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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丙字卷 第八十五节 撬动

    从文渊阁出来,冯紫英有些失望。

    看样子叶向高还是有些顾虑,胆魄上欠缺了一些,而方从哲则还是老一套,更倾向于从节流的角度来解决问题。

    冯紫英不清楚柴恪和杨鹤二人给叶向高或者方从哲有没有去信,除了公函外,私人之间的信函往往更能代表真实意图,而皇上那边一环也是极为重要。

    当下的朝廷几乎是跛脚朝廷,阁老不齐,六部尚书不是等待致仕的就是尸位素餐的,要不就是像方从哲这样兼着吏部尚书的次辅,可以说真的是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中,而真正想要干事办事的中坚力量却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

    在冯紫英看来,哪怕是李三才都一样是有些能力的,或许他在观点上未必和诸如齐永泰、乔应甲这些人一致,但是起码也是能做事的,总比这种什么都采取拖和敷衍的情形好。

    永隆帝也想做事,但是却受制于太上皇的态度而不敢过分表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被义忠亲王得利,但这样修修补补拖拖沓沓的惯性前行,只能让大周变得更加虚弱。

    之前冯紫英也和老爹探讨过此事,老爹的意见也很简单,那就是拖,拖到太上皇龙驭宾天,永隆帝真正掌握大权之后,再来计议,在此之前都只能得过且过。

    现在老爹躲到了榆林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说话也就轻松了,反正不在京师城里,随便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他们几位怎么折腾,都牵扯不到他了,至于说朝政事务那是文臣们的事情,和他这个武将武官。

    可老爹可以不管不问,但是冯紫英却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柴恪也对自己给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就此发挥作用。

    但今日的公开问询汇报是显然没有多少效果,方从哲根本半句不提,或者就是柴恪根本没有给他写信,对开海和举债一事根本不知晓。

    而叶向高很含蓄的提了一提朝廷的难处,却没有明确说如何解决。

    当然也许人家觉得不合适和自己说这个,自己在人家心目中就是一个代表柴恪回来汇报的工具人而已。

    马车缓慢的行进在街上,坐在马车里的冯紫英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感。

    这年头就是这样,你就算是想要做一件事情,那也需要各种辗转曲折的去游说和打通关节,没有哪个官员愿意舍弃自己利益而奋不顾身的去做对朝廷有益的事情。

    现在西征平叛大军还等着朝廷拿出解决方略来,但是看看这两位阁老的暧昧态度,再看看朝廷中对此事的反应,冯紫英都觉得心凉了半截。

    这些人当叛乱爆发时一个个如热锅上蚂蚁,慌得一比,可形势一旦好转,就立即恢复了原状,不紧不慢,安步当车,反正前线还有人顶着,至于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嗯,那等到乱子出来的时候再说吧。

    不过叶向高和方从哲对冯紫英的个人表现还是极为称赞的,估计是柴恪和杨鹤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自己的表现,比如出草原说服卜石兔,到甘州说动刘白川反正,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而且带有相当风险,没人能抹杀。

    朝廷会给出什么样的奖赏,估计还要再议,不过冯紫英相信不会差,起码观政三年自己可以节约两年了,起码能弄个翰林院编修,没准儿还能弄个修撰。

    叶向高回到自己府中便接到了门房来报黄汝良来了。

    “坐,明起。”没有多少客套,叶向高便径直把黄汝良让到自己书房中。

    黄汝良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道:“进卿兄,情况如何?”

    “唔,子舒的信你也看了,子舒让此子回来,估计也是有意要让此子从中斡旋,齐永泰和乔应甲,一个是北直名臣,一个是山西士人翘楚,基本上就能代表着北方士人中相当大一部分声音,若是他能劝说齐、乔二人支持,那么开海就大有希望。”

    叶向高和黄汝良早已经在开海这个问题上探讨过无数次了,江南士人对于开海的态度虽然大体上都是持支持态度的,但是这内里仍然很复杂,一些人并不希望朝廷彻底放开,而是倾向于选择一二特定地点作为市舶司驻地,而且在海商选择上也更为严格,并且希望继续免商税。

    这些人都和现在那些个走私大海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们既反对全面放开海禁,但是又不愿意继续现在的海禁政策,毕竟现在的海禁政策始终主动权掌握在朝廷手中。

    去年乔应甲和杨鹤联手在浙江的盐政风暴就给他们敲响了警钟,只要政策不改,朝廷随时都可以再任何时候采取动作。

    这些把柄始终都掌握在朝廷手中,犹如杀猪一般,养肥了,而猪又不太听话,那么就随时可以动手,让你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毕竟海禁是国策,你违反国策,证据把柄被朝廷拿着,哪怕是再有厚实的人脉关系,都一样无济于事。

    “西北战事走到这一步,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朝廷财力定然难以支撑了,连中涵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还是一味寄希望于节流,可现在朝廷又有哪一块还能节流?”

    叶向高长叹,目光中也有几分忧虑。

    “我何尝不知道这要开海会引来多大风波,朝廷从此就会多事,不得安宁,但是与节流相比,我始终认为这开海之策只要能运用得好,便能很大程度缓解朝廷拮据状况,再不济,开海也要比皇上再不断的新增矿监税监强吧?起码闽浙沿海数以十万计无田无地的百姓能以此谋生,不至于飘落海外吧?”

    “若是以此为契机,皇上那里倒是能够获得支持,但是太上皇那里呢?”黄汝良提及了另外一个担心。

    叶向高沉默良久,“此事还要获得武勋们的支持,但这一点有些难度,子舒把冯铿叫回来,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因素,毕竟冯家也是武勋,若是能从中穿针引线一番,或许能有一些效果,……”

    “哼,那些武勋素来和我们格格不入,而且多是些酒囊饭袋,看看宁夏镇石光珏,看看那甘肃镇的马夏,都是些误国之辈,……”说到这里黄汝良也是切齿痛恨,“若非此辈贪墨渎职,国事何至于此?”

    “明起,也不能一概而论,像王子腾和冯唐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叶向高说了一句公允话,“还有牛继宗和陈道先……”

    “王子腾和冯唐算是将材,但牛继宗和陈道先却未必,那牛继宗不过是仗着家世渊源,徒有虚名,而陈道先以前毫无名气,至于说他如何博得了太上皇和皇上的欢心当了那个五军营大将,我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是也脱不了那些个瓜葛,真要有本事,去辽东或者甘肃去干几年,那还差不多。”

    黄汝良在叶向高面前也没有任何遮掩,语气刻薄犀利,叶向高也是笑而不语。

    陈道先这个人是一匹黑马,陡然担任了关键职位五军营大将,这是太上皇和皇上都能接受的人选,光凭这一点,很多人都难以做到。

    文臣们对于太上皇和皇上在京营三大营,勇士营和四卫军,以及旗手卫,这几只京中的军队和宿卫力量武将任命是不怎么过问的。

    大家都很清楚,京营和宿卫力量关系天家安全,谁上谁下,都只能是让天家最放心的武勋们出任,至于说哪一个哪一派武勋占上风,文官们并不怎么关心,因为无论是谁当这个皇帝,他们都得要倚仗文臣。

    至于说京师之外的武将任命那就必须要掌握在朝廷手中了,因为那关系到整个大周的安危,而非某一人的安危。

    “行了,名气,我们不说远了,言归正传,今日在文渊阁我和中涵都见了冯铿,我也说了一些,但不知道冯铿理会没有,但是我估计他会去找齐永泰和乔应甲,若是这二人能意识到西北战略必须要如此,或许能有一番改变。”

    黄汝良迟疑了一下,“进卿兄,齐永泰可是要担任吏部尚书了?他是否要入阁?”

    按照大周惯例,吏部尚书出任内阁群辅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也有担任吏部尚书不入阁的情形,要看情况。

    一般说来是如果阁臣在四人或者五人的情况下,吏部尚书要入阁,而如果三人的情况下,则不会入阁。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只补一名阁臣入阁,那么齐永泰就算是担任了吏部尚书也不会入阁,但如果补入两名阁臣,那么齐永泰就有可能入阁了。

    “齐永泰资历还是浅了一些,这就要看皇上的心意了。”叶向高捋了捋颌下胡须,表情沉重,“从现在来看,齐永泰入阁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长远来看却未必,……”

    “那进卿兄你的意思?皇上是肯定要征求你的意见啊。”黄汝良追问道。

    叶向高犹豫了一下,“且看冯铿和齐永泰、乔应甲谈过之后再说吧。”

丙字卷 第八十六节 心理调适

    冯紫英回京的好心情在短短两三天里就消失殆尽了。

    被内阁两位阁老问询,但是表现出来的迟钝和瞻前顾后,都让他大失所望。

    虽然他也知道这才该是这个时代官僚们的常态,但是前线的将士们却等不起啊。

    每多等一天,粮秣消耗和将士们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朝廷的威信同样也会受到削弱。

    已经正式接任了兵部尚书的张景秋那里倒是谈了许久。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问得很多,冯紫英也回答得很仔细很认真,甚至也提及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张景秋很认可,但是却没有拿出多少具体的措施出来。

    他感觉到这位新任兵部尚书虽然颇得皇上的信任,但一来自身资历浅了一些,二来皇帝在军务方面的想法还要考虑到其他具体因素,所以永隆帝宁肯藏拙。

    对于柴恪和杨鹤提出的收复失地决胜于域外的构想张景秋一度也是十分激动,但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开始斤斤计较于粮草补给和所需的军费,这才是进入了兵部尚书状态的角色,但这却也是前线将士最痛恨的。

    两三天里,见了叶向高和方从哲,见了张景秋,见了自己的本职上司黄汝良,把该汇报的都汇报到了,但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之所以没有提前去见齐永泰和乔应甲,也是考虑到先公后私,哪怕这份私,其实更多地还是公务。

    练国事、杨嗣昌、许獬、方有度、王应熊等同学都纷纷来拜会,免不了都要倾听一番这一趟西征平叛的惊险历程,适当的艺术加工可以让这一帮同学们更清晰的牢记自己在这一场平叛战役中的卓越表现。

    到目前,还没有接到来自宫中的召唤,觐见皇上,或者是被皇上召见,都还没有消息。

    “总算是把你给堵住了。”看见守在家门口一身白衫的柳湘莲手持折扇正来回转悠不停,一瞧见自己便猛地把折扇一收,疾步过来。

    “子琦他们几个都说这几日里看不见你人影儿,不是在文渊阁,就是去了翰林院,要不就是在兵部公廨,都不敢来打扰,我们都知道你现在是大忙人儿,但这自家屋里的营生,你总该还是关心一些才是吧?”

    冯紫英从车上下来,知道柳湘莲说的什么事儿,摇摇头:“我可没那工夫去关心这些事儿,这几日里我都忙得晕头转向,这才从黄大人那里过来,走得我口干舌燥的,先回去歇息一番再说。”

    “好兄弟,这可等不得了。”柳湘莲赶紧攀住冯紫英的胳膊,“今日定要去一趟,子琦、若兰他们几个都要睡不安枕了,这么大一桩生意,眼见得就要差不多了,你不去瞧一眼,给个说法,我们如何能安心?便是那薛文龙人家都知道成日里去园子里守着,说再不济事,起码他也能守守园子,防止走火失窃之事,……”

    这一帮人已经隐隐将冯紫英当着了主心骨。

    眼前这一位论武艺论戏台工夫论唱功那都是一等一的,便是为人行事也能说上一二来,但这戏园子搞起来,可不是光靠这些本事便能行的。

    前前后后花了十来万两银子,对哪一家来说都不是小数目,都须得要认真对待。

    便是那薛家虽然说得大气,但是内里亦是谨慎得紧,那薛蟠也一反往常的这一年里经常往园子里跑,虽说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好歹也是大家子弟,往那里一站,只管看却不说话,那园子里做活计的匠人们也总要忌惮几分。

    对柳湘莲来说,这更是自家爱好和营生相结合的心愿所在,如何能容忍失败?

    见冯紫英不肯答应,只顾着往角门里走,柳湘莲也不敢拉扯,只能随着对方往角门里进去。

    这一年多里,他是眼见着这位贤弟的鱼龙变化,从举人到进士,从进士到庶吉士,然后又倏地去了西疆建功立业。

    据说是这平叛中,单枪匹马出草原入甘州,凭着一身本事折服了草原鞑靼人的首领,在甘州混乱之际力挽狂澜打退了叛军进攻甘州,最后又说服了叛军一个首领反正,使得让整个大周上下惶惶不安的边疆叛乱在半年间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便是这京师城坊间也是传闻甚广,简直要把这冯紫英吹嘘成神人一般。

    这里边固然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是柳湘莲也知道肯定有着许多故事,便是做成一折戏目怕也是好题材。

    他都在琢磨着等到园子开张,便要琢磨人请人写一折,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阳关三叠》,以示这三番定乾坤的曲折经历。

    冯紫英的确不想去多管这等事情了。

    这半年里的西疆之行,委实让他的心气和眼界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睁睁的看着这两镇就因为石光珏之流的贪墨无能引发叛乱而沦陷,这一来一去损失何止千万?自己面对这一切却有心无力。

    这几日里他脑子里都是装的如何能尽快让开海举债之策能尽快推动起来。

    但是无论是叶向高还是张景秋,都对这等新事物充满了恐惧和担心,甚至是黄汝良这等关系自家利益的士人也都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要说态度倒还算是积极,但是一说到具体方略上,就总是下意识的想要再斟酌斟酌,再看一看,这也让冯紫英既无奈也心酸。

    这等时代要想改革,委实要有经天纬地之能,想象王安石变法会有多么大阻力,人家还是宰相,甚至还有新党和皇帝的支持,一样最终折戟沉沙。

    自己现在不就是一个因缘际会能攀上各方势力的小角色,就想要推动大周偌大一架马车的行进,改变历史,委实艰难了一些。

    可问题是这世界历史的变化发展却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不抓紧机遇做起来,日后内因外缘,只怕就会让整个局面更加艰险了。

    回来之前他已经想过了自己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但是现在才发现真正最大的障碍就是朝里朝外官员民众的保守心态和观念意识,潜意识中就不愿意接受变化,就惧怕变化带来的各种“动荡”和新生事物。

    在冯紫英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学习能力退化带来的静止心态,害怕自己无力应对自己原来从未见识经历过的东西。

    这等时候他连还有几日就是自己十六岁生日,逗弄家中俏婢丫鬟的心思都没有多少,柳湘莲却还要来让自己去关心那戏园子?

    柳湘莲不敢强拦着冯紫英,只能随着冯紫英进府然后去了他的院子里。

    “紫英,看你这情形怕是公务不顺?”柳湘莲在外闯荡几年,观风辨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知道冯紫英怕是心情不太好,不过他也不惧。

    “唔,比想象的有些落差。”冯紫英随口一句。

    “紫英,你要这么想,你已经很出类拔萃,同龄人都已经望尘莫及了,还要怎样?”柳湘莲以为是冯紫英对朝廷此次的奖赏觉得不满意,才会有落差,所以也忍不住劝对方:“京师城里上上下下都在念叨你的事儿呢,说你单枪匹马独闯草原,杀出一条血路,让鞑靼人最终屈服,连咱们院子里的匠人们都在说,……”

    冯紫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夸张,我要有那么本事,不成了怒目金刚,刀枪不入了?”

    “紫英,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要以我说啊,你若是事事顺心,样样如意,只怕未必是好事,你才十六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不那么如意顺心,还是好事。”

    柳湘莲的话让冯紫英也微微意动。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时代人的心态,总愿意用原来那个世界中的人们心思来揣摩,觉得只要是好的,有利可图的,大家就应该认可支持才对,但这个时代的人则未必。

    对于未知和不确定的恐惧和担忧心态在这些官员们心中根深蒂固,他们宁肯按部就班,宁肯保持原状,若是可以,他们希望这个世界最好静止不动,大家就这么循规蹈矩的过下去。

    只可惜外部和内部都不会如此,没有谁可以避免和阻止这一切,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日新月异变化的时代。

    但柳湘莲的话还是让冯紫英的心情好了许多。

    人家说得没错,自己还想怎样,自己才十六岁,也许等几日翰林院编修官职就要授下来了,这已经是千万大周读书人的顶峰了。

    走上这个位置,以自己的年龄,那入阁拜相真的不是梦想了。

    不急,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冯紫英告诫自己,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对自己更多地还是善意,自己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太过紧绷,要学会心理调适,我们还有时间。

    他的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接过金钏儿递送上来的一盅新茶,抿了一口,感受了一下生活的甜蜜幸福,点点头:“柳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那我们就先喝一盅茶,容我喘息一下,再去园子里看看吧。”

丙字卷 第八十七节 戏园子

    上了马车,便奔那园子去了。

    冯紫英走之前两月,那园子便已经开始动工,距今已经快是一年的事儿了,也难怪柳湘莲他们着急。

    这十多万两银子砸进去,便是泥地都能砸出一个大坑来了,这快一年了,却还半点进益都没见着,还得要不断的花销,换谁都难受。

    从咸宜坊到南熏坊,要么就得要绕着北边儿走鸣玉坊、积庆坊、昭回靖恭坊、保大坊,要么就得要走南边儿,走阜财坊、大时雍坊、这边儿,要论路程都差不多。

    平日里走南边儿多一些,毕竟六部、三法司和五军都督府大部分衙门都在这边儿,所以今儿个冯紫英让马车走北边儿绕一圈,许久没在京师城里走动了,没地有些陌生了。

    马车过了鸣玉坊,便走了崇国寺街,,然后绕行兴化寺胡同,最后绕上皇墙北大街,一直到宛平县衙门口,然后继续向西一直到天师庵草场再折向南,走了一段再转向西时,便看到了那一处幽雅不失大气的宅院。

    冯紫英有些惊讶,“那是哪里?”

    “那便是适景园啊,缮国公石家的园子,前明成国公朱能的园子,大周建立之后,那成国公朱家便衰败下去,但是始终不肯卖这个园子,而缮国公赐宅就挨着这个园子,前几年吧,石家就把这园子给盘了下来,据说要准备好生整修一番,不过……”

    柳湘莲对着京中的景物是耳熟目详,成日里在这城里奔走,既要登台,还要琢磨着早一日把自个儿的戏园子给折腾起来,为了少花钱多办事儿,所以一双腿也是跑遍了全城。

    冯紫英知道柳湘莲话语里的不过是什么意思。

    缮国公石家现在有难了。

    石光珏的所作所为,尤其是他贪墨的二十万两银子,足以把整个石家打入地狱。

    贪墨不是问题,这年头千里做官只为财,哪个当官的不想捞钱?

    但是捞钱既要讲规矩,也要讲尺度,你这石光珏上任宁夏镇总兵就敢捞了二十万两银子,这银子里边有兵血,有商人们供奉的输往草原的军器物资给你的孝敬,随便哪一条论罪都是当斩。

    这也罢了,只要没惹出大乱子,被御史们查到了,凭着你这一身勋贵国公之后,再怎么太上皇和皇上也会给你几分薄面,无外乎就是削职为民,剥夺爵位便是了。

    但现在你弄出了这么大一个宁夏之乱来,嗯,甚至还把甘肃镇给卷进去,这朝廷为了解决这宁夏甘肃镇的叛乱,前前后后总计恐怕要花上几百万两银子,这还没算这民间死伤无数的百姓。

    你说这等情况下,你石家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御史们本身就是最恨这些武勋们的了,便是没事儿都要想法设法都要挑出毛病来,现在可好,送上案板的肉,都察院岂能放过?

    虽然不知道石光珏此案究竟进展如何了,但是在离开甘州之前,杨鹤便已经让手下御史们在宁夏镇那边开始调查,估计这一次那位张姓御史回来之后,就要掀起狂风骤雨了。

    前日里都察院便已经动手,开始调查石光珏从宁夏镇前期送回来的八万两银子去向,据说已经牵扯到了太上皇身边的一名内侍,所以暂时还没有太大动静。

    但冯紫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解,便是皇上想要把此事按住,都察院那帮人也不会轻易罢休。

    这帮御史们都是铁脑袋,只要认定的事情,定要折腾出一二来,对皇家也好,武勋也好,龙禁尉也好,更是兴致盎然。

    若是能因此被贬官外出,那在士林中的名声铁定又能大涨一截,日后回来便又是升官的机会。

    冯紫英甚至听到过乔师都对此颇为头疼。

    你说这帮人愣头青吧,又都是秉公无私,但有时候就未免不顾大局了。

    但是对御史们来说,大局不是他们考虑的,他们只需要履行职责,所以这就需要有几个手腕了得的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来驾驭都察院,否则一百多号御史,以当下的官场风气,还不得把大周折腾个底朝天。

    冯紫英讶异的瞟了一眼柳湘莲,柳湘莲立即就感觉到了,笑了笑道:“前日忠顺王那位长史邀请我去明月楼和蒋琪官合作,无意间说起了这事儿,对了,贾家的宝二爷也在,……”

    冯紫英摇摇头,忠顺王府看样子也不是安分之地,这等秘闻居然是从忠顺王府里传出来,要么就是忠顺王有意放出,要么就是忠顺王狂妄自大,根本不忌讳这些了。

    不过不得不说这柳湘莲现在京中也混得不错,这等消息自己也是刚刚从练国事那里知晓,柳湘莲居然比自己知道还快。

    “还有么?”冯紫英也知道这一次宁夏之役恐怕对武勋群体也有些冲击,缮国公石家,治国公马家,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然还有那位马夏马将军了,他被龙禁尉押回京中就直接打入了诏狱。”柳湘莲笑着道:“据说十多万两银票分成了好几家钱铺银庄,龙禁尉都一一核查,估计还会牵扯到不少人,马家家主马尚早就进宫请罪,据说在殿外跪了半日,皇上倒是安抚了一番,只说会查明秉公处理,后来又去太上皇那里求见太上皇,太上皇却不见,……”

    冯紫英摇摇头,马家如何,他不确定,但是石家恐怕是难逃厄运了,当下就算是能开海举债,但要来银子哪里又有这等查处这些武勋家族来得快?

    只是这等手法却非长久之计,也不合适常用,便是皇上去年在浙江默许了乔师和杨鹤的动作,也引起了很多反应。

    毕竟牵扯人员都是士绅官员,若真是那么一两家倒也说得过去,但牵扯到数十官员,而且都是以贪墨渎职论处,这难免会引起士人官员们的警惕和反弹。

    正思索间却已经到了园子边儿上,一下车便见到了海阔天空的大门,依然颇具一番气象了。

    却见那薛蟠正叉着腰舞弄着折扇满头大汗的看着内里,很有些指点江山的架势。

    柳湘莲也摇摇头,沉声道:“这厮被我教训了一顿,便改了许多,倒也能派上些守家护院的用场了。”

    “教训了一顿?”冯紫英讶然,站住脚,“他如何招惹你了?”

    柳湘莲轻蔑的撇了撇嘴,“这厮成日里追蜂逐蝶,在这戏班子里上下其手,人家碍于他是东家都不好说话,有一日便惹恼了我,便是一顿好打,这厮倒是一个性情中人,挨了打回家睡了几日之后反倒是清醒了不少,便再也不在这班子里边作妖了,我便吩咐一些事情,他也能做,估摸着他家中也是敲打了他一番。”

    柳湘莲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已经寻摸了不少角儿搭起了也该不小的班子。

    他本身名气颇大,台上功夫了得,自然也有人愿意跟随,加上现在盘下这样大一个戏园子,投入巨资来经营,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一些名气,一些小班子便也愿意合作,日后这戏园子开张,也能来表演一二。

    “咦,大郎,你可总算是来了!”终于看到了冯紫英,薛蟠大喜过望,一趟子就跑了过来,那份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发自内心,这让冯紫英也是颇为意外之余也有些触动。

    “文龙兄,好久不见?”冯紫英和对方见过礼,“看样子文龙兄这段时间都是在这里扎着啊,是不是觉得生活更充实了?”

    “嗨,还不都是柳二郎这般折腾哥哥,我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他让我便是在这里当一尊菩萨站着,说总能让这些个工匠力夫们有些收敛,莫要让他们把咱们这里边的老物件给糟蹋了。”薛蟠也是无奈,“我妹妹也是成日里敦促我,还说这些钱大头都是咱家出的,那被作践了,亏得也是咱家,我想也是啊,左右无事便来看看,……”

    “文龙兄若是能因此收心养性,那也是好事啊。”冯紫英也笑了,“这戏园子花销那么大,若是日后不能有收益,那你们薛家亏大了,我冯紫英的口碑也差了,柳大哥的名声也败了,那可真的是三输,……”

    一行人便往里走了一圈,边说边看。

    冯紫英也发现果然不同凡响,这十几万两银子花得还是值得,原来的戏台子起码扩大了一倍,而周遭的观众席全部被拆除重建。

    两层楼的弧形台座已经建成,全是大木梁栋,朱漆碧瓦,形成一圈台座。

    后边是古柏森森,还有一处莲池,居然还有一个水榭在其中。

    凉风徐徐而来,沿着这弧形游廊穿廊而过,简直就是一等一的纳凉所在,二楼便是所谓的雅阁包房,后端都有一圈游廊,贵客们便可从后方游廊楼梯进入各间包房。

    冯紫英粗略的算了一下,这二楼包房大大消息便有一二十间,这楼下和场中都所谓散座,便是容纳普通客人。

    “预计什么时候能完成开业?”冯紫英背负双手,微微颔首,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从规划设计到建造完成,一年时间能做成,的确不容易。

    “回大爷,预计十月便能开业。”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冯紫英一怔之后,却看见那贾芸微微拱手,眉宇间也尽是精明中夹杂着感激。

丙字卷 第八十八节 闲子

    “芸哥儿,辛苦了。”冯紫英微笑着点点头。

    “承蒙大爷厚爱,贾芸方能有此机会,贾芸身无长物,唯有尽心做事,以报大爷看重了。”贾芸规规矩矩地隆重一礼,半点不敢懈怠。

    “好了,芸哥儿,你这半年多时间的表现,我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没有你从旁协助,我是作不下来的。”柳湘莲拍了拍手,“当日紫英让我来找你,我还说这贾府里边多是些眼高手低之辈,莫要自寻烦恼,未曾想到芸哥儿却是这般能干,大大出乎我的的意料,也能让我有更多时间才把这班子搭起来了。”

    这等日常杂务,柳湘莲其实并没有多操心,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组建戏班子上去了,这是一家戏园子的核心,分心不得。

    所以须得要要有一个人来经管这戏园子的日常事务,薛蟠也好,韩奇也好,陈也俊也好,卫若兰也好,都肯定干不下来这等繁琐事务,也不可能来干。

    倒是贾琏这方面还行,但是若要让他来,这贾府颜面却又不好放下,而且贾家也不是这家园子的东家,所以这事儿冯紫英在赶赴西疆之前才让柳湘莲去找这贾芸,看他是否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没想到贾芸到了戏园子里也是如鱼得水,从整个园子的拆迁规划到营造再到日常物件的添补,加上这平日里一帮匠人们的管理,都是交给了贾芸来,先前一两个月还有些忙乱,但后边这半年那就是渐入佳境,越发顺手了。

    冯紫英满意的看了对方一眼,看样子贾芸的表现让柳湘莲很认可,日后这园子的管理还得要让贾芸多操心才是,这柳大哥以后更多心思看样子还是在登台上,日常杂务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来过问。

    “芸哥儿,那你带我们看一看,介绍一下。”

    “好,各位大爷这边请。”贾芸伸手一延示意。

    “这边原来是园子里一个废弃的池塘,园子买下后,我们觉得这空置在这里可惜了,边找人来淘了淘,这背后有一眼泉,另外那边也有一个**道与外边的河沟相通,所以我们就干脆把它清理干净,弄成一个活水,栽种了一些荷花,这夏日里变成了乘凉品茶的好去处,……”

    “……,这边有三十多株古柏,原本主人是想要伐掉,但我们觉得这留下更有韵味,所以沿着这几十株古柏我们又补种了一些寻常花树,然后用青砖垫出了一条小道,也可供客人游玩时散步,……”

    “在这背后原本还有一座佛堂,后来我们便拆掉了,现在建成了几个院落,主要是供班子的日常休息练功所用,这早上柏林里正好是练功吊嗓的好去处,也不虞影响他人,……”

    “……,这一处戏台背后有三处隔断,可供三家班子同时准备,只是两处略大,一处略小,不过寻常戏目完全没有问题,……”

    “……,这雅间包房共有十七个,其中五大五中七小,大的挤一挤可容纳七八人,中一号的可容纳四五人,那小的就只能一二人了,……,在这上边都是最佳的看戏所在,这游廊下楼道处就是茶水屋,日常茶水点心便都从这里为二楼准备,……”

    有条不紊,娓娓道来,显然一切都在心中,贾芸也是既兴奋得意,又有些紧张。

    这眼见得辛苦大半年,这戏园子就要建成了,主家会不会一脚把自己踢开,他心里也没数。

    虽说这园子是薛家出钱最多,但是谁都知道这园子得听眼前这一位的。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那薛蟠居然还文绉绉的卖弄了一下文字,“二郎的班子现在也是有模有样,我见那个个角儿都是顶呱呱的,只要一开业,铁定能生意兴隆,客满为患,……”

    冯紫英刮目相看,这薛蟠半年不见,怎地连说话都变得斯文了许多。

    见冯紫英这般目光,薛蟠瞪起牛眼珠子,“怎地,大郎莫不是觉得哥哥这话有错?”

    “错倒无错,不过还欠什么东风?”冯紫英笑着问道。

    “还欠一个楹联,紫英,要不你就来即兴来一副?”柳湘莲看着冯紫英,这位贤弟素有急智,别看平素不吭声不出气,只说不通诗文,但是那恩荣宴上一番表现,却是把人怼得不轻。

    “噢,大郎正好,你这一走大半年,大家都在出工出力,你却溜了,现在回来,也该出一把力了。”薛蟠也嚷嚷起来。

    “唔,我琢磨琢磨。”冯紫英沉吟了一番,若说是楹联,他脑海里也还是有些印象,原本前世中读书就喜欢读谢对联楹联,那秀阳书院的对联都被自己给用上了,把礼部尚书李廷机都给忽悠住了,现在这楹联倒需要斟一番。

    “哦?”柳湘莲原本是没报多少希望的,但见冯紫英这般作态,倒是来了兴趣,“愚兄马上去让人取笔墨来,……”

    一炷香功夫,便是笔墨纸砚已经准备好,冯紫英也不客气,挥毫泼墨。

    “大千春色在眉头,记当年翠暖珠香,重游瞻部;五万莹花如梦里,念此日丁歌甲舞,曾醉昆仑”,一气呵成,写毕,冯紫英还好生欣赏了一番,这笔字倒也没有撂下。

    这是吴梅村的,估计此人这会儿还没出生呢,所以大模大样拿来,没毛病。

    *******

    “哦?”宝钗微微动容,反复吟诵了几遍,方才点点头道:“此联的确不凡,只是多了几番回肠荡气的沧桑,不知道冯大哥为何会有此感受?莫非是此番西疆平叛让冯大哥……?”

    这首楹联极有气势,造词用典十分精湛到位,只是不类一个十多岁的年轻人写出,让宝钗有些疑惑冯紫英是否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心境。

    薛蟠哪里懂得起这些,他能把这副对联让人抄了一遍拿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不耐烦地道:“这为兄就不清楚了,但我看大郎虽然晒黑了一些,但是精神却很好,也问了妹妹你的境况,我说你前段时间身子不适,还在吃那冷香丸,……”

    “哥哥!”宝钗又羞又气,这等私密之事,自己这兄长怎么就张嘴在外边敞着说呢?

    “没事儿,这是大郎单独问我是我才说的,你把为兄想得那么蠢么?有外人我如何会说这等事情?”薛蟠不满地叉着腰道:“算了,我也和大郎说了,盼他若是有暇便来家里坐一坐,妹妹你再与他细细说话,这等精细言语,我也转达不清楚。”

    宝钗红着脸,一时间没说话,倒是站在一旁的莺儿颇为懂事,含笑问道:“大爷,那冯大爷可说什么时候有暇?”

    “那倒没说,不过他说近几日忙过便要清闲许多了,对了,九月初三便是他满十六岁的生日,妹妹怕是知晓吧?”薛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郎说他们家习俗不喜过着等寻常生,便是寻几个要好朋友坐一坐吃顿酒便是,已经邀约了为兄。”

    听得冯紫英邀约了自己兄长,宝钗心中也是一甜。

    自己这位兄长便是在这京中纨绔子弟中都被许多人看不上眼,为此兄长没少回来抱怨。

    而冯大哥现在已然是京师城中一等一的风云人物,便是去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也无一不对他尊重嘉誉有加,此番西疆平叛又是立下大功,眼见得朝廷又要重用。

    这等人物却要邀请自己兄长吃酒,难怪自己兄长眉飞色舞,喜得合不拢嘴。

    “兄长若是要去吃酒,记得莫要贪杯,冯大哥的朋友怕也多是些显赫人物,莫要丢了自家身份,……”

    听的妹妹这般教诲自己,薛蟠也是叹了一口气:“妹妹,你怕不是为兄丢了自家脸罢,而是担心为兄丢了大郎的脸吧?放心吧,此番去饮宴,为兄便只饮三盅,再不多饮,可好?”

    被兄长的话给说得脸飞红霞,宝钗嗔怪地跺脚:“哥哥好不晓事,妹妹何曾有这般意思?为了哥哥好,却又找些理由来搪塞,……”

    “行了行了,总而言之都是没没有理,为兄记住了。”薛蟠起身便欲离开,但又想起什么似的:“妹妹可有礼物要为兄带给大郎?”

    见宝钗羞不可抑,薛蟠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唐突了,这等私密之事如何能让自己这个“外人”知晓?

    想到这里薛蟠也是喟然长叹,怎么一来二去,自己和妹妹倒成了外人,而那冯家大郎没见自己妹妹几面,这送礼物还要避开自己了?

    待到薛蟠离开,宝钗这才坐回春凳上凝神沉思,莺儿自然知道自家姑娘心思,抿嘴一笑:“姑娘可要婢子去冯家打探一番,问问香菱姐姐?”

    这十六岁的生日非同小可,宝钗自然也希望有一份更能有深意的礼物来,只是莺儿这么一问,她却不好回答,只是把头扭在一边。

    莺儿轻笑,这么些年来跟着宝钗,如何不了解,知道这是默许了。

    好在她和香菱也是联系颇多,有这样一个内应,许多事情都要方便许多。

丙字卷 第八十九节 打动

    “老九,奏折你都看了,你怎么看?”永隆帝略显疲态的脸上多了几分烦躁和怔忡不定,浮肿的眼袋显示出这位皇上又过了一个不太安稳的夜晚。

    “皇兄,柴恪和杨鹤的想法是好的,开疆拓土,对于朝野内外都是一个振奋人心士气的大事,咱们大周立朝以来除了太祖皇帝之外,就没有那位先祖真正实现了拓土,这对于皇兄您来说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忠顺亲王掂量着话语,同时也在揣摩自己这为兄长的心思。

    看得出来,自己这位皇兄是心动了,但是摆在面前的难题也是实打实的,如何来解决?

    父皇和老大给了皇兄很大的压力,所以皇兄比起继位前已经苍老了许多,但是这却是无法避免的。

    老大现在可劲儿的折腾,就是想要扳回这一局,而父皇的暧昧态度也让老大滋生了太多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这我知道,但是你看到柴恪奏折里对这项设想所需要的花费开销预测么?”永隆帝一瞪眼睛,看着忠顺亲王,“你这段时间成日里折腾那戏园子,朕听说旗手卫那边你也有许久没去了,怎么觉得累了,要不我让十三弟代替你来管旗手卫?”

    忠顺亲王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有些荒唐了,所以惹来的皇兄的不满,赶紧道:“皇兄息怒,这段时间臣弟的确有些荒废了,明日臣弟便去旗手卫那边,那戏园子也不过是臣弟的一个爱好,日后臣弟定会有所节制。”

    “哼,老九,现在还不是该我们吃安泰饭的时候,没准儿哪天一觉醒来,变天了,朕和你被人家圈禁起来也未可知,咱们两兄弟可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大意不得啊。”

    也只有和忠顺亲王在一起时,永隆帝才敢说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即便如此也让忠顺亲王汗流浃背。

    “皇兄何出此言?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忠顺亲王呐呐地搓着手,欲辩却又无力。

    “哼,不要觉得朕是在危言耸听,如果这一战若是败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永隆帝冷哼,目光中寒意四射,“恐怕就都会是朕的罪过了。”

    “收不回肃州和嘉峪关,是朕失德,打出去将士粮饷不足,是朕无能,总而言之都是朕的罪过,老大现在百般讨好那些个文臣武将们,然后各种挑刺儿,不就是希望败坏朕的名声,希望借着有什么机会能让他扳回来这一局么?但朕要告诉他,他是在白日做梦!朕便是砸锅卖铁,把皇庄官田卖个精光,也要支撑打下去打赢这一仗!”

    因为心情激动,永隆帝白皙的面孔涌起一丝潮红,咳嗽了几声,引来屋外内侍赶紧跑了进来,却被永隆帝怒叱骂了出去。

    “便是父皇只怕都不愿意看到这一仗打赢,不愿意看到大周收复沙州吧?哼,父皇一直以他的文采武功为傲,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收复失土的荣誉被朕占了,老九,你说父皇会怎么想?只怕心里会很不舒服吧?”

    “皇兄,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忠顺亲王突然发现今晚自己似乎只会说这一个词儿了,竟然找不出其他合适的话语来缓颊,背上的汗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算了,说这些有时候让人很寒心,难道朕做得不够好?”永隆帝却有些激动起来了,“朕自登基一来,每日批阅奏折到子时,每天睡觉不过三个时辰,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为了筹措军饷,不惜背上骂名派出税监矿监,难道朕不知道这是要挨骂的?朕自问对得起臣下,对得起亿兆子民,为何却始终有那么多人都觉得朕做得差了呢?朕想要做点儿事情就这么难?”

    “不是,皇兄,……”忠顺亲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突然间显得有些虚弱的皇兄,好一阵后才继续道:“皇兄,收复沙州是一个很好的想法,臣弟以为收复沙州一城和收复整个关西七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差不多,意义就是收复了失土,如果我们攻占沙州,臣弟以为若是能小心筹措一些,所需花费还是支应得起的,这一步柴恪说得很有道理,必须要走,……”

    永隆帝终于平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忠顺亲王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那一阵子爆发出来的情绪发泄出来了,让他终于可以心气顺了一些。

    似乎是在掂量忠顺亲王的建议,良久,永隆帝才缓缓道:“刘东旸部必须要离开肃州,否则平叛之役便难以有一个圆满结局,许多人便会抓住这一条兴风作浪,沙州必须要拿下,这样便是光复前明旧土,意义非同一般,要让整个京师城上下都明白这两桩事儿的意义,……”

    “臣弟明白,会安排人在戏院茶楼酒肆里做此散播这等言语,……”

    “老九,收复沙州的余波也许只能维系一段时间,但接下来呢?朕以为恐怕还要继续,不求多,不求大,但求不断,哈密卫便是一个目标,哈密卫的名气可比沙州卫大多了,京师城老百姓知道什么?一听哈密便觉得那是西域之地,觉得被朝廷收复了,自然是国威大增,心气高涨……”

    很显然,永隆帝考虑更长远,柴恪的一些想法,或者说是冯紫英的一些建议都被他接受了,“西域特产便可源源不断入贡,彰显我朝夺回沙州和哈密的意义重大深远,这一样也可以作为一个让百姓们茶余饭后探讨的话题,……”

    忠顺亲王明白皇兄这是要和义忠亲王在士林民心上进行争夺了。

    在文官群体中,现在还看不出端倪来,这些人都是抱着冷眼旁观的姿态,不会轻易介入天家之事,尤其是太上皇在情况下。

    但在士林中,义忠亲王明显更吃香,这多少会影响到文官群体。

    但是同样如果在普通民众中扳回来一局,同样也会对文官群体造成很大的影响。

    “皇兄深谋远虑,臣弟远远不及,……”

    “行了,朕不需要听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永隆帝不耐烦地道:“朕还有太多的麻烦需要解决,柴恪提出的策略的确可行,但是在粮饷筹措之略上,你觉得如何?”

    这一条也是最关键之举,开海,举债,开海已经会引发莫大风波了,而举债同样会引来很大非议,而两者结合在一起,只怕就有些难以预测和控制了。

    “皇兄,这两者如果分开来,引发的风波虽大,但是臣弟以为尚能应付,实在不行便停下来,风波自然消退,但是两者合二为一,只怕就难以停下,臣弟也不敢妄言啊。”

    这道题太大,忠顺亲王也不敢乱表态,日后若是引起惊天波澜,他也吃不消。

    永隆帝白皙的脸上阴霾笼罩,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东书房中来回疾走,“先不说走这一步会引发多少波澜,即便走了,能行得通么?能解决问题么?”

    “皇兄,兹事体大,不如先找诸公商量,……”

    “不,若是朕没拿定主意,这帮人便会趁着朕心意未定,以各种理由来阻挠和游说,到时候朕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永隆帝自我解嘲地苦笑,“所以之前,朕必须要有一个大致的预判和决断。”

    “但皇兄您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啊,……”忠顺亲王被对方弄糊涂了,“那您如何来判断?”

    永隆帝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所以朕需要弄明白哪些人才是可以依靠的,哪些人才是可以为了国事而不惜身的,……”

    ******

    从齐永泰府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了。

    齐永泰留了饭,冯紫英自然不会客气。

    这已经是五日里冯紫英两次入齐府了。

    第一次的谈话显然给了齐永泰很大的震动,冯紫英估计接下来这一两日里齐永泰一直收集和了解自己所提到的许多问题,然后才有了今日的谈话。

    这一次的谈话要深入许多了,齐永泰详细询问了举债事宜,反倒是对开海之略没有多问。

    实际上这也在预料之中,这开海方略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除了一些利益上的纠葛外,很大程度开海方略还是一种旧的惯性思维让许多北方大臣们难以接受,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担心开海可能会让南方的话语权增大的顾虑。

    但现在西北战局面临的困境,整个九边的粮饷缺乏,加上辽东局势日益紧张,都迫使齐永泰这个北方士林文臣的中坚人物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一策略了。

    当然冯紫英的一些美好设想还是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毕竟很多新的观点思路还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难以想到和看到的,而这一线之差,其实往往就是那么一点即穿,就能让人豁然开朗,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冯紫英提出了几点,来缓解齐永泰现在的焦灼情绪,一是九边粮食问题,二是北方开海问题,三是举债的用度去向问题,每一点都让齐永泰沉思半晌不语。

    虽然最终也没有给冯紫英一个明确答案,但是冯紫英知道,齐永泰恐怕是被打动了,他还需要更认真的去探究和了解调查,自己得出结论。

丙字卷 第九十节 一切都是利益

    从和齐永泰的对话中冯紫英大略感觉到齐永泰接任吏部尚书已成定局,而能否入阁则要看情况而定。

    同样另一位师长——乔应甲可能也会在职务上有所变化,右副都御史可能会再进一步变成左副都御史。

    这意味着自己两位师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都会在朝中进一步提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冯紫英感觉得到因为西征平叛之役对整个朝廷的冲击,甚至已经影响到了整个朝廷的稳定。

    巨大的钱粮缺口和朝廷威信成为最表面上的矛盾,叛乱和引发叛乱的原因已经危及到了朝廷的稳定,要平定叛乱和光复前朝旧土才能维护朝廷威望,维持稳定,而这需要大量粮饷,而捉襟见肘的朝廷现状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变革要突破,而这又反过来冲击朝廷的稳定,这就成为了一个循环死结。

    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有利弊取舍,现在就是各方面都在加紧评判局势和各种可能带来的正反两方面影响。

    永隆帝如此,北方士林文臣如此,支持全面开海的南方文臣如此,还有那些个意识到开海不同政策对自身既得利益带来巨大影响的商贾和他们的代言人亦是如此。

    “子逊兄来了?”冯紫英回到家中,宝祥已经告知他客人到了。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冯紫英给许獬的印象就像是相隔了几年未见一般,冯紫英身上的那股子从容淡定和冷峻干练气息越发浓厚,这让许獬颇有些不解,难道这一场西征平叛给人带来的磨砺洗礼就这么不一般?

    这甚至让他都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也该去了。

    “紫英,休息得差不多了吧?马上下一期的《内参》又要开始选题了,你是不是该扛起担子来了?”

    许獬坐下,清癯瘦削的面孔上比经历了西行之后俨然黑了一圈的冯紫英都要白不少了,原来许獬在青檀书院中可是以黑面闻名的。

    冯紫英离开之后,并没有指定谁来负责,侯恂、许獬、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王应熊等人都是积极参与,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公共商议的体制。

    没谁能忽略这份在朝廷内部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刊物,尤其是一些有针对性的见解,甚至被一些官员们直接用在了朝廷奏对中,这种潜移默化的渗透影响,侯恂、许獬等人都已经觉察到了。

    冯紫英能不确定这是不是许獬的由衷之言,或许是,或许不是,都很正常。

    虽然《内参》是多人共议确定选题选材,但是毫无疑问作为开篇者的许獬是占据一定主动的,尤其是其本身也是青檀书院的师兄,又是庶吉士,哪怕是一样有着深厚人脉的侯恂也要逊色他一分。

    根据方有度的说法,这二人在冯紫英离开之后就开始隐隐有争夺主导权的迹象,只不过都还能保持着士人风度。

    相比之下,范景文、贺逢圣和方有度他们几个虽然也在冯紫英离开时的提醒下刻意表现,但始终难以和这二人匹敌。

    方有度还要略好一些,毕竟他在创刊号上那篇文章为他赢得了很大的影响力和美誉度,连乔应甲都对其刮目相看,刑部内部几位郎中也对其颇为欣赏。

    所以他现在也是坐三望二,坐稳了《内参》编辑中的第三号人物,但是要和许獬与侯恂比,却还差了几分。

    “嗯,恐怕还要等一等,子逊兄,你也知道我回来的目的,柴大人寄予厚望,但是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我也需要你的帮助。”冯紫英很坦然的抬了抬手,示意许獬用茶。

    金钏儿和玉钏儿把茶送上来之后,就悄悄退了下去。

    她们也很少看到冯紫英如此严肃的时候。

    从冯紫英回来之后,冯家的客人就迅速多了起来。

    像柳二爷、琏二爷、薛大爷以及韩奇、卫若兰这些原来金钏儿和玉钏儿都有所耳闻的外固然来得频繁了,大爷的原来同学联系也骤然密切了起来。

    最早也就是方大爷来得多一些,但现在像这位许爷、练爷、范爷、贺爷都来得多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几乎是每天都有人登门。

    有时候这一位刚走,下一位又来了,加上现在爷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帖子送来,如何安排时间接待,这都需要统筹安排。

    另外这一趟下来,从宁夏和甘肃那边来送礼物的也多了起来,虽说大部分都是送给老爷的,但是现在也有一些专门点明送给大爷的了。

    比如昨日里便是那寿山伯何家送来的几匹锦缎,据说是何家在四川带回来的蜀锦,颜色秀丽,织染精美,怕是一匹都要值上几十两银子。

    还有四五月间大爷尚未回来时就有福建会馆送来的新茶,以及山陕会馆送来的胭脂米等物事,都是让金钏儿、云裳啧啧称奇。

    以前可是从未有过这般情形,便是有送也都是送给老爷的,现在大爷尚未正式出仕,居然就有人来送礼,而且这等日常常用却又难得见到的稀罕物事,反而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看见门被悄悄掩上,许獬才沉声问道:“紫英此言何意?”

    “子逊兄,开海之略柴大人已经递交给了内阁和皇上,但是首辅大人和方阁老都有疑虑,方阁老那里暂且不提,小弟估计无论是哪种方略,如何调整,他都不会支持,但首辅大人的态度直接决定着开海之略的进度和力度。”

    许獬吃了一惊,“叶阁老?进度和力度?”

    “嗯,首辅大人可能有他的考量,但是对于西征平叛大军来说却等不及了,须得要尽早敲定,方能让刘东旸部西出。”冯紫英直截了当地道:“子逊兄,我也不瞒你,我去找了齐师和乔师都谈了开海利弊,他们也在斟酌,你也知道朝廷中北方士人对开海素来敌视,当下西征平叛也关系到整个九边战略安全,所以对他们来说可能有所触动,若是不能藉此机会打动他们,只怕后续再要寻找到这等机会,就渺茫了。”

    冯紫英直白露骨的话语让许獬皱眉之余随即也又释怀,这等时候还在纠结这些干啥?

    冯紫英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趁此机会推动全面开海,北方士人那边因为叛乱和九边战略的问题态度有所动摇,如果不能趁此机会敲定下来,只怕一错过这个机会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行了。

    现在就要趁着北方士人态度动摇赶紧把各方力量都动员起来,让这个方略成为国策,日后便是有些反对意见,但木已成舟,再要反对也来不及了,起码也要等到开海的成绩结果出来之后才能有一个分晓了。

    “那紫英,你认为目前可能让首辅大人觉得犹豫的原因有哪些?”

    许獬终于明白,这可能就涉及到利益的分配和交换了,心里也是一阵激动。

    自己也终于有机会成为这等朝廷大计中参与者的一员了,这不正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么?

    “一是可能涉及到你们闽浙那边本身就已经参与了海贸的商贾,如果应对不当的话,要么他们可能被都察院那边盯上,要么他们就要从中兴风作浪,阻挠推动,但我以为如果闽浙那边看得清楚形势,能估计大局,不应该如此狭隘才对,海贸的前景极其可观,如果在朝廷方略敲定之后,便再无任何约束和担心,必将迎来一轮爆发,那么原先得益者可能会得益更多,但是他们却不能阻挠其他更多的得益者进来,毕竟得益者越多,朝廷的收益也才能越多,……”

    之前冯紫英便已经和许獬透露过这方面的一些设想,估计黄汝良那边也早就和许獬研讨过,应该有了一些考虑才对。

    “还有呢?”许獬知道这不是主要的,实际上之前黄大人和首辅大人也应该有过沟通了,但迟迟未定,肯定有其他原因。

    “剩下的就主要是收益的分配,须得要用于九边防御。”

    这是北方士人的底线,齐永泰和乔应甲与冯紫英的交谈中都毫无疑问的提出了这一点。

    九边安危直接危及到整个北方士人的利益,无论是辽东,还是宣大,亦或是三边,山陕、北直、山东和辽东,这些都是北地的核心区域,都在鞑靼和女真人的威胁之下,若是这些利益不能用于稳固九边防线,只怕开海之略是绝对不能获得他们的支持的。

    “紫英,这一点恐怕须得要商榷。”许獬也没有遮掩,“倭寇对海疆的袭扰从未间断,从南直、闽浙到两广,尽皆如此,便是山东亦受此祸,用于九边肯定是主要的,但是恐怕也需要考虑海疆防御,……”

    冯紫英和许獬终于明白这症结在哪里了,一切都是利益。

    在开海战略确定之后,举债只是一个具体手段问题,大家都已经盯上了这笔银子,如何使用谁来使用,谁来支配,这才是关键,也是大家盯着不松口的中心目标。

丙字卷 第九十一节 内讧

    会意的交换了一下目光,许獬和冯紫英都轻松了下来。

    其实问题只要说明,对于他们两个明显还属于喽啰级别的人来说,反而简单了。

    剩下的就是各方大佬们的合纵连横,相互试探和切磋了,当然肯定还有一些具体的细节,但大的方略都得要各方大佬一番计议之后才能得出了,这也不是短时间能能敲定的。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就足够了,只要能敲定这一方略,就意味着西征平叛之役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

    平叛所需的开支和刘东旸西出攻占沙州的所有后勤补给花销这两点基本上是能得到满足了,只要说其他是更深层次的磋商了。

    “紫英,这个问题估计咱们俩在这里说也没太大意义,嗯,不如咱们说一说这举债,你怎么考虑的,采取何种方式来举债更合适呢?”许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

    “怎么,子逊兄日后有意留在户部?”冯紫英笑着反问。

    许獬一愣,随即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愚兄现在是越老越觉得朝廷在财力上的拮据才是导致现在朝廷在各方面都举步维艰的关键,如果能够让朝廷在财赋上的收入增长一大截,就像你提到的这种开海之略,那朝廷各方面的难题都能缓解许多。”

    “呵呵,归根结底到最后都是钱银的问题,子逊兄是不是想说这个?”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这个许獬看来是触动甚大了。

    “嗯,没有钱银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许多事情也只能望而兴叹。”许獬点头,“紫英看来是不太认可愚兄的看法?”

    “不是,子逊兄,那你觉得怎么才能让朝廷财政丰足够用呢?”冯紫英一摊手,“或者说,子逊兄觉得什么状况才是够用?朝廷这么多年,有够用的时候么?”

    许獬微微一震,似乎是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又转瞬即逝,苦苦思索,却又再也找不到那份灵感。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近现代财政制度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理解的,量入为出,甚至把国家财富和老百姓的富足程度对立起来,觉得天下财富是固定的,朝廷收入多了,老百姓腰包里就会少了的这种相对静止固化的原始财政观念,在很多人心中还是根深蒂固。

    至于说预决算和财政赤字以及国债和财政扩张政策更是不必提,没有足够底蕴的初级工业化和贸易体系,这些理念和政策很难获得这个时代的大周朝廷大臣们的认可。

    但是许獬却从冯紫英神秘的笑容中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他锲而不舍的咬住不放:“紫英,我知道你素来点子多想法不拘一格,说来听听。”

    冯紫英想了一想,觉得倒也可以先提前给对方灌输一些这方面的理念,至于说对方接受与否,那倒不重要,若是一下子就接受了,他反而要吃惊了,不接受倒正常,但日后遇上一些情况之后,自然就会想到这些东西。

    “子逊兄,你我就说说吧,嗯,是我自己一些思考所得,比如这朝廷财赋收入,是不是有一个定数?我觉得不是,朝廷财赋现在看起来很固定,从最早开始就是田赋和盐铁茶马的专卖,以及一些特定的零散商税,比如竹木和一些特产,但随着茶叶、铁器和马匹在百姓生活中日益普及,这几样已经没有专卖,除了向特定区域,比如塞外关外和海外出售,即便如此,茶叶也不属于此行了,……”

    冯紫英侃侃而谈,“咱们士林中的一个观点就是商税的收取就是与民争利,理由就是朝廷在这些货物上加了税,那么商人们便会添加到使用的小民身上,但是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如果我们不收取商税,民众就能少花钱了么?商人们会这么有情有义?我们家里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营生,我们都清楚,这不可能,商人的本质就是逐利而行,……”

    ……

    从朝廷财政的本质和税赋的构成,从专卖权到商税的意义,从老百姓过日子到朝廷财政如何实现丰足,冯紫英和许獬这一番谈论算是给许獬打开了许多扇窗。

    至于说许獬能不能从窗户里伸出头去看到一些东西,冯紫英也不知道。

    因为毕竟他也不是专业的,纯粹就是就着自己前世中对财政税收和产业发展甚至招商引资和对外贸易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看法加以糅合起来,给许獬上了一课。

    看见许獬踏出自家大门的时候都还有些懵懵懂懂,冯紫英估计这些连自己都未必真正搞明白的大杂烩把对方给整蒙圈了。

    一些似是而非初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的原理,能不能在这个时代适用,天知道,但冯紫英觉得,总要去尝试,毕竟社会在向前进嘛。

    *******

    回到府中的王子腾有些疲倦的接到了来自牛继宗和陈道先的帖子,扶额沉思良久,这才请人去通知。

    牛继宗和陈道先来得很快,比王子腾想象的还要快,有此可以想象得出这二人有多么着急。

    除了牛继宗和陈道先外,还有齐国公家的威烈将军陈瑞文和治国公马家家主威远将军马尚。

    看到连平素极少出面的陈瑞文也来了,王子腾知道事情不小。

    不过之前他也大略知晓了一些情况,现在石家和马家都陷入了麻烦中,特别是石家,弄不好就要成为四王八公家族中第一家遭到除名的。

    而马家的情况一样十分糟糕,马夏已经被打入了诏狱,而太上皇至今未对马家的事情有任何态度。

    牛继宗脸色略显阴沉,而陈道先则是表情平和,陈瑞文只是眉头微皱,倒还正常,而马尚的模样却把王子腾吓了一大跳,这才隔了几个月不见,马尚两鬓的白发已经隐约可见,而满脸疲惫和无奈更是述说这这段时间这位威远将军是多么的心力憔悴。

    “国上,怎么变成这样?”

    虽然王子腾和马尚关系很一般,远不及和牛继宗和陈瑞文几个关系密切,但是毕竟都属于武勋家族,而且贾家和马家关系也一直不错,看见马尚的情形也罢王子腾吓了一大跳,忍不住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想要扶住马尚。

    “子腾兄,一言难尽,马夏这厮把我们马家害苦了。”

    马尚握着王子腾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这一个月就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夜里根本睡不着,家里几百口子都是惴惴不安,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老四的一个妾本来都怀上了,结果前几日晚上刮风不知道那大门上兽口铜环就恁地猛响起来,吓得一家人都忙不迭起来,鸡飞狗跳,以为有啥事儿,结果这么一折腾,就没了,……”

    马尚没敢说的是龙禁尉北镇抚司里成日有人来骚扰,那只会让这几家恐怕更想划清界限。

    这段时间里龙禁尉那边今日要求家中这个子弟去报到,明日要问询那个子弟,而且都选的的是几房嫡子。

    这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每一次登门都得要打发好几百两银子才能把那些个小鬼儿给打发走,要不就得要一家子都要拿去,这妇道人家若是被带进了北镇抚司,那还能有个好?便是再无事,出来都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牛继宗耷拉了一下眼皮子,却在鼻腔里冷哼了一声,马夏这厮弄出这么大事儿来,还牵扯出了太上皇身边内侍,虽说那内侍投湖自杀了,但是这等事情如何能让太上皇满意?而且那帮御史仍然在不依不饶。

    “石家那边……”王子腾把马尚扶到座椅上坐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却投向陈道先那边,“道先?”

    “王公,龙禁尉已经封了石家,虽说还没有查抄,但是所有人若非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与龙禁尉四家的共同行文,尽皆不得进出,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和五军营分别抽调了一百士卒负责看押,三位御史坐镇石家,便是龙禁尉都不能随意进出,……”

    这话一出,如同一阵寒风刮过,让整个堂内的气氛冰冷如冬。

    这可是开国武勋啊,缮国公石家可是响当当的武勋家族,当年的从龙家族,难道真的要夷灭九族斩尽杀绝?

    听得陈道先这么一说,马尚更是摇摇欲坠,“难道皇上就一点儿不念旧情么?”

    “哼,皇上和你们马家有什么旧情?皇上登基之前,你们石家马家什么时候理睬过皇上?”牛继宗毫不客气地道:“现在再来想办法,晚了!

    ”牛继宗,你们牛家又比我们马家石家好到哪里去了?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没准儿明日就落到你们牛家身上!“马尚大怒,手指指着牛继宗破口大骂。

    ”哼,我们牛家也一样,但我们牛家知道收敛,不像你家和石家马夏石光珏这种不知死活的蠢货,宁夏和甘肃都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了,士卒为此哗变还少了,你们可真是本事能耐啊,两三年就能弄几十万两银子,皇上为了凑足九边军饷,连皇庄都卖了好几个,也不过才凑了三十万两银子,你们两家可倒好,随随便便都能被都察院御史们查抄出几十万两银子,你们特么就是存心要让都察院把目标对准我们,想要挖我们这些武勋家族的根!”

    说到后边,牛继宗已经站起来解开了衣襟,怒目圆睁,上前一把揪住看了马尚的胸襟,恶狠狠地吼道。

丙字卷 第九十二节 声誉鹊起

    贾赦、贾政和贾珍到的时候,修国公侯家家主一等子爵侯孝康也到了,几人正好赶上了这一幕。

    看见暴怒的牛继宗劈胸揪住马尚的胸襟,握住地拳头差点儿就要劈头盖脸的揍上去,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瑞文也不得不起身拦住了牛继宗,把这二人劝开。

    贾赦、贾政和贾珍都是嚇得不行,面色发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晃眼看过去,八公家族中就到了六家,除了缮国公石家和理国公柳家没到外,其他几家都到了,再加上虽然不属于八公家族,但是实际上实权和影响力更大的王家和现在已经隐隐有些气象的陈道先,基本上武勋家族中的头面人物都差不多到齐了,嗯,还要算上一个冯家。

    这样大的场面,怎么会发生斗殴的情形,而且是京营节度使牛继宗要打马尚?!

    贾家三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消息更为灵通的侯孝康却知晓一些内情,脸上只是露出鄙薄之色,却没有言语,自顾自地坐上了自己的椅子里。

    “孝康兄来了?”王子腾倒没有理睬牛继宗的暴怒,他知道有陈瑞文在,是打不起来的,现在侯孝康也来了,就更打不起来了,而且马尚现在这种情形下,纵然牛继宗盛怒之下真的给了他两下,他恐怕也只有受着。

    像这种情形,八公家族中一般说来都是家主或者族长来,但贾政也来了,自然是因为他现在还挂着工部的职务,而且他的嫡女也在宫中皇太妃身边,还有王子腾这层关系。

    不过从贾家的位置也就能看出一二,除了王子腾坐在主位上,牛继宗坐在主宾位上,陈瑞文、陈道先以及侯孝康和马尚排下来,贾家几位就只能敬陪末座了,也足以说明现在荣宁二府的贾家在四王八公中的地位。

    这其实也是一种家族实力高低的体现。

    像贾家从贾敬贾赦贾政这一代到贾珍、贾琏、贾宝玉这一代,原本还有一个贾敬有些出息,进士出身却又去弃官修道去了,贾政却又是没能读出书来的,所以基本上就是没有出息了。

    而另外几家,人家好歹家族里的子弟都还是多少有些实职在身,哪怕是武官,但起码也算是手中有些权力,也要比贾政这种纯粹的点卯混日子的强。

    “恩侯,存周,重果,坐吧。”王子腾对自己姻亲这边就没有那么谦和客套了。

    贾珍字重果,只是在宁国府中自然是无人能喊他,而荣府这边也多是喊珍大爷。

    三人都感觉到了今日事情非同小可,但又不知道什么事情,所以都有些惴惴不安。

    在陈瑞文和侯孝康的劝说下,牛继宗终于松了手,推搡了马尚一把,这才恨恨的返回座位。

    那马尚也是色厉内荏,底气却是早就虚了,也是灰溜溜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想想现在的情形,别说这帮人如果落井下石,就算是把他们马家当作弃子踢出去,只怕马家都要和石家一样遭遇灭顶之灾了。

    “继宗兄和瑞文兄今日联袂而至,而且还让我也通知了孝康兄和恩侯存周他们几位,必定是有大事,我才从山西那边回来,这半年一直在大同和太原之间来回转悠,只是在路上隐约听说一些事情,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还是请继宗兄说说吧。”

    王子腾是武勋中第一个出任过兵部右侍郎的,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武勋出任过文官职位的人物,也算是破天荒,哪怕是时间很短同时也是兼职,但是那意义都不一样,足见其在太上皇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而且他现在转任了宣大总督,论地位甚至要比牛继宗的京营节度使还要高一线了,作为武勋的头面人物,虽说王家不是八公家族,但是他已经隐隐成为武勋家族的代表人物。

    便是牛继宗这等号称八公第一家的人物,也要承认当下王子腾算是最能代表武勋家族利益的了,更不用说王子腾还与翼国公陈家交好,与荣宁二公算是姻亲。

    牛继宗长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陈瑞文和侯孝康,却没有理睬贾家几位。

    在他看来贾家几位虽说顶着国公和武勋名义,但是实际上都遗嘱处于没落状态,甚至比起陈道先这种黑马,寿山伯何家这等慢慢出头的次一等的武勋家族都有很大不如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瑞文兄和孝康兄都清楚,子腾你是宣大总督,这些消息还能漏过你的耳目?”牛继宗摇摇头:“石家捅出了天大的祸事,石光珏贪墨不法,勾结草原鞑靼人,为其提供军资,从中渔利,克扣军饷,并将大量军粮卖给了素囊台吉,这些都是宁夏叛乱的主因,……”

    “牵扯到多少人?”王子腾直截了当地问道。

    “石光珠怕也是跑不掉,还有他们石家的姻亲——云光怕也是逃不掉。”牛继宗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云光也牵扯在其中?”王子腾吃了一惊,心中也是一凛。

    云光可不简单,他是北直士林名臣,以南京(金陵)兵部右侍郎兼任陕西巡抚,也就是所谓俗称的长安节度使。

    大周朝制和前明有些相似,但是又有些变化,像南京(金陵)一样设有六部和都察院,但前明的南京六部和都察院堂上官,基本上都是一些品轶较高但却被投置闲散的官员,而大周略有不同的就是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的尚书侍郎和御史们则更多地作为储材待用和作为兼职外放的作用。

    按照大周规制,总督和巡抚皆为临时派遣,但是随着地方事务日益庞杂,分权形势也日益突出,所以督抚制度开始从临时性派遣向常设化转变,而又为了确保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度,所以大周也确定了督抚皆由中央派出。

    比如现在的兵部尚书张景秋就是从南京转任而来,而这个云光就是以南京兵部右侍郎身份兼任陕西巡抚。

    石家石光珠的嫡女便嫁给了云光的庶次子,这在当时也是引起了轰动,堂堂国公嫡女居然嫁给一个文官庶子,未免有**份,但是石光珏出任宁夏总兵,又让许多武勋羡慕得眼红。

    若无云光在其中做推手,只怕石家便是花再多银子也难以让石光珏这种草包出任一镇总兵。

    云光与王子腾关系也不错,只是未曾想到自己这一趟出去半年,这宁夏甘肃之乱连云光也都牵扯进来了,那就问题大了。

    “继宗兄,云光可是文臣!”王子腾忍不住提醒了对方一下。

    “哼,文臣又如何?”牛继宗撇了撇嘴,“那些御史们一样不会放过他的,石光珏贪墨所得便有三万两给了他,而他也对长安那边的铁器进入宁夏外卖草原行了方便,……”

    王子腾心中一凉,若是单纯送了三万两银子都还好说,一来有亲戚关系,二来宁夏总兵属于陕西行都司范围,作为陕西巡抚自然有权过问,这上下级之间的打点孝敬在大周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这大周朝的体例,各级衙门之间每年的冰敬炭敬年敬寿敬哪里少得了?难道说那些个御史们就不收了?收不到那倒是有可能,但凡出巡过有过几分交情的,都不会忘了你。

    只不过这三万两银子明显就是太超出了尺度倒是真的,这就是授人以柄了。

    “那石家就没救了。”陈瑞文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其他人还没有明白过来,但是王子腾却猛然醒悟过来。

    云光是北直永定府人,也是进士出身,算是北地小有名气的士人,现在却因为石家拖累而陷入这等大案中,南方士人自然要借此机会讥讽抨击北方士人,而北方士人只怕更是对石家恨之入骨,这都察院中的御史们还不得把你石家给生吞活剥了?

    便是太上皇和皇上都抵挡不住这些个御史们的疯狂撕咬,当然,恐怕皇上是乐见其成的,而太上皇现在也未必有多少心思来保这石家了。

    马尚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想到石家没救了,那马家呢?

    “瑞文兄,那我们马家呢?”马尚颤声道。

    陈瑞文和侯孝康都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王子腾。

    马尚颤颤巍巍的走到王子腾身边,几乎要站不住脚,拱手道:“子腾兄,咱们几家同气连枝,请务必看到昔日旧情份上,帮我们马家一把,大恩大德,马家绝不敢忘,……”

    “唉,国上,……”王子腾赶紧起身扶起对方,“这等事情岂是我们这等武人能插上嘴的?这些都是朝中御史们才能定得了的事情啊。”

    “那该如何是好?”马尚颓然地扶额长叹,涕泗横流,”难道马家就真的要自我而亡?”

    坐在一旁的牛继宗忍不住哼了一声,却被耳尖的陈瑞文和侯孝康听见,侯孝康赶紧道:“继宗兄,这等时候,便莫要计较那些了,若是有主意,便说出来吧。”

    那马尚听得这么一说,一咬牙便走道牛继宗面前深鞠躬拱手一礼:“继宗兄,先前是马尚得罪了,马尚在此向你赔罪了,请继宗兄看在你我多年交情上……”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说这些了。”牛继宗还是挂不住面子了,抬手示意,然后目光望向王子腾,“子腾,前年你不是还替那冯自唐的儿子吆喝庆贺他高中举人么?他现在可是风光了,此次西征平叛立下大功,据说内阁和皇上都是赞不绝口,而且其举主兼恩师不就是那乔应甲么?据说乔应甲马上就要升任左副都御史了,而马夏之事就是杨鹤查办,杨鹤也是乔应甲一手擢拔起来的,……”

    啊?一直在一旁充当透明人的贾赦、贾政、贾珍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们的消息就要闭塞许多,而且冯紫英回来这段时间也只是和兵部、内阁等朝廷大佬们打交道,具体事宜并未外泄,他们也只知道冯紫英是立了功,但具体如何却不清楚,今日才得闻连皇上和阁老都要夸赞了。

丙字卷 第九十三节 不知不觉大人物

    牛继宗这么一说,王子腾也微微动容。

    西征平叛之役他作为宣大总督,山西和大同两镇都抽调了兵力,此次战果辉煌,柴恪固然免不了回来可能就要升任兵部左侍郎,而作为武将中的头号人物冯唐,朝廷也肯定要给予恩赏。

    柴恪是迟早要回来的,王子腾也猜测如果自己不去三边担任总督的话,弄不好就要让冯唐升任三边总督了,说实话他也认为就目前来说,冯唐恐怕是收拾三边四镇烂摊子的最佳人选,比自己更合适,而他也根本不愿去三边那个鬼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冯唐若是升任三边总督,那么冯唐就和自己一样晋级为武勋中的顶层人物了,便是牛继宗和陈道先他们都要逊色一筹了。

    不过这都在其次,关键是这一次冯家大郎太出彩了。

    出草原说服卜石兔,入甘州力挽狂澜顶住了叛军的攻势,最后还单枪匹马说服了刘白川部的反正,直接让刘东旸割据甘州的美梦破灭。

    这功劳太大了,大到了哪怕他还只是一个庶吉士,朝廷都无法忽视,都得要给予重奖,否则日后谁还愿意替朝廷卖命?

    现在牛继宗突然说起了冯紫英,提到了他的举主兼恩师乔应甲,但实际上他还有另外一个恩师——即将出任吏部尚书的齐永泰,这都是朝廷中士林文臣中的翘楚人物,若是冯紫英愿意出面去帮忙,或许还真的能让马家有一线生机。

    “我听闻,这冯家大郎这几日里频繁出入文渊阁,叶、方两位首辅次辅都召见了他,兵部尚书张大人也两度招他到兵部公廨商谈事情,这小子俨然成了朝中诸公的宠儿了啊。”陈瑞文也禁不住感慨了一番,“子腾,两年前他刚考中举人时,你我何曾想到过他会有此造化?”

    “唔,据说柴恪对其尤其欣赏,此次也是专门让其回来向朝廷和皇上报告西征平叛之役的情形,寻常人如何能有此机遇?”侯孝康也点头附和。

    马尚又惊又喜又忧。

    前年冯家庆贺此子考中举人,他也只是让人送了一份礼,并未前往,还觉得王子腾是小题大做,就算是冯唐当了榆林总兵,哪也不过是外放边远,远不如他原来担任的大同总兵了。

    没想到此子短短两年间就成长成为不容人忽视的程度成为大人物了,甚至并非仰仗其父。

    “子腾,我和冯家没有多少交道,对冯家大郎也不熟悉,可否请子腾代为缓颊……”马尚目光落在王子腾脸上。

    王子腾也觉得头疼,他现在是武勋的领袖人物,既然是领袖人物,那就要承担起领袖人物的职责,有人出了事,你就得要出面去筹划解决,否则你这个领袖就名不符实了。

    不过这马家弄出这样大一个麻烦,而且平日里也和自己不太亲善,现在出了事情就知道来找自己想办法帮忙了,王子腾也有些膈应。

    不出面肯定不行,但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比较敏感,比不得陈瑞文和侯孝康这等赋闲在家的,这又让他有些迟疑。

    见王子腾面带难色,马尚更是着急,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走上前来打躬作揖:“子腾,此事是我们家做得差了,马夏是我弟,我作为兄长肯定要承担责任,但是请念到我们马家一族数百口人的份上,不能因为马夏这厮一房就把我们几房人拖下水啊,若是能救我们马家一族,马家必有厚报,……”

    牛继宗和陈道先交换了一下眼神,皱起眉头,最后还是陈道先干咳了一声:“国上兄,恐怕不是王公不想帮忙,而是他现在身份太过敏感,牛公和陈某也一样,很想帮国上兄一把,如国上兄所言,我们好歹都是武勋世家,同气连枝,纵然平素有些龃龉,哪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意气之争,这等时候能帮忙肯定会帮,但若是我们几人介入的话,弄不好适得其反,让那些个御史觉得我们武勋抱团,甚至让皇上觉得我们是尾大不掉,……”

    陈道先的话一出,陈瑞文和侯孝康都是连连点头,侯孝康更是直截了当地道:“现在龙禁尉肯定是紧盯着王公他们几位,若是贸然插手,只怕会得不偿失。”

    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本来现在武勋家族都是和太上皇关系密切,与皇上关系浅淡,现在朝廷要查处马家了,你几个掌握军权的武勋就要跳出来了,只怕还会更遭忌惮,御史们弄不好就要爪牙放在这几人身上来了,那才真的是惹火烧身了。

    马尚脸上浮起绝望的表情,甚至连颈项上的青筋都都爆绽出来,“那该怎么办?”

    陈瑞文迟疑了一下,这才道:“恩侯、存周,据我所知,令郎和冯家大郎关系密切,冯家大郎也经常出入你们府上,若是恩侯和存周能从中疏通,抑或让令郎也帮忙缓颊,未尝不能……”

    贾赦和贾政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自家本来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般站在这里,就是带一双耳朵听听罢了,居然到最后还能发挥作用,甚至关键作用了。

    这让贾赦和贾政既感到兴奋惶恐,也有些担心后怕。

    这等事情贾家有这个能耐去掺和么?

    莫要弄巧成拙,真的把马家给害了不说,还把自己家给卷了进去,那就真的摊上大事儿了。

    王子腾也有些迟疑。

    自己这个妹夫的能耐他太清楚了,迂腐人一个,那贾赦也是一个不中用的,眼睛里只有钱,贾琏或许稍好一些,宝玉这两年好像在读书,但若是要扛上这种事情,估计也是没戏。

    贾赦贾政见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赶紧起身:“这等大事,我们兄弟二人若是能出力,自然责无旁贷,但是……”

    目光落在王子腾身上,王子腾只能摆摆手:“恩侯,存周,你们先坐。”

    “王公!”马尚都忍不住要喊一声王公了。

    “唔,国上兄,此事我自有计较。”王子腾无奈的宽解对方,“但需要细细商计,冯家大郎身份也很敏感,贸然去接触,只怕他也未必会应允此等机密之事,……”

    沉吟了一下,王子腾才问道:“恩侯,存周,你们琢磨此事请冯家大郎来你们府上小坐,如何?”

    贾政看了自己兄长贾赦一眼之后才起身道:“二兄,冯家大郎倒是约好后日来府里,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

    这等说情疏通,关节不好把握,贾赦贾政都觉得有些为难。

    王子腾同样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人,但是他自己也不好直接介入,只能用贾家这等现在和朝廷关联不深的私人关系来运作才更稳妥,否则就如侯孝康所说,被龙禁尉盯上了,冯紫英自然不怕,自己就有麻烦了。

    “恩侯,存周,不如这样,你们还是等冯紫英来了之后,寻个机会把今日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也不谈其他,只说看有无可能请朝廷从轻发落,……”

    王子腾沉吟了一下,“马夏那里不必说,便是他那一房怕也是管不了了,只要能管着马家其他几房不被卷入太深,便是折损些银子财货,也能接受,……”

    马尚连连点头,“恩侯,存周,王公说得是,马夏那边不用管,只要能保住我们这几房,其他都好说,……”

    贾赦和贾政肯定是不能听马尚的,但王子腾的话他们不能不听,同时也知道王子腾不会害他们。

    还是贾政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便等到后日冯家大郎来了,我们便寻个机会和其他一谈,只是……”

    王子腾会意的点点头:“谈了再说,我估计冯紫英也不会轻易表态,这等事情,若是没有三五个回合,难得有一个结果,……,另外太上皇那边,恐怕也要去说一说,继宗兄和道先到时候和我明日就走一遭吧,请他和皇上那边打个招呼,……”

    至于说私下里如何来计议,还要再说。

    从王府回去的路上贾赦便一直琢磨,一直到下车的时候,贾赦才突然叫住贾政道:“二弟,那马家要出事儿也是马家的事情吗,咱们和并无多少交往,以往他们马家也不怎么把我们贾家放在眼里,虽说此番有内兄的意思,但马尚也说必有厚报,这等事情我们贾家介入进去,也还是要担些风险和承些人情的,……”

    贾政一听就明白了自己兄长的意思,那就是要从马家身上刮些银子出来了,顿时面带难色:“大哥,这等事情如何好说?”

    “二弟,咱们贾家现在家大业大,上千口人,人吃马嚼的,这两年营生也不景气,庄子里天时不好歉收,我听闻母亲那里不少物件都拿出去抵押,这怕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还得要谋些收入才是,……”

    贾赦面无表情,贾政却是有些犹豫,但他也知道自己兄长所说属实。

    自己夫人也在自己面前感叹过几次这个家不好当,谈及了各种花销都是只能涨不能减,每年收入却不见增加。

    “大哥,就怕……”

    “二弟,你面皮薄,这等事情就不必操心了,到时候我和琏儿来计议一番,这马家家大业大,这么些年来马夏和马俅在外边捞了不少,现在出事儿了,却要我们出人情替他们擦屁股,哪有那么轻巧的事情?马尚自己也说知道能把这事儿给平了,愿意厚报,总不能让我们既出人情又贴银子吧?”

    贾政苦笑着无言以对,自己兄长这是雁过拔毛的性子,遇上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好捞一把的?

    “大哥,这等事情还是稳妥一些好,莫要弄得大家脸上难看,……”贾政知道这事儿怕是拗不过对方,只能提醒道。

    “嗯,为兄知道分寸,你也莫要多说其他,便由我和琏儿来办就是了。“贾赦见贾政屈从了,得意地笑道:“总要把此事办妥协才是。”

丙字卷 第九十四节 君前狂言(上)(第一更!)

    接到宫里的通知时,冯紫英也是一阵心潮澎湃。

    总算是等到了,而且是到东书房单独奏对。

    这基本上是阁老和六部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才有的待遇,就算是其他堂上官都很难享受到。

    这里边固然有自己受托于柴恪的因素,冯紫英也知道还与自己从会试到殿试的策论以及《内参》上的表现有很大关系。

    没进过大内,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山上跑,冯紫英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早早就在宫门外候着,等待这内侍带自己入内。

    一路步行进入,没有太多感觉,带路内侍像一个闷葫芦,只顾着带路,半句话不多说,这倒是大大出乎冯紫英预料之外。

    他还以为这些个内饰太监应该是多嘴饶舌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多有误解。

    红墙碧瓦,古柏苍翠,饶了几大个圈子,冯紫英才在内侍和侍卫的带领下走到了一处看上去并不特别出众的小院外,除了干净整洁,半新旧的门窗,安静的环境,其他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应该猜得到,这就是所谓的东书房了。

    如果不是朝会,皇帝一般选择在这里办公,同时紧挨着就是皇帝寝宫,这样可以最方便皇帝的起居。

    “皇上,人来了。”

    内侍声音也不阴柔,听起来中正平和,不轻不重。

    “哦,让他进来吧。”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这让冯紫英有些惊讶。

    永隆帝应该是才五十出头吧?怎么听起来却有些倦怠的感觉?

    踏进门,冯紫英目光只是一掠,便赶紧跪下叩头,再不愿意,那也得按照规矩来,“学生冯铿叩见皇上。”

    永隆帝温润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挺拔的身躯上,微微点头,“起来罢,赐座。”

    冯紫英还是依足规矩叩拜结束,才起身,还是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座,一张锦凳,这让内侍都有些惊奇,这几乎就是阁老和六部尚书的待遇了。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朕早就想见见你了,会试、殿试朕都颇为遗憾,嗯,不过有句话说得好,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吹尽黄沙始见金,冯卿西疆平叛之行,便足以让所有质疑冯卿的人闭嘴了。”

    冯紫英这才抬起头来,起身一礼道:“陛下过誉了,此番西征平叛,全赖柴大人和杨大人运筹帷幄,方能势如破竹,顺利平定叛乱,……”

    “呵呵,冯卿过于自谦了,不谈冯卿自家功劳,这也还有你父亲的功绩吧?”永隆帝越看眼前这个少年郎越满意,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完全没有那些个初睹天颜者的唯唯诺诺或者战战兢兢,他喜欢这种坚定自信的性子。

    “家父功过得失当由柴大人、杨大人和兵部评判,臣不敢妄言。”

    冯紫英见永隆帝都称呼自己为卿了,也就改变了称呼,这个庶吉士本身就是一种实习阶段的官员,自称学生和臣都说得过去。

    “唔。”永隆帝点点头,“柴恪和杨鹤送回来的奏折,以及你父亲通过兵部转来的奏折,朕都已经看过了,柴恪也说许多更为详尽的情形还要你来觐见朕的时候汇报,……”

    “柴大人的确有所托,让臣在面见皇上时对其的构想方略做一个细致的解释,……”冯紫英坦然道。

    “这个构想,柴恪说是你先提出来的?”这一点柴恪倒不屑于抢冯紫英的功劳,他也不在乎这个。

    “的确是臣先行提出了一些设想,但是具体规划和完善则是柴大人、杨大人以及兵部职方司耿大人他们议定的,臣不敢居功。”

    “嗯,开海之略,朕有所了解,但朕想先问一问,沙州和哈密卫收复可有难处?”

    永隆帝知道关键还是涉及到钱粮问题,但是他要搞清楚,这值得与否,莫要成了得而复失,那就真的成了笑柄了。

    “以柴大人和杨大人以及臣与家父的商计,沙州拿回来问题不大,便是要守住也不难,唯一可虞的就是粮草的输送,但以目前甘州所存粮草,尚能支应,只需后续补足便是,……,但哈密卫难度略大,按照柴大人的意见,可以放在明年下半年,待内陆粮食运送上去有足够的储备之后,再来考虑,就目前叶尔羌汗国国内的格局,他们并无力干预哈密卫的力量,……”

    冯紫英把自己所掌握了解的叶尔羌汗国和西海蒙古情况都逐一做了介绍,也谈到了当时和柴恪商议的一些想法:“西海蒙古诸部大多是从北边草原上迁徙过去的,像火落赤、真相台吉等部皆是如此,他们与北边草原上的鞑靼本部素来不睦,西海历来出产良马,若是能促进与西海蒙古诸部的互市,必定可以为我朝带来丰足马源,亦可平衡北面互市对鞑靼人马匹的需求,让北面草原上的鞑靼诸部不至于得寸进尺,……”

    “……,西域商道打通,朝贡贸易皆可顺畅,朝廷亦可借此机会理顺朝贡机制,为日后进一步稳定西北局面打下基础,……”

    这些忽悠的话也得说一说,这既是说给永隆帝听得,更是通过永隆帝转达给朝中群臣听的。

    总要夸大一些西北战役价值意义,否则这样无休止的粮草后勤补给,难免又要让那些个主张节流的臣子们喋喋不休了。

    永隆帝当然清楚收复前明失地对自己的意义,无论哪朝哪代,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帝王来说意义都非同一般,士林民间的名声都会为之大涨,这对于当下的自己意义尤为重大。

    所以永隆帝早就下定决心哪怕再是卖掉几个皇庄,再背着骂名开一次捐输,饮鸩止渴也要把这个事情给办下来,当然如果能够有其他解决方略,那就再好不过了。

    柴恪在信中所提及的开海和举债方略语焉不详,或者说对具体如何开操作,以及怎么来让原本一直坚决反对的朝廷群臣最终同意都没有明确挑明,只说回来由冯紫英详细解说。

    在此之前永隆帝也反复思考过,觉得无论如何这开海和举债都要比开捐输强,只是如何来操作才能让朝中臣子们同意而不至于背骂名,他也一直没有想明白。

    “冯卿,你所说的朕都明白,开拓西北意义重大,既能牵制压制鞑靼人减轻朝廷在三边四镇和宣大的压力,但所需粮饷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何解决?柴恪提到开海设立市舶司来举债,说这也是你的建议,其中诸多复杂关节,想必柴恪也和冯卿提过,如何来解决这里边的问题,冯卿可有方略?”

    看见永隆帝故作平淡的语气,冯紫英知道只怕这位天子这几日里辗转反侧,早就对这个问题思考过无数回了,始终难以找到合理的解决之略,这才会如此急迫的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回禀皇上,臣的确和柴大人商议过,而且我们也认为如果采取这等方略,不但能解决西北战事的粮饷,而且还能填补包括蓟辽在内的整个九边粮饷开支缺数,甚至随着时间推进,还有更多的余数支应海疆所需!”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大为震惊,忍不住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冯紫英:“君前无戏言,冯卿切莫为了讨好朕而口出大言,朕不喜欢这样。”

    “君前无戏言!臣如何敢在皇上面前这般放肆?自然也是有几分把握才敢出此策!”冯紫英毫不客气地接上话,顶了上去。

    “好!”永隆帝大为振奋,目放异彩,手举起又放下,然后轻轻以掌击案,重重点头:“冯卿细细道来,朕洗耳恭听!”

    “以往举债皆是以田赋和盐稅为抵押,而此两项为朝廷每年财赋命脉所在,稍有差池,便会引来朝野震荡,民心不稳,所以历来为朝野所诟病,……”

    冯紫英一句话就点明了最大问题:“但是此次举债,朝廷不以田赋和盐稅为抵押,而是以设立市舶司之后收取的对外海贸税为抵押物!由此便无需担心会危及朝廷财赋收入根本,自然也无人能说什么。”

    这一点永隆帝当然清楚,既然是以新设税种为抵押,当然没有人能说得出个什么来,但问题是这个抵押物,商人们会认可接受么?

    “想必皇上也应该知晓,虽然朝廷有海禁之令,但是在沿海诸省执行并不严格,可以说漏入筛网,臣曾听闻闽浙海商即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家家都有亿万家资,他们靠海贸发财,将大周瓷器、丝绸、茶叶贩往海外,将海外的铜料、香料、木料乃至银子输入国中,……”

    “……但无论是外销瓷器、丝绸和茶叶,还是内输的铜料、香料和木料与银子,皇上想一想,这乡间民众又有几个人能用上这些物事?此等物事,皆与普通民众关系不大,而是奢靡用物,针对此等物事,尤其是输入输出来自海外的贸易设立此新税种,便根本谈不上什么与民争利!若真要说上一二,那也是让那些个多年来走私的海商和未来想要参与到海上贸易的商贾们为朝廷的九边防务尽一份义务!”

丙字卷 第九十五节 君前狂言(下)

    冯紫英这一番话让永隆帝心中豁然开朗,激动得忍不住双手都颤抖起来,这么久来困扰给他的问题顿时迎刃而解。

    对于朝廷来说,或者说对于他和朝中群臣们来说,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避免背上与民争利这个骂名。

    无论哪种新的税,在大家看来,都无疑要加重百姓的负担。

    比如盐稅,百姓无一不食盐,你加税,那便要落在每个百姓头上,比如自己派出的税监在水陆关卡设立征税,那一样最终会加到货物身上,无论是粮食、铁器、布匹、干果特产等物事,都是如此。

    所以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永隆帝很清楚朝廷就始终要背负道德道义上的压力,少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跳出来狂喷,进而影响到新政的推进。

    但刚才冯紫英所提到的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啊,丝绸、瓷器和茶叶输出到海外,新增海税了,那也是海外那些个夷人们的事情,和大周子民无关。

    同样海外输入到大周来的物事,大周中原上国,什么没有?

    便有所需,如刚才冯紫英提到的香料、大木、铜料、银子,那是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么?

    香料、大木除了那些豪商巨贾和官宦人家外,寻常百姓谁能用得起?

    铜料、银子除了朝廷户部所需外,也就只有那些私铸商人才敢购入了。

    这些私铸行为本来就是朝廷要严厉缉查捉拿的,普通百姓更是沾都不敢沾。

    看见永隆帝忍不住站起身来,走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御座上,冯紫英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视若无睹。

    他很清楚这一道枷锁的解脱,对于一心想要争取士林民间名声的永隆帝来说,意义有多么重大,可以说甚至超过了西征平叛收复失地本身。

    永隆帝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了,但在看到冯紫英宛若闭目菩萨一般端坐不言,更是心怀大畅。

    此子果然有将相之风,难怪张景秋和柴恪都对此子嘉誉有加,而齐永泰和乔应甲也以此子为荣。

    “冯卿所言甚是啊,不与民争利,但是商贾之人身为大周子民,也的确应当报效朝廷才是,深合朕意。”永隆帝捋须满意地笑道。

    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就是这设立市舶司后收益以及最紧要的以此为抵押的举债问题了。

    如果是解决了与民争利问题是质是本问题,那么市舶司日后每年收益和向商人们举债的数量就是量的问题了,如果这个量太少,比如二三十万两,甚至三五十万两,那么意义分量就要清淡许多了。

    “冯卿,以你之见,这设立市舶司该如何行事,比如设立地点是只设一处还是三五处?另外,冯卿可对这市舶司每年收益是否有一个评估?”永隆帝目光灼灼,盯着冯紫英。

    “回禀皇上,这等评估照理须得要先行对整个沿海地区的海贸做一个调查才能得出,但是纵观闽浙和两广以及南直隶的海贸情形,臣以为不会太差。”冯紫英也不敢轻下结论,万一说得太离谱,那可就真的损害自己名声了。

    永隆帝有些失望。

    他也知道是自己有些急于求成了,这等原本毫无根基之事,骤然要对方就要拿出一个具体数目来,委实太难为对方了,但他又实在有些不甘心。

    “冯卿可以可否做一个大致评估,就是朕与冯卿之间的私下谈话,无需外人知晓。”

    冯紫英也是一怔,这个待遇可不低,此言不入三人之耳,堪称隆遇了,不能冷了对方的心。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这才正色道:“皇上,微臣的确不敢轻下断言,尤其是这每年海税收益不定,但微臣想若是第一遭收取的的特许金却是可以作一个大致评估的。”

    “哦?”永隆帝先是失望,然后又是双目放光,“冯卿快说。”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对柴恪奏折中也说到了海税和特许金的问题,也做了简单解释,特许金就是要从事海贸的商贾须得要向朝廷缴纳的一次性费用,相当于获得门槛资格,其他人便不得参与海贸。

    “微臣有个粗略设想,以闽浙的海贸发达,可按照大中小三等规模来发放海贸特许证,一等须得要缴纳特许金足银八万两,二等五万两,三等二万两,可允许从事海贸十年为限,……,闽省可发放一等特许证三到五份,二等五到十份,三等十到二十份,……,同理浙省、南直、两广、山东亦可按照此等规格,适当缩减,……”

    “……,这等特许证数量只是臣的一个初步估算,实际操作可以先适当少一些,待到明后年等到海贸发展起来,再适当增加,……,另外这等特许证在特许年限内也可以转让,……”

    看见永隆帝脸上露出的狂喜之色,冯紫英也不忍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只是低垂着眼睑道:“但若要想让这等特许证真的为海商们所接受,朝廷也需要做到一些举措,……”

    “哦?”永隆帝终于冷静下来,他也想到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这些商人们也不是傻子,岂有朝廷出台这样一个制度便遵守执行,乖乖奉上银子的?“冯卿,你说。”

    “第一,特许证数量需要控制,若要增加,须得要经得已经取得特许证的商人们认同,要有一个协商机制,否则朝廷今年发十份,明年发一百份,那这等特许证就毫无意义和价值了,……”

    永隆帝点头,这的确在理,若是朝廷这般做派,那就和抢和骗没什么区别了。

    “第二,要责令地方官府严查未取得特许证和不入市舶司缴纳海税的走私行为,甚至要记入吏部和都察院对地方官员的考核中,若是放任甚至勾结走私,那么便要严惩不贷,否则若是那走私商和取得特许证按律入港纳税的海商都一样了,那这等制度也就失去意义了。”

    永隆帝也是点头,这也是应有之意,若是把不严打走私,那些走私商都不入港口向市舶司纳税,那海税从何而来?

    “第三,朝廷要组建水军舰队,一方面震慑倭寇,另一方面要为海商的正常海贸保驾护航,不能只收了银子便什么也不管,人家海商一出海便被倭寇或者海贼抢掠,那不但朝廷威信荡然无存。而且亦会极大的挫伤海商的海贸积极性,……”

    冯紫英的侃侃而谈也让永隆帝既高兴满意也有些震惊。

    这可不是柴恪在奏折中所提及的内容了,而应该是冯紫英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了,虽然大家坐在一起仔细商讨最后可能也能拿出这样一些条款来,但是冯紫英就能考虑如此周到,说明此人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了相当长远的考虑了。

    “冯卿,你考虑得相当周全,不过这建立一支水军舰队,恐怕还需要慎重,……”永隆帝沉吟了一下,“你是担心倭寇和海盗对这些海商船队的破坏?”

    “皇上,您应该清楚,原来那些走私商或多或少都是和那些个倭寇海盗有瓜葛的,若是朝廷出台了这等方略,他们的利益势必受到损害,自然不会就这样轻易罢休,难免就要出阴招来,当然一些走私商可能会从长远考虑,愿意化暗为明,接受朝廷的规制,毕竟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测的风险,但是肯定还有一些人习惯了这种恶习而不愿意改邪归正的,那么朝廷就必须要由应对之策,……”

    永隆帝皱起眉头。

    这建立一支水军舰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朝廷原来是有水军的,但基本上都是从前明时代接受下来哦,零散的驻防各地,比如登州、莱州、宁波、广州等地,基本上是以守卫港口为主,不成气候。

    而冯紫英提及的这样一支水军舰队,明显是要瞄准出海打击倭寇和海盗为目标的,这规模和所需花费就很难控制了。

    “而且皇上,女真人现在咄咄逼人,不但对辽东镇构成了很大压力,同时也直接威胁到了朝鲜,一旦朝鲜被迫向女真人屈服,我们在辽东的态势还会进一步恶化,特别是在辽西陷入困境之后,如果要保住辽东,恐怕就急需要在水军舰队上成为一支决定性力量才行,……”

    冯紫英观察着永隆帝的神色表情,但是很显然永隆帝对这一观点,或者说对水军舰队的运送力量和登陆作战的机动打击作用完全没有概念,只是盘算着这可能会花费多少,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暗叹。

    这大周基本上延续了前明的战略思维模式,对海洋运输模式改变带来的运力和机动能力改变根本没有意识,当然这可能和一直以来的海禁有很大原因,这一步恐怕还得要慢慢走下去。

    “冯卿,此事朕知道了,嗯,那你对开海举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永隆帝意犹未尽,他也不愿意在他看来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打击对方的积极性,所以绕开这个话题问道。

    “皇上可能也知道在开海和举债问题上,很多人都不太接受,这除了先前微臣提到的那些原因外,也就是这笔举债所得该如何开支的问题,估计也会引起很大争议,……”

丙字卷 第九十六节 预感

    这一点永隆帝倒是早有考虑,柴恪在奏折中也提及了这一点。

    九边粮饷无疑是最重要的,若是这笔银子数量不算太大,恐怕朝廷内部还能平稳一些,如果超出了一些人的想象,恐怕就会引起争端了。

    但就冯紫英刚才所提到的数量,永隆帝粗略估算了一下,恐怕特许金都会有三百万两银子上下了,这个数目就有点儿超出预料了。

    朝廷固然欠九边粮饷甚多,但是要说一下子就替九边粮饷补足,估计九边的总兵们都不敢那么想,能先拨一部分分在两三年内补足就相当不错了。

    这还只是特许金,而对于海税的收益作抵押能向商人们举债多少,永隆帝拿不准,但是他估计一两百万银子应该是有的,但能抵押几年海税,这却心里没底。

    如冯紫英所说,这可能需要一个调查之后再来进行估算。

    永隆帝和冯紫英的谈话一直持续到了戌时,永隆帝甚至传宴,让冯紫英在宫中享受了一顿简单的御膳,这也让冯紫英有点儿受宠若惊。

    起码一干内饰们都是震惊莫名,他们印象中便是阁老和六部尚书都鲜有被皇上留下奏对这么久的情形,而且还赐膳了。

    之所以谈论这么久,也是因为需要考虑到一旦开海举债启动,那么就需要一干人来既有威信又有干劲和经验的人来运作,同时也需要经各种意外因素都要考虑进来。

    应该说永隆帝是极为重视此事,也对可能出现的问题有充分的预测,这一点上和永隆帝的谨慎作风有很大关系,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十分必要的。

    冯紫英特别提醒了在涉及到辽东和闽浙沿海的走私问题上,需要综合平衡各方的利益好态度。

    这也提醒了永隆帝,若是没有来自军队的支持,恐怕不仅会遭到一些阻力,甚至可能会在开海之后出现很多问题和麻烦,比如打击查处倭寇海盗和走私海商问题上,军队将领们的阳奉阴违和敷衍塞责。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已经是亥时了。

    这一进宫既是三个时辰,也让府里边的人都是忐忑不安。

    同样也有无数人关注着冯紫英的此次入宫。

    冯紫英已经面见过内阁两位首辅和次辅,也见过了兵部尚书张景秋,剩下的就是皇上了。

    冯紫英回来所承担的任务也有不少消息灵通人士知晓了一个大概,但在没有正式揭开之前,大家都还在按兵不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接下来的事情冯紫英知道自己明面上参与的时候就不多了,但是下边仍然会被各方拉去了解和参考询问,甚至可能会比之前更忙碌。

    当永隆帝和两位阁老以及其他一些重臣分别商议和了解态度之后,就会开始进入正式的议政程序。

    户部和兵部会提出方略,提交到内阁商议,然后内阁拿出意见之后提交给皇上,如果皇上认可,便可能会直接御批下来,如果觉得不妥,可能会留中,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事情重大,或者争议较大,则有可能直接拿到大朝会上来供群臣探讨商议。

    回到府中,冯紫英就直接瘫倒在床上了。

    太累了,除了煞费心思的应对这位永隆帝的各种询问外,关键是你还不能失了礼数,那样僵直着身子坐在那锦凳上,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哪有这样趴在床上,听凭着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替自己从肩颈到腰腿的按摩这等享受。

    “爷明日您要到荣国府那边去,今儿个下午琏二爷和宝二爷都专程来了府里,又叮嘱了一遍。”金钏儿嫩黄色的褙子配着草绿色的长裙微微卷起来,跪伏在冯紫英腰背上有力的按摩着,而玉钏儿则蹲伏在冯紫英足下,细细的搓揉着冯紫英的小腿。

    楠木拔步床是一个老物,乃是大家之作,也是冯紫英满了十四岁之后,个头涨了一大截之后,家中专门替他准备的。

    不过若是到了冬日里,冯紫英更愿意睡在暖炕上。

    而这等拔步床虽然做工精美华丽,但到冬日里却不及烧了地龙的暖炕舒适,不过在夏秋蚊蝇繁生之际,这等拔步床可挂丝帐以免蚊蝇之扰,自然就要适宜得多。

    “琏二哥和宝玉都专门来了?他们说什么了?”冯紫英颇为惊讶,原本许久之前贾府就送了帖子来,也的确是约好明日过贾府去一趟,不过就是从西疆回来一直未曾拜访,抽空应酬一下而已。

    若是没有贾琏和宝玉的这一趟来,他原本是想明日让瑞祥跑一趟送个帖子说明这两日自己不得空闲,另行约定时间了,但现在好像还真不好推脱了。

    “听瑞祥说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贾府大老爷和二老爷都会在府中等候爷。”

    金钏儿自然不清楚这里边的底细,不过彩霞午间也悄悄来了一趟,虽然未曾说什么,言外之意倒也有些希望明日自己跟随大爷回贾府的意思,这让金钏儿也有些感觉到明日回贾府好像有些意义不同寻常。

    “哦?大老爷和二老爷?”冯紫英更不解了,贾政要见自己倒也正常,但贾赦也要见自己就有点儿非比寻常了。

    “还有,贾府二太太身边彩霞午间也来找了奴婢,也说起了爷明日过贾府那边的事情,还问奴婢是否要随爷过去,奴婢觉得好像彩霞是有意来打探也是否确定要去贾府。”

    冯紫英翻身起来,玉钏儿赶紧将靠枕放在冯紫英背后,让冯紫英可以舒适的靠在床头,自己也准备下床。

    却被冯紫英顺手拉住手,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姐姐,金钏儿却熟视无睹。

    冯紫英将玉钏儿拉到自己身边,手无意识的在玉钏儿一头乌墨秀发上摩挲,心中却在想这贾家是何用意。

    本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过府拜会一叙,现在弄成这般大阵仗,还真的让冯紫英有些纳闷儿了。

    莫不是贾府又出了啥事儿,要自己去替他们擦屁股,但是好像也没听着什么其他风声,特别是还要贾赦出面。

    “金钏儿,这段时间贾府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并无什么大事,宝二爷读书还是那样,只是那环三爷现在读书很发奋,不过脾气也大了许多,和宝二爷争执过几回,被二太太责罚了两回,赵姨娘便跑到老爷那里去闹腾,又被老祖宗明给责罚了,……”

    “就这些?”冯紫英摇摇头。

    贾环这厮看样子倒是真的准备要读书了?不过这小性子恐怕也是一个麻烦。

    这厮本身性格就有些偏激,加上那王夫人再刻意打压挤兑,弄不好还要出事儿,不过自己也没有精力专门去过问此事,若是遇上倒是可以好好提醒一下对方,结个善缘。

    “还有就是说那宁国府那边尤家奶奶来了亲戚,不过来的亲戚好像都没有进府,而是住在府外,据说那几个亲戚都长得有些不一样,……”

    “哦?”冯紫英略感惊讶,但算一算也差不多,比自己回京晚了几日,倒也是挺快,不过好像尤三姐也没有来自己府里打个招呼啊。

    “还有就是说林姑娘父亲来信,说身子不大好,……”金钏儿这话一出口,立即让冯紫英一个激灵,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那林姑娘呢?”

    金钏儿莫名其妙,“林姑娘还在府里边儿啊,只说他父亲身体不大好,也没说其他,……”

    冯紫英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历史车轮继续滚滚碾压过来,无法阻挡呢,现在看来林如海还没有病重,更没有死嘛。

    不过算一算,好像林如海也差不多就是这一年过世才对,难道说自己真的改变了历史?

    冯紫英有些吃不准了,想了一想才又问道:“林姑娘父亲来信说的情况你如何得知的?”

    “是紫鹃来说的。”金钏儿心中一凛,看样子这位林姑娘恐怕当冯家主母的可能性越发大了。

    只是香菱却说宝姑娘和大爷也有约定,这却如何是好?

    莫不是真的大爷要兼祧娶两房,让宝姑娘和林姑娘当妯娌?

    金钏儿想得有些远,若真是兼祧两房,像自己这等贴身丫鬟自然是要跟着大爷走,但总归是要跟着一房去。

    这香菱和宝姑娘关系甚好,而且那边还有一个不输于香菱的莺儿,而林姑娘这边虽然紫鹃是十分得意的,但是毕竟只有一个,可林姑娘性子却比不得宝姑娘那边谦和温婉,若是跟着林姑娘这边,只怕也要受些夹磨。

    一时间金钏儿也有些患得患失。

    听得是紫鹃说的,冯紫英心里略微稳了稳,明日倒是要找机会去见一见林丫头,最不济也要把紫鹃叫来问一问,莫要耽误了就不好了。

    但他还是有一种预感,只怕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

    历史惯性比想象的还大,就像那薛峻一样,自己还以为避开了,但未曾想到还是照样发生,所以他必须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真要有事情发生,也好及时应对。

丙字卷 第九十七节 贾府风云(上)

    “没见着冯家大郎?”贾赦阴沉着脸看着自己儿子,眼中又有一些危险的光芒。

    这个儿子越发有些翅膀硬了想要单飞的感觉,不太听自己的话了,这让贾赦很不爽。

    让他去平安州,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托,让他拿点儿孝敬出来,也是在自己面前装穷叫苦,说钱被凤姐儿管着,总而言之,很不遂意。

    “嗯,儿子和宝玉一道去的,但是一直等到戌正都未见大郎回来,据说是宫中传召,觐见皇上去了。”贾琏也有些畏惧自己老爹的这般目光,往往就预示着自己可能要爱尅甚至挨揍了,赶紧解释道。

    “宫中传召,觐见皇上?!”贾赦和身旁的邢氏同时惊声。

    这一对公母坐在一起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便是王熙凤见着也会感觉到压力。

    一个一身褐色衫子,手中却握着一个老物佛珠,脸色阴冷,目光闪烁,一个是一身墨绿裙褂,却没有显得端庄,反而是阴沉晦暗,板结的面孔也是冷意堆砌。

    “是啊,说是未正就入宫了,一直到戌正都没有回来,儿子和宝玉才回来的,也再三叮嘱冯府上的,让他们转达务必请大郎明日过府一叙。”贾琏有些惴惴。

    “这么久?”贾赦狐疑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些问题上量贾琏也不敢撒谎,但这就太夸张了,“怕是阁老和尚书们也就这个待遇了吧?”

    “儿子也不知道,想必这等事情他们府上人也不至于骗儿子。”贾琏赶紧道,”不知道老爷和二叔这般看重明日大郎来府里,可有什么事情?”

    贾赦脸色一板,下意识地又想责骂,但是转念一想,此事还需要贾琏出力敦促,便忍了忍:“兹事体大,说与你二人听,但千万不得外传,昨日王子腾和牛继宗等人召集诸家商议,那缮国公石家和治国公马家现在是惹了大祸,……”

    贾赦话语里不无幸灾乐祸的意思,缮国公和治国公这两家平日里都自恃为八公中的翘楚,早就没有把日益没落的荣宁二家放在眼里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只能忍气吞声,谁让自己家里没有能扛得起门面的人物呢?

    但现在可好,两家都遇上了大祸,那石家也就罢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但这马家之事却颇多可操作性的余地,而且能从中捞到巨大的好处。

    听完贾赦的介绍,贾琏和邢氏都明白了自家老爷的心思,要通过冯家大郎来从中斡旋,然后捞取好处。

    让冯家大郎从中斡旋是大家议定的事情,但是从中捞取好处,只怕就是自己父亲(丈夫)的小心思了,贾琏和邢氏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贾琏却是不愿,而邢氏却是格外兴奋。

    “父亲,此事诸公委托我们贾家来从中牵线搭桥,但具体还得要大郎去做,若是我们在里边这般,二叔那边……”贾琏只能抬出贾政,他想自己二叔怕不至于有这等心思才对。

    “哼,你二叔那边我都打了招呼,现在府里边这般困难,他何尝不知?此乃天赐机缘,如何能放过?何况那马尚也说只要能脱大难,愿意拿出些许身外之物来作为酬谢,总不能让我们贾家上下奔走斡旋,最终还要贴上茶水银子吧?”贾赦毫不客气的打断贾琏的话头,“此事你只管去做,到时候我自己定计。”

    “是啊,老爷说得对,这几年这府里上下都不见添置物件,便要开支些什么,凤姐儿也是百般叫穷,说些不中听的话,平素里也是苛待家中,此非国公府里之遇,惹得府里上下一片怨言,这日子也就难以过下去了,……”

    邢氏也是好弄不容易找到一些话语权,赶紧帮腔。

    见自己父母都已经形成了一致意见,而且还是得到了贾政的认可,贾琏自然无话可说,虽说觉得这里边还是有些不妥,但却无力改变。

    “琏儿,你说你二婶倒是有些眼力劲儿,早不早便把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到冯家大郎屋里,怕也就是押注这冯家大郎要发达了,哼,却被这王氏果然押中了,还有那薛王氏,……”

    贾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贾琏,面带不善,“你和那冯家大郎素来交好,为何却没有想到此间关节?”

    “啊?”贾琏一怔,“儿子和大郎也是早就熟悉,何须这等行事?”

    “哼,再好的交情也顶不上枕头风,我看那金钏儿玉钏儿也是狐媚子,被那王氏调教一番,只怕就是冲着魅惑那冯家大郎去的,那冯家大郎年轻懂得什么?血气方刚,没准儿就要被迷得三魂五道的,连那薛王氏都知道把那香菱送给冯家大郎,这两姊妹这等路数倒是用得比谁都顺溜!”

    邢氏脸色阴沉,“琏儿,莫若你也把你房里的平儿送与冯家大郎,我看那日后他屋里便有咱们府里一条线,这等营生我们府里便能占得先机,……”

    邢氏也早就瞧王熙凤不顺眼,而平儿则是一个不软不硬的角色,平素里一直十分护主,根本不怕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邢氏早就想要除掉王熙凤的这个臂膀,今日总算是寻到了机会。

    贾琏吃了一惊,心里格外腻歪,自己屋里人,自己都尚未占到多少机会,却要去送人?

    虽说那凤姐儿防得甚严,没甚机会,但毕竟是自己屋里人,如何能与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比?

    “琏儿,你母亲说得是,那平儿平素里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是把她给了冯家大郎,没准儿就能得个机会,若是日后有些什么好的营生,也能多提携你一二,何乐而不为?再说了那平儿也是王家过来的,也是个养不家的,莫若送出去,你若是舍不得,为父便豁出老脸去,替你去老太太那里讨一个来,鸳鸯纵然不成,那琥珀如何?”

    见贾琏只是低垂着头不做声,贾赦便知道对方不愿意,也是面带不屑:“没出息的东西,一个丫头都能让你这般!这番事情若是你助为父办好了,为父便先将秋桐赏与你,总不会让你白跑腿!”

    贾琏倒是一喜,那秋桐也是一个生得妖娆的,原本是父亲房里的,但一直未被收房,现在老爹要赏与自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但贾琏迅疾冷静下来,这事儿还得要询问大郎一二,莫要因小失大才是。

    他现在也知道攀住铿哥儿这条大柱,日后多的是机会,切莫要因为这等眼前小利,就丢了以后的大机缘。

    这边贾赦和贾琏商议,那边贾政和王氏、宝玉也在一起计议。

    “冯大哥一直未回来,说是戌正便蒙皇上召见,进宫了。”宝玉也是规规矩矩,“府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琏二哥和儿子便先回来了,儿子也留了话,那金钏儿也来说,若是冯大哥回来,晚些时候也会让人来告知府里。”

    “唔,宝玉做得不错。”贾政很难得的表扬了宝玉,“此事关系重大,说是关乎我们八公乃至武勋世家的兴衰荣辱也不为过,……”

    听得老爹这么一说,贾宝玉也大为震惊,面带惊容。

    倒是王氏之前就听丈夫说过,也想知道此事是自己兄长在全盘操作,也点点头:“老爷让宝玉参与也好,宝玉也渐渐大了,让他明晓这等机宜之事,日后也能明白咱们府里当家人的难处。”

    见自己母亲居然一下子把此事提升到这等高度,更让贾宝玉嚇得不行,连忙问自己父亲、母亲道:“老爷太太,究竟是何事,说与儿子听听,也好让儿子有个准备。”

    贾政也觉得此事可以让贾宝玉知晓,毕竟宝玉也是马上就满十四岁的人了,也该接触一些这方面的事情了,便把昨日在王子腾府上商计事宜和盘托出。

    “这等事情,倒不是要你现在就要如何,但你也须得要学着了解,且看如何来计议,日后为父老了,让你来扛起阖府上下担子时,也不不至于手忙脚乱,没了抓拿。”

    “爹,这等事情冯大哥都有这般本事能断那治国公马家的生死?”贾宝玉实在难以接受。

    那可是马家啊,当年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堂堂四王八公之一的马家啊。

    便是宝玉自己平素不怎么过问这些,也知道现在荣宁二府的贾家比不过马家了,好歹人家马家也还有人任着掌权武官,比起贾家来要风光许多,怎地却沦落到要靠冯大哥出手来救命的程度了?

    这才几年啊,为何这位冯大哥已经走到了这般高度,甚至能决定和自己家一样位置,甚至更为显赫的治国公马家生死了?

    “宝玉,连你舅舅和镇国公牛继宗都对铿哥儿赞不绝口,你不也说铿哥儿今日进宫,几个时辰都尚未出宫,这是何等殊遇?”贾政不无艳羡,“便是你舅舅怕也难得遇上这等殊遇,虽说这里边有些机缘际会,但是放眼朝中诸公,又有几人能在此等年龄上有此造化?”

丙字卷 第九十八节 贾府风云(中)

    宝玉默然。

    冯大哥你这才几年,便站到了我连抬头都望不到的巅峰了么?再等几年怎么办?

    想想也觉得可笑,自己为何要与冯大哥去比?这京师城中又有哪个能和他比?

    便是上科状元榜眼探花现在都不及他了,自己又何德何能要去和他比?这么一想,宝玉心中也就坦然了。

    只是现在宝姐姐、林妹妹以及二姐姐和三妹妹乃至云妹妹一提到外边儿都会拿冯大哥来说事儿,这还是让宝玉有些失落。

    虽说现在没有人逼着自己读书,但是那环老三却趁势跳了出来,装腔作势一番,让人膈应得慌,好像他就能效仿冯大哥读出书来,也要有一番作为的模样,倒是把父亲哄得眉花眼笑。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冯大哥也是他能学的?

    心中虽如此想,但若是那环老三真的能考个秀才搏个举人出身,只怕都要对自己在府里的地位有些影响。

    虽说宝玉并不介意甚至不屑这一切,但他也是马上十四岁的人,并非对这世间一切毫无所知了,也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若是那环老三真的出了头,甚至包括自己院里的这些个丫鬟们怕都是要有些影响的。

    看看现在太太身边的彩霞也和环老三眉来眼去的,远不及原来的金钏儿对自己亲近,不就是觉得环老三能读出来么?想到这里宝玉又有些心痛,金钏儿和玉钏儿却成了冯大哥屋里人了。

    见自己儿子脸色有些奇异,王夫人自然明白宝玉的心思,柔声道:“宝玉,冯家大郎是一般人比不得的,那你舅舅的话来说,这大周朝这么几十年能诸般造化气运集于一身的,也没几个,这冯家大郎就赶上了,好在冯家大郎与你和琏儿亲善,这也是咱们贾家的一份机缘,……”

    “老爷太太,儿子省得。”宝玉定了定神,知道父亲母亲的期盼,点点头,“冯大哥的确是人中俊杰,儿子也会向冯大哥学习,方才父亲提到对儿子的期盼,儿子也明白,定不负父亲母亲的期望。”

    贾政心中也是一暖,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两年来,家中情况也的确有些变化,宝玉的日渐成熟,贾环的读书刻苦,都看在他眼中,嫡子继承家业,庶子读书入仕,贾家能继续这样维系往日荣光,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不过父亲,舅舅和牛世伯他们这般考虑,那冯大哥是否会接受呢?”贾宝玉沉吟了一下才道:“冯大哥处于他自己的身份位置,恐怕也要从他自己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了,他现在是庶吉士,下一步就是文臣,只怕未必会完全以武勋子弟身份来考虑了。”

    贾政和王夫人一愣之后也是既忧又喜。

    之前各家的确过于自我,只想着冯紫英是武勋子弟,再怎么也要从武勋世家角度来替大家伙儿着想,现在宝玉这么一提才觉得或许人家觉得文官之路才是他日后的根基,未必会愿意从中出力啊。

    喜的是自家宝玉居然能想到这一点,这说明宝玉的确还是长大了,会考虑问题了。

    “嗯,宝玉所言有理,但是毕竟冯家大郎还要考虑其父日后在军中的身份,这一点你舅舅也和为父说起过,所以他不会完全置之不理,但若是要让其完全舍弃他自身的前程而为马家出力,便是换了我们也不可能,所以也就是取一个平衡点吧,如马尚自己所言,只求不要牵扯太深,莫要让让马家因此而覆灭就好,……”

    贾政也是黯然,这等兔死狐悲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像那缮国公石家,大家都知道怕是没救,便在无人愿意去帮忙,这马家还有希望,大家才愿意出力,也不知道日后若是贾家出了这等事情,会有何人愿意帮忙?

    “老爷,这其中分寸怕是不好拿捏啊,我兄长难道就没说什么?”王夫人也觉得不好把握,这还是贾家第一次如此深度参与这等大事,都有些战战兢兢。

    贾政摇摇头,都心里没底,马家究竟掺和有多深,除了马夏之外,还有其他人么?没有掌握了解情况之前,谁敢轻易表态?

    他以前也从未接触过这等事情,毫无经验,可现在内兄和牛继宗、陈道先这些人都不好出面,都要避讳,却把自己家推上来,这既是一份荣耀和机会,但同样也是风险所在。

    “父亲母亲,大姐姐明日不是要归家么?不如问一问大姐姐可好?”宝玉突然道。

    “哦?”贾政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微微点头。

    元春现在太妃身边当史官,经年难得回家一趟,明儿个正好归家,她在太妃身边,素来精明,而且太妃边上也能获知一些外难以知晓的消息,或许可以问一问她。

    见自己的建议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宝玉也有些高兴,“大姐姐聪颖过人,肯定能知晓这等事情该如何来处理。”

    ********

    “你是说明日冯大哥要来我们府上?”贾环狐疑地看着彩霞,“为何府里边儿却半点没得到消息?冯大哥现在是何等人,我去过冯大哥府上,据他府上人说,他都早出晚归,不是文渊阁就是兵部公廨,要不就是翰林院或者都察院那边,连去青檀书院都没时间,回家一般都是晚上了,哪有时间来咱们府里?”

    “三爷难道还怀疑奴婢撒谎不成?”彩霞着急地道:“奴婢也是看三爷去了两次冯大爷府上都没见着人,这才着意打探,遇到琏二爷和宝二爷回来时说了明儿个冯大爷午间过来,而且好像老爷他们要让琏二爷和宝二爷陪着见冯大爷呢。”

    贾环悻悻地轻哼了一声。

    他知道这等正式场面是永远轮不到自己上场的,都是琏二哥和宝玉,琏二哥倒也罢了,但是宝玉何德何能?

    成日里不是吟诗作画就是去戏园子里混日子,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族学里老师也不怎么管他,倒是要看看日后自己考中秀才之后他的表情。

    “好了,三爷,奴婢不能久待,先走了。”彩霞看了一眼那边似乎有声响,便挑着灯笼赶紧要走。

    “嗯,彩霞姐姐,你费心了。”贾环点点头。

    彩霞脸一红,心里一甜,却不言语,只是看了一眼贾环,便扭着身子走了。

    刚见彩霞绕过那边假山不见人影,这边的灯笼便过来了,却是自家姐姐和丫鬟侍书。

    “环哥儿,你一人在这里做什么?”探春看到贾环也很高兴。

    这一年里贾环读书很认真,被族学老师表扬了好几次,说是有望再等一两年就能去考秀才了,那赵姨娘更是喜极而涕,四处奔走相告,探春听得也是格外振奋。

    “没什么,就是散散心。”贾环淡淡地道。

    他对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没太多好感,很简单这个三姐姐和宝玉关系太密切了,他看不惯,而且姨娘经常说起她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自然也就在贾环心目中留下了一个更不好的印象。

    见贾环的表情很冷淡,探春心中也是一酸,她知道姨娘和这个弟弟都对自己不太感冒,但苦处却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贾环的上进让她格外高兴,但很多时候却只能藏在心中,毕竟嫡母和宝玉在面前,她不得不收敛着一些。

    这府里边只怕也只有伯父和冯大哥可以没太多顾忌的表现出对环哥儿的欣赏,便是父亲都要有所保留。

    冯大哥很欣赏贾环,探春也是从侍书那里知晓的,说冯大哥曾经专门和贾环谈过,鼓励他好好读书上进,这让探春很暖心。

    宝二哥不喜读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宝二哥是嫡子,这一房家产迟早要传到他身上,而且纵然读不出书来,有王家舅舅的帮助,总是能恩荫一个国子监生身份,最不济也能捐个官的,但环哥儿恐怕就未必有这般好的运气了,只能靠他自己。

    探春也曾经想过再等两年,若是环哥儿真是一个读书种子,自己便是豁出这张脸去也要求冯大哥去帮忙推荐到那青檀书院中去读书。

    “环哥儿若是读书读累了,也须得要张弛有度,休息散心一下也是好的,……”探春站定,“明日大姐姐要回来,环哥儿也要去见一见,……”

    “大姐姐回来,恐怕也不是要见我这等微末之人,怕是要见宝玉才对,这府里好事情何曾轮得到我?”贾环是知道明日大姐元春要回来的,但是他印象中这位大姐好像对自己并不怎么在意,所以他也懒得去捧臭脚。

    探春一惊之后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深怕有人听得这话,见四周并无他人,这才正色道:“环哥儿切莫要说这等话,府里边何曾薄待你了?”

    “是么?那为何大伯和父亲专门邀请冯大哥到府里来一叙,琏二哥和宝玉都知道,还要参加,这等消息却专门避着我?”贾环冷冷地道。

丙字卷 第九十九节 贾府风云(下)

    “冯大哥明日要来府里?”探春也是一愣,她当然知道冯紫英回来这段时间相当忙碌,琏二哥登门两次都没有遇上,怎么却要来府里边了?

    “呵呵,三姐姐也是不知道?”贾环双臂环抱,撇嘴冷笑,“看来你再怎么讨好人家,人家也没把你当做一回事儿吧?”

    探春脸上掠过一抹愠色,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环哥儿和宝二哥关系不睦是阖府上下都清楚的,嫡庶之争在哪家哪府都是一样,探春虽然才十三岁,也已经明晓这里边的道理了。

    宝二哥不爱读书,但人家是嫡子未来荣国府二房这边便是要分家,也总要些家底的,更不用说她也隐约听说老爷太太是有意要让宝二哥娶个贵人家,这样来延续荣国府的底气。

    环哥儿心里不忿她也能理解,但是命就是如此,也幸亏环哥儿读书还行,惟愿环哥儿能像冯大哥一样读出书来,纵然不能像冯大哥那样考中进士,只要能考上一个举人,那也算是光宗耀祖,日后也能有一番造化了。

    “环哥儿,我是不知道冯大哥要来府里,不过冯大哥来府里,大老爷和老爷要见冯大哥肯定是有正经事儿,琏二哥和宝二哥陪着也是正理,环哥儿你年龄还小,府里边没让你参加那也正常,日后年龄大了老爷太太他们自然会替你考虑,……”

    探春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担忧,避免刺激贾环。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脾气有些偏激,每每喜欢和宝二哥针锋相对,但这样最终的结果恐怕吃亏都是他自己,甚至还要把姨娘也拖进去。

    既然能读书,又何必再去和宝二哥计较那些?老老实实读你的书,只要能读出书来,自个儿跳出这个圈子去搏自己一份天地不好么?探春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一母同胞。

    “有正经事儿?我当然知道冯大哥来是有正经事儿,大伯和父亲都要参加,可宝玉能参加,我为什么不能?我年龄小?有志不在年高,宝玉要么成日里在脂粉丛中厮混,要么就是戏园子里高乐,读书不成,做事不行,我就比他小两岁,他能参加,为何我不能参加?”

    吐出一口浊气,贾环脸色越发阴戾,目光却是冷得刺人,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大伯都说我读书有天分,冯大哥一直很看好我,上次也专门鼓励我好好读书,日后走仕途做官,这一次冯大哥是立了大功回来,朝廷马上就要给予赏赐,他就要到翰林院去当编撰编修了,我难道不该去向冯大哥道贺,顺带请教一下么?那宝玉懂得什么?他去陪着不也就是坐蜡?”

    探春听得胆战心惊,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听得贾环提高了了声音,更是吓得她游目四顾,深怕此时有其他人来,听见了这等话,传入太太耳中,只怕环哥儿就有大难了。

    便是大伯和冯大哥欣赏你,难道还能干预这等家事不成?

    “环哥儿,你疯了!”探春声色俱厉,“宝二哥你是兄长,你为何用这等语言讥刺于他?若是老爷太太听见了,你吃罪不起!”

    “三姐姐,我何曾讥刺于他?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贾环轻蔑地看了一眼同胞姐姐,“算了,你也是一个没血性的,成日里盼着太太给你点儿好脸色,替你找一个好人家,不过只怕你的一番心思太太未必看得上眼,她的心思都放在宝玉身上去了,哪里顾得了你?”

    被自家兄弟这一番话气得脸色煞白,探春伸手给了贾环一个耳光,那贾环倒也不躲,挨了一下也就是淡淡地“呸”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只剩下眼泪涟涟的探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姑娘!”侍书扶着探春,这等姐弟之间的纷争,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也难以插言,只能充当旁观者。

    看见自家姑娘泪如雨下,侍书也是爱惜地替自家姑娘用汗巾擦拭掉泪水,“姑娘莫要生气,环三爷恐怕也是很希望能见到冯大爷,我听说冯大爷对他很欣赏,他也因此备受激励,所以读书也很用功,大概是希望让冯大爷看到他的努力吧。”

    “我知道他的心思,就是想要让冯大哥看一看他和宝二哥之间的不一样,可是他能和宝二哥比么?”探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与人不一样,就不要去比,想要证明自个儿能耐,那就好好读书去,日后真要秋闱春闱大比像冯大哥那样,谁还能小瞧你不成?”

    “姑娘,三爷还小,性子也急,哪儿能像您想得这么远啊。”侍书劝慰道:“三爷这一年到头读书,也没个人鼓励安慰,所以怕是很希望见到冯大爷一面,他怕是把冯大爷当成了他的榜样了,……”

    探春微微颔首,侍书这话怕是在理,难怪环哥儿对宝玉怨气这么大,明日冯大哥来了,或许看能不能请冯大哥开导开导环哥儿?

    *******

    贾琏回到自家小院时,已经是快子时了。

    踏进屋里,就看着凤姐儿打着哈欠,一身鹅黄丝缎的抹胸下,软玉温香,颤颤巍巍,斜靠在床畔的靠枕上,丰儿在一旁捶着腿。

    “平儿呢?”

    “哟,这一回来就问平儿,想干啥?”凤姐儿斜瞟了一眼自己丈夫,“干啥去了这么久,老爷太太怎地还晚上说起事儿来了?”

    “丰儿出去吧。”贾琏摆摆手,小丫鬟赶紧出门,凤姐儿有些惊讶,坐直身体,起身替贾琏宽衣解带。

    “怎么了?”

    “明儿个铿哥儿来府里的事情。”贾琏有些心不在焉。

    “就这事儿?”凤姐儿撇撇嘴,“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便是立下泼天大功,也和我们有何关系?”

    贾琏斜睨了对方一眼上床,凤姐儿让出一个位置来,那贾琏手便不安分起来。

    “德行,还没说呢?”凤姐儿拍了对方一下。

    “哼,那也是你二伯找来的事儿。”贾琏悻悻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估计石家是完蛋了,就看马家能不能保得住,还把那云光也牵扯进来了,我记得你前日里好像还在说云光帮了你一桩忙,……”

    却见凤姐儿脸色煞白,呆坐在那里,贾琏讶然:“怎么了,凤姐儿?”

    王熙凤猛地抓住贾琏的手,急忙问道:“你说那云光怎么了?”

    “说云光被牵扯入石家的贪墨渎职中去了,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咬住了他,停职待勘了。”贾琏倒不太在意,不过看王熙凤的表情似乎是有些问题,“龙禁尉也已经去了人,估计他跑不掉。”

    “只是这一桩事儿么?”王熙凤强压住内心的惊惶,“那云光不是陕西巡抚么?为何却被石家的事情给牵扯了?停职待勘也是有待调查,怎么就说定案了?”

    “一言难尽,总之石家完了,肯定会牵扯到一批人,那云光不过是最显眼的罢了。”贾琏不屑一顾,“龙禁尉的人都去了,你觉得他还跑得掉么?若是没证据,或者朝廷不想动他,那就只会是都察院御史们去查而已,但现在连龙禁尉都去了,那肯定就是要直接拿人了,没准儿等几日就要进诏狱了,遇上龙禁尉这样弄,云光这等文人,哪里经得住?”

    “那云光还有其他事儿么?”王熙凤紧张地拉着贾琏的胳膊问道。

    “那我哪儿知道?”贾琏见王熙凤神色不对,狐疑地道:“凤姐儿,莫不是你上次托云光办的事儿也有啥古怪?”

    “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托他帮个忙而已。”王熙凤强作镇定,心中却是恐惧不已,这可千万别牵扯出其他事情来了,那这事儿就问题大了。

    前些时日她收了铁槛寺老尼三千两银子,要帮着平一桩事儿。

    那陕西长安县一家财主女儿先许了一个固原守备的儿子,但后来这女儿被西安府知府儿子看上,想要求娶,那张财主觉得能攀上这边知府大人这根大柱,便擅自允了,又收了这边聘礼,一女二嫁。

    那边那个守备也是一个不饶人的,便闹腾起来,闹到省里。

    那张家慌了便想要让省里压住那固原守备,所以托人到了京师,这铁槛寺老尼虽说是个方外人,但却也是见不得银子的,知晓王熙凤尤好这一手,所以托到她手里。

    云光虽然是文臣,但是和武勋这边结为姻亲,便于王家、贾家都有些交情,往日进京来也都有走动。

    王熙凤便以贾家名义修书一封给了那云光,希望那云光能压住那固原镇下边那个守备,只是未曾想到银子倒是收了,信才发出去没多久,也不知道那云光事情究竟帮着处理没有,居然就因为石家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这信还落在云家,若是被那龙禁尉或者都察院御史们拿住了,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自家?

    想到这里王熙凤便如坐针毡,这一夜便是贾琏睡得如死猪一般,她却是连眼睛都没有闭一下,一闭眼便梦到那龙禁尉和都察院来人登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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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