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卷 第七十节 一线
还未等冯紫英回答,张瑾已经带着人赶了上来。
看见地下几具尸体,张瑾也微微色变:“紫英,你还是下去最好,不要再在城墙上逗留了,这里多你一个人也无益。这两人应该是提前藏匿在城中的叛军刺客,以刺杀来制造混乱的,刚才在那边也遭遇了这种情形。”
冯紫英也有些尴尬。
自己在这城墙上居然还成了添乱的角色了。
本以为自己的武技起码对付三五人没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等你死我活的浴血搏命中,自己这几下把式还真的不够看。
不过终究自己也是杀过人的人了,看着眼前这具还捂着脖子被火铳一击毙命而死不瞑目的汉子,冯紫英也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只求结果的人。
这支自生火铳是临行前冯唐专门给冯紫英的,是从南边儿买回来的舶来品中的精品。
据一名商人说是花费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足见其昂贵,专门送给冯唐的。
现在冯唐把它送给了自家儿子作为护身利器,没想到还真的排上了用场。
冯紫英之前就试过枪,的确打造得相当精致,而且还不是转轮式的自生火铳,是击发式的自生火铳,设计巧妙,制作精美,各种部件也是精心打造,即便是在欧洲都能算得上是精品,难怪如此昂贵。
就是不知道让这大周按照这一支自生火铳来仿造能否可行。
但是冯紫英估计要仿造的话,很多部件上恐怕难以达到这种水准,而且价格也可能达到天价。
纵然达不到一千二百两银子,但是估计花费上百辆银子未必都能做得出来,而且质量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这涉及到一整套的工业化体系,哪怕是最初级的工业体系,从工匠到设备和枪管的钢质,每一样恐怕都要让在这个方面没有多少基础的大周束手无策。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话呢。”眼前的少年郎见到冯紫英有些走神,忍不住道:“能不能把你这支火铳让我看看?”
冯紫英这才惊醒过来,摇摇头:“现在不行,这玩意儿太精贵,还有用,不过此战结束之后,倒是可以借给你玩一玩,对了,还没有请教这位公子……”
少年郎脸略微一红,但是迅即正色下来:“我姓尤,就住在这甘州城中顺城南街尤府。”
尤府?冯紫英初一想是不是和尤世功三兄弟有关系,但是一想尤氏兄弟世居榆林,和这里相隔数千里,可能性不大。
“尤小哥怎么会到城墙上来?”冯紫英很好奇,他开始还以为这是张瑾去召集的护卫家丁,但一看这女孩子模样,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岁,哪怕她是男孩子,也不可能轮到喊这类人上阵才对。
“若是甘州陷落,怕是人人都跑不掉。”尤小哥抿了抿嘴,“我本意是来看看形势,若是不行便要早做打算,……”
“你家里难道没有其他男人,让你来?”少女脸一红,她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女扮男装,故作镇静地道:“我来看看而已,只是没想到……,我想问一句,这城到底还能不能守住?”
看见旁边的张瑾正在分派人员,冯紫英也就没有再和这个“救命恩人”多说下去,“守不守得住,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回去做好准备才是,若是有什么情况我让人通知你,顺城南街尤府,我记住了。”
看见冯紫英郑重其事的模样,少女点了点头,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眼前这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不简单的大人物。
……
当叛军第二轮攻势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缺乏足够的攻城器具成为了制约叛军发起更大攻势的最大问题,叛军一度想要堆土攻城,可是甘州城四周松散破碎的黄土成了最大的问题,除非有充足的布袋,否则根本难以实现这个目的,而一旦出现这类迹象,集中攒射的弓箭手就会成为收买叛军性命的最大噩梦。
看着眼前了额际裹着浸染了血丝的白布条,满脸杀气的何治胜,这个时候冯紫英才觉得这家伙有点儿铁血悍将的气势了,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和紧张仿佛就是表象。
不过也能理解,从未扛起这样一副守卫甘州这样大城的任务,他就是一个游击,连参将都不是,突然间就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全城几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汇聚在他肩头,不能不让他有些紧张。
“还是守不住。”把手中粗大的环刀往地上一搁,何治胜没有废话:“他们是云梯和攻城车撞城车太少,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刘东旸攻下了六十里外的西洞堡,在那里督造云梯和攻城车,最迟明天晚上就能抵达城下。”
“何将军,我感觉今日这两轮进攻叛军的战意并不强,才死了多少人就退下去了?”张瑾皱了皱眉,观察得很细致,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们城下有七八千人,但是却只死伤了不到一千人就不肯再战了,……”
“张大人,刘白川让刘东旸部打主力,可刘东旸部知道明天就能有足够的攻城器械到来,当然不肯去送死,自然就不肯上心了。”何治胜沉声道:“但一旦明日刘东旸把攻城器械送到,亲自督阵,无论是他自己的本部还是刘白川部,都不敢再这般怠战,只怕我们连明晚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世兄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撤?”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东大仓里的粮食怎么办?”
甘州城里有着整个甘肃镇最重要的粮仓——东大仓,又叫甘州仓、大仓。
东大仓里还有数万石粮食,那是支应甘州周边包括肃州卫、甘州五卫、山丹卫以及高台所、镇彝所边军的主要粮仓,整个甘肃镇西部诸卫所都要靠这里的粮食生存下去。
而一旦放弃,那几乎意味着要彻底放弃甘肃西部诸卫所了,而放弃了再想拿回来,且不说被人会不会给你整个机会,就算是能拿回来,那要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想都能想到。
西南面活跃在西海的火落赤、永谢布的巴尔虎台吉以及土默特的真相台吉部都早已经垂涎这里,只不过对大周仍然有畏惧之心,所以只敢袭扰而不敢大举进入而已。
这还没有算是西北面活跃在哈密的蒙兀儿人,更是早就想要越过嘉峪关东侵了。
没有了粮食,无论你是烧毁还是丢弃给叛军,都意味着这是要放弃甘肃西部诸卫镇,这是谁也不敢轻易表态的。
何治胜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话。
撤不撤不该是他来表态,他就是一个游击将军。
没有总兵,副总兵不知所踪,参将重伤不醒,这都不是该他这个游击将军表态的理由。
现成的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特使,还有这一位龙禁尉的千户大人,该是你们来决定了。
“不能撤,撤了甘州恐怕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张瑾摇了摇头,“烧毁了粮食,恐怕叛军进来就要屠城烧城,丢下粮食,叛军恐怕就能依次为根基,朝廷要收复这里,难上加难了。”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叛军在这里站稳脚跟,那西北的蒙兀儿人和西南的西海鞑靼诸部恐怕都会乐于见到这样一个独立于大周的势力存在,而大周要想收复这里,恐怕就不仅仅是当初要面对素囊的威胁了,而要面对更多的敌人。
“不能撤?那怎么守得住?”何治胜忍不住了,“我只有一千多人,今天一天已经折损了三百多人,兄弟们已经很有怨言了,肃州卫和镇彝所大概还有五六千人,可是他们根本就赶不及了,而且他们也不敢一下子把兵力抽空,怎么办?”
冯紫英也陷入了沉默,这不是玩游戏,孤胆英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行就是行,狂妄自大就是自取灭亡。
今日一战如张瑾所说,叛军的攻势并不算凶猛,否则守军解决不可能如此简单就应对下来了,可能就是刘东旸未到,而刘白川不愿意折损自己本部兵力而已。
但他注意到了张瑾主动提出不能撤,这让他有些惊讶。
这不该是张瑾的表态,或者说他不应该如此表态,在何治胜明确表示受不住,而自己态度还未明确时,以他的性格该是保持沉默才对。
心中微微一动,冯紫英想起了什么似的。
“张大人,刘白川部龙禁尉中可有人?”张瑾一怔,而何治胜却是一凛。
张瑾缓缓点头:“有,但是级别太低,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冯紫英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按照惯例边军各部中都有龙禁尉的人,但是基本上都是隐匿身份,只监视主将的言行,不过效果有多好,不好说,起码宁夏镇的反叛龙禁尉就明显失职了。
“那今日张大人说刘白川部战意不强,可否有其他原因?”冯紫英沉声问道。
张瑾迟疑了一下,“刘白川是最后才加入反叛的,传来的消息是他不是很愿意,但是迫于土文秀、许朝各部都已经反叛,他如果不跟随的话,恐怕就只有被吞并甚至斩杀,……,但是这一两个月里,他的表现又相当凶悍,每战必身先士卒,所以……”
冯紫英眼睛一亮。
丙字卷 第七十一节 一剑能当百万兵
蹄声轰轰,数百骑伴随着刘东旸手一举,戛然止步,黄尘缓缓从四面浮起,如同一场沙尘暴。
策马上前,面色却格外温和,刘东旸目光清泠:“人各有志,白川,我不怪你,可你为何这等时候才来反戈一击?”
刘白川同样单骑独人,一直走到两人相距十丈之邀处才止步,同样面色平静:“东旸,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太多的野心,只想让麾下兄弟们能吃饱一口饭而已,……”
“那你觉得你现在就能吃饱了么?”刘东旸目光越发锐利。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跟着你继续下去,我的兄弟们肯定就是吃不上饭了,东大仓的粮食一烧,……”刘白川话音未落,刘东旸的眼睛已经掠过一抹阴戾,“他们若敢烧粮食,我们就敢让甘州城变成一片废墟,整个山丹以西就不再属于大周!”
“东旸,你可以这么做,我不能。”刘白川显得很坦然,“你知道的,我还有一族人在固原,……”
“我们可以打下固原……”
“东旸,我们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好?”刘白川有些疲惫的摆摆手,“哱拜他们大概都逃出塞了吧?就算卜石兔他们不把他们交给朝廷,那又如何呢?失去了根基,难道土默特人还能帮助他们打回来不成?”
刘东旸眼珠一缩,良久才阴阴地道:“你怎么知道哱拜他们败了?”
“东旸,我知道你历来主意多,哱拜不败,你怎么会这么亲自出征甘州?”刘白川轻轻叹了一口气,“文秀怕是已经到了拿下高台了吧?许朝呢?”
刘东旸终于色变了,调动高台出兵,一举拿下高台这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一着,因为他知道高台易守难攻,哪怕是一两千兵力据守,要拿下都要付出极大代价,所以才会引何治胜的援军来进甘州,甘州城大,而且兵力不足,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可以一举破城,而高台如果在朝廷手中,哪怕自己拿下了甘州,也会成为自己背后的一颗钉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致命。
从素囊兵力一收缩去和卜石兔对峙时,刘东旸便知道大势不可违了,所以他假意要固守宁夏镇,却悄悄采取瞒天过海的办法将主力精锐调动西进。
宁夏不可守,只能守甘肃镇,甚至连凉州和永昌他都可以放弃,只需要牢牢守住甘州和肃州,卡住山丹卫,便可效仿唐末的归义军成为一个半独立的王国,为此他也是苦心孤诣,包括西海那边的火落赤和土蛮真相部都已经联系上了,已经出兵策应,甚至连卜石兔那里都暗中表示哱拜部可以暂时栖身草原,大小松山他们不会支持大周收复,甚至或明或暗的牵制大周收复大小松山。
这样一种局面下,只需要在这甘州城能坚持上一个月,西海鞑靼诸部便都能策应自己,让大周再无暇西顾。
但他却没有想到问题出会在刘白川身上。
他知道刘白川最初是不太愿意跟随自己的,但是后续刘白川的表现却让他释去最初的担心,几场攻坚战中,刘白川都是身先士卒一举夺城,即便如此,他也是尽可能的让刘白川跟随自己一起,就是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未曾想到就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
“没想到白川你也看到了这一点啊,没错高台我拿下了,许朝已经击溃了前来增援的肃州兵,如无意外,明日就能拿下肃州!”刘东旸此时脸色阴沉得可怖,随即又转晴:“白川,你是差点儿毁了我们几兄弟的一切啊,你糊涂啊,但是现在还为时不晚!我刘东旸在此对天,对所有兄弟发誓,只要你刘白川现在回头,我们两兄弟一起拿下甘州,富贵共享,绝无异心!”
“东旸,走错路了,便要回头,我不能一错再错。”刘白川惨然摇头:“东旸,放下刀枪吧,此时回头还来得及!你的那些想法都根本不可行,大周根本不可能容忍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放弃吧!我可以向冯张两位大人求情,此事我也已经向两位大人说明了情况,非是我等之过,而是石光珏……”
“刘白川!我的想法不切实际?!你知道我为今天准备了多久?”知道已经无法唤回对方,刘东旸此时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昔日归义军可以独占河西数百年,我刘白川凭什么不能?今日大周还不如大唐!看看朝廷怎么对我们这些为国戍边几十年的将士?看看石光珏、马夏这些个下来捞钱的勋贵们如何表现的?忘了告诉你,马夏被我在路上抓获了,你知道这厮还带着什么吗?十二张京师城的银票,共计十五万两!”
“看看边墙外的鞑靼人,不管是素囊还是卜石兔,还有察哈尔的林丹巴图尔,西海的火落赤和土蛮真相,他们谁会相信朝廷?海上的倭人,辽东的建州女真,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闯进来咬一口!别以为搞什么驱虎吞狼拉拢分化就能糊弄住卜石兔和素囊,他们不傻!我告诉你要不了半年时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犯边!”
“东旸,你说的都对,朝廷的确现在很难,你带着兄弟们走的路就好过了么?”刘白川脸色苍白,但是仍然保持着镇静:“我知道你和蒙兀儿人也有交情,但是那又如何,你拿下肃州他们就不会来犯就会容忍河西关起门来称孤道寡?哈密他们拿下了,关西七卫他们占领了,难道他们就会容忍你盘踞肃州甘州?”
刘东旸眼神又微微一变,他没想到刘白川连这个都知道,微微扬起下颌,“白川,我还真小看了你,没错如果是朝廷占着,可能蒙兀儿人就会来打秋风,但是我占着,他们就得要让着我,交好我,因为他们会知道我不是朝廷那些派去的总兵废物!我的兵也不比甘肃镇这帮窝囊废!”
“东旸,既然你如此,那我们就只能说是人各有志了。”刘白川淡淡地拱了拱手。
“刘白川,你一定要和我为敌么?”刘东旸脸色越发阴狠下来。
“东旸,我不想和你为敌,我也只想守住这甘州城,如果你真的想要去实现你自己的愿望,那你带着你的人绕城而走吧。”刘白川平静地道。
刘东旸恨恨地盯着对方,良久,才缓缓道:“白川,你这个人素来优柔寡断,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突然做出这般决断,能告诉我谁在其中起了作用?”
刘白川迟疑了一下,回想起一夜长谈,感触莫名,最后还是道:“东旸,回头吧,朝廷特使已经甘州,你没有机会了。”
“哼,一介特使也就只能哄骗一下你这个蠢货而已,若是他有这番本事,何不直接把我部全部挡下来?”刘东旸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这个时候投诚就能有好果子吃,记住,你可是打下了三山口和青冈峡!朝廷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
……
在城墙上看着逶迤而过的车队和士卒,冯紫英和张瑾都是面色复杂。
而何治胜更是紧张无比,入城的三千刘白川部都被约束在了大校场内,虽然确信他们不会再度反叛,但稳妥一些毕竟更要紧。
“就这么放他们过去?”冯佐忍不住问道。
“也只能如此了。”冯紫英脸色复杂,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我们来说,能保住甘州城就是最大的胜利,如果被刘东旸拿下甘州城,朝廷要想收回甘州,那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大了。”
“此次紫英你立下了大功啊。”张瑾心中感慨无限,十六岁的少年郎,庶吉士,此番甘州能保住,居功至伟。
“张大人,非紫英之功,紫英不敢受。”冯紫英摇摇头:“若非刘白川本有弃暗投明之意,便是苏秦重生,一样无济于事,此番龙禁尉的兄弟才是立下了大功,若非有他们的情报,我们也不可能行险一搏。”
张瑾笑了起来,花花轿子人抬人,龙禁尉此次自然也立下了大功,若非获得刘白川意欲反正却又犹豫不决的线报,知晓刘白川军中不愿反叛之意甚浓,己方也不敢专门邀刘白川一叙,最终谈妥让刘白川同意反正。
“还有何大人,若非何大人率军坚守甘州,哪有此番保全甘州之功?”冯紫英自然不会忘了何治胜,“不过还要请何大人随后要小心应对,虽然刘白川部大部分军士不愿反叛,但是其内部肯定还有担心朝廷日后清算,刘白川那边心思也需要稳住,这由我和张大人来安抚,而下边将士,还请何大人仔细安排,切勿节外生枝,……”
“大郎放心,愚兄省得,断不敢轻忽大意。”
此时的何治胜已经对冯紫英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夜邀请刘白川在城门外商谈,冯紫英和张瑾二人,刘白川独身前来,具体如何谈的,他不知道,但是一个时辰谈话就能让刘白川断然反正,这份本事他自愧弗如。
丙字卷 第七十二节 曹文诏,贺人龙
五月初十,诸事皆宜,榆林军贺世贤部破宁夏中卫,哱承宠束手就擒。
五月十二,榆林军尤世功部在平虏所大破哱承恩部,哱承恩放弃镇远关,率残部从镇远关何打磴口两处仓皇窜逃出塞。
五月十五,大同军曹文诏部和榆林军贺人龙部分别景泰和皋兰,标志着宁夏评判战争进入第二阶段——甘肃阶段。
原本以为叛军会在甘肃诸卫所进行激烈抵抗,甚至可能比在宁夏诸城之战中更激烈,但是却未曾想到接下来的战事却大出意外,真个战事变成了武装游行一般。
五月廿三,贺人龙部和曹文诏部联手攻克松山堡,大败阿赤兔和宾兔娘子部,二部北逃,并在黄羊川被贺人龙部追上再次大败,阿赤兔和宾兔娘子在长城下脱身不得,只得跪地乞降。
六月初四,几部大军分别从泗水堡、镇羌堡、庄浪卫攻入甘肃镇,叛军几乎是不战而逃。
六月十二,贺人龙部攻占凉州卫,而贺世贤部则进入了永昌卫,并在六月十九正式攻占了永昌卫,而尤世功则趁势收复了整个庄浪卫。
实际上从五月份开始,叛军便开始了大规模撤离甘肃镇东部诸卫,像永昌卫和山丹卫几乎就是直接丢弃给了官军,但是却早已经将所有粮草和财货收刮一空,甚至焚毁了一些重要关隘和堡寨。
不过总体来说,叛军并未像之前担心的烧杀掳掠一空,不过这样也同样给官军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那就是补给严重不足,需要从后方运送上来,这种局面一直到七月初大军进入甘州,靠着东大仓的存留粮食才算是勉强得到解决。
“曹大哥。”冯紫英看着眼前这个还有些印象的男子,实在无法和在大同时那个还有稚嫩之气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铿哥儿。”曹文诏也有些不敢相认了,一别七年,那个为了骑马还不得不让自己扶着上马的孩童,现在居然已经考中了进士和庶吉士,更成为了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的先遣特使抢先一步进入甘州,并为守住甘州留下了汗马功劳。
“几年不见,曹大哥简直越发英武过人了啊。”冯紫英努力让自己年幼时的记忆和印象与自己前世中书中所知的一切融合起来,嗯,就是这个曹文诏,至于他那个侄儿,谁知道出生没有,会不会被蝴蝶翅膀给煽乎的没了?
“呵呵,铿哥儿,你的表现,才是让我们大同这帮总兵大人的老部下都不敢置信啊。”和冯紫英见过礼之后,曹文诏拉着冯紫英的手忍不住上下打量之余,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曹文诏这是实话。
当得知前任总兵官冯大人的那位嫡子考中了进士并馆选庶吉士之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个成日在总兵府里鼻涕都没擦干净,甚至经常挨总兵官揍的皮实惫懒孩童,几年不见居然成为了进士?
冯家虽然离开了大同,但是段家还在大同,而且冯家人脉依旧,段家甚至就大肆设宴庆贺自家姑娘嫡子考中了进士,曹文诏和军中不少将领都是上门道贺过的。
“呵呵,曹大哥,我还不就是那样,想当年如果不是你教我我骑马,这一次我也不能千里走单骑啊。”冯紫英笑着道:“算来算去,这还是曹大哥的功劳才是。”
“那曹大哥可承受不起,铿哥儿你这一次立下大功,总兵大人肯定会高兴坏了,还有几日总兵和总督、佥都御史几位大人就都要到了今日是我们先来打前站。”
“哦,大军都要过来?”冯紫英讶然问道。
从刘东旸退往肃州之后,实际上甘州就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中,东面的永昌卫、山丹卫甚至凉州卫和庄浪卫都被叛军控制着,西面的肃州和高台也就叛军控制着,就剩下孤零零一座甘州在其中。
但是叛军正处于一种大撤退的状态下,尤其是刘东旸主力都已经撤往苏州了,并没有多少心思来攻打甘州。
甘州城中这几千兵中,除了两千多何治胜部为主的甘肃镇兵外,还有三千则是在所有人心目中并不可靠的宁夏镇兵刘白川部,而且这部分兵也并不愿意去打昔日袍泽。
所以大家干脆就龟缩在甘州城中,任凭一拨接一拨的叛军从东面通过甘州城下,撤往高台和肃州。
好在甘州城中物资粮食相对丰足,倒也无虞生乱。
只是若是榆林镇加上大同、山西以及后续跟进的河南、四川兵都要过来,这甘州东大仓这些粮食也就供应不起了,所以这也让冯紫英吃了一惊。
“不是,河南、四川兵都已经没来了,连尤将军也只是攻下了庄浪卫之后就没有再往这边走了,柴大人、杨大人和令尊都知道甘州大仓里的粮食情形,但是刘东旸还控制着高台和肃州以及嘉峪关,如果不拿下来,却又无法向朝廷和皇上交代啊。”
曹文诏下意识的看了一下四周,悄声道。
这河西走廊如同一条不规则的带状,东面的凉州、庄浪,中部的永昌和山丹都已经收复,靠西一些的甘州也在朝廷手中,唯有最西面的高台、肃州和嘉峪关却被叛军盘踞。
要打,无论是高台还是肃州都不好打不说,而且背水一战的叛军恐怕也要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了,更为关键的是粮草补给太困难了。
从陕西那边运过来的一两银子的粮食到甘州就得要变成三两,其代价之高可想而知,大部分都得要耗费在路上,这还没有算其他军资。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恐怕是真的打不起仗了,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刘东旸认为只要自己控制了甘州和山丹,朝廷就不可能想要收回甘肃镇西部诸卫了,因为朝廷恐怕是真的支应不起这样一场战争了。
你看看地势地形就能知晓,只要扼住山丹卫,无论朝廷来多少大军,他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截断你的补给线,而山丹卫易守难攻,又和甘州成掎角之势,要想打下来,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柴大人他们的意思是……”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实际上他也有一些想法,但是却太过于大胆和不走寻常路,所以对着张瑾和何治胜他们都从未提起,但现在看来柴恪、杨鹤和自己父亲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应该都是在考虑战后的事宜了。
“不太清楚,我部和榆林军的贺人龙部先到,贺大人的大军也很快就要到了,最后看柴大人他们如何决断吧,我们这些武人遵令便是。”曹文诏笑着道。
二人正说笑间,却看见一名比二十出头武将疾步进来。
曹文诏脸色顿时转冷,不过那人却毫不犹豫走过来,先行一礼:“见过少公子,哟,曹大人这么闲,也在这里?”
冯紫英一看就知道曹文诏和这个家伙不对路,不过这厮也是自己父亲面前的红人,在平叛一战中也是凭借着悍不畏死和敢出奇招,连续几战都是大获全胜,深得柴恪的信任,所以此次战事结束,只怕就有可能要升为游击了。
“贺大哥,你们也到了?”冯紫英和贺人龙也见过礼,笑着道:“我父亲他们还没到?”
“总兵大人和柴大人、杨大人他们现在估计刚过了永昌卫,永昌卫那边损失巨大,柴大人他们还要考虑如何赈济安抚地方事宜,估计还要等几日才能到。”
贺人龙也没有好脸色给曹文诏。
在他看来这帮大同兵就是来抢功来了,最艰巨最危险的活儿都是榆林军干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这帮大同兵、山西兵都跳出来了,一个个比谁都跳得欢。
当然他也承认曹文诏还是有些功劳的,但是其他大同镇和山西镇的将领就太特么恶心人了,连带着对这帮大同山西的将领都看不惯了。
曹文诏一样看不上贺人龙,这厮仗着自己武进士出身,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自己在边关上和鞑靼人交锋的时候,这厮还在师娘怀里吃奶呢,打过几次仗?以为和宁夏叛军交过手就觉得不得了了?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这话有点而过了,但是曹文诏十六岁从军,他比贺人龙要大五六岁,他从军的时候,贺人龙也就是十岁出头,的确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
两个人从攻入大小松山的时候就开始较劲儿,一个拿下强攻皋兰,一个夜袭景泰,然后却合攻松山堡,却为了追击阿赤兔、宾兔娘子部差点儿火并,结果还是曹文诏让了一步,结果贺人龙在黄羊川追上阿赤兔和宾兔娘子部,迫使对方乞降,这也让曹文诏后悔莫及的同时也是切齿痛恨。
好在曹文诏突袭镇羌堡和安远站堡夺回了一功,但是贺人龙随即又强攻泗水堡得手,不过被曹文诏部嘲笑为如果不是他们占领了安远站堡,泗水堡叛军军心涣散,贺人龙根本无法得手,两人又在帐前军议时差点儿打起来。
所以这二人在冯紫英面前也是如乌眼鸡一般,互不相让。
丙字卷 第七十三节 武夫
一个面带不屑,语带嘲讽,一个干脆就不正眼看对方,直接把脸侧到了一边,也是看着冯紫英面子上,没有直接互呛就不错了。
冯紫英也没有指望自己有这份本事把这二人给拉到一起。
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分属两镇,这功劳就这么多,你拿得多了,我自然就少了,而且又正好是针锋相对的二人,哪里能让这二人握手言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互不相见,各自安分。
曹文诏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和冯紫英道别,扬长而去,根本就没理睬贺人龙。
见曹文诏离开,贺人龙这才轻蔑的一撇嘴,“少公子,也是总兵大人念旧才分了不少功劳给他们,要以我说,没有这帮大同兵和山西兵,光靠我们榆林兵一样能把这场平叛战事给拿下来了,柴大人和杨大人太胆小,……”
这厮,冯紫英也又好气又好笑,好歹自己还是柴恪任命的随军赞画呢,你这样当着自己的面诋毁上司,好么?
似乎是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贺人龙也有些讪讪的圆了一下话,“嘿嘿,少公子,柴大人和杨大人都是文臣,以前也没有经历过武事,所以才会这般谨慎,换了让总兵大人领兵,哪需要拖延如此长时间?而且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在肃州那边。那刘东旸如何我没见着,但是那哱家苍头军也好,阿赤兔部鞑靼骑兵也好,不过如此,贺某照样斩杀不论,……”
冯紫英对于这个缺情商的家伙只能笑着道:“贺大哥,柴大人和杨大人考虑事情角度不一样,这宁夏镇和甘肃镇如果真的彻底打烂了,那朝廷得花多少银子来赈济安抚和重建?这样把叛军廿到肃州那边固然留下了后患,但是宁夏镇和甘肃镇却基本上保全了下来,朝廷那边,皇上和户部都能松了一口大气啊。”
贺人龙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但是这花费多少银子来赈济安抚地方却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只知道如何尽快打赢拿下,尽可能的斩杀俘虏更多的叛军,这才是他该想的。
“那少公子,刘白川这三千人怎么办?”贺人龙压低声音,“这帮叛军余部不可靠,放在城中也是祸害,要不让我先把他们……”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这厮也未免太大胆了吧,“贺大哥,这如何使得?刘白川是反正的,他这些兵都是不愿意参加叛乱,如果没有他们,这甘州城已经被刘东旸给拿下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是如此,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这些叛军在攻打三山口就和青冈峡时,固原镇那边损失巨大,到时候固原镇那边闹起来,恐怕到时候柴大人和杨大人都不好交代啊。”贺人龙摇摇头,“一朝为贼,那就是终生为贼,……”
“那也该等到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来处置,……”冯紫英有些不能明白这厮脑瓜子里是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想着杀俘。
“哼,等到大人们都到了,他们都是些爱面子的文臣,如何能抹的下颜面来处置这帮叛贼?”贺人龙不以为然,“随便找个借口就说他们意图反叛,一举灭了,了事大吉,何治胜那边我去说,那曹文诏这边少公子给他说一声,他一样肯定想要这份功劳,……”
冯紫英大汗,不敢置信地看着贺人龙,这厮却是一脸理所当然无所谓的模样。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明白为什么朝廷文臣对这帮武将是如此的不放信不信任,你是真不敢放心信任啊。
要么就是像石光珏和马夏这种只顾着捞钱啥也不管的武勋子弟,要么就是像贺人龙这种不择手段只顾着捞取战功往上爬的寒门出身武将。
冯紫英不确信何治胜会不会被贺人龙这厮说动,可能性应该在六七成之间,而曹文诏这边,冯紫英就真的不好说了,但他估计如果是自己开口,多半曹文诏是要应允的。
冯紫英估摸着贺人龙这厮觉得是在战功上未曾压倒曹文诏,或者是还想为自己游击将军位置添上一把火好更稳当,所以才会有这般想法,当然这等叛军本来也就是最好的立功资本,但是这却不该是冯紫英这等人所能容忍的。
“贺大哥,此事绝不可行。”冯紫英正色道:“且不说这三千兵力下一步还有用处,这也是我们作为下一步招降刘东旸部的最好例子,贺大人若是还想要立功,这肃州和高台还掌握在叛军手中,只要柴大人他们决定要打下来,下一步我可以向柴大人和我父亲推荐您出任先锋!”
贺人龙大喜过望,赶紧拱手道谢:“那末将就谢过少公子了。”
“贺大哥,你也莫要少公子少公子的喊了,要么叫我铿哥儿,要么就直接叫我紫英,没地见外了。”
“那末将就托大叫你紫英兄弟了。”这话说到贺人龙心坎儿上去了。
先前见曹文诏和冯紫英这般亲近,他心里就不太舒服,现在看冯紫英这般,便顿时爽利了不少,觉得总兵官这位少公子果然不愧是进士出身,这待人处事相当地到位。
等到贺人龙道别离开时,冯紫英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可是真怕贺人龙这等与常人思维不同的武人起什么恶毒心思。
贺人龙踏出总兵府大门时也是摇头。
本想劝说这位现在在甘州城中有很大话语权的“特使”同意或者默许自己的这个建议,这样大家都还可以再立一功,但没想到这位总兵大人的公子却完全蜕变成了文官,和文官们一样的迂腐,不肯捡这种手到擒来的功劳。
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早知道还不如不说,直接找那何治胜和曹文诏一起动手。
但就是因为和曹文诏关系不睦,贺人龙才不敢轻举妄动,弄不好这厮就可能要反戈一击,而且没有哪个文臣替自己背书,这种事情再有人检举揭发的话,自己就容易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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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令郎果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啊,草原之行也就罢了,在我们预料之中,但是没想到他能在甘州做成这样一件大事,后生可畏啊。”杨鹤策马慢行,旁边的冯唐与其并肩而行。
“秀岭兄,若是从我本意来说,我是根本不愿意让紫英去的。”冯唐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修龄兄应该清楚我们冯家三房,落到紫英这里就只有独一根了,若是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都无颜去见祖宗了。”
说实话,从冯紫英一踏上草原,冯唐就有些后悔了。
虽然他确信素囊也好,卜石兔也好,着力兔也好,就算是真正有什么不轨之心,也不会对冯紫英又什么性命威胁,毕竟冯家和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你就算是有什么企图,对冯紫英个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会激怒自己。
自己也安排了足够的护卫力量,但是这草原毕竟是鞑靼人的天下,谁也说不清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马惊了还能把你摔在地上跌死呢。
所以儿子一出塞,他心里就开始吊起,开始后悔,一直到消息传回来安全抵达了卜石兔的地盘上,他心里才放下来。
没想到后来在草原上呆了一个多月之后,这小子又去了甘州,这后边儿有杳无音信了,这又让冯唐坐卧不安。
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力影响了,只能强压着内心焦急和烦躁等待着消息传来。
这种煎熬一直持续到了五月下旬才算是有消息传来,叛军进攻甘州失败,并开始向肃州方向退却,这边立即加快了进攻的步伐,战事也一下子变得顺利起来。
冯紫英在甘州之战中堪称力挽狂澜,单枪匹马说得刘白川率三千叛军反正,不但守住了甘州,而且还迫使刘东旸彻底放弃了永昌、山丹诸卫,彻底逃往肃州。
杨鹤也能理解冯唐的担心,换了是自己也当如此,当然他也并不清楚冯唐内里的安排,只不过无论如何出塞都是具有风险性的。
“此事已了,令郎也平安无事,还立下如此大功,我听子舒兄的意思,肯定要禀明朝廷,予令郎以重赏,……”
杨鹤的话并未让冯唐有多欣喜。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立下如此大功,如果朝廷都还不能给一个说法,那日后就真的没有人愿意替朝廷卖命了。
尤其是甘州完美无缺的保留了下来,几乎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要知道甘州就是整个甘肃镇中西部的核心和精华所在,不管是被叛军占领还是被打成一片废墟,都是朝廷不可承受之痛。
“修龄兄,叛军盘踞高台和肃州,朝廷下一步如何打算?”冯唐岔开话题。
这关系到下一步的动作,也让人相当为难。
如果要打的话,兵马少了不行,多了的话,从宁夏到甘肃,这一两千里地,恐怕光是粮草军资的花费都足以让户部吐血了,这还没有算后续的各种善后花销。
丙字卷 第七十四节 难啊!
柴恪的确现在很是为难。
高台和肃州都被叛军盘踞,但前期叛军显然是直接放弃了甘肃东部诸卫,像凉州卫和永昌卫这些地方都是毫不犹豫的撤退,可以说像刘东旸、土文秀、许朝部的精锐都没有遭遇多少大的损失。
现在高台和肃州驻扎有叛军接近两万人,高台五千,肃州一万三,嘉峪关一千,如果要收复这三地,可以想象得到,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最北端的镇彝所,也就是河西堡和盐池堡,以及边墙外的金塔,都被刘东旸交给了逃出边墙的哱承恩部盘踞。
好在甘州已经完好无损的收回来了,这让柴恪可以松一口气了。
原本预料战事恐怕要持续到年底去了,甚至自己可能不得不面临一个被打得稀巴烂的宁夏镇和甘肃镇,皇上和内阁也是最为忧心这一点,如果是那样,朝廷甚至可能不得不面临要么放弃两镇,要么就要付出巨大代价来重建两镇的艰难选择。
放弃是不可能的,谁敢言放弃,只怕立即就会遭遇御史们直接弹劾,但是那种情形下要重建,恐怕就不是两三百万银子的事情了,弄不好超过五百万两的花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还没有算这一趟平叛已经花出去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了,朝廷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但现在看来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宁夏那边糟糕了一些,但是也还算能承受,甘肃镇这边就是意外之喜了,原来担心比宁夏还糟糕,但现在看来除了在永昌卫那边损失大一些外,也就只有肃州、高台和最北角落里的镇彝所还在叛军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
当初叶向高和张景秋在交代自己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柴恪能感觉得到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只要能保住永昌和西宁两卫,将鞑靼人和番人抵御在焉支山以西就行了。
这是最后的底线,但是柴恪却清楚,这个底线的后患相当大,根本不可能接受。
柴恪不相信叶向高和张景秋敢在不经得皇上默许的情况下如此表态,哪怕是朝廷财力再困难,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丢城失地的让步才对。
一旦西海鞑靼人和番人与北面的鞑靼人连成一片大周西北战略态势就会逆转,肃州、甘州甚至可能沦为蒙兀儿人的猎场时,西宁和永昌,甚至凉州、庄浪就很难守住了,大周真的就可能变成第二个南宋。
“修龄,休息得如何?”听见脚步声,柴恪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笔。
“还行,出去看了一圈,甘州市面还算平稳,我已经请自唐安排人整肃军纪,避免扰民。”杨鹤踏进屋里,皱了皱眉,“子舒,你昨晚又没睡?”
“睡倒是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啊,所以早起来了。”柴恪摇了摇头,披着衣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体,“我给皇上和内阁写好了奏折,修龄你也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就要用印发出去了,估计朝廷也盼我们这份奏折盼得心急如焚了。”
“不至于,前期不是发回去了一些捷报么?只要安住了心就行,子舒兄,不是我说话刻薄,只怕朝中许多人连宁夏和甘肃有多大区别,两镇之间相隔多远,在什么地方都未必清楚,只需要随便遍几个故事,斩敌多少,收复了什么地方,他们就能欢喜得手舞足蹈,结果呢?……”
杨鹤语气很寡淡,甚至轻描淡写,但却是字字入骨。
“……,也难怪下边这些个武将们能够随意糊弄朝廷,如果不是你我来亲自走这么一趟,只怕我们俩也未必就清楚山丹卫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大小松山其实属于宁夏镇和固原镇各自分管,甚至也未必弄得清楚这草原上阿赤兔、着力兔和卜石兔这几个兔之间的真实关系,……”
有了这一趟锐身赴难的共事经历,这几个月来两个人的关系也迅速走近。
杨鹤觉得柴恪也是一个能做事且特别能考虑朝廷难处的人,不像有的官员,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做事立功,却不管后边能不能撑得住,会摆多少烂摊子大窟窿。
柴恪在这方面就要精细谨慎得多。
在宁夏镇,在永昌卫,柴恪都不是首先看斩敌多少,而是看地方局势如何,老百姓有没有受损太大,有没有造成太多流民,单从这一点来看,柴恪就要比很多人强得多。
不求有大功,但求不留后患,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
现在的大周是经不起折腾了。
出京时带来的八十万两银子,后来内库又凑了三十万两银子,已经是朝廷的极限了。
据说皇上已经把所有能凑出来的银子都拿出来了,甚至打算卖掉几处皇庄,为此还压缩了宫中用度,当然太上皇和皇太妃那边的用度是断断不能少的。
但是光是补足榆林镇和大同镇这一帮将士的欠饷就花掉了六十万,而且这是能让榆林镇兵卖命的最基本条件,而粮秣物资又花掉了三十来万两,这一算就只剩下十来万两。
可除开宁夏那边赈济安抚地方估计就要五十万两以上,这还是最低数,甘肃镇这边估计也不会低于这个数,这还没有算这一仗打下来之后抚恤奖励伤亡和有功将士。
柴恪和杨鹤粗略估算了一下,哪怕是抛开肃州、高台和起码还得要两百万两银子才能这场战事了结。
这仗是真的不能打啊,一打仗,就只看见那银子如同水一般哗哗往外流,没个休止,这些花销让柴恪和杨鹤二人都是看得肝颤。
这一点连冯唐这等武将都毫不避讳的告诫柴杨二人,再这样打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得不又加征税赋了。
“修龄,慎言,自唐听见,只怕又要脸色不好看了,嗯,你这些话,传回朝廷里,只怕你们都察院里都要指责你了。”柴恪微笑着摇头。
“当着自唐我也敢这么说,我不怕,这家伙先前就已经和我吵了一回了。”杨鹤冷哼一声,“成日里就想糊弄我,战死六千五百余人,其中还有一百余人是患病而死,如何能全数计算进入战死?他还要求按照战死之地的米粮价格抚恤,这怎么可能?”
柴恪摇头苦笑。
他也能理解,榆林镇军总计战死这么多人,冯唐日后还想要驾驭住下边这一群骄兵悍将,那就必须要为这些将士们争取最大的利益。
好不容名义赶上了这场战事,又立下大功,却不能为将士们争取到最满意的结果,他这个总兵官就坐不稳,没准儿下一个石光珏就会是他。
大周对士卒抚恤也是沿袭了前明,但是略有提高。
像战死士卒除了家中军户无子可以退为民户,若有兄弟则可补入,战死者父母妻儿,可获得五十石米粮抚恤。
但米粮在江南不过六百到一千钱每石,折银不到一两,在北地就可以高达八百到一千二百钱,甚至一千四百钱,放在陕西就会高达一千四百钱,在宁夏甘肃就要达到一千六百钱,而在甘州甚至已经高达一千八百钱了。
这抚恤米粮数量确定了,但是却没有详细规定以什么地方的价格来抚恤。
九边之地一般战损都是在本地,自然不必说,但是榆林兵在本地边墙内外战死,那么就按照一千四百钱每石粮食价格抚恤,而放在宁夏甘肃就要多两百钱,而五十石粮食就是一万钱,也就是要多八两多银子,六千多人算下来就是五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同样病死的士卒与战死士卒一样有差异,病死士卒只能得到三十石粮食抚恤,要比战死者少二十石,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一样是相当可观的了。
这等情况下,冯唐当然不可能让步。
见柴恪不语,杨鹤就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怕是又存着要和稀泥的想法,一瞪眼睛:“子舒兄,你可不仅仅是三边总督,你还是兵部右侍郎!朝廷的情形你都清楚了,这后续你我的事情还麻烦大着呢,这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用,你不省着点儿,怎么来应付?”
“修龄,自唐和你争的也不过就是几万两银子而已,可是我们差多少?”柴恪脸上的笑容已经不是苦笑了,是难看之极的惨笑,“两百万两!这几万两银子和两百万两的差距有多大,你说我们有必要为这几万两去和自唐争执么?”
杨鹤一怔之后也是颓然。
是啊,多几万少几万有什么意义?同意多给几万两,还能让冯唐记个情,现在是朝廷根本就凑不出这两百万两来。
可没这两百万两,弄不好榆林镇就会变成第二个宁夏镇,没有兵变,也会有民变,还会有无数盗匪蜂拥而起,这陕西、甘肃、宁夏这等穷乡僻壤历来就是出马贼盗匪的根源之地,吃不饱肚子,不当贼匪,又能干啥?
想到这里,柴恪和杨鹤心情又都低落下来,平叛战事结束在即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丙字卷 第七十五节 人望民心,君恩所想
“只此一次!”冯唐和冯紫英两父子相对而坐,冯唐很严肃地表明态度。
“之前之所以同意你去草原,还是太大意了,以为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但意外因素的确太多,但爹也是想到你迟早也要经历一两次军务,这一次还算是在爹掌控范围之内,爹知道你素有大志,担心日后你还要遇到这类情况还要去冒险,所以还不如你自己去体会一下,没想到你居然敢直赴甘州,冯佐也是不长心……”
“爹,这事儿不怪佐叔,实际上过草原,有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台吉护送,没什么危险,只是没想到甘肃镇的情形这么糟糕,马夏这厮居然逃跑了,才会遇上这种情形,也是迫不得已,……”
冯紫英赶紧解释,冯佐这一路算是鞍前马后救了自己好几次,如果还要因此受责罚,那他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
“紫英,话不是那么说,我给冯佐交代的任务就是一个,保证你的安全,到甘州看到这种情形,就该果断丢弃甘州,你们几个人要逃得性命很容易,往北逃回草原就行了,也幸亏是刘白川无心反叛,否则如果他们攻下了甘州,你们怎么办?”
冯唐毫不留情。
“那实在不行当俘虏也可以接受,只要能逃得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相信刘东旸不会那么不智,真要杀了我也毫无意义。”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嗯,这话还算能入耳,一句话,只要能留得性命,都好说。”冯唐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怕自己儿子热血上头,真要去来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就真的麻烦了。
“那爹,现在打算怎么办?”冯紫英问道:“河南兵和四川兵都没有过来了,连尤世功他们都驻留在凉州和庄浪,柴大人他们是不打算打了么?”
冯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打?那什么打?靠甘州这点儿粮食,能吃几天?现在城中就三万人,要打下肃州和高台,起码还要增兵三万人,尤世功部要拉过来,另外河南兵和四川兵起码还要来一两万才行,朝廷承受得起么?先前杨鹤还在和我争那点儿抚恤银子,几万两银子都在和我抠,还想打?不兑现这些兄弟们抚恤和奖赏,谁替朝廷卖命?”
“那爹的意思是柴大人他们不打算打了,就这样?”冯紫英不相信。
“那恐怕也不行,留着肃州不收回来,柴恪和杨鹤都别想好过,御史们的口水就能把他们俩给淹死。”冯唐无所谓地摊摊手:“那不是爹该操心的事情,我只管我的将士奖赏和抚恤一两银子都不能少,他们说要打也可以,该增兵增兵,该奖赏抚恤奖赏抚恤,只要银子发下去,就没有说打不下来的。”
冯紫英心中苦笑,这就是武将和文文臣间的心态差异,自己老爹根本就不管那些,只琢磨他的手下要把奖赏抚恤拿到手,否则他就坐不稳,但这也没错,他只是总兵官,不是总督,不是兵部侍郎,这些事儿轮不到他插话。
“爹,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冯紫英定了定心,虽然他有一些想法,但是可行不可行,他还是要问一问自己老爹,毕竟对这一块,他没有经验。
“打就增兵花银子,不打,那就招抚呗。”冯唐见自己儿子如此感兴趣,摇了摇头:“但招抚也麻烦,招抚下来,这两万兵怎么处置?刘东旸、土文秀这些人怎么安排?继续留在甘肃还是回宁夏?他们的部下要打散重新整编么?都是问题,稍不注意又要弄成一场叛乱,不好办,而且刘东旸他们信得过朝廷的招抚么?没准儿他提一个保持半独立也就是现在这种状态,替朝廷守西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可能答应,答应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回去就得要下狱。”冯紫英很果断地摇摇头。
“嗯,铿哥儿你也明白这一点,柴恪和杨鹤岂能不明白?哪怕杨鹤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样压服不了那帮科道言官,你老师也不行,没人敢答应这个条件,这和前唐藩镇没什么区别了,一样是失地。”冯唐撇了撇嘴。
“其实也还是有一条变通之道,……”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自己老爹打断:“什么变通之道?不就是驱虎吞狼,两败俱伤之策么?让刘东旸西出哈密罢了,经营关西七卫罢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苦心构思的“妙策”居然被老爹一眼看穿,大为震惊。
“铿哥儿,老爹能想到的,柴恪和杨鹤也能想到,但是关西七卫地域辽阔,人口稀少,而且多是外族,便是前明立朝时也不过是勉强羁縻,后来很快就丢失了。现在你想让刘东旸这帮人去送死,他们怎么可能去?”冯唐连连摇头。
“爹,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也不完全对。”冯紫英冷静下来,“据我所知,前明关西七卫之所以放弃有多方面的原因,事实上如果不是当初我朝起兵,或许前明起码把哈密卫和沙州卫收复了,只可惜我朝立朝时也学着前明先定都金陵,所以无暇顾及西北,当时吐鲁番内乱,是大有机会收复哈密卫和沙州卫的,后来便无机会,……”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有机会了?”冯唐没想到自己儿子分明已经是走文臣之路了,怎么还对这边地军务如此感兴趣起来,居然对西北草原的情况如此了解,这从冯紫英之前愿意出使草原他就觉察到了,这让冯唐很是费解。
“儿子得到的消息,目前控制吐鲁番的蒙兀儿人处于一种割据的内乱状态下,他们更多的精力是放在争夺吐鲁番的控制权,关西七卫其实都是有一些小部族把持控制,尤其是从哈密到沙洲这一线,盗匪横行,直接导致这条商道几乎断绝,如果刘东旸真的有这份胆魄,对他的那些个部下也有足够的控制力,那么未尝不能让他西出先占领沙州卫,我觉得这不难,但哈密卫那边恐怕就需要周密考虑了,……”
冯紫英的话没有能说服冯唐,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先不说刘东旸部下愿不愿意跟随他西出嘉峪关,就算愿意,我问你这一万多士卒的粮草补给怎么解决?哈密卫加沙州卫估计所有人口加起来都不比刘东旸他们这帮叛军多多少,你想让他们去吃沙土不成?”
“爹,我知道粮草是最大的问题,但要西出肯定不可能要那么多兵士,一半兵马足以,二来,肃州和嘉峪关不也一样要靠内地粮草供应补给?”冯紫英并不气馁。
“朝廷支应甘肃镇的粮草已经被弄得精疲力竭,还要再去支应沙州卫和哈密卫?”冯唐反问:“你觉得朝廷会答应么?”
“可如果在别无选择的情形下呢?”冯紫英同样反问:“刘东旸部盘踞肃州和高台,如果要打,会花费消耗多少?不打而让他们西出占领沙州卫和哈密卫,起码名义上是为国拓土了,爹您觉得皇上和内阁会不会觉得这样一仗更能对朝野上下是一个交代呢?特别是皇上现在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你觉得他会拒绝么?”
冯紫英的话把冯唐给问住了。
尤其是儿子最后这一句问话,更是直入人心。
皇上会拒绝么?能拒绝么?对于现在的皇上来说,什么是他最急需的,最让他怦然心动的?
当然是声誉和威望的提升。
哪怕冯唐在榆林也一样清楚,太上皇的暧昧态度和义忠亲王各种不择手段的拉拢士人给了皇上以极大的压力。
而此次宁夏镇的叛乱又给了很多人以可乘之机,纷纷抨击朝廷未能安抚好三边四镇,导致兵变,这些过错都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永隆帝的罪责,就差点儿要让他下罪己书了。
哪怕胜利平叛,也远不及收回前明失地所能获取的巨大名声和威望啊。
论边地军务的熟悉了解,冯紫英清楚自己自然无法和老爹相比,哪怕他从何治胜以及其他甘州这边的将士,还有陕西行都司的官员们那里获知了很多情报,但是军事实力和后勤补给的困难摆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朝廷肯定不会愿意再西出一步。
但论人心,尤其是对永隆帝心思的把握,对柴恪和杨鹤这两位文臣心思的把握,老爹就要逊色自己一筹了,难道柴恪就想一直在这里呆着当这个三边总督?回去接任兵部左侍郎不香么?
难道杨鹤就想一直以右佥都御史的名义坐镇边陲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副帅?这陕西有浙江、南直隶或者山东这等富庶之地好么?大仗已经打完了,如果再没有一点儿能让他们有所获的机会,没谁愿意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爹,好好想想吧,人望民心,嗯,恐怕对皇上来说,比其他都更重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我相信柴杨二位大人也能体会皇上的难处的。”
丙字卷 第七十六节 尤氏女
看到青衫长袍的少年出现在大门外,有些腼腆的翘首眺望,何治胜脸色诡秘地朝冯紫英使了一个眼色,这才道:“那愚兄便先告辞了,晚间就恭候贤弟大驾光临了。”
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冯紫英与何治胜的关系便迅速密切起来了,对于何治胜的情况冯紫英也就有了一个详细了解。
寿山伯何家二房庶出长子,很尴尬的身份。
好在他生母算是其老爹的宠妾,在大妇尚未入门时便生下了他,所以嫡母很不待见他。
幸亏他老娘一直颇为得宠,在老娘床上功夫的作用下,其老爹先给他捐了一个六品武官,然后又才托门路让他补缺进了京营。
他不甘心在京营里混吃等死,便一咬牙找关系直接来了最远的甘肃镇。
满心以为自己好歹是武勋之后,自小也算是习练过一番武艺,文能提笔写几个字,武能挥刀弄枪,这来到这甘肃镇起码也能弄个啥守备或者游击当一当。
未曾想在这破败不堪的甘肃镇中一样没那么简单,便是他使了银子,也只能弄到一个千总,又熬了几年才算是弄到一个守备干,一直到前年才算是爬到游击将军这个位置上,镇守高台这个要害之地。
苦尽甘来,总算是在这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眼见得便有破格提拔的希望了。
按照惯例,新任一职须得要在此职位上连任两届方能提拔,比如何治胜在游击将军位置上就须得要干满两任六年,且经考核优异,方有资格列入提拔对象。
而守备以上的职位均需各镇总兵报经兵部武选司备案方能任命,而从参将以上,那便必须要经过兵部武选司和都察院的联合考核之后方能任命,总兵官仅有推荐权,并无任免权了。
但这都是常规晋升,而且还需要有空缺位置方能有望,而立下战功者便不在此列,既无年资限制,还可以破格晋级。
此番何治胜立下大功,虽然在年资上尚浅,但是出于甘肃镇这样的情形下,晋升参将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尤其是在副总兵马夏表现拙劣的对比下,没准儿也有搏一搏副总兵的机会。
就算是一时半刻不行,那也能为日后晋升副总兵打下了一个良好基础。
冯紫英不理睬何治胜的诡秘表情,和何治胜道别等到何治胜离开之后,这才缓步过去。
只知道这丫头姓尤,乃是顺城南街尤府的姑娘,不过冯紫英也了解了一下,这尤家老爷原来也是京中官员,曾经在太仆寺担任过寺丞,十多年前致仕返乡,只因发妻早亡,便又娶了一个继室。
这继室却是一个寡妇,死鬼丈夫曾经是甘肃镇一名参将,早年嗜酒好赌,某一人醉酒坠马而亡,欠下一屁股烂债,便丢下一妻二女,眼见得难以为继,也幸好这尤家老爷不嫌弃,便把娶了这尤氏作填房,还替她家还了账。
只是没几年这尤老爷也一命呼呜,这尤家一些宗亲便意欲撵走这拖油瓶母女好霸占这尤家仅存一座宅子,也幸亏那参将在军中也还有些人缘,才让这尤氏母女维持了下来。
这女子到颇有些男儿性格,豪爽大方,也不知道从何处习得一身武艺,冯紫英也和她切磋过几回,都是十招之内便告负,估摸着对方还是收敛着,冯紫英便没事儿约对方来陪自己练武。
“见过冯大哥。”这丫头过来见礼,冯紫英也回了一礼:“尤贤弟来了。”
冯紫英也从不点明,任由对方女扮男装,也不问对方闺名,只是问了对方年龄,要比自己小月份。
这尤家丫头使得一手好剑法,饶是冯紫英从大枪换到窄锋刀,和对方切磋几次,都是难以占到半点儿优势,这也让苦练了七八年武的冯紫英有些沮丧。
这柳湘莲也就罢了,人家是崆峒派高手,年龄也比自己大几岁,怎么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比自己还小,居然也能轻易击败自己?
见满头大汗的冯紫英有些气馁,这“尤家哥儿”倒也知趣,放下剑安慰冯紫英:“冯大哥,我从五岁便开始跟随师傅进山练剑,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年龄大了才回来,便是回来也从未放下过练剑,冯大哥你这刀枪之术还是以上阵杀敌为主,这等单打独斗的确不太适合,而且冯大哥你是读书人,以学业为重,这等武技不过是小道,根本无需挂怀。”
冯紫英也不过是有些想不通而已,倒是并无多少艳羡嫉妒,本身武技就不是他所长,更何况再高明的武技在自生火铳面前都是一命呜呼。
“哟,你五岁就开始练剑,还上山练剑?那座山啊?”冯紫英笑着问道。
这丫头每次来都是男装,看上去也是英气勃勃,尤其是眉目间那份异族血统更是别有一番风姿。
“崆峒。”尤家丫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回答道。
“崆峒?!”这倒是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不是和柳湘莲一个门派么?怎地感觉对方的剑术和柳湘莲的完全不一样呢?
见冯紫英颇为吃惊,尤家丫头抿了抿嘴,颇为自豪地道:“我们崆峒乃是剑术大宗,分支不少,只不过素来不喜在外招摇,我师傅都不允许我对外说起门派,所以还请冯大哥替我保密。”
“那既然你习得一身如此好武艺,那为何还要返家呢?”冯紫英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完全可以仗剑走天涯,去过一过游侠四海的畅意生活啊。”
尤家丫头一下子笑出声来,显然是被冯紫英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给逗乐了,“冯大哥,您怕是话本小说看多了吧?有一身武艺就能仗剑闯天涯?难道闯天涯不吃饭不穿衣不花钱?还畅意呢,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您去偷还是去抢啊?您在哪里遇上过这样的游侠啊?现在朝廷连外出带刀带剑都有严格规定,一般人根本就不允许带剑带刀,除了官府和军中之人,其他人若是敢犯禁,那是要判流放的。”
冯紫英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脑袋。
他刚才纯粹就是信口一说,完全还是按照前世中看的金庸、云中岳的武侠小说那种模板来想象,这仔细一想,这年头官府对流民尤其盯得紧,哪里允许你这等“游侠”带着刀剑四处游荡,只怕你还没有踏出县境就被捉拿归案了。
冯紫英觉得这闲暇时候和这丫头说说话倒也是挺有乐子的,这柴恪和杨鹤现在还在为大军的抚恤和奖赏银子犯愁,朝廷那边的旨意也还没有下来,但是估计这两日也就该到了。
“紫英!”
正和这丫头逗着乐子,却听得郑崇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可是好自在,赶紧,柴大人和杨大人要召见你。”
听得柴恪和杨鹤要见自己,冯紫英估计应该是朝廷那边有旨意下来了,便点点头和尤家丫头道别。
“冯大哥,等几日我们家便要搬走了,我也是来和你道别的。”尤家丫头很爽快地点点头。
”哦?你们家要搬走?”冯紫英颇感惊讶,这年头还真没听说过要搬家这一说,不像现代,基本上都是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男性要么从军从商,要么读书入仕,女的要么就是嫁人,否则少有离开家乡的。
“嗯,我们家在这边没啥亲戚了,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母亲准备去投靠亲戚。”尤家丫头点点头,似乎是有些犹豫,“您也要回京么?”
“嗯,回京肯定要回京,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们也是去京城投亲?”冯紫英反应过来,颇为惊喜地道。
“嗯。”尤家丫头难得有些羞涩地点点头,全无先前的爽朗大方。
“那好,我家就住在丰城胡同冯府,若是到京中,可以来我家一叙。”冯紫英也点头,他没想到这尤家丫头一家居然是到京师投亲,看样子应该是那尤家的亲戚。
告别之后冯紫英便随着郑崇俭赶往柴恪和杨鹤住处,这二人并未住总兵府,而是选了城中一处富商大宅暂居。
这富商听闻是总督大人和右佥都御史大人要住,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将宅子腾出来,就差点儿把自家几个小妾都送入宅中了,也幸亏是柴恪和杨鹤都是不好这一口的,否则……
“紫英,看这丫头对你好像有些意思,你若有意,不妨趁着令尊在这里,纳为妾便是。”郑崇俭大大咧咧地道:“只是甘州这边异族甚多,你若是要纳其为妾,最好要征得柴大人和杨大人的同意。”
冯紫英啼笑皆非,“大章,你这是说的哪一出啊,我何曾有此意,此女曾经救过我,算是对我有恩,人家也是正经八百的良家妇女,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是么?我问过,此女并无尤家血脉,其母便有异族血统,而其生身父亲好像是原来宣府镇的一名游击将军,所以你最好小心一些。。”郑崇俭显然很关心冯紫英,深怕冯紫英在这等事情上出岔子。
丙字卷 第七十七节 步步为营
二人赶到柴恪和杨鹤住处。
这是一处大宅,不但三进院落,而且侧面更有一个大花园,引入活水绕宅而过,竟然颇有些亭台楼榭附庸风雅之意。
冯紫英并没有见到自己父亲和张瑾,却只看到了耿如杞,便知道此番找自己说事儿应该属于文臣内部的商议了。
柴恪在这方面倒是分得很清楚,对冯紫英也是十分认可和信任,这也让冯紫英很是感动。
甘州七月已经是盛夏季节了,烈日当空,但在阴凉处却是凉风徐徐,格外宜人,柴恪和杨鹤选了一处凉亭作为谈话之地。
之前冯紫英便已经像柴恪和杨鹤谈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却说得较为简单,他相信一柴恪和杨鹤的智慧定能揣摩出其中奥妙,无需自己说透。
看眼前这态势,柴恪和杨鹤已然是把自己这随军赞画当成了心腹智囊的架势,冯紫英也颇为自豪。
便是耿如杞私下里也曾和冯紫英说过两回,称柴恪和杨鹤都对冯紫英印象极佳,要冯紫英好好把握机会。
耿如杞是柴恪亲自点将招来的心腹,这一路行来策划布置和具体落实尽皆是耿如杞在操作,这一位才是柴恪最贴心的人,他与冯紫英关系莫逆,这番带话,其实也颇有深意。
“紫英,此番招你来,也是要商议下一步的安排。”柴恪开门见山,“这等事宜不宜再拖,各方人马人吃马嚼,消耗极大,我和杨大人也记忆过了,当早做决断,这边详尽事宜我也已经修书朝廷,想必朝廷也会有一个安排。”
早有仆役送上茶点,倒也很有些煮茶论英雄的感觉。
“前番紫英你的建议我和杨大人很是感兴趣,不过紫英你考虑过这具体如何操作和可行性么?刘东旸野心勃勃,敢干出这等大事,可不是善于之辈,若是其反噬,我们当如何?”
柴恪也有心考较对方一下。
“柴大人,杨大人,若是这刘东旸只是寻常之辈,这西出之议那还是趁早作罢。”冯紫英笑了起来,“这西出沙州和哈密,纵然不是九死一生,但也是披荆斩棘的拓土之战,关西七卫在前明时代失去便再没有收回,可见其难,……”
柴恪和杨鹤都点了点头。
“其难就难在后勤困难,而当地异族混杂,如何让沙州和哈密能重回中土,这就要考较为将者的手腕和魄力了,后勤我们可以尽力保障,但是也须得对方有所获来回报朝廷,否则便难以持久,朝廷也不可能答应,……”
一番话也说中了柴恪和杨鹤的心思。
这几日他们也反复计议过了,拿下沙州问题不大,那边情况也很清楚,但关键是要守住沙州,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后勤补给,三五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能行,但是长久呢?
朝廷能答应这无休止往里边扔银子?
你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朝廷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要维系一个看似没有多大价值的关西七卫,除了满足皇帝的心思外,你对内阁六部来说也要有个说法才对。
“复土意义不用多说,御敌于国门之外一样意义巨大,同时吐鲁番多年未来朝贡,拿下沙州和哈密也对其是一个震慑,……”
冯紫英话音未落,杨鹤便接上话,“但也可能触怒吐鲁番……”
“若是一二十年前,倒有此可能,但现在叶尔羌汗国内部纷争不断,其中心区域并非哈密,便是更西端的吐鲁番也只是其一个部分,所以学生以为夺回哈密不难,如果处理得好,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当然如果叶尔羌汗国内部统一之后,倒是有可能滋生事端,但这不是短期内的事情,……”
冯紫英的这个解释倒是让杨鹤很满意。
“拿下哈密之后,整个通往西域商道便算是打通了,其朝贡和平常商贸便可源源不断的入朝,另外沙州卫的复地亦可震慑南面的西海诸部,尤其是罕东卫旧地皆为西海蒙古所控制,如果能够对其压制,亦可开展互市,输入我朝急需的马匹,作为边墙外鞑靼人互市的一个有力补充,……”
冯紫英还是说的比较隐晦,如何让朝廷感受到拿下沙州和哈密的价值和意义对于柴恪和杨鹤两只老狐狸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握着这样大一块资源,哪里寻不出让朝廷喜欢的东西来?
今日某部来朝贡送上各色宝石,明日某部朝贡送上天马,后日又为太仆寺和苑马寺输入健马几百匹,这等好消息太多了。
柴恪和杨鹤满意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日他们招冯紫英来,并不是要真正向冯紫英征求意见,而是要考较一下冯紫英回去之后如何应答朝廷重臣和皇上的质疑,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这等大事,以柴杨二人怎么可能会没有自己的主意,任你一介学子指手画脚一番便欣然采纳了?
“那刘东旸的威胁呢?”
“柴大人,杨大人,刘东旸的生死其实就掌握在你们二位手中,断其后勤补给,其不战而亡,更何况这些叛乱部众中尚有不少家眷族人还在大周境内,……”
“那刘东旸岂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刘东旸能带出这么大一帮人来,自然也能想明白二位大人用意,与其让其溃亡,何如让其戴罪立功?朝廷想要什么,二位大人想要什么,刘东旸不会想不明白的,实在想不明白,让一个人去提醒他便是,不过大人,可别派学生去了,……”
冯紫英的风趣话逗得柴杨二人和耿如杞都是哈哈大笑。
“看样子紫英也是明白我和杨大人招你来的目的意图了,嗯,没错,许多这边的情形朝廷和皇上未必清楚,这边的难处朝廷和皇上也未必了解,所以我们需要一人回去之后向朝廷和皇上详细说明现在的情形,恳请朝廷从各方面予以支持,……”
柴恪也就直接挑明,“我和杨大人是没法走的,楚材也需要留下来替我谋划,张瑾所了解的情况未必全面,所以须得要紫英回去,更何况紫英本来就是翰林院读书修史,被我抓夫拉来,一走就是小半年了,估计黄大人都该对我有一间了,所以此次回去,紫英须得要向朝廷和皇上详细说明情形,届时给我来一封信,……”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郑重其事的起身拱手一礼,“紫英定当竭尽全力,定不负柴大人和杨大人所托,不过二位大人都在这里,紫英还是要说一句,只怕是朝中财力颇为匮乏,难以支应,若是短时间内难以筹措足够的钱粮,二位大人当如何?”
“我和杨大人亦有奏折上奏皇上,另也有信函去叶方二位阁老,说明此番事宜重大,恳请他们当以国事为重,务必……”
冯紫英摇摇头,“二位大人,若只是如此,紫英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柴杨二人都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柴恪道:“总要一试,紫英可有良策?”
“良策肯定没有,若是有,那朝廷诸公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是饮鸩止渴之策倒也有一二。”冯紫英摇头。
“饮鸩止渴之策?”柴恪和杨鹤都是苦笑,“可是捐输?”
捐输是从前明就有的,无论是捐贡生,还是捐官,皆可,但即便是最荒唐的皇帝和内阁也清楚这等法子的危害,所以捐输都是时断时续。
朝廷急需用钱的时候便搞一出来,而且捐得多了,职位却没有那么多,而且限制颇多,自然也很容易打击人家积极性,未必能达到预想效果。
“捐输也算,但是效果未必好,现在朝廷例制颇严,捐官者都有图谋,却难以达到目的,便兴致乏乏了。”冯紫英摇头,“紫英所想便是向商贾借钱,……”
“借贷?以何为质押,如何偿还?”柴恪和杨鹤都皱起眉头,“那些商人都是要以盐稅和田赋作抵押,皇上恐怕不会答应。”
他们当然知道要向商人们借钱肯定能借到。
这大周境内的山陕商帮,江南的几大商帮都是实力雄厚,这还没有算盐商这个特定群体。
问题是向他们借钱那都是要说抵押和利息的,朝廷也有过向他们借钱的历史,但是次数极少,而且都要以盐稅或者田赋做抵押,而这时朝廷最重要的财赋来源,关乎朝廷生存颜面,这也是最让朝廷难以接受的。
所以从元熙帝开始便定下不得向商人借贷,现在若是要借贷,只怕就要遭到御史们的各种攻讦弹劾。
但话说回来,你都混到靠借贷度日了,说明你有多惨,人家肯定不放心,自然要各种苛刻条件。
当下永隆帝肯定是不敢接受这个建议的,这不是有意去招科道言官们的攻讦么?在士林文臣们心目中几乎就要成了丧权辱国的标志了。
“当然不能以盐稅和田赋,那是朝廷财赋根本所在,紫英的想法是可否以开海为由头,以海税和特许为抵押来借钱?”冯紫英这才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
丙字卷 第七十八节 意动,利益
“海税和特许?”这个新鲜名词儿让柴恪和杨鹤都是吃了一惊之余有些发懵,还是杨鹤反应快一些,迅即问道:“紫英,你说着海税可是指开海贸易的商税?”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重设市舶司,但是不要局限于一两地,可以根据需求,多设几处,鼓励海贸,抽取商税。”冯紫英坦然道:“宣布这样一个计划,然后便以这等市舶贸易的商税为抵押借贷,……”
“那特许又是何物?”柴恪沉声问道。
“既然要开海,那么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与的,海上贸易风险巨大,利润也丰厚,自然需要有实力的商贾才能参与,那就需要朝廷特许,就像盐商一样,根据需要,各省各市舶司便可确定几家,甚至还可以根据路线来议定参与商贾数量和价格,比如日本,比如朝鲜,比如琉球,比如苏禄吕宋,甚至更远的满剌加乃至西洋!”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是怦然心动。
柴恪是湖广潜江人,杨鹤是湖广武陵人,二人都是朝廷湖广派官员的代表人物,加上在野的官应震是湖广黄冈人,湖广士人在朝廷中力量不小。
他们对开海没有北方士人那么抵触,但又不像江南和闽粤士人那样和海商那么关系密切,所以相对中立。
而且几人都是朝中以务实能干著称,所以听闻冯紫英说到可以以开海为契机来找到一条生财之道,然后来推动平叛乃至开疆拓土,解决自家大麻烦,自然心中也是大为心动。
柴恪和杨鹤自然也明白开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既涉及到北方士人的感情,又涉及到南方商贾的利益,同时朝廷在这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也是耐人寻味,皇上和太上皇的态度,一旦开海,会给南北带来什么样的改变,都需要认真评估,但是不容置疑,这的确是一条路径。
所以冯紫英说这是饮鸩止渴,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紫英,你是说这是饮鸩止渴,是何意?”柴恪审慎地问道。
“柴大人,本朝太祖虽是商贾出身,但是立朝以后也是和前明所采取的政策无异,扶农抑商,但随着我朝人口增长迅猛,江南田少人多的情况日益突出,北方却因为天时不好,水旱灾害频发,所以导致流民大增,开海其实已经是必须要摆在台面上来考虑的事情了。”
冯紫英没有隐晦:“学生曾经在《内参》的《域外奇谭》中介绍过苏禄吕宋,那等肥沃之地,一年三熟,可当地土人却刀耕火种,白白浪费了那等田地,加上富有金银铜矿,这都是我朝奇缺之物,若是海贸发达,即可开采运回我朝,也能将丰收之粮运回,何况海贸若是发达起来,这海运亦能缓解这南粮北运的漕运压力,……”
柴恪和杨鹤都是皱眉,涉及漕运岂是如此简单之事?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紫英,你还未说到这饮鸩止渴究竟是何意呢。”杨鹤问道。
“学生的意思是,若是这海贸兴盛起来,必定会对整个沿海地区的带来巨大影响,是不是饮鸩止渴恐怕就要因人而异,若是因此一些商贾勾连外部倭寇和走私,越发势大,甚至民众也飘落在外,沦为化外之民,恐怕就会被视为饮鸩止渴,但若是朝廷能因此而组建水军船队,亦能威慑日本朝鲜,进而支援辽东战局,就算真是饮鸩止渴,那么我们也算是找到鸩毒的解药,将其化解了。”
柴恪和杨鹤都同时点头,冯紫英这话说到要点上了。
海禁固然有历史原因,但是并非没有祸患弊端。
一来若是沿海民众都和倭寇、走私商人勾连,势必难以控制,二来这等田少人多之地动辄扬帆出海,外迁南洋之地,不服王化,又该如何应对?
这对于朝廷来说,恐怕也是最难接受的。
柴恪略作思考,才启口道:“紫英,若是依你之见,这开海以海税和特许权为抵押向商贾借贷,能否支应咱们这边这场战事?”
冯紫英笑了起来,“柴大人,您太小瞧了这开海之利了,其实您和杨大人恐怕心里也明白,现在闽浙不少巨贾豪商便是表面为田主,其实阴以出海走私牟利,若是能以朝廷名义开海市舶,这等海税和特许金数量绝不会少,岂止这区区几千兵力支应所能需?但具体有多少,学生没做过调查,并没有发言权,但只要朝廷有心,安排户部派员暗中摸底调查,便能得出一个大概来,但肯定不会少就是了。”
柴恪微微点头,“难怪闽浙士人尽皆呼吁开海,便是朝廷中闽浙籍官员也对着海禁多有怨言。”
冯紫英浅笑不语,这就涉及到闽浙籍士人和湖广籍士人之间的利益不同了,自然会有区别。
但若是不能说服北方籍士人,只怕这开海之事还会有波折。
“紫英,此事还需细细计议,不过若是朝廷能同意此事,怕也需要一番周折和时间吧?”杨鹤想了一想之后才又问道。
“杨大人,其实只要朝廷有此意,那就问题不大了,时间拖一些也无关大局,刘东旸部西出沙洲也只是第一步,未必就要一步到位把哈密拿下,在沙州站稳脚跟,把商道疏通好,有了一些成果,再来考虑哈密之事也不为迟。”冯紫英笑着摇头:“您想想,皇上和阁老们肯定希望看到不断的胜利和成功,不是么?”
柴恪和杨鹤心中都是暗自赞叹,这家伙怎么才是十六岁,心思却是恁地周密,甚至都能揣摩朝廷诸公和皇上的想法了,委实是一个天生做官的料子。
难怪张景秋和乔应甲都对此子赞不绝口,这般悟性,便是没有馆选庶吉士,都一样能出头。
只有不断的成功,这样也才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为那边开海筹集资金缓解压力,这拿下沙州可以堵一堵朝廷上下的嘴,然后再等半年再来拿下哈密,如果再能寻些其他朝贡互市这方面的好消息来迎合一下皇上和朝廷诸公的心思,拖上一两年应该不是问题。
两年时间,啥事情都应该有一个结果了。
从柴杨二人处出来,一直插不上半句话的郑崇俭陪着冯紫英出门,冯紫英见对方一直没话,有些奇怪:“怎么了,大章?怎地没了精神?”
“看你在柴杨二位大人面前指点江山,愚兄真的是酸涩苦啥滋味都有啊,这人和人相比咋就差异这么大呢?”郑崇俭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你说你出来一趟,出使草原立功,我不嫉妒,把人家小姑娘勾得三迷五道,我不羡慕,这你马上就要回去向皇上和内阁诸公奏捷了,愚兄却还是默默无闻,这人和人之间差异为何如此之大啊,心有不甘啊。”
郑崇俭略带夸张的话语把冯紫英逗笑了,“大章,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酸你自己?别在我面演戏了,柴大人和楚材兄对你的表现都很满意,柴大人甚至都问过我有无兴趣观政结束就留在兵部了,楚材兄也对你极为认可,希望你留在兵部职方司里,……”
“真的?”郑崇俭精神一振。
他性格沉稳内敛,平素不喜在人面前形诸于色,便是其他同学面前,也只能看到他老成的一面,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在和他颇为相得的冯紫英面前还是放得比较开。
“小弟何曾在大章兄面前撒过谎?”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小弟估计柴大人估计还是要想把你留在兵部磨砺一番,而现在柴大人这三边总督一职短时间内还无法卸任,估计要等到刘东旸部拿下沙州之后才能说得上卸任了。”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紫英,你的意思是刘东旸拿下沙州之后,柴大人会回任兵部?”
“嗯,回任是回任,恐怕就未必是右侍郎了。”冯紫英笑了笑,“柴大人的才干有目共睹,而且也是个务实之人,当今圣上最是喜欢此类官员,……”
“兵部左侍郎?”郑崇俭深吸了一口气,“萧尚书那就要……”
“恐怕他自己都不好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早点儿辞任最好,左侍郎一职也是为柴大人留着的,尤其是这一次平叛事宜甚为顺利,柴大人回去之后高升是指日可待。”冯紫英看着郑崇俭,“大章你再在这甘州苦上一年半载,我相信三年观政期对你来说起码能节省一半时间,而且留任京中也对你大有裨益,便是日后要外放,那也能比其他同学高出一线了。”
见冯紫英这般推心置腹,郑崇俭也不再遮掩,“若是柴大人卸任三边总督,令尊有无机会接任?”
这个问题冯紫英也考虑过,但是没想到郑崇俭居然也想到了,他想了一下才道:“朝廷对总督巡抚人选一般是以文官为主,毕竟这是一种临设性职位,但是观元熙年前至今,总督已有武官接任先例,并不局限于文官,但巡抚还是以文臣为主,所以家父会不会接任不好说,不过家父年龄也不小了,估计也未必愿意留在甘州,……”
丙字卷 第七十九节 返京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紫英,若是可以,还是须得要劝令尊和柴大人、杨大人把关系处好,令尊若是不接任这三边总督便罢,若是接任之后,这三边总督不好坐。”
“哦?”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凛,“大章,何出此言?”
“这几月里,我按照柴大人之意也是对整个陕西行都司和四镇情况也做了一个较为详细的了解,其中也不少涉及到地方府卫,像榆林镇也许令尊还清楚,地方上因为多年来水旱蝗不断,历欠田赋数量惊人,地方官吏也是贪墨成风,陕西布政使司便采取拆东墙补西墙,对民众苛索极重,说句不好听一点儿的话,已经有些民不聊生的味道了,除开这沿边几卫外,像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绥德州、葭州、耀州情况都相当糟糕,稍有不慎,恐怕就会酿成民变民乱,……”
冯紫英心中一冷,郑崇俭这是相当冒险给自己透露真实情况了。
自己父亲虽然是榆林镇总兵,但是毕竟只管边地军务,对所在地方民情或许也有一些知晓,但是以武人的性子,就未必在意了,而且这不仅止于榆林,而且还包括延安、平凉、庆阳,这些都是明末小冰川气候来临时的最大受害地,一旦有什么火星子就有可能点燃。
但算一算时间也还应该有些年成才对,不该这么早就出乱子啊,但是现在历史已经改变,就像这宁夏之乱推迟了十多年才爆发,而且还波及到了整个甘肃镇,比前世中的宁夏之乱规模要大得多,这谁能说得清楚,会不会带来整个历史的改变呢?
万一这一下子就变成了周末农民起义风暴了呢?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有些冷汗涔涔的感觉。
“还有,柴大人恐怕对三边四镇的许多军务状况也很不满意,特别是冗员问题,榆林镇那边没大问题,令尊掌兵颇有章法,军队战斗力不差,柴大人也比较满意,但是像其他三镇,宁夏镇暂且不说,固原和甘肃两镇都很不满意,或许柴大人就有意要裁汰……”
裁汰?冯紫英又打了一个寒噤,那明末风暴不就是裁汰兵员引发出来的么?
“大章,你的意思是……”冯紫英犹豫了一下。
“紫英,令尊也是老军伍了,这日后三边四镇仰仗朝廷甚多,尤其是军资军饷,与柴大人搞好关系,日后也能让兵部在粮饷问题上不至于太过偏颇蓟辽和宣大啊,我在兵部可是很清楚,无论是辽东还是宣大,虽说粮饷也很紧张,也要拖欠,但是顶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就要补上,可是三边这边,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两年三年了。”
郑崇俭顿了一顿,“若是没有三边总督也罢,设了三边总督,那这些都该是三边总督的职责了,朝廷就下拨那点儿粮饷,僧多粥少,一碗水若是端不平,只怕日后也容易引发事端啊。”
冯紫英默默地点点头,这个三边总督的确不好当,若真是酿成了兵变,这个总督就是首当其冲,弄不好就是替罪羊的命。
难怪郑崇俭会这么提醒,这陕西四镇加上几个府州近年来基本上都是旱情不断,间或还夹杂着蝗灾,每年春夏之交都会有大量流民外流,小规模的闹事不断。
“大章,谢谢了,我会将此情况转告给家父,至于说朝廷如何来安排,还有他本人如何考虑,我也不好说,不过现在还说不到那一步去。”冯紫英也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示谢意,“但不管怎么说,谢谢了。”
“你我两兄弟就不客气了,更何况这本来也是公务,若是令尊真的要接任三边总督,愚兄又在兵部的话,那打交道的时候可就多了。”郑崇俭也拍了拍冯紫英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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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让你回去也是应有之意,柴恪和杨鹤他们是平叛主帅副帅,现在刘东旸部还未解决,他们当然不能走,你是庶吉士,回去汇报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皇上对你印象颇佳,而且你还是武勋子弟,所以你回去汇报是最合适不过了。”
冯唐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只是柴杨二位这个打算倒是蛮好,但朝廷怎么筹集钱粮?你出的这个主意能立竿见影么?”
“那就要看朝廷和皇上的决心和想法了。”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但儿子以为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略了,其他办法都是后遗症颇多,且难以解决,儿子打算回去之后也要向齐师和乔师他们两位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向他们两位和盘托出。”
冯唐也知道这应该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真要打或者不闻不问,都难以交差,所以柴恪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求自己儿子立即回京向朝廷禀报详情。
“至于你说你那位同学所言情况,为父清楚,榆林和延安这一带情况都很糟糕,连年旱蝗不断,地方官府赈济不力,光是去年我已经协助地方官府处置了九起小规模的民变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三边总督位置看起来位高权重,但是在没有钱粮支应的情形下,这就是一个火药桶,为父并无意愿去借这个烫手山芋,最好还是朝廷文臣来接手最合适。”
冯唐也看得很清楚,有那份精力,还不如回京谋个闲差,反正儿子现在已经出息了,他对这个位置也就没有那么热衷了。
见冯紫英还欲说,冯唐摆摆手,“此事为父知晓怎么处理,柴杨二人一年之内还走不了,所以你不必担心,你回去之后,还是先让你母亲请人上门议亲,此事不能再拖了,人家沈家姑娘也都是十九了,这般耽误也不合适,起码要把亲事定下来,也好安人家那边的心。”
“另外,为父还是那句话,如果合适,你也可以把云裳和其他合适丫头收房,这一趟为父也有些心有余悸,若是能替冯家先生下一两个后嗣,那也能早点儿对冯家列祖列宗有个交代,这封信你带回去与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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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启辰离开甘州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和刘东旸的谈判进行得还算顺利,不出所料刘东旸部先前提出的条件是名义上投诚归顺,但是继续留在肃州和高台以及镇彝所,这当然是柴恪他们无法应允的。
后来柴恪才提出了让刘东旸部西出沙洲,这边朝廷可以保障其大部分后勤粮草,同时也要让刘东旸保护西出商道,并与西海蒙古诸部实现互市,像三边提供战马。
这又是一番拉锯战式的谈判,好在刘东旸和柴恪都已经明白了各自想要什么,能够提供什么,所以迅速达成了一致。
在冯紫英离开的前一天,双方基本条件谈妥,只等朝廷那边有一个明确答复了。
从甘州返回京师城,需要横跨整个甘肃镇和宁夏镇、榆林镇一直到山西镇北部直到大同,再进入京师地界。
这一线基本上都是军中驿道为主,但在宁夏和甘肃境内都不算太平,乡间野地里仍然有不少漏网之鱼沦为了盗匪,杀人越货,抢夺掳掠,无所不为。
这一趟护送冯紫英回去的又变成了冯佑,这让冯紫英也很高兴。
冯佐是老爹身边最重要的助手,所以不能跟随冯紫英回京,冯佑就算是最合适的了,知根知底,还有几分交情。
“少爷,恐怕以后你真的不能像在临清和在草原上那样恣意妄为了。”冯佑说话的语气要比冯佐轻松许多,这也是冯紫英乐于和冯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冯佐永远都是板着脸严肃的口吻和语气,即便是解释和劝说,也都是硬邦邦的语气,而冯佑就要圆滑柔和得多。
“老爷年龄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其他事情老爷都可以坦然接受,包括他自己的安危,唯独您的事情老爷无法泰然处之,您去了草原之后尚未有消息传会来时,老爷那一段时间觉都没有睡好,一直到消息传回来,他才睡了安稳觉,后来你又去了甘州又没有了消息,老爷还要负责指挥打仗,又要担心您,所以老得很快,直到甘州消息传来,老爷才终于放下心,……”
冯佑的话让冯紫英也真正意识到这种血脉之间的特定纽带组成足以超越其他一切,自己日后再不能以其他理由来敷衍老爹和老娘他们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
“谢谢佑叔提醒,紫英明白。”冯紫英也郑重其事点头,“所以我离开甘州是明智的,我在这里,父亲始终难以放开手脚。”
“少爷如果想当老爷和太太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日替冯家生下一男半女,老爷在您去了草原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念叨您还没有为冯家留下血脉,所以少爷可以的话,会京师之后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想老爷在甘州这边也能安心了。”
冯佑的话更像是受人之托,但是冯紫英却能理解。
丙字卷 第八十节 尤二姐
从甘州返回京师可不是一段短距离,四千多里地,约摸按照最快的速度都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到。
冯紫英估摸着自己若是一路骑马,早出晚宿,一天估计能走两百来里,走的比较快且中间不出什么意外差错的话,大概也就是二十来天就能到,但那太辛苦了。
若是乘坐马车那就慢了,一天估计也就是一百里地差不多了,这样下来到京师得九月去了。
当然对冯佑他们来说,一天起码走两百多里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这一次回去的不仅仅是冯紫英一个人,还有都察院的一名御史和兵部的几名吏员以及柴杨二人的几位家人,这都是要回京给各自衙门和家中带信的。
如果加上一行随行护送的士卒,算下来也是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了,倒也无惧一路上可能遭遇的各种盗匪意外。
像这样庞大一支队伍,都只能走官道,也就是所谓的驿道,这样路况最好,而且沿线也有歇息打尖之地,便于休整补给,从治安状况上来说也更有保障。
再说不惧怕这等流寇贼匪,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甘州到榆林这一段现在平乱刚结束不久,免不了有一些漏网的乱兵逃兵和一些趁火打劫的贼匪要生事儿,各地都还在清剿。
这也是为什么专门派出了一支五十人的骑兵小队负责护送一行人的缘故,实在是连柴恪、杨鹤和冯唐都不放心自己辖地内的治安状况。
一行人基本上都是骑马,但是也还带着几辆马车,那名御史和几个幕僚一样的角色这般长途骑马肯定受不了,也可以适当歇息一番。
加上还有包括冯唐、柴恪和杨鹤各自给家中送回的东西,也能装上一两车。
值钱不值钱的,什么皮子、药材等等,出来一趟,总得带回去一些,这也是惯例。
像老爹就送了二三十张沙狐皮、鹿皮、麂皮,还有几十张滩羊皮、黄羊皮,说是这等经过硝制的羊皮,既能做床上、椅凳上的垫子,也能拿给下人们冬天裹在棉袍里御寒,效果相当好。
还有一些药材比如枸杞、麝香、鹿茸以及砚台等特产,零零碎碎,但也不少。
光是这车上的药材,换了在现代,估计脑袋都能掉几十个,这林麝的麝香和马鹿的鹿茸,冯紫英估计起码都是上百头林麝和马鹿贡献出来的,而在这个时代,那就是作为本地猎人天经地义的生活来源。
都说朝廷困难,但是对官员们来说,却不是那样。
冯紫英不清楚柴恪和杨鹤带回京里那一车的物事有些什么,值多少钱,但是老爹这一车物事,若是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这也难怪武将们都想打仗,这一打仗,方方面面都能有所收益。
这一路从宁夏平推到甘肃,有多少和叛军有瓜葛的豪绅巨贾被族灭?
便是有些并无甚瓜葛但又没有多少跟脚的地方士绅商贾,遇上像贺人龙这等心狠手黑之辈,随便给你栽一个罪名,就能让你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奉上银子能打发走都是阿弥陀佛了。
所以对于地方士绅们来说,地方太平是最重要的,若是起了民乱,便是能平定,那被兵过一遍,也和匪过一遍也差不多了。
便是自己老爹在大同也好,在榆林也好,遇上这等事情,一样也是要睁只眼闭只眼,你不让下边将士趁机捞点儿外快,人家凭啥替你卖命?
只要不是太过分,不闹出事情来,那就只能视而不见。
一行人从甘州西出,便沿着驿道直趋凉州卫。
这一段路都是整个甘肃镇最重要的驿道,道路状况不错,而且由于这条要道来往兵马辎重繁多,所以倒也还算清静,一直要过了,凉州卫便可以分道了。
一条路可以从泗水堡入大小松山,过黄羊川经景泰进入榆林镇辖地,一条路则可以继续向东南过庄浪卫经兰州卫再东出。
前一条路肃然要近一些,但是路况却要差不少,而且大小松山被阿赤兔和宾兔娘子部盘踞了几个月,后被曹文诏和贺人龙部击败,溃兵不少,加之这一带原本鞑靼人就多,所以治安状况不佳,所以一般人都会走第二条路即过庄浪,走兰州。
冯紫英一行也是如此,从古浪所南下,沿着内长城南下,过镇羌堡、武胜驿、苦水湾驿即可到兰州卫城。
“前面就是苦水湾驿了,今晚恐怕只能在这里住一晚了。”冯佐策马从前方绕了一圈才回来,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这边还有点儿乱,苦水湾堡都戒严了,非官府人员一律不得入内,一帮商贾还在那里哭天喊地的求情呢。”
“怎么了?”冯紫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的窄锋刀。
“据说是一帮贼匪洗劫了民和县,向这边来了。”冯佐无所谓地道:“苦水湾这边驻军太少,担心被贼匪奸细混入,所以不肯放寻常商贾行人入驿。”
民和县属于甘肃镇的碾伯所管辖,也是甘肃镇东南边儿上的一个卫所,和南边的固原镇紧邻。
“贼匪?”冯紫英不解地道:“这哪儿来的贼匪?”
“铿哥儿,你以为把叛军剿灭了就完了不成?这等状况起码还要持续一年多,大大小小的逃卒、乱兵以及地方上的无赖,哪个地方都不会少,趁着现在官府基本上是瘫痪着的了,而军中只管大城和重要驿道,其他地方还顾及不过来,自然就可以夹缝里捞一把算一把了。”
冯佑显然是对这等情况习以为常,在榆林镇也好,大同镇也好,这等情形都不少见,哪怕是一场规模不大的兵变,都能让周边地区社会治安混乱许久,更不用说这样大的叛乱了。
“放心吧,铿哥儿,这些贼匪不是傻子,都有熟悉本地情形的内应,像我们这样的军中骑队,他们根本就不会来碰。”
“我记得这一线应该是尤世功他们在驻守吧,这等混乱情形恐怕也不合适吧?”冯紫英老远就看见了苦水湾堡堡门外乱成一片,瞥了一眼那边从马车里伸出头来的张姓御史。
冯佑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担心,笑着摇了摇头:“铿哥儿,这等御史也是懂事儿的,现在这甘肃宁夏二镇兵士都是我们榆林兵,他跟随杨大人出来熬资历捡了这一场泼天富贵,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找我们榆林兵的岔子?这等小事,根本不会被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那张姓御史也不过就是
这里是从从兰州卫过来过黄河的第一站,又是最重要的驿道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南下北上东进西出的商旅车马都汇聚在这类,而苦水湾堡规模也不小,看样子已经隐隐有了一个集镇的规模。
冯紫英他们是从北面过来的,老远看到一大队人马车辆过来,周围的寻常商贾和行旅赶紧让开,倒是那堡墙上的士卒都是张弓搭箭,小心防范。
很快就有士卒出来盘查,一行人有公文,加上随行的都是榆林镇军,而现在驻防在这边的也是榆林镇军,自然毫无阻滞就可以入城。
苦水湾堡南北门均有瓮城设置,这也显示出在这一线对鞑靼人入侵的警惕性。
看见堡门一侧两辆马车被几名军士正在盘问,一些箱笼都被翻腾出来,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妇人服饰衣物。
“你这小郎君好不晓事,奉我家将军之命,这贼匪洗劫了民和县,正往这边来,我如何知晓你不是奸细?”一名怕是小旗模样的家伙正滔滔不绝的吆喝着。
“军爷,我们一家是前往京师投亲的,也无甚财物,你这翻来覆去已经查了半晌,不知道还要查些什么?”声音有些熟悉,冯紫英下意识的扭头,就看见那尤家郎君正强压着怒气和对方争执。
“哼,这才只查了一辆车,那辆车呢?”小旗一看就是老兵油子,一只脚跨在车辕上,一只手扶在腰间腰刀上,“怕是违禁物事都藏在这辆车上吧?”
“军爷,这是我老母和姐姐,都是妇道人家,哪里能藏匿什么违禁物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等情形,你若是不依从,那真的可以随便给你栽一顶通匪帽子。
掀开车帘,只看见两名妇人坐在车上,并无其他物事,那中年妇人倒是挺光棍,下来之后,喊了一声军爷,而另外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帷帽,遮掩着容貌,下车之后便福了一福,却不言语。
“把帽子取了!”见车里并无其他物事,小旗也有些失望,委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便信口道。
“回军爷,我姐姐尚未出阁,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个屁!贼匪猖獗,军情重大,便是官家小姐来了,也得给我取了!”小旗顿时恼了,满脸横肉顿时扭曲起来,狠声道。
这等时节本身寻常妇人就鲜有远行的,便是有,也都是有些跟脚或者特殊原因的,这等寻常人家,又是特殊时期,那里容得下违抗自己的命令?
丙字卷 第八十一节 颠覆
这小旗一怒,旁边几个军士都是虎视眈眈的掣刀按剑,明显就是要寻个机会折腾一番。
那少年也是被逼得脸红筋涨,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怒目而视。
再好的武技,面对这等军队威逼,你也只能束手,否则乱箭如雨,乱刀砍下,再给你栽一个匪类的名头,你连冤都喊不出来。
冯紫英摇摇头,这还是自己老爹的部属呢,换了其他军镇的军士,只怕军纪还要更差。
当然这可能也因为是叛乱刚过,这帮军士也是得到了解放,才会如此,寻常时候却也不干如此放肆。
“这位兄弟,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担保不是奸细。”冯紫英一带马缰,停住。
“冯大哥?!”少年郎喜出望外,差点儿就跑过来,还是看见那小旗恶狠狠的几欲拔刀,才收住脚步。
冯紫英这一插话,立即就引来了了这一干正在盘查军士的目光,原本已经放心,只是你这又横插一杠子,自然让人不悦。
冯紫英下马近前,还是态度很诚恳地和那名小旗见礼,“我们是从甘州过来,奉军务回京,这是我的朋友,还请行个方便。”
看见冯紫英一行背后的几十骑,都是军中健马,杀意森然,一看就是军中精锐,而且还是护送这几人回京的,那小旗不敢多问,知道这是碰上了大人物,赶紧变脸道:“小郎君早说就好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原谅则个。”
“不妨事,不妨事。”冯紫英摆摆手,“不知道尤将军可在兰州卫?”
由于固原镇军在前期被叛军连续击败,目前从凉州到庄浪、兰州这一线都是榆林军暂时驻守,冯紫英也不知道尤世功究竟驻守在哪里,但是经过庄浪卫时他问了一下,但守军也是语焉不详。
“不知道大人问的是参将大人还是游击大人亦或是守备大人?”小旗一愣之后才问道。
“世功将军也在这边?他不是在凉州么?”冯紫英讶然。
尤世功是参将,但是经此一役之后极有可能要升任副总兵了,但未必在榆林镇,也可能是宁夏镇,也可能是甘肃镇。
而尤世威则可能升任参将,而尤世禄则有可能接任其兄担任游击将军。
可以说这一次平叛最大得益者应该是这三兄弟,从宁夏镇一直打到甘肃镇,立功无数。
小旗有些尴尬的张了张嘴,“参将大人现在在凉州,游击大人现在就在兰州卫这一线巡视,……”
没提尤世禄,肯定是尤世禄的去向涉及机密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了。
正说间,从堡中南面过来一队人马,四周行人纷纷让开,冯紫英定睛一看,不是那尤世功是谁?那腰间的腰刀正是冯唐赠予尤世威的那把刀。
“尤二哥!”冯紫英喊了一声,尤世功也看到了冯紫英和冯佑,赶紧滚鞍下马过来见礼:“世威见过小郎君!见过冯兄!”
这一嗓子,立即就让整个苦水湾堡前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里,一干人这才知道真的是来了大人物,连尤二将军都要马上下马见礼。
冯紫英也赶紧为尤世功引见了那位张姓御史之后,就示意尤世威赶紧带人离开堡门前。
而甘州尤家两辆马车也终于获得了批准可以进入苦水湾堡了。
尤家比冯紫英他们一行提前七八日就离开甘州了,没想到还不到兰州卫就被冯紫英一行人给撵上了。
七月的北地黑得很晚,酉正已过,但是天色仍然大亮,冯紫英送走了短暂停留的尤世威一行,他们要连夜赶回庄浪卫去,所以不敢耽搁。
冯紫英一行都被安排在了苦水湾堡中,不过驿站条件有限,只能勉强把马匹车辆安顿下,人却住不下。
好在苦水湾堡也算是这一线的紧要所在,堡中也有街市坊店,像旅店亦有两三家。
冯紫英一行人便住进了旅店中,而车夫和小部分士卒则住在驿站中。
从尤世威那里获知洗劫了民和的那帮贼匪已经被官军剿灭了,就是下午的事情,只不过消息还未传开罢了。
不过尤世威也提醒冯紫英一路还是要小心,因为从这里进入固原镇,过了兰州卫之后就不是榆林军在驻守了,而是固原镇军。
而固原镇军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甚至有一些士卒纠合在一起在外边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不少商贾都遭了洗劫。
当然像冯紫英这样的骑队肯定不会有问题,但是像尤家的这两辆车就很难说了。
“多谢了,冯大哥。”
看着落落大方的这个“少年郎”,冯紫英也有些好笑,看样子这丫头是要把男装进行到底了,他也懒得多说:“贤弟客气了,你不也救了我一条命么?”
“我那哪算是救您命啊,就算是没有我,您的两位下属也能挡得住对方,而且您也的武技也能应对几招,……”少年郎连连摇头。
“那可不一定,当时我都被给弄懵了,没准儿那一刀下来,我就身首异处了。”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尤家一家也歇再在这凤翔老店中,和冯紫英正好在一起,或者说是尤家有意挨着他们一起。
“你母亲和姐姐这一路没受到惊吓吧?”冯紫英也关心地问道。
“还好。”尤家少年郎也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一路走来都是这样,所以你还说要仗剑走天涯,这怎么走?遇到这种情形,你不听命,那就是乱箭齐发,你纵有千般本事,遇到官兵,还得要规规矩矩听命,我师傅自小就和我说,民不和官斗,不管你本事再大,你也不能和官府斗,这习练武技也就是一个防身之术,若是以为可以以此跋扈,那就是自寻死路。”
冯紫英大为惊讶,没想到这尤家妹子的师傅还是一个很有故事很知天命的人啊。
只是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也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倒也是难得,不过想想她的这个家庭情形,只怕也是各种颠沛流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下叛乱刚刚平息,地方上的确乱了一些,估计等过一年半载就好了,你们该是晚一些时日再走更稳妥一些。”冯紫英也只能如此解释,这帮士卒都还是自己老爹的部属,说来都是惭愧。
“没办法,我姐姐自小和别人定了亲,年龄眼见得差不多了,本来说过了年就该走,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所以不敢再拖了。”少年郎抿了抿丰润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冯大哥,我们能不能跟着你一起进京?只要能走过陕西这一段就行。”
“当然可以。”对这一点冯紫英倒是没有什么,因为本身就有几辆马车,行进速度就只能保持着一种相对较快的速度,但如果要一直都保持这种速度肯定不行,只有固原镇这一段倒是可以,也就是慢那么一两天的事儿。
“你们家主要就是送你姐姐去出嫁?”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奇,这一家人都是妇人,还要去送人出嫁,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不是,我们家在这边也没有什么亲戚了,我父亲最早在甘肃镇这边,后来到了宣府几年,然后才又回了甘州,后来他过世之后,我母亲便嫁给了继父,没想到继父后来也过世了,现在母亲打算带着我们去投靠我们尤家大姐,然后再说我二姐出嫁的事情,在甘州这边相隔太远,二姐也和定亲那边没有什么联系,都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了,……”
冯紫英总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但是又始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了,正凝神苦思间,却听得对面门咯吱一响,尤家少年转过身来,看见自己母亲和姐姐出来,便招呼了一声。
那妇人见是一个眼眨眉毛动的势利角色,白日里便见到了冯紫英的威势,早就有心要结识只恨自己这个小女儿成日里都是男装打扮,却又不好说明。
这会儿瞅准机会,便拉着二女儿出来,走拢便是一福:“尤氏见过公子。”
冯紫英一看便知道这少年郎是遗传到了这尤氏的血统,这妇人一看就是有很重的异族血统,高鼻深眼,眼珠也有些泛蓝,嘴阔唇厚,皮肤也和汉人相比要白得多,只是和容貌看上去有些古怪,便是在甘州那等异族人甚多的地方也显得有些特异。
“大娘客气了。”冯紫英也只能见礼,这妇人倒也是一个自来熟,见冯紫英客气,便眉花眼笑地道:“我听三妹说公子也在京中为官,我们一家此次也是去投靠亲友,我家大姐儿也是嫁在京中官宦人家当主母,在姑爷家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见这妇人口气颇大,冯紫英也觉得惊讶,感觉这一家人若真有女儿嫁在京中豪门望族,如何会是这般落魄景象?
“不知道大娘女儿嫁在京中哪家啊?”冯紫英觉得若真是京中官宦人家,他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
“那宁国公贾家家主,现在的威烈将军贾将军便是我家姑爷,……”那妇人顿时就得意起来,却把冯紫英震得不轻:“贾珍珍大哥?”
那妇人和少年郎一听冯紫英这么一称呼,也都是又惊又喜,那少年郎也是连忙问道:“冯大哥,你认识我姐夫?”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始终觉得这家人的故事自己有些耳熟,原来就是这《红楼梦》书中的故事,眼前这男装少年郎就是尤三姐?只是怎地眉目间却有异族风情?这尤氏更异族血统更甚。
再一抬头,却见这尤二姐已经摘下了帷帽,对着自己一福,那声音嘤咛清婉:“奴家谢过冯公子搭救之恩。”
冯紫英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女郎。
一头黑发发根都有些泛棕红不说,深凹的眼睛更是有些浅绿色的晶莹剔透光泽,鼻梁高挺而饱满,但嘴巴却小巧精致,一个橄榄型的下巴,异常白皙的肌肤甚至要超过尤三姐不少,粗一看完全就是一个的异族女孩,但是仔细一看却又能感觉到汉族血统也不少。
和尤三姐完全是截然相反,尤三姐是粗看只是觉得有些异族血统,但仔细一看鼻梁、大嘴丰唇,还有略高的颧骨都显示出异族特征,而这尤二姐则是粗看异族形象很明显,但是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她下巴、嘴巴和鼻翼都更像是汉族女孩,只不过头发和眼睛却是异族血统明显。
这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冯紫英觉得彻底颠覆了自己对《红楼梦》书中尤二姐尤三姐的印象。
一个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是胆小懦弱,一个英姿飒爽却是刚烈无双,但这形象却完全不搭啊!
难怪这尤二姐从来都不敢取下帷帽,原来是怕被人视为异类,在甘州可能还要好一些,毕竟那里异族比较多,这头发也明显是被染过,只不过又生长出来,这发根的棕红色也隐约可见。
丙字卷 第八十二节 小心思
“你们真是珍大嫂子的妹妹?”冯紫英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尤二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形象?
棕发碧眼,高鼻深目,外加白皙过分的肌肤,外加这比尤三姐还要高一点的个头,除了这张嘴还是汉族女子传统的樱桃小口外,真的就找不出多少汉族女孩的迹象了。
这尤三姐一样如此,但是又和尤二姐有些不同,她的头发眉目模样都基本上是汉族女孩,除了眼眶和鼻梁依然略深略高外,也就这张嘴就显得有些唇丰嘴大了,性格上也格外爽朗大方。
倒是那尤二姐说起话来都是如小猫叫一般,自己目光望过去,她便嚇了一跳一般赶紧收回目光,连带着身子都缩了起来,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只是块头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这两姊妹还真的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模样和性格上都又有很大差异。
“冯公子,千真万确,半点不假!我家大姐儿十多年前就嫁到了贾家,当时老爷还在京中太仆寺为官,后来老爷回了甘州,老身前夫亡故,带着她们姐妹艰难度日,后来老爷见我们娘儿仨可怜,便把老身娶了做续弦,只是这好日子也没过几年,老爷便故去了,……”
那尤老娘倒是很会说话,假模假样的抹了抹眼睛,冯紫英却见其连眼圈都没红一下。
“老爷临走之前也说,若是在这边过不下去了,便去投靠那贾家,大姐儿也是个孝顺的,虽说我只见过一面,但是也是对老身格外尊重,……”
冯紫英忍不住想笑,对你格外尊重,你一个和她既无血缘关系有无养育之恩的续弦,连面都只见过一面,如何赖尊宗孝顺?
当然当下这等宗法规矩之下,只要是正式妻室,这尤氏还真不好把这位尤老娘扔到一边儿不管,只是像尤二尤三这样的女子要踏足宁国府那等污浊之地,只怕就真的要身陷泥潭难以自拔了。
“……,二姐儿原来许了张家,那是老爷在京中的故交,只是这么些年来也不知道境况如何,所以此次也是想要到京里投靠大姐儿,顺带也要为二姐儿的婚事谋个出路,……”
冯紫英慢慢回忆起来了,这尤二姐好像还真的是原来订过婚的,好像是一个皇庄庄头的儿子,具体啥名字他记不清楚了,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似的。
至于说如何退婚悔婚他就不记得了,但一个皇庄庄头的儿子娶一个武官的女儿,估计是尤氏的前夫那时候也比较落魄才是。
“原来如此。”冯紫英也懒得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贾家和我们冯家也算是世交吧,珍大哥我倒是经常见着,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酒,珍大哥几位叔伯兄弟和我关系倒是熟络,冯家贾家逢年过节也经常走动,只是未曾想到还有这般缘分,……”
“老身正在说这京师城里我们也从未去过,也没有半个熟人,没想到却能高攀上冯公子,日后若是进了京城,免不了还要叨扰公子了,……”
尤老娘也是见缝插针,顺着杆子就来,尤三姐倒是有些脸红,跺着脚道:“娘!”
“娘这话有错么?咱们小门小户的,这一去京城,你姐姐虽说在贾家当主母,但是哪等人家家大业大规矩大,府里人也多,我等去了,你姐姐也未必能照拂得过来,好歹冯公子也是熟人,有这样一番交情,日后也能有个照应不是?”尤老娘满脸谄笑,望着冯紫英:“冯公子,你说是不是?”
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打脸,只能点头道:“大娘说得是,两位妹妹进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珍大嫂子也未必忙得过来,若是有什么难处和需要,只管和我说便是。”
听得冯紫英这般表了态承了诺,尤老娘这才得意的向自己小女儿使了个眼色,看得尤三姐也是气闷,却又不好发作。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也才回屋,而这娘儿仨也才回屋。
那尤老娘一回到屋里,便拉着小女儿问东问西,听完尤三姐说了原委之后,也就埋怨起来:“三姐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疯疯癫癫的穿着男儿衣装东游西晃,难道你还能这般一辈子?此番进了京城,我便要让你姐姐好生替你寻个人家,二姐儿嫁了人,那边轮到你,咱们家小门小户,那就不能再找小门小户,定要寻个合适人家,便是给人做妾也胜过那等成日吃咸菜的紧巴巴日子,……”
尤三姐自然听出了老娘的意思,一下子就恼了,脸涨得通红:“娘,我和冯大哥只是萍水之交,根本没有你说得那些意思,你要在这般胡言乱语,……”
“哼,哪个男人不好那一口?书里边不是都说食色,性也,先前为娘还有些担心你们姐妹俩这模样未必就能让有些男人入眼,但我看这冯公子倒是对你们姐妹俩这般模样颇为心动,我看那冯公子看你姐姐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三姐儿你若是换了女儿装,想必冯公子也是喜欢的,……”
“娘!”尤二姐和尤三姐见自己母亲越说越露骨,都忍不住脸泛红霞,嗔声制止。
“就我们娘儿仨,又有啥不能说的?你们俩迟早也要许配给人,娘当然要替你们找个好人家享福,娘以后也能巴着享福,三姐儿,你说这冯公子爹是榆林镇总兵,这总兵和大姑爷比,哪个官大,哪个油水多?”
尤老娘在甘州城里什么没见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两度当寡妇,这甘州城里无论是尤家还是其他人,想要打她主意占她便宜的人,这十多年来难道还少了?
还不都被给她给应付了过去,才把一双女儿拉扯大,所以对这等人情世故也是格外敏感。
“娘,这女儿也不太懂,只是大姐夫在京中做官,只怕也不会差才对。”尤三姐也对这些并不了解,“不过冯大哥好像是考起了进士,还是庶吉士,听说前程远大,日后怕是要当阁老的。”
“阁老?!”尤老娘被嚇了一大跳,“那不是比皇上只差一级了,这般本事?”
琢磨了一番之后,尤老娘这才有些神秘地道:“我看那冯公子看你们姐妹俩的眼神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尤其是看二姐儿时,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了,三姐儿,你说让你和二姐儿给这位冯公子当妾如何?你不是说他们冯家不是一脉单传么?二姐儿虽说还是黄花大闺女,但**翘,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没准儿就能替他们冯家生个一男半女,他们冯家只怕就得要把二姐儿给供起来了,……”
“娘!你说些什么啊!”尤二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白皙的脸胀得通红,一双碧眼也是忽闪不定,手足无措的跺了跺脚。
“说些什么?说些让你日后能在夫家站稳脚跟的道理!”尤老娘气哼哼地道:“男人都好那一口,你长得再漂亮也顶屁用,多睡你几回,你就是七仙女下凡,他也就那样了,但你只要能替他生个儿子,那这一辈子也就有依靠了,若是儿子以后能得个一官半职有出息了,那你下半辈子就算是真正出头了,你娘就是没能替你爹还有尤家生下一个儿子,所以在哪里都不受待见,……”
“娘,你怕是想多了,二姐是许配给了张家的,虽说那张家现在好像不得意,但是冯公子是读书人,如何会去强抢民妇为妾?”尤三姐脸若冰霜,被自己母亲的话气得牙痒痒,但是却又无法发作。
“这倒是一个问题,不过若是冯公子真的喜欢二姐儿,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以冯家的本事,只怕要让那张家解除婚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尤老娘语气很狂。
“哼,娘,二姐嫁给那张家当正妻不好么?非得要给人做小?”尤三姐简直觉得自己母亲不可理喻,怎么就这么一晚上,自己目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怎么就认准了这冯大哥了呢?
“三姐儿,你知道个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要等你嫁了人,加了个穷鬼人家,你才知道这日子是多么难过。”尤老娘毫不客气怼自己女儿:“你娘这么些年精打细算,成日里和尤家那些个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不就是为了多争取一些银子好让你们姊妹过得舒坦一些么?尤家条件算是不错的了,若是换了穷一点儿的家庭,我看你连饭都吃不起,衣服也穿不起的时候,你怎么办?”
“再说了,我也没说二姐儿一定要嫁给冯公子为妾,这去了京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了解,那张家若是一个殷实人家,那二姐儿未尝不能嫁过去,不过二姐儿这般模样,只怕寻常人家也未必消受得了,……”
尤老娘的这番话倒是真的让尤氏姐妹有些心烦,便是甘州城里许多人也不太接受她们姊妹的模样,更别说京师城里了。
动辄胡女番女的蔑称也是让尤氏姐妹都倍感困扰,特别是尤二姐,平素更是只能呆在家中,出门就得要包头遮面,免得引来更多的诧异目光。
丙字卷 第八十三节 我回来了!
对于自己母亲的打算,尤三姐自然也是说不上个什么不妥的。
哪个父母不指望自己女儿嫁个好人家,贫贱夫妻百事哀,嫁个穷苦人家,没个根底儿的,或者是男人性子差的,既没本事,还喜好吃喝嫖赌高乐的,那这一辈子就毁了。
她只是看不惯自己母亲这等趋炎附势,过于直白露骨了,像冯家这等高门大户,岂有看不出你这等小户人家的妇人打算?
这般作势,没地自跌身份不说,而且还容易引来人家的轻贱,反而断了结交攀附的机会。
尤三姐本人就是一个豪爽性子,加之本身年龄也还不大,之前自然也就懒得多想其他,今儿个被自己母亲这么一说,反倒是让她有些着相了,第二日见了冯紫英,一起上路时却没有了往日那般洒脱。
倒是那尤二姐却被自己母亲说动了一番心思,觉得若是能给冯紫英这般高门大户的公子作妾,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却也胜于那等嫁个寻常人家受苦。
而且她也知道自己这等容貌,寻常人家也未必能接受,若是公公婆婆都是看不惯,只怕就得要受一辈子苦楚,没准儿被寻个由头休了也未可知。
反倒是这等高门大户见得多了,自己只是作妾,又非正妻,只要讨得郎君喜欢,那便胜过其他,若是再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后半生也就稳了。
冯紫英倒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尤三姐这丫头变得安静沉默了许多,说话行事也没了往日那般大大咧咧,这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尤氏一家是雇了二辆大车,一辆车拉些寻常箱笼物事,尤家败落已久,也没什么值钱物事,所以也就一辆大车便把整个家中能带的物事都戴上了。
尤老娘和尤二姐母女二人乘坐一辆车,倒是那尤三姐雇了一头健骡骑乘,把一个男儿模样扮得有模有样。
“今儿个怎么了,为何没精打采的?这眼眶儿也乌青麻黑的,没休息好?”冯紫英和尤三姐并肩骑行,只是这健骡虽壮,却如何能与军中选出的健马相比?倒把尤三姐那边显得更矮了一些。
尤三姐也清楚自己的心境已经被昨晚母亲的话给搅乱了。
之前还不觉得,陡然间发现这马上就要进京了,这京师城可不比那甘州,遍地高门望族,自己这一家子却投奔那未曾蒙面过的大姐,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一家?
母亲倒是在甘州城里应对惯了,颜面便是丢了几分也不觉得,只是对三姐儿自己来说,心里却就有些从未有过的畏怯了。
若是被人家瞧不起,甚至视为是来攀附打秋风混日子的,没地这贾家未必就真的合适了。
只是这进了京只怕就未必由得了自己了,大姐是一家主母,怕是个要做主的人,自己母亲和姐姐在这等事情上都做不得主的,只怕啥事儿都得要由大姐来安排了。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没睡好。”尤三姐竭力压抑住内心有些烦躁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寻常无异,“冯大哥,我们这怕是要拖累你们一行的行程吧?”
“也说不上,这固原镇境内本身也不太安稳,走慢一些更稳妥。”冯紫英笑了笑,“你们进京之后有何打算?”
“不知道。”尤三姐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母亲只说在甘州过不下去了,加上二姐那边也要尽早安排,所以也只能进京了,也不知道我们那大姐性情如何,冯大哥可认识?”
“珍大嫂子我只见过一面,是个能干人,不过东府……”冯紫英忍不住摇摇头,他还真不好说这等昧心话。
“怎么了?”尤三姐见状心中一惊。
“这在人背后说人本来是不好的,不过珍大哥这个人是没啥的,就是太喜欢高乐,对家里也不怎么管,下边一干人便有些不管不顾的放纵,珍大嫂子当然没啥,但是你们这一家人只怕就……”
冯紫英再度摇头,让尤三姐心下一下子凉了大半截,连声音都有些颤了,“那该如何是好?”
“那也不必着急,若是进了京,先寻个地方安稳下来,然后再去东府那边打听一下,看看情况,另外你二姐亲事那边也可以打探一下,看看有无方略。”
冯紫英倒是没想那么多,这些话便是当着贾珍贾蓉他也敢说。
“先询问你家大姐如何安顿你们,是直接进府,还是如何,你们自个儿也得心里有数,……,另外这些话你也莫要当着你母亲说,莫要让你母亲觉得是我在背后说人小话了,……”
尤三姐此时心境都有些乱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一阵后才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道:“谢谢冯大哥了,我知道怎么办。”
见尤三姐脸色都有些变了,而话语里也是言不由衷,冯紫英便又道:“三姐儿,你也莫要忧心,这京师城那般大,哪里不能寻一碗饭吃?若真是有难处,便来找我,总会有你们一个安排。左右此次回京之后我短期内是不会再离开了,这翰林院读书修史我可是撂下太多了。”
冯紫英这话让尤三姐脸皮一下子变烧红了起来,一是第一次喊明她女儿身份,二是那一句“总有一个安排”,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莫不是真的要把自己和姐姐纳为妾?只是他尚未娶妻,难道要让自己和姐姐给他当外室?
听说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很是流行这般,生了儿子便可以带回家中纳为妾,难道非得要姐姐和自己替她生下儿子才能带回去?
这一刻尤三姐是心慌意乱之余也有些恼怒。
自己何曾想过这些,这家伙居然心思这般龌龊,居然就存着要要把自己姐姐一并收房的心思了!
冯紫英哪里知晓自己就这么无心一句话居然就引来尤三姐这么多遐想,这其实还是昨晚尤老娘一番“灌输”让尤三姐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这冯紫英真的存着某种不良心思了。
见这丫头脸色都有些变了,冯紫英也觉得此女真的有点儿意思。
有这般武艺,却又还是像一个不懂事务的女孩子一般,居然会为了进京之后的处境如此恐惧担心,但转念一想,这丫头其实也就是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丫头,无外乎就是跟着一个方外人学了一身武技罢了,其他和寻常女孩子并无两样。
这年头武艺高强也不能当饭吃,要么你去镖局当镖师,要么就是给大户人家当保镖护院,可那人家都要男子。
要么就就是去抛头露面江湖卖解或者戏台上去演角儿,至于说那要闯荡江湖,那真的都是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了。
从兰州卫过固原再到庆阳府,就可以直接进入榆林镇辖地了,到了延安府,再往上行便到了榆林,再沿着长城边儿上走,这一路都是驿道,道路状况算是省里边最好的了,毕竟主要粮草补给线路都是沿着这一线,这样一直向西到大同。
这一路行来,尤家母女三人也就跟着冯紫英一行,也方便了许多,既无边军的骚扰,在驿站中歇息时也能得到照顾,可谓一路顺畅,一直到大同。
这又是冯家段家的老窝子,各种来拜会送礼的络绎不绝,看得那尤老娘也是眼热无比,对冯紫英的态度也是越发热络起来,甚至还撺掇着二姐三姐轮番端茶递水,帮着张罗,弄得冯紫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从大同开始到京中这一线治安状况也就要好许多了,再无像甘肃宁夏那等乱状,所以冯紫英也就和尤家母女道别,加快进度进京。
这也让尤家母女颇为不舍,一直念叨着到京城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后半截冯紫英一行人就走得相当快了,从大同到京师城,也就只用了十来日时间便急匆匆赶到。
望着那巍峨的京师城,冯紫英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这已经是八月末了,这一走就是半年多时间,想一想自己出草原进戈壁,这一趟行来怕不是有万里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这一个实打实的读书人,前面一条还未曾做到,这后面一条居然就抢先做到了。
回到京师城,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连家门都没有回,便径直去兵部缴令。
先把兵部那边文书送到,然后还去了文渊阁那边,也就是内阁所在,又去了通政司,将柴、杨乃至自己父亲的公文书函都尽皆送到,这才算是把自己的任务告一段落。
至于说翰林院那边,冯紫英准备缓一缓,等到明日再去找黄汝良报到,总得要人喘口气不是?
本来时午间就到了,但是这几个衙门走到,文书公函一一递进去,签了收押,一一办完,回到丰城胡同时,已经是申正了。
看到那从去年就开始整修的宅院,比起半年多年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冯紫英摸了摸自己晒得黝黑的脸膛,忍不住想要喊一声,我回来了。
丙字卷 第八十四节 循序渐进
这一觉睡得踏实。
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连梦都没有一个,一口气睡了五个时辰,才被尿意给胀醒了。
一听到屋里有动静,一道人影便闪了进来,内边意见丹红色的丝绵长裙,外罩一件菲薄的丝绢长比甲,惊喜的目光夹杂着些许期盼和幸福,眉目间凝结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
“爷醒了?”是云裳。
不得不说金钏儿这丫头的确会来事儿,自己回来的第一晚,还是让云裳来值夜了。
其他不说,光是这份心意都得要让自己和云裳记着。
云裳这丫头已经也快要满十六了,半年不见,又变化不少。
昨晚太太姨太太们太高兴,吃饭也让少爷多喝了几杯,加之本身一路劳累,所以少爷也是洗漱完回房就睡了,一直到现在。
就这么把这丫头搂在怀中,轻轻摩挲着云裳的乌黑发丝,冯紫英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逸惬意。
虽然屋里丫头们多添了好几个,但是这一个从小和自己长大的丫头却不一样,对云裳,他更有一种特别的亲情感。
哪怕这丫头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能干的,但却始终在他心中有他一个位置。
半年多时间的苦熬总算是挺过来了,成天都是骑马来骑马去,这手掌早已经粗糙起了茧子,大腿之间的嫩肉早就磨成了硬皮,脱落之后骑马便再无问题,这怕是这一遭的最大收获,这马术上,他已经完全具备了一个普通骑兵的水准。
云裳似乎也感受到了冯紫英内心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就这么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好一阵后才回过味来,这才“呀”了一声,羞红了脸挣扎着爬起来。
冯紫英也不过就是一番手眼温存,并没有想要有什么其他过火的行为。
“这半年里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儿?”冯紫英从床上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听凭云裳替自己穿衣。
“没有,就是少爷走了,太太和姨太太一直记挂着,所以府里边气氛都没有往日那么好了,现在少爷回来就好了。”云裳喜滋滋地道:“前几日里榆林那边老爷的人送回来几匹骏马,还有一些其他物事,就说少爷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了,太太和姨太太就哭了一回,……”
这事儿冯紫英也知道,几匹好马都是卜石兔从西海那边带回来的上等骏马,送给了自己老爹,老爹选了几匹,合着一些要送回来的物事一并从榆林那边送回来了。
要说这种接受鞑靼人礼物的事儿不该这么明目张胆,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自己老爹在这方面是有分寸的。
这等事情都是有意让龙禁尉和御史那边都提前知晓了,算是一个报备。
这是关乎鞑靼人和大周朝廷的关系相处,除了官面上的,也需要一些私下的联络,以便于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有这份私谊显然更有利于日后处理应对。
“其他呢?”冯紫英穿好衣衫,这才出外洗漱,温热的汤水,柔软的面巾,这份悠闲惬意已经许久没有享受到了。
“荣国府那边几位姑娘都经常打发人来问情况,金钏儿和香菱姐姐她们也隔一段时间便要回那边一趟,……”
“哦,哪几位姑娘?”冯紫英扬了扬眉。
“来的最多的肯定是紫鹃了,莺儿和侍书也来了好多次,嗯,还有云姑娘和二姑娘身边的翠缕和司琪也都来问过,金钏儿说回贾府时,也曾遇到琏二爷和宝二爷顺便问过,珠大奶奶也问过,琏二爷也亲自派人来府上问过,还有环三爷也亲自登门来问过,……”
谁来问过,问的频率,都能说明一些东西。
冯紫英无声地点点头,他心里就有数了。
林丫头怕是最记挂自己的,至于宝钗呢,怕也很记挂,只不过她肯定要比林丫头更能稳得住,倒是探丫头也这般,不知道是不是那火狐裘帽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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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见过二位阁老。”冯紫英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这里是文渊阁的东堂,平常内阁便是在这里研讨事务,目前内阁也只有二位阁老,叶向高现在已经继任首辅,方从哲为次辅,但是其他群辅却是迟迟没有补齐。
这也是本朝的常态,内阁阁老按照惯例应为三至五人,除了首辅和次辅外,阁员也就是群辅一般为三人,但本朝自广元十年之后,内阁便从未真正补足五人过,即便是补足了五人,一般说来也是极短时间里就会有阁员出缺,常态下都是三到四人。
像现在这种两人内阁甚至一人独相的情况也经常出现。
“坐,紫英,你们这一趟辛苦了。”叶向高端在在官帽椅中,容色温润,气度闲雅,“看你的模样,这是晒黑了许多啊。”
“回阁老,甘宁二镇天气晴好,成日里在外,习惯就好了。”冯紫英笑了笑,“不过我们还是宁肯天气晴好,那样也有利于大军行进,若是遇上雨雪天气,那泥地里行军便要大受影响。”
“嗯,子舒和修龄以及令尊的信函我和中瀚都已经看过了,嗯,我们知晓平叛事宜果然辛苦,但是却也没有想到如此之难,……”叶向高沉吟着道:“那刘东旸部现在盘踞肃州和高台、镇彝所以及嘉峪关,按照令尊所言,若是要打下来,还需要增兵三到五万,甚至可能还要付出近万人的伤亡代价,子舒和修龄亦是此意,你实地了解过情况,觉得是否属实?”
“柴杨二位大人和家父为是否动兵收复肃州一事亦是争论过多次,最终还是觉得收复肯定可以,毕竟刘部只有一万多人,而且甚至我们不增兵,采取困守的方式,那刘部缺衣少食,估摸最多能坚持一年时间,便会自行瓦解,当然可能会有部分顽固不化者能与其一道窜入沙州,沦为流寇,……”
冯紫英也早有准备,实际上光是路上他就自行演练过多次,只要针对朝中诸公担心的事情一一给出对应答案,便不是问题。
“也就是说,即便不增兵,其实叛军刘部也会自行瓦解,嗯,一年时间,……”方从哲沉声道。
“我们当时分析研究过认为只要封死其获得粮草路径,其部顶多能从西面哈密沙州这些地方获得少量补给,但那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一年,最多一年半其便难以支撑了。”冯紫英给了一个很肯定的回答,实际上分析的结果是最多八到十个月,根本不可能超过一年,但在这两位这里就要留有余地了。
“不过,这期间恐怕甘州这边的兵马不能少,否则刘部难免会孤注一掷来拼个鱼死网破。”
方从哲有些失望。
他不是很赞同这种所谓驱虎吞狼之计,这固然可以不动刀兵就能收复肃州和高台以及镇彝所,还能拿回沙州,但是这后续的粮草补给以及军饷支应都会增加不少。
但是同样如果不采取此策,而要采取增兵强攻,那也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大窟窿。
数万兵马从要行进数千里到肃州打仗,且不说周边西海蒙古和叶尔羌汗国的蒙兀儿人会不会趁势袭扰,光是数万人增兵打仗的花销,以及打完之后的奖励抚恤都一样是一个天文数字,朝廷根本支应不起。
眼下光是柴恪上报回来的奖励抚恤就已经让叶向高和他两人愁眉不展了,打了胜仗,顺利平叛,大涨气势,但内里苦楚却只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紫英,若是采取你们之策,将刘部哄出沙州,便断其粮草补给,是否可行?”方从哲犹豫了一下才有问道:“兵不厌诈,对这等叛贼,无需讲什么仁义,……”
“此策柴大人也考虑过关键是如果我们这般行事,且不说朝中便会知晓沙州刚收回又逼反了叛军,重新落入叛军手中,会极大损害朝廷威信,而且刘东旸部就有可能要成为蒙兀儿人和西海蒙古诸部侵犯甘州的急先锋了,所以最终我们还是否决了此议。”
柴杨二人也早就想到了朝中肯定有人会出此招数,只是这一招留下后遗症更多,而且最大的问题是皇帝绝不会同意,所以倒是不虞。
方从哲想了想也是,只怕这收复前朝失地的荣光突然又被谁泼了一盆狗血说眨眼又变成了叛军的地盘了,那些个御史们只怕就立即会欢腾起来,便是皇上和朝廷内部都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