说这位冯公子胸怀大志所谋乃大?
凭什么这么说?
见汪文言有些不好回答自己问题,曹煜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莫不是林公不愿意见我等无处可去,所以才让其女婿来接手,只是这等也不是长久之计,冯大人养着我们这样一帮闲人也毫无意义啊,冯大人现在是从六品修撰,若是能下地方,可以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若是能干个知州,或许能勉强……”
说到这里,曹煜也有些失望的摇摇头。
便是这位冯大人立马下来干个从五品的知州,只怕也养不起这样一帮人,一年几千两银子,和就算是他当知州能养得起,但是没有意义和价值啊。
说句不客气的话,要想养着自己这帮人,而且还能充分发挥作用,起码要干到一个正四品的知府,而且还是得像苏州、松江、扬州这样富庶大府,才能说得上有价值意义,便是像池州、宁国、太平这样的穷府,都没有多大意义。
“行了,学勤,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先把现在的活儿干好,不过我可以给你打个包票,到时候能有你一碗饭吃,不会比现在差。”汪文言见对方还在瞎琢磨,直接打断。
“嘿嘿,文言兄,那我可就听进去你这句话了啊。”曹煜笑了起来,接触这几年,他知道对方不是轻诺之人,“这个方案如何?”
“差不多了,秋水剑派这边让老杜和秋藏锋马上安排好,务必不能出岔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素咱们衙门也懒得用上一回,就是这衙门里的护卫也都是闲活儿,现在这一回就是要见真纲了。”汪文言点点头。
“每年衙门如此看顾秋藏锋他们,若是这等事情他还要溜边儿,那真的就欠收拾了。”曹煜摇头,“秋藏锋是个明白轻重的掌门人,几百号人靠他掌舵呢。”
“嗯,但愿如此。”汪文言的目光重新回到方案中,“从扬州启程到金陵,我估计如果真的有人要伏击刺杀的话,最大可能性会是上船那一段时间,码头上人多眼杂,根本顾不过来,其次可能会是在路途中某一段水流平稳,船行较慢的时候,至于说到金陵府到岸下船时本来也应该是比较危险的,但这边已经通报给了金陵府和南京六部,估计会有龙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要准备防范,如果这帮人消息稍微灵通一些应该不会选择这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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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两艘船缓缓驶过,藏身船中的一干人最终也没有等到命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船慢慢远去。
“虎爷,就这么算了?”
“哼,没有接到命令,当然只能作罢,而且恐怕我们真要动手,只怕也讨不了好。”被称作虎爷的虬髯汉子,手中一对精钢分水刺重重在船板上一顿。
“秋藏锋这个老狗,就差点儿亲自出阵了,就算是替户部钞关押运银子都没有这么来劲儿,他两个儿子一前一后都在船上,而且儿媳女儿也都据说是在船上,据说是陪着上边一个官员的侍妾,哼,谁知道是不是把自己儿媳女儿送去给人家暖被窝去了,……”
船舱内响起一阵淫荡的笑声。
“虎爷,除了秋水剑派的,漕帮也来了不少人,刚才兄弟都看见了漕帮三龙头带着两名亲传弟子在船头,另外还有几个盐枭中的好手,那是心狠手黑之辈,居然也敢坐官船,扬州府这么大胆?“
一个干瘦汉子忍不住质疑道。
虎爷没吭声,实际上在来这么埋伏时他也是忐忑不安的,这帮人有多可靠?真要被官府拿住,只怕根本就封不住嘴,说是亡命徒,但是亡命徒哪个又敢说是真正无牵无挂?
而且人家明显是爷有所防范了,从淮安下扬州时,只有几个龙禁尉,怎么到了扬州,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光是他观察到和了解到的江湖高手就有不少现身船上,这显然是有针对性的在防备着什么,或者说已经有人通风报信了。
所以在没接到命令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事儿没有完,但是若是和这帮人一起做事儿,只怕还真的要小心,弄不好就要把自己陷进去,所以他要斟酌一番了。
“撤吧。”最终还是摇摇头,虎爷看了一下远处,“去松江,看看有没有机会。”
丁字卷 第三十三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船终于慢慢靠近了金陵码头,云集在码头上的龙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紧张的四处观望打量着,提防着可疑人。
甚至还有一队火铳手埋伏在码头两侧的仓房中,他们也得到了命令,一旦有险,对可疑人员便可开枪,格杀勿论。
前后两艘船上的人也都紧张起来,这应该是最危险的时候了,而一旦下船离开了码头,在金陵城中再想要动手,就别想跑掉了,一般说来也不会有人敢在城内伏击。
在过丹徒那一段最平静水面时,大家紧张了一回,但是却风平浪静,甚至差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把一艘南京都察院致仕退休的官员船当成了伏击者,弄得手忙脚乱。
然后,一切都很平静安泰,码头上南京户部、工部和都察院的接站人员也和崔景荣一阵寒暄,然后便上了马车,直接去了金陵城中迎宾馆。
名义上是迎宾馆,其实就是从各地来金陵城中的官员接待驿馆,主要是接待来自京师城中的达官贵人们。
尤三姐一直手按在剑柄上,须臾不敢离。
她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类更像是保镖护卫的角色,格外吃力。
与那等直接在沙场交锋不一样,随时要保持高度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悉各种可疑动静,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身旁的秋琴心颇为好奇地一边警戒,一边打量着这个这两天迅速熟悉起来的异族女子。
嗯,在秋琴心看来,这个女孩子就是异族女子。
虽然能说一口西北话,但是那剑眉蓝眼加上深眶高鼻,还有那比自己还在刚给孩子断了奶的二嫂更丰腴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汉家女子。
听说她是那位冯大人的侍妾,但是就跑江湖的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还是一个处子之身,不过看她和那位冯大人颇为亲昵,估摸着应该是还没有收房的缘故。
不过秋琴心倒是挺喜欢对方豪爽大方的性子,或许北地人都是这样?
“尤家妹子,不必紧张,那边仓房里埋伏有人,刺客应该不会从那边来,……”秋琴心一边观察着岸边情况,一边,却在小心的用目光余光看着靠岸边的水下。
这种从水里突然窜起来的杀手更为隐秘而不可测,但是时间却很短,只有短短一息时间。
一帮人几步路就能踏着船板上岸,若是不能得手,甚至得手恐怕都很难逃得性命。
“哦?姐姐怎么知道那边有埋伏?”尤三姐讶然问道。
秋琴心嫣然一笑,“你看,那仓房原本就是一个最好的遮掩物,按理说肯定要安排人在两边布守,可是除了门口有一个人外,其余两边都是敞着,而且你看那几扇·窗户,明显有人走动的光影,要么是强弩手,要么就是火铳手,甚至本来就是一个圈套,一旦刺客现身,没准儿就是窗户洞开,火铳齐鸣了,……”
尤三姐这才恍然大悟。
她虽然自小习练武技,但是却没有怎么走过江湖,这些江湖经验更是欠缺,所以连冯紫英都发现把她给带出来根本就是一个累赘,大概就真的只有暖床的作用,或许就是能够在睡觉的时候能保护一下自己了。
尤三姐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当秋水剑派和漕帮、盐帮的人加入进来之后,她就跟着秋琴心和秋琴心的二嫂,成日里询问情况,一副刻苦好学的架势。
不过尤三姐虽然不懂经验,她还是听出了秋琴心话语里的一些落寞,忍不住问道:“姐姐不是说刺客不太可能选则在这里动手么?这不是好事么?那就姐姐为何还闷闷不乐?”
秋琴心摇了摇头,“这里不可能,就意味着这些人也许就会在他们去松江甚至苏州的时候动手,那更不可测,危险更大,我们要防范和保护的压力更大啊。”
不过这不是秋琴心内心的话,她还在想着父亲前几日里和自己说的话。
这一次秋水剑派几乎是倾尽全力,除了父亲因为身体不佳而没来的话,大哥二哥加上自己以及派中高手全数出动。
大哥就曾经问过父亲,为何对此事如此重视,而且林公病重,卸任在即,未来谁来接任这个巡盐御史都很难说,秋家明年还能不能拿到窝商资格也都还是一个未知数了。
父亲的话却没有说其他理由,只说林公这几年待秋家不薄,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秋家必须要在这一次行动中展示自己的实力,要让衙门里知晓秋家是有用的。
父亲也一度不无担忧的提到随着南京五军都督府的营军也开始装备火铳手,据说下一步在扬州、苏州等地营军也可能要开始装备火铳,而火铳的出现无疑是对他们这等靠刀剑讨生活的江湖门派和标行镖局的一种极大威胁。
当一个苦练几十年的江湖好手,甚至顶不住一队三人练了一年的火铳手三段击时,这种打击和失落感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秋琴心自然不会去和尤三姐说这些,但是父亲却很明确的说道,如果不能让衙门里的官员们看到秋水剑派和秋家对朝廷的用处,那么明年哪怕是不换这个巡盐御史,恐怕秋家要想拿到这个窝商资格也很难了。
朝廷和官员们很现实,你一个区区江湖门派,下九流的角色,若是没有多少用处,你有什们资格去和其他背景更深人脉更厚的盐商竞争?
哪怕是你的弟子给巡盐御史当妾也不行,因为涉及利益太大了。
秋藏锋最小的师妹宋如珊,便是林如海六年前纳的侍妾,秋家也正是凭借着这个侍妾才开始真正踏入了窝商之路,这几年也算是秋水剑派和秋家发展最快的时候,但是眼见得林如海病重,这等情况却又让秋水剑派不由得担心起来。
事实上秋琴心甚至隐约清楚自己父亲的一些想法,不过父亲没有明说,她也装糊涂。
父亲实际上很希望秋水剑派能在这一轮护卫行动中发挥作用,这也意味着这帮刺客杀手必须要出手,如果只是单纯的一次警卫保护,而没有任何意外,那秋水剑派就很难展示出自身实力和作用。
但同样如果刺杀行动得手,哪怕是只是造成一些伤害,那秋水剑派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这也让秋琴心很是矛盾。
进了金陵城,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迎宾馆护卫很严密,龙禁尉和南京刑部以及金陵府都有专门人员负责警戒,完全是把这一行人当成了都察院下来查案的御史规格,甚至更高。
在船上大家精神都有些紧张,现在终于放下心来,崔景荣也给大家放了假,让大家休息两日,然后再去龙江船厂,不过冯紫英更倾向于是让龙江船厂那边赶紧做好最后的准备,该弥补的弥补好。
“紫英,总算是把你盼来了。”贾雨村老远就迎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
来了金陵府,自然是要拜会这位府尊大人的。
一晃贾雨村便在这里已经干满了三年,从各方的风评口碑来看,好像还不错,就看有没有机会了。
金陵府知府若是元熙三十年之前,成为应天府尹,那是正三品官员,但元熙三十年后,应天府改为金陵府,这其实是一个对南京六部和都察院所在的降级,南京地位更是下降,所以金陵府知府和其他府名义上已经没有太大区别,正四品官员。
但即便如此,贾雨村现在的地位也不是冯紫英所能比。
从六品到正四品,这中间整整差了五级,理论上哪怕你每一次三年一察都是上等,并且都能如愿以偿的获得晋升,也需要十五年才能走到这一步。
当然如果你能有雄厚的背景和像西征平叛乃至开海之略这样的功劳,破格提拔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冯紫英在起步时候就已经占了莫大优势,当人家都还只能是从七品或者正七品时,他便已经跨过了这道关,直接步入了从六品,这相当于他已经比那些同年们甩开了最起码三到六年的差距。
“雨村兄,我可是一到金陵,就首先来拜访您了,……”冯紫英赶紧疾走几步。
这一位能耐也不小,让人不敢小觑。
现在的贾雨村已经不完全是是依靠王子腾了,虽然他和王子腾依然关系密切,但据说已经和方从哲搭上了线,而且和吏部那边也有人脉。
虽说比贾雨村小了二十来岁,但是官场这等场合,从来就不是以年龄来计的,如果冯紫英现在是首辅,那么雨村兄这个兄字就可以省了,而贾雨村也绝无可能在以“紫英”相称,那必定是首辅大人随时喊响。
“呵呵,那为兄可是翘首期盼,今晚就在我府里安排,不能推托,……”
二人手握在一起,也是格外亲热。
贾雨村丝毫不以冯紫英年龄缘故而有什么不适应,这一位虽然是从六品,但是人家现在是内阁和皇上面前的红人,而且又有齐永泰和乔应甲作靠山,谁敢小觑?
那是寻常官员攀附都攀附不到的,贾雨村自然要好生结交一番。
丁字卷 第三十五节 精明人贾雨村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啰。”冯紫英和贾雨村手牵手并肩而行,一边微笑道:“听说雨村兄治下金陵一片安泰祥和,今年金陵风调雨顺,粮食又获丰收,吏部考评又是上等,……”
贾雨村不无自得的捋了捋颌下胡须,抿着嘴笑道:“托皇上洪福,今年金陵上下尚算景气,……”
这厮看来是真的有点儿飘了,比自己还飘。
不过飘估计也是有底气的,金陵府这几年运气不错,治下雨水均匀,也没有大的灾害,吏部和都察院的考评自然也就不错,而且这家伙便是有些猫腻也藏匿和处理得很好,吃过一次大亏的人,在这方面就更谨慎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运气也是实力和底气,
“皇上洪福自然是主要,不过也有赖于雨村兄的励精图治啊。”冯紫英这等官场套话也早就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信手拈来。
“呵呵,紫英你这番话为兄可是记下了,来日齐阁老问起,紫英可莫要忘了。”贾雨村也涎着脸大大方方道。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厮还真的是官迷啊,随时都指望着能再上一步,只是表面上却是泰然应承下来,“那是自然,雨村兄和小弟可是生死里闯出来的交情呢,……”
贾雨村眉花眼笑,哪怕这话就是说来听听,但起码也能说明眼前这一位对自己印象不差,齐永泰现在还是吏部尚书,若是能在他面前有这样一番评价,自己的考评和未来奔头也就稳了。
“嗯,愚兄就喜欢听这句话,对了,玉丫头的事情,……”贾雨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冯紫英。
冯紫英也没想到贾雨村的消息如此灵通,看来他也有眼线在扬州府那边才对,或者说自己这一行人南下也牵动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贾雨村也不例外。
“嗯,小弟却有此意,只是家父母那边还要沟通一番,……”冯紫英含糊其辞,也不说死,“雨村兄也知道林妹妹的身子骨,……”
“愚兄明白,不过林公那里你却如何说?林公身体现在可是有些麻烦,……”贾雨村不肯罢休,还欲问个清楚。
林如海病重不是秘密,京师那边知晓,在南直隶官场上更是牵动万人瞩目。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坐纛儿的巡盐御史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上的,便是内阁也做不了主,还得要看太上皇和皇上的想法。
贾雨村也很关注,甚至也多次遣人去看望林如海。
至于说谁来接林如海的这个班,现在也还不确定,但是如果冯紫英真的要当林如海的女婿,那的确可以赚个钵满盆肥。
几年巡盐御史的家当可不是一般的官员能比的,就算是自己这个金陵知府也差得远。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问得这么深,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是仗着给林黛玉当过西席,和林如海有宾主之谊,所以才敢这般问。
当然对方这么关心恐怕未必是关心林如海和林黛玉的未来,多半还是关心林如海的家当吧。
“林公虽然病情不轻,但是只要好生将养,一年半载当无事,所以小弟也打算此番返京后禀明父母,再来向林家提亲,……”
贾雨村微微侧脸,避开了冯紫英可能看到他的脸色变化,似乎是在迟疑斟酌着什么,一时间也没说话。
二人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到贾雨村把冯紫英引入后房内书房,冯紫英这才有些意外怎地这家伙先前这么热络,这一段路走下来,却是一句话没有了?
正疑惑间,贾雨村却是将书房门掩上,示意冯紫英坐定,才踌躇着启口道:“紫英,你若是要娶玉丫头也罢,不过林公这巡盐御史之位,你怕也是明晓其中底细的吧?”
冯紫英微微一凛,挑了挑眉,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自己,还是规劝自己?或者说有意向自己示好?
点点头,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小弟的确也听闻过一些,可能未必有兄长这般深透,但也知道这是广元年间便遗留下来的惯例,太上皇下江南时,约摸着大部分花销都是从这里走账吧?”
对此倒也不意外,贾雨村自然知道冯紫英既然是被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些北地士人刻意栽培的对象,当然这些情况不会瞒他,纵然可能因为其年龄经历原因没说的那么深那么透,但大体也是应该知晓的。
“若是单单是这下江南走账倒也罢了,恐怕还不止这些。”
贾雨村中了进士之后任官就有些了解,这几年里和王子腾走得甚紧,加上现在坐了金陵知府这个位置,与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里边一帮子闲官打交道时间甚多。
这些被发配到这里来的闲官多是些仕途无望只等致仕之人,自然是什么都敢说,便是元熙帝和义忠亲王甚至永隆帝、忠顺亲王几兄弟的破事儿烂事儿都敢变着法子编排,他也是听闻了不少逸闻趣事和阴私隐秘。
“哦,那还能有什么?”冯紫英隐约知晓一些,但看样子这贾雨村只怕知道更多,不过他和自己说这些意图何在?
难道只是单纯的拉近双方关系讨好自己?就算是齐永泰是自己老师,但隔了这层关系,也不可能对他贾雨村有多么特殊的关照才是。
“太上皇下江南免不了花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肯定要支应,但户部那边每年的盐课是少不了的,那怎么办?自然就会走盐商的路子,借了多少,许下了多少条件,谁也说不清楚,都是一包糊涂账,但是君无戏言,自然就要兑现,……”
贾雨村此时语气反而转淡了,“另外太上皇当时兴致高昂,宠幸无数,也牵扯进去了多少人得了好处,并不仅止于盐这一块,甚至还有特许的免死金牌,这些烂账都需要人擦屁股,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林公之前两任两淮巡盐御史,便是被逼得走投无论,既要面对户部和都察院的责难,又不能让太上皇的名声毁了,所以一个才会投水自杀,一个才年过五十就神思恍惚难以胜任而致仕,……”
冯紫英默不作声。
这些情况他略有耳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是一个专门负责来擦屁股的衙门,这么些年来除了最大限度的解决以前遗留历欠外,也还因为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插手而太上皇却又态度暧昧使得其重新陷入了困境。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如海之所以被折磨得心力憔悴劳累过度才会导致肝疾崩发难以挽回很大程度也是源于此。
老账尚未抖落清楚,新账又源源不断涌来,谁受得了?
林如海就很含蓄的和冯紫英说过几次,有些事情非不为而不能,实在是难以应对。
贾雨村没提其他人的插手,但是冯紫英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再暗示自己。
“雨村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的情况小弟也只是知晓大概,不过想必林公病重,朝廷也会有其他人来接任,小弟看林公心态也是十分豁达,……”
见冯紫英这般说,贾雨村也不再多说,他觉得自己尽了心了,嗯,冯紫英应该明白自己的好意才对,那塘水不该去趟,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较量远未结束,尤其是还有一个上蹿下跳的义忠亲王在里边搅合,谁沾上,都难得讨得好。
他内心觉得冯紫英是应该放弃这段姻缘的,只是不知道他那两位老师如何着想?
在贾雨村府上用了饭,冯紫英才会到迎宾馆。
躺在床上,冯紫英也在思考着贾雨村这个人。
不能说这个人一无是处,《红楼梦》书中将此人写得心性凉薄心狠手辣,善于观风辨势,在冯紫英看来,处于贾雨村所在的环境位置上,他一个因过免官却又没有任何背景的文人想要起复,若是不去投靠某一家,那怎么可能?至于说贪墨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那都是这个时代当官“必备品质”,都属于正常范围内,顶多说德不配位,属于才能有一些,但是品性差一些的官员。
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的见风使舵和攀附能力很强,而且在治政上也有些本事,否则这金陵府在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眼皮子下,还有一个风骨极为刚烈副手孙鼎相,不是那么好打理的。
他此番提醒自己无疑是一种近乎于“推心置腹”的示好,或者说拉近密切关系,等闲人是绝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的这些秘辛的,他敢这么说,就是有意要让自己和他显得不是“外人”。
至于说他和林丫头之间的师生之情,和林如海之间宾主之谊,可能在他看来就不值一提了。
反正林如海都快要死了,林家的没落是必然,林如海和王子腾那边也没有什么多么特殊的关系,那里比得上“示好”自己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明日之星来得划算,尤其是在感觉到自己态度模糊时,当然就能做出选择了。
也难怪《红楼梦》书中给他的评语是心性凉薄了,当真当得起。
真是一个精明人!
丁字卷 第三十六节 紫英,你怎么看?
龙江船厂的情况要比清江船厂好了太多。
这里原本就是前明海船制造基地,大周立朝之后,这里又云集了大周最多最优秀的造船工匠,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大周的禁海令让这里日益萎缩,虽说比清江船厂好得多,但是便是以冯紫英这个外行来看,也知道现在的龙江船厂真的是够呛。
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便是这些造船工匠手生了这么多年,很多技术自然就生疏了,再要让他们马上上手造船,估计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见几个官员都是脸色阴沉,工部工部龙江提举司的几个官员都是心情忐忑,而魏广微也是叹息不止。
这等情况比起清江那边要好多了,虽说也是不中看,但是这却不是哪一个人能弄成这样的,这是大周朝廷自个儿自废武功,把这给闲着,除了造些没啥技术含量的漕船,其他船也就是零零碎碎的造些,若是大海船,怕是想也不要想了。
回到迎宾馆,崔景荣便把几人招来商议。
说来说去,大家都知道这造船的事儿来不得半点含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问及船厂和提举司那帮人,他们自己都没底气,可想而知,这开海之略,若是都被海外商人所控制,那真的就成了喧宾夺主了。
”紫英,你怎么看?“
这句话几乎要变成“元芳你怎么看”的翻版了,这南下江南之后,崔景荣用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冯紫英和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崔公,下官也没有什么看法,龙江船厂虽然比清江船厂略好,但是只怕这么多年没有造过海船,对海船技术只怕还停留在一二十年前的水准上,可据下官所知,便是那走私海商的海船水准也已经远远超出了龙江船厂所造的船,而且从两广闽地传来的消息,来自西夷人的海船其远海航行能力更胜于我们大周海船,这等技术如果我们不能迅速掌握,只怕这开海之事弄不好就要成为引狼入室之举,若是那西夷人、倭人尽皆掌握大型海船制造技术,其船上据闻多有火炮,那我们沿海之地岂不成了任他们出入的自由之地?”
冯紫英原本也没对龙江船厂抱有多大希望,几十年都不造海船了,你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
在看过清江船厂之后就更是如此,但总还是抱着一份希望,就算是不能造,那么起码基本的工匠技师水准不能太差吧?
但现在看来,也只能说比清江船厂好而已,而想要承担起为未来的水师舰队造船,恐怕纯粹是痴心妄想。
想一想这等事情都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能办成的事情,冯紫英心里就又焦躁起来了.
这等大周海疆也是承平日久,北地九边起码边军还有些紧张感,但是在海疆这边无论是地方官府还是卫所营军,都还停留在如何对付登陆的倭寇心思上,完全就没有想过在海上如何剿灭倭寇,可一旦西夷人甚至倭寇把火炮技术运用到战船上,大周如何能抵挡得住?
纵然不会变成两百多年后那种情形,但是想想西夷人可以在这大周沿海纵横,这种憋屈滋味就难以忍受。
冯紫英的话让几个人的脸都阴了下来。
奈何这龙江船厂的情形就摆在那里,登莱那边王子腾还指望着这龙江船厂的工匠技师能迅速过去,从辽东那边尽快伐些大木运来开海建水师舰队,现在看来,这显然不可行。
可若是王子腾那边要求得不到满足,不但军方的反对声肯定会加强,而且北方士人的不满情绪也会加大。
辽东乃是九边镇守的重中之重,而如何保障辽东的粮秣后勤才是最重要的,更胜于蓟辽,这也是当初北方士人和南方士人达成妥协的基础。
“紫英,从清江到龙江,以我看,这官办造船除了养了一大堆禄蠡外,好像真的是无甚好处,我也听闻那淮安、临清和这金陵民办船厂,若是造那漕船成本要比咱们清江船厂所造低六成甚至更多,比起龙江船厂也要低四成,而且质量更甚,不知是真是假?伯辅,你听说过么?”
冯紫英和孙居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孙居相先说:“回崔大人,龙江船厂和清江船厂素来有南京都察院和南京工部负责,京里少有过问,……”
崔景荣轻轻哼了一声。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崔公,我看着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中游手好闲者甚众,其中固然有庸碌之辈,但是更多地却是的确没有活儿可干,但现在开海在即,您觉得这龙江和清江船厂能承担得起建造海船的重任么?”
见崔景荣等人都是摇头,冯紫英也不客气,提出自己的思路。
“下官也以为怕是不行,而宁波、泉州、广州等地现有民间船厂皆有造海船的能力,而朝廷船厂反而不行,以下官之见,不如由朝廷下旨,督请民间船厂为登莱建造舰船,另外也以登莱总督名义招募商贾前往登莱兴办可造大型海船的船厂,由朝廷先行预订几年舰船,并予以定金,再从清江、龙江船厂中抽选部分匠户送往登莱,作为这等造船商贾不足人员的补充,一切都按照民间造船规矩来办,……”
“这如何能行?!”魏广微、吴亮嗣、孙居相等人都是异口同声的反对道。
“为何不行?”不说服这几人,冯紫英知道这事儿就没辙,他也做好和要和这几人打嘴皮子仗的准备。
魏广微作为工部官员,沉吟了一下方才道:“紫英,你的急切心情我明白,但是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的工匠均为匠户也隶属于朝廷,岂能让那等商贾使用,从无此先例,而这等造船技术如何能外传,……”
说到这里是魏广微卡壳,这技术真的是不值一提了,先前冯紫英都说了沿海民间造船技术已经远胜于这边。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当下就是要扶持一批造船工厂起来,其模式就可以按照十九和二十世纪日本扶持工业财阀的办法,民办官助,从技术、设备和资本上都予以支持,然后国家订货来加以推动,迅速催生几家能够建造大型远洋海船的船厂,只有这样才能在时间上和效率上赶上来。
换了寻常时候,只怕这等提议根本不会被接受,尤其是把工部隶属的工匠拨给民间船场来使用,而且还要按照民间船场模式来运作,那这工部的工匠们成了什么了?又将工部置于何地?
冯紫英考虑的还有很多,远非这一点儿,光靠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这些工匠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能打造出一家船场,更不用说水师舰队了。
“显伯兄,开海举债也无先例,但是只要有利于大周,便可放手去做,遑论区区几个匠户?”冯紫英不屑一顾,“只要能迅速建成符合我们要求的船场,造出符合水师舰队需要的海船,便是请皇上为这些匠户撤籍作为奖赏又有何妨?”
冯紫英激进的观点让崔景荣都有些皱眉,这撤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涉及到匠户子孙后代,若是都撤了籍,那日后谁来替工部干活儿?
但冯紫英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现在时间急迫,此次南下两大任务,其中之一名义上是考察宁波、泉州和漳州谁更适合首先开海,但内里朝廷早有定议,主要目的是考察江南诸城市的整体产业规模和类型,以及与开海之后可能带来的变化,像临清、东昌、徐州、淮安、扬州、金陵、松江、苏州、杭州、宁波、泉州和漳州都在其中。
开海不仅仅是造船出海通商那么简单,冯紫英在向内阁叶向高、方从哲以及永隆帝的报告中都细致分析了开海可能带来的变化,也提到了海贸税规模的扩张可能性,以及所需要的相关产业的增长必要性。
因为冯紫英可以回避了未来商税确立标准和规则这一潜在可能性,所以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没有异议。
实际上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未来工商产业的持续扩张,确立和修改商税范围、标准以及税率细目都是必然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必要去激怒江南那些士绅商贾罢了,先要让他们尝到甜头之后再来慢慢温水煮青蛙。
另外一大任务就是要尽快打造登莱和辽东之间的海运联系,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舰队,确保未来辽东战事日趋激烈的情形下,一个顺畅高效的后勤补给线。
前一个任务还算是顺畅,虽说有一些潜在威胁,但是毕竟没有变成现实,所以稳步推进,但是这登莱方向这个任务就有些麻烦了。
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的情形可以说根本支撑不起登莱总督王子腾的要求和希望,更别说短时间内就要实现那个目标,那更不现实。
可以说无论是开海还是保障辽东的补给线,都和造船息息相关,而现在这第一环就出了状况,而且是大状况。
丁字卷 第三十七节 慧鸳鸯,烈鸳鸯
“紫英,你说招募商贾前往登莱设立船场,可是闽浙和两广的商贾如何愿意去?”
吴亮嗣也皱着眉头,他是湖广人,深知故土难离。
“他们在家乡人熟地熟,当然可以,可到登莱,什么都没有,都需要从头再来,怎么可能愿意?若是山东这边商贾的话他们又没有造船技术,一时间根本就做不了这个营生,……”
“所以这就需要我们让龙江、清江船场的工匠去增强他们信心,朝廷可以给予三年或者五年期的船只订货规划,让其能看到船场建好之后就能迅速有生意可做,另外如果在土地、码头甚至钱银不足的情况下,也应当想方设法予以支持,促使他们迅速站稳脚跟,……”
冯紫英耐心解释,“生意人,去哪里都是为了谋利,所以才会哪里都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洞庭会馆,只要能赚钱,别说登莱,便是辽东他们也一样敢去。”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是很有新意的,不过这里边也有不少问题,去登莱设立船场,动辄恐怕耗银数万,甚至十万,便是闽浙两广豪商只怕也不敢轻易尝试,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简单。”
崔景荣在一定程度上也认可了冯紫英的观点,但他要谨慎许多,“你提到了由朝廷订货也好,工匠迁移过去归他们所用采取他们的经营模式也好,其他方面朝廷支持和行方便也好,都很具体,都需要一点一点的商议考证,不是遽下结论能行的。”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没有直接否定就好。
看样子这一段时间自己给崔景荣的不断灌输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他已经不像原来那样保守了,谨慎也是应该的,但起码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一些观念,这是一个好现象。
冯紫英此次另外一个私人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一段时间接触,让更多人的了理解和认可自己的观点,并能在一些实际工作中予以支持。
但像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这些人都已经为官多年的成年人,有自己的思想观念,并不容易扭转过来,这就需要不断的耳濡目染,现在看来效果都还过得去。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就要好打动(忽悠)得多,他们很多观念还处于一个成型阶段,你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们接受起来也很快。
金陵算是南直隶乃至江南的政治中心,但是却远算不上经济中心,苏州、扬州都要更繁盛。
不过作为前明和大周两个王朝的第一个首都,这里簪樱之家的确相当多。
像现在的老四大家——贾、史、王、薛四家要么没落,要么已经转移到了京师,只能说根基尚存,但早已不复有往日的气象,否则那薛蟠也不会在犯事之后匆忙逃离金陵,至今都不敢返回,而从元熙三十年之后逐渐崛起的新四大家——甄家为首的四大家正方兴未艾。
甄家嫡长女乃是北静王妃,甄应嘉姑母便是南安郡王太妃,而且甄家家主甄应嘉之二弟甄应誉现在是南京礼部尚书,三弟甄应辉现在担任杭州府同知,甄应嘉本人也曾经担任金陵体仁院总裁,也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一个从四品的大员,现在赋闲在家。
既然来了金陵,肯定礼数还是要走到,像贾、薛、王几家肯定要走到,但若是只单独留下一个史家不去,好像又显得不太合适,所以干脆四份礼物,一一送到,心意尽到。
贾家在这边留守的没有什么遮奢人物了,不过是一个和贾赦贾政同辈的堂弟贾啟。
“鸳鸯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冯紫英登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鸳鸯这丫头。
贾啟不过是贾政贾赦和贾敬的一个隔房堂弟,因为贾家在这边也只剩下几座庄子和一个大宅子,其他一些零散族人都早已经分散住在这边也同样号称荣宁街的一条街巷里了,大多沦为了寻常百姓,也只有贾啟这个算是贾家血脉相对较为亲近的族人。
贾家这边已经许久无人来拜会了,这从冯紫英登门时那门子闲得无聊下象棋便能看得出一二,见冯紫英这般隆重的带着两大盒礼物甚至还送上了帖子拜会,更是把留守的一干贾家族人兴奋得鸡飞狗跳。
而那贾啟也是难以自抑,尤其是看着那帖子,不需要打听,便知道这是京师城中来的显赫人物,因为这两日里金陵城里有些头面的人物都知道朝廷来了要员公干,主要是视察江南,南京六部和金陵府都是轮流坐庄邀请,没想到这一位却是主动来登门拜会贾府了。
本身贾家在京师中虽然也号称四王八公簪缨世族,但是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都日趋没落,最重要的是贾家再无一人在朝中掌握实权。
相比之下,那王家在金陵城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说昔日在老四家中还排在第三呢,但是人家王子腾先是京营节度使,后是兵部右侍郎,再后来又是宣大总督,现在转任登莱总督负责北方水师舰队筹办,可谓红极一时,远非贾家可比。
即便是现在王家每逢过年过节这上门拜访的人也是不少,即便是王子腾一家无人在这边,但是其长兄和弟弟也有在做这边的子侄,所以一道节假日,登门送帖子的络绎不绝,看得只隔了两条街的贾家人眼红无比。
鸳鸯没想到这位冯大爷居然用这样亲近热络的口气来和自己说话,这让送茶上来的她忍不住霞飞双颊。
“冯大爷,这可是贾家,奴婢是贾家的丫头,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妩媚的一白眼,鸳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表情神色好像更让人觉得气氛暧昧,看看旁边的四老爷那份惊奇怀疑的眼神,肯定是想到一些其他方面去了。
冯紫英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鸳鸯这丫头,心里也是大喜。
出来快一个月了,这每日里都是和崔景荣、魏广微几个争论探讨,尤三姐却因为身份特殊,需要随时保持警惕,而且先前从京师下来一直是和林丫头一艘船,到了扬州却又听到了刺杀的风声,秋水剑派很快就派人来介入保护,所以甚至连温存一番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一亲芳泽了。
身边没个能熟悉说话的人,冯紫英也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现在总算是碰上了鸳鸯这丫头,虽然也算不上多熟悉,但是毕竟也有很多共同话语,起码今儿个这半日算是找到了聊天逗趣的了。
“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不该是在京师城里么?老太君啥时候能离得了你了,怕是饭都吃不好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
鸳鸯那妩媚的一白眼看得他心里也是一荡,高挑匀称的身材,鹅蛋脸,修眉杏眼,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颗细不可见的小雀斑,却是为这丫头平添了几分俊俏活泼的气息,很是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冯大爷您这话奴婢可真的承受不起,老太君身边还有琥珀、玛瑙、翡翠、珍珠他们几个,奴婢走了还有琥珀,琥珀不在,还有玛瑙、翡翠和鹦鹉他们几个,哪里就像大爷您说的那样了。“鸳鸯俏脸微红,抿着嘴瞪着眼反驳。
”呵呵,那可不一样,琥珀我知道是个和你一样的精细人,至于说其他几个,鹦哥给了林妹妹变成了紫鹃,珍珠给了宝玉变成了袭人,这几个我是知道的,都是忠心待人勤勉过人的,其他几个后来补上的,可不及你们几个了,嗯,这荣国府里丫头们要说第一,还得要数你,便是金钏儿都要逊色你几分。”
冯紫英如数家珍,听得旁边贾啟大为好奇。
这位听说是红极一时的翰林院修撰在朝廷里却是了不得的人物,虽然在朝廷南下这拨人里边官职品轶最低,只是一个从六品,但据说要论在朝中受内阁和皇帝的重视程度,便是领衔带队的户部右侍郎崔景荣都要逊色几分,其他几位更是不必提了。
为何这样一个遮奢人物,却对贾府里边丫头都如此熟悉,甚至连宝玉身边丫鬟是从贾母身边过去的都了如指掌?
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鸳鸯同样没想到冯紫英会对自己几个这么熟悉了解,而且把自己抬得那么高,内心也是又喜又恼又羞又气。
那金钏儿可是太太身边的第一号丫头,一直颇受太太看重,这才去了冯府没多久,便已经成了这位冯大爷身边的第一号红人了。
原来府里就有传言说自己、金钏儿、平儿、袭人四个丫头在争荣国府第一丫头的牌面,天地良心,鸳鸯自己可从来没有想过。
只是这等风言风语自然也非空穴来风,金钏儿在太太那里得势,平儿有琏二奶奶的牌面支持,袭人却是侍候荣国府里天字第一号的宝二爷,自然都是不得了的,自己却是跟着老太君,总而言之是不得清静。
便是金钏儿走了,都还是免不了有这等言语烦扰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