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八节 何谓政绩
冯紫英却被崔景荣勾起了心思。
接触这两日里,他感觉崔景荣应该算是这个时代一个比较典型而优秀士人文官,性子宽厚,有自己的思想,但是却不偏听偏信,愿意接受一些新鲜事物,这一点尤为重要。
如果是一个迂腐固执的文官,那么再是清正廉洁,再是能力突出,但是思维只能局限于那样一个窠臼中,就很难跳出这个历史的循环,难以做出改变。
就像自己先前就和他提起过的,临清贡砖烧制涉及到临清的土质、烧纸技术和以及特定的运河运输能力,这几者缺一不可,所以这才是贡砖产业能够发展起来进而进一步扩大的根本原因。
临清贡砖烧制窑炉,动辄需要数百泥工窑工,这除了部分技术工人对技术火候的掌握外,绝大部分还主要是简单的高强度劳动,这也意味着需要大量劳动力,但是限制贡砖产业发展的主要因素还是因为朝廷政策。
因为从前明开始,贡砖主要还是供宫中和朝廷官衙公廨所用,后来逐渐放宽,也主要是经过工部批准为京师城中官员宅邸可用,所以即便是下边亦有部分私下交易,但是毕竟这不符合朝廷规制,也只能偷偷摸摸交易,规模不算太大。
冯紫英当初在临清时就感觉,如果能够将这项产业放开,让临清城周边的贡砖烧制彻底发展起来,起码可以在现有规模上扩大三五倍。
盖因这贡砖需求太大,地方士绅商贾们对此都是极为喜好推崇,能用于自家宅邸简直是不吝银钱,这样一来既可以吸纳大量劳动力,同时还能进一步扩大临清码头、船运等各行各业的需求。
现在正好赶上了鲁西南这一片地区今年欠收,如果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可能会引发流民聚集,这一情形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已经向户部和内阁作了汇报,提前作了预警。
冯紫英觉得这正好是一个契机。
“崔公,其实下官觉得与其让这种贡砖在私下里偷偷摸摸交易,不如大大方方放开,如果的确觉得有些逾制,那么我们在一些规制上做一些限制和要求便可。”冯紫英摊摊手,“崔公您只需要下船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临清贡砖在私下里有买卖,这临清城中豪门大户又有几家没有用过贡砖?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者就不在外边用,在自家内室中用一用,但这何必呢?”
”紫英,有些问题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崔景荣自然也知道临清贡砖是工部御制,如无工部的批复,那么砖窑烧制贡砖私自发卖那就是依律当处,而逾制购买使用贡砖的,一样要受到处罚,但是有些豪门大户宁肯受罚也要用这等贡砖,就是愿意充这个场面。
“崔公,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这贡砖发卖使用须得要工部批准这一规制其实并非源于我们大周,而是前明旧例,既然是前明旧例,那么现在已经不太符合形势了,为什么就不能既是修订修正呢?”
冯紫英站在崔景荣身旁轻声道:“其实我觉得朝廷也未必就在意这个,下边的事情,工部未必就不知晓,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既如此,只要有人提出来,要修订改正并不难,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且这对临清,对这些砖窑主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同样,如果能借此机会吸纳那些来自欠收地区外出就食流民给京师城治安带来的压力,我想这也算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吧?”
崔景荣微微点头。
说实话,他心动了。
每年户部承担的赈济压力都让他焦头烂额。
今年除了鲁西南地区外,河南和陕西都是大旱欠收,特别是陕西那边尤为突出。
明年户部在赈济上的主要心思都要放在陕西特别是陕北地区,河南这边压力一样巨大。
所以无论哪里能够给他一个减轻压力的好消息好路径,他都是乐于见到的。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冯紫英觉察到崔景荣心动,趁热打铁。
“哦?说来听听。”崔景荣还在考虑如果鲁西南这边的流民可以通过转移流民来运河沿线类似于以工代赈的模式来解决,但是代赈的另一端却不再是官府而是窑主们了,这也为窑主们提供了大量劳动力,这是好事。
“既然是贡砖解禁,可以供寻常士绅商贾乃至普通民众使用,那么在贡砖上适当抽分,或者说征税,这也就说得过去了。”冯紫英见崔景荣眼睛一亮,微微一笑。
“这等贡砖所用者当为各地士绅商贾中身价不菲者,原来还要担心逾制,现在就不再担心这个,多几两银子,想必对这等家庭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而积少成多,这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多了一笔收益了,想必皇上和内阁也是乐见其成的。”
崔景荣真心服了,难怪这小子能闯下如此大名声,这等心思委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转来绕去都是直击人心,而且样样都能紧扣你所在意的,让你欲罢不能。
“紫英,本官还真的难得服人一次,但这一次,本官被你说服了,今儿个晚间本官就要写奏折给几位阁老和皇上,取消贡砖限制,同时鼓励多建砖窑,以求吸纳明年春可能大规模出现的流民,一个流民家庭哪怕有一个壮劳力在窑厂干活儿,也就能养活一家人,也能让朝廷赈济压力减轻许多,……”
见崔景荣如此激动,冯紫英反倒是冷静了一些,“崔公,此事也无需如此急迫,最好今日到了临清,明日到东昌府之后,与府尊和知州等几位先行商计一番,了解一下目前临清贡砖每年规模以及预估一下未来可能扩大的规模,这样也可以有的放矢,……”
崔景荣看冯紫英越发顺眼,点点头:“此事本官自然知晓,但我要先上书与几位阁老和尚书大人有所准备,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自然要等到东昌府和临清州这边的基本情况出来再做定议。”
“那只要大人心里有了计议,下官也就放心了。”
冯紫英不再多言,以崔景荣的履历经验,这等事情无须自己提醒,自然明白如何去推动。
日后此事若是能做成,当然就是崔景荣实打实的一份政绩,至于说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么,冯紫英相信少不了。
且不说崔景荣不是那等湮没他人功劳的品性,而且明日还要去东昌府,府尊大人可是自己未来的泰山啊,这等事情是离不开府州两级官府的推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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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临清,各自下船。
便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也知道冯紫英要抓紧这半日时间回老宅办些私事,所以没有来打扰。
不过对于后边客船上的一行人来说,却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贾琏从未去过冯家老宅,自然要去熟悉认认路,而黛玉也想旧地重游,感怀一番。
至于尤三姐更是忐忑不安,这意味着自己可能要正式出现在冯家人面前,哪怕在这边的人可能只是一些远亲和下人。
“这便是我家了,那边那塘水池原来叫蝎子坑,名字难听,但面积不小,被我家买了下来,重新打整了一番,弄成了一个后花园水潭,夏日里乘凉也要舒爽得多,……”
冯紫英一路行来,替一干人介绍着,府里边派来的两辆马车,黛玉、尤三姐、紫鹃和雪雁几个女眷一辆,冯紫英和贾琏一辆。
“那边这家也是咱们东昌府临清的一大望族——任家,其家也是屡出举人进士,多在外地做官,……”冯紫英还有印象自己与左良玉为了出城,从任家花园翻入,然后绕道而出的情形,一晃就是四年,竟然犹如在昨日。
左良玉在辽东混得不错,这小子桀骜跋扈的性子加上不俗的武技和情商,在军中居然爬得很快,这让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干预对方的人生道路是正确的。
没准儿几年打磨下来,就能看到一个骁悍勇武的战将慢慢茁壮成长起来。
走到了冯府门前,马车停下,冯紫英和贾琏跳下车,冯紫英忍不住叉腰叹道:“那一日,林妹妹便是和贾雨村躲藏在那里,而那薛二叔却是从这边跑过来,……”
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冯紫英忍不住目光望过去,而后面马车的布帘掀起了一条缝隙来,正对上黛玉那明眸俏靥。
两双目光汇聚在一起。
段喜贵已经在门上候着了。
看见冯紫英和另外一人下来,而角门打开,后面那辆马车则直接驶入,倒是让段喜贵有些诧异。
“铿哥儿。”
“表兄,只是荣国府家琏二哥,琏二哥,这是我表兄,你叫他段三哥就行。”冯紫英简单的为贾琏和段喜贵介绍了一番,免不了是一番寒暄。
后面下车的几个女眷,冯紫英就没有替段喜贵介绍了,段喜贵也很知趣的不问。
当下这位表弟已经不是昔日的表弟了,实打实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便是知州府尊见到也要客气几分,段喜贵是知晓分寸的。
丁字卷 第九节 落子发芽
孤灯如豆,摇曳不定。
冯紫英脸色在忽闪的灯影下显得更加冷峻。
“这是兖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这么南下一遭,这才走出多远,其他事情没遇上,居然又遇上了白莲教。
“冯大人,……”王朝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那一年他就知道此子绝非凡俗之辈,但是看到眼前此人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敬畏。
才四年间,那个十二岁少年的印象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现在王朝佐确信这一位是真正要成大事的,他不清楚当初对方要求自己按照他的安排去如此做是不是就料到了有今日之事,但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是让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居于人上。
“按照你的要求,他先前跟着那位徐先生,后来徐先生让他跟着高先生在这边,因为我们东昌府这边防范很严,所以后来王二索性就跟随高先生去了曹州那边,再后来他又跟随高先生回到了那位徐先生身边,还曾经跟随那位徐先生、高先生去了北直隶霸州、真定等地,……”
王朝佐收拾起波动的心情,开始说起自己来意,“王二前几日里回来了一趟,和我见了面,说起今年兖州那边旱情极其严重,许多地方人家根本家无隔顿粮,不少人都开始外流,来我们东昌府和去了东面北直大名府的人也不少,但现在还不算严重,据说可能到了明年春末夏初夏粮收之前,很多人都熬不到那个时候,要么就只有出去,要么就只有……”
“就只有什么?造反?”冯紫英冷笑着反问一句,“官府肯定要赈济,但是那点儿赈济恐怕只能勉强让你不至于饿死,要想其他不可能,……”
“对,也只能是如此,但是现在东大乘教趁着这个情况在兖州、曹州、济宁、大名府那边活动十分频繁,东昌府这边其实也有活动,不过府尊沈大人在这方面查缉得很严,接连抓了不少人,而且要求多家具保方才放人,所以我们这边要好一些,但是从王二传回来的消息,看样子东大乘教是打算在鲁南、鲁西南那边作为根基所在,要想向济宁府、大名府等地发展,……”
王朝佐的话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那个草编工匠首领的风格了,更多地还是以官府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现象。
这两年税监撤换之后低调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位税监那样飞扬跋扈苛索刁难了,虽然对临清本地也有影响,但已经好了许多了,这也让临清这边勉强接受了。
“哦?”冯紫英凝神思索。
他当初和王朝佐达成的为其脱罪协议,一方面是要释去王朝佐担心,让其不至于担心自己卸磨杀驴而不肯就范要拼个鱼死网破,但到后来更多地则是想要在白莲教里打下一颗钉子。
因为他约摸记得这白莲教在山东和北直一带影响力根深蒂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星火燎原,山东是自己老家,也是自己想要刻意经营的一块地盘,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另外倭人对白莲教的渗透也让他警惕,更须得要防一手。
“那你觉得这帮人是想要造反么?”
“回大人,不太像,今年旱情也主要是集中在曹州、兖州这边,像东昌、济宁这边其实没那么严重,还没到饿死人的地步,但起流民是肯定的,规模大小而已,如果说要造反,那就有点儿可笑了,老百姓可没那么轻易走这条路。”
王朝佐好歹也是几百上千草编匠户的首领,这点儿眼光还是有的,加上这一两年冯紫英的提点指导,心态也转变了许多,看问题的角度也有所变化,所以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更公允。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让他白忙乎,官府那边通过段喜贵和自己老爹的一些关系帮着打点,他也算是摆脱了前两年白莲教给他带来的阴影,但是却依然能和临清地面那些个三教九流的势力保持着联系。
“这么说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积蓄力量了。”冯紫英微微颔首。
这也符合他的判断。
今年大周的灾情主要集中在陕西和河南,北直和山东这边虽然是白莲教的大本营,但是灾情只是在局部较为严重,造反那就是自取灭亡,但白莲教这般苦心经营,还是让人心惊。
“应该是如此,但那高应成和咱们东昌府这边也有些瓜葛,经常来这边活动,王二现在一直跟随在那位徐先生身边,所以也就无暇顾及了,……”
王朝佐还是有些担心。
“这样的话,你看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贴近那个高应成,王二紧跟着那个姓徐的不能放松,也不需要做什么,你也尽量不要联系,……”
王朝佐走了。
看着侄儿王培安读书有成,而且其一个儿子也被冯紫英让段喜贵托关系安排进了县衙当了一名杂役,王朝佐已经早就没有前两年的那番热血冲动的锐气。
本身那一次也是逼于无奈,如非迫不得已,像他这种有家有室的人怎么可能去头脑发热,现在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那就更稳妥了。
白莲教终究是个大患,但一来那个徐先生飘忽不定,冯紫英认定那家伙应该是个大人物,二来北直那边才是他们的根据地大本营,所以他要那个王二潜伏不动,静心等待时机成熟。
这等危及朝廷根基的危险隐患,须得要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才好。
“王培安现在如何?”段喜贵进来时,冯紫英这才启口问道。
没想到冯紫英当先是问此人,段喜贵一愣之后随即回答道:“这小子读书挺刻苦努力,而且也有些天赋,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和左良玉完全是两种人,族学里的塾师很是看好他,冯家也有不少子弟读书不错的,但能赶上他的几乎没有,塾师说,明年他要考秀才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冯紫英点了点头,只要王培安和王朝佐的另外一个儿子走上正路,那么王朝佐就不会生异心。
“那帮你教授的学生如何?”这才是冯紫英最关心的。
随着丰润祥规模的扩大开店,段喜贵教授出来那帮使用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的学徒开始逐步安排到这些店面中去从事记账计算工作。
如果没有这个平台,这种推广和学习都要慢许多,而有了这个平台,甚至以后凡是冯家可以牵扯到的产业,都可以大力推广这种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
“都很顺利,之前很多人还是不太接受,好在现在是完全由我们自己掌握了,嗯,今年以来,所以这种学习普及速度以及使用效果都好了许多,像保定和河间那边新开店,我都是直接安排学徒过去接管记账,另外愚兄也在考虑和姑母说一声,是不是可以把我们在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都逐渐推广开来,……”
段喜贵的胃口更大,这让冯紫英也是刮目相看。
当然不排除这厮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要把手伸进整个冯家的产业中去,不过对这一点冯紫英并不排斥。
就目前来说,他还没有看到段喜贵有什么其他心思,至于说那些营生中冯紫英已经明确划出了一块股份来给段喜贵,在当初段喜贵甚至不敢要,但是最终还是以契约的形式确立了下来。
如果段喜贵还要有其他心思,那么就只能说你先不义,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了,但从目前来看,还不至于,只是冯紫英惯以人性本恶的观念来判断人。
“三哥,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这种数字和记账法的好处和便捷性了,嗯,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我会和母亲去一封信,具体如何运作,你自己斟酌,我还要说的是,预计明后年朝廷可能开海,而市舶司那边可能对这类能写会算的人才有很大需求,……”
“……我的意思是你在已经在咱们店面里被证明了很优秀,而且还能充当老师的这些人中选出一批人来,进一步扩大培训学徒的规模,要求不算高,能认识几百个常用字,然后就是能使用数字计算和记账就行,不管是我们自己的营生,还是别的……”
“铿哥儿,你还别说,还真有几家和我们用生意往来的,在发现了我们的记账方式之后,原来不觉得,后来有的是我们给推荐建议,有的则是自己感觉,觉得好像很方便,就想让他们的学徒关账来我们这边学一学,……”
“欢迎之至啊!”冯紫英大喜过望。
若是这等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只能局限于自己家族中这点小营生就毫无意义了,也浪费了自己如此苦心孤诣的搞了这么大一出来,目的就是要推广这种最便捷最高效的数字计算和复式记账的方法,最大限度的提升国人在学习算术和记账这等实用技术的效果和能力,现在总算是见到了一抹曙光。
他原本就打算是借着各种机会在开海之后,把这等“私货”推广出去,,没想到那边尚未开始,这边却已经开始结果了。
丙字卷 第十节 大妇风范
“冯大哥还在和人说话?”黛玉站在门口,轻声问刚从屋外回来的紫鹃。
“嗯,下午回来冯大爷和段三爷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出去了,据说是去拜会临清州知府大人,然后回来之后吃了饭就有人来了,一直谈话,再后来又是段三爷进去了,……”
紫鹃撇了撇嘴,“感觉冯大爷回来之后好像比在京师城还忙碌呢,一拨接一拨的人来,下午任家、周家的都来了人拜会,后来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的来人,这么大半日了,连姑娘要去见他都没时间,……”
“死丫头,少在背后嚼舌头,再这样,……”黛玉沉下脸,“冯大哥是男儿汉,志在四方,若是他成日里在内帏里,岂不成了和宝二哥一样了?他又如何能建功立业?”
紫鹃吐了一下舌头,“小婢知错了,不过冯大爷哪有那么多事情啊,他是翰林院修撰,又不是地方官员,需要接待和拜会那么多人么?”
“你懂什么?”黛玉有些傲娇地一仰头,“越是这等翰林院官员到地方上,地方官员都是要来结交一番的,只是现在冯大哥太年轻,资历太浅,否则就该是知州同知这些来拜会他了,……”
“至于其他人,冯家在临清是士绅望族,冯大哥又是冯家唯一的嫡子,冯伯父现在经年戍边在外,很难回来,冯大哥回来其实就相当于代表冯家家主回来了,而且冯大哥是馆选庶吉士并且成为了翰林院修撰,也算是山东士人翘楚,像任家周家这等书香门第的世家,自然是要来拜会的。”
黛玉略微一顿,不无自豪,“当年我爹在扬州做御史,有时候要出巡,从济宁到金陵,无论到哪里,地方官府官员也都要来拜会,品轶太高的官员,我爹也要去拜会,这也是为官之道,我爹也是进士出身,昔日同年同学在各地做官的都有,自然也要往来,……”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刚准备进门的贾琏都忍不住点头。
难怪大郎说要娶这林妹妹,而林妹妹也看不上宝玉。
自己也有些走眼了,还觉得林妹妹在贾府呆了这么几年娇怯不堪,原来却是不显山露水,这一番话其实寻常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若是没有这番见识也难以理解为什么冯紫英从一归家便如此忙碌,甚至连吃饭都是在书房里对付了一顿。
贾琏在门口轻咳了一声,这才敲门。
“琏二哥。”
“妹妹用过饭了?”贾琏进门,和颜悦色,关心地问道。
“吃过了,琏二哥也用过饭了吧?”黛玉对贾琏印象也很好,一方面是因为贾琏和冯紫英关系一直十分密切,另一方面作为自己表兄,贾琏印象也远胜于宝玉,更不像宝玉那等死乞白赖的成日里来屋里纠缠。
“嗯,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儿,不过饮食倒是和京师里没啥区别。”贾琏点点头。
黛玉和紫鹃都有些诧异,这琏二哥(爷)来屋里作甚?说这些没盐没味的话,……
贾琏也在斟酌言辞,明日便要去东昌府,冯紫英已经和他说了他的婚姻之事,如无意外,那么冯家长房兼祧,就要先娶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
这事儿恐怕就这两日就要挑开,因为算日子也该这几日朝廷就要正式下文,另外礼部那边也就要同意冯紫英兼祧其伯父所在长房,延续香火。
而冯紫英也和他说了,他的老师乔应甲也已经去信和沈珫谈妥,只等朝廷下文,这边冯家就要正式送礼定亲,甚至议定成亲日子了。
这个情况冯紫英隐约和黛玉提起过,但却没有挑明,便是那一日,也是一句话带过,黛玉自然也不好深问,眼见得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再拖延下去,所以冯紫英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婉转解释一番,免得明日之后若是黛玉无意间得知,受了刺激。
当然最好的人选就是工具人贾琏了。
见贾琏坐下之后却是面带踟躇之色,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黛玉何等敏感,立即就明白过来,”琏二哥,您可是有话要说?需要紫鹃出去么?”
贾琏一怔之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妹妹蕙质兰心,怕是猜到为兄要说什么吧?”
黛玉嫣然一笑百媚生,看得贾琏都有些心惊肉跳,“琏二哥,可是冯大哥让你来说的?”
“那倒不是。”贾琏老老实实摇摇头,“只是这几日里和大郎说了许多,大郎在为兄面前也没有隐瞒什么,所以为兄也想和妹妹说一说。”
“可是沈家姐姐之事?”黛玉语气淡然。
“啊?”贾琏吃了一惊,冯紫英说黛玉应该是知晓长房之事,但是却没说黛玉连他要娶沈家女的事情也知晓了啊,“妹妹都知道了?”
“冯大哥没怎么瞒我,不过冯大哥大概也是怕我使小性子生气或者伤心,所以也一直没有当面告诉我,其实小妹早知道了,……”黛玉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有点儿好奇,“当时说冯大哥大伯追封袭爵,说冯大哥可能要兼祧时,小妹就在想这事儿,只是没想到会是沈家姐姐,……”
“啊?你认识沈家姑娘?”贾琏目瞪口呆,他估计恐怕连冯紫英都未必知道这个情况吧?
“不,琏二哥想差了,小妹不认识沈家姐姐,不过这不代表小妹不知道沈家姐姐。”林黛玉轻笑,“琏二哥恐怕不知道家父、沈家伯父还有冯大哥的老师乔公乔伯父其实都是同科进士吧?”
“啊?!”贾琏再度瞠目结舌,他还真不知道这一出,他只知道已经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乔应甲是冯紫英的老师兼靠山,却不知道乔应甲和林如海、沈珫都是同科进士。
“妹妹是如何知晓的?”贾琏不相信冯紫英知晓林黛玉清楚长房婚姻对象说沈家女却不告诉自己,而应该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林黛玉知道了这个事儿,所以这般为难的来暗示自己找机会帮他委婉挑明。
“嘻嘻,琏二哥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林黛玉心思细腻,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不一般,已经猜测出一些端倪,“冯大哥恐怕都不知道这个情形吧?”
贾琏却是想不明白林黛玉是怎么知晓这个情况的,如果不是冯紫英自己什么时候说漏了嘴而不自知的话,他就无法想象林黛玉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怎么就知道冯紫英兼祧长房的婚姻对象是沈珫之女了?
莫不是紫鹃去冯府和金钏儿、香菱几个丫头那里得知的?但金钏儿和香菱她们知道这事儿么?这却不确定了。
甩了甩头,贾琏也就懒得多去猜测了,“妹妹知道了,那愚兄也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
“琏二哥,冯大哥的好意小妹明白,小妹也很感激,不过冯大哥也太小瞧了小妹了。”黛玉此时显得恬淡自若,眉目间的清泠雅度更彰显风范,“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切莫强求,沈家姐姐的为人小妹打听过,那也是很好的,能嫁入冯家长房,那也是沈家姐姐的福缘,对冯大哥也是极好的,小妹相信冯大哥也自有安排,……”
贾琏觉得自己今儿个原本是来挑明和开导的,现在反倒是小家子气一般,苦笑着摇头:“妹妹这般气度,愚兄也是敬佩,紫英若是有妹妹替他执掌后闱,定能安心朝堂仕途,有一番大造化,……”
黛玉脸颊滚烫,险些就被贾琏的这几句话给破了功。
原本是鼓足勇气端着,不能让琏二哥和冯大哥小觑了自己,只是她委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年龄也太小,所以琢磨这要想赢得琏二哥和冯大哥的尊重,就须得要展示出自己的气度。
只是这等撑着场面,还得要斟酌言辞,实在太辛苦,深怕被看穿了。
“琏二哥过奖了,小妹不过是本着自家心思坦诚而言罢了,倒也当不起什么。”黛玉顿了顿,“若是冯大哥再问起什么,琏二哥不妨转达给冯大哥,请冯大哥不必多心,只需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便好,……”
贾琏终于走了,黛玉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坐在锦凳上,以手扶在桌上,紫鹃眼中更是满目赞许,忍不住扶住自己姑娘。
“姑娘你说得太好了,琏二爷分明就是冯大爷的说客,就怕长房婚姻之事让姑娘懊恼生怨,哼,自己不敢来和姑娘说,却让琏二爷来,简直太花心,……”
“傻丫头,这哪里能怪冯大哥?”黛玉脸上却是掠过一抹羞喜交加之色,“他这等家庭,便是换了别人,也一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他们冯家是三房只存一脉。”
黛玉心里却是明白的,若非冯大哥这般着紧在意自己,何须这般辗转来解释?
随便找个机会也可以告诉自己。
可越是这样不敢挑明,越是说明他在乎自己,深怕自己不理解而难受,可自己是那种人么?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涌起一抹甜蜜。
丙字卷 第十一节 给他们希望
文渊阁。
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信函,而齐永泰和李廷机则都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郑继芝则是眼巴巴的看着这几位。
“伯孝兄,这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吧?你就这么沉不住气?”方从哲忍不住打趣郑继芝,虽然郑继芝在五人中年龄最大,甚至比他们大一二十岁,但是现在郑继之还得按照规矩来向内阁禀报。
“进卿,自强是什么样一个性子的人,你还能不了解,若是没有足够把握,他岂会这么着急忙慌的上书?还是急报传递回来?”
郑继之其实早就不想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干了。
他都七十出头了,虽说身体状况还行,但是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了,前一段时间要求致仕也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不想致仕也一样是有想法的。
他是不服这口气。
朝野上下都说这大周国库是被他郑继芝给折腾空了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愿意被这个骂名。
大周财赋状况就这个样子,他郑伯孝为了把整个朝廷给支应运转起来,特别是九边军饷和官员们的薪俸解决掉,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头发大把大把掉,原来也以为自己只能是背着这恶名致仕了,但现在终于看见一线曙光,他郑伯孝自然不愿意轻易退下去了。
郑继芝明白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守成的料子,要让自己突破窠臼去寻找增加朝廷财赋的路子,他做不到,像增设税监矿监和大肆捐输这类恶法更是他所不齿的。
但这一次以海税为抵押举债,用新增对外海贸的商税来作抵押举债,却是让他耳目一新。
这等征税不需要在寻常百姓身上收刮,无论卖出去的货物征税,还是输入的货物加税,都影响不大。
卖出去的,税银落在那些个域外的商人百姓身上,又非大周百姓,自然无虞,而输入货物加征,这些货物多是如银、铜、宝货等物,要么是朝廷自身所需,要么是富贵人家所求,与寻常百姓无关,所以郑继芝也是老怀大慰,一力支持。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发挥余热,洗刷自己前几年里所背负的骂名,他郑继芝也是能做事的。
“这也不是什么紧急之事,自强也未免太过急躁了,乘风,他在信中也说这是你那个得意弟子所建言,他仔细斟酌过,颇为可行,而且还联想到是否苏州金砖亦可效仿此法,……”方从哲连连摇头。
苏州金砖从前面永乐年间开始,只为皇宫烧制御用金砖,比起临清贡砖更为紧俏,这等金砖除了皇城内可用外,也就只有各家王爷府邸可用,便是寻常公侯府邸也不允许使用,限制几位严格,若是僭越妄用,便是抄家流放之祸。
齐永泰面色沉肃,慢慢放下手中誊录的公文,这才启口道:“自强在信中所言亦是为了国事,山东布政使司从年初月便陆续来文称鲁南和鲁西南乃至河南大名府那边一直缺雨,今夏歉收甚大,目前百姓家中存粮只能坚持到今冬便要大部告罄,若是不加以提早准备,只怕便会有大批百姓四处外出就食,引发祸乱,……”
“山东历来是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肆虐之地,这等教匪祸乱蛊惑民众能力极强,尤其是这等灾荒年间,更是如此,……”齐永泰继续道:”而且从各地反映上来的情况看,陕西河南的情形远胜于山东,今冬明春朝廷赈济防范的重心必定要放在陕西河南,尤其是陕西,若是能有此法缓解山东这边的压力,哪怕是临时一用也是好的,……“
齐永泰半句不提冯紫英,只抓住崔景荣的上书说事儿,而且结合各地布政使司传回来的实际情况,倒也中肯。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未置可否,倒是李廷机插话:“户部可曾做好了应对今冬明春的赈济准备?”
郑继芝摇摇头:“诸公都清楚现在户部情况,开海举债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朝廷马上有钱了,但是可能么?明年下半年能见到银子都算不错了,这里边还有多少步骤和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些商人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如果朝廷没有给他们拿出一个可靠的策划说法来,怎么可能轻易拿出银子来?现在各省都伸长了脖子,一有水旱灾害便是夸大其词,意图求朝廷下拨银两仓粮,着实可恶!”
这也是惯例,先喊苦叫穷,能抓一把抓一把,然后真的出了事儿就尽力掩盖,能遮掩住压下去就压下去,各级地方官府都是如此。
叶向高和方从哲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虽然现在看起来开海举债之事打开了一条看似美好的通道,但是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得下来的,如郑继芝所言,以前从未接触过,商人们也不傻,都要先观望再摸底,最后再来评估是否划算,才会作出决定。
但是今冬明春又要面临着陕西和河南大旱歉收可能带来的巨大压力,而且陕西今年本身就遭遇了叛乱引发的兵灾,如今又遭遇旱灾歉收。
“进卿兄,中涵兄,自强的这个建议起码可以缓解一下山东这边压力,先前乘风兄说得也有道理,山东历来便不清静,鲁南和鲁西南了解南直隶,扼守运河,若是出了乱子,未必就能像前年临清民乱那样轻松解决了,若是能按照自强所言,尽快放开贡砖,从现在开始便可让东昌府和临清州运河一线开始准备,哪怕是到了明春,能解决三五万人的就食,那也能缓解朝廷压力,……”
方从哲怀疑的看了一眼李廷机这个平素存在感很弱的阁老。
不知道此人平素表现几乎如木偶一般,今日却突然变得如此活跃了?
难道是向齐永泰示好,还是真的觉得户部缺银子可能难以支撑起明春四处伸手?
“此事恐怕不仅仅是应急那么简单,自强也提到了这贡砖解禁,那么也算是朝廷的一种特许,要新征商税,这合适么?”方从哲沉吟着道:“会不会引来士林非议?这开海新征海税,毕竟是针对域外商民,输入大周的也大多是朝廷所急需之物,所以说得过去,可这贡砖都是大周士民所需,这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
叶向高没吱声,李廷机也微微变色,却不再多言,而郑继芝欲言又止,最终却是闭嘴不言。
齐永泰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冷淡地道:“与民争利也说不上吧?贡砖究竟是何人所用,自强也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这等贡砖非豪门大户,岂能用得起?一匹贡砖售价几何?寻常小民岂会用十日半月的衣食来换一匹既不能食又不能穿冰冷的贡砖?可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花上几千两银子来让自己家中熠熠生辉,也许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如此,又怎么会在乎多上几十两银子的税金?”
“乘风,依你之见这高门大户士绅望族便是算不得民?”方从哲冷冷的反问。
整个堂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算,当然算,但是这部分民恐怕和我们朝廷担心铤而走险被教匪所利用的小民、贫民、饥民、草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些人可能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而造反生乱,数量更是少的可怜,而小民、贫民、饥民、草民则有可能有可能为了一个蒸饼一碗稀粥而沦为暴民乱民,他们的数量是十倍百倍于中涵兄你所说的民,他们一旦铤而走险,那么就会危及到整个大周朝廷!”
齐永泰有些强烈而又冲击力的语言让整个文渊阁中堂里寂静无声,
方从哲脸色很难看,他没想到齐永泰会因为此事而态度如此激烈,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本身就是保定贫寒人家出身,据说父亲就是在一场大旱之后的民乱中丧生,而靠着寡母沿路乞讨为生才将其养活,最后苦读成才,所以对这等事情尤为敏感。
见方从哲不吭声了,叶向高适时插话:“伯孝兄,此事你先拟议一个意见出来,乘风,你和道甫说一声,也请他们工部斟酌一下,看看拿出一个合适的方略来,倒不一定是为了那几万流民,而应该是对更多的小民,我记得乘风你这个弟子曾经和我提起过,有恒产业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对这个‘产’字有不同的认知,认为‘产’字不能单纯的理解为财产,而是应该更宽泛一些,可以理解为包括但不限于财产、营生、手艺,更重要的是希望,……”
中堂里几个人都在默默的咀嚼着叶向高的话,或者说是冯紫英的这个对亚圣的话的解读。
“我深以为然。如果当一个人一群人一帮人没有财产,如果他有一门手艺能求活,那么他也许就不会铤而走险,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朝廷官府能给他们一份希望,告诉他们可以这样活下去,那么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丁字卷 第十二节 敲定亲事,“就食”与“就业”
“小侄冯紫英见过伯父。”冯紫英深躬到底。
这是东昌府衙后堂,环境简单幽静,格调朴素淡雅,很符合江南士绅文人的那种气息。
“坐,紫英。”沈珫看着眼前这个俊逸倜傥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乔应甲的信已经收到了,而且他甚至已经收到了消息。
冯家长房的冯秦被正式追封呼伦侯,而朝廷也批准了冯唐请求其子兼祧其兄冯秦所在长房并袭爵申请。
而乔应甲在信中的意思也很明确,要让自己而女儿嫁冯家长房,成为冯家长房的大妇主母,而可能嫡子未来就可以直接袭爵。
换了是别的家庭,可能早就乐疯了,但是对于沈家这种书香门第来说,反而不是很在乎这一点。
当然你要说都吃毫不动心那也不可能,毕竟谁也不能说自己所生子女都个个能文采风流,科举高中,那么一个能够维系一家富贵安康的爵位还是非常珍贵的。’
沈珫对自己女儿可能会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有些不太满意,哪怕从宗法规制来说,人虽然是同一人,但是礼仪上却属于两房,但沈珫同样不是很乐意。
自己的女儿何等优秀,琴棋书画,无一不出类拔萃,在沈珫心中堪配世间任何一个青年俊彦。
而这个冯家大郎先前自己也是以为其才高八斗,乃是绝才惊艳之辈,但是后来才慢慢知晓,此子在经义上很一般,诗赋文才上甚至可以说平庸,但在时政策论上却堪称奇才。
这等古怪的人物,让他都有些犹豫了。
没想到倒是女儿来信对其十分看好,而且还说对方并非不懂诗赋,而是认为诗赋乃是小道。
按照女儿说法,对方应该是不愿意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上边,所以才会对外称不懂诗赋,以免徒增烦恼,并在信中附上了一首诗,就是为京师中宅子里那幅画所题。
这首诗让沈珫很吃惊,如果这首诗真的是年前这个家伙所作,谁还敢说他不懂诗词,那沈珫真的要唾他一脸唾沫了。
沈珫也承认这个家伙很优秀。
看看他在朝廷中万众瞩目的架势,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这也就罢了,一趟西征平叛立下大功,要知道文臣立战功乃是最容易升迁的路径,但是往往越是最危险最容易栽筋斗的路径,但此子却是一跃成名。
紧接着又来了这样一套开海举债的方略,如果说前者还有些运气的成分,那么后者就真的是要在经世济国的韬略上有相当的眼界和造诣才能行了。
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啊,这是状元待遇啊,只是比状元晚了一年而已,比榜眼探花都还更出风头。
想想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才走到一个正四品位置上,而这一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到了翰林院修撰这样的清贵从六品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翰林院修撰这种从六品,比起自己的副手同知这样的正五品都还更有前景和分量。
非翰林不能入阁,像自己这样没有在翰林院呆过的进士,就只能是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甚至可能在侍郎巡抚这一类位置上就很难再有寸进。
但是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龄和履历,只要不犯大错误,未来一个尚书位置是稳稳的,而进内阁的可能性极大。
难怪无数人都是唏嘘感慨。
这样的女婿,若说沈珫不心动,那是假话。
更何况女儿也来信表明了态度,而自己女儿素来也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认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
既然如此,沈珫也就收拾起了其他情怀心思,以一个准女婿的身份来打量看待对方了。
“乘风兄和汝俊兄可好?”
沈珫面带微笑,目光里的那份考量让冯紫英也在琢磨。
“二位师长都很好,齐公每日公务繁忙,小侄离开时也未能见得一面,乔公履新,虽说是游刃有余,但乔公性子谨细,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所以一样忙碌不堪,……,小侄临行前,亦有交待,……,若无意外,家伯父之呼伦侯追封和兼祧礼部公文依然下行,……”
有条不紊,细细道来,冯紫英毫无骄矜之气,一番言语也是循规蹈矩,听得沈珫也是暗自点头。
年轻士人最怕是骄矜浮躁,有一点儿成绩就眼高于顶,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这也是读书多年士子的通病。
冯紫英这两年在朝中创出偌大名声,沈珫也估摸着多少也沾染了一些这方面的习气,本来就打算好好提点规劝一番,但现在看来此子似乎老成持重远胜于同龄人,但是也不失锐气。
心中期许至于,沈珫对冯紫英又高看了几分。
难怪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对其视为拱璧,北地士人中难得出这样一个翘楚人才,特别是思路开阔,眼界广博,且没有太多门户之见,这就尤为难得。
沈珫虽然与乔应甲亲善,但是仍然对北地士人中一些墨守成规和地域主义过于严重的心态不太认可,只不过关系到各自利益,一时间也很难改变。
但像冯紫英这等北地士人的后起之秀,却能理解南方士人心态,兼顾南方士人利益的思路,委实让沈珫很欣赏。
“紫英,汝俊兄的来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父亲亦来了信,先前种种不必赘述,……,既是如此,此事我便允了,请你家及早来人下聘议亲,……”
沈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计较细节,这让冯紫英对其印象很好,联想到那姑娘和沈自征,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这门亲事好像也不是自己最初担心的那么糟糕。
倒是这位沈家姑娘素有才名,这才恐怕就是指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了,这倒是直指自己软肋,日后倒还要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来相处。
说完家事,沈珫又谈起了公务:“先前崔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临清贡砖解封之事,我本人并无异议,但是这鲁南流民却要来我们东昌来承担,虽说为君分忧为臣子大义,但具体到实际上,恐怕还是要计较斟酌一番的,这流民若真是北上,即便是我们这边开始做准备,但三五个月这窑炉怕建不好,这些流民若是要安置下来,也需要花销,此等情况我已和崔大人交涉过了,他说朝廷肯定会有一个统一安排,但贤侄这一路上,也需要替我们东昌府提醒一下崔大人莫要小觑了这里边的问题,……”
对沈珫的不推诿,冯紫英很认可,大周朝官员们的品性风格冯紫英也算是有所了解了,遇上麻烦事儿不是躲就是拖,实在熬不过去了,才会来硬着头皮来处置,真正勇于任事者百里挑一,而既有担当却不乏做事能力的人就更少了。
对沈珫的行政才能冯紫英不好置评,毕竟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过,不太好评价,不过从段喜贵以及临清这边的风评来看,起码也算是中上水准,不是那种单纯的书生文人。
想想也是,若是单纯的士人文臣,乔应甲这等极善政务的人物又如何能看上眼?一科数百进士,而且乔应甲是山西人,沈珫是苏州人,南北隔阂,还能有一番交情,自然是有共通之处。
“伯父放心,此事亦是小侄提议,自当尽我所能让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结果。”冯紫英点头。
沈珫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紫英,此事崔大人亦和我提起,可能他尚不知道你我之间关系,不过崔大人是个实诚人,并没有遮瞒你的功劳,他已经急报朝廷,预计很快就有结果,照理说这不该是我东昌府之事,但兖州那边一乱,势必影响到我们东昌府,而且若是能借此机会刚开贡砖之禁,对临清百姓来说亦可多一分就食途径,便是那运河码头上的力夫,运送石炭和贡砖的船夫,造船的工坊,都须得要有更多的人,这一点崔大人说得特别对,……”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也是冯紫英给崔景荣灌输的产业链思维。
一个产业的博兴,毫无疑问会带动一条产业链的扩张。
像烧制贡砖主要需求就是两样,石炭(煤)和泥土,贡砖窑炉选址基本上都是靠近运河所在泥土适合所在,而石炭就需要通过运河运来,既有本地石炭,也有南边兖州来的煤炭。
而贡砖外销规模如果成几何倍数的增长,那么势必对石炭需求大增,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地,从采掘到运输再到装卸,还有石炭、贡砖外运暴增对船只的巨大需求,这一系列都会给临清本地以及未来鲁南可能来的流民带来“就业”岗位。
“就业”这个词儿很新鲜,显然是一个新造词,但是如果和“就食”相对应,就不显得突兀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耐心的探讨了与其让流民四处“就食”,还不如让他们“就业”。
“就业”就意味着找到了能糊口填饱肚皮的职业活计,然后他们就能凭借自家劳力来挣到钱银为一家人生计糊口解决问题了。
丙字卷 第十三节 动静,近乡情更怯
“看起来聊胜于无,但是这份心却很值得嘉许。”永隆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感慨道:“若是朝廷多几个如崔卿这般心存国事的臣子,朕又何须成日忧思不解?”
几个宰辅都赶紧谢罪,但永隆帝只是摆摆手示意。
“叶卿,方卿,齐卿,李卿,还有郑卿李卿,崔卿在在奏折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大周亿兆子民,若是要想让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单靠某一法是不可能的,只能多策并举,嗯,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得各路神通都得要使将出来,方能让更多百姓有更多的谋生法子路子,……”
“陛下,以臣之见,崔大人此策,虽说只能解山东一时一地之困,但是其导向却是和开海有异曲同工之意。”李三才抓住机会发表意见。
“哦?道甫,这二者有何共通之处?”永隆帝来了兴趣。
“解禁贡砖之用,自强的意思也就是一是解决鲁南明春可能的流民生计问题,二来贡砖需求极大,若是在原有基础之上规模扩大几倍,那窑厂所需从挖泥、制胚、搬运、烧制到后期出厂运输装卸需要人力极大,若是后年鲁南灾情缓解,流民返乡恐怕也未必愿意全数返回,也可吸纳部分本地民众,……”
永隆帝微微颔首。
“开海一事亦是如此,海税作押举债,本是事急从权之举,并非朝廷本意,其更重要的一面则是能让闽浙沿海数万甚至数十万地狭人稠的百姓能找到一条赖以谋生的生计,无论是在码头当力夫也好,在船上当船工也好,甚至因为茶山茶场、制瓷工坊、药材坊铺、丝绸作坊为了外销而扩大规模去做工也好,都能找到一条为一家人谋生的路子,……”
“所以臣以为这等想法如先前陛下所言,便是为朝廷谋事,为君分忧,……”
叶向高和齐永泰心中都是暗自鄙视,倒是方从哲心中微微一动,这番言辞投其所好,倒是很符合皇上的胃口,这个李三才看起来也有些不甘寂寞了。
或许这尚缺的一名群辅,此人已经有了几分想法?
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面色表情愉悦的永隆帝,方从哲已经在开始琢磨如何与这位突然间开始冒头的工部尚书交涉沟通一番了。
“道甫所言甚是,开海之事众说纷纭,但朕以为其间多为徒逞口舌之利的无聊之徒,只知道一味反对,却不思如何解决问题,朝廷之事若是交给这一帮清谈之徒,只会好事办好,坏事更糟!”
永隆帝这段时间也是被朝野内外反对开海的言论弄得不胜其烦。
这帮士人说怎么做怎么解决是半点办法没有,但是反对其某些事情来却能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四五,能给你罗列出一大堆来,其中不少还是自己父皇时代的重臣。
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些夹杂着利益在其中反对者,若是为了利益,永隆帝倒也能理解,但是那些个食古不化,为了反对而反对,或者是为了刷存在感或者所谓大义而来卖吆喝的,就太让人恶心了。
听得永隆帝这般一说,一干臣工已经明白了永隆帝的心思,只要是能解决问题,哪怕会引来一些非议和攻讦,都只管大胆地去干,若是都察院那边有反应,那就该是他这个皇帝来扛起的时候了。
走出乾清宫,方从哲和齐永泰都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离去的李三才,这才各自离开。
郑继芝要入阁无论是年龄还是精力以及皇上对其的看法都是不太可能了,但李三才却成了一个引人瞩目的亮点,尤其是这几桩事儿都和原来排序靠后的工部瓜葛甚大。
而对于皇上来说,只要是能让朝廷国库充盈起来,只要是能减少支出,那就是最好的事情,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能臣。
待几位臣工散去,永隆帝径直去了东书房。
“皇上。”
“说吧。”
“李公近期并无其他,履新之后倒是十分忙碌,他素来和金陵、松江、苏州那边士绅商贾相善,往来也很密切,其他倒是看不出太多,……”
永隆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闭目沉思。
李三才的活跃不是今日了,事实上在之前李三才已经两度上书,要求朝廷加大对北直和山东部分水利设施的修缮,确保鲁北和北直地区的灌溉,避免近年来旱情对整个北地农业收成的影响。
这个意见也得到了齐永泰的支持,甚至连李廷机也给予了积极响应。
但永隆帝心中对李三才却拿不定主意。
李三才此人在漕运总督任上极受欢迎,据言南直隶那边士人官吏尽皆好评,但在都察院这边却有人言此人大奸若忠,善于掩饰。
永隆帝原本是有意让此群辅之位暂时空缺,待到时机合适时让张景秋入阁,但现在看来李三才却起了几分心思,若是自己不予以回应,只怕又要让朝中其他人起别样心思,这却须得要细细斟酌。
没来由的一阵疲倦,永隆帝也不知道自己父皇在这个位置上稳坐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自己才几年光景都觉得很有些心力憔悴的味道,但是这份滋味却又难舍,尤其是在办成一件想要实现的事情时,那份满足感,不是其他能比的。
“嗯,还有么?”
“王公已赴登莱,牛公也已经奔赴大同,一切皆无异状,只是京营这边显得过于平静,……”
永隆帝抚额不语,京营这边经历了两轮轮换,他不打算再轻易任命这个京营节度使了,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掌京营,只消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仇士本把神枢营彻底控制住,就要好办许多了。
“嗯,朕知道了。”样样都不轻松,永隆帝又想了想,“其他还有么?”
“嗯,皇上,那冯铿据悉已经和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约为婚姻,乃是乔公牵线,……”
“哦?”永隆帝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可是因为其袭爵兼祧,为其长房约为婚姻?”
“应该是如此,此番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病重,其寄居在荣国公贾家之女已经南下,并与崔大人、冯铿一行一并南下,……”
“这么说,冯铿依然可能和林家联姻?”永隆帝皱起眉头,林海是父皇的私臣,这么些年来替父皇打点两淮盐政,只是此人倒也低调,自己安排都察院那边细查,虽然有不少疑点指向林海,但永隆帝却知道,其中绝大多数都应该是自己父皇的安排。
自己很欣赏冯铿此人,哪怕林海此人关碍不大,但是永隆帝还是不喜欢对方与父皇的人有什么牵连沾染。
“这却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卢嵩对皇上如此器重冯铿也是颇为诧异。
再说是对方才华横溢,但是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年,若是没有一二十年的成长,也不可能进入朝廷重臣序列。
但如果转念一想,此子从馆选庶吉士之后,短短一年多时间,从西征平叛到开海之略提出,可谓一浪接一浪,也使得皇上破格将其授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已经打破了大周新科进士中修撰从不授状元以外的先例。
所以此子未来的前景还真的有些不好说,只是这等婚姻之事若是也要干涉,就显得有些过了,而且纵然是林海之女嫁给了冯铿,卢嵩也不认为会对冯铿产生多少影响。
似乎是也感受到了卢嵩的不以为然,永隆帝也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敏感了,或许是对此子太过看重,所以希望能十全十美,但真的十全十美,只怕又未必是好事了。
再说了此子要娶沈珫之女为长房,又要娶林海之女,恐怕齐永泰和乔应甲也应该早就斟酌过,若是不妥的话,这二人只怕就应该先干预了才是,相比之下,像其父母反而影响力未必有多大。
“罢了,此事暂且不说,你们龙禁尉配合都察院在扬州那边密查,可有其他收获?”永隆帝轻声问道。
“都察院那边对我们很不放心,所以……”卢嵩苦笑。
都察院对龙禁尉的防范和约束也是两家共同查案时一直无法摆脱的毛病,既要用龙禁尉有些手段,又厌恶龙禁尉的不受控制,所以每一次需要联合查案时都是磕磕绊绊,每一次结束之后都察院都免不了要弹劾龙禁尉,弄得极不愉快。
就在永隆帝和卢嵩还在就扬州一案进行探讨时,冯紫英和崔景荣一行人也已经经过济宁南下徐州,向着扬州进发了。
贾琏他们的船紧随在官船之后,近乡情更怯,已经阔别了好几年的黛玉心情也开始慢慢低落下来,不知道父亲的情况究竟如何,深怕面对难以接受的结果,这都让这几日里黛玉心情很是糟糕。
冯紫英也很是无奈,到过了徐州之后,他索性给崔景荣告了个罪,悄悄到了贾琏他们这艘船上,反正两艘船一直一前一后首尾相连,倒也无虞。
丁字卷 第十四节 隐杀,阴风
“睡下了?”冯紫英看着出来的紫鹃,小声问道。
“睡着了。”紫鹃咬着嘴唇道:“大爷,姑娘这几日晚间都没有睡好,稍有动静就惊醒了,而且还做噩梦,……”
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
十三岁的小姑娘,或许马上就要面临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境地,以后几年可能还得要继续寄居于贾家,而且情形还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有任何倚仗,这对于本身心思就细腻敏感的黛玉来说,可能就更难以接受了。
如果不能有一个足够依靠的寄托,林丫头恐怕真的熬不过去,《红楼梦》原书中黛玉能撑过去也是源于和贾宝玉的稳定感情,让她以为可以作为一辈子的依靠,而当这个梦想幻灭之后,便立即化为一颗流星殒灭于这个欺骗她的世间。
冯紫英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林如海的命运究竟如何他不清楚,但林黛玉的命运他却要牢牢掌握。
林如海究竟是真的患病还是其他原因,他无从知晓,只有到了扬州才知道,若真的是患病,那就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生死有命了。
如果是其他,冯紫英倒是可以好生琢磨一下。
以太上皇现在的地位和永隆帝的明智,若是林如海真的有问题,永隆帝也不会去触动,而要等到太上皇宾天之后才来动,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来招惹是非?
永隆帝不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
但为什么赵文昭会说北镇抚司和都察院甚至刑部都有人在扬州?
赵文昭这个人情冯紫英要卖,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向自己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
“大爷,若是林姑爷真的有什么不测,……”紫鹃月牙眼看着冯紫英,嘴唇已经被贝齿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放心吧,一切有我。”冯紫英看着这个忠心的丫头,挥了挥手,“不管日后情况如何,你家姑娘有我照看,琏二哥那边我也已经打了招呼,……”
“啊?”紫鹃吃了一惊,“大爷和琏二爷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说一点,你好好把你家姑娘侍候好就行了,让她别太伤春悲秋的,心情放开了一些,坦然面对一切,只要身子康健,其他一切有我!”冯紫英皱起眉头道。
紫鹃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赶紧点点头:“只要有大爷这番话,姑娘也就该放心了。”
“嗯,到了扬州,我会和琏二哥一起去拜会林公,嗯,具体情况,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冯紫英沉吟着道:“若真是有事,我也会想办法在扬州多逗留几日。”
贾琏陪着冯紫英走出中舱。
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冯紫英表露出来的一些紧张和凝重让他很不适应,特别是冯紫英在徐州下了船消失了两个时辰之后,冯紫英的态度就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了。
“紫英,可是有什么不妥?”贾琏虽然不是第一次出远差,但是原本以为就是护送林妹妹来一趟扬州而已,若是林姑爷无碍,自然不必多说,若是不幸身故,那么就要协助林妹妹处理林姑爷丧事,另外也要把林家遗产作一处置。
先前他也曾经和冯紫英探讨过此事,觉得无外如此。
林如海是一脉单传,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是沾不上什么的,唯一问题就是两个侍妾。
若是不愿改嫁,那么贾家替林如海将这两个侍妾养起来也无不可,反正没有子嗣,也就是荣养二人罢了,若是想要离开另寻出路,那也没关系,打发一笔嫁妆就是了,没有子嗣的侍妾都是如此。
原本觉得是比较简单的事情,贾琏不认为这里边有什么值得冯紫英都严肃起来,便是自己也能轻易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更何况如果林如海还在的话,那么还能和林如海商量着办。
最糟糕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贾琏想不明白还有什么让冯紫英心情凝重的。
冯紫英摇摇头。
赵文昭能透露给自己这样一个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不是有人授意也不好说。
但透露出来的这个情形还是让他有些警惕。
看样子林如海这个两淮巡盐御史盯着的人不少,究竟是盯着他这个位置,还是盯着他手中掌握着的盐引和银子,甚至还是盯着之前他所了解或者掌握的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冯紫英也不确定。
和贾琏自然是没法说这些的,说了只会让贾琏恐惧紧张,毫无意义,也无济于事。
“没什么,只是怕林妹妹有些接受不了现实,所以有些忧心。”
冯紫英的解释不能让贾琏满意,但是对方明显是不愿意说,贾琏也无可奈何。
“紫英,你也莫把二哥当成糊涂人,林姑爷那边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让你不放心,不过你不说,二哥也就不问了,二哥受府里安排就是来处理林妹妹的家事的,但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日后要娶林妹妹,这事儿恐怕就不能说与你无关了,若是有什么麻烦和关碍,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贾琏的话让冯紫英还惊了一惊,这贾琏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精明起来了,居然还知道那自己给扭住,甚至还要用自己未来要去林妹妹这桩事儿来“要挟”自己。
“琏二哥,小弟何曾说要袖手不管了?但小弟此番来江南是公干,在扬州这边逗留多久还得要看崔大人的意思,但我肯定会尽我所能来帮你,琏二哥无须担心。”冯紫英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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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金陵府。
甄府。
“林如海那边去有没有消息?”甄应嘉满脸疲惫,躺在安乐椅上,以手扶额,沉声问道。
“还没有,都察院的人去了苏州,不知道去干什么,但是龙禁尉的人仍然还在扬州,……”满脸精悍的黑衣男子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甄应嘉不耐烦地道。
“据说刑部也派员下来了。”黑衣男子低垂下头。
“刑部?”甄应嘉莫名其妙,“哪个刑部?南京刑部还是京师刑部?”
“京师刑部。”黑衣男子声音多了几分凝重。
“京师刑部?!”甄应嘉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京师刑部怎么会派人下来?为什么事情?难道南京刑部没有反应么?”
大周沿袭前明,禁止越诉,也就是说刑部插手的案件都必须要是各直省审理处置过的案件,南京六部对南直隶各府拥有独立的行政权,体现在刑诉这一块,非经南京刑部处置之刑诉,京师刑部不得插手南直隶各府州刑诉和案件。
“恐怕就是去年松江府那起私盐案。”黑衣男子有些艰辛的吞了一口唾沫,头低得更低。
“嗯?哪一起?”甄应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看着黑衣男子难看的脸色,这才骤然反应过来,声音顿时焦躁起来,“不是人都是死了么?还有什么问题?”
“照常理人是都死了,但是有一人落水一直没见着尸体,另外还有一个死者的家属一直在闹腾,因为他家是一个大家族,其中有一个堂兄是考中了举人,在背后支持,所以这边也投鼠忌器,……”
甄应嘉脸色顿时阴沉得吓人,喘了几口粗气,随即反应过来不能慌,若是自己都慌了下边人只怕就会心乱了,他稳了稳心神,这才放慢语速道:“没什么大不了,就是那人没死,他也只是外边跑的,根本就不知道里边的事情,隔着几重呢,哼,举人,真以为考个举人就能为所欲为了,我会和礼部这边打招呼,让人去告诫他,……”
黑衣男子背上都已经出了一层汗,听得甄应嘉这么说,这才稍稍稳了稳心神,“那京师刑部的人……”
“暂时不管他们,京师刑部要查,也要让南京刑部这边提供所有东西,这是我们的地盘,轮不到他们来张牙舞爪,另外这段时间京师那边的人频频南下,朝廷为开海一事儿扰动了整个江南啊。”
甄应嘉冷笑一声,抚摸着瞎喊,脸上露出一抹阴戾。
“不过林如海那边你要安排人盯紧了,龙禁尉那帮人不太好侍候,实在不行,我会找京师那边的人和他们打招呼,但是现在还不行,……”
终于松了一口气,黑衣男子语气也镇定下来,“林如海我派人提醒过他两次,他没有理睬,不过我估计他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另外京师那边应该也给他了指令,所以他应该不敢……”
甄应嘉想了一想之后才缓缓道:“你暂时不要再去碰他,他现在病重,而且京师那边也把他独女送了回来看望,我估计他纵然是心存死志,也不敢不顾及他的嫡女,这倒是一个好的机会,……”
黑衣男子不太明白甄应嘉在说什么,但他知趣的没问。
甄应嘉仰起头来,默默思索了一阵,这才又道:“那帮倭忍现在在哪里?替我立即安排过来,有备无患,你亲自去办。”
丁字卷 第十五节 糜烂不堪
一行人从清江船厂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魏广微和孙居相。
作为大周唯二的两大朝廷所属的官办船厂,其落后和迟暮的景象让一行人都忍不住为之摇头。
也难怪每年工部投入到这家船厂的数以十万两计的银子打了水漂。
其他不说,随随便便核查了一下在籍工匠名单,缺额之大,让人触目惊心,虽然管事百般解释,但是崔景荣、魏广微和孙居相是何许人?都是些在这等场合久经风浪的,便是冯紫英他们几个都能看得出这里边藏着多深的猫腻,遑论他们几人?
估计起码有七成是虚报,也就是说照理本该是四千多接近五千名工匠,只有不到一千五百名还真正在船厂,其他三千多人,要么就是船厂各级吃空饷,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要么就是挂在船厂,但实际上早已经自己去干自家的私活儿或者就是受上峰指派去干别的活儿去了。
淮安清江船厂和金陵龙江船厂是大周两大官办船厂,一个以生产漕船为主,一个以生产江船、海船为主。
最早清江船厂属于漕运总督和南京工部共管,但是李三才接掌漕运总督之后明确提出要么交给漕督直接管,要么就交由工部直接管,并建议交还工部,所以清江船厂就划归工部直管,现在看来当时李三才便已经觉察到了清江船厂的糜烂**,所以才会先把责任撇清。
现在看来这无疑是明智之举。
“显伯,你回去之后恐怕要给你们工部堂上官们上书啊,这清江船厂如此,只怕……”崔景荣一直到从淮安离开上船才忍不住开着玩笑道:“我在淮安都不敢说此事,生怕有人心一横想要杀人灭口啊。”
魏广微额际汗意淋漓,连连摇头:“崔大人,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这个罪名落下来,除了工部刚上任几位堂上官,只怕立即就要在工部里边卷起一场风暴,特别是南京工部。
清江船厂是五年前李三才担任漕督发起建议之后,才开始陆续从南京工部移交给京师工部的。
漕督不管,南京工部自然想要接手,但是朝廷显然不放心交给南京工部,为此南京工部还和京师工部扯了许久的皮。
也是考虑到清江船厂所造漕船任务日重,京师工部实在不放心交给南京工部,所以朝廷才决心收回,自然也要遭到南京工部那边的极力抵制。
但是看样子收回来几年里,这清江船厂的情形并未得到多少改变,其间原委估计也不少,但是有一条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那就是谁都不愿意去得罪这帮人。
谁知道这帮人内里又牵连着多少京师大员,要知道元熙帝六下江南所需龙舟六成建于龙江,四成建于清江,这二十多年来,花销何止百万?
一艘普通漕船不过二三百两银子,便是讲求质量选料上乘的上等漕船也不过再加三成,四百两银子便是顶天了,但一艘龙舟造价几何?动辄上万两,皇上御座的特制龙舟更是价值数万两,其间有多少利润,有多少肥水流入无数人腰包,不言而喻。
所以谁都知道船厂水深,但是大家都视而不见,便是都察院那边也一直只是只吹风不下雨,不痒不痛的一些上书要求核查清江提举司和龙江提举司的账目,但都是留中不发,而久而久之也就搁下来了。
没看到身旁的孙居相脸色铁青,手已经攥得青筋暴绽,显然是对此情形不满到了极致。
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都没有插言。
冯紫英是不愿意插言,范景文和贺逢圣是没资格插言。
范、贺他们二位就是来跟随学习办事的,多听多看少说,如果崔景荣让他们说,他们才能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想法,没问,那就憋着。
孙居相轻哼了一声,”显伯,只怕崔大人这不是开玩笑呢,清江船厂糜烂若斯,难道工部就毫无觉察?南京工部移交给你们工部时日不短了吧?“
魏广微脸色有些难看,迟疑了一下才道:“个中内情,一言难尽,伯辅兄,小弟不信你就一无所知?据小弟所知,永隆二年,清江提举司副提举赵志中投水身亡一案,至今南京刑部也没有给出一个说法,哼,畏罪自杀,端的是扣得好帽子!”
崔景荣脸色一沉,“显伯,慎言!”
魏广微颈项一硬,抗声道:“崔公,事无不可对人言,赵志中乃是我工部官员,我亦熟悉,其人虽好酒,但是极有分寸,而且多是在自己家中饮酒,极少与外人共饮,怎么会在寒冬腊月二十八跑出去与一干无关之人饮酒?回来路上居然就投水自杀了,南京刑部先前说是失足落水,可他是一路乘车回来,如何失足落水?干脆就说回到家中烧毁了文书之后畏罪自杀,……”
“哼,他一个副提举,不说南京工部,清江提举司尚有提举司和另外一个副提举,有问题什么时候轮到他了?怎么就要走到自杀这一步了?”魏广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孙居相,语气中充满了不忿:“对了,伯辅兄,我记得不久之后,南京工部也出了事儿吧?好像龙禁尉也都来了不是么?有结果么?”
这桩公案崔景荣和其他人都不熟悉,但是孙居相却是知晓的。
这其中还牵扯到南京工科给事中苏文礼被杀一案,这也是永隆三年初的案子,两案相隔时间不到一个月,南京刑部甚至龙禁尉也都来调查过,但是都没有结果,只能归结于江湖仇杀。
但这位南京工科给事中是刚从都察院浙江道过来的,上任不到一月便被杀,这也引起了很大震动,但是最终归结于苏文礼在秦淮河上和一个江湖中人为了一个刚出道的雏妓争风吃醋,所以被江湖人士后来所杀。
后来南京刑部和金陵府、苏州府在南直隶也掀起一场针对江湖人士的清洗风暴,一月之间抓获各类飞天大盗绿林蟊贼数十人,为此萧大亨还特地上书朝廷要求嘉勉南京刑部和金陵府。
至于这一案中具体有什么内幕**,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了。
这个话题就有些沉重了,而原本好像说什么的孙居相却只能把脸扭向一边,面色阴沉如水,但却不再言语。
像冯紫英、范景文和贺逢圣这等刚出道的新嫩自然不清楚这里边到底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但是崔景荣和吴亮嗣、魏广微以及孙居相却都是知晓一些的,这件事情既然被压了下去,就必定有其原因和道理。
龙禁尉来了都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结果,究竟是的确查不出来或者说真的是江湖人士所杀,还是另有隐情?
崔景荣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
他也没想到只是评估一下清江船厂的造船水准和实力,为下一步可能要涉及到的开海造船和水师舰队筹备事宜,却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动静。
登莱总督王子腾已经走马上任了,辽南战略已经在兵部那边紧锣密鼓的成形,涉及到就必须要打开已经封禁日久的辽南——登莱之间的航线,这就需要在登莱设立船厂,而船匠工匠从何而来,只能是来自清江和龙江。
而自前明开始到大周广元年间辽东和山东航线一直是处于封禁状态,而到天平年间短暂开禁迅即又关闭,一直到元熙年间的壬辰倭乱前夕,才有忙不迭的重新开禁,但是基本上没有发挥多少作用,壬辰倭乱一结束,海禁再起,便没了声音。
现在开海举债之略一个最大的交换条件就是登莱——辽南航线开通,一方面要让与朝鲜、日本的海贸启动起来,更重要的是要加强对辽东的支持,让辽东局面好转。
辽东的困境已经越来越明显,建州女真对整个女真的统一动作越来越大,而且手也开始伸向了辽西的蒙古诸部,一旦完成整合,辽西走廊几乎就完全在女真人的威胁之下,辽东就将成为一个孤局。
这是北地士人和包括武勋在内的军队方面都无法接受的。
这也是永隆帝无法接受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恐怕他的皇位都未必能坐稳,甚至太上皇要换人都会得到文臣武将们的支持,哪怕他只是一个替罪羊。
这一点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显伯,此事不在我等此次南下所须经办范围之内,你和伯辅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下来再议,回京之后亦有渠道反馈,……”崔景荣及时打住了这个话头,再扯下去,这个话题越扯越深远了,大家都来了情绪,这本份儿事情谁来做?
“显伯,你把清江船厂的情况还是简单梳理一下,这等情形恐怕很难让朝廷满意,登莱那边催得紧,到扬州之后,你恐怕就要拿出一份文章来,我来签署,送报朝廷。”
崔景荣看着魏广微,魏广微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却没有再说。
丁字卷 第十六节 紫英,我们谈谈
在船行抵达扬州时,冯紫英越发感觉到密云欲雨的那种压抑。
来码头迎接的一干官员中,无疑是以扬州知府翟文崖为首。
他们这一行人并非奉旨出行,而是受内阁之托的一次调查,所以像南京六部并不需要派人来迎接,否则在徐州时,南京就应该有人来了,但如果说南京方面真正重视此行,也可以派员前来接洽,不过很显然南京那边并无此意。
对这一点,崔景荣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现在南京六部为首者基本上都是属于那种投闲置散的,自然对这些京师来人一百个不待见,真正属于储材的年轻少壮派,没得到尚书们的批准,自然不可能来,但私下里却早已经安排私人前来打了招呼了,比如像南京工部左侍郎陶骞,南京户部左侍郎胡文吉等人。
所以崔景荣他们也不在意,本身就是来一次调查摸底,对于南京六部那边,也就是场面走一圈,更多地还是要着眼于各府,比如金陵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等。
扬州不算是此次南下的重头,但是扬州地位却又特殊,作为整个两淮南直的盐运中心,这里不但云集了富甲全国的盐商,同时这里还是最重要的各类消费物资集散地,除了盐,脂粉、丝绸、木材、粮食、布匹、骨董艺术品等等,在这里的交易繁盛程度有些甚至超过了京师城。
扬州是一座典型的消费型城市,畸形的需求和市场使得这里消费行业极为发达,但除了盐外,脂粉和丝绸可以算得上这里的重要出产,其他的更多地中转流通,但这特殊的中转流通恰恰造就了这里的十里繁华。
冯紫英是早就和崔景荣等人打了招呼,算是请了一个假,在匆匆参加了扬州地方官府举办的欢迎宴会之后,冯紫英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在见到林如海第一面时,冯紫英心里就微微一沉。
瘦削的面颊和还算有神的目光,这两种不同的征兆混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什么,冯紫英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长期跟随着张师,多少他也有些见识,这种情形往往是病入膏肓难以逆转,但是却还不至于短时间内油尽灯枯的状态。
果然在和贾琏简单交谈了之后,贾琏就告诉了冯紫英情况不容乐观。
按照多个郎中的判断,林如海应该是长期劳累,积劳成疾,湿热伤脾,寒温失节,日晡潮热,夜有盗汗,这是典型且严重的肝疾。
再一问,林如海喜好饮酒,虽然酒量不大,但是却是每日都要小酌。
肝疾到了这等状态,基本上就是拖日子的问题了,按照郎中的判断,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月,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时间了。
看黛玉的模样倒也还算正常,虽然眼睛红肿,神态哀怜,但好在还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种打击过大难以接受的状态,大概是之前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看到自家父亲尚能坚持,心里也就慢慢接受了。
“冯铿见过林伯父。”冯紫英规规矩矩的鞠躬作揖行礼。
“没想到汝俊兄居然有如此得意弟子,果然是英姿不凡,天纵奇才啊。”林如海嘴角带着笑容,抬抬手,示意冯紫英不必多礼,心中却在暗叹。
眼前这个青年无疑会是日后大周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或许二十年后此之就该在文渊阁中有一席之地了。
不提冯紫英的能力才华,单单一个庶吉士,不,现在是翰林院修撰身份了,而且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个北地士人文臣中的佼佼者保驾,其前途可以想象会有多么光明。
无论是谁想要动冯紫英,都要掂量一下来自北地士人的疯狂反扑,这还没有算他还是官应震这个湖广派首领的得意门生,柴恪无疑也是受到了官应震的影响才会如此青睐此子。
不得不说冯紫英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祖籍山东,成长于山西,然后又附籍顺天府,山东、山西、北直,这三个北地士人实力最雄厚的北地省份,未来可能就是他的基本盘了,再加上他的特殊出身,武勋之家,虽然这个群体现在不那么受待见,但是你却不能否认这个群体依然在军队和边地中有着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这一切加起来,就真的太完美了。
噢,对了,这个家伙还颇合皇上的胃口,或者说这家伙很能投皇上所好,而且还能拿得出真材实料,不是那种单靠阿谀逢迎来讨好皇上的。
难怪那么多人都看好此子,自然也就有无数人想要招他为婿了。
“伯父过誉了,小侄才疏学浅,资质愚钝,尤其是在经义诗文上更是不值一提,甚至沦为笑柄,……”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笑了起来,“贤侄何须如此谦虚,须知过分谦虚就是虚伪了。我不认可你所说的,经义的确是根基,但是根基再牢,若是不通变通和突破,那也成就有限,难以真正应对危难时局,至于诗词歌赋,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锦还是锦,一样有用,而花不过就是好看罢了。”
冯紫英没想到林如海居然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诠释锦上添花这个词语和经义诗文,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对林如海的猜测,这让他大有引为知己的感觉。
难怪林如海会为贾雨村引荐给王子腾,只怕林如海未必就不知道贾雨村的本事和品性,但还是推荐给了王子腾,这说明林如海远非有些人想象的那种迂腐古板士人。
至于说是不是清廉刚正,冯紫英不好评判,但以他的判断能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替太上皇看守这座内库这么多年,甚至到现在永隆帝都不敢轻易插手,也足以说明很多了。
这不是一个光靠清廉刚正就能坐稳的位置,甚至还可以再用心险恶的说了一句,元熙帝也不可能让一个清廉如雪刚正不阿的私臣来坐这个位置。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之后,林如海撑这身体站起身来,旁边的长随赶紧扶着,不过林如海还算正常,只是身子有些虚弱而已,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长随躬身而退。
“玉儿,琏儿,你们也出去,我要和紫英好好谈谈。”林如海语气平淡,但林黛玉和贾琏都明白林如海是要和冯紫英谈什么了,都点了点头,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了二人。
巡盐御史论理是一个临时性的职务,但是从前明以来,这个职务虽然一直被明确为都察院派出的御史,可从未真正属于都察院管辖。
大周自天平帝以来,两淮巡盐御史这个位置就成为皇帝的“自留地”了,甚至连内阁和都察院似乎也和这几任皇上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尤其是在元熙帝其间,六下江南的巨大花销如果要让户部来承担,势必要引发朝野的攻讦,无论是内阁还是皇帝本人都难以抵挡得住这份抨击。
所以有两淮巡盐御史在这中间作为皇家内库和户部国库之间的一种隐性桥梁,所以很多不好说或者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就都可以通过这里来处置了。
这不过这个隐性私库规模经历了这么多年,特别是元熙帝这四十年,规模究竟有多大,每年发出多少盐引,收回多少银子,用于哪些方面,谁能用这里边的银子,现在还剩多少银子,都是一个谜。
都察院也好,龙禁尉也好,甚至户部也好,都想搞明白这一点,但是又谁都不敢来赤膊上阵,往往都只能假借各种借口理由或者国事日艰国库不足来想方设法打探。
不过好像到现在为止,这个意愿都尚未达成。
林如海重新坐下,和冯紫英相向而对。
“紫英,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一说么?”林如海面容温和,但语气却有些微冷。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再度鞠躬行礼,“小侄知道伯父心里肯定是对小侄有些看法的,但小侄还是想要向伯父恳求,请伯父能将林妹妹嫁与小侄。”
“哦?”林如海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冷,“你不是要娶沈珫沈沈季玉的女儿么?”
沈珫和林如海都是苏州同乡,又是同年进士,虽然他走了元熙帝私臣这条路,和沈珫关系并不密切,但是并不代表没有往来,更不代表对沈珫的情况就不了解。
“回伯父,沈伯父那边,是乔师和家父做主,蒙皇上恩典,小侄兼祧家伯父之长房,所以沈家女乃是娶为长房。”冯紫英语气恭敬,但是却没有半点含糊。
“你是打算娶玉儿为你们冯家三房?”林如海要把问题问清楚,“贾雨村曾与我来信说和你提及你和玉儿约为婚姻之事,当时你为何婉拒?”
冯紫英没想到贾雨村居然还把这事儿捅给了林如海,但也很难说人家这是恶意。
略作思索,冯紫英迅即回答:“两个原因,一是当时小侄和林妹妹年龄都尚小,二是有些顾虑,担心家母不同意。”
丁字卷 第十七节 意味深长
“嗯?”林如海剑眉一挑。
“更何况当时小侄连举人都尚未考取,只怕要说迎娶林妹妹,伯父也不会答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林如海并不在意对方的这个说辞,的确在当时恐怕自己不会答应,自己有这个资本,但现在对方却说他母亲也不会同意,这就让他不能接受了。
“紫英,我是问你说令堂不会同意,却是为何?”林如海厉声问道。
“伯父,林妹妹身子娇弱,三年前更是孱弱,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形,对于我母亲来说,恐怕一切都比不上一个健康且容易生养的嫡妻更重要,林妹妹当时的情形,我母亲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冯紫英略显无奈地道。
“那你母亲现在就能答应了?”林如海心中一凛。
这冯家的情况较为特殊,恐怕此子所言属实,他母亲只怕更愿意娶一个身子健壮且容易生养的女子,而并不会太过介意其家世出身,这一点是上玉儿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自己却有些忽略了。
“呃,一方面是因为长房这边肯定要先成亲,这样一来我母亲恐怕就不会那么焦急了,也可以让林妹妹多一些时间来将养身体,两三年后林妹妹年龄合适,想必体格也就能康健许多了。”冯紫英坦然回答。
但林如海内心却感觉到这一点怕是有些隐忧,自己女儿的身体他很清楚,其母贾敏就是一个瘦弱体格,生下黛玉就是分外艰难,玉儿这一点倒是和她母亲格外相似,也难怪人家一看到玉儿这体格就心里打鼓。
若是拖上两三年之后,纵然人家迫于婚约娶了玉儿,若是无出,只怕玉儿未来的处境也会很糟糕,想到这里林如海心里就难以稳得住了。
迟疑了一下,林如海当然知晓这些大户人家就是如此,嫡妻无出麻烦很大,甚至不是纳妾生子能解决问题的。
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女儿一旦无出会面临宠妾仗着子嗣欺凌的局面发生。
虽说现在断言女儿就无出未免有些过早,但哪怕一丝一毫可能他也不愿意见到,若是自己身体康健倒也好说,但现在,想到这里林如海心思越发沉重。
“哼,玉儿还小,再等几年自然就会好许多,……”
“那是自然,小侄也已经专门为妹妹寻来一份锻炼体格的功法,也能有助于妹妹身体更健壮。”冯紫英也点头附和。
“哦?”林如海对这一点倒不知晓,颇为吃惊,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不太相信,自己女儿的身子骨他当然最了解,但人家有这份心,说明也就是真心想娶女儿,“唔,那就好,不过那尤氏女可是你准备纳为妾的?为何带着她外出,你小小年纪便离不得女人么?你是想招御史攻讦么?”
冯紫英一愣,尤三姐一直陪着黛玉,所以也就一起跟随黛玉进了林家的门,没想到林如海倒是观察如此细致,或者就是贾琏也直接挑明告诉了林如海,本来这等事情也不算什么。
”呃,不瞒伯父,的确有此意,不过带她出来倒不是小侄离不得的女人,小侄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儿自制能力还是有的。”冯紫英笑了笑。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他也觉得冯紫英不至于如此,如此不知轻重,如何能让齐永泰和乔应甲看上眼,“那是为何?”
“恐怕伯父也知道小侄随崔公江南一行所为何事,其他也就罢了,但是可能要去闽浙一行,而闽浙海商素来与倭寇纠缠不清,而朝廷全面开海,势必对有些长期与倭寇勾结走私的海商造成冲击,只怕许多人也不愿意见到朝廷这项政策的落实成行,便会有一些下作手段出来,……”
林如海一凛,想了想才道:“这倒不可不防,不仅仅是闽浙,便是这南直隶这几年亦是治安不靖,倭人虽然不及壬辰倭乱之前那么猖獗,但是比起壬辰倭乱刚结束那两年又有些反复了,像宁波、松江、泉州、漳州、杭州都有大股倭寇登陆的踪迹,最远也曾经深入到南京境内,……,不过贤侄是担心那些海商邀约那些倭寇来对你们不利?”
“嗯,崔大人他们虽然也有些防范,龙禁尉也有数人随行,但是小侄观察,恐怕崔大人他们还是太大意了一些,理由就是我们只是下来调查,有对朝廷政策难以左右,对我们不利毫无意义,但是倭寇和那些走私海商未必如此想,他们只想拖得一年算一年,若是能用这等手段都能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呢?反正这都是像押注一般,代价不值一提,万一真的赌对了呢?”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深以为然,“紫英,恐怕不能只防着倭寇,还得要防着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中人眼中只有利益,若是那些个海商能许之以重利,只怕他们一样也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这和尤氏女有何关系,莫非这尤氏女……?”
冯紫英没有隐瞒,点点头,“这尤氏女乃是西北崆峒派的剑童出身,武技高超,我带她出来也是就是防范于未然。”
原来如此,对这一点,林如海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毕竟他们这一趟涉及到太多人生计,甚至就是生死存亡,所以没准儿就有人要铤而走险,小心驶得万年船,没错。
”唔,紫英,既然你诚心要想娶玉儿,我当然不会坏这桩姻缘,但是玉儿年龄尚小,本身身体也娇弱,你是否打算是先订亲,然后再等几年来成亲?”
这也是关键问题,林黛玉才十三岁,按照常理也需要十六岁之后才能成亲,而且林黛玉本身身体状况娇弱,按照冯紫英的考虑最好能等到十八岁之后来成亲同房,否则真的容易伤及自身。
“伯父若是允许,小侄正有此意。”冯紫英毫不犹豫地道:“有这三四年将养,林妹妹身体肯定要康健许多,这边我此番回去之后便可立即请我母亲托人做媒,先行订亲,而且此事我亦向乔师说过。”
林如海终于笑了起来,“紫英,可据我所知,你之前就应该向汝俊兄说起过你和玉儿约为婚姻吧?难道说你和玉儿还私定婚姻了不成?”
冯紫英大汗,这乔师不是和林如海关系一般么?怎地还有书信来往?难道把自己之前忽悠他的话都告知了林如海?
一时间也拿不准乔应甲和林如海究竟说过些什么,说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冯紫英觉得乔应甲不应该和林如海说太深层次的话才对,或许就是无意间提及?
“绝无此事,林妹妹何等人物,如何会有这般不通礼数行径,小侄也不敢如此胆大悖逆行为,不过是临清民变之后,小侄也曾去看望过林妹妹几回,乔师问及,我就说若是日后有缘,便当娶林妹妹为妻,后来小侄也就冒昧说已经和伯父有过书信往来,希望能娶林妹妹,伯父也已经首肯,否则乔师还要为小侄介绍其他人家,……”
冯紫英含糊其辞,一边观察着林如海表情变化,见林如海并无异色,而且也不太在意,这才算确定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之间只是无意提及并无谈论具体时间和细节。
林如海这么一提也是有意图的,现在冯林两家尚未定亲,而且林如海可以确定,这其中多半还是要有些波折,特别是冯紫英母亲那一关只怕不好过,但现在自己也不可能马上逼着冯紫英家中下聘来定亲,而如果这桩婚姻是经过了乔应甲的认可,那么就要稳当得多了。
作为士林领袖,乔应甲最起码还是要讲求信诺二字的,只要有了他的点头或者说认可,这桩婚事想要悔婚,冯家就须得要考虑影响和印象了。
冯紫英家中这边纵然有些波折,但是自己这边也有对策,只是还需要安排一番。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林如海竟然是如此深沉老到,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这些问题设计了进来,一步一环,自己步入彀中而不自知,当然即便是知晓,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见林如海有些疲倦之色,冯紫英便告辞出来。
贾琏见冯紫英出来,赶紧迎上前去。
“没事儿,琏二哥,林伯父目前身体状况还行,他和我说了林妹妹与我的事情。”冯紫英宽慰对方道。
贾琏迟疑了一下,“那这边儿……”
“恐怕还得要辛苦一段时间琏二哥了,林伯父怕是也知道他自己的情况,这段时间恐怕要做好各种安排,小弟恐怕难以一直待在扬州,所以诸多事情还得要琏二哥来操心。”冯紫英正色道。
“这都没什么,只是……”贾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难道说自己要一直等到林如海断气,要问林家后续财产如何安排,这未免太过了。
“琏二哥,我知道你的难处,等一等吧,我相信以林伯父的智慧,怕是早就有周全安排。”冯紫英意味深长的拍了拍贾琏的肩头。
丁字卷 第十八节 扬州第一衙门
第一次见面,冯紫英和林如海都还是处于一种相互试探了解的阶段。
冯紫英也清楚,无论自己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情深似海,林如海这种人也不会相信这等空口白牙几句话的。
素无交道,也不知根底,自己便是才华再出众,但品行道德呢?
只怕自己才华越出众,只能增加对方的担心和疑虑尤其是在他时日无几的情况下,他就更需要慎重斟酌了。
除非自己和林丫头正式订婚并公之于众,恐怕林如海才会真正相信自己,毕竟做到那个层度,如果要悔婚的话,对双方都会是巨大的伤害。
尤其是像自己这种身份特别万众瞩目的士人文臣,如果被打上毁诺失言、背信弃义的烙印,那这一辈子都可能会遭到其他人的指责和攻讦,这等士林清誉对于个有志于仕途进取的年轻士人可以说决定性因素,无人能避免。
其他方面林如海无意多谈,甚至根本不想谈,不是一路人,交浅言深,只会调增麻烦。
冯紫英估摸着林如海也会把自己视为了北地士人甚至是永隆帝那边的人了,但是林如海应该清楚北地士人和永隆帝现在看起来还算合拍,但是这却绝不会是一路人。
就像他这样除非真正舍弃士人身份成为皇帝私臣,否则真正有志于宰辅之位的士人是绝不可能彻底投向皇帝膝下的,也就是说这类人必须要有底线,维护士人利益的底线。
林如海这种沉浮宦海几十年的角色,应该是明晓这一点才对,而且他也应该看得清楚,除非有什么特别大的变故,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职位,这个职位上所拥有的一切,迟早都将要交给永隆帝。
那么他现在该做什么?
冯紫英虽说前世也是为官几十年,但是他对大周朝这种为官,特别是像两淮巡盐御史这种特殊岗位的内里情形还真不清楚。
别说是他,只怕除了历任这个岗位上的人以及真正明白这个岗位上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的皇帝外,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和他打交道的人,恐怕也是瞎子摸象,只知道其中一部分,难以窥测全部。
看见自己姑娘满脸愁思,紫鹃只能轻轻扶着黛玉的胳膊,替她在背上安抚着,“姑娘莫要忧心,老爷和冯大爷都不是等闲人,肯定会好好说的,……”
两眼红肿如桃的黛玉白了紫鹃一眼,“死丫头,我是担心我爹病情,什么时候担心其他了?”
紫鹃也不点破,抿着嘴道:“老爷病情看起来还是稳住了,婢子看老爷自己都很轻松淡然,或许……”
黛玉摇摇头,父亲没有隐瞒自己,他说了他这个病怕是回天无术了,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有什么危险的,就是拖日子,这也让黛玉很是绝望、无奈和伤心。
很难面对这种情形,明知道生命不久,但是却又难以改变,现在还要每日面对这种日渐迫近的死亡,这对于亲眷来说,是一个何等残酷的煎熬。
所以冯紫英也专门和紫鹃打招呼,务必要帮助宽解黛玉的心境,避免她因为心情糟糕而影响到身体。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自己给林如海和林黛玉一个确定可靠的承诺,让他们足以放心的承诺,这样才能让父女放心,也让林黛玉到了那一天之后不至于伤心绝望过甚。
但在这个问题上,冯紫英却又没有决定权,这年头婚姻之约不是本人就能决定的,那需要双方长辈的确认,而且需要一定的仪式和程序要走。
而要解决自己母亲的心结,也是一道难题,所以冯紫英也是难。
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林如海会有什么想法和对策了。
对林如海自己的事情
门敲响,紫鹃赶紧去开门。
“姑娘,大爷来了。”
黛玉起身一福,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期盼。
虽说更多心思放在了自己父亲病情上,但是连父亲自己都说他的病情现在药石无效,只能拖日子,黛玉虽然伤心也只能面对,但是另外一桩事情既是父亲最挂心的,同样也是黛玉牵挂的。
“妹妹无需挂心,为兄观伯父的状态两三个月内当是无碍的。”冯紫英不敢说太远了。
他只能根据他从张师那里学到的皮毛观察判断林如海身体底子还勉强过得去,而且聘请的郎中所开之药也是养元补气为主,没有用什么狼虎之药,所以这种保守的疗法倒是很对症,当然再对症也只是延缓病情,并没办法改变结果。
“这期间妹妹切莫为伯父增添烦恼,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状态,既对妹妹身心有益,同样也能让伯父心情愉悦,这样也有助于伯父养病。”冯紫英只能用这种话来套住黛玉。
“小妹明白。”黛玉何等聪慧,自然知晓冯紫英的好意,臻首微点,轻咬樱唇。
“愚兄也和伯父说了妹妹的事情,约定此番公干事了,便会约为婚姻。”这等话照理不该当着女孩子来说,但是特殊情况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伯父已经同意,妹妹尽可放心。”
白皙的双颊微微染上一抹绯红,黛玉罥烟眉轻蹙随即展开,只是低下头却不言语,便是身旁的紫鹃也是猛然惊喜过望,但随即又反应过来不该是喜悦的时候。
此等时机,说其他都显得不太合适,冯紫英也只能简短说这两句,便告辞出门。
林如海肯定还会利用这一段时间了解和琢磨,甚至可能还会有一些动作。
他病重虽然病重,但是尚说不上病危,而且亦有行动和行事能力,偌大一个都转运盐使司都在其掌握之下。
论职衔,这个两淮巡盐御史虽然只是一个正四品官员,但是按照大周惯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不设运使,而直接由巡盐御史负责日常盐务,助手为从四品的同知和从五品的副使,加上若干判官以及经历、知事、库大使、库副使等,这样衣蛾都转运盐使司的规模相当可观,丝毫不比扬州府逊色,甚至可以说论财权根本不是一个扬州府能比拟的。
冯紫英相信林如海能在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巡盐御史上稳坐这么多年,能把这样大一个摊子玩得溜转,自然有其能耐,甚至也应该有他自己一帮人。
只不过现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未来谁会来接替林如海来当这个巡盐御史,也就是说永隆帝是打算继续隐忍让太上皇的人来接任,还是准备不顾一切自己来人接手这块肥肉了,都还未可知。
同样这还涉及到林如海自己打算怎么安排了。
在自己生命最多只有半年的情况下,林如海总该为自己考虑的才对,女儿的未来,姻亲这边的交代,以及如何与太上皇的交涉,甚至可能还牵扯到下一步也许永隆帝可能也想伸手进来呢?
这太复杂了,谁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馋人了。
在冯紫英离开林如海的书房之后,林如海就站起身来,走到窗外。
十一月的扬州,已经多了几分初冬萧索的气息,窗外是梅园。
作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设在哪里都是万众瞩目所在,可以说,扬州众多衙门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毫无疑问的位列头名,无论是位置还是环境,亦或是建筑群落的宏伟优美,都是无人能及。
“老爷,汪先生回来了。”
“请他进来。”林如海微微点头。
“东翁。”来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男子,短髭须,清癯干瘦面孔,双目细长,微微一拱手。
“文言,坐。”林如海抬手示意,。
”东翁今日可曾好些了?“青衫男子上下打量着林如海的气色,“观东翁气色神态,似乎要比昨日好了许多。”
“文言无须安慰我,这等情形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文言说我气色好了许多,倒也不假,玉儿从京师城中回来了。”林如海捋了捋颌下长须,“我心里也就踏实许多了。”
“哦,小姐回来了?”青衫男子讶然道,“那可是喜事,可是贾家护送回来的?”
他是在贾雨村走之后才进入林如海幕府中充当幕友的,虽然只有短短四年,但是宾主二人之间却处得甚好,对林如海的姻亲家庭也是十分熟悉。
“嗯,是我内兄之子贾琏护送回来的,不过,还来了一位让你我经常提及的人物,让我也有些意外。”林如海目光明亮,语气温和,对这位幕宾很是尊重。
“哦?”青衫男子眼睛也是一亮,略作思索,“可是那大名鼎鼎的冯紫英?他也来江南了?”
“看来文言对此子十分感兴趣啊,前几日你不是还在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林如海颇为惊讶。
“若是此人一直待在京中,自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开海举债牵动万人心,他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无论是科场前辈,还是同科同僚,只怕内心都有艳羡嫉妒,其间稍有闪失,只怕就会攻讦不断,但此番南下,倒是一个避风头的好去处,要么是有高人给他支招,要么就是他自己聪慧过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青衫男子点点头。
丁字卷 第十九节 歙县汪文言,侠义九州传
林如海笑了起来,“他是我那位现在已经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同年的得意门生,也是现在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齐永泰的关门弟子,你说会连这个都考虑不到么?”
“他再怎么也才十六岁,西疆平叛也好,拿出开海举债之略也好,那不过是从更高层面的考量,至于说这些阴微之处,未必能想得到吧?”
青衫男子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东翁对这位风头正劲的少年郎评价太高了一些。
“当然这一点,对乔、齐二位来说肯定不是问题倒是真的。”
林如海摇摇头,“文言,有机会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年轻人。”
“哦?东翁见过他了,他来做什么?”汪文言很好奇,这等在江南士林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居然不声不响的南下了,所为何事?就算是要避风头,也须得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对,观政庶吉士嘛。
“他是和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一起南下的,朝廷有意让他们考察了解江南开海条件已经选址试点之地,嗯,他现在已经是翰林院修撰了。”
林如海也是感慨无限,自己也是探花出身,但是也只授了一个翰林院编修,后来走上了这条路,而这小子居然以二甲进士出身还捞到了一个只有状元才有资格的修撰,不能不说这朝廷厚待有别了。
“翰林院修撰?!二甲进士授翰林院修撰?这才一年多时间啊!”青衫男子大为震惊。
他是小吏出身,年轻时也曾经希望通过科考谋取出路,只可惜连秀才都连考数年未能过关,最终迫于生计只能在歙县干小吏。
从歙县到徽州再到扬州,他一路行来可谓坎坷,被朋友出卖,被同僚构陷,但是他最终还是闯出来了,只不过眼见得走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中首席幕僚的身份,却遭遇了东翁病重这种事情,不能不让他感到天道无常。
他一直对科考充满了向往,可惜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子,他也清楚在大周朝如果不过科考,便永远无缘权力中枢,只是他还是不甘心,所以才会走进入两淮盐运衙门这条路径。
毕竟这里和正常地方官府衙门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靠着皇帝的宠信和青睐,在这里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只可惜天不假人,自己这位东翁却又遭遇了这样一种噩运。
这甚至让他这个历经无数挫折的昂扬男儿都产生了一种幻灭挫败感,毕竟像他这种私人幕僚,特别是连秀才都不是的小吏出身,要想重新寻找合适的东翁,而且还要赢得对方的认可和信任,实在是太难了。
如果再想要找到这种机会,不知道又需要花多少年,而自己有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年头来供自己挥霍呢?
只不过现在东翁病重,他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自然要一直相陪到底,他虽然不算是士人,但是却一直要一个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甚至更高。
虽然不清楚东翁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排,但是在东翁身边这么些年,他当然清楚自家东翁的特殊位置和其他官府不一样。
这是完全有赖于元熙帝,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的青眼相加才能如此,而这个巡盐御史某种意义就是太上皇的私臣,也是太上皇一个钱袋子。
从自身本身意愿来说,他不是太看好自己东翁的未来。
元熙帝虽然执掌朝政四十年,但是他毕竟老了,而且已经传位给了永隆帝,纵然其间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但是他并不认为其他人有太多机会。
大义在永隆帝一边,其他人要想翻盘太难了,除非得到太上皇的全力支持,而那样对整个大周朝的伤害代价无疑太大。
他也不认为当了四十年的元熙帝会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就做出那等草率行径,哪怕是老糊涂了,也不可能把糊涂到那种程度才对。
但现在东翁的身体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似乎也迎来了一个转折,东翁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排,他没问。
推荐给东翁相善的同僚是一条路,但他不看好,因为东翁这个位置决定了他不会有多少关系密切的同僚,那几乎是自绝于士人了,即便是有也是普通的同学同乡关系,绝非同路人,而自己d哦出身也不太可能赢得这些人的信任。
更大可能是给自己一笔银子,让自己可以有一个安稳富足的后半生,但这却恰恰不是自己想要的。
“嗯,是除官翰林院修撰,如此破格,主要是朝廷认为他在西疆平叛的军功和开海举债之略的贡献,据说皇上对此尤为欣赏看重。”林如海目光里平静,但语气里也还是多了几分欣赏。
“朝廷对军功赏赐不可谓不重啊。”青衫男子忍不住慨叹。
“文言,那也要看人,文臣立下军功,自然如此,但是武将就未必了。”林如海摇了摇头,“但此次却不一样,冯紫英立下军功,朝廷赏了他追封其伯父呼伦侯,并允许他兼祧袭爵,而这个翰林院修撰更多的还是这开海举债之略深合皇上心思,而且也解了内阁的燃眉之急。”
“哦?兼祧袭爵?”青衫男子只知道冯紫英出身武勋世家,但是却是以科举入仕翰林院,这是走了两个极端,却不知道还有兼祧袭爵这一出。
“嗯,他长辈是十多年战死呼伦塞一战,文言应该听过那一战,乃是朝廷北方和鞑靼人的一场恶战,当时的忠孝亲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和忠顺亲王都有赖于其长辈的奋力死战才脱身,所以当今圣上算是弥补当年朝廷的亏欠吧,……”
青衫男子汪文言点点头,他不明白东翁为何如此详尽的介绍对方兼祧袭爵一事,这和东翁有什么关系?
“他兼祧袭爵,其父和其老师为其寻了一门好亲事,也是我同年兼苏州同乡,现在山东东昌府知府沈珫沈季玉之嫡长女。”林如海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
汪文言恍然大悟,自家东翁这是有些艳羡嫉妒那位同年兼同乡的沈大人招了一个好女婿?
干咳了一声,汪文言也有些好笑,但是却不能形诸于色。
同时他也能理解,东翁时日无多的情形下,自然要替他自己的女儿考虑,兴许也曾经有过考虑这位冯修撰的想法,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还是同年兼同乡,这份憋屈只怕实在有些难受。
“东翁,其实无需挂心,小姐蕙质兰心,定会有一份好姻缘,那冯紫英现在虽然看似光芒四射,但是其实也是树大招风,虽说有两位老师看顾,但是如此璀璨夺目,其在同僚同年同乡中只怕也是备受猜忌和嫉妒,只怕未来几年里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汪文言的话让林如海一愣,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话好像让这位幕僚有些误会了,苦笑着摇头:“文言,你误会了,我可没嫉妒沈季玉找了一个好女婿,……”
“啊?”汪文言也没反应过来,您不是嫉妒,那脸上不悦担心的神色却又是为何?
见汪文言满脸不解,林如海略作思考,便坦然道:“你可知我刚才提到那冯紫英因为军功所以可以兼祧袭爵是何意?”
汪文言若有所悟,扬起眉毛,讶然问道:“东翁,您的意思是……”
“不错,冯紫英四年前曾经和玉儿在临清遭遇临清民变遇险,冯紫英救了玉儿和昔日玉儿老师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又单枪匹马从现在的工部尚书李三才以及乔应甲手中请来漕兵,才算是将这场民变压下去,否则当年山东就要遭遇大乱,……,也正因为此事,我那位同年乔应甲才是格外看好冯紫英,推荐他到青檀书院读书,进而才有今日之耀眼,……”
汪文言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冯紫英和自家东翁居然还有这样复杂一层关系。
他跟随林如海也有四年了,林如海对他也算是推心置腹,甚是相得,基本上没有什么瞒过他的,但却没有谈过此事。
见汪文言有些怀疑,林如海也微微一笑,“这等事情关系到雨村,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所以我便没对人言。”
汪文言这才回过味来。
贾雨村作为金陵府知府,也是四品大员了,若是再传出去在林府当过西席,只怕就要生嫌隙了。
当然寻常胸襟之人倒也未必在意这一点,哪个英雄有没有个落魄的时候?英雄不问出处这句话也传为美谈。
只是被人传和从林家传出去这就是两回事儿了,万一那贾雨村是个心胸狭隘的,未必就不会觉得自家东翁会是借这等事情来有意抬升自家身份了。
“东翁持心守正,理当如此。”汪文言点头,他也是很敬佩自家东翁这等胸怀,一边观察着林如海的神色,“不过东翁所言这冯紫英和小姐有这样一番际遇,倒也是有缘,不知道……”
丁字卷 第二十节 隐秘
林如海略作思索之后,便坦然道:“正要和文言说此事。”
汪文言心中一震,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而且是和冯紫英有关,肯定是不寻常之事,只是还和林如海的嫡女联系起来,就更是让汪文言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期盼。
“此番冯紫英前来,向我提出欲娶玉儿。”林如海一边沉吟,一边捋须,“先前我也与你说了,其兼祧袭爵乃是其伯父所在的长房,便由乔应甲作伐,娶沈珫沈季玉之嫡长女,他此番便为其三房娶玉儿为嫡妻。”
汪文言皱起眉头,“他本人欲娶玉小姐?那他家里的态度呢?”
林如海心中满意,汪文言此人自己没看错,自己这么一说,他自然明白意思了,但是却并没有舍弃自身的做人原则。
汪文言为人精细,自然能听出自己话语里的意思,这是冯紫英本人意思欲娶黛玉,而非其家中父母之意,这很关键。
冯紫英虽然现在名满士林,但是他毕竟才十六岁,而且按照当下礼法习俗,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做主,作为子女本身的想法并不作数。
当然像冯紫英这样的人物,便是其父母肯定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尊重他的意见,但这个很大程度并不代表绝对,决定权仍然在其父母手上。
而像冯紫英这样的士林名人,更需要尊重父母心意,若是其父母不认可这桩婚姻,那还真的有些麻烦。
虽然汪文言还不清楚这桩婚姻对于冯紫英和林家小姐来说有什么问题,但他能感觉得到,其中肯定是有什么阻碍。
他想了想之后,才慢慢道:“东翁,这兼祧之事,以文言的理解,其实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各居一房,自成一家,便是各房嫡妻之间也不过是以妯娌相称,以冯家这等高门望族,这等情形也在情理之中,东翁当不是为此而有烦扰才对,而冯家若是能结这门亲事,尤其是冯紫英与小姐有此缘分,也当乐见其成才对啊。”
汪文言分析得细致周全,显然是没有搞明白这桩婚姻会有什么问题。
林如海当不会阻拦,而冯家也愿意,再加上冯紫英本人亲自上门来议亲,虽说不合礼数,但是也说明冯紫英应该是自身愿意才对,难道是林家小姐不愿意而东翁太宠小姐所以为此烦恼?也不像啊。
林如海也看出了汪文言的疑惑,摇摇头:“不是文言所想,玉儿和紫英有这份缘分,紫英在京中也颇为照看玉儿,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心心相印也不为过,关碍却不是此。”
汪文言见自己东翁如此坦诚,连儿女私情都没有避讳自己,心中感动之余也越发感觉肩上压力巨大,这几乎有点儿要托孤的味道了。
既然这都不是问题,那还能有什么问题?汪文言很好奇。
林如海自然明白汪文言的好奇所在,咧了咧嘴,面带苦笑:“文言还没有见过玉儿,玉儿和她母亲一样,身子骨娇弱,加之现在年龄幼小,所以……,嗯,冯家是三房一脉,对延续香火很是看重,紫英也和我提出来,关碍可能就在其母恐怕对此不太认可,……”
汪文言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东翁如此烦恼。
对于冯氏这等望族,嫡妻的身份非同小可,同样嫡子的身份一样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延续一个家族的关键。
若是嫡妻无子,那势必动摇整个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一想冯家长房的情形,如果自己女儿无子而同年兼同乡的女儿嫁入长房却有子,自己女儿所要面对的险恶境地,林如海不用想都能预测得到。
同样,那对于冯紫英的母亲来说,也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没有嫡子,就意味着妾生子可能要继承家庭地位,嫡妻的地位也容易受到挑战,宠妾灭妻这话虽然稍显夸张,但也足以说明存在这种风险性了。
说句不客气的话,一个妾没有儿子,无关紧要,但是嫡妻无子,而其他妾有子的话,那就是后院不稳的先兆,而且妾生子之间的夺嫡一样会给一个大家庭带来巨大的麻烦和挑战。
这个问题还真的有点儿不好解决,连汪文言这等智计百出的角色都觉得棘手。
“小姐身子骨就真的那么娇弱?对生育有影响?”既然东翁对自己推心置腹,汪文言当然要竭尽所能,皱着眉头,“可曾请郎中看过?”
“文言,这等事情不是郎中能判断的,而且关键在于冯家怎么看?或许他家就不愿意冒险。”林如海也很无奈。
汪文言搓着手,沉思良久,“东翁,这等事情的确不是外力可以解决,可是东翁又只有小姐一个,而其他兄弟又是相隔甚远,……”
林如海自然明白汪文言的意思,若是自己两个妾有出,那么庶女亦可作为媵陪嫁过去,或者叔伯兄弟的女儿亦可,那么在嫡妻真的无出的情形下,媵所出亦可为嫡子,这样就能确保林氏一脉在冯家的地位不受挑战和侵犯了。
只可惜自己两个妾都无所出,而自己三代单传,并无叔伯兄弟。
“东翁可否在林氏远亲中选一女收为义女,然后带小姐出嫁时作为媵陪嫁,……”汪文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只是我林氏一脉单传至我以历三代,林氏族人也远在苏州,此时却要去寻这合适人选,委实困难啊。”林如海也忍不住叹息道。
“东翁,此事简单,交与文言去办就好,只需东翁一封信,明日文言便可启程去苏州,想必林家那边也未必都是富贵人家,亦有贫苦女儿,若是有此机遇,那也是一番造化。”汪文言主动请缨,慨然道:“若无此等保障,怕是东翁心中难安啊。”
林如海心中感慨,自己总算是没有请错人,这汪文言果真是忠义之士,只是就算是真的能如汪文言所言去办好,都能那等女子血缘相隔甚远,日后入了冯家,真要走到那一步,也未必就能对玉儿有多好。
沉吟良久,林如海方才轻声道:“直到如今,我也不瞒文言了,其实我还有一女,……”
“啊?!”这可真的把汪文言给彻底震惊了,林如海还有一女?
自己到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也四年了,林如海对自己大小事都从无隐瞒,便是一些涉及隐秘,也是畅所欲言,自己却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一女。
难道林如海养有外室育有一女?虽说像林如海这样的身份,养个外室也不鲜见,但育有一女完全可以纳为妾室了,更何况其丧妻几年了,也不存在大妇不允外室入门这种情形才对。
见汪文言震惊莫名,林如海脸上也是掠过一抹赧色,斟酌了一番言辞才缓缓道:“文言恐怕也是觉得我有些荒唐吧?也的确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十多年前,我和拙荆成亲不久,我还在都察院担任浙江道御史,后随左副都御史到杭州巡察,……”
“……,其父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因此被打入诏狱,后瘐毙狱中,……,其被发配为奴,卖入教坊司,我见其可怜,便为其赎身,……”
汪文言微微点头,浙江布政使乃是从二品大员了,在十多年前大周尚未开启巡抚制度之时,那便是浙江一省的头号人物,他对此案也有所耳闻,之时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场故事。
“……,其后便有了身孕,只是当时我和拙荆成亲不久,刚育有一子,那等时机委实不合适,而且像我这等御史若是却和犯事官员之女有了私情,那便如同监守自盗,定会被攻讦罢黜,……”
“后她生下一女,我便将其送回我老家苏州,因为我一直在京中为官,也只能利用出巡之时方能回家看望,所以经年难得一见,她后来便认为我薄情寡义,遁入空门在蟠香寺修行,……”
“东翁,那位小姐呢?”汪文言心中一松。
原来是这样一段风流韵事,倒也不奇怪。
十多年前林如海也不过二十多岁,正是风流倜傥之时,遇上这等事情,免不了就会犯怜香惜玉的毛病。
只是作为御史却和自己经办案件的犯官之后有了这等私情,肯定是为朝廷律例所不容的,弄不好就会被视为徇私枉法,若是纳为妾,那就更是犯天条了,便是纳为外室若是被人察悉,只怕都要遭受不少攻讦,所以也只能如此。
起码还不是提起裤子就不认的负心角色,这位东翁倒也还有些情义。
“她便跟随其母一直在蟠香寺中带发修行,我也曾经去看过她几次,只是都未暴露我自己身份,她母亲和她也只是以师徒相称,并未告知她实情,只说她是父母双亡,被人送入寺中,……”
“只是她素来性子聪慧,恐怕也是从日常生活中猜测到一二,……”林如海苦笑着叹息道:“每每我去,其母都避而不见,而她也对我颇为冷淡,……”
丁字卷 第二十一节 逗留,接触,考察
对于林如海的这番说辞汪文言倒是不太在意。
这等情形下,无论是做母亲还是当女儿的恐怕都对林如海生出多少好感,若是穷苦人家倒也罢了,但是这女人是官宦出身,恐怕原来也对林如海给予了厚望,没想到收获的却是失望,难免就会生出怨恨之心。
不过若是正常女人,处于对自己女儿负责任,都应该要考虑自己女儿的未来命运了,只要林如海主动示好,是完全可以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既能为自己的庶出女儿未来寻找到一个美好结局,同时也能保障林氏女在冯家中的地位,可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东翁,我倒是觉得这没有多大问题,您写一封信,我便可以跑一趟苏州,面见那位夫人,我想从您这位小姐的未来着想,她应该明白您的好意。”汪文言沉吟了一下道:“或许可以先不说玉姑娘的婚事,只说请她让这位姑娘认祖归宗,想必这不是难事。”
林如海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她性子太倔,前两年我就曾经去找过她,嗯,希望她还俗,我接她入门,她却不肯,说心如槁木,无意红尘,我也说了让妙玉回来的想法,她却说要随妙玉自己心意,而妙玉却说听师傅的意思,就这般推诿,最终我也只能怏怏而归。”
“哦?”汪文言也没想到这位官宦出身却又身陷教坊司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性格,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汪文言还是觉得,这位女子回归不回归都关系不大,林如海寿命无几,告知她看看她有无意愿,但是东翁的这位庶出女只需要说服那位女子,应该是可以这位小姐回归东翁膝下的。
“这样,东翁,文言觉得还是问题不大,起码让小姐回来应该是有把握的,请东翁写一封信,主要是从小姐将来嫁人的角度出发,希望她有一个家庭出身,未来有一个好人家,我相信没有哪个当母亲的希望女儿也一辈子当姑子。”
汪文言的信心也鼓励到了林如海,林如海点点头,“文言既然如此有信心,那我就写一封信就是,倒是劳烦文言跑一趟苏州了。”
“应该的,东翁放心,保证替东翁把小姐带回来。”汪文言信心十足地道。
林如海苦笑着摇摇头:“文言,此事倒也罢了,我现在要考虑的还不仅仅是此事,嗯,或者说我还需要考虑更多。”
汪文言何等机敏,立即揣摩出了一些味道出来,“东翁,可是考虑一旦冯公子和小姐订亲,那么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以及您的事情?”
“嗯,文言,我现在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林如海脸上掠过一抹无奈且悲凉的表情,“我不怕死,但却须得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才行,……”
“冯紫英若是真的能娶了玉儿,嗯,娶了黛玉和妙玉,好生待她们,我便是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与他也是心甘情愿,日后我在九泉之下也能见玉儿的母亲了,但是现在一切未定,虽然我们计议很好,可仍然存在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冯紫英此人我也不太了解,更多地也还是道听途说,玉儿和贾琏倒是对其赞不绝口,可我担心这里边本身就会夹杂个人感情在其中,玉儿是女孩子,恐怕更容易受感情蒙蔽,……”
“那东翁的意思是……”汪文言也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毕竟冯紫英的消息都是从京师那边传来的,各种渠道过来都已经辗转多次,没准儿里边就有很多添油加醋,变了味道,这个人或许在本事才华上的确有,但是品性呢?
林如海担心的也就是这个问题。
这才十六岁,就要娶两房妻室,这姑且不谈,这南下还带着一个侍妾,家中更是不少美婢,据说就是自己内兄家里赠送的,对方也没有客套就收下了。
虽然这不算什么失德之举,但是还是让林如海内心有些不舒服,毕竟自己女儿是要嫁给他的,若是此人贪好女色,未免有些让人失望。
只不过这等话林如海又说不出口,因为这纳妾也好,屋里几个美婢也好,这都是拿不上台面或者说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连这个都要去计较,心胸未免太狭窄了。
再说了,年少慕艾,这也很正常,谁不是那个年龄过来的?
自己连冒着免官的危险都要去偷香,遑论冯紫英这种并不算什么夸张之举?
“文言,我知道你素来机敏,看人精准,去苏州那边倒是不急,我听冯紫英说他们一行怕是要在扬州呆几日才去金陵,然后才去苏州,我的意思既然他挑明了想娶玉儿,我也允了,我和他也就不算外人,我就委托你这几日陪着他,若是要去金陵和苏州,也就正好,……”
“东翁,您的意思是让我接触他,顺带了解一下此人心性品行?”汪文言明白林如海的意思了,这就是要准备托付了,但又不放心,所以要让自己考察一下对方。
“正是此意,我的意思你不妨把我的一些情况,嗯,包括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一些情况,或明或暗透露一些给他,……”林如海目光变得沉静下来,“文言,你切莫小看了他,他能得齐永泰和乔应甲看重,怕也不简单,你只需要略微透露一些即可,看看他的反应,……”
汪文言点头,“文言明白,东翁既然是要考察其品性,文言自然知道如何做,……”
“嗯,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也莫要太过刻意,……”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若是多一些时间给我就好了。”
“东翁莫要如此沮丧,兴许情况并不如我们所料想的那般……”
“好了,文言,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我们都还是需要面对现实,……”林如海笑了,“就这样吧,你自己掂量斟酌一下,如何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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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从扬州府衙回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已经是晚间了。
和崔景荣请了假,毕竟要在这扬州呆上三五日,扬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它作为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所带来的商业属性,让崔景荣一行人都要认真掂量开海和扬州的贸易有无内在的联系,或者说未来,扬州能否为开海贸易的发展提供一些支持。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的。
扬州属于典型贸易型城市,纵贯东西,沟通南北,其贸易流通优势不言而喻,这也是为什么盐业中心会选择这里。
开海之后除了金、银、铜、锡等物之外,还有几样东西,或者说几类东西是大周需求量很大且需要输入的,那就是香料、染料和一些特定木材和药材。
比如香料。
香料需求主要分为两类。
一类是以胡椒、丁香、肉桂等为主调味品,只是中上层士民消费所热衷的物事,每年需求量相当大,进口量也非常大,可以说闽浙两广走私除了金银铜等贵重金属外,最主要的走私货物就是香料。
每年走私进来的胡椒和丁香,远远超出想象。
看看从京师打破南京再到扬州、苏州、杭州、临清乃至大同、太原这些城市中,稍微大一些的干杂店铺皆有胡椒丁香出售,而在海禁年代,这些香料从何而来,不问可知,可是却从无人过问。
除了这一类作为调味品的香料外,还有一类香料就是作为熏香用的香料,比如安息香、龙涎香、龙脑香、白檀香、沉香等等,这些香料主要是用于制作熏香,稍许富贵人家每日皆有此等需要,所以需求一样非常大。
除了香料外,就是各类染料和木材了,比如苏木作为染料和药材都在大量进口,还有如檀木、梨木、楠木等贵重木材也是大量进口,成为富贵人家家具屋梁的必不可少物事。
除开这几类需求最大的物事外,还有就是如血竭、没药、冰片等产于海外的药材,还有诸如国内少见的龟甲、玳瑁、犀角、象牙、珊瑚珠等等,只是这些物事要和贵金属、香料、染料、木材这几类大宗物品相比,其贸易量就要小得多了。
这些物品通过闽浙或者两广进入大周境内之后,也需要一个中转贸易枢纽,尤其是从南方向北方输出,而扬州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个货物集散地。
南方货物即可以从杭州经运河运抵这里,也可以从长江口进入这里,从这里北上可以直入山东、北直,沿着长江则可以进入江西、湖广腹地,进而输入到河南、陕西。
同样国内的大量货物也可以通过扬州这里进行转运出长江到宁波、漳州、泉州甚至广州。
除开这些优势外,大量来自闽浙徽州和山陕的盐商们也汇聚在这里,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可以说扬州天生就具备了一个金融中心的条件,只不过在现在的大周还没有人真正认识金融的力量。
这也是今日冯紫英和崔景荣谈到的,如果能够把盐商们窖囤在地底下的银子都用起来,其能够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想象的,关键在于如何把这笔银子吸纳起来,为朝廷所用。
丁字卷 第二十二节 暗流伏波
崔景荣虽然是户部右侍郎,但是对现代金融的理解显然达不到冯紫英所希冀的那个层次,他的理念思维还存在于如果说银子放贷出去,就是高利贷印子钱的模式。
实际上大周现在已经出现的钱铺银庄,存入银子不但拿不到利息,而且还要收取一定手续费,这在现代看来似乎很荒谬,但却是现实。
理由很简单,我为你提供了异地存取,也就是通存通兑的业务,这也是需要成本开销的,理由很强大,听起来似乎也确实如此。
在现在交通通讯如此落后的情况下,这等通存通兑看起来也的确很方便商人们的活动。
一张银票可以从金陵到京师,从京师到大同,再从大同到苏州,通行无阻,这是何等的方便,对于需要大笔资金兑付的行商们来说,尤为重要。
正因为如此,像盐商中总商、窝商这等主要依靠垄断特许权,也是所谓的引窝来实现身份垄断的角色大多汇聚于扬州,他们个个身家巨富,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哪家总商不能随时提出来三五十万两现银,那他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总商,哪家窝商不能随便拿出一二十万两现银,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窝商。
当然在大周,很多总商和窝商合一,实力更为雄厚,正因为如此,朝廷每每在遇到困难时,都会首先打这帮人的主意。
冯紫英并不认为朝廷在困难时采取向这些商人借贷的方式是个好主意,一样需要抵押,一样需要利息,当然朝廷也可以让其捐输,但是捐输数量肯定远不及借贷,而且留下一些后遗症。
如果能够这些家伙的窖藏在地底下的银子利用起来发展产业生利,冯紫英觉得这才应该是一种最好的模式。
当然要让这些家伙心甘情愿的把银子交出来,嗯,估计也不容易,这些家伙多半会认为这是朝廷不顾吃相要找他们直接割肉了。
冯紫英也就是在利用这段时间,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崔景荣,向他介绍类似于银行的这样一种模式,但显然,崔景荣还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崔景荣很感兴趣这一点还是让冯紫英十分欣慰,这意味着对方愿意去了解,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和希望,如果遇上那种完全不感兴趣的老古板,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冯紫英并没有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不合适。
没和黛玉确定名分之前不合适,确定了就更不合适,除非正式成亲。
不过他来走一遭,一是需要慰藉一下黛玉焦虑的心境,二是也要看看有无机会能和林如海继续接触,寻求一些机会。
他不相信林如海会就这么平淡无奇的放过自己,就这么等着自己家里来提亲,林如海在巡盐御史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如此苍白。
“我看了看运盐使司衙门,果真是在叔父打理下有条不紊,便是叔父患病,好像也并没有对整个衙门的运转有多大影响,叔父果真是国之栋梁,……”
不要钱的好话尽管说,倒是逗得黛玉眉宇舒展了许多,傲娇的一耸鼻翼,黛玉轻哼了一声:“冯大哥,我爹也是探花出身,比你这个二甲进士还要强许多呢,……”
“可是冯大爷授了翰林院修撰,老爷不是也说他那时候只授了翰林院编修,冯大爷比他强么?”紫鹃故作惊诧地道。
“死丫头!”被紫鹃的话一堵,黛玉嘟起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阵后才道:“那是朝廷赏赐冯大哥西征平叛,……”
“不对,朝廷奖励我西征平叛是让可以袭爵兼祧,可不是让我进翰林院当官的,那是因为我为朝廷提出了开海举债这一新的方略,朝廷觉得我才思过人,堪为梁栋,所以才让我除官翰林院修撰,……”
冯紫英也逗乐黛玉,一旁紫鹃也是捂着嘴偷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说冯大爷比老爷强,姑娘是不会生气的。
黛玉被这两个联手起来逗弄自己给气乐了,装作恶狠狠地看着紫鹃,“死丫头,你这是存心的不是?你信不信我就在这扬州就把你打发了?”
“嗯,小婢不信,姑娘最喜欢我,离不开我,……”紫鹃笑嘻嘻地道:“昨日里姑娘还和婢子说,要一辈子不分开呢,还说日后冯大爷若是……”
林黛玉被戳穿话语,脸也羞得一红,忍不住就要去撕紫鹃的嘴,“死丫头,你敢再说……”
冯紫英也来了兴趣,笑着问紫鹃,“若是日后若是我怎么了?”
“不许说!”这下子黛玉是真急了,跳起身来,要去捂紫鹃的嘴,紫鹃却是一下子躲在冯紫英背后,若是寻常黛玉这般气急,紫鹃是肯定不会违逆对方心意的,但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躲在冯紫英身后小声道:“姑娘说,若是冯大爷负了心,她便和我一道剃发去当姑子,一辈子都不见人了……”
听紫鹃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眼圈红了的黛玉一跺脚,转过身去跑回里屋,一下子扑到在床上,不敢抬头了。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紫鹃,紫鹃眼中满是诚挚,冯紫英点点头,紫鹃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翘首期盼。
冯紫英不再多话,便举步进屋,直接走到了黛玉绣房的拔步床前。
照理说,这等情形已经不合适了,像黛玉这样大的女孩子,闺房便是父兄进入都需要谨慎了,更别说外人,但是冯紫英却不在意。
《红楼梦》书中那贾宝玉还不是自有出入各家小姐闺房,却无人说个什么,可见这也是双标。
只要是贾府看重心仪的,或者说看得顺眼的,心有所属的,自然都可以畅行无阻,冯紫英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有这个资格,无论是在黛玉的闺房还是宝钗的闺房,甚至是探春的闺房。
坐下之后,只见匍匐在床榻上的黛玉香肩耸动,显然是情绪有些激动。
一只手穿过黛玉腋下,嗯,小丫头还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身材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冯紫英把黛玉搂了起来。
却见如花玉靥上罥烟眉微微蹙起,一双翦水秋瞳宛如红桃,分外惹人怜爱。
黛玉嘤咛了一声,羞涩的扑入冯紫英怀中,听着冯大哥雄壮的胸前宛如皮鼓般的动响,却不言语。
淡雅的香气萦绕在冯紫英的鼻腔中,幽然欲醉。
“傻丫头,你真的这么想?”
“若是冯大哥都负心了,那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小妹信任?”黛玉脸贴在冯紫英胸前,轻声道:“小妹此生已属冯大哥,望冯大哥怜惜。”
“傻丫头,冯大哥怎么可能负心?冯大哥这个人诺出必行,更何况我和妹妹缘起于临清生死危难之际,其他人又如何能比?但请妹妹放心,一切有我,以后我们尚有一辈子好好相处生活,……”
这话对于黛玉来说估计也已经是极限了,再说下去估计这丫头就要受不了了,冯紫英适可而止,轻轻在黛玉耳轮上一吻,黛玉全身一颤,将冯紫英抱得更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紫鹃的声音,二人才从魂飞天际中清醒过来。
“尤姐姐,冯大爷在和姑娘说话呢,……”
冯紫英拍了拍羞得满脸绯红的黛玉肩背,这才起身,走出屋去,“紫鹃,你家姑娘有些困倦了,你去侍候吧。”
却见一身男装的尤三姐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却在好奇的打望里边。
冯紫英没好气的走出去,拍了拍对方肩头一下,吓得尤三姐“呀”的一声,跳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嗔怪道:“爷,别这样,这大庭广众之下,小心被人看见,……”
“嗯,那我们进你屋去,就不怕被人看见了。”冯紫英怪笑一声,便要去牵尤三姐的手。
尤三姐大惊,这可是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林姑娘家里,再说尤三姐对冯紫英痴恋,也不敢如此放肆。
见尤三姐脸色都变了,冯紫英也觉得好笑。
这丫头生得身材高挺丰满,却才十六岁不到,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庞却始终给人以一些稚气的感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这丫头除了武技高强外,待人接物也有些单纯理想,好在听话。
“傻丫头,我就和你进屋说说话,你这成日里想什么呢?”
冯紫英的话让尤三姐更是羞不可抑,一溜烟儿溜出去,跑回自己屋里歇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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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
老者仰靠在躺椅中,身旁暖炉银霜炭释放出灼人的热气,但是却被丝笼一照,顿时就变得柔和了许多,但是热意却依然浓烈。
“怎么,林海那边还没有动静?”老者幽幽地道。
“陛下,现在还看不出来,根据郎中的判断,林海可能还有几个月寿命,他这种病主要靠养,养得好,多活几个月也正常,若是过于费心劳累,只怕两三个月就……”
顾城低垂着头轻声道:“另外,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那边林大人控制得很严,我们也担心打草惊蛇,让他警觉了,一旦他误解了我们的意思投向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