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数风流人物TXT下载数风流人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丙字卷 第四十节 年末

    雪终于还是纷纷扬扬的下了下来,这是入冬以来第几场雪了?冯紫英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今冬的京师城却是越发冷得紧了。

    城门洞里,石桥下,关帝庙内,城墙边儿上,一茬一茬被冻僵的乞儿尸体被抬出来,丢在各里正专门用来拉杂物的车上,拉出城郊的乱坟岗子里,随便刨个大坑便能埋一二十具。

    “惨,真惨哪!”宝祥跺着脚从府门上跑进外院门,吐着热雾,“那边刚又拉过去一车,估摸着又是六七个呢,瑞祥哥,咋啦?”

    看见靠在门上的瑞祥面色怔忡,宝祥吓一跳,赶紧问道。

    “我在想,八年前我也是老爷在大同城墙边儿上捡回来的,那时候我也冻僵了,还是老爷带兵路过,见我还有一口气,就让人给我灌了姜汤,丢在车棚子里蹲了两宿,我才活过来,后来就来了府里,你呢,宝祥?”

    宝祥一怔之后,脸上浮起回忆的表情,“六七年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反正我有印象的时候就跟着人到处走,饱一顿饿三顿,后来跟着的人被官府拿了,才知道那是个拐子,秋后问了斩,我没地方去,官府又不收留,便只能发卖,可我一个六七岁的小子,谁肯要?后来还是姨太太买了进来,……”

    “那你家里是哪儿的?”瑞祥问道。

    虽然两人都知道是自小在府里的,但是却都不知道对方的来历,而且也都知道对方不是冯家家生子。

    “谁知道?听说那看了头的拐子是绥德那边的,没准儿就是那边的吧。”宝祥摇摇头:“瑞祥哥,你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和云裳姐姐都是一块儿被带进府里的,云裳姐姐是大同本地的,但哪个县的就不知道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吧。”瑞祥想了想道:“那香菱姐姐好像也是被拐子拐走的,后来卖给薛家大爷,薛家大爷送给大爷的,我那日听香菱姐姐说,日后没准儿爷还能帮她找到爹娘呢。”

    “哪有那么容易?别说香菱姐姐那是南边儿,相隔千里万里,便是这顺天府里被拐了七八年,也未必能找得到主儿,这年头人命不值钱,看看先前拉过去的,没准儿也就有被拐了后弄丢了,只能讨口,熬不过一晚,就只能全身僵硬丢进乱坟岗子了。”

    宝祥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但是跟着瑞祥久了,话也比以前多了许多,“瑞祥哥,咱们这府里边我看了,大多都是老爷太太从大同那边带回来的,府里边也没几个是长久的,……”

    “咱们冯家比不得那些个长居京城的,我听说老爷和大老爷、二老爷都是一直在大同的,也就是老爷年轻的时候在京师城里呆了些年,大老爷二老爷殁了,这才回大同,然后又前两年才回来,这又去了榆林,嗯,就是你老家呢。”

    瑞祥是碎嘴子,正说得痛快,”太太和姨太太都不乐意老爷去榆林,加之大爷也读书了,所以就没跟着去了,琢磨着再等几年大爷做官了,老爷恐怕就要致仕回来享清福带孙子了。”

    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咳嗽声,下了瑞祥一大跳,却见一个高挑俏丽的身影冷着脸从屋外出来。

    瑞祥一见,嚇得赶紧一缩脖子,满脸堆笑:“金钏儿姐姐要出门儿?我替您去叫车去。”

    宝祥也赶紧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大爷屋里四个人,云裳是最熟悉的,好说话,香菱是最和善的,不管事儿,那玉钏儿最小,比宝祥都还小点儿,还见不出来,但这金钏儿就不一般了。

    原来还不觉得,但是来了之后,这院子里顿时变了个样儿,啥物件都归顺了,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窗户还有桌椅柜门都是干干净净,地面连落叶儿都见不着,那一顺花草都被修剪得清清爽爽。

    内外院规矩也定了下来,大门二门出入,屋里屋外的马桶杂物运出,后院来收衣物去浆洗,都有了固定时间,半点不拉。

    这都是这位金钏儿姐姐的功劳,连带着大家伙儿都对这位金钏儿姐姐有些敬畏起来。

    “待会儿吧,一会儿爷也要出门。”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人来客往也开始多了起来。

    从榆林那边送回来年货不少,熏羊腿、沙狐皮还有各色药材一大堆,光是那专门分割加工好的的上等沙狐皮便有好几十张,据说那边就产这玩意儿。

    便是金钏儿在贾府里边也是见惯了豪奢,也被这冯家年末的富贵气象给下了一大跳。

    那沙狐皮裘在贾府里边也是有的,但是那都是老祖宗和宝二爷才有的,这冯府一下子便回来数十张,这一张怕不都要值百十两银子?便是做那一等一的皮裘都能做上三五件了。

    这还没有算从庄子铺子里的收益账目。

    金钏儿也是渐渐才知晓这冯家几位姨太太都是各管着一大堆营生产业的,反倒是太太是个大大咧咧不管事儿的性子,这等放心放手的手笔连金钏儿都咋舌不已。

    相比之下,金钏儿越发觉得贾府里边有些黯淡没落的模样了。

    看看到了年边儿上府里边太太和琏二奶奶成日里盘算,弄不好就要抵当一干物件出去换些银子才能过得了这个年,还得要糊弄着老祖宗那边,这两家要说原来的底蕴都说是不在一个面儿上,为何现在倒过来不说,反倒是差距如此之大?

    今儿个自己姐妹和香菱都要回贾府那边,前几日里贾府都送了一些年货来,照理也是要回礼的。

    贾府里边送来的倒是以食材居多,比如那碧梗米、胭脂米,还有几头獐子、狍子,也就是个意思,这边回礼也不会太重,一样是个礼节,像什么熊皮一张、熊掌两对,外加些西北药材等,已经算是相当好了。

    不过今儿个这些回礼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还有几样物事要送入贾府里去。

    一件是给林姑娘的白狐大髦,还有一件给宝姑娘的乌云裘。

    这两位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一定时下京师城里颇为时兴的女式裘帽,火狐皮做的,居然是送给三姑娘的。

    这就让金钏儿大为吃惊了,难道……?

    可是爷交给自己去办,自然就是信任自己,金钏儿便只能把这份秘密守在心中,而且还得要把事情办好。

    冯紫英也要去贾府,不过这一次就是纯粹礼节性拜访了,贾赦、贾政和老太君那里都要走一圈,但是都不会久留。

    这几日里他的任务很重,在京中冯家的所有通家之好都要一一走到,所以早在之前几日,他就提前去拜会了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周永春、陈敬轩等人的府上。

    光是这安排各种拜会礼物便是一件极其繁杂的事儿,各家情况都不一样,其他人都帮不上忙,只能是自己和母亲、姨娘来安排。

    *******

    冯唐有些焦躁不安。

    马上就过年了,情况不太好。

    起身在节堂内来回走了几圈,还是难以释去内心的不安,最终走出堂外。

    “来人!”

    “老爷。”冯佐出现在门外,刀条脸上风霜带来的皱纹倒是让这个汉子更多了几分阴鸷和狠辣。

    “备马,带几个人,我出去转一转。”冯唐很清楚自己的烦躁从何而来,但是他却又无可奈何。

    宁夏镇那边的情况是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很不好,但是这种很不好也不是今年一年,去年情况好像还要更糟糕,也没见有什么,宁夏镇城上挂上十几个头颅,事情也就压了下去,还能怎样?

    不过这种情形却难以解释清楚,冯唐只能尽可能把自己麾下安排好。

    “世贤那边有消息来么?”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次问了,但是冯唐还是不放心。

    “老爷,还没有消息,不过您也不必担心,贺大人也是老于军务了,您再三提醒他,他不可能不重视。”

    冯佐跟着冯唐这么多年了,还很少看到老爷如此情形,便是十年前遭遇鞑靼人寇边,突破了边墙,一直打到了大同镇城下,也没见老爷有这般心烦意乱,难道老爷是真的老了?

    再说了,那便是宁夏镇的事儿,这边该上报的军情都已经传回去了,兵部也好,五军都督府也好,也早就该有考虑准备才对,但是至今也没有动静,这还能怪得到这边来?

    至于说宁夏镇真的要闹兵变,那无外乎就是一帮子酒喝上了头的兵头一时冲动而已,还能折腾出多大一个事儿来,无外乎就是斩几个管军需补给的千户百户,给大家一个交代罢了,再不济,推一两个招人厌的守备来扛着,再发点儿银钱,不就结了?

    一行人披甲裹袍,呼啸而出,卷起地面上阵阵积雪。

    冰冷刺骨的寒风却丝毫影响不到冯唐的决心,他得把自己地面上的营地在转一转,别人管不了,起码要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给管好。

    只要自己地面上不出事儿,那就利于不败之地了,至于西比儿,那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丙字卷 第四十一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补更!)

    从振武门出门,冯唐绕城跑了一大圈,才让自己有些躁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冯佐,前些日子,你说偏关那边传来消息,有素囊台吉的活动迹象?”冯唐突然勒住马缰,缓缓回头问道。

    “嗯,是麻家麻承勋传过来的消息。”冯佐沉声道。

    大同两大武将世家,一是冯家,而是麻家,麻家是地方武卫家族,而冯家这是大周开国武勋世家,所以在大同镇,一直是冯家为主,麻家为副,朝廷也不允许这等地方武卫家族在本地担任军事主官,像当下麻家家主麻贵便调往宣府担任总兵。

    麻承勋是大同麻家之人,调任山西镇参将,镇守西路,主要在罗圈堡到败胡堡一线负责。

    “扯力克才死不久,三娘子现在身体不佳,现在素囊台吉实力的确很强,但是卜石兔有其族中长辈支持,有大义名分,这素囊台吉不好好对付卜石兔,这个时候却如此活跃于边墙外是何意?”

    塞外的鞑靼人局面实在是太混乱了,哪怕是派出了大量探马细作,但是鞑靼人内部纷争颇多,各部也是风云变化,今日支持他,明日倒向他,都是家常便饭。使得对这内里各方势力的把控也是颇费心思。

    按理说三娘子和扯力克执掌土默特部时代,一直算是和大周勉强和睦相处,现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现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其亲孙素囊台吉并有其部人马,实力最强,但是却是最为对大周表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势,这也让从大同到宁夏这一线的大周军镇都感到了巨大压力。

    冯佐迟疑了一下,“老爷,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争夺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之位,虽然素囊台吉占据实力上的优势,但是他却难以让部中其他人信服,小的以为这素囊台吉莫不是想要借以进攻大周,达到证明自己威势的目的?”

    对于冯佐的这个怀疑,冯唐认为有一定道理,但是仅此就要断言素囊台吉不顾一切的进攻大周,还不足以让人信服,而且如果素囊台吉真的有意如此,便不该在榆林到山西镇这一线耀武才对,该直接去宁夏镇那边才对。

    鞑靼人不可能不清楚三边四镇和宣大那边的情况,哪里最强,哪里最弱,鞑靼人在边墙以内一样有大量眼线,了如指掌,哪怕冯唐在榆林这边已经大开杀戒,但是仍然难以清除掉这些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内奸。

    摇了摇头,冯唐内心的怀疑和担心越来越甚,他总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阴谋,但是一时间却又抓不住那个关键点。

    尤世功那边已经来信,问是否需要将主力东调,防止素囊台吉的铁骑南下,但冯唐暂时还没有给答复。

    现在从建安堡到镇羌堡这一线兵力明显不足,一旦鞑靼骑兵南下,很难抵挡得住,而山西镇和大同镇那边受到素囊台吉的兵力调动影响,肯定主要精力都放在各自的防务上去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帮榆林这边分担压力了。

    “卜石兔那边有没有消息回来?”冯唐策马奔行,一直来到镇北台下。

    “卜石兔就像是消失了,素囊台吉如此嚣张,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怂了?”冯佐摇摇头,“他的力量远不及素囊台吉,也是三娘子现在卧床不起,要不根本就没有这家伙的份儿。”

    “那我们过去的人没见着他本人?”冯唐沉吟着压住马鞍,示意胯下健马停住脚步。

    “见过一面,但是后边儿就见不到人了,这厮诡谲如狐,又善于装弱,颇得部中老人的支持。”冯佐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卜石兔,这家伙实力明显不如素囊台吉,根本谈不上什么威胁。

    “冯佐,这正是让人疑惑的。”冯唐带住马缰,健马在原地掉了个头,不断地喷着响鼻,“这正是春冬之际,要说都该是这帮鞑靼人休养生息的时候了,为何如此?”

    “那老爷的意思是……?”冯唐这么一说,冯佐也有些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冬春之际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都是牛马掉膘的时候,正需要好生节省,熬过这一段时间,可以说如非不得已,绝不会轻举妄动,但是现在土默特人却异动频频,这不符合常理。

    “事有反常必有妖。”冯唐沉吟着道:“我就担心土默特人的异动和宁夏、甘肃两镇那边有瓜葛。”

    “那老爷您的意思……”

    “告诉尤世功,他那边的兵力不能动,我不信素囊台吉敢南下进攻我们榆林镇,我们的情况素囊台吉不会不清楚,咱们镇这边虽然清理了几拨,但是还是有他们的眼线,他的兵力还要留着和卜石兔争夺汗位呢。”冯唐最终决断:“让世功兵力继续西移,安定堡到甜水堡一线务必要保持必要兵力,警惕宁夏那边,支持世贤那边,我这边不用他担心。”

    最后又顿了一顿,冯唐才下决心:“让贺人龙率领本部三千人即刻赶赴甜水堡。”

    “啊?!”冯佐吃了一惊,“老爷,这太危险了,我们这边……”

    “素囊台吉不来,还能有谁来?素囊台吉越是在这边招摇过市,他们的目的就更明显了,就是要拖住我们和山西镇的兵力不得妄动,那他的目的何在?”冯唐被这一阵子寒风吹得脸发僵发木,但是脑袋瓜子却是越发清醒了,“这里边必定有联系,这是阴谋!”

    “可是卜石兔呢?万一……”冯佐忍不住道。

    “卜石兔那点儿力量,他敢来么?他刚从西海那边跑回来,人困马乏的,还指望着各方给他点儿救济呢,折损几千,他就永远别去想土默特那个汗位了,没准儿素囊台吉就会要他的命了。”

    冯唐沉吟了一下,然后道:“再派我们的去,表示我们支持他担任顺义王,也愿意给他一些帮助,……”

    冯佐大惊,看了一眼四周,骇然变色道:“老爷,这可使不得!……”

    交通外藩没啥,反正抓不住把柄,逮住了也就说是去刺探情报的,但是如果这种代表着外交政治的表态,那就真的是授人以柄了,武将若是有此举,行动叛乱了,那御史和龙禁尉就能直接让你下大狱了。

    冯佐大惑不解,自己老爷素来谨慎,怎地今次却如此胆大妄为起来了?

    “冯佐,我知道轻重,先表个态而已,不会有文字上的东西,我担心此次西北怕是要大乱,朝廷肯定会有人要来,如果塞外的鞑靼人真的卷了进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土默特人了,弄不好甘肃镇那边也要被波及。”冯唐面色阴沉如水,“哈密卫那边被吐鲁番占领了之后,一直不得安宁,察合台汗国那边根本就控制不住吐鲁番,甚至吐鲁番内部也是乱成一团,若是其中有一二有野心者,难免会趁机作乱东进,……”

    冯佐明白过来了,老爷一直担心宁夏镇要出乱子,一旦宁夏镇出乱子,只能是周边的榆林镇、甘肃镇和固原镇增援,若是甘肃镇也被西面的吐鲁番给拖住,固原镇历来力弱,而且境内不靖,盗匪丛生,恐怕就只能下榆林镇来扛起这份重担了,但若是不把北面河套里的土默特部“安顿”好,榆林镇又能抽得出多少力量来?

    “老爷,这还是太危险了,便是宁夏那边出乱子,也可以等到朝廷大军过来,大同、山西两镇都可以抽调兵力过来,何必要冒这等风险?”冯佐还是不赞同,宁夏乱了,不是老爷的责任,但是老爷去和卜石兔“交涉”,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了,或许打仗的时候没啥,但仗打完了,可就不好说了。

    冯唐沉默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文官可以干这种事情,不怕,但是武将干这种事情,就是刀口舔血针尖上跳舞了。

    他早就过了那种热血冲动的年龄,需要为自己一家人考虑。

    “冯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怕时间来不及,宁夏镇真的被打烂了,要重建起来,朝廷怕是根本就没那份力量了。”冯唐长叹,“大同镇和山西镇没那么容易出兵的,王子腾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随便找个理由,说土默特人或者插汗那边有异动,朝廷就不敢随便动宣大那边的兵,而且让大同山西的兵过来,耗费大,时间长,……”

    “老爷,那是朝廷的事情!”冯佐涨红了脸,“您是榆林镇总兵,不是三边总督,更不是兵部尚书,你是武将,不是文臣!铿哥儿刚考入庶吉士,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铿哥儿考虑!”

    冯唐仰天长叹,的确,他需要考虑清楚,这被人栽上一个“交通鞑靼”的帽子,纵然脱得了身,那也肯定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影响到铿哥儿那就更不值当了。

    “也罢,便如此,立即派人去找卜石兔,只说我们愿意帮助他,欢迎他过来,愿意和他和睦相处,不谈其他。”冯唐斟酌一番:“一定要随时掌握他的动向,一旦有事要能随时联系上他,顺带观察他带回来的人马情况。”

丙字卷 第四十二节 试探

    贾府的热闹景象还是让冯紫英有些羡慕。

    从一走进荣宁街开始,就能感受到熙熙攘攘欢度佳节的气氛。

    灯笼都挂了出来,一派喜庆,整个门外两边的墙壁都被涂抹一新,喜气盎然。

    来往的人走大多都是荣宁二府的下人们,有的是赶车送人出门,吆喝着扬鞭策马,格外带劲儿;有的则是采购物事归来,鸡、鸭成堆捆绑在一起,“嘎嘎嘎”、“咕咕咕”在板车上挣扎,仿佛已经知道人类要把幸福快乐建立在它们的牺牲之上了。

    还有那一桶一桶的鱼,不时从其中挣扎着跳出那么一两尾来,在车板上狂跳挣扎,希冀逃得性命,惹来车两边帮忙的丫头小子们的一阵嘻哈打闹的追逐,最终还是物归原主,绝望的回归桶中。

    不得不承认这荣宁两府加起来不下一千七八百号人,这一到了年边上的热闹劲儿委实让人十分愉悦。

    丫头小子也好,仆人婆子也好,脸上个个带笑,或小声嘀咕这年边儿各种活动,或眉花眼笑的说着今年府里边的年例。

    冯府就缺了这点儿气氛,一方面是冯府里人口远不及这边儿多,另一方面是府里边刚搬到京师城中没几年,还远没有真正融入,对京师城里这等达官贵人府邸里的种种年节习俗活动也还是一知半解。

    冯紫英骑马,但是却也还跟着一辆马车,在梨香院门口,香菱便下了车。

    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便是坐车回来,这让两姊妹既兴奋又忐忑,这种近乎于回娘家的感觉真的很不一般。

    在门口就下了马,贾琏和宝玉甚至贾环都迎在门口,倒是让冯紫英略感意外。

    “琏二哥,宝玉,环哥儿,这也太客气了,就是来给府里边儿几位长辈拜拜年,你我几兄弟就没必要还弄得这么正式了,咱们不用这一套。”见贾琏、宝玉和贾环都是一本正经的架势,冯紫英赶紧摆手。

    贾琏和宝玉都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老爷交代的,不这么做还不好,但是都觉得有点儿别扭,好在冯紫英的话还是让二人都轻松了不少。

    倒是贾环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让宝玉又有些膈应。

    这环老三现在居然也嘚瑟起来了,还装模作样也要跟着来接冯大哥,老爷居然还允了,这让宝玉很不舒服,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心,难道这个环老三还真是个能读书的?

    想到这一年来环老三好像在族学里还真的和兰哥儿一样十分用功,宝玉心里就越发不自在,可千万别等上几年,这环老三和兰哥儿都要考出个秀才来,那可就有点儿难过了。

    “冯大哥,您现在可是庶吉士了,族学里先生说,这庶吉士下一步便能进翰林院,翰林院便是朝廷储材之地,日后出将入相便都是要有翰林经历才行,便是一科几百进士里也不过那么一二十人,要我们族学里的学生都向您学习呢。”

    谁再要说这环老三缺情商智商,冯紫英真要啐他一口唾沫。

    就凭这拍马屁的本事,又有几个能比得上?起码宝玉就比他差得太远了,这番话说下来,便是冯紫英早就听惯了这等话,心里一样舒坦。

    “哟,环哥儿,你们这族学先生可把我捧得有点儿高了,先不说这每科都有状元、榜眼和探花,就算是这庶吉士一二十人里,那也不是谁都能出将入相,咱们士人读书,讲求的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有存着这份心去读书,读出来的书才有意义,才有价值,而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明白么?”

    既然环老三这么推崇自己,冯紫英自然不吝赐教一番。

    贾宝玉读书没戏,但是未必贾环就不行,若是贾环能出书来,也不枉人家贾政夫妇送给自己金钏儿玉钏儿姊妹一番情意。

    这金钏儿自己用得还真的很顺手满意,若是现在贾家要把这金钏儿给要回去,自己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了。

    这番话说得贾琏、贾宝玉都肃然起敬,而贾环更是眼放奇光,他现在还停留在纯粹的经义学习上,还谈不上策论这一块,而张载的话对他来说也还略显高深了一些,但现在冯紫英用这番话来鼓励他,无疑是对他有了某种期望,这让他既是激动,也是满怀兴奋和感激。

    倒是贾宝玉站在一旁,莫名的觉得自己气运都被这环哥儿夺走了一些,甚至心里都生出一些忌惮和嫉妒,莫非这环哥儿真的还能读书出来,连冯大哥都这般说?

    若是环老三真的读出书来,自己该怎么办?

    贾琏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冯紫英似乎对贾环很看好,和府里边上下对贾环的轻忽和蔑视有些不太一样。

    加之赵姨娘在府里边也是百般作妖,贾环性子也是有些偏激,所以都越发不受待见,这娘儿俩现在基本上可能除了二叔和探春外,其他人没几个愿意和他们说话的。

    “紫英,走罢,二位老爷可能都在等着了。”

    今儿个算是代表冯家来拜会贾家,自然贾家两房主事的都要在,所以冯紫英在荣禧堂里也是以晚辈之礼见了贾赦、贾政二人,说了一阵闲话,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便是贾赦、贾政再是看重冯紫英,但是也不可能一直陪着,所以冯紫英去拜会老太君也就只有贾琏、贾宝玉和贾环陪着去了。

    这一去一看,齐刷刷的都在。

    三春湘云加宝黛正坐在下首喜笑颜开,而鸳鸯正和平儿说得热闹,王熙凤则是陪着邢、王、薛、李纨坐在一块儿。

    看见贾琏三兄弟陪着冯紫英进来,老太君脸上也露出笑容。

    “哟,铿哥儿来了?可难得一见了。”老太君乐呵呵地道:“若不是这过年了,怕是还不会登门吧?前年里我就和你说了,莫要生分,没事儿来咱们府里多走走坐坐,琏儿和宝玉都和你交好,怎地却不愿意来见我们几个老太太了?”

    “老祖宗,我们可都是还是年轻人,便是您那也身体健旺和我们也没区别啊,没见着这一堆姑娘们都喜欢和您乐呵呢。”王熙凤笑语如珠的打趣,只把老太君逗得心花怒放。

    冯紫英还是规规矩矩和一干人见过礼之后才接上话:“回老太君,这刚去翰林院读书观政,事儿也多了一些,不过估计明年就要好些了,琏二哥和宝玉我也是经常见着的,老太君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汗颜了,咱们两家人都不说一家话,叔叔婶婶以及薛家婶婶都看顾小侄,我哪里敢少来呢?说实话,这一入府里边儿,感受到的喜庆可比我们那边儿热闹多了,连话都能多说几句,……”

    贾母自然明白冯紫英的话,现在冯紫英屋里三个丫头都算是贾府这边过去的,估摸着能有这待遇的也就是冯家一家了,当然别家人家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好意。

    听得冯紫英话语里的语气,贾母若有所思,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三春和宝黛云六个丫头,除了惜春稍许年幼外,其他几个慢慢的都要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尤其是迎春和宝钗,便是现在成亲也不算早了,而黛玉、湘云和探春也都是该考虑议亲的时候了,也不知道老大老二这两家子如何考虑的,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那薛家丫头自然有薛家人考虑,黛玉也不知道其父亲那边有没有动静,倒是需要让老二写信去问问,但这迎春探春老大老二却是早该考虑才对,还有这湘云……

    宝玉的事情贾母是知晓的,贾政和王氏都和她说过,讲了冯紫英的一些建议。

    贾母也承认这大概是最适合宝玉的去向,不一定非要娶公主,像有些得势的亲王家郡主也很合适,这样一来和天家攀上亲,那也就能稳稳保宝玉富贵一生,就像那卫家一般。

    所以她原来想过的黛玉和湘云便不可能了,黛玉也就罢了,还有她父亲做主,这湘云却是父母都不在了,那两个叔叔婶婶都是些刻薄寡恩的,只怕就从未替侄女儿考虑过好人家。

    虽然没人说,但是贾母还是能从鸳鸯那里知晓一些情形,云丫头便想一直住在这边不愿意回去,就能略窥一二来。

    “铿哥儿,那敢情好,你就把我们这边当成你家一样,没事儿多来琏儿、宝玉这边坐一坐,你两位世叔寻常在府里时间也很多,现在你也算是朝廷里的人了,也能找到话题,这一来二去,都说这亲戚朋友越走越亲近,咱们就像是一家人了呢。”

    贾母的这番话一出口,立即让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几个女眷,更是敏感。

    除了贾宝玉和贾环还懵懵懂懂没听明白,便是贾琏和几个姑娘都能听出其中蕴藏着的一些意思来。

    只是贾母的话也很含蓄委婉,只能是心里边有些想法的人才能感悟到,尤其是贾母说这番话往那几位姑娘那边的一眼,更是若有深意,自然要让许多人生出想法。

丙字卷 第四十三节 礼重情更深(补更!)

    冯紫英也是一愣,这话里含义太丰富,他还真不敢随便接话,想了一想才道:“老太君说得是,所以小侄也希望府里边的人能多到我们家坐一坐,这样两家也能更亲近,像婶婶们也可以去我家,我母亲基本上都是在屋里的,很喜欢有人能走动。”

    “那敢情好。”王夫人瞥了一眼贾母,又看了一眼自己妹妹,这才道:“这年后婶婶倒是要登门走动一番,也好能让两家更亲近。”

    “那家母肯定是欢迎之至。”冯紫英揣摩着,目光也在几位姑娘身上睃了一圈,这位老太君似乎话里有话,但是却又藏着点儿什么,他一时间也没听出来。

    当冯紫英告辞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除了冯紫英本身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外,老太君先前的话也若有深意,起码让几位姑娘,乃至和几位姑娘息息相关的人都禁不住要多想一些了。

    莫非老太君也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她会是替谁考虑?二丫头三丫头还是云丫头?又或者黛玉?但是肯定不会是宝钗,正因为如此,才让王夫人和薛姨妈有些着忙。

    二丫头三丫头可能性都不大,这庶女很难获得冯家的认可,但是云丫头和黛玉呢?若是老太太存了这份心思,让贾赦贾政出面去说和,这就麻烦大了。

    现在冯家那边还没有回话,但若是看到又提出了另外两个选择项,会不会起其他心思?

    就在黛玉回到自己院里时,便瞧见紫鹃鬼鬼祟祟的表情。

    自己丫头的性子黛玉还是了解的,鲜有看见这般夹杂着喜悦、惊讶和小心翼翼的神色,黛玉刚进门,便被紫鹃拉了进去。

    “死丫头,这般鬼祟做什么?没地让人见到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黛玉故作板脸状,气哼哼地道。

    “姑娘,你来看,这能不能见人还真不好说呢。”紫鹃神秘的一笑,把门小心掩上,这才打开一个轻软硕大的布包。

    “这是什么?”黛玉讶然。

    只见青布包打开,一件美轮美奂的雪白狐裘便展露出来,紫鹃顺手替黛玉披上,然后将颈项处的一根红丝带一系,那份绝美娇妍的风姿更是在这件几可遮掩住全身的白狐裘映衬下熠熠夺目。

    黛玉也吃了一惊,这等白狐裘可不简单,纯白如雪,绒毛细密修长,一看就知道是第一等的皮毛,细细一摸,每一张狐皮拼接毫无缝隙,显然是名家之作,而且这白狐几无一根杂毛,光是一张狐皮怕都价格不菲,这一件狐裘下来起码要七八张才能够,紫鹃这丫头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件?

    见黛玉满脸惊疑不定,紫鹃更是微微一笑,“姑娘可知道件狐裘是谁送来的?”

    黛玉先是想到难道是自己父亲送来的,但是转念一想不太可能,父亲若真是要送物件来,肯定会随着信来,但是前几日自己才收到信,并未提及,显然不可能。

    两位舅舅也不可能,这等奢侈物件,便是舅母也不多,而且这等品相和大小,几乎就是比着自己身体做的了。

    难道是外祖母?可若是外祖母,又哪里需要紫鹃这等神神秘秘?

    见黛玉满脸迷惑,紫鹃这才解开谜底:“这是金钏儿刚送来的,是冯大爷专门安排她送来的,金钏儿说冯大爷是专门在他们府里送回来的狐皮里选出了这么几头白狐皮,然后送到南熏坊那边的赵谦记衣坊专门为您做的,难怪前段时日里,金钏儿来问奴婢小姐的身材尺码大小,奴婢还说为啥哩,原来是为姑娘做衣裳,不知道算不算是聘礼?”

    先前几句话倒也罢了,黛玉也只是抿着嘴微笑,但是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就让黛玉大羞了,便要去撕紫鹃的嘴,被紫鹃笑着躲过:“小姐饶过奴婢吧,奴婢也不过是提前说了而已,这一件狐裘怕是要值数百两银子吧?冯大爷专门为姑娘定做这样一件,足见大爷对姑娘心意,只是不知道大爷啥时候能向老爷去提亲,这事儿才是最紧要的,……”

    一句话让原本娇羞惊喜无限的黛玉眉头又蹙了起来。

    自己转眼就是满十二上十三的人了,今儿个老祖宗也在屋里说了那一番话,也不知道老祖宗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指的是谁,但是黛玉感觉恐怕老祖宗未必说的就是自己,自己的婚事论理该是自己父亲来做主,舅舅舅母都还不合来为自己婚事操心。

    二姐姐和探丫头也不大可能,黛玉年龄虽小,但也知道嫡庶之分在大户人家里边娶妻上还是很讲究的,那就只剩下自己、宝姐姐、云丫头和惜春了。

    惜春可能性不大,老祖宗喜欢归喜欢,但不可能去代替宁国府那边做主,宝姐姐也不可能,不是贾家人不说,而且宝姐姐母亲兄长都还在,轮不到老祖宗操心。

    剩下的也就只有自己和云丫头了,如果再要把自己排除,那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黛玉还是很喜欢云丫头的,爽朗大方,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一时不高兴,也能很快丢开,只是其他事情都好说,唯独涉及到这上边,就真的不好说了。

    只是这等提亲之事,却是要男方为主,自己爹爹在扬州,远隔千里,若是要提亲,怕也要大费周章。

    见黛玉蹙眉,紫鹃抿了抿嘴,“金钏儿今日来的时候,婢子便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她现在当是在大爷面前很得意,不过倒也是个谨慎性子,和在太太跟前一样,其他半句话也是不透,婢子问她这狐裘大爷可曾还有送给其他人,她却说,这白狐皮哪里那么好找,便是阖府上下也才凑齐了这么一件,便是连冯府里太太、姨太太都没有的,……”

    黛玉一听,倒是有些不安起来,“那还是送回去吧。”

    “婢子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金钏儿又说,这是大爷一番心意,自然是有安排的,奴婢琢磨怕不是冯府里边太太、姨太太可能都知道呢?”紫鹃歪着头笑道。

    黛玉心中越发忐忑娇羞,幽亮的双眸忽闪,粉靥桃腮掠过一抹羞红,那魅惑便是紫鹃在一旁都忍不住慨然心动,姑娘若是跟了冯大爷,那也是冯大爷一辈子的福气。

    缓缓低下头,手指在松软舒滑的皮毛上掠过,黛玉思索着,若是连冯府里边太太都知道了,那这就真的有些不合适了,只是冯大哥的性子素来强势,怕是在府里边也是个不让人的,这要送回去怕也不合适了。

    只是自己从来就不是喜欢这等物事的,自己更渴望这份物事代表的那份心意情意,不知道冯大哥是否知晓?

    一时间,黛玉竟然想得痴了。

    *****

    “母亲无须如此气恼。”宝钗陪着母亲回到梨香院时,已经有些晚了。

    “哼,我看老太太也是有些老糊涂了。”气恼至极的薛姨妈有些口不择言了,“这等话在那个时候说出来,真当大家听不明白么?史家又比我们薛家好到哪里去?云丫头人是挺好的,但她父母都不在了,那两个叔叔也都是名声不好,冯家岂能接受这等人家?真还以为这是在金陵不成?”

    “母亲!”宝钗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调,目光里却压抑住内心的郁闷:“何须说这等话?老祖宗要说那便由她说去,云妹妹现在也不容易,老祖宗怜惜一些也是应该的,……”

    “哼,我的儿啊,你就是一个和善性子,老太太对我们薛家有成见娘心里有数,连带着对你也是如此,何曾顾及我们的颜面?也是你姨母留着我们,否则娘早就想要搬回我们自家那边去住了。”

    宝钗当然知道自己母亲说的是气话,薛家那边的房子倒是有,但是一来根本就没整修过,二来位置也不是很好,薛家若真是搬到那边去了,只怕往来的人更少,薛家怕是要更黯淡了。

    本身从金陵到京师城,薛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冷热反差,在金陵显赫一时,到了京师城自己这等人家却如同过江之鲫不值一提,若不是靠着贾家这点儿余荫,单靠着家中有些银子,真的就要到无人问津的境地了。

    “母亲,姨母对我们自然是好的,但是毕竟这是贾家,老祖宗也需要为她自家考虑,我们薛家和贾家毕竟是两家人。”

    薛宝钗要说心里没有一点儿情绪那自然是假话,尤其是贾母有意湘云时,还真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本身她就有些担心黛玉了,先在若再是冒出来一个湘云,这可就真的是纷乱不堪了。

    宝钗很清楚薛家家世是给自己减了许多分的,若非冯大哥对此似乎不太在意,那一日冯大哥便不会有那一番言语,即便如此,宝钗到此时心中也一样没底。

    冯大哥言语也没有说透,只让自己等两年,问题是等两年自己便是十七岁了,十七岁这个年代便有些大了,若是给自己一个明确承诺倒也罢了,问题是这半截话,却让人心慌。

丙字卷 第四十四节 一往情深深几许(补二更!)

    一踏进院里,就看见莺儿和香菱迎了出来。

    “咦,香菱回来了?”薛姨妈一句话就让香菱眼圈儿红了起来,这句回来了很是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她和薛姨妈和宝姑娘也有了很深的情谊,尤其是宝姑娘。

    “见过太太,姑娘。”香菱眼中泪花滚动,但是双颊却是压抑不住欢喜,深深的福了一福。

    “你这丫头,才走了几日,便这么客气了?”薛姨妈也很高兴,拉着香菱的胳膊嘘寒问暖,宝钗先前的郁闷心情也被香菱的到来一扫而空,“怎么今日里回娘家了?冯大哥就只放了你一个人假,金钏儿玉钏儿呢?”

    “金钏儿和玉钏儿也都回来了。”香菱虽然到冯家有几个月了,还是下意识的用回来这句话来形容到贾府这边。

    “看来冯大哥对你们很照顾啊。”宝钗也拉着香菱另外一只手,温婉的笑容直入香菱心中,“可是婢子还是想念姑娘。”

    宝钗心中也是一暖,鼻子也是一酸,“傻丫头,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这不就回来了么?我又没走,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我啊。”

    “嗯,爷也和我和金钏儿玉钏儿都说了,说若是想念这边的人了,便说一声让府里边儿套车送我们回来看一看坐一坐,到时候再接我们回去便是。”香菱拉着宝钗的手不肯松。

    “哟,这位冯家大郎可真的是把你们几个当成小姐来养着了,香菱,他待你们好归好,可是也千万莫要恃宠而骄,坏了规矩,他家里也还有太太姨太太的,若是见着了这般,便是不会怪她儿子,只会觉得你们跋扈了。”

    薛姨妈这是经验之谈,也是一番好意。

    不过在得知冯家大郎对家中丫鬟都这么好,薛姨妈心里却也没来由的一松,若是宝钗能嫁入这等府里,只怕会更是受宠才对,哎,只可惜……

    “太太提醒得是,不过奴婢可不敢坏了规矩,大爷说了好多次,也就是今日趁着大爷也要来府里,所以我和金钏儿她们才借着机会来这一回,不过平日里若是自个儿要来,大爷也说了没甚关系。”香菱眉眼里透露出一份甜蜜温馨,手里边扭着汗巾子,“太太说得也没错,大爷待我们几个都是极好的,连我们几个都觉得像是在作小姐。”

    “香菱,越是这般,就越是要葳蕤自守,冯大哥待人好,但是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宽纵自己。”宝钗牵着香菱的手,诚恳地道:“越是到日后,这就越发重要,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香菱能感受到宝钗内心的关心和爱护,点点头:“谢谢姑娘,香菱省得。”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薛姨妈方才回了自己屋里,只剩下宝钗、香菱和莺儿。

    “死丫头,你在那里挤眉弄眼的作甚?”宝钗见自己母亲走了,这才故意板着脸问莺儿。

    “姑娘,冯大爷给您送礼物来了,太太在这里,奴婢不敢吱声啊。”莺儿和宝钗也是亲近惯了的,笑嘻嘻地道:“是香菱送来的,肯定还托香菱带了话。”

    宝钗心尖儿一颤,目光望向香菱,“啊?”

    香菱抿嘴一笑,这才和莺儿把藏在一旁的布包打开,一件纯黑如缎的黑狐裘抖落开来,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富丽堂皇,看得莺儿和香菱都是一呆。

    宝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薛家在金陵时也是风光过的,也就是这几年才慢慢没落下来,自然知道这物事的贵重。

    “姑娘,这是大爷送给你的,好漂亮啊。”莺儿声音都有些颤栗了,目光里充满了艳羡和喜悦,“这怕是要值上千两银子吧?”

    宝钗摇了摇头,压抑住自己内心澎湃涌动的情潮,“太贵重了,怕有些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莺儿不服气地道:“明儿个姑娘就可以穿出去,说要问起来,……”

    “莺儿!”宝钗脸色一寒。

    莺儿这才不敢吱声了。

    “姑娘,这是大爷的一番情意,虽说婢子也不知道大爷是怎么想的,但是既然他让婢子送给姑娘,姑娘也是知晓大爷这个人,许多事情都是有自己的主意,肯定也是考虑清楚了的,……”

    香菱瞅了一眼宝钗,小声道。

    “对,香菱,冯大爷肯定还让你带了话给姑娘,对不对?”莺儿见香菱支持自己,又胆壮起来。

    “爷走的时候奴婢也问了爷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也说天寒地冻保重身体,奴婢又问难道就没有其他话,爷想了一想才说了一句,奴婢便记了下来,‘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不负卿心’。”

    香菱话一出口,宝钗脸便唰的红得如同秋日晚霞,眉目间原本就有些盈盈的情意顿时荡漾流淌,又怕被香菱和莺儿觉察,赶紧侧首一边,但内心深处却是满满的甜蜜。

    这话近乎于那些个《西厢记》这一类**里的言语了,只是却格外清雅动人,宝钗也有些诧异。

    不是说冯大哥不喜诗赋,寻常都从不写诗词么?宝玉便经常提及此事,说冯大哥虽说能成大事,但是骨子里却缺了点儿诗文风流,但就凭这两句,就足以说明根本就不是所说的那样。

    或许是冯大哥不屑于把精力花在这上边?想到这般在朝廷上都是英武昂扬行大事的奇男子,能为自己专门作诗词,又有哪一个怀春少女经得起这般的降维打击?

    只是这首词里的别样意味,却被宝钗选择性的忽略了,此时的她只想好好找个地方,静静的细品这一句,相比之下,这件黑狐裘的贵重,反倒是在其次了。

    香菱和莺儿都瞧见了姑娘的满目情意和眉宇间的思念,心中也是感慨,若是冯大爷真的能娶了姑娘就好了,只是便是香菱也知道,这里边还有许多关节尚未通透。

    ******

    探春轻轻把弄着手中这顶鲜艳夺目的裘帽,还有一条同色的围脖,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奇异。

    她没想到冯大哥居然给府里送礼,也替自己专门带来了物事。

    一看见这顶时尚新颖颜色艳丽的火狐皮裘帽,探春就喜欢上了,而这一根明显是狐尾精制的围脖就更让她喜欢。

    棕红色的绒毛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似乎正预示着自己此时的内心。

    转过身来,探春看了一眼仍然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的金钏儿,嘴角浮起一抹笑容,冯大哥能让她来送这些礼物,怕也是信得过对方了,只是这丫头才去冯府几个月便能博得冯大哥的欢心信任,却也证明这丫头的本事不一般。

    但探春也知道冯大哥的性子,若是这丫头敢背叛冯大哥,只怕就会死得很难看,她也相信这丫头明白这一点。

    甚至她也隐约知晓母亲将这丫头姊妹俩送给冯大哥的一些心思,冯大哥却没有拒绝,甚至还安之若素的放在了身边,这也让探春对冯大哥的自信多了几分赞许。

    “冯大哥没说什么吗?”探春终于放下了裘帽和狐尾围脖,曼声道。

    “回三小姐,大爷只说姑娘英姿天成,风华无双,本来就无须其他妆容打扮,便是这帽子和围脖也就是一个点缀。”

    金钏儿是把冯紫英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格外牢靠,甚至还背诵了几遍,在不知道大爷在这方面的心思之前,金钏儿是打算一视同仁,都拿出十二分的心思来伺候。

    这三小姐也一样不简单,便是自己还在贾府里边时,太太就高看三小姐一眼,倒是那环哥儿和赵姨娘却从未被太太打上眼,就凭这一点,金钏儿也知道这位三小姐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探春脸颊也是一烫,心中却是格外欢喜。

    她是知晓自己若是要容貌精致招人喜欢是定然比不过林姐姐和宝姐姐的,但是冯大哥却说自己是英姿天成,风华无双,这话说到了她内心深处。,让她很有点儿知我者冯大哥的感觉。

    “哼,冯大哥怎地在翰林院里带了几个月,也学着这些油嘴滑舌的话语来哄人了?”探春强压住内心的喜悦和忐忑,”他答应过我要和我说边地故事,也没有了音信,来我们府里也是匆匆说完几句话便走人了,这都年边儿上了,就这么忙?”

    金钏儿在这方面倒是早有准备,“回姑娘,大爷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平日里还有很多人送来帖子,爷也还要安排时间接待,加之府里边老爷不在,许多回拜都要大爷亲自去,所以……”

    “行了,我知道啦,冯大哥是个大忙人,哪像我们这些闲人成日里在屋里呆着,你代我谢谢冯大哥了,不过若是有时间还是请冯大哥多来府里走走,答应我的故事,我可等着要听呢。”

    说完这句话时,探春看到了自己对面侍书嘴角的笑意和金钏儿也忍俊不禁的表情,知道自己这话有点儿孩子气了,脸上一烫,“好了,金钏儿你去吧,我知道今儿个你回府里来,肯定也要和许多姐妹说说话。”

丙字卷 第四十五节 贪婪

    看见探春拿着裘帽和狐尾围脖婀娜娉婷的进了房里,侍书早就跑过来攀着金钏儿。

    “金钏儿姐姐,这裘帽和围脖都是冯大爷安排人做的?”

    “那是自然,北边庄子和老爷从榆林那边都送了不少狐皮回来,大爷就选了这其中毛色最鲜艳的来坐了这裘帽和围脖,就说三姑娘是最适合这般的,……”金钏儿不动声色地道。

    这侍书也是个跟着她主子的精明乖觉角色,这攀着自己铁定是要寻摸些话来。

    “那姐姐可知道冯大爷还给府里送了些什么?”侍书眉目灵动,虽然要比金钏儿小几岁,和玉钏儿年龄相仿,但是这心思却不简单。

    “给府里送的东西多了去,熊皮熊掌啦,老参鹿茸啦,还有各色药材,都是地道好货,大爷也是花费了许多心思。”金钏儿自然明白侍书想要打探什么,面色不变,笑语嫣然。

    想刺探这些,那怎么可能?便是玉钏儿和香菱都不知道自己准备了些什么,给谁送了。

    大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金钏儿何等人,岂能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真要在这问题上没把握好火候,那就是要出大乱子的。

    侍书微微皱眉。

    这金钏儿也是恁地狡谲难缠,这番话说得倒是情通理顺,但是侍书还是感觉到这话语里便藏掖了许多,只是她作为一个丫鬟也只能问到这个程度上了,难道还能去问别人给其他姑娘有没有送物事,送了什么物事?

    “那我家姑娘还真的就是冯大爷专门送的喽?”侍书还有些不死心,这位冯大爷倒是把人拾掇得好,这金钏儿才去冯府几日,便这般死心塌地,也不知道许了些什么好处。

    “那当然是,侍书,没见着这毛皮的品相,便是京师城里那等专卖辽东裘皮的皮货铺子里也难得挑出这般物事。”金钏儿骄傲的一挺胸,“别人家都是绝对没有来的。”

    侍书眨了眨眼睛,别人家都没有?还是别家姑娘都没有?是都没有这火狐裘帽围脖,还是啥都没有?

    金钏儿自然不会再给对方多余机会,笑着一拍侍书的手:“侍书,我先走了,还得去太太那边儿,赶明儿你也多来那边坐坐,……”

    看见金钏儿扭着身子消失,侍书忍不住一跺脚,耸了耸鼻子,愤愤地道:“狐狸精!”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金钏儿能把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事实上他信得过金钏儿的情商和手腕,这丫头几个月里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香菱和云裳在这鞋方面都远不及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她自己的天分外,这跟着王夫人几年的确也锻炼了出来。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有话要和他说,愣生生是把他给拖住,要留饭。

    “哟,大郎,你这是贵人事多,难道就在咱们府里边吃顿饭都这么难了?”王熙凤可比不得贾琏那般客气,仗着自己是女人,说话就无所顾忌,“赶明儿不是连眼皮子都不瞭我们家了?”

    “二嫂子,这话可是你自说自唱啊,小弟可从来没说过。”对付王熙凤这等脸皮厚嘴巴刁胆子大的妇道人家,冯紫英还真没太多的办法,这要叉着腰挺着胸把你给拦着,难道自己就闭着眼往前冲?

    “那今儿个就在咱们院里简单吃一顿,你琏二哥和我有话要和你说,没外人,真要喝醉了,就让平儿再伺候你一回就行了。”

    这王熙凤风骚起来还真的是让人吃不消,啥叫再伺候自己一回?冯紫英只觉得这女人说话太辣了,平儿固然脸红如火,便是贾琏都忍不住皱眉。

    “呃,二嫂子,咱们说话得讲良心,莫要这等乱说,毁人清誉啊。”冯紫英赶紧拱手。

    “那就留下来吃了饭才走,反正金钏儿她们两姊妹也要在府里吃了饭才走。”王熙凤蛮横的双手叉腰,柳眉上扬,“放心,嫂子这一壶酒毒不死人。”

    迫不得已,冯紫英也只有留了下来。

    贾琏和王熙凤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看上了戏园子。

    这几个月戏园子的进展很顺利,那地方顺利拿下,并且清理的差不多,已经开始了酝酿重新修复,几家人的入股也都到位,柳湘莲爆发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开始物色人员,组建班子。

    “琏二哥,小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可是你也知道这戏园子,便是我们也只是出钱占股,其他人基本上都不参与,薛家那本来就是皇商,人家顶着也没关系,可您要来,怎么办,难道日后你成日里去站在戏园子里学着柳大哥忙前忙后?”

    贾琏沉默不语,王熙凤也是沉着脸,倒是平儿很知心,小心翼翼的替大家斟酒。

    “这等营生,要说能一下子就能挣多少银子,那也别想,这头两年没准儿还要亏着打响名声,图的就是个以后长久,另外能结交一些人脉,柳大哥无所谓了,他本来就喜好这个,爹娘都不在了,加之他家也不能和你我这等有些跟脚的人家比,所以合适,可是你我就不合适了。”

    冯紫英喝着酒,咂着嘴,有滋有味。

    从两公母的表明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其实他们并不是特别想要掺和这个,毕竟贾琏身上也还要有五品同知的官身,还是这荣国府的嫡长子,这点儿颜面还是要的,可要出大笔银子占股又不乐意。

    所以从一开始贾琏就知道,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现在这个时候却又以此为由,其实是想要让冯紫英为其谋一谋其他营生。

    像去年那等营建营生,一年半载下来就能赚上两三万两银子,谁不乐意?

    只是从去年到今年,冯紫英都是忙于秋闱春闱大比,哪有精力来过问其他事情,便是这戏园子营生也是柳湘莲自个儿琢磨出来,冯紫英不过是帮忙谋划了一番罢了。

    贾琏何尝不知道这里边的原委,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参与,但是现在凤姐儿却不乐意了,看见连薛大傻子成日里都在那戏园子那边转悠着帮着打点,就算是帮不上忙,起码人家架势是拿足了,自家却是靠边站,总是觉得不是滋味,所以当凤姐儿吆喝着一定要把冯紫英拉上再谋划一些营生时,他也就没吱声了。

    这一年来他在家里也是闲着无聊,回想起去年那等风光场面,还是很回味的,自然也指望冯紫英再来出出主意。

    “大郎,既然此事不中,你也得帮我们一把,帮你琏二哥找点儿事儿做,你现在也忙得差不多了,这翰林院里的事儿也就是点卯读闲书,你们家倒是好营生,听说这往你们府上送货的大车都能十几辆,……”王熙凤话语里满满是艳羡,“还是在外为官好啊。”

    “不知道二嫂子想做哪方面的营生?”见贾琏皱着眉头,王熙凤却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冯紫英也很好奇,这女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把握,要挣银子,这银子那么好挣?

    “大郎,咱们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父亲现在榆林镇管着几十个堡寨,这边墙内外都在和鞑靼人互市做买卖,这等营生有多赚钱,你难道不知道?”

    王熙凤也有些不管不顾了,喝了几口酒,这女人胆子一旦大起来,比男人更放肆,地龙烧得热乎,这颈项间衣襟略略敞开,玉嫩丰润的粉颈圆润修长,加上大红缎袄一对鼓凸的饱满几乎要裂衣而出,让冯紫英也不得不刻意避开视线。

    “二嫂子,你说这个,能挣钱都知道啊,但你知道这是哪些人在做么?要多大本钱么?”冯紫英讶然。

    对边地和鞑靼人互市这是朝廷定制,各镇都有几家,确定的几家商户,都是大有来头的角色,每几年一调整,而且家家都是在户部挂了号的,这些虽然不是皇商,但是论势力和实力却要比薛家这等过气皇商强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紫英惊讶的是王熙凤居然想要打这种主意。

    这等商贾基本上都是长年做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随随便便都能拿出三五十万两现银来的,若是紧急要用,十天半个月凑上一两百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要不你以为这户部和内库都经常空空如也的情况下,朝廷怎么临时支应运转?遇到紧急情况下,还不就是要从这等豪商和江南盐商那里想办法借钱?

    老爹当大同总兵也好,榆林总兵也好,都要和这些商贾打交道,自然熟识,要不冯紫英凭什么在临清时敢去山陕会馆?没这点儿关系,人家会理你?

    这些商贾里边固然实力雄厚,但是也是龙蛇混杂,这也是每隔几年便要重新确定一波,另外隔三差五总有那么些不开眼的豪商要身死族灭的原因,但这依然抵挡不住更多地人前赴后继的想要挤进场。

    你王熙凤何德何能敢打这种生意的主意?你有这个实力么?就凭着王子腾当着宣大总督?这可不是光靠关系就能做得下来的。

    王熙凤神秘的一笑,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铿哥儿,生意还不是人做的?他们做得,我们家便做不得?谁不是从第一次过来的?”

丙字卷 第四十六节 勾当

    冯紫英忍不住在心中冷笑,这王熙凤看样子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走火入魔了。

    不说其他,单说这本钱,要做这和鞑靼人互市的生意,知道这要多少本钱么?贾家现在拿得出这么多本钱来么?

    或者是还在打自己家的主意?

    冯紫英不相信王熙凤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时移世易,现在自己家和两年前一样么?

    “二嫂子,我得说一句,这营生怕是不那么好做的。”冯紫英语气变得冷了一些,“若是没三五十万银子的本钱,便是想都不用想,即便是有这本钱,也还涉及要有这个资格,户部那边要挂上号,另外你在哪个镇和鞑靼人做生意,做哪些生意?和各镇有过交道么?嗯,都是从第一次过来的,但是这一次可真的就不一样啊。”

    面对冯紫英的提醒,王熙凤却是胸有成竹,或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这脸颊越发艳红,而胸脯也是越发起伏不定,妖媚地一笑:“大郎,你莫要把嫂子当成啥都不懂的妇道人家,我当然明白这等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这里边行道水有多深,嫂子也明白,不过嫂子没说要自己一手一脚从头开始去做啊。”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对方一眼,又看了旁边默默喝酒的贾琏,这才迟疑地道:“二嫂子,那小弟就不明白了,没听说府里边有过这些营生啊。”

    “大郎,嫂子也不和你打哑谜了,有人愿意和咱们家搭伙做这门生意,他们原来是熟门熟路,做惯了这边贸互市的,本钱有的是,后来因为出了点儿差错,被人家顶下来了,这几年一直在联络着,平安州那边的,这不是马上又要调整这边镇上的挂号商户了么?户部那边我们去找人疏通,没大问题,关键是边镇那边,……”

    平安州?冯紫英吃了一惊,有点儿熟悉,《红楼梦》书中好像提过这个地方,和铁网山一样,但是自己却又没有多少印象了,这是哪里?

    见冯紫英有些茫然,贾琏倒是补充了一句,“大郎,平安州是本朝初期的老地名,就是大同那边,挨着平远堡、怀安城那边,俗称平安州,……”

    冯紫英有些印象了,那是大同镇和宣府镇交界地区了,平远堡是大同镇最东边的一个堡寨聚落,再往东就是宣府镇的膳房堡和渡口堡,往南就是怀安城,西南边儿是浑源城,东南边儿是蔚州城,堪称一等一的紧要之地。

    “琏二哥去过那边儿?”冯紫英有些惊讶,要从京师到那边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对贾琏怕就算是一趟远门了。

    “呃,老爷吩咐去过一趟。”贾琏有些呐呐地道。

    “赦世伯?”冯紫英更吃惊了,贾赦也牵扯进来了?还是和王熙凤联手了?嗯,王子腾是宣大总督,正好管着大同镇、宣府和山西镇,怕是贾赦就看中了这一点儿了。

    看贾琏的模样,似乎是对这门生意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王熙凤却是兴致盎然,那眼中几乎喷火,不知道是谁把这兴致给她上了起来,让她觉得这门生意大有搞头了。

    “大郎,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也不是合计一天两天了,老爷也有些门道熟人就在平安州那边儿,你也知道我二叔现在是宣大总督,总管那边儿的事情,户部那边我们托人也已经疏通好了,可以说万事俱备了,……”

    王熙凤的话让冯紫英反而冷静下来了,如果说户部那边疏通了,贾赦也有熟人在平安州,也就是大同镇的东边儿,再加上还有王子腾关照,这门生意王熙凤这么信心百倍,还真的说得过去,不过这找自己干什么?

    “二嫂子,既然你和赦世伯还有王公他们都已经有了门径,何须再找小弟?小弟可没那么大本钱来掺和,这都是动辄十万两以上的生意,……”冯紫英笑着道。

    王熙凤正色道:“大郎,嫂子也说了,万事俱备,但还只欠东风,这大同镇北东路这一路我们不熟悉,须得要你帮着忙牵线,嫂子知道你们家在大同那边地头熟,门路广,所以人家也找上门来说,只要你父亲出面打个招呼,一切就可以圆满了。”

    冯紫英在大同呆了那么多年,知道也知道这大同镇防御分为八路,每一路都是一个参将负责,不过这等参将权力虽大,但是却并不参与这等互市,也没有权力过问这等事情才对,别说参将,就是副总兵也一样没有权力过问,这等事情权力都是牢牢抓在镇守总兵手上。

    当然这等在户部挂号的豪商都是有跟脚的,背后或多或少都能跟京中大佬扯上关系,最不济都能和直省里的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等要员们搭上线,便是总兵无外乎也就是在一些不关原则的事务上打打擦边球,行个方便,当然人家也会奉送一份该你得的,大家方便。

    至于说这要找参将,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心念急转,冯紫英缓缓道:“二嫂子,我爹早就不是大同总兵了,这人走茶凉的道理二嫂子还不明白么?哪一位做营生的消息这么闭塞啊,不知道我爹都到榆林去了?没错,我爹在那边干了多年,肯定有些人脉,但是二嫂子,我说句实在话,这有你刚才说的,那就根本不需要找什么参将了,真要找人,就直接找戚世伯就行了,何必再多花费些人情?……”

    冯紫英省了一句话,除非你们有其他勾当,想要绕过总兵官。

    王熙凤一个妇道人家,纵然有些见识,但显然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具体门道。

    什么总兵参将守备,职责权限,根本就不懂,但毫无疑问总兵是官职最高的。

    冯紫英老爹已经不是大同总兵了,自然不可能再管得到大同那边,与其花那么多心思去找关系卖人情去疏通什么参将,真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位总兵。

    至于说大同镇现在的总兵官,王熙凤也是知晓的,戚建耀乃是襄阳侯嫡长孙,顶掉了一度想要回任的冯唐,和自己二叔关系莫逆,所以才能从原本在左军都督府里吃闲饭调任大同镇总兵。

    这一顿酒吃得王熙凤明显有些喝高了,估计是兴致高昂的缘故,被平儿和丰儿扶着回去,倒是贾琏有些闷闷不乐。

    冯紫英也知道这等人家的事情,自己本不该多管,但是这琏二哥呢说实话人还真不错,把自己也当成了“知己”,他还真做不到不管不问了。

    “琏二哥,陪我走走?”

    冯紫英现在已经有资格让贾琏陪着走了,而贾琏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看样子这二嫂子是真要做这么营生了,只是小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出,赦世伯以前也没见着有这方面的意思啊?”冯紫英很好奇。

    “大郎有所不知,还不是家父那个门生,哎,那孙绍祖,大郎可认识?”贾琏也是叹了一口气,一边陪着冯紫英走,一边颇为无奈地道。

    “孙绍祖?”冯紫英想了想,这名字也很熟悉,但是的确不认识。

    “这孙家原籍大同,要说也是世代武将出身,这厮虽然粗鲁不文,却是有一把子气力,原来也是个不得意的拜在父亲名下,袭了个空头指挥使之后便去了宣府镇,后来因为出事被免官,又灰溜溜的回来了,前段时日里他便来游说父亲,说那宣府和大同那边边贸互市要换商人了,若是能打通关节,他去找人,做这门营生,保管一年能赚上十万八万两银子,咱们家也能每年分个三五万银子,而且也不需要我们出钱,只管帮忙打通关节就行,……”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那二嫂子又如何掺和进来了?”

    贾琏苦笑:“你二嫂子哪里能听得银子的事情?一听这没本钱的声音都每年能挣三五万,哪里能忍得住,便要自告奋勇去打通关节,这便说起了,我父亲也逼着我和那孙绍祖去了一趟平安州那边,这厮倒也的确有些门道,有两家商人愿意和他一道做这生意,只需要打通关节,……”

    “那琏二哥的意思呢?”冯紫英敢肯定这里边绝对有猫腻了,他要看看贾琏如何选。

    若真是正经边贸互市,有宣大总督关照,户部那边也能说好,再有边地商人出本钱,这就基本上能搞定了,再不济也就是把那戚建耀沟通好,哪里需要找什么狗屁参将,除非就是要做些刀口舔血的生意了。

    “大郎,说实话,愚兄觉得这里边怕是有些风险,那些个商人愚兄觉得都鬼鬼祟祟的,的确有银子,愚兄看过随便抬出两箱来,起码都是上万两,孙绍祖这人愚兄是知晓的,惯是个大胆弄险的,愚兄怕里边若是有些啥违法的勾当,日后便脱不了身啊。”

    冯紫英点点头,这贾琏还算是有些头脑,“那你没和赦世伯和二嫂子说一说?”

    “怎么没说?还挨了你世伯一顿,你嫂子那边也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说我是没胆的,一辈子都发不了财,……”贾琏也有些酒意了,愤愤不平地道:“总归有一人愚兄要让他们明白,愚兄也是能发财的,但是这般勾当,愚兄却不敢。”

丙字卷 第四十七节 意外,受托

    回到府里边,冯紫英都还在思索着这贾赦、王熙凤以及新冒出来的这个孙绍祖。

    这可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贾赦就是个爱钱的,遇上这个儿媳妇王熙凤也是一个见不得银子的,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胆大妄为惯于弄险的孙绍祖,纠合在一起,这可就真的是要出事儿了。

    孙绍祖不就是《红楼梦》书中把贾迎春虐杀的家伙么?只是冯紫英没想到这厮居然也是大同人,还在宣府镇干过,现在明显就是在穿针引线要挣些刀口舔血的银子了,只是未曾想到贾赦和王熙凤居然还能入彀。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纵然自己反对也改变不了局面,贾赦和王熙凤都是见不得银子的,而且这家人估计都把孙绍祖当成了财神菩萨了,又对王子腾过于高看了,这等事情若真的是出了毛病,王子腾铁定是什么责任都会推得干干净净的,甚至可以断然否决自己知晓这些事情。

    倒是贾琏的谨慎让冯紫英比较满意,所以他还是给贾琏丢下了一句话,会尽快寻找合适的营生。

    “什么?!薛家二叔不行了?”冯紫英大吃一惊,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怎么回事儿?怎么从未听说?”

    香菱和玉钏儿已经忙不迭的在替冯紫英穿衣了,一旁进来禀告的云裳也是满脸紧张:“不太清楚,是表少爷派人来告知的,来报信的人还在二门上。”

    三五两下穿上衣衫,冯紫英便出门在外院正厅里见了来报信的人。

    段喜贵派来的人也很简单的说了情况,初冬是薛峻便不小心受了风寒,就开始发烧咳嗽,一直反反复复,先前看似已经好了许多,觉得问题不大了,前一段时间又开始复发,这一次薛峻就有些起不来的感觉了。

    估计是觉察到情况不太妙,薛峻这才赶紧让段喜贵派人来京中报信。

    “现在薛二爷还在济南?”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家人在么?”

    “回大爷,薛二爷家人去年就到了济南,夫人和一子一女皆在。”

    “郎中怎么说?”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红楼梦》书中说薛家这两位长辈都是早亡,但并未具体说什么时候亡故了的,自己来了之后和薛峻的合作算是比较顺利的,现在山东境内丰润祥的发展独占鳌头,进入了良性发展阶段,按照薛峻的预计,下一步就打算进入北直和京师来发展了。

    现在没想到却出了这样一桩事儿,薛峻居然患病不行了,而且还是普通外感伤寒居然就发展到了要命的地步,这也让冯紫英有些不寒而栗。

    这年头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一场普通小感冒就能彻底摧毁你的免疫力,让你呜呼哀哉,你能想象么?

    “请了好几家郎中,济南府有名的郎中都看了,都说只能拖拖日子,让家里人准备后事了。”

    冯紫英扶额摇头,这都马上过年了,还遇上这等事情。

    薛家算是和冯家合作比较好的了,这几年里从无到有,丰润祥的招牌在山东几座大城里都有模有样,济南、东昌、济宁、临清、青州、登州、莱州,都有了丰润祥的店面,一派朝气蓬勃的架势,正准备大举进入北直发展,现在却一下子急转直下。

    “我知道了,你马上去荣宁街那边通知薛家,估计薛家也应该有人去报信儿了才对,但还是把咱们该做的做到。”冯紫英摆摆手。

    打发走了之后,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恐怕还得要去一趟济南了。

    好歹也是和冯家合作了这么久的伙伴,人要走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该一去。

    另外也还涉及到丰润祥的下一步走向,去了薛峻这个主心骨,丰润祥还能不能撑得下去,冯紫英还要打个问号,段喜贵跟了薛峻这么久,究竟有没有把人家经营之法学会,离了人家能不能玩转儿,自己都要实地评估一下。

    冯紫英和薛蟠赶到济南府时,薛峻已经要不行了。

    看见瘦成了皮包骨头的薛峻,冯紫英也有些心酸,一别经年,再见却是最后一面,这等事情委实让人难受。

    这是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自己熟悉而又要离开世界的人,虽说和薛峻从私人感情上算不上多么深厚,但是在生意合作上却很愉快。

    “二叔,你好好将养,莫要多想,吉人自有天相,……”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也早就学会了这等安抚人的话语,只是却没有那等救人性命的本事。

    “铿哥儿,这等时候,就莫要说这些话语了,趁着为叔还有些气力,为叔也想要交待一下后事。”躺在床上勉力撑起身子,薛峻又看了一眼旁边有些茫然的薛蟠,叹了口气,“文龙,你也一样。”

    薛蟠这才赶紧上前行了一礼,“二叔,你有啥尽管说,只要侄儿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你也知道侄儿,也幸亏有大郎来了,若是侄儿做不到的,也还有大郎,……”

    换个时候,这等话语真要让人忍俊不禁,不过这个时候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了。

    “来,二郎,二姐儿,……”薛峻脸上浮起一抹潮红,似乎精神也好了一些,伸手示意旁边一直在垂泪哭泣的子女,“铿哥儿,今日你我相交两年,为叔两年前便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日后出将入相可期,只可惜为叔不能看到那一日了,今儿个为叔也算是求你一回了,……”

    这话一出口,周遭的妇人和子女都是哭泣声顿时大了起来,而冯紫英也慌忙作礼:“二叔切莫如此,便有所托,尽管吩咐,只要小侄能做到的,便是竭尽所能亦要做到,断不敢推辞。”

    “二郎,二姐儿,你们莫要哭了,待为父把话说完,……”薛峻喘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给冯紫英,“铿哥儿,为叔没有其他放不下的,这丰润祥,段家哥儿也已经基本熟悉,纵然不能再进一步,但是维系现下情况亦不难,姑且不提了,为叔现在放不下的便是我走后这一对儿女和婶婶他们,……”

    薛峻一妻两妾都在,好在这儿女都是嫡出,倒也无虞这家产之争。

    “二叔切莫说这等……”冯紫英还欲再说,便被薛峻打断:“铿哥儿,为叔想要把他们托付给你,为叔知道你日后是要干大事成大业的,看不上这等商贾微末之事,薛家现在情形不佳,这二郎比你小一岁,尚未定亲,二姐儿依然和京中梅翰林之子定亲,只等年龄合适,便要赴京成亲,为叔便欲请铿哥儿替他们几人谋划,若是能替薛蝌寻找一个好人家,二叔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至于二姐儿,……”

    薛峻露出一抹有些怔忡的神色,似乎是有些犹豫,但是想到自己都这般了,还有什么不好说,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这梅家这两年书信来往越发少了,我上次去信都是八月间的事情了,但至今未回信,为叔也不知道这梅家现在是什么心思,不过一诺千金,便是为叔商贾之人也明白,所以还请铿哥儿费心一番了,不过若是那梅家真的无意此门婚姻,那也便罢,……”

    这当然是气话,女儿家若是悔婚那便是名声大坏,但一般说来,像梅之烨这等京中翰林,也不敢轻易悔婚才对,那对他家一样名声有碍。

    冯紫英也清楚像梅之烨这等翰林人家,微末之时或许没啥,但现在若是觉得自己是士林清贵了,那还真不好说。

    这般起于贫寒之人,往往比其他人更看重名声,这薛峻这一脉现在算是皇商,又是二房,恐怕本来就难以入人家眼了,弄不好便要寻些由头来让你知难而退,这等事情只怕是每年都会上演。

    但这等时候冯紫英却不能推诿,只能点头应承下来,“二叔放心,其他小侄不敢保证,但是婶婶和弟弟妹妹一家人以后的生计,小侄还是敢拍胸脯的。”

    不清诺,诺必果,这也是冯紫英做人信条,他不敢打包票这一家人未来能如何,但是起码可以给他们一份生计的承诺,好像《红楼梦》书中也说这薛蝌好像是个出色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担心什么?能尽力支持便是。

    似乎是就等着冯紫英这一句话,薛峻这一口气顿时泄了下来,然后喘息着道:“二郎,二姐儿,铿哥儿算是咱们薛家的贵人,日后你们便要尊他为兄,家中若是有事不决,便请他帮着拿主意,此乃为父最后给你的话,……”

    见这般冯紫英也知道只怕薛峻还有最后的话要交代,便和薛蟠主动告辞出来。

    不出所料,一会儿便听得屋里哭声一片,再进去时,薛峻已经油尽灯枯,一家人围着哀泣不已,显然是不行了,薛峻鼓足了最后的力气,也在只是给了冯紫英一个拜托的眼神,便垂首闭眼而去。

丙字卷 第四十八节 买定离手

    冯紫英也是黯然无语,感慨无限。

    对这等生老病死,冯紫英前世中见过无数,但是今生却是第一次。

    薛峻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但交情却在,而且和冯家合作也算是尽心尽力,只是这天有不测风云,一个伤寒就能让人命丧黄泉,委实觉得这盛名太脆弱了,而在这个时代尤甚。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稍稍一场病就能让人濒临危境,这也是这个时代人均年龄如此之低的缘故,小孩子夭折更是司空见惯。

    自己父亲一门三兄弟,大伯本来是有子嗣的,但都夭折了,便是二伯虽无男性子嗣,但是也有女儿,但是一样夭折,甚至连妻妾也都病故,这便是疾病之凶。

    自己满心以为改变了薛家二房的命运,但未曾想到还是如此,只不过也就是晚了两年而已,却还丢下这样大一个摊子。

    薛蟠也呆呆的坐在冯紫英一旁,估计自家二叔的病故还是对他有些冲击。

    接下来就是后事办理了,冯紫英作为外人,自然不好出面,只能让薛蟠、薛蝌两兄弟来出面张罗,薛蝌倒是个能干的,但是年龄太小,薛蟠年龄不小了,但是却啥都不会,只能在冯紫英的指导训斥下跌跌撞撞的干些粗笨活儿。

    薛家祖籍金陵,这肯定是要送回金陵安葬的,虽说这是冬日里,但是也需要尽早启程,这一路回去,起码也要十天半个月,这边事情也要尽快处理。

    薛家人准备扶灵回金陵,但之前许多事情也要有一个交代。

    “坐吧,”冯紫英当着薛蟠、薛蝌、薛宝琴以及薛母四人,还有段喜贵和两个薛家家人中管事的,要把后续事务都要做敲定。

    现在薛峻不在了,那么薛家已经没有了顶梁柱,就需要好生调整一下了。

    这两日冯紫英也和薛蝌接触了一番,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跟着乃父也学了不少,但是毕竟太年轻,很多事情还没法直接上手,恐怕也还需要两三年的锻炼,好在段喜贵跟着薛峻基本上算是熟悉了情况,而且有冯家在山东这边的人脉关系,倒也不至于对整个丰润祥的运作产生太大影响。

    但薛蝌需要回乡守孝三年,薛家人虽然也还有人在这边,但是肯定多少会有影响,这也需要一一安排好。

    “婶婶,这边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听蝌哥儿说你们打算明日启程上路?”

    “这几日多亏大郎的帮忙了,我们一家打算明日启程回乡,这边生意上的事宜就能劳烦大郎和段家哥儿了。”薛母身体也不佳,经历了这一番风波也是病病殃殃的。

    “嗯,蝌哥儿要回乡守孝这是自然的,但是薛家这边只剩下一些家人在这边,这生意上的事情,有我表兄在这边操持,我也准备去拜会一些原来我们冯家的世交,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薛家人关心的是后续的事宜,这官商之间的合作,本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强弱不平等,若是换个不地道的人处于这等情形下,没准儿就要想办法把这边给撵出去独吞了。

    当然冯紫英还不至于这么没品,所以他需要把话讲明,安抚对方。

    “恐怕薛二叔也早就说过我这个人了,嗯,文龙也了解我,这营生上的事情我是不大管的,都是我表哥在过问,但是我可以在这边表明态度,不管发生什么,以往和二叔商量好的一切不变,待到三年后蝌哥儿守孝结束,年龄也差不多,便让蝌哥儿来学着接掌丰润祥,至于说这期间若是蝌哥儿有其他想法,那我们再另议。”

    冯紫英目光澄澈清亮,在一干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收回来,语气不容置疑。

    薛蝌心里也是一动。

    事实上在父亲一病不起的时候,父子俩就商量过此事了。

    薛蝌薛宝琴兄妹自小就跟随父亲经商,虽然年轻,但是却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了。

    和冯家的合作很圆满,谁曾想到会在这等时候父亲病倒,都清楚和官面上的人家合作须得要谨慎,但是父亲却很看重冯家,尤其是这位冯家大郎,甚至胜过了冯家的家主。

    而且父亲对这位冯家大郎评价极高,不仅仅是因为他救过父亲的命,而且还提及冯家大郎远光深远且极有魄力,许多事情都是一眼而决,而当时这位冯家大郎甚至才十二三岁。

    今日这番话一说出来,薛蝌便立即明白自己父亲为何对这一位评价如此之高,有理有据,不偏不倚,而且字正意重,没有半点含糊,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当着这么多人,几乎就是一种承诺了,若是要背了这份诺言,那几乎就是自毁名声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参与这等事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寻常事务他也没管过,但是在这等时候却要站出来表明态度,其实就是表态给冯家和薛家两边的人看,一切照旧,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冯家是他说了算,而且一字千金!

    心中一阵热意涌荡,薛蝌自然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让他无须担心,冯家是信守诺言的家族,绝无贪占任何半点的意思,而且还要等到自己守孝完毕来重新接任。

    这份承诺可真的就是情深义重了。

    “冯大哥,小弟……”薛蝌起身还欲再说。

    “蝌哥儿,我说了,这件事情就按照这么办,前期薛二叔筚路蓝缕,厥功甚伟,我们冯家说实话是占了便宜的,这等营生也还仰仗薛家的经验和人手,日后我也希望丰润祥能有更好的前景,所以蝌哥儿你尽管放心会金陵去守孝休养三年,这丰润祥还等着你来,……”

    当薛家几口上路时,都还在谈论着。

    “母亲不必忧心,儿子看着冯家大郎也是个英武人物,极其看重自家名声,下边人那些小心思怕是影响不到他,儿子看那段三爷对冯家大郎也甚是尊敬,虽说二人是表兄弟,但那段三爷对冯家大郎却是言听计从,从无违逆,……”

    薛母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蝌哥儿,你父亲看的人自然不会错,娘也不是担心这个,这丰润祥虽然搬到了山东来,但若是冯家真的想要吞掉,咱们在南边儿也还有些营生,保我们一家人衣食无忧还是无虞的,娘是在想你和你妹妹的婚事,……”

    “娘!”薛蝌和薛宝琴都异口同声地道。

    “娘说的是实话,薛家现在在金陵这边也是没甚跟脚了,大嫂都去了京师,依靠娘家,不也就盼着能为你堂兄找门好亲事,能让薛家不至于在你们这一代没落下去?你大伯母可以靠着王家,可我们能靠谁?所以你爹才要托付给冯家大郎,若是冯家大郎能提携蝌哥儿一番,能为蝌哥儿找一个像样的人家,便是这山东的营生咱们家吃点儿亏,甚至送给他们又如何?”

    薛母的话让薛蝌和薛宝琴都是震动不已。

    他们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想得如此远,而且决心如此大。

    “娘,您这说得也太过了,……”薛蝌忍不住道。

    “是啊,娘,哪有那么夸张?便是这冯大哥有些本事能耐,但他也不过比哥哥大上一岁,哪里就能这般本事?”薛宝琴也不以为然。

    “蝌哥儿,琴丫头,你爹的话几时有过差错?他能这般推崇冯家大郎,岂是无因?”薛母却摇头,“还有,你们见着没有,那文龙何等桀骜不驯的人物,便是大伯在时也难以驯服,嫂嫂更是拿他没辙,可你们见他在冯家大郎面前如何老实规矩?”

    薛蝌和薛宝琴都是一愣,仔细一回想,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儿。

    这位堂兄在金陵时便是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无人能约束得住,但是这一次一见,虽然还是有些犯浑,但是却在冯家大哥的面前规规矩矩,并无半点违逆,甚至还能做些事情,这简直太让人不可思议。

    “要知道文龙可是比冯家大郎大好几岁,换了是你,你能做到么,蝌哥儿?”薛母淡淡地道。

    薛蝌摇摇头。

    “还有你爹也说了,人家十二岁就敢在千军万马中独闯虎穴,这边读书又能成为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这等出将入相的人物,看不上那点儿财货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娘从未担心过,娘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交好冯家大郎,蝌哥儿三年后能进京去,跟着他谋一个好的前程。”

    薛蝌神色复杂,但是却不能不承认母亲比自己看得更远更准,只是自己自小便没有多少心思读书,倒是在营生上颇有兴趣,纵然几年后去了京师,那又能如何?

    “蝌哥儿,你也莫要想太多,去了京师那便是另外一个天地,总归跟着冯家大郎能有一番造化的。”薛母叹息道:“这几年里,你便是在金陵守孝,也要时常去信与冯家大郎联系着,逢年过节也须送些江南特产过去,再说有这份香火情,若是久了不走动,怕也要淡了,这也是你父亲前几日专门和我交代的。”

丙字卷 第四十九节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从济南府冯紫英先去了东昌府,拜会沈珫。

    如无意外的话,或许这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了。

    不过在父亲那边尚未正式回复意见,或者说正式向沈家提出议亲之事之前,这一切大家都还得要保持着必要的礼仪。

    冯紫英不确定父亲和乔师有没有和沈珫联系或者沟通过,这等长辈之间的信函往来也不可能告知自己,一切都要等到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才能公之于众。

    估计问题还是在自己袭爵和兼祧的问题上,但从乔应甲那边的态度来看这应该不是问题。

    兼祧是各立一家,从宗法礼仪上来说,这就相当于是两家人,各自传承各房香火,便是两房妻子那也就属于妯娌间,并无其他相干。

    当然你要说完全没有影响也不可能,毕竟再说名义和身份上是各属一家,各立门户,但人却只有一个,没有谁愿意与别人共享一个丈夫,这可不是媵妾和大妇之间的关系。

    冯紫英也努力想从沈珫那里窥测出一些端倪来,但未能如愿。

    这等当到四品大员的士人,在风范仪态上是找不到半点差错的,谈笑风生,优雅有范儿,冯紫英只能告退。

    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沈珫对自己印象很好,或者说整个冯家给他的印象都不错。

    替女儿物色好人家,从做父亲的角度来说,家世门当户对,本人人品人才好,就足够了,至于其他,你也说不上个什么来,能不能相亲相爱白头偕老,那之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冯紫英带着瑞祥、宝祥回到临清城冯府时,整个冯府顿时沸腾起来了。

    一别两年,冯府已经完全大变样了,府门扩大了不少,两边角门也修得极有气势,府院的围墙向外拓展了许多,还真的把蝎子坑给包容了进来,整个冯府规模起码扩大了几倍。

    冯紫英估计起码应当是和贾府同等规模了,当然人家是在京师城,你这是在临清城,两个概念。

    走在蝎子坑边儿上整个水坑也被淘了一遍,然后一条曲廊直入水中深处把水中水榭连接了起来,蝎子坑自然就不叫蝎子坑了,而改名叫风荷池,种满了荷花。

    当冯紫英在家中见到左良玉时,也被这家伙的变化吓了一大跳。

    已经满了十五岁的左良玉比起两年多前简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良好的饮食和大运动量的锻炼,使得左良玉这两年个子猛地窜起来一大头,已经不比冯紫英矮多少了。

    “大哥!”看见冯紫英,左良玉已经懂得像模像样的抱拳行礼了,居然还有点儿军人气质了。

    黝黑的面膛,依然凶狠剽悍的目光,壮硕的身体,磨出厚茧的手掌,无一不显现出这位左家二郎这两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本身就是军户出身,又有一个打铁的叔叔,这左良玉天生就不喜读书,虽然在冯紫英强行逼迫下硬生生在冯家资助的书院里熬了两年,也不过就是混了个能勉强识得几百字,能看几本书的本事。

    要说做文章,单单看他给给冯紫英这两年写的几封信的水准,就知道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多少心思放在读书上。

    “你入军了?”冯紫英其实已经知晓了,叹了一口气。

    其实入军也没关系,但是冯紫英本来希望左良玉是能以考武举的身份入军,这样不但能一步走到军官岗位上,而且提拔速度也更快,但现在看来,这厮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要按照他自己的路子去走。

    见冯紫英凌厉的目光望过来,桀骜骁悍的左良玉终究还是有些憷了,微微侧首避开冯紫英的目光,嗫嚅道:“大哥,我委实不想在读书了,今日识得几个字,明日便要忘掉几个,翻来覆去,弄得头都大了,索性也能认得几个字,咱们卫所中也没几个人能识字,……”

    “你就打算当一辈子大头兵?”冯紫英脸色阴沉沉地道。

    “大哥,莫要小看小弟,若是论武技,便是现在整个百户所里,也没有几个能赢得下小弟了。”一说起自己的武技,左良玉便双目放光,左顾右盼的得意模样,看得冯紫英也是忍俊不禁,毕竟还是一个少年郎。

    冯紫英也交代过段喜贵专门为左良玉和王培安找了书院读书,后来段喜贵也来信说左良玉更喜欢习武,冯紫英也就让段喜贵为其在本地寻找一二武师教授武技。

    山东习武之风本来就盛,只要肯花钱,自然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左良玉现在是一手刀术和大枪都耍得格外利索,倒是那王培安对练武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读书还有些天赋。

    “四郎,你呢?”看见站在一边有些瑟缩的王培安,冯紫英大马金刀地问道。

    “冯大哥,我还是更喜欢读书,我打算今年便要去考秀才,若是不行,再说去投军。”王培安鼓足勇气道。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四郎,我说过,我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变,无论是你们去读书还是从军,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预,但是我会给你们最好的条件,最大的机会!二郎瞒着我从军,我也不怪你,四郎要读书,哪怕你没能考上秀才,还要继续读书,我也一样支持,你要从军也由你,但你须得和你父亲说一说。”

    此时的冯紫英话语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容置辩的语气,便是桀骜如左良玉也不敢辩驳,只能点头。

    “我听闻辽东战事日益吃紧,日后恐怕要从山东北直抽调卫所精锐组建边军增援辽东,此事你可知晓?”此事冯紫英也是借钱才从宋统殷那里知晓。

    宋统殷在五军都督府里混日子,五军都督府相当于只管后勤、兵役和兵员调配,接受兵部的指挥,更像是兵部的一份附属机构,但是在明面上却还是相当光鲜的。

    “啊?!”左良玉不怕反喜,脸上露出一抹惊喜,“尚未得闻。前两年便有传言说要从咱们山东各卫镇抽调精锐,但是也只说在登莱和青州抽调,轮不到我们东昌府这边,……”

    冯紫英摇摇头。

    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来的消息都表明努奴酋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之后势力膨胀得很厉害,对其他女真各部甚至蒙古左翼的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都开始生出了野心,这和冯紫英前世中读《明史》的时间线有些不太一样了。

    虽然兵部有萧大亨这种麻木不仁昏聩不堪的兵部尚书,但是从郑崇俭和王应熊的反馈来看,张景秋和柴恪这两位侍郎还是比较得力的。

    张景秋对辽东局势很关注,已经觉察到建州女真势力膨胀带来的巨大威胁,宽甸六堡的放弃给辽东局面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使得辽东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战略纵深,而建州女真借势将自身影响力向朝鲜渗透,也对原来一直依附于大周的朝鲜产生了相当微妙的影响。

    这些情况都是耿如杞和郑崇俭传递给冯紫英的,这也让冯紫英越发感觉到时间紧迫。

    开年之后的《内参》冯紫英在《军情观察》这一栏目中就要开始重点聚焦于辽东了,宁夏那边谁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发,但辽东这边的威胁却是与日俱增,而且可以明确的是这种威胁除非彻底击败和打垮建州女真,否则这份威胁只会越来越大,甚至会变成致命威胁。

    “二郎,看来你真的是很想上战场?你可知道女真人那边可不简单,那可是生死厮杀,上阵未必回来得了!”冯紫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这厮天生就是喜欢嗜血厮杀这一口?

    “大哥,从军不打仗还有啥意思?”左良玉满不在乎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知道我左二郎成日里呆在这卫所里是一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出息的,有个唐朝的诗人不是写了首诗么?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就像大哥您一样,你就天生该是坐纛儿的,我左二郎就天生就该是去冲锋陷阵的,若是老天爷认定我左二郎该发达,那我左二郎就不该辜负这一回!”

    看见左良玉这般姿态,冯紫英心中也有些动摇,原本想要劝阻制止的心思也淡了,这厮前世历史中就是混不吝的,今世中看样子也没有能改变多少,甚至自己的刻意培养还让他变得更加狂野骁悍,或许这家伙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冯紫英的一些心思,左良玉咧嘴一笑:“大哥,莫要担心小弟,咱不说其他的,这耍刀弄枪也好,设伏追袭也好,我左二郎年龄在百户所里最小,但是要论本事么,就可以排在前五,我这两年可真的没白费大哥您花的银子!”

    “好!既如此,我也不劝你了,但你也十五岁了,若是可以不妨先娶一门妻室,为你左家留下香火!”冯紫英断然道。

    这一下子先前还放荡不羁的左良玉脸涨得发紫,却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没想到冯紫英会这般安排。

    看见这厮的模样,冯紫英也知道这厮心里怕是早就允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丙字卷 第五十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1)

    冯紫英回到京师城时已经是正月十八了。

    这一趟行来半个多月,把他累得够呛。

    他原本以为是赶不及,还专门提前和黄汝良请了假,好在还算是赶了回来。

    这许久没有经常骑着马,这一趟跑下来,两边胯下都有些火辣辣的疼痛,好在很快也就适应了。

    “爷这一趟怕是累坏了吧?”玉钏儿把熬好的建莲红枣汤送上来,递到冯紫英手上,若非冯紫英实在不适应这等奢靡,那玉钏儿就要亲手喂自己了。

    “嗯,许久没有吃过这等苦了,半个月时间,来来回回怕是没有两千里地吧?每日赶路都要两三百里,便是骑马都有些吃不消了。”

    冯紫英斜靠在堂屋的石蓝蟒锻靠枕上,端着红枣汤品着,一尝就知道是金钏儿的手艺,虽然云裳和香菱都跟着金钏儿在学,但是这份火候显然还是金钏儿最能拿捏。

    香菱在有力地替冯紫英按摩着放在木盆里浸泡在热水里的脚,从小腿肚子到足跟再到足心,一丝汗意都从她额际渗出来。

    “那瑞祥和宝祥现在都累得起不来床了,说是全身都疼。”玉钏儿“噗嗤”一笑,“和爷比起来,他们俩还真的比爷还娇气。”

    “他们是没怎么在外边出过远门儿,我好歹也是在外边跑过的。”冯紫英颇为自豪,“起码我读书时候每次回来都是走路,一走就是二三十里地,他们俩几时受过这等苦?”

    “所以说姐姐都在说他们俩比爷更像爷,他们都不敢吭声。”玉钏儿抿着嘴笑起来很好看,她没她姐姐那么白皙丰润,但脸颊上的一对酒窝笑起来却更招人喜欢。

    身体略略瘦了一些,可能也是因为年龄原因,毕竟才十三岁,若是再等两年,也未必就比金钏儿逊色。

    香菱也接上话,“也走这段时间,太太也都有些担心了,说上一次您去山东就出了事儿,弄得家里担心,今次又是……”

    “我娘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这要每次去都能遇上民乱,恐怕这山东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几个衙门里都该换人了。”冯紫英笑了笑,“不过这冬日里出门委实不好受,这骑马每天这脸都给冻得木了,手脚也是,一下马手脚僵硬,弄不好就是一个大马趴,跌得你鼻青脸肿。”

    冯紫英这一趟出去还是吃了不少苦。

    时间太紧了,几乎就是全程骑马,而且都是马不停蹄,从京师城到济南府,然后又到东昌府,再到临清城。

    除了在济南稍微耽搁了几天,东昌府和临清城都是只逗留了一两天,然后就赶紧回京了。

    “家里没啥事儿吧?”看见金钏儿和云裳也进来了,冯紫英这才坐好,听凭着香菱替自己擦脚,把喝完的建莲红枣汤碗递给玉钏儿,接过云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了一把脸,问道。

    “家里都安好,姨太太前几日里有些不舒服,喝了木樨清露之后好多了。”金钏儿现在已经隐隐有了首席丫鬟的架势,云裳和香菱都是心甘情愿的拱手让出了这一“宝座”。

    ”唔,只可惜这个春假我却是没半点得到闲,再等两日却又要去读史修书了。”冯紫英不无遗憾。

    原本还琢磨着今年能是最安逸的一年,再无读书考试压力,安享清闲,身边又有着几个俏婢媚人,简直就是神仙生活了,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桩事儿来。

    “爷,那边事情处理好了么?薛家二爷过去了,那他们一家人怎么办?”香菱还是很顾惜薛家的,眼见得薛家两房的顶梁男人都故去,肯定也会对薛家有很大影响。

    “他们扶灵回金陵了,守孝三年,再做道理。”冯紫英也叹息了一声,“那蝌哥儿倒是一个懂事的,三年后若是能来京里,我倒是想替他找一门好营生。”

    “那薛二姑娘呢?”香菱憨笑道:“我听宝姑娘说,薛二姑娘也是个精明剔透的人儿,自小就跟着薛二爷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呢。”

    “嗯,在同龄人里边算是翘楚了,生得倒是粉妆玉琢的。”冯紫英回想起见到薛宝琴时,那双探究怀疑的目光倒真的是担心自己要把他们薛家产业给吞并了。

    “比宝姑娘还要俊俏?”香菱意似不信,自家姑娘的容颜姿色她是极有信心,整个贾府里边便是最姣美的二姑娘也要逊色一分。

    “傻丫头,那才十二岁的小丫头,哪里谈得上什么俊俏不俊俏?你这小脑瓜里成日里想些什么呢。”

    冯紫英忍不住伸手点了点香菱的额头,那腥红一点美人痣配上她俏丽容颜和娇憨的神态,还真的有一种奇异的魅惑。

    也是当着还有其他几个丫头,否则冯紫英就真要捏一捏对方圆润绯红的脸颊了,这丫头到自己府上几个月,似乎还长胖了一些呢,估摸着是打开了心结,再无压力,边心宽体胖了。

    几个丫头都笑了起来,倒是把香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爷,奴婢也没说什么,倒是爷自个儿心里有其他心思,才会这么想吧?”

    “可别瞎说,薛二姑娘是订过亲的,她未来公公还算是和我同在翰林院呢。”冯紫英摇摇头。

    “啊,那爷认识么?”几个丫头都有些好奇了,大爷居然和薛二姑娘的未来公公同在翰林院?

    “算是点头之交吧。”冯紫英对梅之烨没太多印象,说不上好坏。

    不过他知道这家伙是湖广黄州梅家旁支,有些心高气傲,和翰林院的同僚们关系不太好,便是他另外一个同宗的兄弟梅之焕也和他关系平淡,而梅之焕也是今科进士。

    梅之烨三十好几才考中进士,但考得不错,二甲前列,选了庶吉士,庶吉士出来都已经四十了,现在他那个庶出子大概也和薛宝琴年龄差不多,等上三四年也差不多就该谈婚论嫁了。

    “对了,前几日里有一位郑爷来过,知道爷出门了,就留了话,说让爷回来,便联系他,恐怕是有啥事儿。”金钏儿想起什么,赶紧去书房拿了贴子过来。

    是郑崇俭的,这大过年的都急着要过来,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了。

    “那让瑞祥赶紧去松树胡同,请郑三爷过来。”冯紫英一摆手便起身。

    *********

    鹅毛大小的雪寂静无声的落下,本该是一派热闹欢乐气象的镇城里却是躁动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火药气息。

    “哗啦”,斗大的酒碗被狠狠的砸在门槛上,洒落的酒水在泥地上溅起一阵烟尘,一个甲胄已经被解开,露出赤**膛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道:“这狗官,只顾着自己捞钱,却是一毛不拔,大哥,这年咱们怎么过?”

    土炕对面,转动着血红眼珠子的男子摩挲着下颌,宽大的下颌青森森的胡须茬儿让人望之生畏。

    “要不去哱家兄弟那里去借点儿?”另外一个一直斜靠在土炕上的瘦削男子歪着头吐出嘴里的草根,手掌下意识的压了压枕在脑后的连鞘窄锋长刀,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阴狠。

    “借,人家凭什么借给咱们?你以为这帮鞑靼人和咱们结拜了,就真的肯把他们的银子来养咱们的兄弟?他们还有好几千人要养的,可恨石光珏这个蠢货,只知道讨好这帮鞑靼人,却把我们汉人当贼一样防着!”

    甲胄卸了下来,衣襟下露出一撮胸毛,汉子嘴角抽搐,一双散发着恶臭的皮靴脚后跟露出一个大口子,黑色的瓤子里看得到一柄雪亮的匕首压在其中。

    “大哥,你拿个主意,我拿手底下那帮兔崽子已经压不住了,从年前就开始哄着拖着,只说初一就发钱,初一推到初九,初九推到十五,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就这样能糊弄一年?

    ”是啊,大哥,这位总兵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总觉得这帮蒙古人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你就把他们给灭了呗,现在可倒好,一味讨好他们,要什么给什么,我们倒好,觉得我们不会闹,闹了也不理,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瘦削男子恶狠狠的把连鞘长刀往地下一顿,“真逼急了,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哼,说得简单,光着镇城里外鞑靼人好几千,你以为哱承恩是蠢货?他老爹哱拜在这宁夏镇经营几十年,玩得滴水不漏,哪一任总兵都奈何他们家不得,你以为没点儿本事?”大下巴男子终于放下摩挲下颌的手,冷淡地摇摇头:“便是总兵大人也不敢轻易动他们,这帮鞑靼人奸着呢,和卜石兔、素囊他们都有联系,你要真敢动他们,他们就敢往河套里跑,到时候这位石总兵恐怕就不是丢乌纱帽的问题了,是要掉脑袋了。”

    “大哥,我看哱云前日里带着人往东面去了,这帮鞑靼人要想干啥?”敞着胸襟的汉子有些疑惑地道:“一个夜不收兄弟回来说,榆林镇那边也有些动静,这过年过节的,要干啥?”

丙字卷 第五十一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2)

    “哦?”大下巴汉子一凛,“你是说榆林镇那边有动静?哪来的消息?”

    “一个夜不收兄弟从苟池经三山口那边回来,发现延绥那边兵力似乎比起半年前增加了不少,而且还都是精锐,……”注意到自己兄长脸色微变,敞兄汉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兄长?”

    “没什么,没想到延绥镇(榆林镇)那边儿居然年边上还能有兵力调动。”大下巴汉子目光沉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这年怕是过不下去了,……”

    “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咱们也不至于这样,可总兵大人却是一文不出,只说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没有下拨,奈何?”瘦削汉子站起身来,摩挲着连鞘长刀,“这么下去,咱们迟早要成为下边兵士们的刀下鬼。”

    这当军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若是不能提下边兵士争取来足够的粮饷,那么下边军士便不会替你卖命,而且矛盾激化之下,下边军官拿你当替罪羊来顶罪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三边四镇哪一年不发生几桩大小不一的哗变兵变?小的三五人,大的上百人,只是这么些年来因为北边边墙外的鞑靼人和边墙内的边贸互市还算平稳,鞑靼人内部也还稳定,所以就算是哗变也没能闹出大事儿来而已。

    “那你们打算如何?”大下巴汉子目光深邃,语气似乎也有些变冷。

    “大哥,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就像文秀说的那样,索性就去找那哱家兄弟,先开口借两万两银子把下边兄弟们安抚下来,日后再想办法慢慢还。”露胸男子也终于按捺不住了,燥烈地道:“若是哱家兄弟识趣儿,那么咱们都还是兄弟,如果不识趣儿,那兄弟就没得做了。”

    “哼,若是都像你这般,只怕你连人家院子都出不来了。”瘦削男子轻蔑地道:“你只要一说去找人家,哱家兄弟岂能没有防范?你以为他们家的几千苍头军是吃素的?”

    “哱家兄弟就算是愿意帮补,也不可能给你两万两银子,一万两便是顶天了,可这么多兄弟,一人一两银子都不够,能安抚多久?”大下巴男子悠悠地道:“除非我们能把哱家给彻底血洗了,……”

    “大哥,哱家不是那么好弄的,哱拜眼线遍布全城,咱们的兵力大部分都在城外,人家的苍头军却有一千人一直驻扎在城内,也不知道总兵大人怎么就能容忍?不是原来定下的规矩,苍头军不能超过五百人入城么?”瘦削男子脸色越发阴狠,“只怕咱们兵还没入城,咱们脑袋都能挂在城墙头上了。”

    “是啊,哱家兵力不比我们弱,而且他们的骑兵更多,若是在城外,只怕我们更要吃亏。”敞胸男子显然也不赞同大下巴男子的建议,“而且纵然我们想动手,总兵大人那边同意么?只怕一顶破坏边地安定,引来河套鞑靼人入侵的帽子就能扣在我们头上。”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谁还能给咱们变出银子来?”大下巴男子坦然地摊摊手,“那就只有自个儿忍着了,和兄弟们说再忍忍。”

    “恐怕不行,大哥,那咱们就玩不转了,文秀,你那边呢?”敞胸汉子连连摇头,“我这边不行,再拖下去,没准儿哪天我的脑袋就要提在下边兄弟们的手上。”

    “谁不是一样,我下边那几个把总早就牢骚满腹了,若不是我平日里还有些威望,早就闹腾起来了,但这一次怕是压不住了。”瘦削男子土文秀也很坦然地道:“大哥,你素来是有主意的,有什么说出来,我们几兄弟都听你的,上刀山下油锅,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放个话,啥事儿我和子朝替你去办了就行。”

    “当真?”大下巴男子微微扬起那青森森的大下巴,目光闪烁。

    许朝和土文秀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郑重起来,”大哥,咱们几兄弟是啥性子,你还不清楚?怎么做,你只管说。”

    “好!”大下巴男子使劲儿的揉了揉大下巴,咧嘴一笑:“与其去打那哱家的主意,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打石光珏的主意,听说他这两年已经把银子捞够了,准备翻了年之后就想回京了,那地窖里,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两银子,光是山西那边过来姓靳的年底之前就给他送了三万两!”

    “啊?!”土文秀和许朝都惊得跳了起来,这姓石的才当多久的总兵,居然就捞了这么多银子?这还没有算已经送走了的。

    “是不是觉得不相信?”大下巴男子傲然一笑道:“这是鞑靼人透露给我的消息,靳家去年十月便往河套那边卖了数千口铁锅,名义上是铁锅,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天知道。”

    土文秀和许朝都震动了,铁锅输入草原按照现行规定是要逐一登记的,每年互市都有数量控制,这动辄上千口铁锅输入草原,显然不符合常理,如果再有其他,那只有一个词语,那就是资敌。

    “是哱家干的?”许朝,也就是那个敞胸汉子忍不住问道。

    “哼,哱家有那么大能耐?这互市关卡堡寨上都是总兵大人的亲信,哱家还敢强行闯关送货出去不成?”大下巴汉子轻蔑地一笑,“这些个京师里来的大人们,哪里管得了这些,他们只想着当几年总兵捞一笔银子就走人,只不过像石总兵这般捞,只怕这宁夏镇的城墙就该被他捞垮了。”

    “大哥,你说办了石光珏倒也不难,他也就是只有那点儿亲兵,纵然凶悍,就百十号人,咱们拿人命耗都能耗死,可是办完之后怎么办?”土文秀就要冷静得多:“出塞去投靠素囊还是卜石兔?还是往西边儿跑?”

    出塞去河套应该是最稳妥之举,现在扯力克一死,三娘子卧床不起,素囊台吉和卜石兔对峙,两边都在拉拢各方势力。

    河套那边汉人也不少,特别是从在俺答封贡之后,把板升白莲教首领李自馨、赵全交与了大周,也引发了板升那边的白莲教众的反弹,大批白莲教徒裹挟着民众便从板升那边跑到了河套这边来垦荒,甚至有不少已经成为小有实力的角色,便是鞑靼人都要拉拢他们。

    往西边儿跑也是一条路,但那就有些艰难了,甘肃镇现在情形不比宁夏镇好多少,只要向进攻,便可让固原镇的大小松山彻底糜烂,盘踞大小松山进可攻退可守,如果联结北面鞑靼人,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半独立的王国。

    “为什么要跑?”大下巴汉子脸色顿时凛冽起来,“现在大周在三边四镇还有多少余力?哼,几年不拨粮饷,军士早就怨声载道,除了榆林镇的冯唐敢铁腕下狠手抄没了一干大户来勉强把下边人给糊弄住了,还能稳得住,其他几镇呢?固原镇早就形同虚设,甘肃镇比咱们宁夏镇还糟糕,只不过赶上了阿赤兔部和西面的蒙兀儿人这几年也没精神罢了,真要动起来,我就不信,那些惯会捡便宜的蒙兀儿人会不心动?阿赤兔部也早就虎视眈眈了,只不过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一直态度不明,所以他们不敢动作罢了。”

    阿赤兔部便是原来盘踞在大小松山的鞑靼人,只不过十多年前被逐出了大小松山,现在由甘肃镇的庄浪卫和固原镇的靖虏卫分守,在北面也整修了长城,只要拿下这里,便可以联结阿赤兔部,进可攻退可守了,甚至还可以向西攻入甘肃镇凉州卫和永昌卫,彻底把甘肃镇打烂。

    土文秀笑了起来,眼睛也眯缝起来,“大哥,你莫不是和阿赤兔有往来?我说怎么阿赤兔这两年这么老实?往年都还时不时的要过来骚扰一番,去年愣是连人影儿都没见着啊。”

    许朝也明白过来,狞笑起来,“大哥,哱家那边呢?怎么就把我们几兄弟瞒着,我说大哥怎么这几个月来就一直按兵不动,胸有成竹,您这把我们给瞒得好紧啊。”

    大下巴男子,也就是土文秀和许朝二人口中的大哥——宁夏镇分守副总兵刘东旸,也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么?要不是大家都混不下去了,谁愿意走这一步?走错一步,就是身死族灭,我敢随便说么?”

    许朝和土文秀都是默然,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踏出这一步?踏出去,那就是没后路了,除了一杆子干到底,便是死路一条。

    良久许朝才慨然叹道:“大哥,干吧,不干又能怎地?除非朝廷马上换一个总兵来,否则,咱们不饿死,就被下边人给活剐了,奈何?”

    “大哥,哱家那边怎么说?”土文秀却比许朝想得远,若是哱家也加入进来,那这一场大戏未必就真的是死路一条。

    “哱家那边应该没问题,他们也被石光珏的胃口给弄得受不了了。”刘东旸漠然地道:“节前哱拜带着哱承恩和哱承宠、哱云去拜会石光珏,送了五千两银子,石光珏就明确表示他明年就走人,换一个总兵,就只怕没这么好说话了,哱拜估计也是觉得他们的好日子过不久了,所以……”

    “哼,他是好日子不长久,我们是根本过不下去,……”许朝恨恨地道:“石总兵还真的会厚此薄彼啊。”

    “这也是好事儿,否则我们怎么能走到一起?”刘东旸冷冷地道:“阿赤兔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我们先拿下景泰和松山堡,届时大小松山交给他们,我们只要卫番镇、凉州卫和永昌卫,把甘肃镇那边彻底打烂,……”

    土文秀和许朝都大吃一惊,“大哥,你是说我们往西走?你不是说我们不走么?”

    “不把甘肃诸卫打烂,难道你等着朝廷从两面夹击过来?”刘东旸面带狰狞,“此时还指望能善了不成?文秀,许朝,我告诉你们,此事一起,要么咱们身死族灭,要么就是让甘肃宁夏两镇永不属大周,只有那样才是我们的活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丙字卷 第五十二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3)

    “橐橐橐橐”急速的马蹄声沿着长安街直奔兵部横街方向去了。

    被扰了清梦的沿街士民都忍不住悬起了心,再也没法入睡了。

    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乱子,这等三更半夜,塘报急递如此不顾一切的过去,而且是第三趟了,先前子时的时候就过去了一趟,丑正又过去一趟,这还刚刚卯初,又是一骑狂奔而过,肯定是哪里有事儿了,而且是大事!

    兵部公廨早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

    各司郎中主事都已经连夜赶来了,这个时候还敢托词,那明儿个就各自滚蛋好了。

    萧大亨的眼泡子肿得吓人,也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心情不好,但铁青的脸色和紧咬的牙关足以说明情况的糟糕。

    左侍郎张景秋脸色稍微正常一些,正在仔细的阅读着送回来的塘报。

    从第一封塘报到第三封塘报,看似时间每一封也就只相差一两个时辰,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第一封塘报送发时和第三封塘报送发时已经足足差了三天时间,而实际送到兵部手里这些情况已经是九日前的情形了。

    可以想象得到从今日开始,还会有无数塘报向潮水一样涌来,不仅仅是宁夏镇和榆林镇的,还包括甘肃镇、固原镇乃至山西镇和大同镇的。

    张景秋可不相信这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宁夏镇兵变叛乱,若是这里边没有河套乃至更东面的鞑靼人在里边作祟,他敢把名字倒起来写。

    “通报两位阁老了么?”柴格脸色也很难看,作为右侍郎,他需要具体的掌握处理这等事务,而宁夏镇一下子糜烂若斯,不得不让他感到心惊。

    “两位阁老已经知晓,并通报宫中。”一位小吏赶紧道。

    “舆图挂起来,职方司来了几个人?”柴恪没等回答,便厉声道:“近三个月陕西行都司和四镇信报全数送来,相关情况立即清理出来。”

    整个公廨里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开始躁动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追究责任那都是后边儿的事情了,现在是需要尽快掌握基本情况,并拿出一个相对应的方略,否则皇上和内阁两位阁老朝会或者面询时,就该要出丑了。

    看见萧大亨那副模样,柴恪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兵部尚书便是首当其冲,但是对萧大亨来说又如何呢?

    他年龄摆在那里了,便是马上致仕也影响不大,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担子就要压在在座的一帮人身上了。

    舆图迅速被悬挂了起来,既包括宁夏镇,也包括临近的三镇以及河套的情形,只是这等地图外人一眼看下去未必能看得明白,而只有熟悉军务者,方能了解。

    “说。”萧大亨、张景秋和柴恪都已经站在了悬挂起来的舆图面前,职方司主事耿如杞已经站在了一旁,“就目前塘报显示,正月廿三,宁夏镇副总兵哱承恩、哱承宠与宁夏镇分守副总兵刘东旸同时举事,当晚攻杀总兵石光珏,兵将该镇府库洗劫一空,据传获银超过二十万两,分发部众,……”

    “……,正月廿六,游击将军土文秀率军与哱云两部突袭平虏所,宁夏镇参将姚志礼战死,余部皆被击溃,北方镇远关亦备哱云部控制,……”

    “正月廿七,参将刘白川在宁夏后卫举兵响应叛乱,三山口和青冈峡一线皆被刘白川部控制,……”

    张景秋冷峻的声音响起:“这么说来,整个宁夏镇除了灵州所和宁夏中卫那边尚未得到消息,其他都已经被叛军控制?”

    “不,张大人,刘东旸便是分守宁夏中卫的副总兵,宁夏中卫肯定早就被他所控制了,只有灵州所是参将谢文贵守卫,目前还不清楚情况,另外兴武营情况如何了,如果兴武营也被叛军控制,那恐怕整个宁夏镇都希望不大了,……”

    耿如杞的话更如同一桶冰水浇在了本来就已经有些绝望的在座众人心中。

    偌大一个宁夏镇居然就在短短十日内全数沦陷了,大周朝的边务难道就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

    当然这是内乱,还不是外敌入侵,可是这比外敌入侵还可怕,因为这背后肯定有着外敌的影子,否则这些叛军不会忙不迭的景致宁夏后卫和平虏所。

    这就分明是要先控制住与套外套内的鞑靼人连通的咽喉要道,一旦有变便可直接放鞑靼铁骑入塞。

    “甘肃镇那边情况也不佳,据言西面盘踞哈密的阿都沙塔尔和哈拉哈什等诸部一直袭扰肃州,而西海鞑靼人亦是经常越过祁连山,出没于甘州五卫,甘肃镇西部诸卫不甚其扰,……”

    没有一个好消息。

    这些消息之前大家都知道,但是毕竟没出大事儿,这些情况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问题是现在宁夏镇出了乱子,该如何是好?从哪里调兵平叛?

    甘肃镇的架势不但是抽不出兵力来,甚至可能会受到宁夏叛军的进攻一旦把甘肃镇打烂了,那问题就真的大了。

    柴恪深吸了一口气,“楚材,看样子这甘肃镇抽不出兵来了?”

    “柴大人,恐怕不是抽不出兵来的问题,宁夏中卫一直是刘东旸的老巢,他在那里驻守超过十年,从行人司和龙禁尉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称,刘东旸在中卫号称中卫王,其麾下兵力高达五千人,而且有两千都是他从甘肃和河套外招募来的牧民和流民中的精壮,还有一部分是活跃于合黎山的马匪,其人素有野心,但亦有本事,……”

    这番话让张景秋和柴恪都一下子紧张起来,“楚材,你什么意思?”

    “属下担心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区区宁夏一镇,而是瞅准了西面的固原和甘肃镇,尤其是甘肃镇,那边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一旦他提兵西进,被他拿下景泰和松山堡,那里原来一直是阿赤兔部的牧地,若非十多年前将阿赤兔部逐出,由在北面修了边墙,阿赤兔部早就冲进来了,如果刘东旸和阿赤兔部勾结起来,不仅仅是大小松山,包括镇番卫和凉州卫都会非常危险,边墙能挡得住阿赤兔部,但是却抵挡不住刘东旸的人马,……”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整个甘肃镇的东部诸卫镇就都危险了。

    “楚材,你这怕是最坏的设想吧?”张景秋迟疑了一下,目光还在地图上游动,“刘东旸就这么信任哱拜一家?”

    “正因为他不信任,才会让哱拜挡在前面,土文秀和许朝还有刘白川肯定是跟着刘东旸的,也许他们之间的互不信任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但是哱拜如果得到了土默特部的支持,那这个互不信任对我们的作用就会无限小了,刘东旸便会真正和哱拜结盟!”

    耿如杞的分析让柴恪微微点头,“楚材,你的意思是现在刘东旸还没有拿定主意?”

    “柴大人,我也无法判断,照理说,他既然敢做这种事情,恐怕早就横下一条心了,但从他的本部表现来看,他还是不太信得过哱拜,或许他在等待土默特部的态度,素囊和卜石兔现在的对峙局面或许让他有些犹豫不决。”

    当冯紫英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午间了。

    此时整个京师城都已经传遍了,一上午又有两拨塘报传回京师,一日五警,这大概是当年呼伦塞之战之后最为紧张的时候了,好在京师城内外虽然有些紧张,但想到那是宁夏镇,距离京师城尚远,所以还不至于草木皆兵,而且具体情形也还不清楚。

    如果是山西镇或者大同镇出了这样的事儿,只怕就全城都要人心惶惶了。

    “一大早兵部诸位大佬们就入朝了,一直商讨到午时都还没有拿出意见来,主要是局面变化太快,据说宁夏镇已经差不多全军覆没了,除了灵州据说还守住了,但是也已经被围了好几天了,也许现在已经沦陷了。”

    郑崇俭和王应熊都跑到冯家来蹭饭了,当然还有方有度。

    “松山堡应该已经被刘东旸拿下了,据说景泰城守军是兵不血刃的就降了,而且还主动带领叛军拿下了皋兰城,只不过在进攻安宁堡时遭到了激烈反击,未能得手,……”郑崇俭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如果安宁堡被叛军拿下,那兰州卫就毫无抵挡之理,临洮府就危险了。”王应熊也很兴奋。

    “不,叛军不可能南下临洮,他们就只想控制住安宁堡和兰州卫而已,守住这一线,他们便南线无忧,他们根本没有余力南下,……”冯紫英摇头,“这个刘东旸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的,对了,朝廷里边还没有定论么?从哪里出兵?谁担任主帅?”

    “还没有定下来,但是榆林和山西镇怕是跑不掉,固原镇有些吃力,……”郑崇俭消息更灵通一些,“据说可能要让右侍郎柴大人兼任三边总督,全权节制整个陕西四镇,负责平叛,如果局面不佳,可能还会从四川、河南调兵。”

丙字卷 第五十三节 举步维艰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宁夏叛军势大,如果草率出兵,一旦失利,那恐怕就真的要全国震动了。

    出兵,从哪里出兵?哪里来调兵?

    现在九边之地都是捉襟见肘,蓟辽动不得,宣大动不得,那从哪里动兵?

    京营?还是从其他都司卫镇抽调组建?需要花费多少钱银粮草?

    恐怕都有些远水解不了近渴了,真要等到这些地方筹齐兵力再开拔,只怕宁夏和甘肃都彻底烂了,没准入还会连固原都会被卷进去,届时,就算是你能收复,那朝廷撑得起这样大的开支么?

    收复了之后,怎么来恢复这几镇的原状?那需要花费多少?到底这三镇还要不要?

    这恐怕才是压在朝廷诸公们心头上的巨大石头。

    一打仗就是水一样的银子流出去,壬辰倭乱让朝廷彻底伤了元气,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加上辽东女真崛起,现在朝廷主要心思都是维系辽东和宣大一线的防线,这才导致了三边的崩坏。

    但三边一崩坏,西北战线吃紧,那蒙古左翼诸部,还有建州女真会不会趁火打劫?

    饭桌上的气氛都有些沉重,甚至连冯府相当丰盛的午餐都变得有些食之无味起来了。

    虽然《内参》上郑崇俭和冯紫英都对宁夏镇的局面做了“精准”的预测,但是即便是冯紫英本人也没有料到局面一下子变得如此糜烂,其他同学,包括郑崇俭本人,也不过是靠着冯紫英的信任支撑,也想借此机会提醒朝廷要注意三边防务,未曾想到却变成了神预言。

    冯紫英印象中好像前世万历三大征的“宁夏之役”似乎没有这么凶险,怎么连甘肃镇和固原镇都被卷了进去,难道说历史位面不同,导致了整个局势都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去了?

    “紫英,兵部已经通知了我,估计下午你我都要到兵部议事,就是那篇文章惹的祸,估计现在职方司和行人司以及刑部陕西司的人都抽调出来收集整理相关的情报了,……”

    郑崇俭红光满面却又带着几分担忧。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混杂着巨大幸福和恐惧的冲击,从未想过会骤然间受到朝廷的如此重视,就凭着这一篇文章,他郑崇俭陡然间就变成了名人,当然这个名人是指在六部堂上官中读过这篇文章的诸公心目中。

    “我也接到了通知。”冯紫英玩弄着手中的茶杯,相对平静地道:“楚材兄原本是打算来找我的,但是被柴大人直接拉上了朝,皇上和内阁阁老们要亲耳听职方司的分析,估计楚材兄要升员外郎了。”

    “这个员外郎恐怕不好当,没准儿升上去,下一步就是直接下狱论罪也未可知。”显得很淡然的方有度补充了一句,摇摇头:“这场战事一下来,估计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乌纱帽落地了。”

    这话不是开玩笑。

    现在你对军情分析得再准确,也顶不上战场的千变万化,一旦出现和你预测不相符的变化,或者就是你根本没法预测到的变化,而又有人想要甩锅让你顶罪,你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也许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乌纱帽落地那都是简单的了,恐怕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才是真的。”王应熊撇着嘴,“户部那帮人才是真的该杀,这一两年看看他们为三边四镇提供了多少粮饷和军备物资?光凭这一条,下狱几个四五品官不为过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早就是这样了,皇上和内阁也不是不知道,为何不换?”冯紫英摇头,“没有找到问题症结,或者说解决问题的渠道,就算是换了尚书还不是那样?”

    “这不正应该是尚书侍郎们该做的事情么?”王应熊不以为然地反驳。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朝廷赋税有定制,每年就那么多,要多征,从哪里出?田赋还是商税,亦或是多设矿监税监?要么开海?”冯紫英眉毛一扬,注意到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苏松税赋之重冠甲天下,江南士人早就为此群情汹汹,再加征也许就又是民变,那还能从哪里?湖广?还是北方?”

    其他几个人都不语,不能从南直隶和浙江加征,那其他地方就更不用提了,加征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商税亦是早有定制,一旦加征,只怕也会引来与民争利的攻讦,你们应该知道这些商帮背后的人。”冯紫英没客气,“税监矿监不用提了,皇上都做了,背了多少骂名,但还得要扛着,如果再多设,恐怕就是皇上也吃不消这份骂名了,所以银子从哪里来?”

    几个人都被驳得哑口无言,他们这才意识到,好像朝廷现在恐怕真的支撑不起这样一场战事来。

    张景秋和柴恪从宫中返回兵部公廨时已经是天色泛黑了,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萧大亨已经“病倒”了,而且很“严重”,中风了,看那口水从嘴角滑落的模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当戏子了。

    张景秋终于以左侍郎身份掌兵部部务,或许这场战事之后,他就可以升任兵部尚书了,但前提是这场战事要如大家所盼望的那样顺利了结,而这恰恰是张景秋和柴恪都心里没底儿的事情。

    兵部公廨依然灯火通明,估计这种状况要很是持续一段时间了。

    下午又有塘报进来,直接送到了殿上。

    仍然是不利的消息,大同和宣府外都出现了鞑靼骑兵,而且素囊台吉已经向朝廷正式提出了要由他来继位顺义王的要求。

    且不说素囊台吉是否符合继任资格,单单是这种时候挟势而求就不是朝廷所能接受的,这等情形下若是都答应了,岂不是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都能威胁朝廷了?

    断然拒绝是必须的,但是宣大各镇就不得不承受来自土默特人的军事压力了。

    “恐怕宁夏叛军和土默特部有勾连。”柴恪突然道。

    走在略前一步的张景秋脚步微微一顿,“怕不仅仅是土默特部,我在担心这个刘东旸与哱拜怕是都各有心思,但是都自动的在寻找外部的势力参与进来,吐鲁番那边的蒙兀儿诸部要说的确每年都有袭扰甘肃镇西部诸卫,但是根据职方司和行人司前几年的情况反馈,并没有如此大的力度,他们也一直不希望彻底断绝这条商道,甚至在朝贡上也是断续维系,但近期的袭扰力度明显就不一样了,这是职方司和行人司的信报出了差错?”

    柴恪微微色变,“张大人,您是说刘东旸和哱拜这是筹划已久?早就要想把两镇分离出去?”

    张景秋在公廨门廊前站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舒,我何尝不希望并非如此?但是我们恐怕不得不把局面想得更糟糕一些啊,否则一旦算错,那就是弥天大祸啊。”

    柴恪低眉沉思,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张大人,您的顾虑是对的,但是我不认为刘东旸和哱拜有如此深远慎密的计划,石光珏出任总兵也就是两年的时间,宁夏镇原来局面虽然糟糕,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主因还是石光珏,……”

    “不,子舒,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刘东旸和哱拜或许之前没有要做这等大事之心,但是却久有骄横跋扈之意,勾连鞑靼人甚至蒙兀儿人或许之前只是为了谋财,但到后来未必就不是觉得大周在这两镇的控制力无外如此,彼可取而代之了,这种情形下,心思的转变或许就很正常,只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火苗了,……”

    柴恪沉默不语。

    二人进屋,孤灯如豆,早有小吏送上饮食,但是二人都无心用饭,摆了摆手。

    “五十万两银子怕是杯水车薪啊,可户部咬死只有这么点儿,皇上那边还能不能再凑点儿?”柴恪抬起期盼的目光。

    朝议已经议定由他兼任三边总督,负责此次平叛,杨鹤出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协助柴恪平叛。

    平叛兵马以榆林、固原两镇为主,大同镇抽调一万兵马立即赶赴榆林,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军令已经下发至大同镇,后续还会从四川、河南抽调组建营兵接受柴恪的统一指挥。

    抽调兵马,组建平叛班子,这些都相对简单,关键还是钱粮。

    粮食也是一个大问题,本身三边四镇的军粮就一直是半饥半饱的状态下,现在要打仗,人吃马嚼,这是一个大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榆林镇也好固原镇也好,还有大同镇的援兵也好,都是欠饷几年,要人家卖命打仗了,你如果不先行补发军饷,那士气肯定是支撑不起打这一仗的。

    张景秋黯然,这皇上也已经是几乎把内库老底子都给抽空了,但户部那边也的确是没钱,想到这里,张景秋心中越发晦暗,但他又不能决绝柴恪的要求:“我再请皇上想想办法吧,子舒你看你也能不能想办法筹集一下。”

丙字卷 第五十四节 冉冉升起

    兵部公廨。

    平叛的班子迅速组建了起来,五日之内便要出发。

    军情似火,但是很多事情你却不得不先安排妥当,否则忙不迭的上阵,最后却只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修龄,坐吧。”柴恪一晚没睡好,眼圈都凹陷了一圈,但是精神状态却要保持最好。

    杨鹤也是满脸苦涩,点点头。

    骤然被提拔到右佥都御史位置上,当然不会有轻松好事情等着你,这马上就要赶鸭子上架,充当起平叛的副帅了,这一战若是打好了,自然这右佥都御史就坐稳了,若是打不好,这也许就会是一条绞索。

    “子舒兄,这一战怕是不好打啊。”杨鹤坐定,吁了一口气,“朝廷历来看重辽东和宣大,未曾想到却在三边出事儿,即便如此,我看内阁和户部也是有气无力,五十万两银子够干什么?”

    现在只有他二人,自然许多话都可以敞开来说,也没什么顾忌,多了其他下边人,就不可能这样肆无忌惮了。

    “张大人答应再想办法从内库中争取要到二十万两,户部那边的确是没办法了。”柴恪也是苦笑,“郑继芝已经递交了辞呈,但皇上没有批。”

    杨鹤轻蔑的一笑,“若是都是这般遇到棘手事情就撂挑子,朝廷养士还有何意义?谁不想当太平官,优哉游哉,一遇大难,便束手无策,要不就是装病混赖辞官,吏部和都察院都该好好整肃一下朝中这股风气了。”

    “修龄,咱们就暂时不争论这等后事了,当下咱们俩要面对的是如何调动兵力和筹集钱粮,另外恐怕也要琢磨一下该如何来应对,……”

    柴恪也知道这等事情既然全权交给自己了,那么就只能自己来扛起,好在杨鹤算是一个能做事情的实在人,浙江盐政的清理让很多人都见识到了他的锋芒,所以此次和自己一道出征,还是能够镇得住场面的。

    卫镇和行都司这边自己来,但是地方上的配合必不可少,若是谁要和自己玩心眼儿,那就只能让杨鹤去对付了。

    “子舒兄,小弟一并听从你的安排,五军都督府和龙禁尉也该派人来配合吧?”杨鹤也脸色一正:“这一仗怕是要把西北给打烂了,小弟担心兵变解决完之后,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粮赈济安抚,没准儿就要出民乱了。”

    这也是最头疼的和最麻烦的

    三边四镇都是穷乡僻壤,这大军过境,无论是叛军还是官军,可以想象得到会带来什么,战乱之后,留下一片废墟,老百姓过不下去的结果可能就是又是一场叛乱。

    这也是之前张景秋和柴恪像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两位阁老提出来的最大担心。

    这一点实际上叶向高和方从哲也都想到了,但是现在他们却没办法顾及那么多,只有先把叛乱平定下来才能谈得上其他,而且现在连打仗所需花费都还捉襟见肘,就要奢谈日后的赈济安抚,那太遥远了。

    “修龄,不瞒你说,这事儿已经向皇上和两位阁老说过了,但没有下文。”柴恪有些颓然地摆摆手,“我现在也没有精力考虑那么长远,先把这场战事解决了再说吧,我这个三边总督赶鸭子上架,估计朝廷也是要让我不把那边处理平顺就别想回来了。”

    柴恪的话让杨鹤也是叹息不止。

    人陆陆续续到了。

    冯紫英和郑崇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几个熟人,比如龙禁尉副千户张瑾,比如兵部职方司主事,不,现在已经是员外郎耿如杞,当然还有杨嗣昌的老爹,也是乔师的得力臂助杨鹤,他见过两面,但谈不上太熟。

    见冯紫英和耿如杞、张瑾以及杨鹤点头示意,郑崇俭也有些羡慕,这就是人脉的体现,除了一个耿如杞外,他便是一人都不识,柴恪那里他更是没资格挂上号。

    柴恪也在观察着冯紫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号称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传奇人物的年轻人,甚至压倒了号称京师三大才子并在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中勇夺榜眼的杨嗣昌,嗯,也就是杨鹤的儿子。

    甚至三鼎甲都远没有这个只是二甲第九的家伙名声大,青檀书院现在的名声力压崇正和江南的白马、崇文书院,很大程度也是这个家伙掀起的一轮又一轮风波。

    柴恪很信奉一个道理,一次两次可以是偶然,那么三次五次,那就是必然了,这个家伙能三番五次在青檀书院和会试殿试乃至庶吉士馆选中胜出,虽然两位阁老对其都有不同看法,但是都不能压住对方,那绝非什么运气和偶然,那只能是实力使然。

    “学生冯铿(郑崇俭)见过张大人,杨大人。”冯紫英和郑崇俭二人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

    昨日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消息,后来才知道殿前的讨论一直持续到晚间,而且发生了激烈争论,内阁缺人,两位阁老都是态度不一,导致迟迟拿不出方略来,所以才会拖到今日午间来召见。

    耿如杞也提前和二人说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以及包括龙禁尉、兵部等可能下一步就要组建起西征平叛的班子要听一听两个月前他们如何判定宁夏镇会有叛乱的这个预判,依据和理由,以及当下有无更好的建议。

    对于冯紫英和郑崇俭二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一个正式场合下展示自己,而非书面文章,这种场合展示能更直观的表现自身才华,给大佬们更深的印象。

    “唔,你就是冯铿冯紫英?”柴恪其实也对冯紫英有些了解了,官应震专门向其推荐过冯紫英,在信中对冯紫英的政治敏锐度和观察判断能力极为推崇,甚至到了一种谀夸的地步,这让柴恪对此也有些腻歪。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位老乡不是那等虚言大话的人,但再说是你得意门生,也不至于这般过分才是,当然他也承认这个家伙应该有些本事,就凭能折腾出这样一份《内参》来,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但写文章也好,新想法也好,柴恪更看重的还是在实际事务中的判断分析和解决处理能力,对于这等惯于处置时政要务的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学生正是。”冯紫英规规矩矩的回答。

    柴恪又问了郑崇俭。

    “这篇文章当初我就看过,当时我有些触动,但是没想到局面居然会按照这篇文章猜测的演变下来,虽然在理由上不尽一致,但是很多根本原因却是准确的,……”

    柴恪目光深沉如秋日树林中的阴影,“缺粮缺饷,这肯定是主因,但是是三边四镇都缺,为什么其他三镇没有出,或者状况没有这么糟糕?

    “你们两位,一个是在兵部观政半年了,一个是翰林院中创办了《内参》,这篇文章也是你们合作而成,肯定是有一些独到的见解,我希望你们两位不要拘泥于固有的窠臼,更直白更尖锐的谈一谈,情况都已经糟糕到不能不再糟糕的地步了,都察院和龙禁尉也都有人在,所以没有必要藏着掖着遮掩着,都抖落出来,或许你们没有那么多束缚的建议比兵部职方司搞出来的老套路更有价值意义呢?”

    也只有这位右侍郎才能毫不客气的讥讽兵部职方司的表现,这让耿如杞也有些脸红愤怒,虽然他升了官也只是一个员外郎,并不是他的责任,但他还是觉得难受。

    “谁先来?”

    “学生先来吧。”郑崇俭坦然道:“《内参》那篇文章是我和紫英写的,但是更多的还是紫英的一些判断,我也有一些分析,这都是在职方司相关塘报基础之上进行的,耿大人也给了我们很多指点,实际上,宁夏镇的情况我们认为和甘肃镇、榆林镇相比还是有些一些较为特殊的方面,这很可能是这一次叛乱发生在宁夏镇而非其他镇的主因,……”

    柴恪和杨鹤都听得很认真。

    郑崇俭的介绍言简意赅,十分精炼,一盏茶工夫就说清楚了,但几乎每一点都很有意义。

    比如宁夏镇的时任总兵石光珏表现低劣愚蠢,比如宁夏镇的投诚蒙古籍兵将比例过大,与河套鞑靼人关系暧昧,比如宁夏中卫守将也就是叛乱首领刘东旸十年未曾调整换岗。

    郑崇俭特别提到了,处于宁夏镇、甘肃镇、固原镇三镇交界节点的大小松山地区,地理位置尤其重要,虽然在固原镇和甘肃镇控制之下,但是刘东旸所在的宁夏中卫士卒却经常出入大小松山地区,对大小松山的确十分熟悉,而且还做过一些针对性的军事准备,这本来早就该有所防范,但是甘肃镇和固原镇却都没有觉察到异常。

    “……,可以说宁夏镇实际上在半年前就已经有了诸多可疑迹象,如果不是扯力克突然去世导致土默特人混乱,只怕这场叛乱还会来得更早,三娘子因病卧床,其手中权力和兵力实际上已经被其孙素囊台吉控制,而素囊台吉一直试图取代长期在西海游荡的卜石兔,……”

    郑崇俭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是兴趣大增,这个郑崇俭都能表现如此突出,让人耳目一新,冯紫英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839/ 第一时间欣赏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作者:瑞根所写的《数风流人物》为转载作品,数风流人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数风流人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数风流人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数风流人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数风流人物介绍:
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