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卷 第三十八节 心乱
见鸳鸯的神色表情,冯紫英大略也能猜测到一二来。
没等鸳鸯和身旁的贾啟开口,冯紫英又道:“啟四爷,我父亲和赦世伯、政世叔都是世交,我和琏二哥、宝玉也都是熟悉惯了的,便是老太君那边也是常走动着,所以这鸳鸯姑娘也就是熟了。”
原来如此,贾啟心里也还是高兴,不管怎样,今儿个这位冯修撰来贾府里走一遭,明日里金陵城里便能传遍,或许他还要去其他几家,但首先来的还是咱们贾家。
“呵呵,冯大人和咱们贾家这么熟悉那再好不过了,我还说怎么先前帖子送来,鸳鸯却是这般高兴,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啊。”
贾啟也是一个懂事儿的,鸳鸯爹娘在这边守宅子,他也知道鸳鸯是在老太君身边当丫鬟,却不知道鸳鸯牌面居然这么大,连这位冯大人都如此高看。
只是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应该是单纯因为老太君的缘故才对,两人之间的亲近程度,让贾啟都觉得有些惊奇,只是这里边的故事他却不清楚了。
贾啟的话让鸳鸯脸再度烫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高兴了?
不过就是觉得回金陵也遇到熟人有些意外,嗯,当然也的确有些高兴罢了,但哪有啟四爷说的那样露骨?
尤其是看到贾啟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鸳鸯就更是羞恼,把茶放下之后福了一福,“冯大爷,您和啟四爷用茶,奴婢先下去了。”
说完,鸳鸯便袅袅娜娜扭身离开了。
见冯紫英的目光跟随着鸳鸯的身影而动,贾啟也觉得好笑。
不至于如此才对,这位冯大人听说父亲还是总兵官,也是武勋之后,自家又有这么大声势,何至于对一个丫头如此态度?
“冯大人,请用茶。”
被贾啟的话声给惊醒过来,冯紫英也有些尴尬地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气,赞道:“好茶。”
“是今年的雀舌。”贾啟颇为得意,“常州府那边送过来的。”
冯紫英也知道现在这江南的品茶风气甚浓。
闽浙和南直隶乃至江西都出好茶,争奇斗艳,层出不穷,士林文人尤其喜好,“茶与酒,竞风流”这句话现在在江南颇为流行。
和这贾啟实在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这厮也就是一个在金陵替荣宁二家守宅子的。
虽说荣宁二家搬到京师也已经几十年了,金陵这边贾家都剩下一些旁支庶出,这贾啟也是矮子里边拔高个。
现在贾赦贾政让其在这边经管着一些事务,主要就是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有什么情况及时给京里去信儿。
顺带也让他收一收这边铺子和庄子的收益收成,然后送往京师。
另外也会帮衬一下这边贾氏族人中有能读出书的或者过活不下去的族人,免得坏了贾家的名声。
与一二十年前相比,老四大家都已经黯淡无色了,冯紫英也问起了其他几家情况。
贾啟倒是对这些情况十分了解,一一道来。
王家在金陵这边也没啥人了。
王家老大,也就是王熙凤之父,王子腾、王子胜之兄,早就殁了。
王子胜也早在王子腾担任京营节度使时便进了京,跟着王子腾混日子。
这边王家只剩下王熙凤的一个兄长王仁在金陵,据说现在也是闹着,一门心思想要进京跟着叔父享富贵。
史家在金陵也没啥人了。
史鼐、史鼎两兄弟都在京中,一个保龄侯,一个忠靖侯,一门双侯,虽说比不得当年荣宁二公,但是毕竟也算是现在的侯爵。
只不过这等侯爵名分虽高,但是比起神武将军这类的杂号虚爵,也就是多了一两处庄子,表示你是有封地的而已。
如同未来冯紫英兼祧长房可以袭爵的呼伦侯一样,实质性的意义不大。
其他也就是史家的一些远支旁亲还在金陵生活,也没见着几个有出息的。
倒是薛家这边在金陵还有人。
冯紫英这才想起,这薛峻的寡妻带着薛蝌、薛宝琴应该还住在金陵才对,只不过自己南下之前也没有想过会在金陵呆多久,所以没想太多。
但现在看来,除了这贾家外,自己还应当要去薛家坐一坐,至于王家和史家,送上一份礼物和帖子,就算是心意到了。
闲话说着间,冯紫英也才问起为何鸳鸯会从京师城里回来。
贾啟也才说起鸳鸯父母一直在金陵守屋,前月其母病重,这边送了信回去,鸳鸯放心不下,这才告了假回来。
数日子应该是要比冯紫英他们南下时晚了几日,只不过冯紫英他们在扬州逗留了好几日,鸳鸯却是直接就回了金陵,所以比冯紫英他们先到金陵。
听得鸳鸯也是因为家人病重而赶回来,冯紫英倒是很欣赏此女的孝心,换了旁人,只怕未必愿意轻易离开贾母身旁。
要知道正如鸳鸯自己所说,那琥珀可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论精明伶俐不比鸳鸯逊色多少,而且一样在贾母那里很受宠。
鸳鸯这一走起码是一两月,谁能说琥珀就没有心思“抢班夺权”?
回去之后,秩序顺位倒了个个儿,那也很正常。
“哦?鸳鸯的母亲病重,那现在可曾大好了?”冯紫英随口问道。
这话原本也正常,只是听在贾啟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在贾啟看来,你一个堂堂的大周翰林院修撰,奉皇命南下公干,到贾家拜访,居然会关心一个丫头的母亲身体,这其中的味道未免太重了一些吧?
只是贾啟虽然没有其他本事,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有的,否则贾赦贾政也不能让他在这边掌家。
见冯紫英如此关心,贾啟倒也含笑回道:“将养了一些时间,倒也好了许多,不过年龄大了一些,久病拖了些日子,伤了元气,还得要慢慢调养,……”
冯紫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在告辞离开时,见到鸳鸯和一个仆人装束的老者与其他几个有身份的管家仆人跟在贾啟身后来送客,冯紫英便点点头,“鸳鸯,你母亲可曾好些了?”
鸳鸯脸色微红,只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只能点头应道:“谢谢冯大爷挂心,我母亲已经好了许多,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大好了。”
冯紫英一摆手,那站在马车旁的瑞祥便一溜烟儿小跑过来。
冯紫英和他说了两句,瑞祥便忙不迭的跑到马车边儿上,上车寻了两个盒子抱着下来,交给冯紫英。
冯紫英上前一步,也不多言:“来,鸳鸯,这里是两株辽东老参和一段鹿茸,你母亲既然久病须得要将养,便将此物拿去与你母亲服用,至于具体如何用,便要找郎中计议了。”
一群人都被冯紫英的举动给整得愣了,便是贾啟本来就怀疑冯紫英和鸳鸯是不是有点儿私情,但见到这一幕都还是震惊莫名。
一介丫鬟,再是在贾府得宠,也当不起如此吧?
周围一干人也尽皆哗然,便是鸳鸯的老爹金彩也是又惊又喜,自己丫头什么时候牌面这般大了?居然当得起一个官老爷的青睐?
鸳鸯更是脸涨得通红,心中却又是羞恼又是紧张,也还带着些许骄傲和喜欢。
只是这等物事,她却是当不起的。
“冯大爷,这如何使得?快快拿回去,我母亲休养一段时间便能慢慢缓过气来,……”
“鸳鸯,爷拿出手的东西还能拿回去么?本来就是准备走几家人去拜会准备的礼物,正好了,你母亲既然身子不好,这等药材正好能对上,找个好一点儿的郎中合着开个方子,也能让你母亲早日康复……,拿着,莫要让爷生气了!”
见鸳鸯脸色潮红,星眸中目光迷离,双手只把那汗巾子快要扭出水来的纠结模样,冯紫英也知道只怕她母亲病情的确不轻需要将养,这物事怕还真的对了路。
冯紫英猜得没错,鸳鸯母亲在床上病了经月,好容易才算是熬过一关,只是身体却虚了不少。
请的郎中也说只能小心将养,最好能有一些老参这等大补物事,熬制吊汤,慢慢调补。
只是这上升山参在这江南不但价格奇高,而且关键是还难得寻到,便有,那价格也是让寻常人消受不起。
鸳鸯回到金陵之后也曾打听过,这那等寻常十年山参动辄都是几十两,若是三十年以上山参便是百两银子以上,而且还极易受骗。
五十年以上的山参,都是富贵人家所藏,便是那药店有,那也不是自家屋里买得起的了。
冯紫英也知道她此时心境,便笑着又道:“若是觉得受了爷的大恩,那记得日后回了京,爷来你们府上,替爷端一盅老太君的好茶便是,……”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起伏不定的玲珑山峦平复下来,鸳鸯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福,嘤咛声道:“大恩不言谢,奴婢也只有在这里祝愿冯大爷此行一路顺风,回京后,奴婢再来道谢。”
摆摆手,冯紫英把两个锦盒放在鸳鸯手中,“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好生侍候你母亲,你这番孝心倒是难得,爷很看得起。”
说完,冯紫英这才摆摆手,招呼瑞祥上车翩然离去。
捧着锦盒的鸳鸯,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眶子却早已经红了。
丁字卷 第三十九节 薛蝌
鸳鸯对冯紫英的印象在之前便是颇好。
女人崇拜异性强者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冯紫英从进入贾府开始,形象便是稳步提升,无论是贾母还是贾政贾赦,都是眼睁睁的看着冯紫英一步一步高大起来,而鸳鸯就是那个站在贾母身边看着这一切的人。
相比之下,无论是贾琏还是贾宝玉,都相形见绌。
贾琏流于平庸,甚至被威风凛凛的琏二奶奶都压得没了生气。
而宝玉就纯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平素里鸳鸯也是对宝玉格外亲善,那也是因为贾母宠爱而宝玉心地爷不坏,但要说指望宝玉能扛起荣国府的担子,鸳鸯是从未想过的。
荣国府里阴盛阳衰的气象是不言而喻的,看看元迎探惜,看看宝钗和黛玉,再看看贾琏贾宝玉贾环,就知道贾家的未来多么令人担忧了。
冯大爷出入贾府颇受礼遇,但是也很知分寸。
对于老爷太太的托付,冯大爷也算尽心尽责,至于说宝玉能成什么样,那谁也没法打包票。
而琏二爷更是冯大爷身后亦步亦趋,环哥儿据说也是被甚至连薛蟠这样的货色都能被冯大爷调理得如此老实,也难怪府里生出了把大姑娘嫁给冯大爷的心思。
那不也就是指望着能招这样一个姑爷,日后也免得贾家没落太快么?
后来金钏儿姊妹和香菱都去了冯大爷府里,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冯大爷知情达意,待人和蔼可亲,对她们这些丫鬟们甚至有些宽纵了。
丫鬟们之间并没有多少隐秘可言,哪个主子好侍候,哪个主子难应对,哪个主子贪财好色,哪个主子宽厚大度,那都瞒不了人。
虽说冯大爷不是这府里人,但随着金钏儿姊妹和香菱去了冯府,这冯府的情形也慢慢就和贾府这边对比起来了。
不谈府里其他,丫鬟们更多地还是对比着各自侍候的主子,冯紫英的大气豪爽和宽厚亲和都让一干丫鬟们很是心仪。
但在今日之前,鸳鸯便是对冯紫英有好感,那也只是纯粹的印象好而已,远谈不上其他,但今日却让她心乱了。
冯紫英本来是来贾府礼节上的拜会,但是却能问及自己情形,而在问及自己之后还能关心自己母亲的身体病情,鸳鸯相信,便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位,嗯,还真的是大老爷,官老爷,也绝不可能如此细致入微。
而且人家还能立即周到体贴的寻来老参鹿茸,甭管这是为谁准备的礼物,若是为别人准备的礼物给了自己,那就显得更加贵重,这份心思,鸳鸯真的心乱了。
这是真真对自己的尊重,尤为难得。
鸳鸯清楚自己的性子,便是寻常恩惠,休想要打动,但这份礼遇尊重,却让她触动甚深。
再想到冯大爷那温润如玉笑容可亲的翩翩君子模样,鸳鸯便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丫头,爹寻了郎中来看了,这是地道正宗的五十年辽东老参,对你母亲的身子正好,还有这鹿茸,……”
听到自己父亲在屋外的欢喜叫嚷声,鸳鸯脸色绯红,猛地扑倒在床上,将锦被捂在头上,只听得自己父亲还在那里逢人就说,然后脚步声直奔自己这边来了,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丫头,丫头……”
“爹,女儿知道了,……,女儿这会儿身子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会儿,……”
“嗯,那行,那爹就去和郎中计议合药的事儿了,嗨,天降贵人啊,合该你娘命好,……”
那一阵阵聒噪声让钻入鸳鸯耳中,更是直入心扉,萦绕于胸。
*******
薛家放在了最后。
看着眼前这重门叠户飞檐翘角的宅邸,也足以明白这薛家为何号称“丰年好大的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了。
占地极广,虽说位置稍微偏了一些,但是再偏他也是在这金陵城中,这一等一的豪宅,等闲人就是送给你都养不起。
不过的确有些旧了,看着这围墙边上寥落枯枝从墙内探出来,再看看四周有些破败的朱色,剥落的砖墙在拐角处露出泥砖来,就让人生出几分凄冷的感觉。
这怕不是薛姨妈一家才进京几年的缘故,而是自打薛家长房男主人过世就开始不可避免的滑向衰落了。
族中本身人丁就单薄,嫡支只有长房二房,旁支好像也远不及贾家、王家那么枝繁叶茂,而嫡支两个本该正当壮年的男主人早早过世,这家族败落下来就是在所难免了。
瑞祥去敲响门环,好一阵后,才随着嘎吱门响,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这位爷,找谁?”
“烦请通报一下,就说临清故人来拜会,不知道蝌哥儿可在家?”
“啊?”老苍头愣怔了一下,已经有许久没有人来拜会了,来还是找蝌哥儿的,倒是让他意外。
“在家,请进。”那老苍头倒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开门,把二人请了进去,马车就放在门外,这等只有孤儿寡母在家的,就没有必要还要大张旗鼓了。
瑞祥早就把两个提箱的礼盒提着,跟随在冯紫英身后。
帖子赶紧送了进去,冯紫英也就在外院四处打量。
素净整洁,虽然透露出几分冷清来,但是去也不失大家气度,一副对联挂在门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冯紫英微微点头,看来这薛家还没有彻底凋落下去,这薛蝌还是有些气势。
正琢磨间,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来,“冯大哥,是您么?”
“蝌哥儿,好久不见了。”看着那英气勃勃却又满脸激动的薛蝌,冯紫英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胳膊,上下打量,“嗯,还行,看起来壮实了不少,状态不错啊。”
没等薛蝌回应,便听得后面一个清脆莺声:“小妹宝琴见过冯大哥。”
“哟,琴妹妹可好?”冯紫英坦然地打量着这丫头,快一年不见,这丫头似乎也猛长了一头,那脸颊依然有些瘦削,但是那双黑钻般的眼睛却是恁地犀利夺目,整个精气神似乎都在这双眼睛里绽放出来。
薛蝌见自己妹妹一下子跳出来抢在自己前面,也不以为忤,含笑道:“谢谢冯大哥关心,我和小妹都很好,母亲身子也还康健,时不时还要提及冯大哥,……”
“婶婶可在家?”冯紫英也问道。
“在家。”
“那我先去拜会了婶婶,我们再细谈。”冯紫英点点头。
见过薛家二婶,观其气色倒也还算不错,嘘寒问暖之后,冯紫英便告辞出来,在那薛蝌的书房里坐下。
薛宝琴也是跟在其兄身后,倒也不避讳。
“蝌哥儿书读得如何了?”冯紫英打量着这薛蝌的书房,这书房里虽然书也不少,但是却未见怎么翻动,估摸着薛蝌怕是这守孝也没有多少心思来读书了。
薛蝌脸上掠过一抹惭色,嗫嚅道:“不敢有瞒冯大哥,小弟这一年来心思始终沉静不下来,加之本身也对读书没甚天赋,所以这书怕是读不进去了。”
冯紫英倒也没太在意,不是谁都能读出书来的,考秀才的难度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更别说那秋闱春闱了,看看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么多家有几个考起了秀才举人进士,就知道其难度有多高了。
“那蝌哥儿你的想法……?”既然受人之托,冯紫英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就要关心现在薛蝌究竟有什么想法。
现在薛蝌守孝已经十一个月了,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守孝三年一般是指二十七个月,也就是后年的三月就守孝期满,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年多一点儿时间了,是该早一些考虑才对。
“冯大哥,小弟现在这情形恐怕也没有太多好的选择,读书不成,恐怕也就只有子承父业了。”薛蝌很坦然地回答道。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以他从《红楼梦》书中所了解到的薛蝌表现和现在接触了这么久之后的感觉,薛蝌应该是他接触过贾史王薛四大家中最靠谱,或者说能力最强的一个人了,哪怕年龄太小了一些。
人很聪明,理解能力也很强,很多事情能触类旁通,情商也很高,即便是不读书,若是能捐个官,冯紫英相信也一样可以在大周官场里混出头来,当然非科举出身,上限卡死了,不会很高。
这在很多人看来,起码要比当个皇商强很多。
“蝌哥儿,你还想学你父辈走皇商的路子?”冯紫英追问了一句。
薛蝌楞了一下,摇摇头,“冯大哥,那倒不一定,实际上现在皇商身份并不吃香了,有皇商这个套头勒着,有时候很多事情反而不那么方便了,尤其是你受了官府的好处,那官府肯定会有你不能推的时候。”
冯紫英想了一想,便道:“那也行,后年你便来山东接管丰润祥,我表兄那边我另有安排,正好你也可以把你们薛家的老行当捡起来,莫要辜负了令尊的期望。”
“不,冯大哥,小弟无意丰润祥,还请冯大哥恕罪则个,……”见冯紫英眉头深锁,薛蝌深怕冯紫英误会,赶紧道:“小弟听闻冯大哥此番南来是为开海之事?”
丁字卷 第四十节 宝琴
冯紫英脸色郑重起来,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你想涉足开海海贸?”
“开海海贸现在是最热火的,都在议论,但是具体干什么,能干什么,大家心里也都没数。”薛蝌摇了摇头,“我和妹妹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跑过广州,见过番商夷商,也见过佛郎机人的海船,感觉他们的船应该要比我们大周的船更适应远航,咱们大周的船载货不差,但是却更适合近海,……”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薛蝌和薛宝琴居然还跑过两广,见过夷商番商,居然还懂船,这就不简单了。
“蝌哥儿,你懂船?懂航海?”
薛蝌老老实实摇摇头,“不懂,但是小弟知道佛郎机人的海船桅杆和帆都和我们大周的船不一样,水手也更多,他们从吕宋、日本或者满剌加那边过来,但是船行速度远胜于咱们大周的,……”
“那你刚才说不想接手丰润祥是什么意思?”冯紫英问道。
“冯大哥,男儿志在四方,我爹这一辈子跑了不少地方,但是咱们薛家的生意仍然没有多大起色,我这一年里也琢磨过,总觉得还是在原来的行当里干,没啥意思,我想出去闯一闯,干一干新的,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他们都说海贸是冯大哥提出来的,小弟相信冯大哥对这样一套方略肯定有一些不一样的构想,所以小弟就想让冯大哥给小弟指一条路,让小弟可以去实现自己的夙愿,……”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有些感触,看来薛峻的病故和薛家的没落还是给了薛蝌很大的刺激,也让这个少年郎有了更远大的志向。
他思索了半晌才缓缓道:“蝌哥儿,开海的确是一局大棋,具体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无法预料,朝廷很重视,但是反对声音一样很大,关键在于开海会给大周带来什么,我们都还不确定,像开海涉及的海贸、造船、水师舰队,乃至我们大周未来如何看待我们周边,嗯,也包括我们大周未来与西夷人如何打交道,这都是需要慢慢摸索的。”
薛蝌也听得很仔细,他知道眼前这位大哥便是卷起江南这场开海风暴的始作俑者,连他自己都承认了。
当下金陵城乃至南直隶说得最多的就是开海,这涉及到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利益,但大家都是说得欢,但具体这开海之后该从哪里去挣银子,却是一头雾水。
除了海贸外,还能从哪里下手?
这个问题恐怕是许多人都想听到的答案。
又细细想了一番,冯紫英才想到了下一步如何给薛蝌安排,既然薛蝌有志于开海事业,或者说从开海来开拓他自己的路,那倒是可以一用。
“蝌哥儿,我此番南下,固然有朝廷的一些打算,另外我自己也很看好未来开海带来的变化,下一步我可能会让几个人开始帮着我做事情,主要就是收集和研究开海之略所涉及到的产业营生,不瞒你说,这也是内阁目前在考虑的,但我自己打算在一些产业营生上来做一做实验和突破,嗯,也包括我表兄在临清那边也做了一些准备,若是后年你守孝期满,到时候不妨过来先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为将来自己去独自闯荡打好基础,……”
冯紫英的话让薛蝌大喜过望,赶紧起身深深的鞠躬作揖道谢:“谢谢冯大哥,这正是小弟最盼望的,小弟……”
“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套?”冯紫英摆摆手。
他很看好薛蝌,但是却不能揠苗助长,每个人成长成熟都需要一个过程,当然,自己除外。
薛蝌虽然看起来聪明肯学,但是太年轻了,你要说放出去马上就能独当一面或者独自闯荡,冯紫英是不信的。
若是给他三五年好好跟着汪文言他们开眼界长见识,然后再来给他指一指路,让他试一试,或许还能有所作为。
“不过蝌哥儿,你明年就十六了,也该是考虑婚姻之事了,婶婶先前也托我要替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我也在琢磨,这京师城中哪一家女子配得起蝌哥儿,……”
一句话让薛蝌也有些羞涩起来了,这也是大事,甚至是当下薛家二房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
薛峻病逝之前托孤中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薛蝌和薛宝琴的婚姻问题。
在薛峻看来,这甚至胜过了薛家的营生问题。
在子和女之间,当然薛蝌的婚姻重要性更是远胜于薛宝琴。
薛宝琴现在和梅之烨见的婚约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虽然同在翰林院,但是冯紫英馆选庶吉士之后不久就开始筹办《内参》,和以修史制诰为主的梅之烨没多少交道。
而且他也从练国事和杨嗣昌那里了解到,那梅之烨是一个极好面子或者说极其爱慕虚荣之人,不值得一交,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
再后来自己就西征平叛,然后又是谋划开海大计,据说那梅之烨还在黄汝良面前说酸话。
大概意思就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吃家饭屙野屎,不务正业等等,好在黄汝良没客气,将其训斥了一顿,这厮只怕对自己就更是看不惯了。
薛宝琴在旁边一直装淑女,保持着沉静稳重的姿态,等听到提及自己兄长的婚事,便开始插话:“冯大哥,我兄长之事,还要请冯大哥多操心,我母亲对兄长亲事最是上心,便是其他都可以放下,唯独此事定要寻个好人家,……”
瞅了一眼这个精灵刁钻的少女,冯紫英含笑道:“这桩事情我肯定是要放在心上的,但还要看婶婶和你兄长的心意,是寻个官宦人家女子,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或者武勋之后,这却需要斟酌一番了,好在不急,待我江南事了,便回去细细琢磨一番。”
“那小妹就谢谢冯大哥费心了。”薛宝琴也起身盈盈一福。
“倒是妹妹的婚约,不知道梅家那边这一年里可曾和你们家里联系?”
先前薛蝌薛宝琴母亲却没有提及薛宝琴的婚约,所以冯紫英也没深问,但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妹,冯紫英就要问个明白了。
薛蝌面色一黯,尚未搭话,而薛宝琴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道:“不敢有瞒冯大哥,这一年里,梅家只来过一回信,便是我父亲过世,我们也给梅家送了信,但是回信也是一个月后,不咸不淡的安慰了几句,便再无消息,……”
“小妹!”薛蝌皱起眉头。
“哥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冯大哥不是外人,父亲故去之前也托付他照顾我们家,梅家现在就是这个态度,难道我们还能去改变?”
薛宝琴语气清冷,面色淡然,“冯大哥您也在翰林院,那梅伯父现在究竟如何,其家里情况,可曾了解?”
冯紫英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瞒蝌哥儿和宝琴妹妹,梅大人和我交道不多,也没什么交情,平素里他主要是负责修史制诰,为兄呢,则是在外边跑得多一些,有点儿不务正业吧,……”
冯紫英不会去随意评判谁,毕竟梅之烨家和薛家还是约为了婚姻的,未来极大几率机会成为姻亲。
现在看起来,好像梅家那边出了点儿问题,但这年头约为婚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梅家作为士林中人,更是不敢轻易悔婚。
可以说只要不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轻易悔婚,悔婚对双方来说都会是巨大的伤害。
主动悔婚的固然要背负道义和品行上的责任和压力,而被悔婚的一方固然会受到舆论同情,但是要想再寻到一门好亲事基本上就是不可能了。
没有那个正经人家会愿意娶一个被退亲的女子,无论是什么缘故,因为这名声就不好听,一般家庭根本承受不起。
“那梅伯父那位公子,嗯,也就是小妹那位婚约对象呢?”薛宝琴语气越发冷静,表情也毫无变化,“冯大哥莫要用其他言辞来糊弄小妹,小妹相信我父亲托付给冯大哥的事情,冯大哥不会不尽心,若是因为梅伯父与冯大哥是同僚而不好评价,那他的儿子冯大哥应该是了解过的吧?”
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薛家两姊妹都是出类拔萃之辈,比起宝钗来,这宝琴少了几分温婉宽厚,却多了几分伶俐和凌厉,但是都不愧是红楼梦中的翘楚人物。
许多红学大师们更是将薛宝琴的评价放在了红楼十二钗之上,由此可见此女的不凡。
难怪进了贾府会被那么多人追捧,那宝玉更是被迷得三魂五道的,连黛玉都会吃醋。
“宝琴妹妹,梅翰林那位三公子为兄倒是了解过,考过了秀才,但是在秋闱上两度失手,且看下科吧。”冯紫英想了一想才又道:“至于说品行什么的,倒也没有听到什么其他,只是这位梅三公子喜欢饮宴,据说诗才不错。”
宝琴脸上掠过一抹不满,却突然嫣然一笑,如红梅怒放,动人心魄,“冯大哥,就这么简单?莫不是冯大哥觉得有些话语难以启齿,不好评判?难道冯大哥就不怕如此遮遮掩掩,误了小妹的终生?”
冯紫英苦笑,他能说着梅家嫡子喜好男风,家里有**么?至于这梅三公子好像倒是不太好这一口,但是偶尔逢场作戏也不好说。
只是这个时代好男风在京师和江南真不算什么,甚至在上流社会还是一种雅好。
便是天家宗亲和王爷公侯中亦有许多好此道,文人雅士中亦以此为乐者不少,鲜有批评之声。
当然对女性来说,这个问题就比较具体了,但是关键在于梅之烨家中三子,两嫡一庶,其中嫡次子喜好此风,那个庶子有无此好,却真的不清楚,他不能妄下评语。
只是看这架势,莫不是这丫头听闻了一些什么?
丁字卷 第四十一节 成功者的标配,登徒子的奋斗理由
见冯紫英只是苦笑不语,薛蝌也有些惊异,“冯大哥,莫不是这梅煌真的有什么……?”
冯紫英摇摇头,“蝌哥儿,宝琴妹妹,梅家三公子的情形我有所耳闻,但道听途说,未必准确,而且我所了解到的多是其兄行为不检点,倒也无甚大碍,……”
宝琴掩嘴轻笑,端的是让人眼前一亮,“是么,那小妹是错怪冯大哥了,不过小妹也的确听闻到一些关于梅家之事只是并非空穴来风就好。”
被薛宝琴这一挤兑,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宝琴妹妹之事为兄回京之后再做了解,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妥,定会告之。”
三人有闲话了一阵,议定后年薛蝌守孝期满便联系冯紫英,跟着冯紫英学着做事。
冯紫英也告知薛蝌,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也会安排人来联系他,先让他了解一些相关的情况。
另外也让薛蝌闲暇时把那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法和复式记账法好好再研究一番,争取未来能够派上用场。
待到冯紫英出门,薛蝌才沉下脸训斥自己妹妹:“妹妹今日有些失礼了,冯大哥今日登门足见其人心性性情,为何妹妹却这般咄咄逼人?”
宝琴却并不惧怕自己兄长的责怪,低垂着眼皮,一双俏眸微微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莫要生气,冯大哥若真是如你所说,那小妹这点儿心思怕也瞒不过他,也不会放在他的心上,男儿汉大丈夫岂会与一个妇人女子斤斤计较这些微末小事?倒是兄长的事情却要上心才是。”
薛蝌大为头疼,自己这古灵精怪的妹妹自小就心思活泛,这随着年龄增长和父亲去世无人管束,这丫头是越发如没笼头的野马一般。
“妹妹,我家不比以往了,便是大伯那边现在在京中都要仰人鼻息,我听闻母亲说大伯母前些时日来信中也是颇为高兴,说大哥现在不再像以前在金陵那般放纵了,受人管束,便是冯大哥的功劳,那京中隐隐有北地第一楼的大观楼便是大伯母家和其他几个京中子弟合股开设,现在生意兴隆,……”
薛蝌也要教训一下自己妹妹,这丫头有时候没大没小,仗着年龄小,有时候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哦?大哥也要受人管束,就是冯大哥么?”宝琴还是第一次听闻,晶钻般的眸子掠过一抹光芒,“没想到冯大哥还有这般能耐,居然能降伏得住大哥,那大伯父和姐姐可就放心了,不知道大伯母在信中可曾提及大哥和姐姐的婚事?要论年龄他们可都不小了。”
“那倒未曾提及。”薛蝌吸了一口气,“今日冯大哥一来,我的心思也就定了,有冯大哥的提点,未来为兄也就有了目标,……”
“哥哥,你也莫要涨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你原来不也是信心百倍么?表示没有冯大哥来,那又如何?薛家哥儿何时不如人了?”宝琴不悦地沉着脸,“再说了,冯大哥自家事情繁忙,纵然看顾你,只怕也未必有太多精力来过问你,还得要靠自己,薛家也从来不会靠别人,……”
薛蝌苦笑着摇头,“妹妹,你莫要看着为兄前些时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说实话,那都是为兄在你和母亲面前绷起装作那般的,今日若是没有冯大哥来给为兄兜底吃了一颗定心丸,为兄都不知道这股气还能坚持多久,……”
“啊?!”宝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这怎么可能?
“妹子,我知道你心思敏锐聪慧,但是这外边儿的事情不是我们看到或者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年头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父亲一过世,那苏州、杭州和扬州那边的生意如何,你难道不清楚?若不是之前父亲便早有安排,我们还假借着贾家那边儿的名义招呼,只怕情况还要更糟糕,……”
薛蝌颇有感触,“现在家中生意日益凋零,母亲现在精力也不济,冯大哥说把丰润祥的生意交与我,说实话为兄也还是颇为心动的,……”
“是啊,先前哥哥为何不接受冯大哥好意,莫非哥哥是觉得冯大哥在有意试探,其实并不打算交还与我们?”宝琴蹙起眉头。
“那倒不至于,妹妹,以冯大哥现在的威势,恐怕内心早就看不上丰润祥那点儿营生了,……”
薛蝌断然摇头否认。
“原来那段三哥不也说了么?那就是冯大哥用来练手的,甚至更重视那帮专门用来培养的学徒弟子,嗯,学会了那阿拉伯数字计算方法和新式记账法的一帮子半拉小子,我琢磨着冯大哥怕是早就盘算着开海这一出,这帮小子怕是就是将来冯大哥所说的要做甚实验和突破的一手准备才对,……”
薛蝌和薛宝琴都学会了阿拉伯数字计算方法和复式记账法,那宝琴更是在这方面有着特别天赋,记账算账都是格外伶俐,连薛蝌都赶不上。
他们都是生意人家出生,自然明白这等一目了然简单方便的记账方式和计算方式对于这日常营生来说减轻了多少工作量。
关键在于简便易学,也不需要有多么高深的读书功底,粗粗会那么几百个日常字,便能上手。
像段喜贵招来的那帮冯家子弟有几个是读过书的,顶多也就是识得几个字而已,但是却能在段喜贵那等半罐水手底下操练出来。
现在丰润祥的每家门店都是这帮小子日常算账记账,而段喜贵更是把每月盘账查账都放手交给了这帮小子,这心大得脸薛蝌都为之咂舌不已。
“听哥哥这意思,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冯大哥去闯一闯了?不,不对,不是跟着他去闯,而是他让你去顶在前面替他闯荡,兴许闯出了名堂来,他得名得利,闯出了祸事儿,你便……”
“妹妹!”薛蝌勃然变色。
见兄长真的怒了,宝琴不做声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冯大哥有这般成见,兴许是你自己打听到了梅家一些情形,觉得冯大哥话语里有些遮掩,但是妹妹你要想想,冯大哥和梅家老爷是同僚,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他是不可能随便说的?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今日若是冯大哥若是有些不中听的言语,日后若是你真的嫁入梅家,会不会耿耿于怀?若是根本就是流言蜚语,你会不会觉得冯大哥是在中伤诋毁梅家?”
薛蝌语气严厉,“更何况冯大哥也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和梅家没什么交情,甚至可能关系也不太好,站在他的角度,便是说什么都不妥,他这般谨慎,便是最好的态度!谨言慎行,这也是一个男人,一个翰林院修撰当有的态度!”
听得兄长声色俱厉的训斥,这一次宝琴却没有敢再犟嘴,良久才幽幽道:“哥哥莫要生气了,小妹知错了。”
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薛蝌这才扭头望向窗外:”妹妹,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素来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知道梅家这几年里的情形让父亲母亲和你都伤了心,但是人与人不一样,冯大哥能以十六岁之龄闯出偌大名声,为人忠勇坦荡,值得信赖,这怕才是最根本的,至于才华,恐怕还要放在后边了。”
宝琴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
兄长却是不知自己和京师中姐姐一直有联系的,虽然姐姐在信中从未正面提及过冯大哥,但是那女儿家心事却免不了流露出一二来。
先前在母亲那里冯大哥便说道他和贾家琏二爷一道送那林黛玉回扬州看望其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巡盐御史林海,还在扬州呆了几日,这里边便藏匿着许多秘密。
当年就是冯大哥一并救了林黛玉和父亲他们一行,姐姐在信中也曾提及冯大哥常来贾府,见过她和林黛玉。
可在这京师城中,姐姐和林黛玉都是年龄不小了,还要专门去看望,据说和那贾家三姑娘也是十分亲密,而且他自己也说他已经定亲沈家女,却还有这等行径,分明就是一个朝秦暮楚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也是自己兄长老实,只看到冯大哥好的一面,却不知晓他的另一面,只是这等话说出来又有何意义?无外乎就是男人年少慕艾,甚至还成了风流佳话了。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在薛宝琴那里已经变得如此糟糕,在他看来,自己赤诚待人,替薛蝌安排好未来路径,甚至还要替薛蝌考虑何时的婚姻对象,要替薛宝琴了解那么梅家老三的品行,任重道远,可谓对得起薛家了,未曾想自己的印象却变成了一个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不过好像薛宝琴的分析判断并没有错,只不过冯紫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这等行径有违道德。
这个时代本不就是如此么?
只要你能担负你该承担的道德义务,三妻四妾本身就是为这个时代的成功者所准备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成功者的标配才对,他理所当然要为此而奋斗。
丁字卷 第四十二节 利益之争
在松江府逗留时间不长,只是短暂的了解了松江棉纺织行业的发展状况。
冯紫英有印象,各类史书都说以松江为典范的江南家家户户男耕女织中的女织是导致中国工业革命未能在纺织行业发生的“罪魁祸首”。
或者说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未能真正产生的原因,就是大明治下的男耕女织模式和所有商业运行的内循环模式使得中国不需要解放生产力的工业革命,因为这种特殊的“女织”几乎没有劳动成本的模式,彻底扼杀了想要通过解放生产力的纺织技术变革出现可能,进而也难以让资本主义、重商主义和对外殖民主义发展起来,使得这种封闭困顿的模式越发失去了发展了内生动力,最终导致中国从十七世纪开始的全面落后。
而欧洲正式在这个时代开始了大航海和殖民时代,使得他们不断在开放的格局中赢得了先机,进而开始居于主导地位。
冯紫英也很难说清楚是不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导致了中国从1600年以后的日益封闭落后,满清入主中原则在这上边继续强化了这一封闭模式,但在这个时空中,他肯定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再度出现。
大周既然出现了,加上他,未来东亚乃至亚洲和全球,应该是大周和欧洲各国竞逐并战而胜之的格局。
不但东南亚,中亚、北亚和北美,都理所当然的应当让大周来分一勺羹,而且这一勺,理所应当还应该是份额最大的。
在考察了整个松江府的这种女织模式之后,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和大明情况类似的大周来说,这种女织的确是让江南这类农村家庭妇女获得最佳劳动力报酬的一种模式,如果要想彻底打破这种模式,采取工业化进程,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妇女解放出来投入到工厂中去。
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礼教和宗法礼仪问题。
无论是飞梭还是珍妮纺纱机、水力纺纱机乃至缪尔纺纱机,对于冯紫英来说并不是难事。
前世中他在大学读书时代就对英国工业革命的发生原因和过程十分沉迷,所以专门花了不少时间来研究,甚至包括技术方面的迭代,他都是好生钻研了一番,以至于被大学老师斥之为不务正业。
所以这些方面的基本技术他不能说烂熟于胸,但是只要能找到几个能工巧匠,通过自己指导并经过大量的摸索,那么大概的造出那么几台未必完全一致的样机是不成问题的,
但如果没有能够走出家门到工厂去纺纱织布的妇女们,那工业革命解放生产力又从何谈起?
难道都用青壮男子?
那他们在工厂里操作机器来和那些坐在家里纺纱织布的妇女们竞争,能行么?合适么?
冯紫英自己心里都没底,也不知道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冯紫英也很清楚,单靠某一个人的金手指,哪怕能够在某一行业某一特定时期推动一项技术的跃升和产业的发展,但这并不能持久,甚至不可持续。
要想真正实现这一目标,归根结底还是需要从制度、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商业模式,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舆论认知来进行彻底转变,从教育培训和各种产业营生的逐渐培育和试错,才能真正实现。
问题是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朝野内外的士人官员对此是迟钝麻木而故步自封的,如果不逼到极致,他们根本不会做出什么改变。
就像此番开海一样,如果不是朝廷财力空虚到了极致,以至于危及九边安全甚至直接面临外族饮马中原的危险格局,他们也不会做出这种妥协。
看着像松江这样一个府,由点及面,就可以想象得到像松江这样的整个江南,每年就是千千万万妇女成日里坐在屋里不断的纺纱织布,劳作不断。
商贩们每天或者每隔几天固定将棉花送到他们家中,然后收走他们织出的布匹加以染整处理,最终又汇聚到一起,通过船只和马车将将它们售卖到整个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上去。
这个数量每年可以高达几千万匹!
冯紫英感到一种无人可诉的孤独。
从松江到苏州,从棉纺织到丝绸纺织,丝绸纺织固然和棉纺织不一样,但是问题是丝绸纺织基本上是以外销和奢侈品的格局出现的,整个大周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享受得起丝绸消费?
而棉纺织也的需求却是覆盖整个大周百姓,无论富贵贫贱。
开海只能说是第一步,但是开海能够带来多大的持久动力,这就真的很难说了。
“紫英,怎么感觉你的情绪不高?”范景文和贺逢圣一左一右陪着冯紫英漫步在杭州白堤上。
汪文言留在了苏州,估计他要晚一步再来杭州。
“有一点儿。”对这两位,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
冯紫英一直力图让自己身边这些同学好友慢慢接受自己的观点理念。
在他看来,这些人比起在官场上打滚了多年的这些官员们更年轻,接受新鲜事物更容易,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顾虑。
事实证明这个观点基本正确,但也未必全对。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确在这段时间跟随着冯紫英期间,逐渐接受了许多新观点,但冯紫英一度不太抱多大希望的崔景荣却出乎冯紫英预料之外,对冯紫英的很多想法都很理解支持。
倒是原来还抱有几分希望的魏广微和吴亮嗣等人却没什么进展,孙居相这些人就更不用提了。
“怎么了?之前你不是很看好苏州、杭州这几个州府的丝绸产业么?”贺逢圣讶然问道:“我们看了,也做了一些调查,的确很有发展潜力啊。”
“他们的丝织技术无与伦比,花色繁多,样式独到,恐怕扬州、金陵都要逊色一筹,杭绸苏缎闻名海外,而且他们也有大量的雇工,技术娴熟,我还专门询问过,如果要扩大生产,雇工和织机上怎么解决,他们说织机很好解决,这苏州、杭州、扬州、金陵、湖州都有专门从事制作这类织机的工坊,只要有需求,顶多三个月就能生产出来,至于雇工,他们也说了以老带新,可能前几个月会有一些影响,但是半年,甚至要不到半年,那就都是熟手了。”
跟随着冯紫英久了,贺逢圣他们也逐渐接受了冯紫英自己新造的词语,比如这个“产业”,冯紫英的解释是能够有特定产出的一个行业,便可以定名为产业。
实际上这个词语也不是新造,原来产业更多的是理解为财产家业,或者说积聚财产的事业,但冯紫英赋予了其新的定义,就是能够有别于其他行业,并能生产出对整个社会有益的产出的行业。
“那看起来这些商人也已经意识到了开海可能带来的变化,并在做准备了?”冯紫英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当然,你以为这些人在朝中没有眼线不成?”范景文冷冷地道:“只是这开海对江南有益,但对我们北方却没多大价值,紫英,登莱那边的问题,你还没有说怎么解决呢。”
范景文这一趟江南之行感触尤甚,深刻意识到北方和江南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也更让他显得有些焦躁。
开海之略对整个江南的发展又是一次莫大的促进推动,可北地呢?
一无所获。
就连当初说好的要在登莱建设船厂,建造海船,推动辽东——登莱——松江之间的海运航线,让江南的粮食、布匹能够直运辽东,以最大限度的减轻辽东的后勤压力,现在也搁浅了。
看看龙江、清江两大船厂的破烂模样和工匠的懒散流失,再想想远海航线所需的海船,范景文根本不相信以朝廷之力能够迅速在登莱建设起船厂来满足需要。
范景文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到京师,便要发动北方士人和同学向齐永泰、张景秋等人建言,如果朝廷拿不出解决方略,那么这开海之略就不能如此轻易的放行。
当然,如果冯紫英能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方略来,那另当别论。
“梦章,现在想要完全依靠朝廷来解决登莱和辽东海运问题,我觉得不现实,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去登莱甚至辽东设立船场乃是最合适的,但是民间力量有限,那朝廷如何来扶持?这个情况我都说过了,工匠技师,钱银信贷,朝廷订货,政策扶持,缺一不可,但你也知道魏大人、吴大人、孙大人他们都坚决反对,……”冯紫英一摊手,“奈何?”
“一帮禄蠡!”范景文恨恨地道,如果是这几位是南人,他早就不顾尊卑要和对方争执一番了,但是这几位魏广微和孙居相都是北人,吴亮嗣是湖广人,要说大家都是同一条战壕里,但是涉及到各自部门的利益,那就算都是北人,也得要计较一番。
共将技师都是工部的,怎么能说划出去就划出去?
钱银信贷哪里来?肯定是户部出来,那怎么行?
朝廷订货造船和清江龙江船场没关系了,还要先付定金,工部和户部都不能答应.
加上朝廷还要给其他扶持,这简直比朝廷自家的还要优厚,这成了什么了?
便是拿到内阁里,只怕也一样通不过。
丁字卷 第四十三节 汪文言的投名状(第一更!)
贺逢圣显然要冷静许多。
“紫英,梦章,此事必须要在咱们这里边形成一致意见,若是连咱们这一行人内部都是各执己见,便是咱们回去游说别人,也很难达到目的。”
贺逢圣的话让冯紫英和范景文都点头认同。
“崔大人态度暧昧,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突破点,若是能先说服他,那么吴大人那里,我再去说,他是崔大人下属,和我是同乡,不过魏大人那里,就要看紫英和梦章了,至于孙大人那里,我觉得他是御史,这等事情他便是反对也意义不大,因为根本就不属于都察院该管的范围,至于说回去之后,也轮不到他来插话了。”
贺逢圣的话里充满了现实味道,孙居相在这一行人里边倒是可以指手画脚,但是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就算是反对也也无用,回去之后也就没他的戏了。
“梦章,稍安勿躁,咱们还是按照咱们的路数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可以重点放在宁波、泉州这些地方的造船工场上,了解一下他们的意愿,看看他们什么情况下才愿意去辽东和登莱去建船场,看看这边的海商对和日本、朝鲜的贸易有什么新的见解,其他就按照既定安排来,估计本身江南这边的商贾们都已经欢呼雀跃了,除了那些走私海商。”
冯紫英见范景文有些沮丧,意识到如果自己都情绪不高的话,肯定会对其他人产生消极影响,立即振作精神。
“登莱的事情,总归要我们北地士人要先形成统一观点,必要时我可以再和王公、牛公、陈大人他们几位武勋说一说,也请他们动员他们的人脉关系来发力,总归要让这个定好的想法付诸实施,山东辽东北直隶一体,关乎京畿安危,我相信内阁也好,朝廷也好,会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
吴县玄墓蟠香寺外。
冬日初晴,碧水长天,分外宜人。
这里是东晋青州太守郁泰玄下葬之所,郁泰玄为人豁达仁恕,在民间颇有名声,相传下葬之时数万燕子衔泥而来,瞬间便成一墓,燕子又称玄鸟,此地便称玄墓。
而蟠香寺便是依山傍水,邻墓而建,而玄墓周边的水边之地因为燕子栖息于此,加上这里原来还有一座破落的坞堡,便得名燕子坞。
只是现在坞堡早就破败不堪了,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博和王语嫣所居住之地。
汪文言安静的地等候在寺外。
他来了三天,每天来求见,但是并未将林如海的信递进去。
三天都被拒之门外,这位净缘师太据说性格并不固执,只是不愿意见外人,汪文言送了帖子,只是这佛门中不讲求这么多礼数,人家连帖子都不接,只是去通报了一声,但对方不见,便是寺庙方丈也不能干预。
当然汪文言也没打算请谁来干预。
此番来蟠香寺,关系重大。
随着和冯紫英接触日多,汪文言也越发觉得冯紫英的思维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君,居然有如此多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让自认为对整个大周官场已经有所了解的汪文言都为之敬服。
有些构想看似荒诞不经,但若是细细想来,你会发现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并非毫无可能。
正如冯紫英自己所说那样,像开海举债,若是在此之前,谁会相信可以?
冯紫英只和汪文言谈了他的一些想法思路,但却没有谈他自己将来准备打算怎么做,这恰恰是汪文言最关心的。
要做事情,要做大事,那么首先你就要有资源和平台,这是冯紫英说的,也是新词儿,虽然不明白这词儿是怎么造出来的,但是汪文言却明白那个意思。
没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没有雄厚的钱银和营生支撑,想要实现冯紫英自己内心那些想法,显然不可能。
而帮助冯紫英不断提升和积累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充实积蓄营生和钱银根基,这才是汪文言要做的。
汪文言很清楚现在和冯紫英说自己希望为他冯紫英做什么,还显得有些交浅言深,但汪文言相信,对方会逐渐接受自己,进而信任和依赖自己。
要想做到这一步,今日林公交办的事情便必须要办好。
“汪施主,师太请你进去。”盘桓流连,汪文言不骄不躁,依然保持着往日风度,一直到一名小尼出来。
“谢谢小师父。”汪文言变随着那小尼步入蟠香寺。
这蟠香寺幽静雅致,规模也不大,香火并不旺盛,而且僧尼也不多,但却风景秀丽,站在寺内台阶上便可越过一丛树林看到太湖。
几个曲折,来到一处佛堂静室,只见一名三十多岁带发修行的妇人坐在佛堂一侧的椅中,低垂妙目,手中捻着佛珠。
出家人并未多少忌讳,汪文言略微一打量,肌肤盈白,眉目如画,难怪东翁当年神为之夺。
“汪施主要见贫尼有何事?”
汪文言见对方语气平淡清泠,并无多少语气变化,也不多言,奉上书信。
那女子秀眉微蹙,显然是不太愿意接受这封信,不过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不过在看了信之后,这女人显然就不能再保持原来的清冷状态了,面上时而凄婉,时而回忆,时而懊悔,不过但最终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贫尼尘缘已了,是不会再见他了,或许来生……”摇摇头,显然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佛门中人,再谈尘世间的情爱已经不合适了。
“他想要让妙玉归宗认祖,贫尼也没有权力干涉,但这要看妙玉自己,若是妙玉自己愿意,那贫尼也无话可说,若是妙玉不愿,那谁也不能勉强她。”
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倒是大大出乎汪文言的意料,不过这是好事。
“那不知道妙玉小姐现在何处?”汪文言轻声问道。
“她不在此处,已经随了她师傅去了京师,具体在哪里修行,贫尼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目瞪口呆,难怪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原来是妙玉早就不在这里了,而去了京师城,这一时半会儿却如何去找人?京师城内外寺庙大小何止百家?
汪文言迅速盘算起来,若是这女人真的不肯透露妙玉小姐的去向,只怕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人就有些难了。
便是冯紫英在京师城中有影响力,能够迅速发动起来,也是一大难处。
这京师城是不是一个泛指代称,整个顺天府那么大,若真的是京师城里,那也就是宛平大兴两县,花些心思兴许就能找到,但若是把其他州县都算进来,那乡间小庙何其多,便是官府也未必能一一知晓,这难度就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汪文言沉声道:“师太,恐怕林公在信中也和师太说了,林公寿元不久,他此番想要让妙玉姑娘归宗认祖,也就是想要在其在世之时能先替妙玉姑娘有一个安排,妙玉姑娘今年已经十七,若是换了别家,只怕已经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所以林公也很着急,便是无此病,林公也要替妙玉姑娘寻个合适人家,……”
话音未落,那女人脸色骤变,莹白如玉的玉颜陡然阴沉下来。
“林如海他还知道替妙玉寻个合适人家?妙玉连父母都不清不楚,如何去寻个合适人家,就算是现在林如海让其归宗认祖,我倒要问一句,一个连母亲身份都不明的女孩子能寻到一个什么样的合适人家?真以为贫尼出了家便不通时务了不成?”
一急之下,这女人也是“我”和“贫尼”称呼混用了,可见也是气急了,当然也说明对方也是对妙玉姑娘的未来是十分关心的,这倒是好事。
“师太,您这话未免有失厚道了,林公前几年每年都来了您这里,请您还俗跟他回府,若是那般妙玉小姐自然也就有了名分,可是您呢?”汪文言不软不硬地反驳道:“这个时候您又要说林公对妙玉小姐不闻不问,这就……”
被汪文言轻言细语的这么反刺了一句,净缘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因为林如海的确每年都来过自己这里,只是自己尘缘已尽,这么大年龄了,绝无可能在跟着林如海回去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妾室。
只是这个时候要把责任推到林如海身上,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哼,便是贫尼当年跟着他回去了,那又如何?妙玉一个庶出女儿,又能有一个什么好去向?”
“师太,妙玉姑娘也是林公的血脉骨肉,林大人现在这等状态下,首先想到就是妙玉姑娘的将来,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汪文言苦口婆心,“林公现在就是要趁着他身子骨还行,要替妙玉姑娘安排好,难道说等到林公故去,师太还能给妙玉姑娘一个更好的安排?或者说,师太真的希望妙玉姑娘一辈子托身佛祖?”
丁字卷 第四十四节 孤云出岫(第二更!)
净缘沉默不语。
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自己养育这么多年,也是自己和那个负心郎的感情结晶,她如何会舍得让她一辈子在这世外之地枯守?
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好姻缘好去处?这不也是迫于无奈才会暂时栖身于此么?
只是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然明白像女儿这等甚至妾出女都算不上的出身,未来不可能有多么好的归宿。
说来说去那也是自己和林如海的过错,但要落到自家女儿身上,却又让她难以接受了。
眼前此人说得也没错,若是林如海真的故去,那妙玉日后就真的很难有一个好的归宿了,给人当妾都算不错了,弄不好就只能古佛青灯守一生了,这是她绝不能接受的。
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遇人不淑,她认命了,但是女儿却不能这样,她希望自己女儿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那他准备怎么安排妙玉?”净缘沉默许久方才启口问道,那手中的佛珠也从开始静止状态恢复了正常的捻动。
“师太,现在说这个可能太远了一些,但是你要相信林公……”
“汪施主,你不用给贫尼说这个,昔日贫尼父亲府上亦有你这等幕僚,个个都是出谋划策蛊惑人心的能人,林如海这个时候能派你来,想必你也是深受其看重了,贫尼只要一句话,妙玉不能给人当妾!若是做得到这一点,那妙玉的事情贫尼便不再过问,若是……”
媵和妾之间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妾是永远无法成为正妻的,而媵则有此可能,如果正妻身故或者被休,媵都有可能成为正妻。
同样,媵生子女地位是远高于妾生子女的,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嫡出。
尤其是在正妻无出的情况下,那按照封建礼法,那就是嫡出,即便是正妻有嫡出子女,那媵生子女亦可比照嫡出子女略逊获得更大的继承权,地位权力都远高于妾生子女,这也是《大周律》明文规定的。
因为媵往往都涉及到高门望族的联姻,其子女都往往要牵扯到继承权,这个继承权既涵盖和财产继承权,甚至还包括袭爵和荫补。
而媵生子女便享有优先权,比如如果嫡子已经通过科举收官,而朝廷恩荫荫补,那么媵生子便天然获得第一荫补权,排在所有妾生子之前,除非朝廷直接指定。
汪文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断然道:“师太放心,林公如何会让自家女儿当妾?便是朝廷贵胄,今科状元,也绝无可能让林公之女为妾,这一点文言可以明确!”
净缘心中稍安,“汪施主,记住你自己的话,林如海若是敢负此言,那贫尼便是粉身碎骨,亦要让他在士林中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师太放心,林公素来一言九鼎,如何会……”
“哼,他一言九鼎?花言巧语欺瞒人心的时候还少了?”净缘话一出口才觉得有失自己现在身份,赶紧念了一身佛号,“以前事情贫尼就不提了,此事便看那林如海自己了。”
“那师太可以把妙玉姑娘在何处清修告知文言了吧?”汪文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贫尼的确不知,……”见汪文言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下来,净缘轻哼一声,“不过妙玉在寺外有一至交好友,平素二人亲若姐妹,妙玉走之前还曾在那女子屋里去住过几日,妙玉在何处落脚,那女子怕是知晓的。”
汪文言赶紧问了那女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默记在心中,这才告辞离去。
站在溪边,女子端起木盆,冰凉的水把手冻得通红,但是女字却不以为意,抖落了一下扭干的衣裳,这才将青石板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装入木盆中,端起木盆往自己家中走去。
天气越发冷了,看这天气阴下来,没准儿等两日就要下雪了。
据老辈人说,这二三十年前是不是可想象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下雪,现在居然年年都有那么几天要飘雪了。
想到下雪,女子清丽出尘的脸上就露出一抹烦扰,这天气一冷,衣衫晾晒起来也干得慢,而且屋里也须得要添些柴炭。
父亲也是一个不管事的,每日只顾着吃酒,这每日的开销却是看得见的,平添几多花销,便又要好生盘算一番了。
刚踏进自家小院,就听见自己父亲正在叫嚷着:“你们这些外乡人,懂不懂规矩?怎么地声也不吭就钻了进来?”
“不好意思叨扰了,先前敲门甚久,却无人应门,我们又听见院里有声音,所以就冒昧推门了,……”
“哼,不管怎么说,这等行径也是不可原谅的,寻到此处来何事?”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道。
“我们在镇上寻到了罗二爷,他和我们说了此处,所以我们便找了来,……”
“啊?”粗哑声音顿时有些惊慌起来,“罗奎那厮是找你们来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休想!不过是五两银子,他哄骗我去赌场却几番下来变成了二十两,这是**裸的讹诈!”
“不是,尊驾误会了,……”
“误会了?哼,罗奎那厮早就在打我闺女的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他,别做这般清秋大梦,我闺女是要寻个好人家的,如何能给他这等泼皮无赖当妾?”粗哑声音越发提高了起来,“若是再这般来纠缠,我便要去苏州府衙里告他滋扰良民,他莫不是不知道我妹妹嫁在京里,连刑部尚书见了我妹夫也要礼让一二?”
汪文言实在忍不住了。
这一大早居然遇上一个喝了早酒的浑人,自己每一次话头还没说清楚便被对方抢了去,而且还这般胡搅蛮缠。
他说的罗奎那厮倒是镇上一个开典当的,原本还是他的酒友,人家也从未有过要说要纳他女儿为妾的,只是这厮在镇上五两银子一次的频繁借钱吃酒,算来算去也有两三次,何曾让他去过赌场?
但再说是朋友,人家也不是做善事的,便是本钱都有二十两银子了,他零零碎碎不过还了三四两,后来人家等不起了,便要来找他索要这银子。
他便说人家是意图要强抢民女,先在那吴县县衙里告了一状,而且四处吆喝京中有人,倒是把那罗奎给唬住了,不敢轻易上门了。
但这二十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家是肯定要要回来的。
吴县这边熟人不多,汪文言便找人问了情况,正好这罗奎遇上便说了这般情形,汪文言他们径直过来了,本来想着就是问这么一个简单事儿,没想到倒是遇上了这种人。
想到这里,汪文言反而有些担心了,若是这妙玉姑娘与这等人家的女儿是手帕交,不知道其品性究竟如何?
若是这妙玉姑娘也是一个胡搅蛮缠或者是琢磨着某些小心思要作妖的,那可真的就麻烦了。
“爹爹!”端着木盆的女子是在忍不住了,紧走两步,脆生生地道:“这位先生,家父酒后无状,还请宽恕则个,不知道几位来我家可有什么事情?”
女子自然是知道自己父亲德行的,那镇上罗叔父虽说只是个当铺的朝奉,但也算是正经人,比自己父亲小十来岁,也算多年酒友。
只是人家家境也不富裕,前前后后借了二十两银子与父亲,那都是自己父亲嘴馋,成日里想要吃香喝辣的便伸手借钱累欠借下来的,哪有有什么到赌场上当的事儿?
赌博他倒是想,可是既没银子也没那胆量,如何敢入那赌坊?
只是人家催得紧了,爹爹便想要胡乱吓唬人家,所以才去了那县衙边儿上走了一圈儿,其实根本就没有敢进县衙里,回来在镇上四处吆喝,倒是真把那罗叔叔给吓住了。
汪文言这才注意到了这位端着木盆双手冻得通红的女孩子。
一身靛蓝青布棉裙,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月牙掐花滚边棉褙子罩在外边儿,玉面素妆,眉目清雅中透出几分宁静,微薄的嘴唇有一个小弧度的上翘,显示出此女有着不一般的性情。
头发梳成一个寻常人家女儿的发髻,却没有半点儿珠花簪针,加上那粉妆玉琢精致剔透的眉目面容,往那里一站,顿时如孤云出岫,淡雅照人。
这怕就是净缘所说的妙玉小姐的那位手帕交了。
汪文言倒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拱手,朗声道:“叨扰了,在下乃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事汪文言,此番是有事来寻那邢姑娘的,不知姑娘可是……”
女子颇为吃惊,看了一眼这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儒生,也赶紧福了一福回礼,“不敢,敝性邢,却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所言那一位邢姑娘了,也不知道先生可否方便告知找那位邢姑娘有何事?”
见这女子如此礼节周全,言语谈吐更是和那浑汉如天壤之别,汪文言慨然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乌鸦窝里生出了金凤凰。
丁字卷 第四十五节 乱象(第三更!)
“邢姑娘,我们一行是从蟠香寺净缘师太那里过来的,主要是想要问一问邢姑娘可曾知晓妙玉姑娘现在跟随器师傅去了哪里,在京中哪座庙中修行,……”
汪文言没绕圈子,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素颜女子倒是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你们既然从净缘师太那里来,难道她没和你们说妙玉去了哪里么?”
汪文言摇了摇头,“净缘师太并不清楚,只知道其师姐带着妙玉去了北地云游修行,目的地是京中,但是具体哪里,她却不知。”
素颜女子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找妙玉做什么?”
汪文言略作思索,然后才缓缓道:“这涉及到他人阴私,恐怕并不太方便告知外人,但是请邢姑娘放心,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问可知,而且也可以明确告诉姑娘,我们肯定是为妙玉姑娘好,否则净缘师太也不可能将你的情况告知我们,……”
素颜女子却很淡然地摇摇头:“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净缘师太是不问世事,你们若是要从她那里哄骗到些什么,那也不奇怪。”
汪文言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机敏难缠,虽说其所猜测并非事实,但是这份警惕和细心,倒也可嘉。
“那依姑娘的意思,可是要与我们一道去见净缘师太?”
“我都说了,净缘师太只怕是被你们先入为主的欺哄了,这会子便是与你们一道去了,她也未必会信我说的,所以……”
汪文言苦笑着接上话:“所以我们必须要把找妙玉姑娘来意告知你,由你来评判我们来意是否善意才会告知我们妙玉姑娘的下落?”
素颜女子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这关系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只能咬着嘴唇点点头:“若是事后小女子误解了先生,小女子先道歉了。”
这个精明却又不失人情的丫头,果真是聪慧过人,汪文言目光落到了那边靠在柴门上无精打采的枯瘦男子身上,“邢姑娘,我先前也说了,这等事情涉及到女子阴私,非我等能擅自言说的,并非不相信姑娘,所以也请姑娘理解,不如这样,……”
眼见得对面男子从囊中随手拿出一锭硕大的元宝来,而那边柴门上自己父亲顿时双目放光,呼吸都紧促了起来,素颜女子顿时就急了,“先生若是要这般行事,那小女子便要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和先生说一句妙玉姐姐的事情,家父也根本不知道妙玉姐姐的情形,你便是再有万般花招,也休想得逞!”
汪文言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没想到对方如此警惕机智,自己刚一漏出口风,对方便马上反应过来,而且还要用毒誓来制止自己的所为。
这也罢了,若是那男子知晓这个情况,倒也无所谓,但汪文言只需要瞟一眼便知道那男子怕是真的不清楚自己想问的情况,只能作罢。
苦笑着摇摇头,汪文言思考了一下,才道:“这样,邢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素颜女子知道对方不太放心自己父亲,但连自己都不放心自己父亲,遑论他人。
见自己女儿跟着对方出了院门,那干瘦男子悻悻的吐了一口唾沫,有心想要跟随着出去听个究竟,却见另外两名应该是随从的人员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显然不会让自己跟着出去,只能作罢。
“邢姑娘,不知道你可曾了解妙玉小姐的身世,嗯,净缘师太和她的关系你可能知晓吧?那妙玉小姐的父亲你可知晓是谁?”
微微一惊之后,素颜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了,“我只知道妙玉姐姐说过其父应该是……,先生是说妙玉姐姐的父亲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没错,邢姑娘,我们知道你和妙玉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净缘师太也专门说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把这个情况告知你,也请你务必对任何人都予以保密,当然日后妙玉小姐如果和林大人关系公开了,那也就没关系了,但现在还不行,因为这还涉及到未来妙玉姑娘的婚姻大事,……”
汪文言简单地和邢岫烟说了林如海病重,希望妙玉能认祖归宗重归膝下,并且也得到了其生母净缘师太的同意,那邢岫烟只是默不作声的静听,偶尔询问一二。
“这便是这般情况,邢姑娘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可提出来,汪某知无不言。”汪文言很欣赏这个小户出身却是如出水白莲般的素净女子,话里行间也很是尊重。
“倒也没有其他了,实际上小女子也知道妙玉姐姐肯定是官宦人家,只是她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家世,想必也是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小女子也从未多问,没想到却有这般境遇,不过苦尽甘来,或许妙玉姐姐今后就能多有几分笑颜了。”邢岫烟摇了摇头,“不过妙玉姐姐心性高洁,你们,包括林大人这么替他考虑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她也有可能不愿接受,……”
“邢姑娘,我们做事也只能是秉心而为,林公作为父亲肯定要尽到自己父亲责任,当然如果林公故去之后,妙玉姑娘若真是一心心向佛祖,我想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但作为父母,或者为人子女,亦当尽自己一份心意才是。”
汪文言的耐心和通情达理终于让邢岫烟垂首不语,汪文言也不催促,良久,邢岫烟才抬头:“汪先生,我相信你,妙玉姐姐若是能有一个好归宿,也是小女子所希冀的,不知道汪先生可否告知妙玉姐姐未来的夫婿是哪家贵人?”
汪文言笑着摇了摇头,“邢姑娘,汪某只能说若是妙玉姑娘能嫁给对方,肯定不会委屈了她,至于他是何人,现在却不太方便告知,兴许一年半载之后,邢姑娘就能知晓了,没准儿妙玉姑娘届时也会主动告知姑娘呢。”
邢岫烟默默点点头,“妙玉姐姐曾说若是随师傅云游结束便会到京师西门外的牟尼院暂留,但是现在她在不在小女子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记下之后,微笑道谢,然后拿出那锭元宝,却被邢岫烟断然拒绝,汪文言也不勉强,再度道谢而去。
看着一行人远去,邢岫烟突然间觉得这世间变得清冷了许多,下意识的裹紧了自己身上棉褙子。
若是妙玉姐姐寻得好归宿,那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妙玉姐姐入了高门,自己还能和她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的言史论道了么?
********
月港龟屿。
海浪轻轻拍击着百丈开外的崖壁,黑魆魆的峥嵘峭崖在静夜中反而显得巍峨慑人,即便是在十丈开外的哨探都觉得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压力。
高峻的房梁下吊着几株摇曳不定的灯火,却让靠壁而坐的几人都能正好隐藏阴暗中,难以观察到他们的面部表情。
“都到齐了,说说吧,怎么做?”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哜哜嘈嘈如珠落冰盘一般脆生生的,但又带着几分火气,“再拖下去,人家可就要进入咱们闽地了,难道咱们就这样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一个有些轻蔑的生意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又是刺杀?有意义么?若是继续这样争来吵去,那下一次我就不来了。”
“黄布头,你若是不来,那我们就只能视为你是要下船喽?”一个有些凄冷的声音从东北侧传过来,“谁不知道你现在靠着田家,有恃无恐了?”
“哼,你也可以靠着徐家啊,看看人家怎么拾掇你?”那个被叫做黄布头的声音愤愤地道:“我当然想靠着人家,可人家愿意么?开出的条件吃得消么?否则我吃撑了还来这里?”
“现在人家都是一门心思去争泉州还是咱们这边了,听说宁波那边极有可能会被放在下一步,因为日本那边有变动,而宁波的海贸主要就是日本,朝廷有意要让登莱那边直接对日本,所以宁波那边炸了营,……”
“少听那些迷惑人的消息,那是那帮宁波人在故意松懈咱们闽人的心思,没准儿到了朝廷公布的时候,就是宁波胜出了,你以为那帮浙江佬在朝廷里都是吃素的,还有南直那帮人,都是和他们一党的。”
“……,那也未必,好歹首辅大人还是咱们闽人呢,他若是不为咱们说话,那他日后死了都不敢回乡入宗祠!”
“哼,你以为你是谁,人家叶家家大业大,轮得到你一个水老鼠来指手画脚?人家一根拇指都能捺死你十个有余!”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是谁上次还在说要联合大家去会馆叩头,求给条出路,有用么?人家理你了么?我呸!……”
……
眼见得七嘴八舌话题就被扯开来,坐在最南端的黑暗中的男子瞅了一眼对面不到一丈远的另外一个一直低头不语的男子,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丁字卷 第四十六节 来自南直隶的好兆头?(第四更!)
争吵一直持续到子时,但像上两次一样,仍然没有拿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这也难怪闽南十三家,说是十三家,但是这背后有还牵扯到太多。
既有和头部几大家勾勾搭搭的,也有充当下边更分散的海商们代言人的角色,更有直接和倭寇合二为一的凶人,大家既知根知底,但是却又都藏着一手。
谁也不敢让既是盟友也是对手的这些伙伴们把自己的底牌都知晓了,那意味着你随时都可能被人一招阴出局。
看着各自在一大群护卫下跳上各自大的船上,趁着夜色离去,一直默不作声的麻衣汉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一对铁核桃扔入海中,纵身跃上自己的船。
对于寻常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本该是视若鬼途的夜间行船,对这些人来说却根本不是个事儿。
船绕着龟屿绕了一圈,重新回来,麻衣壮汉跃身上岸时,却看见另外一个先前在场上骂骂咧咧声音最大,最后率先拍了桌子扬长而去的家伙却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坐在黑暗中的瘸子。
看到麻衣汉子也返了回来,黄布头咧开嘴大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我就说嘛,朱老大怎么会这么冲动的就走了,三伯,瞧瞧,不用您说,我和朱老大都唯您马首是瞻,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朱老大,你说是不是?”
瘸子没有理睬黄布头,目光也只是淡淡的睃了一眼麻衣壮汉,这才瘸着腿挪动了两步,轻哼了一声:“出来吧,我估计也就这差不多了。”
一阵干笑声从另一端传来,一个矮胖子搓着手从黑暗中钻了出来,看得黄布头和麻衣壮汉目瞪口呆:“艹,徐麻子,你特么不是信誓旦旦的决不妥协么?一定要去干一波心里才踏实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厮也是刚才在场上闹得最来劲儿的,而且还不像黄布头更多的是在嘴上发牢骚,而这厮却是言之凿凿的说了好几个办法。
比如伏击朝廷下来的这拨官员,甚至还提出了动用一直藏身于外海澎湖列岛那边的倭寇进行刺杀,又或者让南普陀上的普陀会的人出动,最后他干脆扬言要去联系德川秀忠,让德川秀忠向大周施压。
虽然不少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设想,但也足以说明此人的癫狂,没想到这厮居然率先就坐在这里了。
“嘿嘿,嘴巴上说说而已,那种场合下谁信谁傻子,你们不也一样么?黄布头,你不是也说要和田家共进退么?是条件太高吃不消,还是人家根本就不带你玩?”徐麻子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朱老大,你不是勾连了一大堆人么?怎么,还是觉得不稳当?”
麻衣汉子嘴巴抽搐了一下,轻哼了一声:“老鸹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大家都是大哥莫说二哥,究竟怎么办,三伯,我们都听你的。”
瘸腿老者一直不曾多言,即便是先前会上也是淡淡说了几句现在面临的形势,便再无声音。
摇了摇头,瘸腿男子已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我也没办法,论规模,咱们比不上五大家,他们早就有门道转向,据说其中三家已经获得了首批海贸特许,首辅大人肯定出了力,另外一家估计也没问题,据说找了礼部侍郎黄汝良,还有一个至今都还在金陵,他的关系在南京六部,只可惜现在不吃香了,……”
“那我们怎么办?不是说咱们福建只有十五家海贸特许权么?其中十家都要留给后来加入的,只有五家是给我们原来有船的,这一下子就占去了四家,这还没有算泉州、福州那边的,哪里够用?我们怎么办?”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急了眼,忍不住嚷嚷起来。
“十五家?真要十五家够个屁!”瘸子气哼哼的骂道:“五十家还差不多,咱们福建靠海吃饭的何止千家,就算是除开那些零敲碎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起码也有两三百家,朝廷还不是想多收银子?”
“三伯,你的意思是朝廷并没有定下来咱们福建究竟该多少家?”朱老大眼睛一亮,“那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据说顶多再能增加五家,我都觉得没戏了,……”
“谁传的?还不是那些个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我听闻朝廷那边有规制,特许金不会超过十万两,也就是说家数越少,这些家就利益就越大,他们甚至可以让那些个小的挂靠在那他们旗下,一家交几千一万两就行了,这简直就和那些卖盐的窝商一样了,……”
徐麻子咬牙切齿的搓着手,“谁让咱们朝廷里没人?”
“哼,你成日里和那些倭人搅在一块儿,还指望谁敢接手你不成?”黄布头轻蔑的撇了撇嘴,“你不是说你手里有倭忍么?那就上啊,等什么?”
徐麻子勃然大怒,一下子就要冲上来,而黄布头也不甘示弱,咬着牙就要迎上。
“够了,不要干趁早滚蛋!”瘸子低沉的声音却恁地有震慑力,黄布头和徐麻子都是心有不甘,但是却又知趣的压抑住了怒气。
还是朱老大来打了圆场:“麻子,布头,听三伯的,既然咱们来了,说明咱们都是不想这样自动出局的,先前在会上说些话不过都是气话,就算是能杀了那几个朝廷官员,那又如何?拖一年半载,对我们来说没多大意义,反倒是那几个大家伙和下边一众人坐享其成,我们却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凭什么?”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最终活活饿死?”徐麻子和黄布头异口同声,然后又相互哼了一声。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瘸子。
先前就有风声传出来,说三瘸子无意参加这次会议,后来还是很多人好说歹说,请他出面召集,结果情况还是这样。
但他们几个都不信,以三瘸子的心计城府,不可能就这么白白的退出,五大家那是人家家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而且家家也都有读书人出身,再加上马上就要加入进来的各地士绅巨贾,这挤压得他们这些倒大不小吊在空中的半拉子是最难受的。
大的有了出路,小的可以向大的靠拢依附,可自己呢?
去依附别人,那些个手里没船的当然巴心不得收编,但是大头却要被他们给吞了,而且一旦人家后面资源跟上来了,情况熟悉了,还需要自己么?哪怕是去收编那些小户,也胜过接受自己这些中不溜啊。
“三伯,你说句话吧。”朱老大看了一眼徐麻子和黄布头,“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也相信你有门道。”
瘸子却不言语,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人家要我们挪地方呢?换汤头呢?你们愿意么?”
“挪地方,换汤头?三伯,什么意思?谁?”徐麻子精神一振。
他面临的压力是最大的。
十三家中,他规模是最大的,甚至比起五大家来,船队规模和人手都并不逊色许多。
但是他的短板也很明显,他是船户出身,一直被世人看不起,更别说士人官员了,而且他和倭人勾连也最紧密,这也是官府最为忌讳的,所以对其打压也最厉害。
可以说开海之略一出来,他就明白自己的路恐怕到了尽头,要么下海当海盗,要么就是慢慢饿死,要想在大周当顺民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就算是其他人都可能拿到特许证,但是唯独他绝无可能,无论他花多少银子都不可能。
像黄布头和朱老大乃至瘸子都或多或少有这样麻烦或或问题,相比于其他几家,他们各方面实力都不弱,但是却是在人脉背景和官府士绅心目中的印象却差了许多。
就像黄布头,他父亲其实山中瑶人,但是从山中出来之后逐渐融合变成了和汉人无异,不过官府对其仍然不放心,加上其性子火烈暴躁,所以也是不受官府喜欢,所以他企图投靠五大家之一的田家,而田家也开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远胜于其他小户投靠田家的条件。
再比如朱老大,他曾经坐过牢,天生就被官府压制,而瘸子原来则是私盐贩子,更是被官府所厌恶,视为眼中钉。
面对三双如火如炬的目光,瘸子仍然是那副暗沉沉的表情,“我昔日的老伙计传话来,据说是南直隶传过来的消息,像我们这样的,基本上是不太可能进入第一批特许中,兴许两三年后有机会,……”
“两三年?这两三年里我们这么多人都喝海风过活么?”朱老大惨然道。
“所以就只有另外一条路,而这条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不存在,是谁在背后操纵,还是有人设计故意要让我们去死,我也不确定。”瘸子仰天长叹。
“究竟是什么?三伯,你别这么吞吞吐吐,说得云遮雾罩的,大家都懵里懵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徐麻子毛了。
“我不说了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有人从南直隶那边传话过来,据说是南直隶那边的大人物,嗯,我盐帮那边的兄弟传话来的,说有人想要见一见我们。”
瘸子目光投向黑夜中,一轮明月似乎终于挣脱了乌云的羁绊,露出了一角,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丁字卷 第四十七节 支点,撬动
汪文言在宁波迅速成为了冯紫英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赢得了冯紫英一定程度的认可。
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可喜的开端,这得益于汪文言从杭州开始的一系列动作。
在杭州二人相处了几日,关系日渐接近,但汪文言没有和冯紫英提妙玉的事情,而是直接安排人迅速北上去京师找妙玉去了。
这是林如海交代的事情,暂时还不宜告知冯紫英,至于说到冯紫英真的和林家正式约为婚姻之后,这些事情才交给冯紫英更合适。
这一路行来冯紫英对整个大周情形日益熟悉,也越发熟悉,对府州县这一级衙门的运行模式也让他有了一个大略了解。
给他的感觉,这种大周地方政权体系运行模式更像是一种完成分解下来的任务,田赋、教化和科举、案件和民间讼案的审理、地方治安、驿道和水利的基础设施建设,这几项按照重要程度可以基本上排序下来,但在实际操作中可能会在特定时段侧重会有些不同。
士绅们在地方上有着强大的支配力量,即便是官府也要与其妥协,而商人们正在企图逐渐渗透进来,不断壮大其影响力。
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再平衡实际上就是以一种微妙的此消彼长模式来实现。
当然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平衡和再平衡,很大程度是因为很多士绅其实背后也是商贾,两种角色交混的情况越来越明显。
而纯粹以田为生的大士绅,或者一亩田都没有的商贾,都很少见,尤其是后者更为罕见。
哪怕不是为了赚钱或者置产,买下几十亩田,修一座大宅,这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或者说这是商贾向士绅迈进的一种阶梯,如果家中子弟再能出那么一两个秀才,最好是举人,那么基本上就完成了从普通商贾向士绅递进的蜕变了。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浙江,这种情况都十分普遍。
可以说这一轮江南之行,对于崔景荣他们也许感触没有那么多,但是对冯紫英来说却不仅仅是产业营生的摸底调查,更像是对整个江南诸府的社情民意和官府治理能力的一个摸底。
比如东昌府、金陵府和苏州府明显各方面都更具优势,而像扬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就要逊色一些,而像淮安府、宁波府就是比较差了。
当然这些地方也各具特色,像扬州的商贸发达的确得天独厚,无人能及;松江府棉纺织业天下第一,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稳定的产业链和销售体系;杭州山水养人,风光绮丽,柔媚迷人;苏州则是人文气息浓厚,学风盛行,治安状况良好,苏州推官鲁渭号称南直隶第一神捕,在手下落马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而他本人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
宁波的造船业也给了翻耕紫英很大的触动。
虽然受制于海禁影响,但是宁波依然保留着相当厚实的造船业基础,无论是民间工匠技师,还是寻常工人力夫,还有配套的木材、胶、漆、索、帆布、铁钉从加工到贩售的商贾,都是一应俱全,宁波这边都不欠缺,比起龙江、清江船厂的情况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这也让冯紫英喜出望外。
“紫英,那位汪文言汪先生,我看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要来找你,嗯,你们家是在浙江这边也有营生么?”范景文实在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等人其实都注意到了,但是却无人过问。
这年头谁家没有一些营生?
便是考中之前是穷光蛋,只要你考中了举人那边迅速能找到一门有力的姻亲,若是早已经婚配,那也无关紧要,自然有人会替你牵线。
若是中了进士,那就更不必说,你整个家族都会在不长的时间完成一个士绅家庭的进化,土地田产和营生都会迅速膨胀起来。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有这种感受的,所以他们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而像崔景荣他们连好奇都省了。
“浙江我也是第一次来,哪里有什么营生?不过小弟倒是对宁波这里很看好,不知道梦章和克繇注意到没有,相较于清江和龙江船厂,这边的民间船厂虽然看起来在规模上远不及清江和龙江,但其透露出来的活力生气却根本不是清江龙江能比的,看看船坞里的情形,就能知晓。”
冯紫英摇了摇头,“工部养了一大帮禄蠹,都察院也养了一帮瞎子。”
“是南京工部和南京都察院。”贺逢圣皱了皱眉头,“我看魏大人和孙大人脸色都铁青,很显然对比金陵、淮安和宁波这边的情况,工部每年耗费那么多银子,却是一摊子连屎都不如的东西,看看宁波这边,一些私人商贾就能搞出这么大阵仗,而且这还是在海禁禁令之下的。”
“哼,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这些船厂都在位走私建造海船,根本不是所说的造渔船,你看看那些堆砌的大木,是渔船能用的么?”范景文也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一脸阴冷。
冯紫英意识到范景文的观念似乎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了,过于纠缠于南北之间的差距,相比之下贺逢圣就要大度得多,或许这和贺逢圣是湖广人有关?
“梦章,北方海情恐怕和南方还是有些不一样,但登莱和辽东那边的造船业早已经荒废日久,短时间很难经营起来,恐怕日后还的要靠这些民间商人和工匠才能行,工部那边我估计连显伯兄自己都已经失望,不,应该是绝望了,这差距太大了。”
冯紫英巧妙的提起这个话题,立即就让范景文精神和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急声问道:“紫英,可如何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愿意去登莱辽东设立船厂呢?你说的那些我觉得恐怕有些不切实际,朝廷不能答应,另外你所提及的朝廷给政策也是语焉不详,这些商人不是傻子,不会把自己的银子拿去打水漂。”
贺逢圣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一旁抿嘴微笑,紫英这小子这段时间可真的是把梦章玩弄于鼓掌间,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梦章忧心如焚,就能让他夜不能寐,然后随便一个观点拉回来,又能让梦章欢欣鼓舞,让梦章欢呼雀跃。
操弄人心,莫过于此,难怪官师都说他是十六岁的身躯装了一个六十岁积年老吏的城府心术,让自己好好跟着紫英学习。
看看本来是问他那汪文言的来历以及跟随他来浙江的目的,不动声色就把话题转开,无比圆润,还能让你自动忘记忽略,这份手腕,贺逢圣自愧弗如。
“梦章兄,不要着急,办法总比问题多。”冯紫英很巧妙的用了一句前世中自己在各类讲话中经常运用的经典语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些政策,朝廷其实并不需要让出什么利益,或者说对朝廷来说也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名义,但是放在这些民间商人手中,那就能产生无穷大的动力和利益,就看我们如何来运作了。”
冯紫英圆滑而含糊的言辞总能勾起范景文的兴趣和兴奋,“紫英,这可是你说的,我知道你主意多,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我会现在《内参》上阐述,另外梦章,你和克繇也都要准备一下了,所见所闻所感,《内参》里,你们都要拿出几篇像样的文章,既要围绕开海这个中心,但是又不能局限于开海,涉及到的各行各业甚至包括地方官府的治理能力,都要由自己的看法观点,犀利一些,尖锐一些,……”
“紫英,你的意思是……”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惊异,觉得对方语气有些变化。
“嗯,宁波的情况基本上就能代表闽浙的情况,窥斑知豹,泉州和漳州情况相差不大,如果我们要去福建的话,估计也只会去一处,而且也就是蜻蜓点水,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开始准备回去之后的事情了。”
冯紫英不太想去福建了,因为从汪文言传递给他的消息,福建那边形势复杂,安全难以保障,特别是漳州那边。
虽然汪文言表示已经通过渠道像那边的几家发出了信号和邀请,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也无法保障这些人会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关系到每一家都是数百人的生计。
汪文言的意见是就在宁波等待消息,那边已经有人给了较为积极的回应,当然更多的还是在观望等待,另外泉州那边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泉州官府的掌控力度更大一些,龙禁尉在泉州有一个驻点,已经先期在泉州那边准备了。
山高皇帝远,在海上闯荡的这些人,若说都是亡命徒也不尽然,但是却肯定要比寻常商贾更敢于冒险,这种冒险也表现在了各个方面,包括铤而走险。
冯紫英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去博那份事必躬亲的噱头,现在的他,已经有这份底气和资格让他们来宁波了。
丁字卷 第四十八节 接触
当冯紫英向崔景荣提出减少福建那边的查看时间时,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出来两个多月时间了,从临清、东昌府到济宁再到徐州和淮安,然后再到扬州和金陵,像扬州和金陵基本都是呆了好几日,也做了相当细致的调查,连一堆吏员们都是叫苦不迭,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细致周密的调查。
而接下来的松江、杭州、苏州也都是几个重点考察了解的城市,加上这最后的宁波,涉及到开海的诸多方面,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但福建还是要去,不过没有必要泉州、漳州都去了,去一趟泉州看看,再怎么也要给首辅大人一个面子。
虽然定泉州还是漳州还是掌握在内阁手里,但是起码要把姿态做足,邀请相关人员到泉州搞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也就算是一个交待了。
最后定下来由吴亮嗣和魏广微加上贺逢圣三人带一帮吏员去泉州,而崔景荣、冯紫英加上孙居相三人,已经要准备就此次江南之行准备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了。
*******
甄应嘉刚回到书房,尚未坐稳,便听得长随在门外道:“老爷,那一位又来了,您见不见?”
甄应嘉一阵头疼,他不想见,但是却又知道不见不行。
这事儿推不掉,千里迢迢从福建过来,没个说法,这家伙是肯定不会回去不说,而且肯定还有后遗症。
思考了好一阵,他才叹了一口气道:“请他进来吧。”
“见过甄公,甄公这一面可真的难见啊。”来人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怒意。
“实樽,不是我不想见你,而是你的来意我都知道,可现在却是无能为力啊。”
甄应嘉也不绕圈子,直接摊牌,脸上虽然还能保持着克制,但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要的,我知道,但现在我没法给你明确回答,朝廷那边根本就还没对此事进行商议,我怎么可能给你一个明确答复,我记得上一次信中我已经告知你了,耐心一些,实樽兄!”
“甄公,我也想耐心一些,但是奈何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都要吃饭,您说朝廷还没有就此事进行商议,恐怕不对吧?我听闻朝廷一拨专门负责调查计议的官员都下来了,户部右侍郎崔景荣崔公带队,二十日之前还在金陵,兄弟没撒谎吧?”
来人圆脸上露出一抹精明的神色,目光却是始终锁定甄应嘉的面孔,似乎是要从甄应嘉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甄应嘉心中一凛之后但是随即又回过味来,崔景荣他们一行来江南并没有保密,也保不了密。
开海这么大事儿,朝廷要定下来,自然要有一些说法,还不仅止于海贸,朝廷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所以有这样一个调查组也很正常。
只不过甄应嘉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只是涉及到自己的问题。
“实樽兄你说的这个我知道,他们在金陵呆了几日,我去拜会过崔大人。”
甄应嘉没说假话,他的确去拜会过崔景荣,只不过崔景荣那里客人太多,他也只能呆小半个时辰就只能告辞离开。
“不过并没有你所说的议定什么,我问过崔大人,崔大人也说只是对南直隶和闽浙的一些朝廷需要纳入统一调度考虑的事宜进行一个摸底调查,结果出来都还早,更别说议定你所说的那些了,朝廷怎么可能这么草率?实樽兄,我告诉你,没有半年,这个名单出来不了,所以你无须担心,我固然无能为力,但是你难道不相信……?”
唐实樽缓缓摇头,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冷冽:“甄公,半年时间,我等不了,兄弟们也等不了,如果说大家都等半年,那没问题,但是如果别人得了准信,可我们还得要等半年再说,那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甄公您一句话说没戏,那我们怎么办?”
甄应嘉心中一跳,急问道:“谁?谁得了准信?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不但他们那四家得了准信,蒋家没来找您?何家也没来找您?他们攀上了首辅大人的高枝儿,估计不会来找您了,那田家呢?”唐实樽脸上的精悍之色越发凌厉,“田家招揽了好几家小的,看样子要做大,但是他就那么肯定他能拿到一个名额?李家有李阁老做后盾,估计也没问题,除了我,漳州那边还能有谁呢?”
一种无力感萦绕在甄应嘉身上,让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比以往了,自己给太上皇那边的几封信都没有消息了,甚至连太妃的信最早一封也是半年前的了,可义忠亲王的信却是不断,毫无例外的都是要钱。
问题是林如海那里没有太上皇的旨意,根本就不会买账,最起码也要有太妃的旨意才会考虑,义忠亲王的话林如海根本不理。
而这些商人的银子也不好拿,都是要讲回报的,像眼前这一位,怎么办?
不仅止于这一位,甄应嘉清楚,还会有不少人都会陆陆续续找上门来,开海牵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每年都有贡奉,自然就要有所回报,这一位不过是最急切的罢了。
这也罢了,这帮人顶多也就只能在自己这里发泄一番,闹腾闹腾,自己真要不予理睬,他们也只能受着,可是义忠亲王那边怎么办?开口就是二十万两银子,自己去哪里给他弄二十万两?
林如海已经对太妃的几道旨意起了怀疑,来信要求核对,这让甄应嘉也是头大如斗,这个林如海难道还真的打算在死之前把一切盘算清楚不成?
见甄应嘉不做声,矮壮汉子唐实樽似乎是看懂了甄应嘉的心思,“甄公,我唐家是漳州五大家之一,按照朝廷传出来的消息,既往不咎,要扶持规模最大的,那我唐家是不是该有一个机会?”
甄应嘉摇头:“实樽,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朝廷传出来的消息都是某一方面的,每个人都只传对自己有利的,便是给你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甄公我明白,所以此时若是能办下来,我准备了十万两银子,……”
唐实樽的话让甄应嘉大吃一惊,他以为也不过三五万两就是对方的极限了,没想到对方这一次如此豪放大方,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见甄应嘉不敢置信,唐实樽也没遮掩什么,“有五家愿意跟着我干,他们也要分担一些,……”
“这还差不多。”唐实樽觉得如果十万两银子,那么此事件就值得好好操作一番了,内阁诸公也好,朝廷六部大员们也好,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便是皇上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他信重喜欢的,一样有能说动皇上的能人。
“那甄公的意思是……”唐实樽精神一振。
“再缓一缓,稍安勿躁。”盘算了一番之后,甄应嘉觉得这笔生意能做,但却不能只是唐实樽一家,还要多拉来几家,好在这不难。
“行。”只要有了肯定答复,唐实樽还是能等的。
“那倭人那边……?”甄应嘉迟疑了一下,这家伙和倭人也有很密切的往来,但话说回来,这搞海上营生,又有哪个没和倭人有交道?哪个船队里没有几十号浪人?
据说倭人关白一死,便是群雄逐鹿,现在据说是一个叫德川家康的胜出,但仍然有很多人不太服气,小规模的战乱仍然有,而大量无主浪人便开始浪迹海上,这几年里各家海商船队里浪人都不少,他们是跳船帮接舷战的好手,也是登陆和伏击战的好手。
“甄公,不急,这开海事宜如你所说还要时间,而这些浪人并不起眼,还是很有价值的。”唐实樽摇摇头,“没准儿以后这些人还有大用呢。”
就在金陵城中双方商议之时,冯紫英也迎来了收获期。
他没想到汪文言能给他拉出这样庞大一支“队伍”来,其实不是一支,应该是几拨共计几十支,良莠不齐。
其实并不算汪文言拉来的,而是汪文言通过盐枭熟人给那边带话,而且是有针对性的带话。
像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有门道的,汪文言直接就舍弃了丢在一边,而太小的意义不大,唯独那些规模实力略逊于那些个大姓豪门的群体,拥有大量资金和人手、船只,那才是有价值的。
“公子,他们到了。”
“来了多少人?”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如此直截了当的对话,他也斟酌过许久,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谈一谈。
“漳州的最先到,四个人。”汪文言小声道:“他们最急切,可能是因为传闻漳州五大家都已经拿到了入场资格。”
“这帮人有什么特点么?”冯紫英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一类海商,虽然知晓他们的来意,但是如何把这帮人利用起来,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为自己所用,那还得要考虑周全。
“据说出身都很低贱,但风格都桀骜狂野,也都和倭人有密切往来,或者说他们的船队水手中倭人数量不少。”汪文言还是做过一番细致了解的。
丁字卷 第四十九节 话事人
古瘸子一行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从漳州赶到宁波。
其实论海程并不远,都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对闽浙南直乃至山东这一线近海自然不会陌生,但都是带队伍的人,如何瞒过外人的眼目,还得要让下属安心,这却是一道难题。
当然,他们也估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太久,五大家也好,本地十三家中另几家也好,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同时,也都在盯着朋友盟友和对手,要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打算。
传信来的人很神秘,只知道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关,但却不是闽浙这边的,而是南直那边的,这让他们也有摸不着头脑。
贩私盐当然是豪利营生,但那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沾的,而且格局早已经固定,除非巡盐御史换人才能迎来一波洗牌。
不过古瘸子他们都知道自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那需要在官府、在陆地上都有着深厚密织的人脉和势力,他们毫无优势,就算是换了巡盐御史,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他们这几块料。
所以他们也才惴惴不安,有贵人提携点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便是贡奉上自己财产,只要能赏一碗长久饭吃,他们都愿意,毕竟手底下几百号人和家眷,那都是嗷嗷待哺的。
问题是这碗饭是谁赏,怎么吃,吃什么,怎么吃,他们却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他们还是清醒的,对方恐怕未必看得上他们那点儿家当,恐怕应该是看中了他们的船或者人,这才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想要入门的豪商太多了,比银子,比人脉,他们毫无优势。
就在他们在接待房间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着接见时,冯紫英也在考虑如何应对这帮人。
像泉州的七姓和漳州的五大家,这些豪门大户都是有自己的人脉背景的,不但和当地官府关系密切,而且也在朝廷中有着自己的人脉。
像叶向高、李廷机、黄汝良甚至许獬这些福建士人出身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坚强后盾,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做出反应。
若是没有这些人在背后,再是豪横的海商在官府军队的打压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现在局势日益明显。
两浙士人在朝中势力相当大,而且南直隶这边士人也是素来和两浙士人同气连枝遥相呼应,便是叶向高是首辅,李廷机是群辅,但是要和在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的堂上官们占据这相当优势的两浙南直人比,福建士人势力仍然要逊色一筹。
所以宁波和广州作为第一批开海试点基本上是铁板钉钉了,但是如果不给福建士人一个交代,那么在举债方面就会遭遇压力。
要知道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家资巨富的豪商,而且在机上一大批拥有雄厚资金的闽商也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不给福建一个名额是说不过去的。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朝廷会做出怎么样的妥协,但是他估计多半会是要在泉州和漳州之间再增加一个名额,而且泉州可能性更大。
虽然漳州海商更多,但是泉州海商的实力更强。,相比之下漳州更多的还是中小海商,即便是五大家要和泉州七姓相比,实力都要逊色不少。
汪文言的确是个人才,虽然之前他对闽地的情况并不熟悉,但是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他就把自己所有人关系资源都动员了起来,联络上了闽地的这些海商。
虽然这也得到了林如海的鼎力支持,但能做到这一步可谓相当不容易了。
原来的大海商乃至即将进入海贸的这些闽浙豪商巨贾们冯紫英暂时还没有资格去插手联络,人家要找也只能是去找朝中的大佬们。
那些小海商数量太多,实力不足,也都开始主动的去依附这些本地的大海商和士绅豪商,唯独这些规模不大不小的海商现在是无头苍蝇一般,没了抓拿,才是最好的拉拢和收揽对象。
他们既不甘心被大海商和那些有着雄厚背景人脉的士绅们收编,那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大头都会被这些士绅海商所拿走,可风险却可能最终落到自家头上,但要让他们去争取特许资格,朝廷基本上第一批是不太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为这首先就会受到那些大海商特备别是初入此行收编了小海商之后的士绅们的打压和排挤,只有把这批人排挤出去,他们才能迅速抢占这一块最丰厚的利益,而这种打压和排挤可能就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的了,包括官府。
正是这个原因,也才让大家觉得最绝望,乃至于甚至想要走行险一搏的路径。
“文言,你觉得这帮人可用么?该怎么用?”
冯紫英舒展了一下身体,靠在椅中,安详地问道:“漳州的倒是先来了,泉州的在路上,嗯,宁波本地的呢?”
汪文言笑了,“公子,福建那边的海商数量更多,更敢于冒险,两浙这边的在朝中更有人脉关系,资本实力更雄厚,他们当然不甘于被排除在外,他们更希望将福建那边的特许资格数量压到最少,所以宁波这边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就范的。”
“不,文言,你这个说法不对,没有谁让他们必须低头就范,实际上他们可以等啊,兴许等上那么一两年,朝廷还会开辟更多的开海路线,也会给予更多的特许资格,那他们就有机会了。”冯紫英淡淡地道。
“公子,您这就是在开玩笑了,等上一两年,他们自己可以,但下边人呢?怎么可能等得起?这是其一;好不容易将他们排斥在外,那些已经入局的,还能容忍他们?恐怕各种办法都会想出来阻挠他们再入局,比如挖你的人,掐断你的生意渠道,比如从官府层面设置阻碍,你一旦出局,再想入局,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官府里边的人更明白,……”
汪文言的话一针见血。
被赶出来,再想进去,除非有莫大的人脉渠道和资本支持,否则基本上是不可能了,话说回来,你真的有那么大的人脉和资本,又怎么会被人撵出局?
“嗯,我明白了。”冯紫英再认真的看了看桌案上的这些资料,将它们牢牢记在脑海中,这都是待会儿要用得上的了。
照理说他不该和这些人直接见面,但是自己现在手里没有合适的且能代表自己的人,况且自己的身份都还尚且不足,如果再找一个所谓的代言人,那就更难以让人信服了。
掂量再三,冯紫英还是谢绝了汪文言代替他出面的意见,决定自己亲自接触,这拨人未来也许会成为一支非常关键的力量。
“公子,这帮人可都不是善类,基本上都和倭人有着联系,当然和倭人有联系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倭寇打家劫舍,而主要是从事走私的需要。”汪文言也提醒了一句,“但到了必要的时候,这些人也一样不吝使用各种手段,嗯,杀人放火也是家常便饭。”
汪文言的提醒很公允,没有带太多的感**彩,很客观地介绍了这帮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既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倭寇海盗,但也不是那种纯粹的海贸走私商人,或者说这种身份混合在一起,更多的还是后者,但必要时也一样可以化身前者。
“嗯,放心吧文言,我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也清楚这海贸背后从来就没有干净的,本身违背了朝廷海禁律例就是犯法,哪怕这个律例在我看来对我们大周反而不利,但律法就是律法,触犯了就该受到惩处,……”
冯紫英收拾起手中的文档资料,“走吧,去见见这帮人,他们这会儿应该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当古延秉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心里就是一紧,然后又是一跳。
哪怕走在前面的那个中年人目光沉静锐利,甚至有着一份举手投足间特有的悠然气度,但是和那个走在后边的年轻人比,在海上和各种势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古延秉就能看出这个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少年郎才是真正的话事人主事者。
因为他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几人,就收回了目光,甚至不太在意所有人表情和态度。
这份托大当然不可能是不在意,否则对方没必要放出风声,把自己一行人招到宁波来,而是对方自信可以让自己这一群人俯首听命。
俯首听命没问题,只要你开得出让自己俯首听命的条件,便是这条命卖给你又如何?
这是包括古延秉在内的所有人内心所想的,不怕你不要,就怕你要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和汪文言身上,但二人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
整个室内处于一种诡秘而微妙的静默中,他们是谁,为何招自己一行人来,自己为何要来?甚至在得到带话人的消息抵达这里时,都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就直接被带到了这里。
丁字卷 第五十节 愿听吩咐,万死不辞
最终还是古延秉站起身来,而他一起身,其他三人也都跟着起身。
双方都没有任何人介绍,古延秉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是谁。
他能隐约猜测得到对方的意图,但是对方肯定更清楚自己愿意不远千里从漳州赶来的目的。
这份不对等的滋味有些苦涩,但古延秉不在意,熬过了苦涩,迎来的也许就将是甘美。
“坐吧。”冯紫英在主位上坐下,这才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四人坐下。
古延秉四人都是面面相觑,但对方流露出来的那种隐藏在平淡自若下边的强势,让他们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内心充满了疑惑,既然找人带话,为何自驾来了,却要这么一出,是不是要借势打压,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图?”冯紫英笑了笑,“真没必要,若是我想,这个茶杯子一丢下地,或许龙禁尉就从两侧涌入,……”
一句话就让整个室内犹如冰冻彻骨。
“古延秉,三年前六月二十七,你在铜山外袭杀吕宋佛郎机人”珍珠岩“号商船,杀死四十七人,掳掠佛郎机银币(cob)三万枚和大量胡椒,……”
古延秉竭力让自己的双腿稳住不要发抖,但是那条瘸腿几十年未痛过的经脉却隐隐痛起来,甚至要痛彻入骨。
“徐忠祥,永隆二年三月初九,在南日山外海伙同倭寇洗劫了两浙海商马某商船三艘,掳掠杭绸两千匹,景德镇瓷器三千余件,价值白银五万余两,杀死船员六十八人,重伤二十四人,……”
徐麻子脸色苍白,背上冷汗涔涔,脸上肌肉抽搐不断,目光却早已经望向门外,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龙禁尉在外,这个时候冲出门去还来得及么?
”黄永修,永隆四年七月,在平潭府酒后与人争风吃醋,打死一人,后以自家侄子顶罪,……“
黄布头的脸色倒还正常,毕竟自己这等事情和前两人相比,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永隆五年,黄永修以倭女二人赠予福全所千总秦泽,并每年向其送银九千两,换取对方对其走私路线的放行,……”
黄布头心情立即就跌落到了冰点以下,这件事情捅出去,就不是自己的问题了,整个自己一族人和手下吃饭的人都别想在吃这碗饭了。
一个卫所的军官因此而落马,意味着所有福建沿海的卫所军队都要对自己严防死守,甚至要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这里,他脑袋就是一阵发懵。
“朱东海,今年年初在陈坑外那桩事情是你做的吧?收获不小吧?哦,我看看,……”
“别,别,大人,您别说了……”朱老大早已经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做的,是我做的,那我也是没办法啊,手底下人要吃饭,……”
朱老大跪下的同时,其他几个人哪里还能稳得住,都是扑通一声猛地跪下,头不敢抬,只顾着磕头,屋里传来一阵接一阵青砖脆响。
冯紫英举了举手上的厚厚的一叠纸张,“嗯,近十年来的都在这里,再往前看,恐怕就要让龙禁尉和刑部福建清吏司那边再给我给提供一些可疑的东西了,没冤枉你们吧?……”
几个人都是·遍体生寒,只是却不知道既然朝廷官府都知道自己的劣迹,为何这几年却未动手?
都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的老手,一时间固然被冯紫英的话语所吓倒,但是转念就能想到其中一些古怪。
如果对方真的想要办自己几人,且不说直接就可以调动漳州那边卫所军队抄家灭族,就是现在也可以马上把自己一行人拿下了?何须在这里说这么多?
难道说是故意在这个关键节点设下诱饵,勾引自己几人前来,而那边卫所就开始动手?
可自己几家要说在十三家中也不算特别的,要说这些事情,就算是五大家也不比自己干得少,更别说十三家中其他八家了,为何却要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古瘸子拿自己三人要当投名状?
想到这里,几三个人又忍不住面面相觑之余,目光落在古瘸子脸上。
古瘸子何等精明的人,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苦笑着摊摊手,却不说话。
几个人一看这模样好像也不像,一时间想要挣扎搏命,却又不敢,进退两难。
看着几个人脸色都是变幻莫测,冯紫英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人生,操弄别人人心的感觉,嗯,真的很爽,只可惜这不是自己的目的。
”好了,起来罢,要办你们,这茶杯也该砸在地上了。“冯紫英摆摆手,“有些人还算看得清楚形势,知道借势搏一回命,有的人则是坐以待毙,还有的人则是看不清形势,要去以卵击石,……”
不懂,但是几个人却都松了一口气,目光都落在对方手中茶杯上,真担心丢杯为号,刀斧手进来把他们几个剁成肉泥。
真要在这里办了他们几个,他们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千里迢迢跑来送人头,那冤不冤?
可再一听这一位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大家都早就被朝廷盯住了,就看你识不识时务了?那自己几人莫非就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心中噗噗猛跳,一时间只感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汩汩阳气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冯,冯铿,翰林院修撰,此番下江南,……”
虽说是几个海上讨生活的下层人士,但是古瘸子却一直关注着朝廷局面的变化,因为他深知吃这碗饭实在是刀口舔血浪尖跳舞,哪一方面的风险都能把自己打入尘埃。
所以当朝廷开海战略开始在江南流传时,绝大多数人都是去了解开海战略的内容以及寻找自家的靠山后台,以及考虑下一步的举措,而他却多了几分心思去了解这个开海战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缘由何来?
名义上这个开海战略是由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提出,而目的是为了以海税为抵押募集戍守九边的军饷,但古瘸子还是打听到一个不算秘密的内幕消息。
这个开海之略更多细节则是由朝廷一位今科进士提出来的。
这一位进士姓冯,乃是太祖时候的从龙武勋之后,其父仍然是北地一位总兵官,手掌兵权,而其人据说是北地士人中的后起之秀。
作为一个福建海上讨生活的走私海商,从未读过书,只能粗浅识得几个字,能打听到这样细致的内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甚至连冯紫英之父担任总兵的榆林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北地的一个边镇。
但是这个进士的名字他却是牢牢记在了心中。
“冯大人可是朝廷提出开海之略的那一位?!”古瘸子忍不住站起身来颤声道。
虽然知道因为开海而导致自己这一拨人可能彻底完结,但是古瘸子却也是个知晓大势的。
这等大势且不说,朝廷这一旦开海,会给包括闽地在内的整个沿海百姓带来多大的益处,他却是知道的。
那等在最上边赚大钱的姑且不说,但是成千上万靠着赶海为生的庶民百姓却是真正能够靠着这一口吃上饭,再也不需要担心官府随时闯入家中,或者在岸边被卫所的官兵火铳弩箭齐发射杀了。
“哦?你也知道我?”冯紫英倒也不惊异,草莽中同样藏着龙蛇,是龙是蛇,就看这些人能不能识时务为自己所用了。
“草民虽然愚笨狂悖,但也知道冯大人的开海之略与我等沿海百姓乃是大福大德,草民也相信十年二十年之后必会有无数百姓立下生祠感谢大人,……”
虽然古延秉是一副赤诚之心,但是却听得冯紫英一阵恶寒,这一二十年后建生祠,这是在诅咒自己要和那位好像就是这个时代建生祠的九千岁一样么?
毫不客气的打断古瘸子的话头,冯紫英沉声道:“古延秉,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休要再提,这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朝廷诸公惦记沿海百姓福祉,冯某不过是顺势而为提了一些具体方略罢了,……”
见对方不愿意提起这等事情,古延秉估计对方应该是听腻了这等吹捧,或者就是不愿意出这等风头,立即就住嘴不言。
“本官今日招你们来,只有一问,这等情形之下,你们如何打算?”
开门见山,冯紫英也懒得多绕圈子,这帮人主动前来,其实应该已经有了某种觉悟,做出牺牲和付出代价的觉悟,只是他们尚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打算。
“愿听冯大人吩咐,万死不辞。”猛然间福至心灵,什么话也没说,也没问,古延秉起身躬身一礼。
一时间其他三人都没有明白过来,这位素来在十三家中以见多识广头脑精明的家伙,为什么在对方只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却突然从嘴里冒出来这样的话?
而且看那姿态和表情,还真的是要俯首听命的架势,还万死不辞?
甚至都不问人家要自己一行人干什么,万一真的要自己一干人的脑袋呢?
丁字卷 第五十一节 收编
冯紫英放声大笑了起来,目光落在这瘸子身上,倒是多了几分玩味。
草莽龙蛇,这是龙是蛇,有时候也许就是一瞬间啊。
汪文言联系到的这些个走私贩子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被第一轮淘汰掉,以后都几无可能介入海贸,甚至最大可能是身死族灭。
除非他们能有断臂求生托妻献子的决断,将自己命运交给那些有意要插足海贸的士绅豪商,否则结果肯定就是几年间就会被意图瓜分这些利益的大海上和士绅们所打压剿灭。
漳州这边的十三家,能活下来几家,他没兴趣知道,但是他知道龙禁尉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早已经行动起来了,甚至几个卫所的军队也开始悄然动员起来,甚至还包括驻扎在杭州、福州的营军。
之前自己还是小看了朝廷诸公和永隆帝。
自己还以为真的只是让自己一行人来江南走一遭,调查了解一下整个涉及开海的营生产业,当时自己还觉得永隆帝居然会如此“正直大度”,没想到却早已经埋下了伏手暗棋。
如果不是自己在南京写下的那封奏折用急报传递回京师引起了永隆帝的重视,并且以急报形式告诉自己可以便宜行事,如果不是汪文言以及他背后的林如海有这样的潜在资源,他这一次也不会卷入如此之深。
当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向江南伸手的机会,同时也是培植自己势力和影响力的机会,就看自己如何来操作了。
不过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永隆帝允许自己便宜行事,甚至将龙禁尉和刑部原本要联手在浙江和福建的行动划线权交给了自己,这是一种**裸的拉拢。
可自己却无法拒绝,拒绝就意味着自绝于永隆帝一方,而接受则毫无疑问会引来太上皇大的猜忌和义忠亲王等人的敌视。
可就因为太上皇的不满意和义忠亲王的敌视自己就要竭力保持所谓的“中立”么?那太可笑了。
如林如海所说的那样,没当到六部尚书乃至内阁阁老,没有在士林中积攒起足够高的人脉,敢于骑墙者多半都不会有好结果。
像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形,也根本就没有资格当墙头草,埋头捞取最大的利益才是最明智的,而现在当内阁和皇帝站在一条线上时,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唯一可做的就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即便是在行为上坚决与永隆帝站在一条线上,也没有必要过于去刺激太上皇那边,至于义忠亲王那就不再考虑范围之内了。
“古延秉,你就这么信任本官?本官若是想拿你的人头去挣几分功绩呢?你也万死不辞?”
“对能提出开海之略的修撰大人来说,别说草民的人头,便是把漳州十三家的人头全数奉上,也不值大人的看顾,大人立功当不会在区区几个无足挂齿的人头之上。”古延秉艰辛地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道。
“呵呵,古延秉啊古延秉,你让本官怎么说你呢?难怪都说那是漳州十三家中最狡猾的断尾蛟,此言不虚啊。”
冯紫英倒是没想到这厮这么能说,但是不得不说,对方是看准了这一点。
自己现在是翰林院修撰,不是龙禁尉千户或者刑部主事,拿下几个江洋大盗人头或者海盗倭寇的脑袋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了。
自己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在临清初露锋芒的少年郎了,自己是翰林院修撰,要做的不该是这等视为微末,寻常通判推官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如何提皇上内阁分忧才是自己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古延秉大汗淋漓,但是却是半句话不多说,只是躬身一礼。
而其他几个人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也都纷纷学着古延秉表忠心,表示愿意听从冯紫英吩咐,但有吩咐,绝不敢推诿敷衍。
“好了,本官就不绕圈子了,本官只说一句,福建也好,浙江也好,短时间内是没有你们这一类人的机会了,你们能坚持两年么?”
冯紫英目光如炬,古延秉等人都是面色惨淡,踌躇良久方才摇头,“不瞒大人,便是一年也不可能,小的手下都是拖儿带女,若是没有营生,怕是十不存一,他们也差不多,若是只剩下那点儿人,想必日后像五大家和其他人是不会允许我们再吃这碗饭了。”
“好,既然你们都有这份认识,那倒简单了,本官替你们指一条路,至于具体怎么做,未来会做成什么样,就看尔等是否尽心努力,若是做得好,便是混个守备指挥,也并非不可能,若是只顾厮混敷衍,最终落得个发配流放,甚至抄家灭族,那也简单,……”
冯紫英点点头,“你们是第一批来的,说明你们识时务,这也是你们的机会,希望你们抓住,……”
古延秉心中一抖,也是喜忧参半。
一官半职他是没敢想过,自己几人要说都要算是匪类也不为过,但杀人放火金腰带,这道理都懂,却要看什么时候和什么人。
就目前来看,这一位冯修撰大马金刀,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倒真的是让人心折,可问题是他最后能做得了这种事情的主么?
“文言,接下来你和他们谈一谈,想必他们现在也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该信不信,被人利用出卖了怎么办?不过我觉得,当都走投无路了,又有什么不敢搏一搏呢?”冯紫英起身,负手离开,到门口才道:“有本事才有资格被人利用,而本事够大,那么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也可以发生转变,就怕你没那个让人家觉得离了你就不行的本事!”
*********
裘伯安狐疑地看了这张从京师紧急传书而来的信函,字迹、密注都没问题,的确是指挥同知的指令,只是这也未免太蹊跷了。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不得不说汪文言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要让古延秉这帮人心甘情愿的折服,没有一点儿真材实料不行,光靠玩嘴皮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戳穿。
通过南直和两浙这边盐帮的关系,很快就能从福建盐枭那边获得一些关于漳州十三家的消息。
对于盐枭们来说他们自然对海上的这些勾当不感兴趣,但是都是混这条道的,要获知一些不为人知晓的隐秘也不难,就像古延秉他们也清楚这些私盐贩子们的许多**一样。
如果再能结合龙禁尉和刑部在这边掌握的线索,那么让这几个家伙低头不是难事。
但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而且还要全副身心投入进来,光靠恩威并施都还不够,还要让他们有足够的利益,才能激励他们。
“冯大人,同知大人的确有信来,信中也说到要我们按照您的意图来配合你便宜行事,只是您这样安排,恐怕过于突兀鲜明,很容易引发民乱啊。”
“一两百人也叫民乱?裘千户,难道龙禁尉在福建这边的控制力就这么差?”冯紫英哂道。
他知道对方是不爽自己提出的这些要求,这会让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次计划效果大打折扣,但是这却是必须的。
“裘千户,本官不想多说其他,请你按照卢同知的安排行事,至于说理由,本官觉得没有义务回答,虽然本官很想告诉你,但职责所在,不允许。”
被对方的话噎得难受,裘伯安内心火气四处乱冒,但是他却不敢在对方面前发作,恨恨地握紧拳头,“冯大人,下官知道分寸,不会……”
“那就好。”冯紫英抢在对方前面打断,“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一系列安排,请龙禁尉这边按照计划来,而刑部那边本官已经打了招呼,两省提刑按察使司本官也已经督请通政司下了文,……”
打发走了这个一直潜藏在这一次南下几个龙禁尉背后的千户,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这几日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和从闽浙过来的几波人见了面,对了话。
当然他的话永远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既让你觉得猜到了目的,又让你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用之才,朝廷定然会恩抚,但最终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不是你主动来了就能给你这样一个机会,如之前冯紫英所说,你要有让人利用的资格和底气才行,当你失去了自身价值,那么你想要摇尾乞怜,都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龙禁尉和刑部的背后除了永隆帝之外,不可避免还会有其他利益牵扯者在其中发力,只有越多的人出局,那么剩下的人才能在未来的开海格局中占据更多的利益。
不过这些家伙的吃相太过了,几乎要把这些彻底肢解吞噬,难怪古延秉自己都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一年都别想撑过去,没有人会让你撑过去,如果没有自己抛出的橄榄枝,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这帮兄弟奔吕宋或者东番去了。
第五十二节 官场,人才
等到吴亮嗣、魏广微等人带着贺逢圣一行人从泉州回来时,冯紫英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解决了这桩事情,冯紫英心中也踏实下来了,足以给永隆帝和军队方面一个交代,另外也能为自己介入许多事情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不过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意,比如那些早已经计划好要瓜分吞并这些人的豪商们,又比如本来希望拿这些家伙来祭旗和邀宠的龙禁尉和刑部的一帮人,甚至可能永隆帝也本来是要指望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轮行动来填补一下日益枯竭的内库。
不过应该说永隆帝还算是一个头脑较为清醒的皇帝,明白自己奏折中所提到的,也清楚这帮人如果能够用起来的话,比单纯的弄三五十万两银子要有价值有意义许多。
但不好意思,这等事情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利益之争无处不在,看你各自的道行了。
崔景荣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不过这一位也是老狐狸了,没有点破冯紫英,只是提醒冯紫英要明白自己的根基何在。
冯紫英明白崔景荣的意思,和皇帝合作没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投入皇帝怀抱也都可以理解和容忍,毕竟在皇帝和内阁之间取得平衡本身就是官员们谋求晋升的一门高深学问。
往往是层级低下者都需要通过博得皇帝或者内阁大佬的青睐来实现迅速上位,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则更需要站在更高的层面以更广阔的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寻求某种平衡了。
冯紫英现在不过是从六品官员,在步入正四品官员之前,他都可以没太大顾忌的在皇帝和内阁六部大佬们之间左右逢源,更别永说冯紫英本身就有某些光环加成。
但等他过了四品,尤其是进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之后,想要再进一步,就不是单纯的靠博得某一位的欢心就能行的了,不过哪怕冯紫英再妖孽,在崔景荣看来,那也是一二十年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四品以下,你可以在保持一定名声的前提下靠博得某位阁老甚至六部尚书的青睐看重在仕途上实现快速攀爬,当然你能抱上皇帝的粗腿,效果会更好。
过了四品,就不能有太出格的举措,否则你极有可能就是在讨好某一方的时候就会得罪另一方,而进入三品序列,那就是真正要靠自身实力来说话了,那也不是某一时刻或者某件事情上你得到了首辅或者皇帝的认可就能一跃而起了。
这些道理没有人和冯紫英说过,齐永泰的性子自然不会和自己说,乔应甲只会偶尔提点,但也不会说破,崔景荣倒是在这一趟两个月的行程中关系日益密切,时不时还能点拨一二,但都是就事论事,不过对于已经有了前世几十年官场经验积累的冯紫英来说,这大周官场其实并无二致。
表面上看起来无外乎就是跟人站队,还是走路线主义,看起来好像是截然不同,但实际上在现实中从来没有那么简单过。
队伍阵营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而大阵营中也还要分小阵营,同样你的定位也会因为不同层面所处的位置而变得模糊而复杂,你既可能是这一阵营同时在涉及到具体事项时,你开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不同层面的阵营身份。
如魏广微在反对将清江船厂、龙江船厂的技工匠人划给未来可能在登莱设立的民办船厂使用一样,明知道这是对北方尤其是辽东防务有益,他是北地士人自然该义无反顾的支持才对,但是站在工部的阵营,他就不能同意。
利益使然罢了。
同样对开海举债资金的使用上,同为北地士人,乔应甲更倾向于要支持九边,而齐永泰站的角度更高,或者作为北直士人,他很清楚辽东的重要性,便更支持要在支持九边加强防御的同时也应当要推动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防运输建设,这一点上又赢得了以王子腾为首的武勋贵族的认可。
但在大方面上他们这些人又要联合起来与内阁中的叶向高、方从哲、李廷机等南方士人争斗,防止这些人将举债资金用于其他方面,比如填补财政亏空。
*******
船行徐徐,舱外北风萧萧,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对坐品茗,谈笑风生。
此项公干基本结束,马上就到扬州,便可坐船直接启程回京师了。
从十月出来,这一趟足足两个多月,眼见得马上就是年底了,谁都想赶在年末回家,不过看这个架势是肯定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腊月廿三了,从扬州往京师,这是逆风而上,没有二三十天回不去。
不得不说京杭大运河让江南和北地变成了坦途,无论是旅客还是货物,走这条水路,都要比走陆路方便许多,如果再把横贯东西的长江水道连接起来,整个大周基本上就可以靠着这一个“>”符号的水路实现了大体上的连接,北地、江南、湖广,尽在这一线。
中舱另一端,崔景荣和孙居相正在对弈,孙居相已经陷入了困境,指间拈着黑子,迟迟不能落子。
而崔景荣却是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旁观的魏广微摇了摇头,“伯辅兄,认输吧,崔公棋艺在朝中也能排得上好,你这水准,也就只能和我凑合一两盘,连明仲都够呛,何苦要去找崔公求虐?”
孙居相不理,仍然板着脸皱眉苦思。
另一边的吴亮嗣却是手中拿着书细读,只是偶尔瞟一眼过来,“臭棋篓子还要和崔公一较高下,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孙居相勃然大怒,立马揭底,“明仲,昨日你闲极无聊,求着我要和下一局的时候怎么说的?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显伯是小人,……”
魏广微不善的目光立即望向吴亮嗣,吴亮嗣不以为然:“显伯若是观棋不语那就是君子,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前日里紫英和梦章对弈,他就在那里聒噪不停,也是人家尊重他是前辈,换了个人,早就把棋盘都扣在他头上了,……”
这一行两个多月下来,可以说一干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亲近,虽说在很多事情上观点不尽一致,但是这份交情却是实打实的有了。
“明仲,你这就是在肆意造谣污蔑我声誉了,紫英不是梦章的对手,请我指点一二,怎么能说是聒噪?”魏广微面皮微红,大为不满,“人家梦章都紫英五子了,可他还是招架不住,我也是好心,不忍心这臭棋篓子的名头落到他头上,……”
“得了吧,你那水平,也就比紫英强了,前日里和克繇对弈,连杀三盘丢盔弃甲,汗透重衣,就差点儿要去换衣衫了,若是刨开紫英这个初学者不算,臭棋篓子这名头,不是你戴着,就是伯辅扛着,我建议你们俩干脆就去开一局,保证杀得难解难分,……”
吴亮嗣言语恶毒,把孙居相和魏广微都给气得七窍生烟,“紫英可不是初学者,据说他棋龄都有七八年了,……”
“行了,显伯,你也别狡辩了,实在不行,你只要赢了伯辅,那臭棋篓子名头不久归他了?”吴亮嗣给他出馊主意,“不过你也不能学紫英,老是悔棋,那非大丈夫所为,……”
冯紫英就听着隔壁几人相互攻讦,顺带挤兑自己,也只能叹息不语,“梦章,这围棋一局太耗时,还是来玩我教你们的五子棋怎么样?”
“算了吧,紫英也不知道你脑瓜子里主意这么多,怎么下棋就没有一点天分?没天分也就罢了,但是咱们这能不能有点儿骨气,动不动就悔棋,好动辄毁三四步,这还怎么下棋?”范景文也是白眼摇头,不肯和冯紫英再下棋。
“克繇,不如我们……”话未出口,贺逢圣头已经摇得如拨浪鼓,顺手拿起一册书,“算了,紫英,我们俩就没这个必要了,和你下棋,不如看书,嗯,玄扈先生的这本《泰西水法》我觉得很有新意,据说是他和一名西夷人合编的,我还打算回去之后去工部拜会一下玄扈先生,请教一番。”
冯紫英目光落在贺逢圣手上这本书,《泰西水法》,没错,就是徐光启编撰的,现在徐光启是屯田司郎中。
这又是一个前时空中的名人,但是在本朝依然熠熠生辉,不过现在还不是徐光启的高光时候,还要再等几年,慢慢展现出其各方面的才华,才会逐渐被世人所知,只是不知道在本时空中,他还能不能像前时空那样,甚至更进一步呢?
这样一个全科人才,若是不能好好利用起来,实在太可惜,尤其是对自己设想的要推动整个大周科技教育的普及,实在是相当有用的。
冯紫英一时间沉思不语。
见冯紫英又习惯性的陷入了沉思,范景文和贺逢圣也都是司空见惯了,各自交换了一下目光,也没有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