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卷 第五十五节 借重
当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身上时,连冯紫英自己都感受到了压力。
这应该算是自己第一次正式登台亮相,以往的表现都更多的为了积聚人气提升印象,而今天,面对柴恪和杨鹤,还有兵部、龙禁尉的一干人,那就是真正要掂量自己究竟是花架子还是真的有两把刷子的时候了。
“柴大人,杨大人,先前大章已经把我们当初根据兵部塘报和一些来自龙禁尉和刑部陕西司获取的一些线报进行分析之后得到的一些线索进行了介绍,其实刻意迹象和存在的危险原因很多,甚至我们也在《内参》中点明并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只是并未很好的得到朝廷的认可,……”
进士也好,庶吉士也好,就是这么牛,反正也不担责任,随便怎么说,说准了,人人夸你有先见之明,说错了,也没人能说你一个啥,本身就是一个业余见习的,还能指望你有什么铁嘴神断?
柴恪和杨鹤内心却是一阵无言的遗憾。
对柴恪来说,尤为难受。
当初其实他已经有所感觉,只可惜却没有深入细查下去,或者如果当时将这二人叫来仔细问一问,也许就能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郑崇俭列出了那么多疑点和存在的弊病,如果能够提前两个月采取措施,未尝不能将这场叛乱扼杀在萌芽阶段,最不济也可以极大的避免在短短一二十日里就演变成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情形下,只可惜从未来就没有后悔药卖。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现在要总结以前的种种意义不大,或者说也只能等到平叛之后再来,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来尽快平定叛乱,一旦平叛拖延日长,只怕就算是我们能重新多回宁夏和甘肃镇,都只会拿到乱军丢给我们的残垣断壁,朝廷恐怕未必能支应得起赈济和稳定这两镇的局面,难道朝廷准备放弃?”
柴恪和杨鹤相顾对望,都觉察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此子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最大的危险反而是平叛之后的难局!
这可相当不简单,在座的众人中,只怕现在能想到除了自己二人,就没有其他人了,便是兵部那一帮人都可能未想到吧。
“紫英,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才能尽快的解决这场战乱,避免战事拖延?对了,你提到了甘肃镇,你是觉得甘肃镇肯定会被波及么?”
柴恪忍耐不住了,官应震如此推崇此子,果真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柴大人,甘肃镇不是会被波及,而是肯定要被卷进去,学生甚至可以断言,如果刘东旸和哱家真的是蓄谋已久的话,此刻甘肃镇东部诸卫和固原北部都已经遭到了进攻才对,刘东旸和哱拜都是老于征战的宿将,自然懂得以攻代守的道理,打烂了甘肃镇,自然可以避免甘肃镇东西夹攻,北面再有鞑靼人做后盾,基本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甚至可以说,要实现宁夏镇和甘肃镇的半独立状态,也未必就不能行!”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有些坐不住了,这几乎就是他们当时商量的最糟糕情形,居然被这家伙三五两句话就点穿了。
柴恪稍微稳了稳心境,点点头:“那你以为我们当下该如何应对?”
“立即急递命令甘肃镇暂时退守,不要急于应战,估计甘肃镇也没有那个能力进攻,只要稳住阵脚,这就是胜利!”冯紫英略微顿了一顿,“凉州卫可以丢掉,但是不能一下子丢掉,最好要拖住叛军,必要时永昌卫都可以暂时该放弃,但庄浪卫要守住,只要守住庄浪卫,尤其是野狐城堡和永登一线,北边丢了都可以接受,当然如果能守住镇羌堡最好不过,……”
“哦?只要守住庄浪卫就行?”柴恪其实已经明白冯紫英的意图了,但是他还要考验一下对方:“为什么?”
冯紫英笑了起来,“柴大人其实知道为什么,只要守住庄浪卫,就像是在叛军腰腹下顶着一把尖刀,无论他们怎么往西打,都不敢尽力,都得要防着被断后路,……”
柴恪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几乎看不到他的头动。
“那还有么?”
“还有就是要解决土默特人,不能让土默特人卷进来,或者说只要不让土默特人全方位的介入,我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那如何做到?”柴恪再问。
“柴大人,敌情不明,学生也不敢妄言。”冯紫英摊摊手。
柴恪点点头,够了,虽然是一些纸上谈兵,但是也能看出这个家伙起码是能看到关键点了。
“很好,庶吉士冯铿!”声音陡然扬起,柴恪眼睛也眯缝起来。
“学生在。”冯紫英一愣,赶紧起身。
“兵部观政、三甲同进士郑崇俭!”
“学生在。”
“从即日起,你二人便随本督一道出征,随军赞画!翰林院那边,本督会与黄大人交涉。”柴恪语气不容置辩,“你二人即刻回去准备,三日后便要出发。”
冯紫英和郑崇俭几乎是昏昏沉沉从兵部出来的,他们俩谁也未曾想到这一番介绍之后,居然就要随军出征了。
还以为只是找自己二人了解一下情况,顺带刷一下好感,增加一下这位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印象,没想到却要随军出征了。
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两个人都还是属于学习见习阶段,竟然变成随军赞画,这就是一个参谋的职务了,而且跟随主帅,有些近乎于幕僚的感觉。
这不能算是擢拔或者授官,但是毫无疑问这样一份经历会让两人的履历都要变得光鲜许多。
尤其是郑崇俭,按照惯例三甲同进士观政后外放可能性更大,但现在有这样一遭经历,基本上可以铁定要留在六部或者院寺司中了。
“大章,怎么想?”冯紫英都还有些没回过味来,但是这样一个安排,的确对他来说影响也有些巨大,很多事情也需要安排好,比如《内参》的编撰发行。
“什么怎么想?”郑崇俭也只比冯紫英大一岁,才还未满十七,比起冯紫英来更为单纯,“我现在都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紫英,这算是好事吧?柴大人看上咱们俩了,这要出征这一趟回来,咱们能不能算是这一科里最风光的?”
郑崇俭兴奋得脸泛红光,甚至连身体都微微颤抖,一双手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冯紫英看着也觉得有趣,这家伙可是素来沉稳持重,连陈奇瑜和孙传庭都相当佩服他,就说他少年老成,但是今日的这一遭还是让他暴露了,还是太年轻啊。
“呵呵,是不是最风光那得看这一战最终结局如何了,不过柴大人看上咱们俩肯定不是坏事,最起码你观政时间会缩短,人家两三年,没准儿你就会半年一年就能结束,而且最不济都能留在兵部了,满意么?”
冯紫英乐呵呵地打趣:“没准儿两三年就能授你主事,然后走上楚材兄的路子,员外郎可期啊。”
郑崇俭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紫英,这一回可真要谢谢你了,没有这篇文章……”
“别,那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心思在收集这些塘报信报上,方叔搞那个刑部大案文章时也没有你那么刻苦,我不过就是帮你指了指路而已。”冯紫英摆摆手,“大章,好好准备一下,我估计柴大人这一路上恐怕也还得要好生考较咱们俩一番的。”
“紫英,你其实可以不去的,……”郑崇俭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庶吉士的主要职责还是读书修史,柴大人也无权强行要你跟他去,如果你不愿意去,你可以和黄大人说一说。”
庶吉士和其他进士的未来去向都不一样,庶吉士大部分都能直入翰林院,只是为内阁准备的储材之地,而少部分才会去六部和府寺院,只有留在翰林院的才是最优秀的一部分,未来才更有前途。
但冯紫英却不认为这是坏事,一来自己从未真正接触过军务,光靠嘴炮忽悠得了一时,终究是要现原形,若是能借此机会真正接触军务,日后未尝不能成为自己的一段说得上话的履历。
而且柴恪此人明显是要接张景秋左侍郎的位置,日后也算是朝中重臣,卖这样一个好印象,日后也能结下一份香火情。
再说了,这样一场大仗打下来,如此好的机会,自己为何就不能捞到一些什么呢?
尤其是老爹所在的榆林镇明显是要充当平叛的主力,柴恪把自己招入其幕僚参谋团队,未尝没有要借重自己这份身份的意思。
文官为帅固然是惯例,但是若没有得力武将的支持,这一仗未必就能打得顺手,特别是在局面如此艰险的情况下。
柴恪不是等闲之辈,显然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
丙字卷 第五十六节 平安,心意
看见几个丫头都是恋恋不舍的模样,云裳和香菱更是眼圈儿都红了,冯紫英也有些感慨。
几个月相处下来,便是玉钏儿也有了几分感情,自然也就有些不舍了。
这人就是这样,原来不认识,过眼就忘,但一旦熟悉起来,尤其是这种成天住在一块儿,耳鬓厮磨,衣食住行都在一块儿,自然就有了几分亲近了解,只要不是那种脾气特别古怪的,都能慢慢适应接受下来,进而产生感情。
”爷这一趟连瑞祥宝祥都不带,那咋过啊?”云裳还有些不舍。
“爷这一趟是公干,而且也算是小跟班角色,还能带着仆僮丫鬟不成?我也想把你带着啊,可连总督大人都只带了幕僚长随,我这种跟着随军打杂的,还能比总督大人还更摆排场?”冯紫英好笑,“再说了,以前我在书院还不是以个人过?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难道还活不下去了?”
金钏儿和香菱又把要带的随身衣物和其他物件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无遗漏,玉钏儿则在替冯紫英小心的整理身上的衣衫。
“爷这一趟要去多久?”金钏儿也有些舍不得。
这几个月应该算是她这一辈子最舒心的时光了,大爷自然不必说,极好的脾性,云裳香菱都是好相处的,也没有多少心机,玉钏儿就不说了,慢慢的,自己手里的活儿都熟悉了,对大爷的生活习惯也都适应了,甚至还不断的改良,让太太、姨太太都表扬过他几回了,而爷也很满意。
只不过没想到爷却要出远门了。
“我估摸着顺利的话则也许就是半年,慢就不好说了,一年两年都说不清楚。”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沉重。
这两日准备其间,传回来的消息大部分都不尽人意,但是也有个别好消息。
那就是榆林镇在冯唐的高度警惕下的确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也发挥了作用。
叛军意图控制三山堡,被榆林镇驻守西路的副总兵贺世贤率部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败退而出,三山堡和三山口都被榆林镇成功控制住了,这是榆林镇进入宁夏镇的关键咽喉要道。
榆林镇大军进而在响石沟堡和甜水堡一线摆出了攻击阵型,直接对宁夏后卫和固原镇已经被叛军攻占了的平虏所腹结合部亮出了锋刃。
但好消息也仅止于此了,北面土默特素囊台吉的一部逼近新兴堡和永济堡一线,压住了尤世功部不敢轻易再向西移动,毕竟冯唐只是榆林镇总兵,首要职责还是要守住自己的地盘,那才是本份儿。
尤世贤部的兵力也只能虚晃一枪摆出这样一个架势而已,在没有得到朝廷指令和援助之前,他既没有胆魄,也没有动力,更没有义务突入宁夏镇攻击叛军。
现在叛军势大,传回来的消息,灵州在经历了七日苦战之后,最终还是被攻破,叛军血洗了灵州,参将谢文贵战死,兴武营也被叛军控制。
另外还还获得的消息是一直游荡在河套的阿赤兔部已经卷土重来,在刘东旸的支持下,占领了松山堡和黄羊川,刘东旸部甚至突袭了镇羌堡,使得庄浪卫也岌岌可危。
固原镇基本上没有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下马关、靖虏卫皆被叛军攻占,固原镇驻军是一触即溃。
形势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而且甘肃镇那边这几日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冯紫英估计这应该是叛军已经封锁了甘肃镇向京师传递的通道,使得甘肃镇消息如果要传回消息,不得不绕道从临洮、巩昌、汉中这边传递塘报,那样速度就要慢多了。
听得冯紫英说最少都是半年,甚至可能是一两年,几女都是一惊,那玉钏儿甚至都差点儿把衣襟给扯开。
云裳惶然问道:“爷,怎么会去那么久?不是说一帮叛贼手到擒来么?”
冯紫英苦笑。
京师城内的局面当然不能慌乱,朝廷对外的宣布也是宁夏镇的边兵闹饷哗变,根本就没提叛乱这桩事儿,但这也能只能瞒住短暂时间,真正战事迁延不断,朝廷内部那些人能保守得了秘密,还不得谣言满天飞,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封锁消息也不敢,没准儿还会让京师百姓更加惊恐。
好在这是宁夏镇,毕竟还远,就三十京师百姓不安,倒也不至于影响多大,倒是让冯紫英担心的是别让辽东建州女真也趁火打劫,这一点冯紫英也专门提醒了柴恪。
看见几女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冯紫英沉吟了一下,“爷估计要不了一两年,但是半年恐怕差不多,……”
“那爷有危险么?”香菱也紧跟着问一句,美眸中也满是担心。
“那倒不至于,也不过是随军赞画,跟着几位主帅走,若是连爷都危险了,那真的就不可收拾了。”冯紫英也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不提这未来平叛主力是老爹的榆林镇,就凭跟着柴恪和杨鹤走,也不可能让自己落入险境啊。
“那就好。”几女都是松了一口气,时间长点儿都没关系,但千万别有什么危险。
这两日里在得知冯紫英要公干出远门,大小段氏都是轮番打听,深怕有什么意外,好在得知是跟随朝廷重臣们一道,心里才稍微放宽一些。
“爷,这是林姑娘求的平安符,紫鹃姐姐昨儿个送过来的。”玉钏儿为冯紫英挂上,“这一个是三姑娘今早送来的,也是大护国寺求的平安符,……”
香菱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惊讶,怎么林姑娘和三姑娘都送了平安符来?那自己这个姑娘送来的怎么办?
看见香菱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问道:“怎么了?”
“爷,这是宝姑娘让莺儿昨下午送过来的。”莺儿小心翼翼的拿出来。
一样的平安符。
三枚平安符,模样不尽一致,但是心意却是一般。
看见几个丫头的目光都望过来,冯紫英也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倒是几位妹妹有心了,你们的呢?”
四个丫头这才把各自的平安符都拿了出来,脸色却都有些羞涩红润。
“唔,金钏儿,给我准备一个符袋吧,一个一个轮着带,这样平安大运便会永久笼罩在爷身上。”冯紫英笑了起来,倒是把几个丫头的心情都逗得好了起来,冲淡了一些离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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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冯大哥是不是已经走了?”黛玉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
“应该走了,婢子问过玉钏儿了,今儿个一大早他们就要出城,这会儿怕都出城几十里了吧。”紫鹃小心的把白狐裘披在黛玉身上。
“也不知道冯大哥这一去要多久?会不会有啥事儿?”黛玉心情有些低落,虽然平安符已经送到了,但是她心中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外边儿传来的消息也是纷纷扰扰,只说是西边儿的宁夏镇兵士闹饷变成了兵变。
照说士卒没饷闹事儿,只要朝廷把银子发下去便能安抚下去才对,但现在这情形却有些不一样,京师城里都是闹哄哄的,据府里边那些个负责采买的管家说,连市面上的粮食、布匹价格都涨了不少。
也不知道这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宁夏镇军士闹饷,影响怎么会这么大?
“姑娘莫要乱想,都知道冯大爷是跟着一帮大帅们走的,朝廷派去安抚的,哪儿能有啥事儿?”紫鹃扶着黛玉的胳膊,“估摸着就是两三个月就能回来吧?听说去一趟西边儿还是一个月才能走到呢,不过若是骑马赶得快,十来天也就能到了。”
紫鹃其实知道自家姑娘担心什么。
从年边儿上就有传言,说府里边有和冯家联姻的意思,但是各种传言都纷扰不定。
今日太太屋里说是宝姑娘给冯大爷做了香囊了,明日里老祖宗屋里有人说云姑娘怕是该议亲了,后日便是说三姑娘去庙里求了姻缘签说好姻缘将到了,总之让人不得安宁。
但传来传去,就没有人说自家姑娘,弄得姑娘心里一直梗着,心情也恹恹的,连紫鹃都想让雪雁去透点儿风声了。
让姑娘写信给南边儿的老爷,可是姑娘却又觉得不好启齿,这就难了。
府里边儿老爷太太怕是不能想到姑娘这里来,而南边儿老爷若是没操这份心,眼见得姑娘都吃着十三岁的饭了,这怕是再耽搁下去,这冯家那边却未必就能一直等下去了。
“那信你送到了么?”良久,才听得姑娘小声道。
“送到了,姑娘放心,我专门和玉钏儿说了,那信要等到大爷出门儿的时候才交给大爷,让大爷路上一直带着。”紫鹃嘴抿了起来,似乎多了几分笑意,让黛玉脸顿时红了起来,“死丫头,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姑娘太多心了,其实不必如此,单单看冯大爷这么在乎姑娘身子骨儿,还专门送来这习练法子让姑娘一直练着,养好身子,姑娘就该明白冯大爷心意才对。”紫鹃眼里闪动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光芒。
丙字卷 第五十七节 出征
黛玉脸“唰”的一下子变得通红,身子一扭,探手就要来撕紫鹃的小嘴。
紫鹃格格娇笑躲过,然后抱着黛玉的胳膊,轻声道:“姑娘莫要不好意思,大爷的心意姑娘也当理解也是,冯家一门三房就他一个,怕是家里都希望能开枝散叶的,大爷肯定也是念及此,才会这般提前安排,……”
黛玉咬了咬嘴唇,没有再去试图撕紫鹃的嘴,只是转过身来,看着窗外,幽幽地道:“我何尝不知道冯大哥的心意?只是我这身子……”
“姑娘切莫这样说,冯大哥其实也和婢子说过,姑娘现在年龄还小,只要一直坚持,三五年后便能渐渐见得效果,只是要求姑娘务必要坚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要注意日常饮食,不能挑食儿,晚间早些睡……”
听得紫鹃嘟嘟囔囔的说这些,都是冯大哥专门叮嘱的,黛玉宛如秋水般的美眸又荡漾起来,似乎是回忆着和冯大哥见面时的每一刻,尤其是在临清和在大护国寺,以及冯大哥来自己屋里时的情形。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去把那两幅画拿了出来。
“还有,冯大爷也说姑娘心思不要太重了,许多事情莫要多想,那样心情也会轻松许多,免得心情郁结影响身子,……”
“知道了,知道了。”见紫鹃还在喋喋不休,黛玉终于忍不住了,“冯大哥也让我告诉你,紫鹃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嘴巴太碎,……”
“哪有?”紫鹃娇媚的一耸鼻子,撇了撇嘴,“奴婢才不信,冯大爷平素里都是叮嘱奴婢怎么把姑娘侍候好,关照好,让姑娘别劳心劳神,何曾说过奴婢话多?”
同一时刻。
宝钗也早已经起身,安静的坐在春凳上看着书,只是目光虽然在书上,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心乱如麻。
原本以为到年后就该有一些大概的消息了,但未曾想到突如其来的宁夏兵变却引发了如此大的风波,不但榆林镇,也就是担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的冯家老爷首当其冲要卷入战火中去,甚至连冯紫英也被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点名随军赞画去了。
虽说这一去不知道多久,但是宝钗却也知道能被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大人物亲自点将,那意味着冯大哥已经开始进入朝廷重臣们的视线中了。
要知道这可是不输于自己舅舅,甚至比舅舅更牛的人物,那是文官。
来了京师城之后,宝钗就知道薛家恐怕是很难在回到以前的情形了,既不可能,也不回不去了。
薛家现在在金陵的根基人脉正在慢慢但不可逆转的消退,照现在的情形下去,或许几年后薛家在金陵那边的影响力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贾府寄居两年,宝钗比任何人都深刻感受到了薛家在京师城里的微不足道。
在金陵城还算风光的薛家在京师城里连落毛凤凰都不如,因为武勋皇商在文官和皇室宗亲遍地的京师城里也就是一只毛色鲜艳一点儿的锦鸡罢了,根本就算不上凤凰。
冯紫英的出现无疑极大的触动了她的心境,一个十四五岁的怀春少女,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冯紫英都是最完美的人选,家世,形象,性格,还有他自身展示出来的才华,可以说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所以即便是知晓自己的条件很难和对方匹配上,但是宝钗还是愿意勇敢的一试,她希望用自己的智慧来为自己赢得一份机会。
她赌对了。
如果不是自己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不是知道对方是一个在家中能做主的,宝钗很清楚自己可能会在这场“婚姻竞争”中尚未出场就败出,哪怕有舅舅出面作伐。
她没有林丫头那样和冯紫英算是“患难之交”且还有一个文臣老爹的底蕴,也没有史家现在那种虎死不倒威的架子还在,但是她敢于表现自己,哪怕只有一个机会,她也能抓住。
事实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对方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宝钗相信对方的话语绝对要比从姨妈那里获得的含糊其辞回答更可靠。
但冯紫英这一走,又让一切充满了不确定性了,原本以为会在年后有一个结果,但现在看来这又陷入了僵局中去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像他说的那样等上两年?
自己该相信他的话么?
“姑娘。”
“嗯?”宝钗从沉思中惊醒。
“香菱带话来说,冯大爷很喜欢姑娘绣的那张汗巾,平安符也随身带走了。”莺儿轻轻的把黑狐裘披在宝钗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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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师城一出发,几乎就是马不停蹄的赶往山西。
鉴于宁夏甘肃形势的急剧恶化,朝廷在临行前再次下旨,山西镇亦要抽调一万兵力与大同镇那一万兵力一道入榆林,受柴恪统一指挥平叛。
冯紫英他们这一行足足有五百多,除了柴恪、杨鹤两位大帅外,五军都督府、兵部职方司、龙禁尉、户部、都察院以及几位内侍杂七杂八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人,再加上从从神机营中抽调出来的五百人,这算得上是把一直最重要的力量都交到了柴恪手上。
这只全装备了火铳的队伍一直是京营中最有力的一支力量,除了作为皇家宿卫的勇士营和四卫营还有这样装备了火铳的力量,像这样成建制的火铳营只有在京师中才有。
而边军中仍然是充斥着质量和数量混杂不堪的三眼火铳,甚至在很多边军中都拒绝使用这种质量低劣的三眼火铳,以免伤及自身。
跨过黄河之后就进入了榆林镇的地界,冯紫英一行人和五百火铳营已经拉开距离,军情似火,没有人敢多耽搁。
而且五百火铳营究竟能在这样一场战事中发挥出多少作用,包括柴恪和杨鹤在内,心里边儿都没底。
毕竟这玩意儿好像从佛郎机人手中购买回来之后虽然操练了十来年,但是却从未真正排上过用场,而复杂冗长的操作程序,层出不穷的事故,也让观阅过这等火铳手操练的武将们并不认为这玩意儿比弓箭手强多少。
尤其是在夜间和雨天,这玩意儿基本上就是敌人的天然靶子。
冯紫英印象中大同镇中的火铳数量就不多,倒是城墙上有一些笨重的大炮,但是说实话质量和效果堪忧。
起码在大周这片土地上,冯紫英还没有看到过应该在欧洲已经出现的燧发枪,而这种被叫做火铳的火绳枪在大周都还不多见。
这从柴恪作为兵部右侍郎居然对这类武器抱有很大的怀疑就能看出这类热兵器在大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冯紫英来说,武器和军制的改良现在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没有一套相对现金而完整的工业体系,他很清楚制造出来的红衣大炮也好,火绳枪也好,都只能是质次价高故障多且难以维护的花架子,甚至还不及操练纯熟的冷兵器不对,而现在大周的实际状况也不可能就开始要走上暴兵之路。
但此时冯紫英还是无比渴望自己能迅速成长起来,掌握大权,财政富裕的情况下,种田暴兵然后横扫那种小说里的故事,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畅想啊。
“紫英,柴大人让你过去一趟。”郑崇俭急匆匆的闯了进来,灌进来的冷风,险些把屋里的蜡烛给吹灭。
看见郑崇俭有些惶急的面孔,冯紫英就知道肯定又有不好消息传来了:“又出事儿了?”
“素囊台吉进攻罗圈堡了!”郑崇俭呼吸有些急促,“据说有板升白莲加入,已经打破了了罗圈堡!“
冯紫英吃了一惊,”确定?!”
如果是素囊台吉真的已经把活跃在塞外这数万白莲教徒掌握住了,那问题就真的大了。
但是照理说这些白莲教徒在被其祖父俺答汗出卖过一回之后,早已经对鞑靼人失去了信心,虽然还在塞外生活,但是不太可能再死心塌地的为鞑靼人卖命了才对。
“应该是如此才对,否则罗圈堡和败胡堡这一线岂有如此轻易就被攻破的?而且兵力刚刚调动,就被鞑靼人抓住了漏洞,……”
郑崇俭就是山西人,自然对山西镇的防务很关心,在兵部几个月,心思花在三边四镇和宣大这一线上不少。
“那只能说明山西镇自己内部出了问题!”冯紫英一下子就愤怒起来。
这九边的防务在鞑靼人和女真人眼中几乎就是裸露的一般,稍微有军事调动就会被塞外的鞑靼人和女真人所掌握,甚至可以精确到五百人以下的军事调动,这是耿如杞亲口告诉冯紫英的,这也是冯紫英在信中屡屡告诫自己父亲的。
除了无孔不入的互市商人外,边军内部许多中高级将领和塞外这些鞑靼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到关键时候就会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也不知道自己父亲这两年时间对榆林镇的清理究竟如何了,想到这里冯紫英内心也是越发焦躁。
丙字卷 第五十八节 存在感(补更)
赶到柴恪所在小院内时,冯紫英只感觉到整个小院一片忙乱景象。
最大的一间屋显然是被作为临时的公房了,舆图被挂了起来,耿如杞和另外两名兵部主事加上龙禁尉的一名百户已经在屋里,还有一名应该是从榆林赶过来的武将。
柴恪和杨鹤都已经在屋里了,而那名从榆林赶过来的武将,正在向二人介绍榆林镇的情况。
“……,三山堡和三山口皆在控制之中,但是叛军势大,北面定边营哱云的三千兵力一直压在上面,有过两次交手,各有损伤,……”
“……,苟池外边儿已经出现了鞑靼人的骑兵,应该是哱家请来的援军,……”
“总兵大人现在正在榆林城等待总督大人和右佥都御史两位大人,目前边墙外鞑靼人十分活跃,也逼得中线原本抽调出来的两万人不得不暂时停留在永济堡到镇靖堡一线,但是粮草已经运抵了平羌堡和下马关堡,这两处地方储藏的粮草足以支撑我们大军两个月支用。”
冯紫英和郑崇俭进了屋,就很主动的缩在角落里,听着那名武将的介绍。
老爹的动作还是太谨慎了有些,但是谁让他是武将呢?
如果换了是柴恪,大可在甜水堡一线发起进攻,先给立足未稳的叛军来一个迎头痛击,以攻代守,把叛军的进攻势头压下来,当然这就可能直接打入宁夏镇境内去了,这对于冯唐这个榆林镇总兵就有点儿过线了。
文官无所谓,但是武将最好还是不要犯这种忌讳。
……
“紫英,大章,你们也要学着每日熟悉军情,方才榆林来的章大人和兵部几位同僚都已经把目前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但甘肃镇那边情况仍然不清楚,只知道镇番卫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彻底落入叛军手中,永昌卫三日前遭到叛军围攻,但是现在尚不清楚最后结果,而凉州卫南边最重要的古浪所和泗水堡都已经被叛军攻占,镇羌堡和天祝皆被叛军拿下,武胜驿至今还未被攻下,但是估计坚持不到几日,……”
耿如杞很耐心的像两位未来可能就会成为同僚的师弟介绍着情况,同是青檀书院出来的学子,能帮一把的他当然要帮一把。
柴恪有些疲倦的扶着额头,现在是每日白天赶路,晚上在宿处研究军情,各抒己见,但是艄公多了打烂船,各种争论和看法把他搅得头昏脑涨。
冯紫英倒是兴致勃勃,终于可以实际性的接触军务了,虽然现在还处于最初级阶段,但是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最直观最深入的了解了。
“章大人,我想问一句,榆林镇前期也应该对宁夏卫情况有所了解才对,叛军攻势如火如荼,这在朝廷预料之中,毕竟他们是反叛嘛,不做出点儿架势来,难道就这么枯坐着等朝廷大军来把他们剿灭?”
冯紫英显得很自然,没有半点焦躁不安。
“冯郎君,我们镇的确有些信报来源,但是并不多,毕竟宁夏卫和我们分属两家。”知道这一位是总兵官的嫡子,章翰很礼貌的抱了抱拳:“但从宁夏叛乱以来,我们也已经排除了的各种人员进入了宁夏卫,目前掌握的信报基本上是来源于他们,……”
“那我只问一句,叛军,包括最早宁夏镇本身的留存的粮秣,以及刘东旸、土文秀和哱家私自截留藏匿的粮草有多少,足够他们支应多久?”
冯紫英一开口就让整个屋里的人都是一震。
直奔要害,粮草,叛军数量不少,打起仗来,首先就要说粮草,银两都还在其次了,毕竟这等时候你就是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粮食草料。
柴恪和杨鹤都忍不住扬了扬眉,冯唐这个儿子果然还是跟着他耳濡目染,对军务有些了解的,一语中的。
章翰也是一惊,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冯郎君,恐怕这个没法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宁夏镇本身粮秣供给状况兵部应该更清楚,但恐怕不会比我们榆林镇强,基本上是每两月运送补充一次,按照惯例应该是三月就该补给了,……”
“难道你们对哱拜和刘东旸没有一点儿了解?”冯紫英知道对方在谨慎什么,但这个时候却顾不得许多了。
章翰犹豫了一下,但在对方目光坚持下,有些勉强地道:“哱拜我们还是有所了解的,其人素来骄狂,和鞑靼人眉来眼去,其子哱承恩是副总兵,掌握有一万主力,其中有三千苍头军是精锐,另外一子哱承宠和义子哱云,各自掌握着五千兵力,其中各有一千苍头军精锐,从粮秣草料来判断,支应到五月应该是没问题的,刘东旸和土文秀等人状况,就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了,……”
如果说对哱拜等人的刺探,还能勉强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其过于强势的架势让榆林镇有些警惕才会刺探消息,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在刘东旸等人尚未反叛时,你却刺探邻镇军情,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柴恪和杨鹤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叛军表现出来的掌控力和战斗力已经让他们心急如焚,但是冯紫英的提醒又让他们觉察到了叛军的弱点——粮草补给。
像宁夏镇这等基本上完全依靠外部运送粮秣补给的边镇,只要把他们困死在一镇之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们自己都会崩溃。
但是问题是朝廷却不能这么做,榆林镇这边倒是能封堵住,但是甘肃镇那边呢,固原镇那边呢?
而且朝廷也需要考虑清楚,如果一旦叛军到最后孤注一掷,把整个宁夏镇乃至甘肃镇化为一片白地,那朝廷怎么办?
朝廷有钱有粮,怎么都好办,没钱没粮,就不敢坐视宁夏镇和甘肃镇沦为白地,否则那要么朝廷就只能放弃这两镇退守固原和榆林,放任这两地成为鞑靼人和蒙兀儿人的牧地和猎场,要么就要投入巨大重建两镇,这都不是朝廷能够接受的。
可以说这也是柴恪和杨鹤为什么心急火燎的连夜赶路要尽快推动大军集结,筹划攻势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知道叛军固然拖不起,但是朝廷也拖不起。
但冯紫英就要提醒他们的是,朝廷固然拖不起,恐怕叛军比想象的还要拖不起。
“紫英,你想说什么?”
“柴大人,学生想说,无论是叛军自身还是河套上的鞑靼人都不可能有多余的粮草来供他们支应,虽然他们现在看起来攻势很猛,其实我们就咬住一条,固原和甘肃那边死死顶住,如果实在顶不住,也要尽可能做到坚壁清野,不给叛军留下一点儿东西,榆林镇这边,如果大军汇集,便可从容展开攻势,……”
军议对于冯紫英来说也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撑,再说就要露馅了。
但从现下的情形来看,大周起码在边地还是保持着基本的情报网络的,只不过承平已久加上粮饷不足,出现了较大的萎缩。
任何一项事务都离不开钱粮支持,这句话真的是大实话。
像九边诸镇其实都有自己的夜不收、尖哨、缉事等专司刺探情报的人员,其中名气最大的自然是负责刺探塞外鞑靼军情政情社情的夜不收,而尖哨这是专司刺探敌酋和达官贵人的特定人员,而缉事则是卫镇专门负责自身辖区内社情的人员,可以说整个边军的情报体系是相当完备的。
但是随着粮饷的欠缺,各镇士卒大规模逃亡的情形下,这等力量自然也会不同程度的遭到裁撤,像三边四镇中除了夜不收还保留着外,像尖哨和缉事很多时候实际上已经彻底裁撤了。
随军赞画的作用就是提出自己的建议,是否被主帅采纳,那就是主帅的事儿了,甚至像冯紫英和郑崇俭这种新嫩,能让你在场合上说两句,已经算是主帅十分欣赏你了,你要在不知进退,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所以冯紫英在说完之后,就很懂规矩的闭口不言了。
提醒到主帅注意到后勤补给对自身和叛军的重要性和关键性,冯紫英相信柴恪明白该如何来处置才对。
二月十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榆林卫城。
冯唐在城外迎接到柴恪、杨鹤一行,冯紫英也终于见到了阔别两年的老爹。
紧接着下来就是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但是仪式尚未结束,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素囊台吉再度寇边,这一次是在孤山堡和永兴堡一线,不过鞑靼人没占到多少便宜。
但素囊台吉的大军开始逐渐西移,仍然给了榆林镇很大的压力。
山西镇在遭受了进攻之后,王子腾已经上书朝廷,山西镇那一万兵力暂缓抽调,这也让柴恪极为愤怒。
但作为宣大总督,王子腾有权调动自身辖地内的兵力,尤其是在罗圈堡被攻陷的情况下,朝廷更不敢轻易放手,鞑靼人一旦打入山西镇,那就是京师震动,便是内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现在明显是要抽调榆林镇主力平叛的时候,这就更考验榆林镇当下的承压情形了。
丙字卷 第五十九节 策略:分而治之,不乱不行
冯紫英一直到夜里快子时,才算时间到了自己老爹。
冯唐要带着柴恪、杨鹤巡视榆林镇城,介绍当下榆林镇在面对宁夏镇叛乱之后所做的准备工作,顺带也要带着二人见一见榆林镇的中高级武将,当然像已经上了前线的暂时就只能作罢了。
柴恪和杨鹤都不是那种大而化之的角色,所以了解得很细致详尽,冯唐倒也能理解,这也是柴恪和杨鹤初次领军执掌帅印,可以说文臣执掌帅印都有这么一个熟悉过程,有了这一次经验,基本上下一次就明白仗该怎么打,作为主帅应该抓好哪几项事务,不至于只会纸上谈兵了。
冯紫英自己观察着老爹的精气神,看上去还不错,甚至比在家里更精神。
“紫英,坐吧,没想到柴大人居然把你给带上了,不是说庶吉士该是以读书修史为主么?”冯唐很好奇,自己儿子都是庶吉士了,下一步就该是进翰林院当个编修这一类的储材备用了,怎么还会掺和到这种军务中来了?
榆林卫城总兵府不小,居于榆林城的东北部,城中还有一个明代王府,基本上就作为接待上边来人的居所了。
“可能是儿子在翰林院里不太安分的缘故吧。”冯紫英把自己在翰林院中折腾出来的《内参》说了说,也谈到了当时在《内参》中写了这篇文章的意图。
冯唐笑了起来,“铿哥儿啊,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镇军务岂是那么容易调整的?总兵既然是兵部任命的,那自然就要对其负责,在没有确定的事实证据面前,哪有那么轻易动的?石光珏是个蠢货,但是那只是在军务上,不代表人家在其他方面就差了,只不过他运气差,赶上了哱拜和刘东旸都心怀鬼胎,而自己又太贪了只想吃独食罢了,这其中稍微有一点儿差池,这场叛乱就闹腾不起来,顶多就是一个每年都能有的小水花,刘东旸如果没有土文秀和许朝以及刘白川的支持,他就不敢动,哱拜没有被连续两任总兵给骄纵得,他一样不会有这般野心,……“
冯紫英微感吃惊,他感觉到自己对老爹似乎还是了解得少了一些,似乎是老爹一回到这种他熟悉的领域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对边地军务的各类情况,几乎是信手拈来,完全没有在京师城里对自己的言听计从了。
见自己儿子有些讶然,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别以为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就不懂这些,只是人家谦虚,或者说还不太了解下边的实情,稍稍熟悉一下,人家就都能明白。”
冯紫英赶紧点头:“爹,我可没其他意思。”
“嗯,柴大人也和我说了你的表现,嗯,说后勤补给粮草问题,还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不过说到点子上,不代表能解决得了问题啊。”
冯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爹,榆林镇这边粮草也不足?”冯紫英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变出粮草来,但打仗就是打粮草,打后勤补给,这是大家都明白的,若是榆林镇这边都支应不起,那固原镇和甘肃镇就更危险了。
“你爹也是听了你的话,这两年算是动了些手脚,准备了一下,否则真的还玩不动。”冯唐叹息,“但即便如此,如果北边河套里这些土默特诸部仍然这般,兵力拖在边墙上,怎么解决那边叛军的问题?山西镇的兵不来了,大同镇一万兵马还在路上,就已经来人接洽粮草了,这不该是兵部的事情么?可柴大人告诉我现在还只能让榆林镇先垫着,这仗还怎么打?”
注意到自己老爹在叹息之余却也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甚至嘴角还有些微微上翘,冯紫英便知道自己老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事儿,这是老爹心情比较轻松的表现。
“爹,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冯紫英主动替自己老爹把茶水续满,这屋里只有父子二人,便是冯唐最贴身的护卫都没有进来。
“你看出来了?”冯唐倒有些诧异,自己儿子倒是有些眼光啊,原来觉得是在京师城里如鱼得水,没想到对军务也有涉猎。“你先前也说得没错,甘肃镇那边如果只要把叛军压在东部诸卫境内动弹不得,那就算是大胜了,固原镇这边情况差了一点儿,大同兵过来,我建议曹大人直接增援庄浪卫那边,只要卡住庄浪卫,叛军就翻不了多大的风浪,但要彻底解决叛军,还得要两条。”
“是不是土默特人?”冯紫英沉声问道。
“嗯,你都能看得出来,估计柴大人和杨大人也都看出来了。”冯唐很坦然地道:“我和柴杨二位说了,不解决土默特人,榆林镇的兵动不了,要么从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来,光是大同镇这也一万兵远远不够,要么就要解决土默特人。”
“顺义王?”朝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位置了,冯紫英猜测道。
“没那么简单。”冯唐脸色严肃起来,“为父得到的消息,三娘子身体很差了,基本上都起不了床了,所有兵马钱粮乃至印信都交给了其孙素囊,卜石兔从西海归来,而且还和西海鄂尔多斯诸部保持着联系,但是他在河套内的力量远不及素囊,……”
冯唐仔细的向冯紫英介绍着整个河套地区和大小松山地区的鞑靼各部情况,哪怕是向柴恪和杨鹤都没有这么耐心和细致。
“爹,那哱拜把阿赤兔部引入了松山,而你刚才说到原来占领大小松山的松虏是以阿赤兔为首的四部,除了跟随阿赤兔的宾兔娘子部,外还有两部呢?”
冯紫英仔细的记录着自己父亲的话语,这都是无数线报仔细整理总结出来,哪怕自己只是参与这一场战争,也有极大用处。
冯唐点头,“嗯,还有两部是阿赤兔的叔叔着力兔和宰僧,他们被逐出之后,没有和其侄儿阿赤兔一道西窜,而是向东进入了河套,和土默特人混居了。”冯唐很满意自己儿子这种认真学习的劲头。
松虏也就是指侵入松山地区之后盘踞的松山鞑靼人,首领是宾兔,而宾兔死后,松山被大周收复,松虏一分为四,其中两部是宾兔之子阿赤兔和宾兔娘子带领聚合在一起西窜贺兰,而另外两部乃是宾兔两个弟弟着力兔和宰僧,借住在河套土默特部地盘是哪个,他们都属于鄂尔多斯部,而不属于土默特部。
“那着力兔和宰僧难道就眼睁睁看到自己侄儿占领松山,没他们的份儿?”冯紫英再问。
冯唐迟疑了一下,“论理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他们屈居在河套,而河套现在是素囊台吉势大,而素囊台吉明显是和哱云、刘东旸他们取得了默契,恐怕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那着力兔和宰僧部有多少人马?”冯紫英沉声问道。
“各自有三四千帐,远不能和素囊台吉抗衡,这大概也是他们忍气吞声的缘故。”冯唐摇摇头,“他们若是敢乱动,素囊肯定不能答应。”
“那如果让他们和卜石兔联手呢?”冯紫英没有理睬,继续道。
冯唐有些意动,但最终还是摇摇头:“素囊台吉力量太强,而且河套那些信奉白莲教的汉人也都跟从素囊台吉,起码在河套,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就算是着力兔、宰僧和卜石兔联手,也一样不是对手,着力兔和宰僧恐怕不敢冒这个险,一旦他们被素囊台吉驱逐,只怕就只有身死族灭的份儿了。”
“如果再加上我们大周呢?”冯紫英语气加重,“给卜石兔顺义王的名分,让卜石兔从西海蒙古那边拉人过来,那些土蛮多罗部不是一直想要返回河套么?让卜石兔去利诱他们返回河套,把大小松山许给着力兔和宰僧,只要打垮素囊,一切都好说!”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紫英,你可知道遏制西海蒙古东返一直是大周的国策,如果像土蛮部也都是返回了河套,在西海的永谢土部也要求返回河套怎么办?
”求之不得,越多越好,越乱越好。”冯紫英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外乎就是担心河套鞑靼人越来越多吧,可是爹你要明白,我们大周并不惧怕鞑靼人越来越多,而是担心他们一家独大,或者统一起来,现在素囊台吉就有了这个迹象,所以顺义王这个称号永远都只能给弱小的一边,绝不可能给最强的一边,也绝不允许一家独大,一边吞并另一边!”
“对我们大周来说,草原上是越乱越好,在我们现在无力收回河套时,就只能让河套越乱越好!不乱,我们就要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让它乱起来!不乱不行!以前大周寄希望于某一个人对我们大周的态度能够带来平安,这是一种被动的策略,而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其实应该更主动的采取符合我们利益的策略,比如分而治之,……”
丙字卷 第六十节 抓七寸
冯唐震动很大。
两年不见,自己儿子变化越发大了,而且一些思路观点已经隐隐成型,开始从朝廷大局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虽然说这里边还有些许多有待商榷的,但是不得不承认,从大方向上来说,这是正确的。
北元自从退出中原之后,一直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下,但也先控制下的瓦剌给了前明沉重一击,后来俺答汗控制下的鞑靼也给大周带来了极大威胁,但在各种因素得促成下俺答封贡最终达成,使得鞑靼和大周之间保持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一种相对和平状态。
但这种和平状态也只是相对而言,在俺答死后,原本就很脆弱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无论是左翼的察哈尔,还是右翼的土默特,亦或是西海蒙古诸部,都时断时续的袭扰大周边境,也给大周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九边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慢慢形成的。
由于为了防范来自北面的侵袭,九边不得不保持着巨大的军事力量,因此九边军饷也成为大周户部最大的一根绞索,随时都让大周喘不过气来。
如冯紫英所说,大周北部边境的和平实际上取决于鞑靼人的态度,这是非常危险的。
要抢回主动权,根本之策只能是自身强大。
但在这一点暂时难以实现的情况下,就只能采取一些策略性的手断了,比如分化瓦解,抑强扶弱,利用大周的资源优势来充当平衡手。
但要真正涉及具体操作,尤其是要在此次宁夏平叛的战事中来实现这一点,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
“修龄,你觉得冯自唐如何?”柴恪背负着手站在榆林卫城城墙上,卫兵们都远远在十步之外。
呼啸的西北风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沙尘时大时小的掠过,只需要站在城墙上一炷香功夫,就能接上一层细密的黄尘。
“算是老成谋国的宿将了,不愧是在大同镇干了十多年,换了一个人,榆林镇恐怕都危险了。”杨鹤平静地道。
杨鹤不通军务,以前一直干御史,但是他见得多,如同他来之前一位通宵军务的朋友所言,看一个武将如何,其实只需要看一看的后勤补给状况如何就知道了。
所以作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他来之后就直接深入到榆林镇诸卫诸部的粮秣武备物资的造册备案和准备上。
这是他和他带着的都察院两名御史的职责。
看了两日下来,虽然不能说兵精粮足,但是后勤上准备还是比较充分向西跨榆溪河经保宁堡到波罗堡,或者向南走响水堡到波罗堡,沿着无定河南岸向西至芦河东岸,过怀远、武威、清平之龙州。
他带着两名御史兵分两路,一路查物资包括粮秣和兵刃箭矢的准备,一路查沿线驿站配备情况。
“哦?修龄对冯自唐评价这么高?”柴恪对冯自唐印象也不错,但是却没想到杨鹤居然如此评价,老成谋国,这句话放在一个武将身上,而且是出自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的口中,柴恪可不相信就因为乔应甲与冯紫英有师生之谊就这么夸赞。
“子舒兄,余以前接触军务不多,甚至也可以说不通军务,但是也曾听闻过一个说法,要看一个武将的本事,最重要的不是看他能否冲锋陷阵勇冠三军,看他能不能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在后勤保障上的手段准备,这一点做得好,基本上这个武将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哦?”柴恪细细品味,最终却是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句话极有道理,特别是在大周九边,那就更有道理。
“冯自唐才来也不过两年,要说他在大同如果做到令行禁止将士信服,我觉得不难,但是在这里,他的威信也不低,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称得上是将士效命,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杨鹤继续道:“我自己带着人趁着这两日查看了粮秣准备,虽然缺损不足,但是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甚至好于我的预估,三边四镇不能指望和宣府辽东比,所以算不错,另外沿线驿站,按规定每堡夫子二人,站驴十头,草料备足,查看了四处驿站,只有一处站驴八头,其他均是满额,嘿嘿,能做到这一点,杨某都有些佩服了。”
“但修龄,我觉得冯自唐在胆魄上似乎有些欠缺,不是说他畏惧战事,而是觉得他有些保守,你都说他称得上兵精粮足,但是在甜水堡和下马关堡一线,占据优势却不肯放手大打,如果那个时候他敢胆大一些,让贺世贤全力进攻,安边所和青冈峡乃至平虏所,都未必就会被叛军一举夺下。”
说到这里,柴恪都为之扼腕,贺世贤部在饶阳水堡、三山堡、甜水堡一线实际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两战皆捷,但是却不肯越雷池一步,止步于三山口。
杨鹤哑然失笑,柴恪未免把这些个老兵油子们想得太简单了。
冯自唐几起几落,怎么可能会轻易做越线之事?
贺世贤也是宿将了,难道不清楚情感下和安边所是哪里?那是固原镇的地盘!
没有冯自唐的军令,贺世贤敢越界而战,冯自唐就敢行军法。
同样没有兵部或者柴恪这位三边总督的军令,冯自唐敢下这道命令,他杨鹤就敢立即弹劾他,让他立即束手待职。
临机权变那是在自己职权范围,榆林镇地盘内,随便你这个总兵怎么发号司令,超过界限,没有兵部或者总督授权,除了有所仗恃的文臣敢玩这一手,武将玩这一手,那就是自取祸端。
冯自唐怎么可能去为了固原镇一城一地的得失去拿自己一家人性命去冒险?
“子舒兄,你的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这些个武勋宿将,在九边之地浸淫这么多年,太清楚这里边的门道了,没有朝廷的旨意,能做到这一步我觉得已经超出了我们预料了,我可以断言,即便是大同兵来了之后,也未必能做到榆林镇的程度。”杨鹤笑着道。
“修龄说得也有道理,也许是我对冯自唐期望值太高了吧。”柴恪也笑了起来,心情也好了不少,应该是榆林镇的备战情况让他心情宽松不少,也对击败叛军多了几分把握。
”大同兵后日就能到,而朝廷已经来了几道旨意了。”杨鹤目光望向西方,“恐怕朝廷也不允许再拖下去了。”
“可是甘肃镇那边情况始终不明,而且鞑靼人如果始终在边墙外不走,榆林镇能抽出来的兵数量太少了。”这是横亘在柴恪心中最大的隐忧,“冯自唐始终不同意尤世功部倾力而出。”
柴恪作为三边总督当然有权全权指挥三边四镇兵马,但是冯唐作为总兵官的意见他肯定要尊重,不能说服冯唐,这一仗打起来就始终难以让人放心。
杨鹤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子舒兄,顺义王之事可得授权?”
柴恪也迟疑了一下才道:“陛下临行前也曾与我说,若是迫不得己,可以在顺义王王位上便宜行事,但是务必要考虑日后大局,不能因一时方便留下后患。”
“既如此,不妨招冯唐来,我相信其人肯定在这方面有考虑。”杨鹤断然道:“其人在大同时便与塞外诸部往来密切,只是尚有底线而已,否则……”
柴恪悚然一惊,目光意似不信,“修龄,你是说……”
“子舒兄,你在都察院任职时间太短,所以不太清楚这九边情形,这在九边当总兵、副总兵的,哪个和边墙外的鞑靼人没联系?有营生往来都是最普通的,许多人甚至搭伙营生,只不过有些人有底线,有些人则肆无忌惮罢了。”
杨鹤说起话来越发随意。
“冯家在大同镇经营几十年,从冯秦、冯汉到冯唐,塞外鞑靼诸部,内外商贾,哪一个敢不认他们冯家?便是麻家都要逊色冯家几分,只不过随着冯秦冯汉故去,只剩下冯唐一人,人丁单薄,才慢慢被麻家赶上来而已。”
“你是说冯自唐四年前被解职亦是因为……”柴恪越发震惊。
“我不是说了么?冯自唐算是有底线的,但是并不代表他就和鞑靼诸部没交情了,哼,只怕那扯力克也好,三娘子也好,素囊台吉也好,卜石兔也好,着力兔也好,都是和冯自唐眉来眼去有过瓜葛的。”杨鹤淡淡地道:“四年前冯自唐遭弹劾被解职,当时我不清楚,后来大略知晓一些,他同时得罪了山西范家和靳家,人家可是花了大力气才算是找到他一些把柄,咱们都察院里也有人授命要让他落职,所以……”
“既是如此,那冯唐岂肯冒险掺这趟浑水?”柴恪皱眉。
杨鹤乐了,“子舒兄,你可千万别说你把冯铿拉来只是单纯欣赏他,这未免太虚伪了。”
柴恪也笑了起来,摇摇头,却不再言语。
“子舒兄,不妨和冯自唐挑明,他或许可以不在意自己,但是冯铿是他嫡子独子,对其前程,他可是比谁都在意。”杨鹤阴冷的一笑。
丙字卷 第六十一节 为国
伴随着大同兵的到来,榆林镇的军队也在加快调整。
但镇靖堡和永济堡一线鞑靼人的活动也日益活跃,不断袭扰沿线的堡寨聚落。
尤世功的大军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行动,以应对不断加剧的形势。
“自唐,看来令郎的意见很中肯,如果要想放手出击,的确需要解决北面的鞑靼人。”柴恪来榆林没几日,但是却瘦了一圈儿,眼眶更深陷下去,嘴角也起了几个大泡,显然是心火上升给急的。
“柴大人,杨大人,卜石兔那边我的确有联系,但是这厮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也极为狡诈,当然更主要的是素囊的大军压境,也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深怕被素囊给一锅端了。”
冯唐倒是显得很轻松,有了柴恪坐镇,这一切风险责任都交到了柴恪手中,他只需要按照柴恪的要求行动就是了。
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冯紫英,还有与柴恪并肩而坐的杨鹤,冯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
榆林镇各部兵力调整都已经摆在了柴恪面前,哪一支是精锐,哪一支略弱,哪一支擅长攻坚,哪一支擅长野战,各支兵马的领军武将特点脾性,冯唐都如数家珍的像柴恪做了汇报,只等柴恪发号施令了。
哪怕是柴恪无视鞑靼人,命令尤世功直接向西发起进攻,他也不会发表意见,只要柴恪有这个胆魄。
“那着力兔和宰僧呢?我听说这两位深入浅出,对阿赤兔和宾兔娘子有很大的怨气?”柴恪微笑着道。
“哦?看来柴大人对咱们河套这边情况也很熟悉啊,着力兔和宰僧下官也认识,打过交道,他们被从松山撵了出来,就一直在河套里呆着还算老实,当然这只是和阿赤兔和宾兔娘子两部相比来说。”冯唐也有些惊讶,意识到有点儿问题,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儿子,“要联系上这两个家伙也行,不过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们在河套里素来行踪不定,抱团活动。”
“自唐,你觉得素囊现在表现出如此咄咄逼人的势头,究竟为何?难道他认为有他的支持,哱拜和刘东旸他们就能盘踞宁夏?”柴恪不再绕圈子,“自唐你是老西北了,从大同到榆林,十多年,冯家这几十年在九边为国效命,劳苦功高,朝廷都记着呢,皇上在我临行之前专门召见我,要我告诉你,希望你好好打好这一仗,不负冯家英名,……”
冯唐心中冷笑,这怕是要自己拼死卖命吧?真想好好打这一仗,就大同来这一万兵?京营数万人,就来五百人?当然估计皇上也调动不了那几万京营。
“柴大人,杨大人,自唐既然在榆林镇总兵位置上,自然要尽心效命,战事有柴大人和杨大人坐镇,自唐也有信心尽快平定,只是这兵力有限,若是宣大不能抽调兵力来,那是否能从河南、四川抽调部分卫军组建营军增援?二位大人也应该看到了宁夏镇的糜烂局面,如果甘肃镇也如我们猜测的那般,恐怕情况还会更糟糕,……”
冯自唐回答得很轻松自如,完全没有任何负担。
“至于说素囊台吉,这厮被扯力克和三娘子压了这么多年,扯力克一死,三娘子久病,下边人都把他当成了扯力克和三娘子的继承人,可卜石兔这厮在西海呆了这么多年却突然带着一帮部众跑回来要夺位置,他如何能服气?他也很清楚朝廷素来尊崇大义名分,卜石兔是长孙,自然该接顺义王的位置,可就这么拱手让位,别说是他,就是他手底下也不会答应,……”
“那自唐你认为哱拜和刘东旸与他是什么关系?”柴恪耐着性子,这个老滑头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开始绕圈子,不愿意切入正题。
“相互利用呗,既然朝廷不愿意给他名分大义,他觉得凭他的实力,也许可以扶持一个愿意相互策应和尊重的势力来,大周在北边的情形,素囊恐怕比我们朝廷很多阁老更清楚呢,没见他随便动作两下,山西镇和大同镇就如临大敌么?大同这一万人也是走得快,慢一点儿,我估计王总督就得要扣下来了,当然,即便是我也不敢轻视素囊,没见着他这兵压镇靖堡和永济堡,我也一样心里发憷,尤世功部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冯唐沉吟着:“柴大人,杨大人,我知道你们想解决素囊的威胁,但是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呢?而且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恐怕也不是给素囊许一个空头愿就行的,他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要停下来,那也需要时间,可我们现在有那么多时间么?”
“既然素囊自己停不下来,那我们就要找外部力量让他停下来。”柴恪沉声道:“让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联合,朝廷愿意给他们名分和支持,……”
“他们联合也没有用,和素囊相比,他们差得太远,卜石兔大部在西海,他自己只带了一部分人马回来,着力兔、宰僧狡狯,不会轻易上这个当。”冯唐漫不经心地道。
“如果卜石兔不想争这个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那他跑回来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素囊的力量比他强得多?”柴恪淡然道:“这说明卜石兔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我和杨大人商议,还是要从这个角度着手,想办法拖住素囊,另外你所提到的河南四川抽调兵力,朝廷在我们出来之前已经下旨,预计两个月之内就会过来。……”
“两个月?”冯自唐摇摇头,笑了起来,“柴大人,不是自唐不信任朝廷,从抽调组建,到粮草备齐上路过来,三个月能到都阿弥陀佛了,不信咱们走着瞧吧。”
柴恪也有些不耐烦了,遇到这种兵油子,什么话题都能给你扯上半天,就是不上你引导的路径。
“自唐,此事暂且不提,我有意派人出塞前往河套,接洽卜石兔,我知道榆林镇在这边和卜石兔、着力兔以及宰僧都有联系,所以要促成他们三方联合牵制素囊,……”
冯唐微微色变,眼角一阵抽搐,哑声道:“大人既然有此意,自唐自当配合。”
柴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有意让紫英和龙禁尉副千户张瑾一并进河套……”
冯唐脸色阴冷下来,粗暴地打断柴恪的话头:“柴大人可是想让我们冯家绝嗣么?紫英他不过是庶吉士,并无参与军务之责,是谁出此损招?冯家便与他不共戴天!”
杨鹤眼角也是一阵抽搐,这家伙好像是怀疑自己了,可这让冯紫英出塞,自己便是不谏言,难道柴恪就想不到?
若是换了哪个武将敢这般和自己说话,柴恪就要发作了,但是今日他却知道此事的确有些为难人,他还真的只能忍受。
可算来算去,若是要去河套见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这些都是草原上闯荡多年的部落首领,都是只认实力和实利的角色,寻常官员去根本难以取得他们的信服,可是冯紫英无疑是最合适的角色。
“自唐,此事关系重大,……”
“柴大人,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们冯家在边地戍守几十年,只剩下我父子二人了,我大哥战死呼伦塞,我二哥病死大同镇,现在你们又要让我唯一的嫡子上战场,这未免太过了吧?若是紫英有一二兄弟,冯某也无怨言,若是紫英有后,冯某亦不会出此恶言,但是冯某今年已经五十方有此一子,你们这般做莫不是要故意让我们冯家绝后?”
冯唐眼睛都红了起来。
他先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不对,但是只以为是柴恪和杨鹤觉察到了冯家和草原上这些部族的关系往来,想要利用这些关系,或者借机要挟。
对此冯唐并不在乎。
作为总兵他有权和塞外各部保持必要的联系沟通,别说这蒙古右翼,便是左翼和西海蒙古那边,他也有联系,这也是冯家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底蕴。
但他未曾想到柴恪和杨鹤居然是要让冯紫英出塞去联络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他们,这特么就是比掘人祖坟还恶劣的行径,一下子就把他惹怒了,如果不是武将天生对文官的敬畏,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
“父亲,……”
“不用说了,此事我决不答应!”冯唐狠狠的扫了冯紫英一眼,柴恪此时也有些愠意:“冯将军,国事为重,冯铿既是本官下属,便得由下官安排,……”
“哦?”冯唐脸色也冷了下来,“既如此,那便由得柴大人安排便是,何须征求本人意见?本人还有军务,告辞了。”
说完便扬长而去。
柴恪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倒是杨鹤摆摆手,“紫英,你先去劝一劝令尊。”
“柴大人,杨大人,我父亲有些失礼了,还请恕罪,我先去劝一劝我父亲,相信他冷静下来,便能接受……”冯紫英也是拱手行礼。
丙字卷 第六十二节 老狐狸,演技派
待冯紫英出门,柴恪才抬起头,幽幽地道:“修龄,你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杨鹤也是叹气,“可是除了冯紫英,又有何人能承担此责?楚材倒是可以去,但是一个兵部员外郎在在军中尚能有些影响力,放在草原上,谁人认得他?张瑾?龙禁尉的身份,吓唬商贾老百姓还行,遇上卜石兔这等部酋,他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只是没想到冯唐如此……”柴恪也摇了摇头,他并不愿意因此事而与冯唐结怨,此番平叛还倚仗冯唐甚多,若是冯唐因此而心怀怨恨,只怕就命运多舛了。
“也能理解,换了你我,只有此独子,却要让他入草原,只怕心里会更是恚怨恼怒。”杨鹤也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若是之前紫英本人不愿意去,子舒兄还要令他去么?”
“那不会,冯紫英此人绝顶聪明,若是没有几分把握,他便不敢扛此重任,他没把握,我也不敢将此任交与他。”柴恪此时已经沉静下来,目光暗邃,“这等大事,若无把握,我宁肯保守一些,让楚材去。”
“不过子舒兄,你对紫英授权太大,日后若是……”
杨鹤想了一想,又道,但是随即被柴恪打断话头:“修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从长远来看,若是战事迁延日久,宁夏甘肃二镇可能会被荼毒得糜烂不堪,朝廷将来会花费多少来赈济和重建?或者就直接放弃?恐怕这都是朝廷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在临行前,皇上和叶阁老都曾经和我谈及此事,不惜一切代价,尽早结束战事,否则我们只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杨鹤也喟然长叹,有得必有失,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冯紫英追着自己父亲回到总兵府中,看见自己父亲进了书房,这才赶紧跟了进去。
两记耳光狠狠的抽打在冯紫英脸上,打得冯紫英眼冒金星,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时什么时候挨这样的狠揍了。
脸一下子就火辣辣起来。
“爹!”
“这是教训你日后做事之前先考虑周全。”冯唐冷冷的话语让冯紫英明白此次自己老爹是真的生气了,“这等大事,你为何不和我商量?!真以为你爹在草原上的影响力大到能保你平安无事了?”
“不是,爹,……”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多了几分惊喜和信心,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老爹真的和鞑靼人那边有很深的关系啊,“柴大人和杨大人找到我说了此事,也介绍了情况,我觉得好像只有我更适合出使,……”
“出使?什么狗屁出使?你代表朝廷?你就是柴恪的一个私人代表,还得要加上你老爹的光环,否则你以为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会理你?”
冯唐此时全无先前在柴恪和杨鹤面前的那等暴怒,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和思考,“我先前就有些感觉不对劲儿,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狠,居然先把你给说动了心,……”
“爹,你知道他们先和我说了……”冯紫英讶然。
“哼,你以为柴恪和杨鹤是蠢人么?你都大名在外了,这等大事你答应便说明你对草原形势有了解,甚至就是你我父子有过探讨,有了相当把握,所以才敢应承,你要一犹豫,说明你我父子心里都没底,你一个庶吉士,让你去,既达不到目的,耽搁了事情,而你出了事儿,除了招来我的记恨外,还能有什么?”
冯唐的话让冯紫英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味来,涩声道:“爹,你们都早就知道?”
“哼,你以为我们都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冯唐轻哼了一声道。
“那爹你刚才还怒不可遏……”冯紫英糊涂了。
“那只能说是从大的层面没有多大危险,但是一进草原便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意外因素有多少,谁知道?”冯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冯紫英:“我不那样爆发一番,柴恪和杨鹤能记住我和你父子二人,为朝廷付出有多大?”
冯紫英真的是瞠目结舌了,这都是表演艺术家啊,自己真的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啊。
还以为自己老爹真的是为了自己安全绝不肯答应呢,结果呢?
全特么是套路!
演技派!
见自己儿子惘然若失,一脸颓丧,冯唐摇摇头:“紫英,你爹在边地打滚几十年了,什么事儿没见过,爹给你撂句实话吧,平叛不难,哱拜也好,刘东旸也好,成不了气候,大周的气数还没尽呢,问题是如何最短时间的平叛。”
冯紫英慢慢品味过来。
“一旦战事迁延,两镇乃至整个陕西被打烂,宁夏甘肃二镇战后就可能成为朝廷流血不止的伤口,朝廷要想避免这种局面,这需要大量粮食和银子来赈济恢复,朝廷拿得出来么?拿不出来,那可能就是无休止的叛乱和匪患,一样会让朝廷诸公夜不能寐,明白么?”
“所以,舍弃一些东西给草原那些个鞑靼人,就像你说的那样,让草原诸部无暇他顾,是个好招数,但是治标不治本,只能说是临时应对,终归要靠我们自己,可在目前能够赢得时间。”说到这里,冯唐狐疑的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紫英,怎地柴恪和杨鹤的观点和你先前与我说的恁地相似?莫不是你主动去和他们说的,或者就是主动请缨?”
见自己老爹又有暴走的模样,冯紫英赶紧解释道:“没有,爹,我怎么可能那么幼稚?柴大人和杨大人找到我说到了此事,我也提了我的一些观点看法,和他们比较一致,最后会说到我能不能去草原,您也知道柴大人点将都我头上,必定是有所图,这等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拒绝,而且我也知道爹您肯定在草原上是有些安排的,嘿嘿,……”
“你怎么知道?”冯唐猛地问道,目光瞪着自己儿子。
“嘿嘿,我在大同时,您就是没当总兵了,不也有草原上的一些人来拜会您么?我看那些人应该都是草原诸部头人酋长派来的吧?而且送的礼都不轻,……”
冯唐笑了起来,“小兔崽子,这些个事儿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呢。”
冯紫英浅笑不语。
冯唐沉吟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去挣这份功劳,倒也不是不可以去,我们冯家在大同几十年,土默特人也好,察哈尔人也好,鄂尔多斯部也好,永谢布部也好,我们都算是有些交情,但是交情归交情,在涉及到部族生死利益时,人家也不会买账,这一点你要搞明白,不过有这份交情,他们倒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好歹你爹还在榆林当总兵,冯家、段家在边墙内外都还有一些关系人脉,他们日后还要和我们打交道,……”
又叹了一口气,冯唐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能不去,最好不去,毕竟进了草原,意外因素太多,没准儿遇上一群不开眼的流虏就能出事儿,事后就算是能找到他们报复回来,那又如何?咱们瓷器不能和瓦罐碰啊。”
“爹,您这会儿说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冯紫英讪笑着。
“也许还是该让你早点儿成亲,有了子嗣,纵然你真的出了事儿,啊,呸!”冯唐也觉得不吉利,平素都不在意,但是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就不一样了,“有了子嗣,你自己也能踏实一些稳重一些,我和你娘日后也能对冯家有个交代,你娘来信说你屋里不是收了贾家几个丫头,此番事了,你回去也差不多满十六了,便收了她们,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至于成亲之事也就不用那么急了,……”
见自己老爹把话题又扯远了,冯紫英也是啼笑皆非,“爹,说这事儿远了,还是说当下吧。”
“哼,远了?不远了,乔应甲给为父来了信,说起了沈珫嫡女的事情,为父觉得可以,已经回了信,你回去之后,和你乔师商议,便可向沈家提亲了。”冯唐顿了一顿,“此番平叛下来,想必朝廷必有封赏,为父便可请朝廷让你袭爵和兼祧,沈家女可入你大伯这一房,……”
冯紫英皱了皱眉,但此时他也无心多和自己父亲在此事上纠缠,“爹,说说草原上的事情,儿子要去见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您给儿子说说情况呗。”
“嗯,我先和你简单说一说,届时你要去我让冯佐跟着你,他对草原上最熟悉,那边几家首领都见过,到时候你在路上可以多问问他。”冯唐点点头,关乎自己儿子性命,他当然不会轻忽。
“……,卜石兔是晁兔台吉的长子,晁兔台吉和你大伯相熟,只可惜早死,他曾经带着年幼的卜石兔来过大同,后来晁兔台吉死了,卜石兔就跑到西海那边去了,不过他毕竟是长孙,按照草原规矩,扯力克死了,就该他来坐这个土默特汗位,但草原上虽然重视名分规矩,但更重视实力,没有实力,这个汗位他就坐不稳,他实力虽然弱了一些,但是却还有部族中一些扯力克兄弟辈的长辈支持,……”
“……,着力兔和宰僧和阿赤兔、宾兔娘子分道扬镳逃入河套后,一度混得很凄惨,其部四处流落,流失了很多,后来和你二叔交好,你二叔便给他们指了一条道,他们便在黄甫川到板升一代驻牧,一度遭到鄂尔多斯其他部的排挤打压,也全靠你二叔给了他们一些接济,……”
“……,还有就是板升和河套的汉人,嗯,恐怕你也知道,那都是些白莲教众,不过俺答封贡之后,赵全和李自馨被俺答交给了朝廷斩首之后,这些汉人便不再信任鞑靼人,但这一二十年里,这些汉人分散成几部,在河套这几部主要是以农耕为主,其中首领赵崇山乃是赵全之侄,若是需要可以联系,他和为父有往来,还有那李自庭,乃是李自馨的堂弟,也是其中一部首领,去年还曾经来过为父这里,他与你舅舅关系密切,……”
油灯下,冯唐很耐心的给自己儿子开始补课,这关系到冯紫英进入草原之后的成败得失。
丙字卷 第六十三节 河套之春
听到老爹一点一滴的介绍这整个边墙以外的情形,冯紫英才深刻了解,这冯家在大同几十年还真的不是吹的。
无论是鄂尔多斯部还是土默特部,只要是首领就免不了要和内地有商贸互市往来,而作为总兵官便把持着那道闸口,和哪个部族交好,便可以把口子开得大一些,对那个部族不满,便可以收紧一些,那这个部族首领这个位置就要坐不稳当。
段家同样是大同豪门,虽然比不得冯家这等勋贵,也没有出什么读书人,但是段氏兄弟,也就是冯紫英两个亲舅舅,一个捐了一个五品同知,乃是著名本地药材坐商,一个则是从事从大同到口外的牲畜皮货买卖,都是拥地百顷,属于典型的坐地虎。
冯家进京之后,段氏亦有来往,其舅舅也曾经来过京里,只不过冯紫英几个表兄读书都不太行,五个表兄,仅有一人考中秀才,其余四人都只能跟随父亲营商。
“紫英,你要记住,鞑靼人最喜恃强凌弱,若是你弱了,那边一切休谈,只有在足够强大的情况下,才能和他们谈义利。”冯唐最终总结,“卜石兔也好,着力兔和宰僧也好,你要让他们明白,朝廷不是打不下宁夏或者奈何不了素囊来求他们,而是朝廷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去打,不愿意花更多的钱银,所以才会选择他们,……”
冯紫英深以为然。
别以为草原上的鞑靼人就是蛮夷之辈,中原汉人并不比他们聪明许多,尤其是一部头人酋长,尽皆是人精,否则如何能从弱肉强食的草原中生存下来?
或许他们可以被一时所蒙蔽,但是只要稍稍冷静清醒一些,就应该能看得清楚现在的形势,这也是冯紫英敢于一闯草原的底气。
“爹,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出发更合适?”冯紫英又问了一个问题。
冯唐脸色迅速狰狞下来,双手合十,轻轻的揉动:“不急,要去也得要让草原上这帮鞑靼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我会让贺人龙突袭熙宁堡!十日之内,我会让贺世贤夺下平虏所,封死叛军南下的道路!不打赢两仗,铿哥儿你怎么进草原去和他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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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一行人出塞时已经是三月初了。
春末的草原上,仍然是冷意逼人,厚实的老滩羊皮夹袄裹在身上,歪戴一顶翻毛皮帽,一匹不起眼的黄骠马鞍后斜挂着两个皮袋。
盐巴和茶砖这是出塞必带的物件,既可以作为交换物事,也是最好示好礼物。
二十余人小队看上去不多不少,但也算是冯唐能为自己儿子准备得最充分的武装力量了。
二十人中大部分都是在草原上长期厮混的夜不收和尖哨,论武技精熟,人人都能以一敌三敌五,也都明白此次进草原的任务,就是护送好这位总兵大人的公子,也是三边总督的私人特使。
清一色的一人双马,厚背窄锋刀加贴身短刺,这是夜不收的标准配备。
冯紫英也学着,带了一柄自己耍得最熟练的窄锋刀,但是和夜不收们的厚背窄锋刀略有区别,毕竟他不是专业玩这一手的。
尖哨们的配备略有区别也是窄锋刀,但是分量要轻一些短一些,略微有些弧形,更像是草原上马贼们管用的斩马刀,但又更短一些。
懒洋洋的阳光已经爬上了天际,照在人身上,但是给冯紫英的感觉仍然是冷,哪怕是老羊皮袄裹得够紧,但是那股子冷劲儿仍然一个劲儿的往胸襟里钻。
一行人是从盐场堡出的塞,避开了素囊台吉部最活跃的波罗堡到永济堡这一线。
七日前,榆林军贺人龙部连夜突袭熙宁堡,一举斩杀叛军七百余人,并趁势拿下了洛浦河边的韦州所,兵锋直逼小盐池,使得刚刚来得及在青冈峡、安边所站稳脚跟的宁夏叛军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中。
甚至还没有等到贺世贤发起进攻安边所和青冈峡一下的叛军便仓皇西退,而贺世贤部趁机发起猛攻,从安边所一直打到了平虏所下,如果不是在镇戎所的叛军一部来援,日榆林军就能拿下平虏所。
趁着入侵固原镇的叛军注意力都集中在平虏所这一线时,贺世贤派一部突然北上,突袭下马关,一举夺下下马关,使得韦州所、熙宁堡、下马关连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之势,确保了这一深深切入宁夏卫腰肋处的要害地位掌握在了榆林军手中。
随着大同兵从南面进兵,宁夏叛军被迫从平虏所和镇戎所沿着清水河收缩回半个城,那里已经靠近宁夏中卫地界,开始在这一线布防。
不过榆林军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不能解决素囊台吉在北面的威胁,让尤世功的主力腾出手来,这场战事便会无限期的僵持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冯唐才算是松口同意冯紫英一行人北上出塞。
一行人出塞之后就沿着老花马池和锅底湖一线向北,直奔黑水河也就是都思兔河而去,卜石兔部现在就在那一带驻牧。
虽然仍然冷得人全身发僵,但是草原上泥地缝隙里已经能隐隐的看到几丝嫩青,春天来了,只需要再来那么一两场雨,整个地面便会迅速变成草木葱茏的盛景,这就是河套。
这样大一股部队,只要不是遇上鞑靼人大部精锐,便是寻常马匪也好,小股流虏也好,都是不敢招惹的。
看看这帮人的打扮,就能知道这些多半是来自南面汉地的边军精锐,草原上的人也不蠢,什么生意都能做,但是折本生意不会做,要想消灭这样一支力量,不付出上百人的伤亡,那是休想,更何况一看这又不是什么大股商队,根本不值得。
“佐叔,还得要几日才能到那边?”出来两日了,运气不错,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偶尔遇上那么一两拨牧人,都是远远的赶着羊群离开了。
这一线应该是素囊和卜石兔部的势力错综交汇地区,也有一些依附于素囊或者投靠了卜石兔的小部落在这一线放牧。
“估计还得要三天吧,不敢走快了,马儿受不了,万一遇上紧急情况,那咱们就麻烦了。”冯佐脸颊干瘦,眉峰如刀,一双鹰鹫般的厉目始终在不经意的四处游移。
没办法,若是自己一人倒也罢了,冯佐自信在这草原上要想要自己的命的人还难得找出来几个,但是带上少爷,就真的不好说了。
老爷的交代很简单,如果少爷回来不了,他也就别回来了。
委实这位爷对冯家太重要了,所以从一开始要出塞冯佐就不赞同,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冯佐,他只能应允下来。
自己死不打紧,这少爷可真的是出不得事儿,冯佑那厮便是带着少爷冒了一回险都被太太给撵了出来避了一年的风头,这一次回去之后若是被太太知道,怕是老爷都脱不了干系。
不过有着二十骑夜不收和尖哨精锐随行,冯佐心里又要踏实许多,老爷也是下了大血本了,这都是榆林军中最精锐骁勇的角色,便是遇上寻常的鞑靼骑兵小队,这一支力量也完全可以应对。
有三骑早已经放了出去,这是规矩,沿着西北、正北和东北方向巡逻,一旦发现有可疑迹象,便要迅速折返报告。
“卜石兔现在在这边就只有五千帐?那他和素囊相比未免也相差太远了,这样赖在这里不走,佐叔,你觉得他目的何在?”
冯紫英知道冯佐虽然名义上是自己老爹的亲随,但实际上却有几个身份,护卫,总哨,以及冯唐的外总管,可以说冯家的各种事情基本上都没有瞒过冯佐,而冯佐的两个儿子也早就在大同置地成家了,甚至还带了三个孙子孙女了。
“铿哥儿莫要小看这卜石兔,昔日大爷和晁兔台吉交好,晁兔台吉在土默特内部颇有人望,只可惜晁兔台吉死早了,卜石兔在土默特部内的宗亲关系还是很有力的,扯力克的几个兄弟都支持卜石兔,当然这种支持可能有一些条件,嗯,比如卜石兔自身也要有足够的实力,现在卜石兔的主要力量还在西海,估计他现在还在犹豫吧,既怕把人马全部从西海带回来之后万一失利,连个退路都没有了,但是又不甘心这样退出争夺,首鼠两端,莫过于此。”
冯佐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前方一骑飞驰而来,带起一片黄尘,他心里咯噔一声,怕是有事儿。
从对方手势就能看出敌人不是很多,但是这往往更糟糕,这意味着可能后边还有更大的麻烦。
越是怕出事儿,就越是要来事儿,这已经是亘古不变的箴言了,冯佐心中长叹一声,收拾起一些不必要的感慨,勒了勒腰际的牛皮索带,一夹马腹,”铿哥儿,小心了,怕是有事儿!胡力克,索布多,你二人跟着少爷!其他人展开,雁形!”
丙字卷 第六十四节 诚意
骑队迅速展开阵型,前方十多骑紧追着一骑而来,满天的烟尘显示出这场追逐战已经已经持续了好一阵。
在看到冯紫英这一方展开的阵型之后,对方十多骑迅速一个弧形转弯,力图避开这样的包围圈,不过由于相距太近,速度太快,仍然有几骑落入了包围圈内,一阵刀枪争鸣,几骑落马,而其余十多骑则是半点都不留念便呼啸而去,甚至己方的弓箭手都来不及施展。
“是哈拉兀速的马贼。”瞟了一眼之后冯佐阴沉着脸。
这等毫无人性的举动便是鞑靼人都做不出来,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同伴逃窜,纯粹就是因为利合,一旦有危险便各自分飞。
哈拉兀速就是黑水河(都思兔河)在草原上的别称。
活跃在这一带的马贼数量不少,他们既有从汉地逃过来的官兵,也有在边墙内杀人越货走投无路的贼匪,更有一些在草原上犯了事儿躲避贵酋追杀的牧民逃奴,总而言之,各色人都有,混杂纠合在一起,便成了这般。
这些人毫无信义可言,今日可以投靠边军,明日也可倒向鞑靼诸部,遇到能吃下的商队也敢一拥而上抢杀,偶尔也能为边军和鞑靼人卖命刺探情报或者拦截追杀双方的哨探,甚至两边同时吃。
“佐爷,怎么办?”一行人都已经整队归位,除了一人腰部受伤但是不重外,其他人都无恙。
“赶紧向西快走,再折向北。”冯佐已经意识到了危险,这些马贼如此毫不犹豫的脱身逃窜,肯定是有目的,若是往日,再怎么也要在周边盘桓一阵,但是今日明显是有目的而来。
“怎么了,佐叔?”冯紫英在敌袭那一瞬间肾上腺素陡然飙升,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胸中荡漾,看着骏马狂奔,刀锋交错,只是一两个回合便生死阴阳相隔,嘶喊、咆哮、怒吼,然后就是金铁交鸣和马蹄橐橐,热血沸腾的局面如电光火石般印在了冯紫英脑海中。
“快走,这帮马贼多半是受人之命来巡查,弄不好就是素囊台吉已经发布了封锁令,就是针对我们来的,……”冯佐脸色不太好看。
冯紫英吃了一惊,迅即又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的行踪被人泄露了?”
冯佐苦笑:“少爷,这榆林镇这么大,这么多人,咱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咱们的动静也都有人在一直关注,所以我们只能抢时间,素囊虽然势大,但是他现在还不会公开和卜石兔翻脸,只要我们进入卜石兔的地盘,素囊就只能作罢。”
但两个时辰后,后方雷鸣般的马蹄声已经追了上来,冯紫英看不出来有多少,初略估计应该七八十骑左右。
此时的冯佐反而再没有先前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于冷漠的沉静。
“胡力克,你带少爷和张大人向西,三个时辰后我们在约定地点汇合,其余人跟我走。”没有给冯紫英任何说话的机会,整个骑队迅速分成三拨,掩护着最不起眼的三骑迅速向西面狂奔。
冯紫英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奔行了多久,胯下健马才开始慢了下来,两腿裆部开始火烧火燎的而之前却毫无感觉。
原本有四五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不断的盘旋策应,最终还是在追上来的几骑逼近时展开了反击,而只剩下了那个叫胡力克的沉默汉子带着自己和张瑾一路狂奔。
“少爷,张大人,往这边走。”胡力克在茫茫的夜色中很容易的就找到了路径,冯紫英和张瑾都很惊讶于对方的这份本事,但是这等时候却没有多余的心思来问。
三个时辰后,冯紫英终于见到了前来汇合的人。
只剩下了十七骑,有五人再也没有跟上来。
冯佐没有多问,很显然夜不收和尖哨都有着特定的规矩,这种压抑感让冯紫英说不出的难受。
“铿哥儿,这就是战场,每年夜不收都会有十来人回不来,尖哨也会有四五人的折损,这还是在正常没有太多战事的情况下,战事一起,一年夜不收损失三五十人再正常不过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冯紫英有些低沉的情绪,冯佐倒是显得很淡然,“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更何况下边的士卒们?”
眼见到早上大家还兴致高昂的出发,晚间却就永远消失了五人,冯紫英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来自战场上的残酷。
冯紫英没有再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多余,难道说自己现在还没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好在经历了这一场略显惊险的波折之后,随后两日便显得平静下来,在随后的这两日里,冯紫英也才从这些士卒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大概。
应该是马贼迅速将消息传递给了在这附近游弋的素囊台吉的骑队,大概是一百多骑追赶了上来。
这些游骑也都是鞑靼人中的精锐,一人三马,所以追击速度很快,为了摆脱,冯佐他们不得不分成三拨,采取缠战加骚扰的形势拖住对方,虽然在单兵战力上这边远胜于对方,但是数量上的巨大差异还是造成了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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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有些暗黄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一头猛兽盯住了什么,大帐中略显黯淡的油灯,堆在中央的火盆,让整个账内有一种忽明忽暗的沉重感,“往哪儿走了?”
“台吉,有几个人分别走了,但是那一位据说是冯将军的儿子却没走,但是很活跃,据说和其他几部的贵人们都有接触。”
“那你觉得我见还是不见?”声音有些犹豫,但又有些不甘。
“台吉,我觉得还是见一见的好,不说台吉和冯家一直有交情,单是我们始终需要和汉地保持贸易往来,而且兀鲁特那边也有些心动。”跪在门口的男子吞了一口唾沫,慢吞吞地道:“他们带来的茶砖非常好,五路把都儿台吉也想见见他。”
五路把都儿台吉便是卜石兔的叔祖,也是土默特部中兀鲁特的头人,也是卜石兔的重要盟友,如果没有五路把都儿的支持,卜石兔根本无力和素囊对抗。
卜石兔的脸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大许多,细小的眼睛,宽扁的鼻子,还有一张阔嘴,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有神。
草原上的人都是如此,在西海呆了这么多年,更让他那张脸膛有着西海高原上特有的黑里透红色彩,但那张脸却是完全沿袭了其父晁兔台吉的模子,和其祖父扯力克格外相似,就凭着这张脸卜石兔就赢得了土默特部落里很多人的支持。
当然这都是其次,卜石兔知道其实很多人支持他更多地还是忌惮三娘子这么多年把持部落大权和财富,尤其是垄断了和大周的贸易,加之控制了最富庶的板升地区,这让很多人都心里难以平衡。
现在终于熬到自己祖父死了,那么谁来当土默特汗,谁来接掌这个顺义王,那就要好好论道论道了。
“你说他们有人走了,往哪儿走了?”卜石兔有些不甘心这样被动。
大周来使的目的他当然明白,素囊的大军在从河曲黄甫川到红柳河这一线都给大周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据说甚至攻破了几座堡寨,突入边墙内抢得了不少好东西。
这让卜石兔既羡慕嫉妒恨,又有些期待。
卜石兔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允许自己也能像素囊那么任性,既要让大周拱手给他送上顺义王封号,又要迫使大周给他更大的利益,比如在边贸互市上开更多的互市点,给与更多的商人以互市资格。
但是素囊闹得这么厉害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自己可以在大周那边有更大的分量。
“不太清楚,他们带来的人很厉害,都是一人双马,一出去就找不到人影,派去跟着的人,没一会儿就失了踪迹,应该是榆林那边边军的夜不收,……”
下边人的报告让卜石兔很不高兴,“一群蠢货,这点儿事都办不好!成天就知道要茶叶,要盐巴,你连人家的条件底线都摸不清楚,怎么向人家伸手要东西?”
跪在门口的人赶紧低下头,也有些惭愧,草原上,自己的地盘上,居然把人跟丢了,的确有些丢脸。
“他们是不是去联系南边那些汉人了?”卜石兔心中突然一凛,想起什么似的。
“不能吧?那些汉人怕是不会和大周朝廷打交道的,他们的首领都被大周斩首了,……”跪在门口的人讶然抬起头来,“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过他们和汉地有联系,……”
“我们没发现,不代表人家就没有联系,而且,都这么多年了,大周朝廷也许想不起这帮人,但是冯将军未必就想不起,对了你说那个带头的是冯将军的儿子?”
卜石兔有些怀疑,冯家的情况他很清楚,大同的真正话事人。
小时候就跟随着自己父亲去过大同,那真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城,繁华富庶程度至今在他的梦中都时有出现,冯家就是大同最有权力的家族,在他们的理解中就像是俺答汗在土默特这一支中的地位一般,除了察哈尔那边,在大同,可能除了大周朝廷,就应该是冯家说话最管用了。
但是父亲带自己去的冯家那位掌权人在十多年前和察哈尔人的战争中战死了,后开是他的弟弟接任,再后来那位弟弟也病死了,就是现在这位冯将军继任了他的哥哥位置,只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大周朝廷又把这位冯将军赶出了大同,撵到了河套这边来了。
不过估计也和草原上这些个争权夺利差不多的原因吧,卜石兔大概也能猜得到。
冯家前两位将军都没有子嗣,只有这一位现任的冯将军有一个嫡子,这些情况上草原这些部族也都清楚,毕竟这位冯将军掌握着大周在河套这边最精锐的边军,而且还在大同那边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所以卜石兔有些不相信这位冯将军敢把自己唯一的嫡子派到草原上来,难道他就不怕意外?
丙字卷 第六十五节 博弈
“台吉,我看应该是才对,那个人很年轻,但是周围人对他很尊敬,对了,还有那位长期来往草原的左将军对他很尊敬,当然那个年轻人对那位左将军也很尊重,……”
卜石兔知道那位左将军,乃是现在这位冯将军的得力部下,七八年前还曾经来过西海,他见过一次,他还从未见过现在的这位冯将军。
卜石兔摩挲着下颌,揣摩着。
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虽然有五路把都儿的兀鲁特部支持他,但是和素囊比,还远远不足,三娘子盘踞板升太久了,而且又有忠顺夫人的名号,素囊便仰仗这些,笼络了一大帮人,据说连东面的察哈尔人也对他很支持,这让卜石兔越发觉得自己前途黯淡。
正因为如此,那些在宁夏发动叛乱的汉人居然根本就没有找他,而是直接找了素囊,这让卜石兔既感到愤怒,又有些沮丧。
草原上的人都很现实,你没有实力,自然就没有人会把你看上眼,就算是自己顶着祖父嫡长孙的名义又如何?不能让周人感到害怕,换不来盐巴砖茶,换不来铁锅和武器,换不来丝绸和布匹,就没有人会听自己的。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猛然拉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台吉!”
“什么事?”卜石兔有些不高兴的看着自己的得意下属。
“鄂尔多斯人来了。”下属喘着粗气。
“鄂尔多斯人?哪里来的鄂尔多斯人?”卜石兔一愣之后,也有些诧异。
鄂尔多斯部一直是河套草原上仅次于土默特部的存在,但是鄂尔多斯部比土默特部还要分散,各自为政。
“怕是着力兔和宰僧来了吧?”跪在一边的男子侧首问道:“肯定是那帮汉人招来的。”
“对,是着力兔台吉和宰僧台吉来了。”
“哦?”卜石兔精神一振,汉人把着力兔和宰僧也拉来了?
这草原上各部势力的确太纷繁复杂了,松山鄂尔多斯部被逐出松山之后,宰僧和着力兔便一直游荡在东面,据说臣服在素囊麾下,但是却也和素囊关系不睦,倒是那阿赤兔和宾兔娘子两部与素囊并无多大联系,但是这一次居然有和素囊一道与宁夏那些个叛乱汉人纠合在一起了,所以这分分合合真的是说不清楚。
“他们是来拜会我么?”卜石兔有些兴奋地站起身来。
“不是,台吉,着力兔台吉拜会那帮汉人去了,宰僧来拜会台吉了。”下属有些狼狈的跪在地上道。
“什么?!”卜石兔暴怒,着力兔胆敢如此?这厮竟然先去拜会汉人?
“卜石兔台吉,宰僧前来拜会。”一个阴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卜石兔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干咳一声:“快请进。”
帐外的几名卫士已经列队,一名身着传统鄂尔多斯人皮袍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站在帐外作礼。
一直跪着的男子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回礼,“宰僧台吉,请进。”
帐内中央的牛粪燃烧得更旺了,映红了卜石兔和宰僧的脸膛。
“宰僧台吉是应汉人之邀而来?”卜石兔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帮汉人的意图宰僧台吉和着力兔台吉可清楚?”
“难道卜石兔台吉不清楚么?不就是拉拢我们要对抗素囊台吉么?”宰僧声音很轻细,和其他草原上的人相比,宰僧的面膛格外白皙,白皙得不像鞑靼人,更像是汉人,这也是宰僧最得意的。
看起来像是汉人,也的确有着汉人那股子狡狯奸诈的心思,但是宰僧却能牢牢的控制住他那几千帐,卜石兔知道在很大程度上其兄着力兔都要听其的意见。
“看来宰僧台吉都知道了,那还要和着力兔台吉过来?”卜石兔淡淡地道。
“来,当然要来,为什么不来?难道卜石兔台吉不愿意‘共襄盛举’么?”宰僧很得意的用了一个汉语成语夹杂在其中。
卜石兔不明白这“共襄盛举”的意思,一直到宰僧解释之后,才明白。
河套诸部和汉人交流日多,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汉话,但是也只能是简单的应答,但是再复杂一些就不行了。
像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之间通用鞑靼语,大部分都能交流,但是仍然有相当属于各自部族的方言,需要慢慢沟通才能明白,有时候汉话反而成为一种通译语言。
卜石兔目光凝注:“宰僧台吉此言何意?”
“有利可图就来,无利可图就散,就这么简单。”宰僧显得很轻松,“我和兄长都各自有几千帐,几万人要茶叶要盐巴,要布匹要铁锅,我们不来,难道素囊台吉会主动给我们?还是卜石兔台吉会主动给我们?”
卜石兔一愣之后哈哈大笑,“宰僧台吉可真的会说话,嗯,不过说的是大实话。”
“不知道卜石兔台吉怎么打算的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宰僧轻轻一笑。
“是好机会,但是那也得有命去享受才是。”卜石兔眯缝起眼睛。
“哦?难道卜石兔台吉从西海回来就是打算祝贺素囊台吉接掌汗位和顺义王?”宰僧白皙面上的笑容越发可憎。
卜石兔压抑住内心的火气,“我们土默特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们鄂尔多斯人插言。”
“不,卜石兔台吉,若是和我们无关,我们当然懒得过问,但是卜石兔台吉,素囊台吉真的登了大位,既会影响到我们鄂尔多斯人,当然吃亏更大的是卜石兔台吉,不是么?既然如此,大周也不愿意看到素囊台吉如此,那为什么不能合作一把呢?”
宰僧语气变得越发的阴柔,但是却如同针线一般能钻入人心肺。
“合作?宰僧你是来替大周当说客么?什么时候鄂尔多斯人也匍匐在大周面前了?”卜石兔嘴角浮起嘲讽的神色。
“呵呵,草原上哪家不曾匍匐在大周面前?令祖扯力克不也是匍匐在大周面前才有了顺义王之位么?三娘子不也是一样才得来了一个忠顺夫人?没有忠顺夫人这杆旗帜,素囊台吉又凭什么和卜石兔台吉争夺汗位和顺义王之位?”宰僧也毫不客气,“匍匐没关系,不就是一个形式而已,只要能给我的族人带来茶叶盐巴和布匹,宰僧不介意,从汉唐以来,不都是如此么?”
“那你们是下了决心要和大周合作了?”卜石兔棕黄的眼眸中厉芒更甚。
“卜石兔台吉,不要着急,合作也要谈条件,吃亏的事情没人会干,所以我兄长去和汉人谈去了,一会儿也许就会有一个大概的情况出来,我来拜会卜石兔台吉,不就是因为我们可以捆绑在一起获得更大的利益么?”宰僧悠然一笑,“卜石兔台吉,五路把都儿台吉支持您,加上我和我兄长,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大周要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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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力兔一离开,冯紫英和张瑾以及冯佐就沉默了下来。
“这个老滑头,什么口风都不露,只知道开口要茶叶要盐巴要铁锅,比打秋风的还可恶。”张瑾恨恨地道:“草原上这些鞑靼人都是这般么?”
“呵呵,我们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不是这样?”冯紫英舒适地靠在羊毛填塞的布垫上,很淡定,“想让他们卖命,不花血本哪有这等好事?”
帐篷里羊膻味儿十足,没办法,穿羊皮袍,吃羊肉,喝羊奶,都这样,但是来了几天他就迅速适应了,甚至自己身上也已经有了这些味道,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把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给熏倒?估计林妹妹得直接晕倒吧?
“紫英,下一步怎么办?”张瑾也有些犯愁,来了好几天了,卜石兔避而不见,只说出门了,但谁都知道他就在直线距离不到两里地的地方。
“不急,欲速则不达,卜石兔这是在熬我们的耐心呢。”冯紫英此时反而显得很有耐心了,“越是这样,说明卜石兔越是所图乃大,嗯,甚至可以说他越是急切,如果真的无意,或者三心二意,只怕早就见我们了,没必要让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
“铿哥儿说得对。”冯佐也点头,“卜石兔需要我们,除非他真的不想这个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但他又怕付出太大,结果一无所获,所以他要看看我们能有什么让他动心和放心的东西。”
“可是我们没时间了。”张瑾沉声道。
当初约定就是一个月内要有一个结果,如果一个月内都没有结果,那么可能朝廷就不得不和素囊台吉谈,而那倒是能解决燃眉之急,但是后续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一个统一而强大甚至还有名分的土默特不符合大周的利益。
“张大人,越是这个时候,我们怕是越要摆出一副不着急的姿态。”冯紫英摇摇头,“我相信着力兔和宰僧一会合,卜石兔就会坐不住了,到时候就该是卜石兔着急了。”
丙字卷 第六十六节 威逼利诱,舌绽莲花
卜石兔的确坐不住了。
着力兔和宰僧如果愿意和大周合作,那么自己呢?
熬了这么多天,也差不多了,相信大周那边也该明白,这河套没有他卜石兔,大周光靠鄂尔多斯人是不行的,着力兔和宰僧或许可以帮忙,但是绝不可能担当大局,五路把都儿一样不可以。
“卜石兔台吉,的确,五路把都儿台吉不行,着力兔台吉和宰僧台吉不行,但素囊台吉呢?”冯紫英面对着这个仍然保持着倨傲和凌人气势的土默特贵酋淡淡地道。
“呵呵,少公子阁下,我承认素囊目前的力量比我强,可是你们有得选么?”卜石兔冷笑着道:“素囊的胃口恐怕不是你们大周能满足的吧?而且如果素囊真的把我撵回了西海,担任了土默特汗和顺义王,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儿他们都得要臣服在他脚下,到时候,他要什么,你们就得要给什么!”
坐在一边的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儿脸色都不好看,但是他们得承认,在河套,除了卜石兔,其他人都无法和素囊抗衡。
如果卜石兔真的一拍屁股跑回西海去了,这河套真的被素囊统一,大周固然不好过,但是他们这些部落恐怕就惨了,要么被吞并,要么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听从素囊的命令,让你去哪儿就得去哪儿。
“嗯,卜石兔台吉说得也对,素囊如果统一了河套,我们大周肯定不会允许。”冯紫英平静地道:“如果卜石兔台吉扛不起这个担子,我们只能出下策。”
“下策?”卜石兔狂笑,“你们还有什么下策?”
“让插汉进板升。”冯紫英一句话让卜石兔笑声陡然中断,卜石兔又惊又怒又怕又气,“你们大周疯了,让插汉过来?”
插汉就是察哈尔,蒙古左翼三万户的首领,一直在东边的蓟镇、宣府和大同外游牧,其地位甚至还在蒙古右翼的首领土默特之上,只不过在土默特俺答汗崛起之后,插汉的土来孙汗惧怕俺答汗而主动东移。
但随着俺答汗一死,土来孙汗之子图们汗重新崛起,重返蓟镇和宣大一线,威胁右翼三万户,察哈尔一直在图们汗期间袭扰辽东蓟镇甚至大同,图们汗之子布延彻辰汗也沿袭了图们汗的攻势,冯紫英大伯就是在和察哈尔交锋的呼伦塞一战中战死。
不过在布延彻辰汗后期,察哈尔势力有所下降,一直到前几年林丹汗继位,都还保持着较为平稳的状态。
整个鞑靼,这几十年里,基本上就是一个土默特和插汉(察哈尔)的争锋过程,而目前察哈尔在东面蓟辽宣府占据统治地位,而土默特现在在大同、山西直至榆林、宁夏和甘肃这一线占据优势。
“卜石兔台吉,对于大周来说,板升地区让察哈尔或者土默特控制有什么区别么?”冯紫英好整以暇地笑着道:“林丹巴图尔(林丹汗)还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让他来控制板升要比让素囊台吉控制好吧?起码他能听话一些。”
卜石兔目光如火,盯着眼前这个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良久才从牙缝中迸出话来:“少公子,我记得你的伯父就是和插汉打仗阵亡的吧?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
“我知道,察哈尔的确也是个麻烦,但是那起码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是如果卜石兔阁下真的无能为力,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素囊在河套和板升这边独大吧?”冯紫英说得很轻松,语气却是格外冷厉:“大周不会允许河套这边出现一家独大,素囊台吉如此,卜石兔台吉亦是如此,……”
这个话很刺耳,但是无论是鞑靼人还是大周都清楚,只不过从未像冯紫英这样如此公开露骨的挑明开来。
“这就是你们大周的诚意?”卜石兔也是怒气填胸。
“怎么,卜石兔台吉希望听到我说大周会支持卜石兔台吉击败素囊台吉,重振右翼三万户,一统河套?你会信么?”冯紫英冷笑着反问。
卜石兔哑口无言。
没人会信,在座的人都不会信。
都不傻,说些不着调的话谁都会,但是谁会相信?
大周的策略草原诸部一样心知肚明,那就是不允许一家独大,俺答汗的独大已经让大周吃足了苦头,所以从扯力克开始,大周便扶持三娘子牵制扯力克。
现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病卧不起,素囊台吉眼见得又有可能演变成另外一个俺答汗的迹象,甚至还把手伸进了宁夏甘肃镇,这当然让大周无法忍受了。
“嘿嘿,少公子,那大周希望我们怎么做?”五路把都儿打破了僵局,笑着道。
“唔,五路把都儿台吉,我知道以前大周使臣来到草原上都会云遮雾罩的说一大箩筐话,让你们云里雾里弄不明白,始终觉得大周是在糊弄你们,但这一次我可以把话挑明。”冯紫英目光在几个人身上逡巡了一圈。
“大周不会允许河套出现下一个俺答汗,如果卜石兔台吉做不到遏制素囊台吉,那么我们就只能让林丹巴图尔(林丹汗)来做这件事情,我承认林丹巴图尔也是一个威胁,但是我的责任是此次任务,林丹巴图尔的问题不归我解决,我只想知道卜石兔台吉有没有这个信心和决心?如果有打算怎么做?”
卜石兔脸颊一阵抽搐,他和其他几人都还是一次遇上这样公开挑明的讲条件的大周使臣,以往大周来使都是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让你自个儿去理解领悟,而且谈条件时也是推三阻四,但是眼前这个少年郎却完全颠覆了在座一干头人的印象。
“如果林丹巴图尔变成达延汗那样呢?”卜石兔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
达延汗是察哈尔中兴之主,其对察哈尔的意义如同俺答汗对土默特。
“那是我们大周的事情,实在不行不还有建州女真么?”冯紫英冷冷地道:“我大周坐拥中原之地,想要和大周交好的边部多了去了,卜石兔台吉还是多考虑自家吧。”
包括张瑾和冯佐都被冯紫英的大胆话语给震住了,这一位爷还真的什么都敢说啊,居然敢说让女真来牵制林丹汗?难道不知道女真是现在大周最大的心腹之患么?
当然冯紫英这话纯粹是虚晃一枪了,到时候恐怕是让林丹汗牵制建州女真才对了,只是这等话却不必对人说了,让这帮鞑靼人明白大周又许多牌可打就行了。
卜石兔被逼到了墙角里,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好一阵后才道:“那大周能给我们什么,要我们做什么?”
“卜石兔台吉,嗯,还有其他三位台吉也在这里,我不妨挑明了说,应该是你们能为大周做到什么程度,那么大周就能给出不一样的条件。”这些话冯紫英已经在之前和张瑾、冯佐他们商量过多次了,只能由他说出来才具有说服力和影响力。
“愿闻其详。”卜石兔终于说了一句文绉绉的汉话。
“大周可以支持卜石兔台吉成为土默特汗,也可以授予卜石兔台吉顺义王。”冯紫英态度很坦然。
“就这个?”卜石兔冷笑,“那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卜石兔台吉可以让五路把都儿台吉和着力兔台吉、宰僧台吉都跟随你,并在十五日内将你们的转移到哈拉兀速,并保持这种状态三个月,那么大周将在三个月内赐封卜石兔台吉为顺义王,并承认卜石兔台吉为土默特汗。”
三个月?转移过来?这么简单?卜石兔微微色变,而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都是脸色一变。
“少公子的意思是只需要我们把我们的部众转移到这一带即可?”着力兔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我们转移过来干什么?卜石兔台吉可以得到大周承认为土默特汗,获得顺义王称号,那我们呢?谁来供应我们的粮食草料和花费?”
“着力兔台吉莫急,你和宰僧台吉的事情可以下一步来说,我们先说卜石兔台吉的事情。”冯紫英摆摆手。
卜石兔狐疑的看着冯紫英,良久才缓缓道:“少公子,如果不知道少公子就是冯将军嫡子,我真的要怀疑大周派您来究竟意欲何为了。”
“是么?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我夸口了?”冯紫英语气越发淡定,“那我还可以再透露一些情况给卜石兔台吉,卜石兔台吉应该知道我们汉人讲求读书,读书最讲求尊师重道,我有几位师长,一位是当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嗯,做个比较,当下大周朝廷出征平叛副帅也算是他的部下,……”
几个人都是神情微动,虽然汉人的各种官职相当繁复,但是作为一个出征副帅的上司是这一位的老师,那么的确能说明一些问题。
“我还有一位老师是当今吏部左侍郎,而当今吏部尚书是由大周内阁阁老兼任,如无意外,我的老师未来一两年也会入阁担任阁老,……”
这一次连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以及着力兔和宰僧都为之色变了。
大周权力顶端除了皇帝,便是内阁几位阁老,便是这些草原上的部落贵人们也都是知晓的,大周朝廷六部一样可以对应到草原上,比如礼部对应是祭祀事务,比如兵部便是掌军大将,那都是台吉的心腹,甚至就是台吉本人,比如吏部和户部合起来就应该是负责分配下边小部落帐数人数和谁来担任首领的角色,这其实还是由台吉承担了。
“另外,我受此次平叛主帅之托,主帅便是我朝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
冯紫英又再度将柴恪的身份做了一个介绍,让卜石兔几人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我刚才提的要求,不是异想天开,更不会让诸位在这里白闲着,卜石兔台吉不会以为你们这么集结,素囊台吉会毫无感觉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卜石兔终于明白了,如果自己将自己的人马和五路把都儿以及着力兔、宰僧的部众召集过来,素囊肯定会认为这是受了大周的收买要和他争夺汗位了。
那下一步会演变成什么样?卜石兔脸色阴沉了下来,也许一场战争就要爆发。
“这是第一步。”冯紫英似乎却半点没有觉察到卜石兔脸色变化,“第二步,如果卜石兔台吉可以在两到三个月之内将在西海的部众带回河套,那么大周可以在茶叶、盐巴和布匹上予以一定数量的支持,具体数量可以下来商量,……”
这个条件不能让卜石兔动心,但是却能让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怦然心动。
几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卜石兔身上。
卜石兔脸色越发难看,但是却还是忍住了怒意:“还有么?”
“当然还有,第三步,如果卜石兔台吉以及其他诸位台吉,能够将你们的兵马集中起来,向外部宣布,准备整顿军队前往西海讨伐火落赤或者占领莽剌川,并进行一两场演练,那么大周可以在平叛完成之后,与顺义王兼土默特汗在宁夏、榆林再开互市,并商议互市数量品种,……”
整个三步,看起来层层递进,一份比一份优厚,关键在于根本不需要干什么就是让着力兔和宰僧二人把部众带过来,三个月而已,能有多大影响?既不需要打仗,也不需要挑衅,对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来说,甚至什么都可以不作,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当然你要说一点儿动作都没有,那也要看,要看素囊怎么来看了。
卜石兔脸色阴晴不定。
“对了,我最后再说一句,如果卜石兔台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素囊台吉争这个汗位和顺义王之位,那么我先前说的那一切就当我没说,而如果卜石兔台吉有这份心,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难道等着天上掉馅饼儿,等着素囊台吉主动把汗位和顺义王之位拱手送给您?”
冯紫英冷冷的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丙字卷 第六十七节 大功传檄,危机再临
沈宜修在收到父亲来信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谁也未曾想到父亲的同科,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乔公就向父亲提出了和冯家议亲的事情了,而且还明确表示了是冯家家主,也就是冯紫英的父亲从榆林专门写信来说准备要提亲了。
这个消息让沈修宜顿时笼罩在忐忑之中,连带着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也许年后冯家就要来提亲?这份莫名的夹杂着期盼和患得患失的心境让这一两个月里沈宜修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一点甚至被弟弟都看了出来。
而另外一个传回来的消息则直接让她陷入了紧张和担心之中。
沈自征并不知道一个郎舅关系如同阴云般即将笼罩在自己身上,而且那个郎甚至比他还小,但是自己可能却不得不要叫他姐夫。
此时的他还沉浸在一种兴奋和遗憾之中。
“阿姐,宁夏平叛传来好消息了,北路官军攻陷灵州,在吴忠堡大破叛军,斩敌八千人!南路官军在半个城下与叛军展开激烈大战,斩敌三千余人,预计在获得南面从固原来的冠军援军支援下,月底便能攻下半个城!”
沈自征兴冲冲的走进屋里,挥舞着书院里从邸报中摘抄回来的消息,满怀欣喜,“看样子要不到六月份就能彻底平息这场叛乱!”
沈宜修心中一颤,稳了稳心神,这才拂弄了一下发梢,故作淡然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二弟,官军又大获全胜了,成日里听你说北线大军势如破竹,半个月前攻陷了盐池,收复了宁夏后卫,现在又攻下了灵州,是不是距离收复全境在望了?”
沈自征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好像还没那么简单,根据《内参》最新一期中的《军情观察》,他们认为前期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开始对峙陷入僵局之后,素囊台吉再无力对山西和榆林构成威胁,榆林镇大军可以放手出击,而且山西镇的另外两万大军也已经赶赴前线,叛军应该是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才且战且退,宁夏卫和宁夏平虏所仍然在叛军手中,而且叛军主力已经在甘肃镇那边攻占了整个凉州卫和永昌卫,现在山丹卫情况不明,而且听说西海那边火落赤也开始犯边,威胁西宁卫,……”
被自己兄弟这一番话说得头昏脑涨,沈宜修哪有心思去听这些个战报,而这些战报现在几乎已经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日常里学生们最热衷于探讨的时政了,而沈自征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二弟,那出使草原的一行人有消息了么?”沈宜修强忍住自己内心的羞涩和担心,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不是说他们立下了大功,让草原上为了争夺王位而打起来了么?”
“打起来倒是没有,但是的确成功的两个争王位的大部落各自结成了联盟对峙起来了,所以那个素囊台吉就再没有精力来威胁我们大周了。”沈自征完全忽略了重点,咧着嘴笑道。
“不是,阿姐是问那些出使的人现在情况如何?”沈宜修恨不能狠狠的给自己弟弟泼一瓢冷水,人家打仗立功关你什么事儿,你说得头头是道,姐姐问你的问题,你却是半点抓不住重点。
“啊?你是说冯铿他们?”沈自征这才恍然大悟,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据说他们可能从塞外绕过镇远关过黄河去甘肃镇那边了。”
沈自征的确不太清楚,因为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都是说官军如何大破叛军,斩杀多少,俘虏多少,收复了哪里,哪里有多心思去过问这些,人家邸报也不可能专门来写这样一队使者的去向。
没有注意到自己姐姐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沈自征自顾自地道:“这个家伙这一回可是风光了,成功的挑起了鞑靼人的内乱,使得整个三边乃至山西大同两镇的压力都大减,所以才能抽出更多的兵力去平叛,据说兵部都在议叙要给他们一行记功了,这种好事情怎么就被这个家伙给捡着了呢?一个庶吉士不务正业读书修史,还跑去出使,……”
沈宜修已经没有兴趣再听自己弟弟聒噪下去,但又实在忍不住,转身而去的同时忍不住怼道:“二弟,这是人家的本事,你有本事你也去啊。”
“阿姐,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是后年春闱中了,一样要馆选庶吉士,这等立功之事我也一样不会后人,只是未必赶得上这种好机会了啊,他这一趟回来,恐怕就要直接受编修了,相当于榜眼探花了,人家都还要再读两年呢。”
沈自征还在喋喋不休,脸上满是艳羡之色,“其他庶吉士就算是读满三年,也未必能授一个编修,大部分都得是检讨,看看他,一下子就让这一科的庶吉士们黯然失色了。”
沈宜修早就拂袖而去,自始至终沈自征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姐姐怎么心情就突然不好了,而且看上去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在沈自征艳羡这冯紫英的凯旋而归时,冯紫英却是在后悔自己的恣意大胆。
对于来草原冯紫英并没有多少后悔,虽然经历了一场意外遭遇马贼以及后续的素囊骑兵追击,但那的确是一个意外,而抵达哈拉兀速卜石兔的驻牧之地之后,其实他就安全了。
卜石兔也好,五路把都儿也好,着力兔和宰僧也好,都是盼望着能从大周那里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无虞安全,而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更让这些人上心。
便是素囊台吉提大军来战,那也不是短时间里能见出分晓的,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素囊台吉就会不智到那个地步,轻易就会和卜石兔台吉兵刃相见,那只会让大周笑得合不拢嘴。
但卜石兔将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都集结在了一起,无疑对素囊台吉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尤其是其精锐的整编,以及从西海陆续还有部众过来,这让素囊台吉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这等情况下,宁夏那边的叛乱早就被他抛在脑后了,那是汉人们的事情,而哱拜这等草原上的叛徒从来就没有让他正眼看过,他需要应对的是卜石兔对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之位的竞争。
当素囊大军云集和卜石兔诸部对峙时,冯紫英他们已经在哈拉兀速卜石兔驻牧地一呆就是一个月了。
卜石兔诸部履行了第一步的诺言,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的部众都在向哈拉兀速靠拢,素囊感觉到了压力,也开始将兵力北移,榆林、山西、大同这一线边墙上的压力顿减,这才有了尤世功所率主力放心西进,大打出手。
冯紫英有些后悔的是自己会草率的来甘肃镇城——张掖。
他知道甘肃镇很烂,但是没想到会烂到这种程度,丢了凉州卫,丢了永昌卫,当他们踏入张掖时,山丹卫都还在镇军手中,但是七日之内,山丹卫除了边墙上的卫所还在官军手中外,山丹卫腹地,从花寨堡到丰城铺再到新河驿几乎是一泻千里,全数丢了个干干净净,让潘军一路打到了张掖城下。
冯紫英和张瑾乃至冯佐都是面面相觑。
刚刚踏入张掖城才睡了两晚上,连甘肃镇副总兵马夏都未能见到,就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从哈拉兀速卜石兔驻牧地到甘肃镇这边虽然远了一些,但是这一线基本上都是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的势力范围了,即便是有些马贼也不敢招惹这两位,而卜石兔也为了避免再出意外,还专门派出了自己亲卫骑队护送,十多天时间里,从白亭海南边绕过了被叛军共治的镇番卫,从亦不剌山南面沿着水磨川从山丹卫入境甘肃镇。
没想到前脚踏入山丹卫,还只是听闻永昌卫沦陷,结果后脚离开山丹卫,山丹卫腹地要隘花寨堡就丢了。
在去草原上时,柴格和杨鹤就交代了冯紫英另外一项任务,如果草原之行顺利,那么有机会的话,可以从塞外绕行到甘肃镇那边,相当于授命两位主帅督军甘肃镇那边,顺带了解情况。
因为在宁夏镇彻底沦陷之后,整个甘肃镇的消息几乎断绝了,从西宁卫那边传来的消息都是零散琐碎的,根本不知道在凉州卫和庄浪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甘肃镇总兵一直空缺,前任总兵十一月就已经病故,原本新任总兵预计应该是年后任命,未曾想到会赶上了这场一场事儿。
看见混乱成一片的情形,冯紫英也有些着忙了,张瑾虽然是龙禁尉千户,但是一样对这等事情毫无经验,倒是冯佐皱着眉头不语。
“佐叔,怎么办?”
“铿哥儿,要么我们就立即从西门出城,估计叛军刚抵达城下,还暂时还无力围城,我们往肃州走。”冯佐苦笑着道:“不过那就有些远了,挨着嘉峪关和吐鲁番了,也不知道那边情形如何,没准儿蒙兀儿人也要来趁火打劫啊。”
“或者……”冯紫英迟疑道。
“或者就是找到城中主事的,组织防御。”冯佐悍然道:“叛军从宁夏卫一直打到这里,我不知道永昌卫是怎么丢了的,但是山丹卫丢得太蹊跷了,而且山丹卫所也还没丢,这些叛军能打到这里我估计已经是极限了,他们是冲着这里的粮草补给而来,……”
丙字卷 第六十八节 背水一战
甘州城,也就是后世的张掖,乃是甘肃五卫治所,同时也是陕西行都司的治所所在,但是随着镇守总兵制势力日张,陕西行都司实际上更多地沦为了对各卫镇的屯兵管理的机构,而真正练兵打仗权力都已经汇聚在了镇守总兵手中。
随着关西七卫的丢失,事实上甘州已经成了大周西端最繁华的城市。
当然这里所谓的繁华,自然是无法和大同、西安这些城市相比,更不用提京师、苏州、扬州、金陵这类城市了,但是在河西走廊上,包括河套,这里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城。
城中加上戍守士卒军官家眷以及为镇卫行都司提供服务的商贾居民,一样超过三万人,算得上是整个大周西陲的繁盛之地了。
冯紫英一行人来到总兵府时,整个总兵府已经乱成一团了。
自从前任总兵病逝之后,这里一直是由副总兵马夏代理总兵,但是这位马总兵,显然不太合格。
昨日冯紫英一行人一大早便来到总兵府,询问了门卫,门卫只说副总兵大人一大早就没见着人,连带随身护卫都不见了,所以不清楚去了哪里,可能是去巡视镇军去了。
甘州镇城周长达到十里,各部分散驻守四门,随着凉州卫和永昌卫的陷落,这边形势也日益紧张起来了。
这等紧急时候马总兵居然突然失踪了,而且从昨天到今早都没有见人影,还带着数十随身护卫,就这么失踪了,显然太不可思议了。
冯紫英和张瑾等人赶到总兵府的时候,更赶上了一位前来报告军情的将领铁青着脸正在破口大骂。
“怎么回事,这位兄台?”冯紫英已经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料,但是他还是努力想要搞明白当下的情形,如果局面真的不可收拾,对不起,赶紧从西门跑路要紧,他绝不会把命葬送在这等地方,哪怕是从西宁卫那边绕道回去,起码也要比在这葬送与乱兵之中强。
“你是何人?”那名身披铁叶甲的壮汉毫不客气地推开挡在前面的冯佐,厉声道:“总兵府重地可是任由无关人等擅闯的?”
“总兵都已经跑路了,还谈什么重地?”冯紫英冷笑着反问:“你又是何人?”
听得冯紫英说总兵跑路,那名壮汉脸色顿变,扶在手上的腰刀便要一动,却早已经被冯佐一手按住:“稍安勿躁,我等不是外人!”
壮汉感受到了来自冯佐身上的骁悍气息,微微一抬手,没有扛动,再一运力,冯佐的手已经松开,这才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冯紫英一行数人,沉声道:“尔等何人,赶紧报上名来,否则就莫怪本将不客气了,来人!”
几个全副披甲的兵士已经持枪涌了出来,其中一人居然还拎着一支三眼火铳。
没等冯紫英说话,张瑾已经站出来:“本官龙禁尉北镇抚司副千户张瑾,奉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之命与随军赞画、庶吉士冯铿一道出使土默特部并督军甘肃!”
龙禁尉北镇抚司?这可真的把眼前壮汉吓了一大跳,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但看到张瑾出示的龙禁尉腰牌,这名参将这才赶紧拱手一礼:“末将甘肃镇游击将军井治中见过张大人!”
看见张瑾还了礼,而冯紫英这个庶吉士身份却让井治中有些疑惑。
他好歹也是武勋出身,虽然在这甘肃镇混日子,但是庶吉士是个什么身份他还是知晓的,但没有听说过庶吉士还能随军赞画。
一般说来随军赞画都该是兵部主事才是,怎么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庶吉士来随军赞画了?还出使土默特部?
看样子甚至这位张千户居然还是以这位少年郎为主?
略微迟疑了一下,井治中才勉强抬了抬手:“末将见过冯赞画。”
赞画不是官职,只是一个差使,但是总不能叫对方冯庶吉士吧?那也太拗口了。
冯紫英倒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寿山伯何家的何千厚井伯父不知道是尊驾何人?”
这名壮汉吃了一惊,也上下打量起冯紫英起来:“乃是末将伯父,不知道尊驾……”
“原来是何世兄!在下冯铿冯紫英,家父神武将军冯唐。”冯紫英微笑着道。
“啊?!”何治中大吃一惊,“你是冯家大郎?”
冯家和何家不算太密切,但是都算是武勋,而且像寿山伯何家与冯家一样,与四王八公都不同,都是周太祖起兵打到北方之后才从龙的。
何家是北直保定武将世家,和冯家是山东临清世家一样,都属于北方武勋,和四王八公这种从金陵就开始从龙的老牌武勋们不同。
很显然何治中也是听过冯紫英大名的。
冯紫英印象中何千厚是现在何家家主,好像是世袭二等男,一直赋闲在家,但其嫡子何治胜冯紫英却印象很深。
因为何治胜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柳湘莲买下那个园子时,就曾经和兵马司那边都打过交道,冯紫英还专门为此登门过。
而且何家一家人模样特征特别明显,一双高耸的颧骨和浓黑的吊梢眉,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何治胜和这个家伙还真的有点儿像亲兄弟,没想到是堂兄弟,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居然到甘州这等偏远地方当一个参将,估计连嫡支都不是,弄不好就是一个庶出子被踢到了甘肃镇来,但观其模样,倒像是一个能打的,能混到游击将军也算不错了。
“何世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世兄,本该说是幸会,只不过当下场面真的说不上是幸会啊。”冯紫英也是拱手一礼,“小弟奉兵部右侍郎三边总督柴大人和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大人之命与张大人一道出使土默特卜石兔部之后,绕道来甘肃镇查看督促军务,却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种事情,……”
话一说开,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都是京中武勋子弟,而且冯紫英又刻意结交,迅速热络起来:“何世兄,看样马夏应当是已经跑了,现在城中以谁为主?”
何治胜也是满脸苦涩,“不瞒兄弟,为兄也是昨晚才到。愚兄本是驻扎在高台所,接到总兵大人钧令,前日早上出发赶来,昨晚赶到便到总兵府报到,说总兵大人未归,缴了令之后便回去休息,今日一来,便已经成了这般情形,……”
冯紫英知道高台,这是甘州到肃州之间咽喉要道,一般说来也就是一个游击将军率军三千驻守,看样子马夏原来是打算集中力量来守甘州了,但是估计是看到乱军势大,怕被围在城中走不了了,所以干脆就一走了之。
“现在这甘州城中可有主事者?尚有多少可调动兵力?”冯紫英来不及多说了,他只要问这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没有,那就赶紧拉着何治胜一路西逃,逃到高台再说。
何治胜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为兄也不清楚,但若是马总兵只身出逃,那城中当还有三五千兵力才对,参将郭胜耀不知道大郎可认识?”
冯紫英摇头,沉声道:“世兄,我只问一句,他能不能马上把城中防务组织起来,盯住叛军的进攻?把你的人也加上!”
“大郎,我只带来了一千人,城中虽说还有三五千士卒,但是能够集结起来的有多少,我也不知道。”看见冯紫英目光如炬,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何治胜最终艰辛地点点头就:“郭将军算是甘肃镇中排得上号的角色,要找到他问一问才知道。”
“那就马上派人去找!”张瑾阴戾的声音让何治胜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龙禁尉的狠人,“好,我马上让去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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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成把握?”冯紫英站在城头看着城墙下已经开始准备第二轮攻城的叛军,知道自己这话外行,但是他还是想问一问。
何治胜没有理睬他,冯紫英只能讪讪的闭嘴。
叛军来得很快,完全不像是所谓的强弩之末,但是人数比想象中的少,只有八千人上下,不到一万人,这给了冯紫英几分信心。
但是城中的情况却更让人心冷,只有不到两千多的士卒,郭胜耀这个参将在刚刚那一轮敌军突袭战中亲自上城,身受重伤,现在昏迷不醒,但是却成功的打垮了敌军借着锐气发起的第一轮攻势。
不得不说,甘州城没有沦陷,很大程度靠着了郭胜耀这两千多兵的死扛才顶了过来。
甘州镇城太大,八千叛军若是要分散进攻,显然力有未逮,所以叛军也很聪明直接选择了最薄弱的南城门作为突破点。
当然袭扰是免不了的,三五百人的袭扰就能让城中守军手忙脚乱,一旦突破便能起到以点破面的效果。
“都是刘白川的兵,没有蒙古人?”跟随而来的十名夜不收和尖哨分成了几组,每组带着三五十士卒巡视城墙,一旦有叛军攀城,那就负责扑杀,而张瑾和冯佐则个亲自带着一百精锐,作为预备队,一旦突破便亲自顶上去。
何治胜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游击,他这是赶鸭子上架,一个人负责起了全城的守卫,可是偌大的一个甘州城,别说两三千人马,就算是一万人马都不够用,好在叛军也不足。
丙字卷 第六十九节 刺杀
“哱家的兵不会往这边来,要走也只会往北边跑,这些都是汉人,刘白川和刘东旸的。”何治胜咬着牙关道:“左翼的是刘东旸的,右翼是刘白川的。”
“刘东旸也来了?”冯紫英吃了一惊,几大叛军首脑中除了哱拜就要算刘东旸,甚至刘东旸的作用比哱拜还大,虽然哱拜父子掌握的兵力比刘东旸更多的,但是真正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还是刘东旸。
“看样子还没到,这里应该是刘白川在作主,你看那面旗帜下,可能就是刘白川。”何治胜有些惨然,“大郎,我们恐怕顶不住了,刘东旸和刘白川的兵力都是叛军中的精锐,比土文秀和许朝的兵马要强不少。”
“他们只有八千人,只要能顶住两三轮进攻,就有希望守住。”冯紫英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早就开始悲观起来了,心里也有些发急,这临阵指挥,自己可不在行,还得要靠这种武将才行。
“事已至此,怕也只有一搏了。”何治胜目光在城墙下游移着,摇头不已,“大郎,不是我灭自己志气涨敌人威风,八千精锐,我们只有三千人不到,纵然能扛得住今日,也挺不过明后日,这还是叛军不会再有后续部队跟上来的情况,刘东旸还没到,若是他到了,贼军肯定过万人!”
“我已经让张大人暂时把放下临城巡视,请他去城中再去把所有能一战的人都召集起来,这甘州城里大户士绅豪商看起来也不少,各家护卫家仆,起码也能再凑上三五百能一战之人,……”
“用处不大,这等人小打小闹耍耍威风还行,真正上了阵,见了血,便会垮得比谁都快。”对于这等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护卫家丁,何治胜很清楚德行,面带不屑,连连摇头,“哎,算了,能拉来充数也行,聊尽人意吧。”
冯紫英知道自己对这等战事不在行,如何打仗还得要看何治胜这等人,但是何治胜所说的也的确在理,若是没有其他变数因素加入,甘州城破城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城中人心惶惶,马夏的逃离尚未传开,一旦城中都知道镇守总兵官已逃,只怕情势还要败坏。
而这个消息只怕瞒不了多久。
甘州城墙不算高,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这里基本上都是土墙,只有部分地段用砖墙围砌,而南城门由于地势原因最为低矮,也成为叛军选择突破的地方。
眼见得攻城云梯慢慢开始聚集起来,何治胜无暇理睬冯紫英,开始下达命令。
甘州城四座城门各有三具威远炮,其实应该算是仿造的佛朗机炮,冯紫英只是粗略的查看了一下就知道这玩意儿不靠谱,外部甚至还用铁箍箍住,那品相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要躲在一边儿去,弄不好就是炸膛的命。
弓箭手早早就位,狼牙拍和滚木礌石倒还算是准备停当。
防守的主力还是何治胜带来的这一千多高台兵,很显然何治胜更相信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士卒。
作为游击将军三千兵力,能从高台带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千多人,除了吃空饷外,其他都是老弱屯兵,不堪使用。
伴随着城下终于响起的战鼓声,密密麻麻如蚁虫一样的叛军士兵终于开始小跑起来,呐喊着,嘶吼着,高举着盾牌和刀枪,抬着云梯,汹涌而来。
这都是十七世纪了,可是在这里,居然还是这种以冷兵器战争为主的时代,或许间或响起的三眼火铳巨响,能告诉这已经是十七世纪了。
弓箭手第一时间覆盖了城下二十丈之内的范围,数量太少,稀稀落落,并不能对发起冲锋的叛军造成多少阻碍,而一旦云梯搭附在城墙上时,真正残酷的攻防战才算是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这个时代的冷兵器战争。
不出所料,三门佛朗机炮,只发出了几声巨响之后就彻底哑了,一门炸膛,当场炸死了四名操作士卒,还有两门炮在喷吐了几轮之后便因为火药的缘故难以在维系。
几轮发射就要过热的炮膛和难以移动的笨重躯体,直接导致了这种玩意儿更多是摆设货,就连操作的士卒们都没有真正把这玩意儿当成能顶用的物事。
数十只云梯终于成功的搭附在了城墙上,红着眼睛沿着云梯疯狂上爬的士卒不断的在城头被斩杀,或者直接被提前捅下城头。
间或有一两个悍勇的士卒登城,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数倍于他们的精锐一拥而上,箭射、枪刺和刀砍斧劈,绝不会给他们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要将其彻底灭杀在城墙上。
这也是何治胜专门布置的多组扑杀小队。
敌军远来,攻城器具严重不足,一下簇拥登城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只要死死遏制住这种登城的危险,那么就能很大程度的压制住敌军的势头。
这可能是何治胜在观察了形势之后愿意守一守城的主要原因。
另外一重因素也就是如果在督军的特使都到来之后,作为游击将军却连城都不愿意一守就跑路,恐怕除非他从此逃亡域外,否则等待他严苛的军法了,甚至还要株连到何家。
不得不说何治胜的这一手还是颇有效果,单单是一个时辰之内,冯紫英就亲眼见到了不下十余人就在自己眼皮子下边被剁砍成血葫芦丢下城墙,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敌军的士气。
作为一个即将满十六岁的少年,或者说前世为官几十年的官员,无论是哪个身份,冯紫英都从未见过这种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血腥场面,如果不是自己身旁两个如影随形跟随着自己的夜不收,他觉得自己恐怕还真的没胆如此近距离的面对这一切。
平素自诩敢于一战的武技,真要放在这种你死我活的血腥厮杀中来,冯紫英不知道能发挥出几成,三成,还是五成?
战事越发激烈,眼见得两个叛军士卒次第从城墙垛口处攀爬而入,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胡力克,恰卜,上!”
几名围堵上去的士卒,被对方轻而易举的突破,进而斩杀,冯紫英就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叛军专门选来突破的精锐了。
胡力克和恰卜便是负责专门保护冯紫英的夜不收。
他们很不适应这种枯守在一旁的“保镖”职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周围几丈内杀声阵阵,却不能参战。
冯佐是专门叮嘱了二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保护好冯紫英,情况一旦不对,便直接保护冯紫英走人。
此时在冯紫英的命令下,二人也只是稍一犹豫便飞身而上,凌厉的刀术和刁钻凶悍的角度,只是短短几秒钟之内便将那二人逼回到了城墙垛口,紧接着而来的弓箭手密集攒射直接让这二人身死当场。
血脉贲张间,冯紫英忍不住都想要加入战团,这等慷慨激扬一回,血战甘州城头的故事无疑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的梦想。
正在恣意畅想间,冯紫英却见得那几丈开外的胡力克脸上突然露出惊恐暴怒之色,“小心!”
下意识的一侧身,手中窄锋刀猛地上扬一挡,凶悍的一刀直接将冯紫英手中的窄锋刀震落在地,犀利冰凉的刀锋几乎是贴着冯紫英肩膀掠过。
冯紫英来不及多想,就地一个十八滚,躲过了紧接着跟随而来的第二刀,刀刃入地,直入三分,溅起一阵火星!
眼见得面前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冯紫英来不及多想,微微侧身,手中轻轻一扣。
“砰!”腾出一团烟雾,飞扑在空中的男子脸上露出讶然而痛苦的神色,颈项上一股血箭唰的飙射而起,身体落地,挣扎了一番,便软软倒地。
“叛贼找死!”
另外一道紧随其后的家伙则被另外一道刚来及从引道上纵身而起的身影在空中拦截住,刀剑交集,火花四溅,伴随着一道青色的剑影掠过,那个一身寻常脚夫打扮的家伙落地捂着自己的颈项,死死瞪着眼前这个一身士人轻袍的年轻人,轰然倒地。
这个时候惊慌失措的胡力克和恰卜才赶到,看到那个手中提剑的年轻人,赶紧摆出了一副一攻一守的姿态,将冯紫英护在身后。
此时张瑾的身影也出现,带着一群衣衫驳杂的汉子,估计应该是从城中大户里边征集而来的护卫家兵。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是不是火铳?”面前这个少年郎也是颇为惊讶地看着冯紫英,“为什么没见着你点燃火绳?而且速度这么快?”
冯紫英知道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这后续而来的刺客的一击恐怕就难以躲过了。
示意胡力克和恰卜不必紧张,冯紫英笑了笑:“多谢尊驾救命之恩,这是自生火铳,不需要点燃火绳。”
“不需要用火绳?那用什么击发?”少年郎显然很感兴趣,上前一步,只是胸前却略略荡起一层波澜。
冯紫英有些讶然,再一观察,这个少年郎年龄不大,但是却显然有外族血统,略显深凹的眼眶和汉族相比略显高挺过甚的鼻梁,再加上略微有些泛灰的眼瞳,无疑不表明此子,不对,没有喉结和胸部的特征证明这个女孩子有着外族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