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卷 第二十四节 国事家事
“爷,该休息了。”香菱送上来一盅红枣莲子羹时,冯紫英才意识到已经子时了。
方有度的文采不错,不过还是欠缺一些经验,但是在案情情节上写得太多,有些头重脚轻了。
这不是话本小说,而是政论文章,案情言简意赅,论述要详略得当,突出重点。
估计方叔看见自己这样大刀阔斧的删减他苦心孤诣之作,得吐血三升,但没办法,如果不是考虑到创刊号需要一些劲爆点来刺激阅读**,他连刑部案件这一类的文章都不想用。
字数上就肯定要压缩了,关键把所要表述的意思,也就是对此案暴露出来的问题和给出的建议讲清楚,就达到目的了。
《内参》目前还只停留于冯紫英内心中,真正如何形成一份可以长久办下去的政论性的报纸期刊,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许獬那边的文章还在酝酿中,很显然那边很重视。
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有些误会,这种重视超过了冯紫英的预料,但冯紫英也无所谓。
总而言之,这份重视未来会得到回报,他们以为自己代表着齐永泰和乔应甲,但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齐师和乔师固然是自己的有力后盾,但是自己本身亦然。
这种感受会让他们逐渐形成习惯,然后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分量,这会有一个过程,但是却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除了许獬和方有度的文章外,冯紫英也给郑崇俭布置了任务,对三边军务做一个综述性质的评估,让他收集从永隆元年以来三边四镇的军事将领调防、军饷军粮军备补充、四镇内部军务突出问题、河套地区鞑靼人内部变化等来做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倒是把郑崇俭难住了,因为这些情报杂乱无章,各方面都有,兵部职方司那里就是汇总,当然还可以调取龙禁尉、刑部陕西司那边的一些情报,但这太庞杂了,如何来评估描写简直就是漫无头绪。
郑崇俭表示这篇文章没法写,但是当冯紫英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主题之后,一切都变得格外简单了。
的确很简单,给出一个命题,然后围绕这个命题来从这些海量的情报中来收集符合这个命题的证据依据,那就简单了。
实在不够,还可以从龙禁尉和刑部陕西司那边收罗一些,甚至直接行文给陕西都司和行都司那边,针对性的了解情况。
这几乎就是作弊,但前提是你必须要确定的确要发生某件事情,否则带来的祸患亦是不小。
不过从父亲那里传来的消息已经足以让冯紫英确定宁夏镇现在已经处于一种近乎于失控状态下了。
石光珏疯狂的捞钱,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即便是他能把他付出的十万两银子捞回来,却还有有没有命享用。
如父亲所言,宁夏镇就如同一具纸糊的灯笼,外表看起来依然光鲜无比,但是只需要轻轻一戳,便是一个窟窿,多戳几下,也许就是千疮百孔四处漏风了。
问题是宁夏镇面对的是北面鞑靼人的狂风啊,这风一旦刮进来,那就是火烬灯灭。
冯紫英现在几乎就是一种近乎忐忑而又期待的心态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
之前他也曾想过是否可以提前预警,但只是军务,不比其他,冒然建议,恐怕难以达到目的,反而会让自己处于一种不利地位,他不是精致利己主义者,但是却也不愿意冒着自身危险去揭露什么。
所以这样一篇文章,也许到最后会变成一篇神预言一般的建议,帮助自己和郑崇俭收益巨大,但是在现在恐怕未必能起到多少预警作用。
手指轻轻在冯紫英太阳穴处按压着,嗯,略微有些紧张和生疏,自然就是香菱而非云裳了。
香菱很顺畅的融入到了冯府中,大小段氏都很喜欢香菱的模样和性格,冯紫英甚至都知道连云裳都有些嫉妒了。
短短一二十日里就能“夺宠”,当然这个“宠”也幸亏是自己母亲而非自己的,云裳还能接受,但也足以说明性子和顺憨厚的香菱有多么受欢迎了。
处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萦绕在冯紫英鼻息间,仰靠在椅背上的冯紫英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喉结处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满了十五岁,按照这个时代男子计算,他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当然并未满十六岁。
香菱比他大一岁,是实打实的满了十六岁的黄花大姑娘了,只比云裳大一岁多一点儿,但光是从身材曲线就能看得出来比云裳诱人不少。
嗯,应该说香菱被人贩子拐走那几年,没亏待她,发育良好。
“香菱,在咱们家里习惯了么?”冯紫英这段时间太忙,基本上没有顾得上屋里边的事儿,所以也没怎么询问香菱的生活情况。
连续一个月早出晚归,连结这些个在各部府院寺司的同学们,相当于是一种提前联络感情,但同时也是预约性的约稿,另外也要找翰林院的同僚们做一些沟通。
当然,他没有明说,只是让对方多了解收集一些相关的情况,称未来翰林院可能会要用于“赞机密备顾问”用。
“嗯,谢谢爷关心,奴婢很好,云裳姐姐对奴婢极好,太太和姨太太也都很关照奴婢。”香菱说的是实话,“奴婢只想一辈子这样下去。”
虽然原来在薛家那边宝钗也对她很好,但是薛家那边始终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下,薛大爷以及他身上背负的事儿,还有一家都是寄居在贾府,以及姑娘可能会面临的出嫁,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
而从小颠沛流离这么些年,香菱其他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渴望能有一份安定的生活。
她的唯一爱好就是读读书,如果再能在闲暇时间读书写字甚至写写诗,那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而现在似乎这一切都在这里隐隐向她招手了。
冯府这边生活极好,而且她和云裳也相处融洽,活儿也不算多,这位爷也是早出晚归,既不像贾府里边那一位宝二爷那般爱折腾,也不像薛大爷那样荒唐鲁莽,这位爷简直就像是一个最标准不过的文人士子。
只是听说这位爷不喜诗赋,让香菱有些遗憾,但据云裳所言,这位爷其实能写诗作赋的,但是觉得写诗作赋浪费时间,爷是要做安邦定国的大事的。
想想也是,爷成日出入翰林院里,那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的状元进士们所在的地方,到了他们那个位置,哪里还能有多少心思去吟诗作赋呢?
“呵呵,那不就是这样一辈子过去么?”冯紫英笑了起来,“而且还会越来越好,难道你还担心还有啥变故不成?”
香菱幽幽地道:“爷是不知道,奴婢这十多年里,也就是跟着宝姑娘两年间算是享了些福,那前面的日子都是朝不保夕的,也不知道啥时候会有什么厄运加身,但宝姑娘始终是要出阁的,嫁到谁家,郎君如何,谁也不知道,像奴婢和莺儿那样也有如浮萍,……”
难怪说这丫头是个书痴,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不过倒是挺符合冯紫英胃口的。
听到香菱说起他过往,冯紫英也忍不住问道:“那你还记得你原来的事儿么?”
“都隔了十多年了,大多都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个母亲,但是……”香菱眼圈又红了起来,“而且也不知道具体拐奴婢的地点,……”
“倒也不急,这等线索虽然隔了十多年,如果要细细去寻查,未必不能找到一些线索来。”
冯紫英这倒不是假话,光是知道一个大概,这等年头怕也是不好寻的,而且在南边儿,去一封信都得要几个月,再说要动用官府力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自己这个庶吉士分量还轻了点儿,但是要请别人帮忙,又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过终究有这个线索,加上书中的一些印记,要找到并不难。
“真的?爷,真的能找到奴婢家人?”香菱惊喜交加,甚至连声音都颤了起来,忍不住一下子跪在冯紫英面前,“若是爷能为奴婢找到家人,奴婢这一辈子便是粉身碎骨都难以为报了。”
“粉身碎骨还怎么报爷?你就好好伺候爷就行了。”冯紫英见女孩这一跪下去便是砰砰磕头,赶紧把她扶住,这地下可是青砖,细皮嫩肉的,磕下去便要乌青一块,她舍得,自己还舍不得呢。
“爷也不是糊弄你,找估计应该是找得到的,但可能要花费些心思和工夫,毕竟在南边儿,爷现在还没有那么多人脉,还得要去托人,另外你这也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那些地方上的官吏都换过几茬儿了,所以还得要慢慢来。”
冯紫英只是自己估计没问题,但是这现实中谁也不敢打包票,所以还得要先把话说在前面,别让对方寄予希望太高,最后却没有一个好结果就伤人心了。
丙字卷 第二十五节 重重心事有谁知
香菱抹了一把眼泪,冯紫英顺手拿过汗巾子替她擦拭了一下,倒是让香菱越发羞怯中带着娇憨。
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怕见外了,左右自己都是爷的人了,再翻来覆去说感谢,反而不合适了。
瞧着这香菱眉目含情的俏模样,冯紫英心中更是有些火热,忍不住探手一勾,揽住对方的腰肢,香菱身体一僵,星眸中情意更是流淌,咬着嘴唇,几乎是哀求般地道:“不行,不行!太太说过的,爷在满十六岁之前是不能的,……”
冯紫英觉得好笑,虽然他觉得自己龙精虎猛,但是张师的话肯定有其道理,自己这养精蓄锐这么些年,当然不能功亏一篑,不过他倒是想要逗一逗这个俏丫头。
“可若是爷就是想要呢?”
“不行,不行,……”香菱显然有些怕了,“若是被太太知晓,香菱死不足惜,可不能让爷……”
再说下去那就有些不忍了,冯紫英伸手捂住对方的嘴,温热的樱唇夹杂着几分呼吸的气息,和宽大的手掌心接触,竟然有几分酥痒惑人。
“那好,咱们就约定了,待爷满了十六岁,……”
“那也不行,还有少奶奶和云裳姐姐,……”香菱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身子却轻轻扭动起来,那娇憨模样煞是动人。
这少奶奶也就罢了,还有云裳?争宠都不会?
冯紫英还真觉得这丫头老实得过分了,但也能说明这丫头的本分。
“唔,爷的少奶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没准儿三五年爷都不娶少奶奶,难道爷就这么一直晃荡下去?”冯紫英笑着反问。
“那不能吧,太太一直在说爷满了十六岁就能娶亲了,少爷这般条件,肯定上来说媒的都能把门槛踢破。”香菱还跟着薛宝钗时就知道冯紫英的“紧俏”,甚至连薛家都存着这份心思。
之前她还以为薛家是不是想要和贾家结亲,宝二爷成日里也来姑娘这边晃荡,只是姑娘一直保持着距离,而贾家好像也从未提过这方面的事儿,她也才知晓看来这两家怕是都没有这个心思了。
只是薛家要和冯家结亲,就算是香菱也知道难度不小,姑娘人当然是绝顶的好姑娘,但是这两家家世以及大爷现在的身份却让薛家有点儿相形见绌了,要促成他们俩,香菱都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唔,那倒不是少,可爷现在还不太想那么早考虑这等事情,可是太太和姨太太却不这么想,老爷也不这么想。”冯紫英摊了摊手,“而且现在也麻烦多多啊,大老爷追封侯爵了,怎么要延续香火,承袭爵位,也是一个问题,……”
“奴婢听府里人说,爷可能要娶两房?”这等话平时香菱是不敢问的,今儿个爷特别的亲和,甚至还有点宠溺自己的味道,香菱也就忍不住问了。
“嗯,多半是吧,这大伯那边没准儿还要先娶,只是现在都还是一团乱麻,还要向朝廷申请,……”见香菱瞪着小鹿般的眼睛,倾听着,冯紫英也有些好笑,“怎么,关心起这等事情来了?是不是更关心谁来当这个少奶奶啊?”
没想到香菱还真的点点头,“奴婢和云裳当然都是关心的,爷日后是要做大事的,这屋里事情肯定是要交给少奶奶,奴婢和云裳也想早点儿知道少奶奶,那样也可以早些……”
这丫头还真的敢说实话啊,冯紫英忍俊不禁,“傻丫头,这话可千万别乱说,没准儿被别人听见了就可能误解了,……”
香菱有些惊吓般的羞涩一笑,“没有,就是奴婢和云裳私下里说说,……”
二人正说间,却见云裳揉着朦胧的睡眼进来嘟囔着:“爷,您还没睡啊?都子时过了,香菱,你还不催着爷早点儿安歇?”
见云裳一身小衣,外边披着一件衫子,趿拉着鞋,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模样,秋意渐浓,这晚间就已经有些凉意了,冯紫英赶紧道:“你快去自个儿歇着,别受凉了,快去!”
“爷也早点儿歇息,今儿个可是香菱当值。”云裳打了一个呵欠,她也是起夜看着这边书房还亮着灯,才过来看一看,见有香菱在,也就放心了。
见云裳出门去了,香菱赶紧道:“爷还是歇息了吧。”
“唔,歇息吧,这文章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完的。”
冯紫英点点头起身,香菱便伺候着他洗漱上床,自个儿也上外屋床上躺着。
只听得屋里冯紫英一直在床上翻身,香菱忍不住又起身在槅门上问道:“爷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用,就是有点儿睡不着,嗯,要不说会儿话吧。”冯紫英也懒得起身,“你也赶紧上你床去,就这么说会儿话,没准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香菱先前还有些担心,但听到冯紫英这般一说,倒是放心大半之余也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主儿还这么喜欢和下人说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那贾府里边爷们儿可不少,不算大老爷二老爷,从贾琏、宝玉到贾环,还有东府的小蓉大爷,以及薛家的薛大爷,就没几个愿意真正和下边丫鬟说话的.
便是那宝二爷据说是最受人欢迎的,那也不过是自说自话,倒是喜欢别人听他说,哪有几分心思去听别人说什么。
倒是现在自己伺候这位爷,却真是个和善人,喜欢和人说话。
香菱倒也老实,便回到自家床上,隔着那帘子和槅门问道:“爷想说什么?”
“嗯,说说你们对未来少奶奶的期望吧?”冯紫英仰躺在床上,顺口来了一句。
“啊?”这一个问题就把香菱给问住了,“爷,这奴婢如何能说?只盼着来一个爷喜欢的少奶奶就好。”
“这也太空泛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来个尖酸刻薄刁蛮无礼的?”冯紫英哑然失笑,“来了之后,就百般刁难虐待你们,……”
“爷,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能进咱们冯家的门,肯定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千挑万选的,肯定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香菱吓了一跳,但随即道。
“呵呵,那可不一定,这话本小说里这种人还少了么?”冯紫英笑着道。
“爷都说那是话本小说了,哪儿能当真?”香菱不信,贾府里边,要说厉害的,也就是琏二奶奶,但也没说怎么刁难虐待平儿姐姐了。
“话本小说里的故事往往就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加以提炼,没见那戏台子上唱的曲目,都是这历史里边有的事儿么?”冯紫英也是有意提醒,这丫头心地太单纯善良,在冯府里边没啥,但在外边儿铁定是个受气包。
“那少奶奶若是像宝姑娘那样的性子,那就最好不过了。”香菱忍不住还是透露出了自己心思。
冯紫英乐了,”香菱你这是在为你薛家妹妹唱赞歌么?”
“不是,爷,婢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您是没怎么接触过姑娘,姑娘性子是极好的,待人和善,性子柔顺,啥都能先替别人着想,而且人也大度,……”
一说起宝钗,香菱便情不自禁的介绍起来。
冯紫英却没有再搭话,香菱是个好性子,只会说人好,但是也说明宝钗的确得人心,若是大宅里边有一个这样的主母,的确要安稳许多,只可惜……,但对自己来说,这重要么?
同一时刻,黛玉也是辗转反侧。
“姑娘怎么了?”紫鹃披衣起床,悄悄来到黛玉床边,挨着坐下,“可是因为今儿个宝二爷说的那话?”
黛玉把脸扭在一边,没吱声。
今儿个宝二爷和云姑娘又来姑娘这里玩耍,先前倒是说的格外开心,宝二爷对冯大爷话语里也多有敬赞。
只是到后来却说起了冯大爷的婚事,宝二爷说到冯大爷性子大气舒朗,倒是和云姑娘挺相配,那云姑娘也是豪放,就说改明儿就敢去问问冯大爷,看看冯大爷最心仪的姑娘是哪样的。
这一来二去就说着怕是冯大爷现在都十六岁的人了,怕是早就定亲了才对,估摸着这话落在姑娘心里边就成了事儿了。
黛玉的确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她也马上就是上十三岁的人了,姑娘家在这个年龄已经可以议亲甚至定亲了,但是在这贾家,和家里相隔千里,虽然和父亲一直有信来往,但是父亲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在贾府里边,虽然吃穿不愁,用度无忧,但是却无人真正关心自己的这等事情,而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显然也不可能将这等事情挂于口上,像史湘云那等豪放大气的性格,黛玉知道自己便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只是这样……
让黛玉揪心的不仅仅是这个,香菱那丫头被薛家送给了冯大哥,这两月里,那香菱也偶尔也会回来一趟,便在那宝姐姐屋里呆着,一说话就是半晌。
也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黛玉也有心想要去和那香菱说说话,可一来找不到机会,二来也有些搁不下脸。
丙字卷 第二十六节 六入贾府(上)
“其实姑娘不必多心,冯大爷虽然是个豪爽大气的性子,但是心思还是很细密的,尤其是对姑娘的事儿更是上心。”紫鹃那里还能不明晓自家姑娘的心意,宽解道:“姑娘送她那香囊,那云裳也不是说冯大爷一直放在卧房里么?”
“冯大哥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照说馆选已经过了,我听闻那庶吉士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就是在那翰林院里读书修史,何曾有原来那么忙碌?”
黛玉终于转过身来,坐了起来,紫鹃替她披上绣锦夹衣,又掖了掖被角,“姑娘自己不也说么?冯大爷这才去翰林院,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肯定要沉下心去做事,顾不得外边儿事情,这府里老爷太太不是说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送给冯大爷,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冯大爷登门,就是说冯大爷在翰林院那边太忙么?”
“说是忙,恐怕也未必见得吧?”靠在床头软枕上,黛玉噘起嘴。
”那就是冯大爷不想收下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了,前日里我见司琪那丫头还在和金钏儿斗嘴,把金钏儿眼泪珠儿都给气出来了,说她想要攀高枝儿,结果人家不乐意要,却被那香菱抢了一个先,……”
紫鹃知道自家姑娘心绪不宁,便也找些话题来分姑娘的心。
“哦?司琪这丫头嘴也忒厉害了,二姐姐一个闷葫芦性子却生得她一个不饶人的嘴,让金钏儿玉钏儿进冯府,那也是舅舅舅妈的一片好意,何曾和金钏儿玉钏儿两人本身有多少关系?”黛玉撇撇嘴,“香菱那丫头倒是个老实人,冯大哥放在屋里倒也没啥,怎么就说成了这丫头也有心了一般,……”
“也是那白老媳妇碎嘴多言,加上这府里上下多少也有些看不惯金钏儿原来在太太边儿上的得势吧,所以才这般,便是香菱也就只有人艳羡,却无人多说什么,说也只是说薛大爷竹篮打水一场空。”紫鹃温婉一笑,“倒是香菱也托人带话过来,说让婢子有空也到那边去坐坐。”
“哦?香菱托人带话给你?”黛玉一下子就精神了,身子都坐直起来,“啥时候的事儿?”
“就是昨儿个,那冯大爷身边瑞祥碰见了春纤,让春纤带话给我。”紫鹃抿着嘴轻笑。
此时黛玉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好在紫鹃都是自己最贴心的,啥事儿都知道,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但还是假作镇静的重新靠回床头:“没想到香菱这丫头到冯大哥府上,倒也会使唤起人来了。”
“姑娘,婢子和香菱也没有多少交情,香菱专门托人让我过去,怕也不是因为婢子,没准儿就是香菱从云裳那里知晓了一些姑娘的情形,才会让婢子过去先说说话呗?”
紫鹃抿着嘴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让黛玉脸一下子就滚烫起来,伸手就要撕紫鹃的嘴:“死丫头,竟然敢编排起我来了?香菱那丫头啥性子你我还不知道,哪里能有那么多心思?却被你给说得变了味儿了。”
紫鹃也乐了,“嗯,那说明姑娘也想到这一出了,可不是只有紫鹃想到这个了。”
一下子被戳破了,黛玉更是大羞,两个人便在床上撕扯起来,好一阵这才安静下来。
“不过姑娘倒是要考虑一下,冯大爷那边声势日涨,而且姑娘也恐怕知晓了,冯大爷那边长辈追封,府里边都在说他可能要替他大伯那边袭爵,这好像就涉及到要要承袭两家香火,不知道是不是会娶两房?”
这个问题也是让黛玉最为困扰的。
今儿个那宝玉说起史湘云和冯大哥相配,就更让她心里没底。
如果冯大哥要袭爵,只怕琢磨冯大哥的更多,那探丫头上回送了冯大哥璎珞就引起了黛玉的高度警惕,现在又多了一个宝姐姐,这还没算可能外边惦记着冯大哥的其他人,若是那云丫头也存着这份心思,那就真的是不可开交了。
“这么久我也没遇着冯大哥,谁知道冯大哥家里是怎么想的?”黛玉也幽幽地道:“原来也听冯大哥说过,他家里几个长辈都是战死疆场,因为没有后嗣,连爵都没袭,现在朝廷给补上了,估计要吧。”
“那姑娘怎么办?”紫鹃忍不住问道。
“我哪里知晓?”黛玉摇摇头,眼波溶溶,“其实冯大哥家里怎么办,我也不在意,只要冯大哥心里……”
“姑娘,冯大爷那边肯定会安排妥帖,说实话,不管是三姑娘还是宝姑娘,甚至云姑娘,若是能和小姐作伴,婢子觉得也挺好,起码冯大爷日后在外边奔忙的时候,小姐也能多一个作伴的。”紫鹃让黛玉靠着自己肩头,轻言细语地道:“其实婢子知道姑娘还是很喜欢三姑娘、宝姑娘和云姑娘的,和她们在一起,感觉小姐话都要多许多,脸色也要好看许多。”
黛玉身子微微一动,却没说话。
她虽然是个孤傲性子,但是骨子里也和其他姑娘一样,渴望能有几个脾性相投的闺蜜,像探丫头上次赠送给冯大哥璎珞虽然让她倍感警惕,但是内心深处她还是喜欢和探春在一起的,云丫头的豪爽,宝姐姐的大气温婉,其实都吸引着她。
她也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敏感担心,但那也是这个环境铸就的,从内心来说,她一样只是一个知书达理,渴望爱情和友情双丰收的女孩子。
********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再度踏足荣国府时,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恐怕就会伤及两家感情了。
就算是真的要拒绝一些事情,那也应当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道理。
另外他也还要去一趟薛家所居的梨香院,既然薛家要参与进来这个戏园子,那么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就那么简单的和薛蟠交代几句话就算了事儿了,于情于理也应当和薛家两个实际上的主心骨说一说。
贾政是在内书房门口假作遇见冯紫英的。
照理说他作为长辈是不需要在门口接冯紫英这样的晚辈的。
但有些时候却又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
贾政现在是越发感觉到贾家不如以往了,尤其是在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之后,在京中流连时间越少,王家的声势也不如以往,连带着贾家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自己混了一辈子才从一个主事混到了工部员外郎,而且还纯粹是靠着十多年的积功,估摸着这个每日点卯的员外郎也就是自己仕途的终点了。
但眼前这一位就不一样了,便是寻常二甲进士,三年之后就能授一个正六品的主事,如果外放则能授一个从五品的知州,而庶吉士甚至可以直入翰林,最不济也是主事和给事中、御史这一类有着巨大发展前途的清贵职位。
可以说像冯紫英这类庶吉士出身的士人,十年之内做到四品官员并非难事,也就是说,人家十年之内仕途上就能超越自己,而且是实打实职官,而非像自己这样的闲散官员,这不能不让贾政多几分心思。
贾琏传回来的消息是冯家大郎没有明确拒绝,但是估计应该是要等他父母的消息,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情形,也顶多就是传递一个信息,人家要愿意来上门议亲,才算是真正有这个意思了,而女方也不可能上门去推销,只能这样被动的等待,当然你也可以在等待期间去另外考虑,这就是一个相互寻找碰撞的过程,都有一定自由选择的余地,同时也给了别人选择的余地。
只是现在冯家面临着让冯紫英袭爵一事,似乎又多了几分转机,但最终能不能成,还有很多考量。
从贾政内心来说,他觉得可能林丫头的几率也许更大一些,但是内兄和妻子都更倾向于宝钗,他也只能接受,只是在宝钗难以如愿的情形下,林丫头倒是可以。
“见过世叔、婶婶。”冯紫英还是规规矩矩的行礼,这让贾政很高兴,起码此子不骄不躁,还和以往一样,这份感觉都不同
”贤侄来了。”贾政含笑点头,“你婶婶正好过来和我说事儿,嗯,你馆选庶吉士,可喜可贺啊,现在在翰林院读书?”
“是。黄侍郎世叔怕是认识,要求很严格,每日读书讲史,须臾不得闲暇,我等也是循规守矩,否则便要受罚,除此之外,还要受阁老们的安排到各部去观政,所以有时候晚间都不得清闲。”冯紫英半真半假地道。
贾政故作坦然地点点头:“黄大人我当然见过,他是两榜进士,福建很有名的士人,很儒雅严厉的一个人,现在掌翰林院事,也是皇上得用其人,……”
其实他哪里会认识对方,对方这等庶吉士和进士出身的士人哪里会看得起贾政这等非进士出身的官员,特别还是武勋出身的,之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交织,但贾政不能不绷着。
丙字卷 第二十七节 六入贾府(下)
冯紫英心知肚明,但是还是很认真地道:“黄侍郎和世叔性子倒是有些像,做事认真细致,务求一以贯之,……”
贾政心中一喜之后也有些懵,认真细致,一以贯之,是我么?不过紫英说是,那就肯定是。
矜持地点点头,贾政慨然道:“也是当年太上皇看顾,便直接赏了为叔主事之职,若非如此,为叔便是再苦读几年搏一搏,便是进士不好说,但是举人还是有把握的,……”
贾政不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但是有些时候也还是不得不这样绷一绷,眼前这一位都是庶吉士了,若是相差太远,不被视为士人,这有些话都不好说了。
一阵寒暄之后,倒是王夫人爽快一些,含笑道:“大郎,贾冯两家宜属通家之好,这两年又多亏大郎照拂宝玉,大郎现在入了翰林院,日后还要多照拂宝玉一二,婶婶和你叔父也商议过,也知道现在大郎原来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侍候一二,便是前几日里我妹妹把那香菱送与你了,但也难以照顾周全,所以婶婶意思是把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与大郎,这金钏儿、玉钏儿都是自小在我们家长大,虽说琴棋书画这等粗通,但是那女红家务却是无人能及,品貌自不用说,大郎也是早就见过的,……”
终于还是来了,之前冯紫英就认真思考过这事儿该如何来处理,但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一个好的婉拒法子来。
这等大户人家赠送侍婢奴仆的事儿在京师乃至江南并不少见,甚至有些看上了的直接索要的也屡见不鲜。
正如香菱所说,金钏儿玉钏儿也算是王夫人身边得意的人,尤其是金钏儿,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丫鬟,和另外一个彩云算是王夫人最贴心之人,这能主动赠予自己,基本上算是最见诚意的示好之举了。
这等好意你还真不好拒绝,否则要么就是会被视为羞辱,要么就是表明态度要和贾家划清界限,而这都不是冯紫英所希望的。
而且这贾政和王夫人还不像薛蟠那等可以嬉笑怒骂敷衍过去,人家这般正式,那就是各方面手脚都做足了,估摸着这贾府上下也早就传遍了,真要拒绝,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既如此,冯紫英也就索性懒得多想,两个丫鬟而已,要了便要了,至于说贾政王夫人这份情,估计日后也多的是机会回馈就是了。
假作思索之后,冯紫英便起身:“长者赐,不敢辞。叔叔婶婶这般心意,让侄儿感激不尽,回去之后,侄儿一定向母亲禀明叔叔婶婶的心意,……”
见冯紫英坦然应承下来,王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这冯紫英现在身份变了,地位高了,就未必愿意再和贾家纠缠太深了,但现在看来这冯家大郎还没有沾染上那等骄狂习性。
“金钏儿,玉钏儿!”
“老爷,太太!”
两个丫头从后堂出来,盈盈一礼之后跪下,却不敢抬头。
“今日你们俩便跟随者大郎回去,书契也已经办好,从今日起,你们俩便是冯家的人了,前日里我也曾教导你们,到哪家便要守哪家的规矩,莫要到了冯家丢了自家的颜面,……”
王夫人的一番话语让二女也是唯唯诺诺,只是二女起身的时候眼圈也都红了大半,连冯紫英都有些感触。
只不过他感触的却是两个伶俐乖觉娇妍俏丽的女孩子就想这么如货物一般被人送来送去,甚至根本就没有征求她们的意见,而她们却还要感谢一番,这等事情似乎自己也在慢慢的变得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起来。
待到两个丫头退了下,贾政与王夫人才开始继续后面的正题。
冯紫英的婚姻大事。
“世叔,婶婶,此事琏二哥已经和侄儿说过了,不过家师也和侄儿提起过此事,具体情形也需要和家父家母商议,家母已经和家父去信,具体事宜恐怕要等到年边儿上才能有一个结果。”
这道题始终回避不了,但冯紫英却又不想骤然作出决定。
无论是沈家女还是薛家女,以及还有一个林妹妹,冯紫英都不想骤然作出决定。
只不过林妹妹那边是因为自己临机权变,而且牵扯到乔应甲,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果没有这一桩事儿,冯紫英更希望能够等到黛玉成长起来之后再来做一个双方都理性的考量。
现在黛玉才十二岁,虽然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垂顾林丫头,但此时妄谈婚嫁,冯紫英总觉得有点儿夸张,娶妻不比纳妾,没有那么多顾忌,这涉及到日后宅院后闱的安定,不可不小心。
这已经是九十月间了,也就还有一两个月便是年底,冯唐那边也需要去信和乔应甲沟通。
因为又涉及到冯秦追封侯爵一事,假如要娶沈家女,那么沈家女究竟是嫁入长房还是嫁入三房,都还要斟酌一二。
甚至乔应甲都无法大包大揽,可能还要和沈珫商议,这都需要时间。
这年头可不比现代,就算是去信,一去一回一两个月时间就没了。
贾政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从贾琏那边递信儿过去一直没有声响,他们俩其实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果。
薛家的家世肯定是有些影响的,哪怕宝钗人才再出众,这不是普通人家娶妻,涉及到冯家这样大一个家族,肯定会权衡利弊,而且这两三个月里,只怕登冯家门的人不少,冯家只怕就更要谨慎了。
没听说冯紫英的师尊也都有意牵线,但是也都没有结果,虽然冯紫英没说师尊是谁,但谁都知道不是齐永泰就是乔应甲,都是大人物,所以这么一说,贾政和王夫人心里也都觉得能够接受。
而且拖到年底,没准儿王子腾就出任三边总督当了冯唐顶头上司了呢,那样也许更有利。
实在不行,再来考虑林丫头的事情。
*********
冯紫英从贾府离开的时候,就多了一辆马车。
心怀忐忑的姐妹紧紧的挤拥在一起,任凭着马车的晃荡,似乎要摇向不可预测的远方。
金钏儿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太太和自己说要把自己送给冯家大爷了,嗯,当时她是完全懵了。
她很清楚她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在丫鬟中算是比较大的了,整个贾府中丫鬟比她大的,大概也就只有鸳鸯了。
平儿不算,那是王家带过来的。
鸳鸯和她一样都是家生子,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在贾家,鸳鸯跟着老太太,她跟着太太,一晃就是七八年光景,若非宝玉年龄太小,金钏儿估计自己恐怕也要早就被指给宝玉了。
现在袭人占了宝玉的屋里人,太太也一直没有说自己的去向,究竟是指给宝玉,还是配给府里边的小子,金钏儿心中也没底。
不过她自认为自己在太太身边干得很出色,最终应该给自己一个好结局才是。
所以当太太找她专门谈话时,她还有些懵。
太太说了她的两个去向。
一个是去宝玉屋里,但是那还需要等上四五年,宝玉才十三岁不到,起码也要等到十六七岁才说得上婚嫁,而那时候她都过二十了,这在丫鬟里边就有点儿不可想象了。
一个是配个小子,现在府里边小子不少,比如跟着各房大爷们的小子们,像琏二爷身边的几个,昭儿、隆儿,年龄都和她差不多,再比如老爷身边也有。
但是金钏儿在太太身边这么久,多少也算是见识过一些人物了,说实话,这些个小子们根本看不上眼。
只不过像她这种家生子不比那些个自己卖身进来的,还能赎出去,如果这两条路断了,金钏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宝玉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金钏儿知道自己很出色,但是袭人、媚人以及绮霰几个也不差,尤其是袭人,再等上三五年,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
当太太和她说起要送自己和妹妹给冯家大爷时,她完全没想到。
太太几乎是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亲和姿态和她说话的,起码她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说了贾府现在的难处,和冯府的风光,甚至还很隐晦的提到了冯府和可能未来和贾府结为姻亲,似乎是自己姊妹二人应该算是去打一个前站。
这一点倒是让金钏儿很是好奇。
贾府里边能嫁冯家大爷的就那么两个,二姑娘和三姑娘,四姑娘那都是宁国府的,太太肯定不会去操心,只是既然有意要嫁二姑娘和三姑娘,为什么不早一些提出来呢?
后来金钏儿才算是明白二姑娘和三姑娘要嫁冯家大爷有难度,没投对娘胎,剩下的那就只可能就是宝姑娘和林姑娘了。
虽然不清楚究竟最后结果是宝姑娘还是林姑娘,但金钏儿对自己姊妹的未来似乎也就有了几分期盼。
尤其是感受到太太在和自己说话时的那种亲和和善意,甚至最后还能带着几分鼓励意思的要她和妹妹多和府里边联系,帮着说说话,金钏儿心中憧憬就更美好了。
丙字卷 第二十八节 慧宝钗(求保底月票,老瑞要爆发!)
马车绕了一圈儿,从侧面抵达梨香院门口。
冯紫英提前就已经和薛蟠打过招呼了,薛蟠不重要,但是薛家母女却需要见一见,说一说。
柳湘莲已经全副身心投入到了这桩营生上去了。
除了物色角儿外,还的要考虑联系上一帮小班子,那样也可以适当的补充和应急。
那边园子价格上也谈得差不多了,就等各方东家就位就能拿下,然后进行重新修缮扩建了。
马车停下,冯紫英跳下马车,迟疑了一下,这才喊道:“金钏儿。”
“爷。”金钏儿赶紧挑开布帘,就要下来。
“不必下来了,我要去和薛大爷说会儿事儿,要不你们先走,要么就在这里等一会儿。”
冯紫英瞄了一眼这个丫头。
说实话,他有点儿印象是那一日见过贾政之后在路上第一次在见到三大丫头齐聚的时候。
鸳鸯自不必说,然后还有袭人,都比较熟悉了,就是这个金钏儿反而就只见过两面,但能够给自己留下印象的,肯定多少都是有些特色,而绝非只有名字。
这丫头皮肤特别白,而且肌肤光润腻滑,完全不像一个丫鬟,倒像是一个大家姑娘。
一张鸭蛋脸漂亮到是漂亮了,但却显得有些冷艳,好在那一双杏眼眼角有点儿微微上挑,立时就让原本有些冷冽的玉靥多了几分妩媚冶艳的气息,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缺乏点儿热度的白玉观音一般。
淡紫色比甲陪着天青色的半旧绸裙,估计也是想到她要出门了,不知道是哪一位主子打发了这一套,寻常丫鬟是不允许穿绫罗绸缎的,当然你被主子收了房另当别论。
“那婢子们还是在这里候着爷吧。”金钏儿迟疑了一下,迅即应承下来,“可要奴婢陪着爷进去?”
“那就不用了,我可不是宝玉,哪有那么多讲究?”冯紫英笑着摆摆手,“那你们姐妹俩就在车上说说话吧。”
冯紫英登门时,薛蟠是迎着了门外,见到冯紫英便晃动着大脑袋,乐呵呵的模样看得冯紫英都忍不住想笑。
“文龙,何事如此高兴啊?”
“嘿嘿,大郎,只要你登门,那便是天大喜事,难怪今儿早上便有喜鹊在门前叽叽喳喳,我就说怕是有喜事儿上门。”薛蟠喜笑颜开,“我也琢磨和你该来了,你再不来,我就只有登你家门了。”
“这么欢迎我?”冯紫英还真有些喜欢薛蟠这种无忧无虑的大心脏性子,啥事儿想得过就想,想不过就丢到了一边,自然有操心的人来操心,往差里说是不装事儿,往好里说就是洒脱豁达。
“当然,我回来把这桩营生和家里一说,母亲和妹妹都觉得是你冯家大郎提议,肯定不能差,当然最好还是你和她们说说,心里更踏实。”薛蟠也不介意,挠了挠脑袋,“我的口碑肯定不及你好。”
冯紫英乐了,不及我好?能有可比性么?这小子还真的有意思,居然和自己说口碑。
梨香院规模不大,是原来荣国公静养的时候暂居的小院,不过对于薛家一家三口和仆从来说,还是够了。
薛姨妈和宝钗都在屋门前迎候着冯紫英,倒也没什么见外。
见完礼之后坐定,自然免不了一番恭喜道贺,冯紫英也很客气的表达了感谢,然后才步入正题。
冯紫英也先简单的介绍了这家戏园子的情况,然后再逐一介绍了从柳湘莲到陈道先、卫若兰和韩奇各家的情形,薛姨妈和薛宝钗貌似听得很认真,但是很快冯紫英就觉察到薛姨妈有些心神不宁。
果然一会儿薛姨妈便以身体不适先行休息去了,只剩下薛蟠、薛宝钗兄妹俩陪着冯紫英。
“冯大哥,小妹感谢您对我哥哥的照拂,以及对我们薛家的看顾。”薛宝钗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场合的和冯紫英当面相对,略微有些羞涩,但是在冯紫英坦率大方的目光鼓励下,渐渐镇静下来。
“不瞒冯大哥说,薛家现在的营生比起十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下滑,先父去世之后,长房二房分家,我们长房这一支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精力来经营,所以在江南那边的营生都出让转卖了,就保留了金陵城和京师城这边的一些营生,从小妹这个角度来考虑,小妹其实是不太支持家里边在额外搞什么营生,因为就是现在家里这点儿营生我哥哥也难以支应,……”
薛蟠没想到自己妹妹这个干脆利索把自己给卖了,不过两兄妹关系好,而且宝钗也说的是实话,他也只能讪讪的打了个哈哈,嘟囔了两句连冯紫英和薛宝钗都没有听清楚的话语,便不吱声了。
“但哥哥回来说是冯大哥您提议的,小妹心里便放心许多了,几万两银子对现在的薛家不算一个小数目了,但若是冯大哥看好,而且还主动邀请我们家,那肯定是关照我们,我们肯定要领情,……”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见识薛宝钗的风采,以往见面都是点头之交,而宝钗也极其善于藏拙,但今日却终于表现出来了。
“不过小妹还是想要问一问有些情形,希望冯大哥不要见怪。”薛宝钗轻轻抿嘴一笑,脸上温润柔和的神色让人望之神夺。
“薛妹妹说得太客气了,先不说这样大一桩营生,就算是普通的交易或者营生,也都需要一个相互了解适应的过程。”
冯紫英浅浅一笑,眸子中多了几分期待。
他欣赏这样的薛宝钗。
“京师城中目前已经有三家颇具规模的顶尖戏楼,以冯大哥的心气,这新建的戏园子肯定是瞄准这三家作为目标,可是据小妹所知,这三家戏楼不但各方面都很不简单,特别是它们背后都有厉害人物支持,……”薛宝钗明澈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睿智,“不知道冯大哥在这方面是如何考虑的?另外,之前京师城中只有两家,明月楼新出,这马上再上一家,会不会……”
“唔,没想到妹妹想得这么深,嗯,的确,那三家都很有跟脚。”冯紫英略作思索道:“明月楼是忠顺亲王,燕子楼背后有北静郡王等人,绕梁阁的背景更复杂,比如还有工部和江南一些巨贾背景,所以妹妹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妹谢谢冯大哥的理解。”薛宝钗感觉到了冯紫英内心的欣赏,星眸流盼,“看来冯大哥也是胸有成竹了。”
“嗯,差不多吧,除了薛家外,我还找了长公主卫家和五城兵马司的韩家,另外就是五军营大将陈道先陈大人,不知道妹妹能否满意?”冯紫英反问道。
“如果加上冯大哥,嗯,小妹觉得便圆满了。”薛宝钗满意的嫣然一笑。
冯紫英挑了挑眉,这丫头还有点儿调皮呢,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沉稳。
“妹妹放心,这些人等都是为兄认真考量过的,……”冯紫英越发轻松,“至于说妹妹担心的这等戏楼会不会太多,其实仔细算一算这京师城中人口,以及中等水准的戏院戏楼数量,远远超出我们想象,我觉得这不是问题,某种意义上的良性竞争能够吸引更多的客人到这个层面,当然如果对手要出其他套路,我们也不会惧怕,……”
“既然如此,小妹当然放心了。”薛宝钗微微颔首。
“嗯,为兄可以理解为妹妹是同意这般合作了?”冯紫英没想到之前薛宝钗那般精打细算,这会儿却又如此洒脱干脆了。
“唔,那冯大哥可以谈一谈这几位东家如何分配么?”薛宝钗看着冯紫英。
“为兄这样考虑的,以十二万两银子作为总计花销,薛家出八万四千两,占四成股子,陈家出一万二千两,占二成半,冯家、卫家和韩家各出一万二千两,各占一成,柳大哥负责,占半成。”
薛宝钗是聪明人,冯紫英没有讲理由,他相信对方能明白。
果然,薛宝钗点点头,但是随即又摇摇头:“冯大哥果然考虑周全,不过陈家如此凸显,冯大哥怕是有考虑?”
“嗯,其他都好说,陈家陈道先是五军营大将,地位非同一般,其庶次子现在巡捕营担任把总,这半成其实便是予他的,……”冯紫英略作解释。
“小妹明白了,既如此,那薛家便出九万六千两,依然占四成,其他不变,冯家那一万二千两便由薛家代出了。”薛宝钗淡然自若。
“哦?”冯紫英扬起眉毛,“妹妹此为何意?”
“承蒙冯大哥能看得起我们薛家和我哥哥,我哥哥性子冯大哥也是知晓的,结交朋友虽多,却无几人真心,冯大哥与其相交时间虽短,却也能以诚相待,小妹无以为报,只能如此,只希望日后冯大哥能多带一带我哥哥,让其能明事理晓规矩,莫要在这京师城中惹出乱子。”
薛宝钗清亮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原本浅笑嫣然的面容此时却沉静下来,婀娜娉婷的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盈盈一福。
丙字卷 第二十九节 豁然通透(第二更求票!)
一直坐在一旁神游天外一般的薛蟠这才发现火最终还是烧到自己头上,有些不悦地瞥了自己妹妹一眼,又觉得自己妹妹好像说的也没错,以冯紫英现在的态势,的确有资格提携和帮自己一把了。
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不过是将百无聊赖的姿态变成了低垂着头装模作样思考的样子。
冯紫英也没想到宝钗会来这样一出,赶紧起身,“妹妹太客气了,文龙虽然性子粗疏懒散了一些,但是心性不差,而且我挺喜欢文龙这种自然随意的性子,至于说这营生么,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文龙不擅营生也很正常,嗯,为人处世这一块么,慢慢来,……”
薛宝钗盈盈一礼之后,重新入座,抿着丹红的樱唇微笑道:“冯大哥这般夸赞,哥哥正当好好警醒,先前小妹所说乃是由衷之言,绝无半份虚假。”
冯紫英摇摇头,“妹妹好意,为兄心领了,此事既然是由为兄提议,自然冯家不能人后,一万二千两银子不算大数目,冯家可以承受,……”
“冯大哥,小妹也知道这点儿银子对冯家不算什么,但是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薛家做人信条,既是冯大哥这般说,那这等股子便是薛家三成半,冯家一成半,冯大哥您看如何?若是冯大哥还是不愿意,那便是看不起我们,小妹……”
薛宝钗眼圈一红,脸上露出一抹难受的神色,冯紫英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妹妹无需如此,那就按照妹妹所说办吧。”
薛宝钗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宛如阳光下的花骨朵悄悄张开了那甜蜜魅惑的娇嫩花瓣,甚至还带着几分湿润的露珠和气息,宛如羽扇的睫毛轻盈的闪动,黝黑的眼瞳里那抹惊喜挥之不去。
这丫头……,冯紫英心情复杂。
似乎整个室内又陷入了一阵寂静,窗外落叶声似乎都能听闻,倒是薛蟠此时却是老神在在,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一般,真正做到了如同一桩泥塑菩萨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慧黠大度气质如兰的绝美女孩,冯紫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贾家那边所作的回应似乎有些草率了。
皇商家庭又如何,薛蟠这等麻烦又如何,自己难道还惧怕这等挑战不成?
父母那边的态度问题,如何安排问题,自己从未曾努力尝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有时候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事事都要考虑周全,利弊算尽,但这摆在婚姻上来,似乎就有意无意的把个人好恶丢弃到了一边儿,显得过于功利了。
明明觉得姑娘很好,可就是要觉得这样顾忌,那样遗憾,或者这般不妥,那般缺陷,哪有那么多前怕狼后怕虎?
难道自己就不怕日后这等女子投入其他庸人俗人怀抱,自己懊悔不已?
想到这里冯·博爱·紫英心里豁然通透,微微侧首:“文龙,你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妹妹一说。”
薛蟠茫然的抬起目光,不知所措。
哈?我出去?这是哪里?我去哪里?面前这是我妹妹,还是你妹妹?
但此时的薛蟠呆滞也只是一瞬间,迅即就恢复了日常的“清明”,径直起身,“好,大郎你和妹妹好好说会儿话,为兄突然瞌睡来了,要去睡一会儿,莺儿,你也出去!”
站在薛宝钗身后的莺儿也只是微微一惊,看了一眼脸红如霞但却没有表示的姑娘,没有吱声,悄悄的跟在薛蟠身后便离开了。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生思考了一下言辞。
既然做了决定,冯紫英便不会退缩。
他此时也已经猜出了先前薛姨妈心神不宁的缘故。
多半是王夫人已经和薛姨妈通过气,知道今日自己登门就是要说及自己冯薛两家的婚姻之事了。
只是薛姨妈不知道冯紫英这般来究竟是如何意思,所以才会心神不宁,估计这会儿都应该去了王夫人那边打听消息去了。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宝钗怕也是对此桩事情知晓一二的。
定了定神,冯紫英这才启口:“妹妹怕是知道今日为兄是去了荣国府里,见了政世叔和婶婶,……”
“啊?……”薛宝钗没想到冯紫英如此开门见山,直入话题,脸色顿时先红后白,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这是要来道歉说有缘无份么?
薛宝钗心中有些黯然和绝望,实际上在知晓母亲和姨妈在操持此事时,她就不太看好。
冯家和薛家之间的差距倒不算太大,但是冯紫英这个人太出色了,如果说在他没考中举人之前,两家议亲,尚有几分可能,但是到了考中进士之后,这种可能性就不断缩小,甚至到了双方之间都有了一种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了。
薛宝钗不是那种浪漫热血的性子,薛家这几年来没落和一路上京乃至上京之后所遭遇的种种,都让她比其他同龄女孩更加成熟。
看看同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嫡子,贾宝玉和自己兄长表现究竟有多大区别,但是在人前人后的口碑和大家对他们的态度就截然两样,这真的是二人表现所带来的的么?
在宝钗看来,或许有,但绝非主要因素。
如果换了薛家现在是贾家这般状况,而贾家是薛家这样的家庭,恐怕结果就会倒转过来,宝玉在众人眼中嘴里也会变成一个不事稼穑只会问何不食肉糜的废物。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她这个年龄少女的浪漫憧憬,冯紫英的出现就如同照射在整个贾府的阳光,吸引着无数人,她也不例外,甚至她比其他女孩子更能体会得到冯紫英的不容易和出色,所以她才会对这样一段家庭身世有着明显错位的婚姻有着那样一份奢望。
“……,政世叔和婶婶都提及了为兄的婚事,嗯,也提到了妹妹,……”
冯紫英丰神如玉,清亮的目光注视过来,薛宝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哪怕是早就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被人谈及自己的婚姻之事,还是难免有些惊慌羞怯。
“可能妹妹也知道,像为兄的婚事本该父母来决定,但可能都觉得为兄这个人有些不一样,可能会在自己婚事上有一定的话语权,嗯,为兄也承认,家父家母在很多事情上也会尊重为兄的抉择,但是婚事不比其他,涉及到双方的家庭甚至家族,同样也涉及到将来许多后续,所以便是为为兄也不能完全做主,……”
薛宝钗心中慢慢沉了下去,她能感受到对面这位俊朗大气的冯大哥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是这种好感却难以转化为对婚姻之约的实质性影响。
看着宝钗粉靥上略微有些黯然失色但是却仍然保持着一份倔强自尊的神色,冯紫英越发觉得若是真的错失这样一个佳偶,自己会后悔终生。
“所以,为兄想先告罪,然后冒昧地问一问妹妹,妹妹可是也觉得为兄此人可堪信任依靠?”
这个话明显有些唐突鲁莽,也难怪说冯紫英要先告罪。
薛宝钗目光骤然一亮,此话何意?
这等时候了,问这等问题有意义么?
迎着冯紫英锐利的眼神,宝钗粉靥娇红,一时间却未说话,好一阵后才轻声道:“冯大哥为人众人皆知,何须小妹评价?”
回答得很委婉,但是语意却很清楚,女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太露骨的话了,冯紫英点点头:“既如此,为兄再问一句,此时为兄尚难以自断此事,不知道妹妹可愿再等两年……”
宝钗倏然站起身,目光直视冯紫英:“冯大哥此言何意?”
冯紫英也站起身来,回望对方:“若是妹妹垂爱,为兄便在此放言,绝不负妹妹,只是……”
“只是什么?”薛宝钗呼吸都急促起来,脸颊滚烫,涉及到自己毕生大事,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来计议,如何不让她既紧张担心又羞涩惧怕?
莫不是他想让自己做妾?一种羞恼和愤怒溢于胸中,宝钗略具规模的胸脯也忍不住急剧起伏起来,目光越发变得激烈,只是自己为什么却还有几分期盼?
“只是此等事宜如为兄所言,涉及太宽,而且恐怕妹妹也知道为兄之事也非为兄一人……”
冯紫英有些艰难地沉吟着解释,却见宝钗杏眸圆睁,断然道:“冯大哥不必多说了,妹妹明白了,只要冯大哥一句话,妹妹便是三年五年也愿意等下去!”
冯紫英讶然吃惊,“妹妹可是须得要考虑清楚,……”
“冯大哥,小妹虽然是女子,却也知道一言九鼎,冯大哥何等人,焉能欺骗小妹?若是那般,小妹便是自认命苦,不堪侍奉翁姑,……”
话语中的决然让冯紫英都是心中震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良久,冯紫英才沉声道:“承蒙妹妹如此信任厚爱,为兄断不敢有负良人!”
丙字卷 第三十节 信诺(第三更求票!)
冯紫英重新踏出梨香院大门时,只感觉自己精气神都完全不一样了。
有时候想明白一个问题,顿时就能见到另外一片天地。
或许是自己来这个世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还充满着担心,所以以至于自己这两三年来一直处于一种畏首畏尾的猥琐发育状态,即便是自己馆选成功进入庶吉士序列,依然有这种紧迫感和警惕感。
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仕途上的确该如此,但是在感情上却未必需要这样压抑了,那太累了。
宝钗本来就是无数人心目中的良配,或许是她与黛玉的身世不同,使得很多人品读她的时候觉得她的感情没有黛玉那么纯粹,但是这不是她的责任,而是她的家世经历决定了如此。
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切都不应该是问题,垂爱。
喜欢,欣赏,怜惜,宠溺,在一起赏心悦目也好,心旷神怡也好,温馨怡人也好,相知相得也好,炽热燃烧也好,那都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条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兼容并蓄?
嗯,这个时代给了自己这样的机遇,也许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实现这一步了,而这一点不正是自己位置昂扬奋斗的动力么?
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从布帘缝隙中看到昂首阔步走出来的冯紫英时也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先前进去的时候,这位爷是儒雅淡定的,温润平和的,但是走出来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混合了恣意放纵和昂扬勃发的气势,感觉上这位爷连脸膛上的光泽都更耀眼夺目了。
“姐姐,我们去冯家,会怎样?”玉钏儿靠着姐姐,忍不住抬起双眸。
“什么会怎样?”金钏儿其实和这个一母同胞妹妹不算特别亲。
虽然两人只相差三岁,但是自己九岁就跟着太太,而那时候玉钏儿也才六岁,一直到四年后,自己都是十三岁了,妹妹才开始跟着太太,而且也一直在外边儿,两姊妹接触也不算多,当然,肯定比一般的丫鬟要密切很多。
“我是说我们去了冯家,就只是侍候冯大爷么?”玉钏儿语气里还有几分天真烂漫,“听说大爷是不太讲究的,而且平日里都不在屋里,只有晚间才回来,既不像宝二爷那么多事儿,也不像环三爷那样喜欢吆五喝六,大爷屋里还有一个姐姐和香菱姐姐,我们四个人岂不是很清闲?”
金钏儿瞅了一眼自己这个妹妹,一时间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教育她。
换了一个新主人,那就更要仔细谨慎勤勉,这是太太最后送给她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
大爷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和善的性子,也没有那么多苛刻的要求,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姊妹俩就可以放松了。
先前还以为大爷屋里只有一个人,没想到这拖了一段时间,却被姨奶奶那边抢了先,把香菱送了过去。
金钏儿自然是认识香菱的,那是个敦厚性子的老实人,没多少心眼儿,金钏儿并不担心。
即便是大爷屋里一直跟着大爷那个,听说也是个不算难处的性子。
不过就算是不好处,金钏儿也不担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金钏儿能在太太身边站住脚跟,自然有自己的底气。
倒是自己这个妹妹却还有些懵懂,不明白离开了贾府到了冯家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自己不再是贾府家生子那一份儿,缺了那份儿根底,那么一切都要靠自己,当然,如果你能在冯家混出头,那你也可以衣锦还乡风光无限的回贾府。
“玉钏儿,到了府里,咱们也别多言多语,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眼里没活儿,……,我问过紫鹃和晴雯,冯府现在没贾府这边那么大,但是好像在新修,爷的院子也不算大,但是咱们是当丫鬟的,别成日里惦记着玩儿,得把爷伺候好才是正经,……”
玉钏儿见自己姐姐这般郑重其事,也颇为惊讶,“姐姐,你这是……?”
“玉钏儿,听姐的,日后这便是咱们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府里边儿除了爷,还有太太和姨太太,你都知道爷在家呆着的时候不算多,现在府里边还没有奶奶,那这府里多半就是太太和姨太太在做主,咱们要想站稳脚跟,那除了得把自个儿事情做好,还要让太太和姨太太她们觉得咱们是真心实意为府里边……”
如果是云裳和香菱在这里听着这番话,都不得不感慨万千,如果是晴雯在这里听到这番话,只怕就要激发起她的斗志,如果是冯紫英听到这番话,恐怕也会感触颇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像金钏儿这样的人,便是在哪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或许她唯一的软肋就是太过于看重一个女儿家的颜面荣誉,又遭遇了一个怯于扛责的宝玉,才会在前世中命丧深井。
薛姨妈是带着沮丧失望的心情回到梨香院的。
事实上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如果真的不是这个结果,那才让人意外。
但是人们往往都渴望那种意外。
如同姐姐所说的那样,这恐怕是一个托词,冯家不愿意和薛家结亲,而且姐姐也不无遗憾却又直白的挑明,宝钗本人是肯定没问题的,但是薛家的家世恐怕才是最大的鸿沟。
薛姨妈自然是清楚自己女儿的心事的,谁都知道冯紫英这是良配,如果不是二丫头和三丫头庶出委实不合适,薛姨妈也知道恐怕贾家也好,自己的姐姐也好,都不会考虑自己女儿。
但自己该如何和女儿说?
继续给她一份希望,这么吊着?还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她,趁早另做打算?
忐忑和焦灼的心境让薛姨妈进门时都险些跌了一跤,看到莺儿站在屋外,薛姨妈问道:“姑娘呢?”
“回奶奶,姑娘一个人在屋里想事情呢,不想让人打扰她。”莺儿瞅了一眼薛姨妈,欲言又止。
薛姨妈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点点头:“嗯,那冯家大郎走了?”
“走了好一阵了。”莺儿也觉察到自打冯家大郎走了,姑娘心境就有些波动,先是眼圈红了,抹了一会儿眼泪,随即又泪里带笑,那目光里甚至有几分绮丽的幻彩,接着又是呆呆出神,半晌都枯坐不动,把她也吓得够呛。
不知道那冯大爷和姑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姑娘这般。
“那营生的事儿……”薛姨妈本来想问问自己儿子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别问了,归根结底还得要宝钗才能说得清楚。
“冯大爷和姑娘应该是说好了,不过后边儿具体如何,婢子就不知道了。”莺儿还是隐隐提了一提。
姑娘把自己撵了出来,说是要独自坐一会儿,她始终不放心,都不敢离开须臾,就怕出意外。
薛姨妈有些奇怪,这丫头说话今儿个怎么也是吞吞吐吐的?她也没有多想,便自顾自去了女儿房里。
轻轻推开门,却看见女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呆呆的出神,一股子孤寂寥落的气息萦绕在优美的背影上,映照在窗户湛蓝的天际背景下,出尘独立,让薛姨妈都忍不住鼻子一酸。
谁家女儿能像宝丫头这样还需要成日里为一大家子人生计操心?便是这等情形也耽误了女儿的终生大事。
听到了脚步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宝钗起身转过头来,“母亲。”
薛姨妈欲言又止,宝钗却早已经明白,脸颊上的笑意溢了出来,“母亲不必说了,女儿已经知道了。”
“啊?!那冯家大郎和你说了?”薛姨妈吃了一惊,仔细观察女儿的神色,发现并无异常,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喜意和悠然神往的憧憬。
虽然这种感觉一时间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但薛姨妈却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先前的那种心境,莫非这里边还能有什么变化?
“嗯,他说了和姨父姨母谈话,……”薛宝钗话音未落,薛姨妈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女儿,莫要信他那般推脱之语,那不过是哄人的托词,……”
“母亲,冯大哥说了,那本来就是托词,因为涉及到很多,……”宝钗浅浅一笑,“母亲,您莫要把冯大哥想得那般不堪,人家是两榜进士,现在还入了翰林读书,想要上门议亲的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公卿官员,他也无需来隐瞒什么,……”
薛姨妈细细打量了一下女儿的神色表情,小心问道:“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母亲,此事您就莫要管了,女儿的事情,女儿自己心里有数。”宝钗沉静自若。
“那母亲便让你舅舅和姨父替你另寻更好的人家……”薛姨妈也觉察出一些不对来了,立即试探道。
“不,母亲,女儿的事情,女儿有考虑,且等一等再说吧。”宝钗也知道母亲的心思,语气淡然而坚定:“冯大哥和女儿说的,母亲也莫要多问就是,也莫要去问姨父姨母他们,不管怎样,女儿信得过。”
丙字卷 第三十一节 小人物的生存智慧(第四更!)
悠然自得的吃了两块送到手边的枣泥馅山药糕,然后端起油黄可口的小米粥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还有这整出来鸽蛋羹,一口呲溜儿下肚,这温度分量都正好合适。
冯紫英拍了拍肚皮,爽,口腹之欲,有时候恰到好处,胜过于其他。
不得不说,在金钏儿来了之后,这早中晚三餐的标准便顿时变了一个规格。
光是这早餐便有了诸多讲究,除了寻常的笼饼炊饼外,像这枣泥馅山药糕、桂花糖栗子糕、蒸鸡油卷儿、燕窝粥、江米粥等等诸般物事便慢慢有了。
先前冯紫英还不觉得,这后来,早饭日渐丰盛,甚至连母亲和姨娘那边都来询问,厨房里学着有了一些讲究,才知道这是金钏儿的功劳,一边为自己的早饭增光添彩,一边也顺带为整个冯府的早饭丰富了许多。
一问才知道这金钏儿也是专门学过的,寻常点心、稀粥药膳不必说,便是那能上席桌的大菜都能弄出好几样来,这也让冯紫英大为惊奇。
这大户人家里厨子都是专门的,冯家自然也不例外,专门的厨子就有好几个,北方口味和南方口味的都能做。
冯紫英原来也觉得自家也算不错了,午饭晚饭都相当丰盛,只要想吃什么,基本上厨子都能给你做得出来。
但现在一看,光是这早饭都能有这么多讲究,比起现代人来更精细营养,不得不承认这金钏儿在王夫人面前能上台面恐怕不光是这生得俊俏妖娆那么简单,那人家也是底气的。
当然,因为冯家真正定居京师城也就两三年,原来长期在边地,在这方面自然没法跟贾府这等在京师城中已经定居五六、十年的老牌勋贵家族比了,居移气养移体,这自然而然也就能琢磨出许多不一样的韵味来。
侍候着冯紫英用完早饭,金钏儿自然能看出冯紫英的满意,不过她脸上却并无多少骄矜之色。
“爷,府里边可以备一些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婢子听闻姨太太和云裳妹妹都有胃口不佳,这木樨清露便可在身子不适时适量饮些,有疏肝理气醒脾开胃的好处,玫瑰清露则能散郁静心,……”
冯紫英心中暗叹,这金钏儿太能干了。
原来觉得云裳可心,但也只是可自己一个人的心,可这金钏儿一来便先声夺人,在府里边爆发出了叹为观止的战斗力,横扫了全府。
拿冯紫英的话来说,那就是在直接接管战局,香菱和云裳在她面前都是渣,毫无抵抗之力。
没见着人家没多久就把你习惯脾性和身体状况上上下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还能考虑周全的备齐做好,让你真正感受到人家的好,心甘情愿的喊人家为姐姐。
而且这丫头懂规矩知进退,事事儿都要请示,从无越俎代庖之举,自己尚未娶妻纳妾,便利用闲暇时间事事请示自己,而没说去请示看似在府里更能做主得自己母亲或者姨娘。
光是这份情商,那就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她来了之后,这府里开销直线上升,因为都是请示过自己的,所以各种物事购买自然也都要办起来,生活丰富起来了,那花销也就少不了,那母亲和自己说的那样,但是这一个月,在饮食上的花销就增加了一成半,基本上都是金钏儿提的建议。
但也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开销增加也值得。
现在的冯府不能和以前比,得有讲究了,另外各种滋养膳食对补益身体的确有好处。
当然,母亲更注重自家儿子身体补益,眼见得就要十六了,下一步就说要娶妻纳妾延续香火了,这身子断断亏欠不得。
贵族生活不是那么好享受的,那都是建立在雄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
也难怪贾府会在短短几十年就衰败下去,你政治上没前途,经济上没新的收益,开源不行,节流不敢,只能坐吃山空,而且还有无数蛀虫盘踞其上吸血,那不垮掉才怪。
“嗯,那边做些吧。”冯紫英感慨之余自然也不会打击金钏儿的积极性,“另外这木樨清露做好了,便准备一些给贾府林姑娘送些去,但莫要声张。”
这是好事,虽说花销大了一些,但现在对于家大业大的冯家来说,这些开销算不上什么,而且说实话,自己也享受到了这里边的好处,起码这早饭一顿都吃得舒心爽口许多了。
金钏儿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恭敬的点点头:“奴婢知晓了,做好了便立即给林姑娘送些去。”
金钏儿一直以为这贾府里边可能和大爷联姻的怕是宝姑娘居多,甚至可能是才住进来不久的云姑娘都可能性更大,未曾想到却是的确存在可能,但是性子却有些孤傲不太合群的林姑娘。
当然,大爷吩咐去给林姑娘送木樨清露,未必就能说明什么,那大爷是和林姑娘在山东临清冯家老家有过一段交织,会不会是这个因素倒也不好说。
只是若是这林姑娘若是要嫁入冯家当主母,那自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这林姑娘的脾性喜好。
大爷喜欢谁,娶谁进来当主母,当丫头的自然无权置喙,但是须得要提前做好一些准备,那只有好处。
冯紫英自然想不到就是自己这么一句话也能让金钏儿想法如此之多,吃完早饭便下桌子,玉钏儿便进来收拾,而金钏儿则侍候着冯紫英穿外袍。
“这天气日渐冷了,你和你妹妹怕是也需要添置一些物事,我这院里和太太姨娘那边惯来就是分开的,若是要添置些什么,你和云裳、香菱还有你妹妹便商量着,写个条陈出来,也好让府里早日去置办,莫要等到天时冷下来再去,就难免手忙脚乱了。”
冯紫英见金钏儿仍然穿着从贾府里边带过来那身半新旧丝绵绣袄,想着这丫头这段时间倒也尽心,便吩咐道。
金钏儿心中一阵狂喜。
作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一度自己最大的梦想便是像鸳鸯或者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那样,深得奶奶的信任,进而可以部分的参与府里或者院里边的一些分配权了。
当然她也知道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像鸳鸯一直跟着老太太,自然深得信任,但是老太太迟早要老去,也不可能长久;而平儿则是琏二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而且被琏二爷收了房,自然不一样。
现在大爷尚未娶妻纳妾,屋里就这么阿猫阿狗几只,香菱是个不管事的性子,云裳虽然好一些,但是更多的只关心爷自个儿的事情,比如书房,其他整个院里的事情基本上就处于一种很随意的状态,一直到自己来。
很明显爷也感觉到自己来了之后带来的变化,今天的这番话便是一份奖励,添置些物事那都在其次,关键在于自己能参与到安排和布置这等事情中去,甚至拿出条陈,这份权力和待遇才是金钏儿最向往和渴望的。
心中甘美无比,脸上却是没有流露出半点,金钏儿点点头:“嗯,那好,婢子先和云裳、香菱妹妹计议一番,按照府里往年惯例,看看屋里缺些什么,一一誊写出来,然后再来根据需要拿出个条陈,让爷过眼,……”
冯紫英点点头,“就是如此了,金钏儿,你是个心细的,屋里事儿多操点儿心,但也要和云裳香菱她们商量,爷的意思你明白么?”
金钏儿一凛,爷的眼睛也是揉不得沙子的,但这也同样是给自己的一份机会,怎么来处理好,那就是看自己了。
“奴婢明白,爷您放心。”
金钏儿半跪着替冯紫英换好鞋,然后又转到身后替冯紫英掖了掖衣袍袍角,这才把冯紫英送到门口。
一直到马车绕出箭道,往角门处去了,金钏儿才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
冯紫英见到郑崇俭时,对方是呵着白雾一路小跑过来的。
“大章,怎么这么着急?”冯紫英也跺了跺脚。
进入十一月,京师城便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当晚就有十几个乞儿被抬到了东边的乱坟岗,巡捕营和宛平、大兴县衙都开始驱赶那些个露宿街头的乞丐,若是这每晚都能抬出一二十具尸体,估计这巡捕营和县令们都干不长久了。
“又有一些变化。”郑崇俭略显白皙富态的脸颊多了些红润,“职方司那边连续几日都接到了甘肃镇和宁夏镇的信报,另外行人司一人从哈密那边返回途径甘肃镇和宁夏镇也带回来一些消息,……”
“哦?看来是不太好的消息啊。”冯紫英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宁夏镇真要出事儿,甘肃镇很重要,难道甘肃镇那边也有问题?”
“不太乐观。”郑崇俭脸上掠过一抹阴霾,只有当真正接触到兵部内部的这些文档资料和消息时,郑崇俭才发现情况远非自己在书院读书时所看到的那么光鲜。
丙字卷 第三十三节 内参,编者按
获得了黄汝良的认可,那么这份《内参》基本上就算是获得了准生证了。
翰林院有自己的专门印馆,而且印馆规模不小,最关键的是,这里保密性相对较好,在印刷一些涉及到的敏感话题时,可以无虞泄密。
主动权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冯紫英从一开始就明确了的目标,这样一个未来可能会意义作用巨大的舆论武器,绝不能落于外人之手。
冯紫英不得不考虑深远一些,许獬和郑崇俭暂时都还不合适,只能自己先扛着,看能不能培养出一帮人来,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倒是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只是方有度在三甲进士中排位靠后,未来能不能留为京官也未可知,这却是一个麻烦,冯紫英不可能辛辛苦苦把他培养起来接班,结果人家却外放了。
但两三年时间有太多的变数和机会,所以冯紫英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三篇文章,洋洋数千言,便化为了《内参》的创刊号。
冯紫英和练国事、杨嗣昌、许獬、侯恂、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郑崇俭等人几乎是守在了翰林院印馆处,看着这一份法子翰林院《内参》的新鲜出炉。
从排版到印刷,而且要考虑纸面和字块大小,是否双色套印,诸多排版上的问题都现场逐一来研究,哪怕是冯紫英先前已经自己先行模拟了一个版面,但是说易行难,真正到了印馆付印时,才知道里边还有如此多的关节。
这年头的活字已经从木活字进化到了铜活字和铅活字,但铅活字尚未普及,在翰林院印馆里,还是以铜活字为主。
不过翰林院这套铜活字水准极高,与江南老字号的常州无锡华家印馆、安家印馆,苏州的金兰馆、金陵的张家印馆齐名,水准尤高,只不过这一套铜活字价值不菲,而且做工精湛,印刷出来的印品远胜于普通木活字,所以便是京中也无几家能与翰林院印馆媲美。
翰林院印馆不必其他具有商业性质的印馆,但求质量,不求效益,这也是目前冯紫英所希望的,这算一下《内参》创刊号也不过付印五十份,除了六部九卿堂上官外,也就是翰林院、五军都督府和皇上那里需要呈送。
虽然只有这区区几十份,但是冯紫英相信这份《内参》卷起的风暴,却能让整个大周朝廷为之震动。
伴随着新鲜出炉的第一份创刊号《内参》印了出来,一众人都禁不住心气浮动,簇拥着将那份可以折叠起来的印纸置放在印馆外的石桌上,铺开来,细细端详起来。
整个版面还是用了冯紫英的设计,左上角“内参”两个楷体大字,从上而下,占据了一处最明显的部位,然后在其右面则是两行小字,“内蕴天地,参悟乾坤,民生军情,尽藏于兹”,然后郑中则是一枚翰林院的龙纹印,最后在右下方则是隶体五个大字,“大周翰林院”。
右上端则有几个用方框框起来略微小一号的隶体字: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
接下来,就是三个标题,分别标注了,题目和页码数,
光是这“内蕴天地参悟乾坤”几个字显得有些虚了,所以冯紫英又添上八个字,就是自己杜撰的了,好在这本来就是一份政论性的刊物,倒也不必过分讲求什么韵律平仄。
许獬的所写题目为“闽浙沿海生计略考”放在了第一,题目后是作者,相当醒目,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许獬,标注页码为一到九页。
方有度的题目显然更耸人听闻一些,“刑部离奇自戕大案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吏、刑之治弊端之管见”,然后是作者永隆五年三甲进士、刑部观政方有度,页码标注为九到十七页
前半段是冯紫英问起命名的,还引来了方有度的不满,认为有些哗众取宠之嫌,但冯紫英却坚持,认为这样创刊号要让人记忆深刻,那么肯定有些博人眼球的关注点,许獬的题目太朴素,那么方有度的就得要劲爆一些。
第三篇题目则是郑崇俭自己拟的,“肘腋之患——宁夏镇迫在眉睫的军务危机”,作者是永隆五年三甲进士、兵部观政郑崇俭、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冯铿。页码数十八页至三十二页,主要是引用的来自陕西布政使司、陕西行都司和甘肃镇、宁夏镇、榆林镇邸报摘录较多。
冯紫英将自己的名字排在了郑崇俭之后,先前郑崇俭也是坚决不同意这份好意,一直到冯紫英明确告诉他自己不需要在位两年后的授官担心,而郑崇俭还需要为未来授官去向考虑,郑崇俭才算是接受了这份“厚礼”。
五十份《内参》在完成排版开印之后,其实就很简单了,看着一页一页的印纸印出来,纹路清晰,字迹工整,而工役则熟练的将它们分装成册,然后用米汁粘合再用丝线订好,再是打号,一份完整无缺的《内参》便完成了。
*******
黄汝良自然是最先收到这份《内参》创刊号的,薄薄的三十来页,和一册书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但是封面就很是让人惊艳,不仅仅是那设计的图案和当下时兴的各种书籍大不一样,翰林院的龙纹印记和几个大字,都让他这个执掌翰林院事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很是得意。
当然更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几句话,《内参》名字由来黄汝良自然是知晓的,但是多了“民生军情,尽藏于兹”几个字,让这份簿册似乎一下字显得丰满实在起来。
还要那“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那几个字更是让这份东西一下子就显得神秘莫测起来,也勾起了大家的阅读**。
虽然这几篇文章黄汝良早就看过几遍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重新细细的在翻阅了一边,对于许獬的文章自然不必说,他自己就帮助修改完善,但这名字却只能由许獬来担着。
宁夏军务他是不太感兴趣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且给他的感觉冯紫英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篇文章,甚至自己亲自执笔,这也勾起了他的一些好奇心。
但他看完之后也是有些茫然不解,宁夏镇的情况真的糟糕若斯么?
那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在干什么?都察院又在干什么?
宁夏镇如此,那三边四镇的甘肃镇、榆林镇和固原镇情况又如何,会不会也差不多?这份疑惑黄汝良估计会让所有看过这篇文章的人都产生。
倒是方有度的那篇文章是最让黄汝良感兴趣,读起来也有滋有味的。
案例介绍言简意赅,但是十分清楚,重点笔墨却在论述产生这样一个牵连甚广长达数年,进而引起了朝廷震怒的案件却是如此简单,完全不像外人所想象的那般神秘复杂,甚至在黄汝良看来,一个稍稍有些刑部办案常识的官吏,甚至吏员都能查清楚。
科就这样一桩简单的案件,却因为受案一查的县令的缺乏经验加上仵作的粗心大意,府一级层面的缺乏调查,推官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南京刑部懒政惰政,按部就班的沿用原来的证据,这一一抽丝剥茧的分析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所花的心思。
关键在于这篇文章涉及到的层面不仅仅是刑部的问题,更深层次的还涉及到了吏部选官授官和都察院对官员考察考核机制,作者在文章里很显然还是有所保留的,但仍然若隐若现的提出了一些质疑和担心,并给出了一些方向性的建议和意见。
不过在最后那所谓的编者按中,语气却陡然变得犀利尖刻,接连质疑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
为什么县令在中举后未进过任何历事尤其是刑律方面的事务就直接授官为县令了,而专门聘请了钱粮师爷,却未聘请刑名师爷也是一大问题。
在县令的辩驳中称自己无钱聘请两名师爷,自己的俸禄远远不够,甚至连钱粮师爷的薪俸都还是欠着,要等待从当年的赋税杂税中收取费用来填补,这个问题一样值得人深思。
黄汝良对这种放在最后的编者按特别感兴趣,之前他只看过文章,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不过百余字的编者按。
就像许獬那篇文章中的编者按一样,也是毫不客气直截了当的提出,朝廷海禁给沿海民众带来了巨大损失,导致了沿海缺田少地的百姓生计维艰,进而又触发了倭寇和走私的泛滥。
民心背向是倭寇猖獗而朝廷难禁的一大主因,那么朝廷要么就应当拿出必要的政策和制度给这些民众一个解释,要么就应当考虑这种制度的弊病与获益对比是否因为时代不同有所变化,进而进行改进。
这篇编者按,痛快淋漓,笔锋所指,远胜于寻常在朝堂上那等为了颜面情面的委婉含蓄之语,让黄汝良都为之胸中块垒为之一倾,舒爽无比。
丙字卷 第三十四节 三边总督(第二更求票!)
“哗啦”一声,连带着砚台和笔洗都一并扫落在地,萧大亨怒不可遏的站起身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笼中虎,在厅堂内走来走去。
“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此文为甚!”
兵部公廨就在銮驾库隔壁,隔着一条夹道,而萧大亨年龄虽然不小,但是嗓门儿却依然声如洪钟,直透屋外,惊飞了屋外古柏上一众鸟雀。
估摸着南边隔壁的工部和西边儿的宗人府都能听到萧大亨的怒吼声。
张景秋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
虽然他也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了,作为兵部左侍郎,他当然清楚三边四镇的情况都不佳,甚至可以说糟糕,但是如果说夸大其词到了似乎明日就要崩盘,甚至爆发兵变叛乱,这就有点儿过了。
陕西行都司那帮人张景秋还是清楚的,惯于配合着四镇夸大其词,否则一旦四镇难过,免不了就要滋扰地方,这陕西行都司那边也就要头疼了。
萧大亨的怒气当然不可能是针对这宁夏镇的事儿来的,张景秋心知肚明,兵部事基本上都是自己在负责了,便是有问题,他也能推到自己身上来,除非是推不了的大事。
这老家伙的怒火是在前面一篇文章上呢。
刑部和礼部弊端管见,嘿嘿,还真的是一管之见,都能把刑部的各种毛病通了个底朝天儿。
那文章还算是收着点儿,可那编者按就没客气了,从县令到仵作,从南京刑部到宁国府推官,这短见、狭隘、刚愎、怠政、轻慢,啥词语都用了个够,就差指着刑部鼻子骂,这就是一群饭桶,这么个简单案子,都能被折腾出如此多的破事儿出来。
真的是斯文扫地,此事为甚!
张景秋心中好不畅快,遇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尚书,张景秋也是腻歪到了极致,但是他也清楚,有萧大亨在尚书位置上顶着,未必不是好事,一来可以帮助皇上缓解太上皇那边的担心,二来真要有什么大乱子,他这个兵部尚书也首当其冲。
有利有弊,自己的资历还是太浅了一些,所以让萧大亨顶在前面,张景秋还是能够接受的。
“夏卿兄,无须如此,不过是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荒唐之语,何须这般认真?”张景秋假模假样的宽解对方:“职方司那边每月都有情况回来,这等情形职方司和行都司那边哪一月不报上两回,这边欠饷哗变了,那边无粮军士逃亡了,今日又两部斗殴了,明日某部又除外劫掠了,难道夏卿兄还看得少了?”
萧大亨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只手重重的在桌案上一击,桌案上的物价都是一抖。
“皇上和内阁未免待这帮读了几年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士子太宽纵了,这般狂言无忌,我等固然能坦然待之,但若是传到军中,怕就要成为一场祸端。”
“这等文字自然不会外流。”张景秋轻轻一笑,顺手拿起自己面前的这份《内参》“刊物”。
“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看到这里,张景秋哑然失笑,摇摇头,这帮家伙倒真是有些意思。
不过这封皮上还有一个码号,据送来的人称,一段时间后,这还要收回,以免外流外传泄露机密,如果不愿意交回的,就要签名或者用印表示留下了。
顺手翻到最后,张景秋注意到最后封底落名,主编: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冯紫英,责编: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许獬、侯恂,永隆五年进士宋统殷、范景文、贺逢圣、郑崇俭、王应熊、方有度。
这就是一帮永隆五年进士同年啊,而且还很巧妙的避开了已经授官的三鼎甲,张景秋就知道练国事和杨嗣昌与冯紫英都交往甚密,这里边难免就没有这两位的影子。
不得不说,这一科有了冯紫英这个意外因素的出现,原本一直是南强于北的格局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和冯紫英相交莫逆的练国事被点了状元,探花杨嗣昌与冯紫英也颇有交情,再加上二甲第一的许獬、第八的侯恂都和冯紫英要么一家书院出来,要么就有交情,还带着一帮像宋统殷、范景文、郑崇俭的北方士人,便是贺逢圣和王应熊也都是湖广和西南士人,这局面就有些耐看了。
江南士人在这一科里轮人数仍然占据优势,但是论影响力就已经落了下风了。
特别是这个《内参》一出来,张景秋就敏锐的感觉到,这玩意儿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花头,但是也许却能撬动整个朝中的格局变化。
想想这几十份东西要送到六部九卿堂上官,而且还会将这些人的反馈文章重新编录入下一期的《内参》,但哪些人的文章会编录入?谁的会被这种编者按以鼓励或者批评的言辞对待?这都会引起阅读者的不同态度感受。
想到这里张景秋心中都忍不住一凛。
而恰恰是他们这种尚未授官的学子,既有机会观政了解掌握政务,但是却又不承担批评朝政的责任压力,便是错了,你还能说给他们什么?还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毕竟人家只是还处于学史修书观政期间嘛。
张景秋都越发对这个如同妖孽般的冯紫英感兴趣起来,难怪皇上都对此子十分关注,甚至连龙禁尉那边都有人一直盯着。
“子舒,你怎么看?”萧大亨终于平静下来,回到座位上,摩挲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
柴恪皱起眉头,“尚书大人,宁夏镇的情形的确如敬植兄所言每月都有消息传来,但是我等坐在这公廨里,却很难从这些传回来的消息获知真实的东西,如果说都入行都司和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那般,宁夏镇早就乱了个底朝天了,但是三月前石光珏还耀武与玉泉营,斩敌一百九十余人,就算是其中有花哨,但是起码也能说明形势在可控之下吧?”
萧大亨和张景秋都微微点头,他们还没有听明白这位右侍郎的意思。
“但是,行人司传回来的消息却非如此。”柴恪的表情却不好看,“以前我也不太看重行人司的消息,毕竟他们不是专业的,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和只能看到市面上的一些表皮,难以深入了解其中,当然可以理解,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职责,……”
“子舒,你想说什么?”萧大亨有些不耐烦了。
“大人请看,行人司这名行人是去年秋季入哈密去吐鲁番的,据他所言,当时他途经甘肃镇石峡关一线,遭遇鞑靼人游骑,红水河堡险些被突破,这和陕西行都司去年传递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而他还提到了在胜金关看到了宁夏镇骑兵呼啸而过,结果一日后,两个村庄被洗劫,……”
“胜金关是在哪里?在大河以南了,哪里来的骑兵呼啸?是鞑靼骑兵过河了?如果是,那沿线早就是烽火连天,早该有急报了,但我查过去年急报,并无这等情形,那就是宁夏镇的骑兵了,洗劫村庄,这是在自断根基么?”
柴恪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也可以说会不会是马贼,但是我想行人司行人,恐怕还是分得清楚官军骑兵和马贼吧?那规模和服饰、兵器的区别有多大不问可知,可为什么他却很肯定的说是官军骑兵?宁夏卫骑兵以投城的蒙古骑兵为主,按照陕西行都司和宁夏镇的报告,历来忠诚,因为他们没法回河套,没法被鞑靼人所接受,可为什么会这等情形?究竟是叛乱,还是纯粹因为粮饷不足的劫掠?今日劫掠,那明日会不会演变成叛乱?”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让都算是老军伍的萧大亨和张景秋都微微色变。
若是纯粹的劫掠那都好办,这种情形在三边四镇都有出现过,便是山西镇和大同镇,甚至更近的蓟镇也不是没有过,那军士没见着粮食银子,如果那镇将控制力再弱一点,遇上个啥火星子一点燃,变成乱兵洗劫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问题是去年就开始出现这种情形,宁夏镇虽然也在报艰难,但是这种明显的苗头却未报过,显然是怕受责罚,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这一趟行人司行人回来一路上的见闻真实性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该怎么办?
萧大亨再度拿起那份《内参》,细细看起来。
这是一份综述性质的信息编报,但是却提出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观点看法,甚至还带着一些关于甘肃镇那边的情报。
最后给出的建议是迅速整饬宁夏镇,最好是立即设立三边总督,以求能驾驭三边四镇全局,防止因为一镇的乱局波及整个三边防务。
建议很不错,问题是这个三边总督是说设就设立的么?
大周的总督和前明一样,都历来是是临设性的职务,设立和撤销都是常态,按照内阁和兵部的看法,若无必要,便最好不设,便是要设,那也一旦设立前置条件不存在,便要撤销。
丙字卷 第三十五节 谁能看,谁的能被看
张景秋也皱起眉头,“子舒,那你的意思是……?”
设立三边总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皇上一直不太赞同设立总督,按照总督设立的定制,基本上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担任,而这意味着很大程度都会由武勋出任,而这恰恰是皇上所不愿意的。
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那是因为没有办法,辽东形势吃紧,宣大三镇更是直接关系到京师安全,但是像三边、登莱这些虽然也是军事要地,但是各镇总兵便能应对,有没有必要设立总督,就值得商榷了。
“张大人,我的意见是要尽快搞清楚宁夏镇的真实情况,石光珏担任宁夏镇总兵已经三年了,但是传递回来的消息完全是混乱和矛盾的,我感觉这很不正常,我们职方司的人根本无法从宁夏镇卫以及陕西行都司那里获得的消息归纳出一个完整真实的情况,逃亡士卒究竟以多少,军粮差多少,有没有劫掠甚至叛乱情况,恐怕要尽早安排人手前往,……”
柴恪也清楚这三边总督不是兵部想设就能设,这么多年除了蓟辽总督是在元熙年间就设立的外,宣大总督也是前两年才新设立的,当时就明确了除了蓟辽和宣大设立总督外,其他暂不会考虑总督了,现在这才过去两年,又要推动设立三边总督,难免就会引来皇上的疑心。
“我看可以,不过宁夏镇的情形如此混乱,还牵扯到陕西行都司,须得要都察院和龙禁尉都要参与进来,……”张景秋沉吟了一下,才把目光转向萧大亨:“夏卿兄,你意如何?”
萧大亨轻轻哼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待上朝时禀明皇上再议吧。”
对于这个态度,也在张景秋和柴恪的预料之中,这个老家伙就是霸着关键权力不肯罢休,但是像这等事务性的事情,他便懒得操心,若是要议一议设立三边总督的事宜,他铁定会兴趣大增,甚至会主动接过主导权。
“对了,子舒,龙禁尉那边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张景秋迟疑了一下问道。
“龙禁尉那边,哎,……”柴恪脸上也露出一抹焦灼烦躁之色,只是摇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要说龙禁尉也应该算是另外一个渠道的消息来源,但是这一年多里,龙禁尉指挥使顾城半隐半退,但是指挥使位置始终未卸,指挥同知卢嵩现在要想接管北镇抚司也还力有未逮,尤其是北镇抚司在军中的这一块力量更是被顾城牢牢掌握在手中。
而相较于龙禁尉,都察院对军中的监督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军将个人层面,而体系层面的监督刺探则是龙禁尉的强项。
张景秋何尝不知,瞥了一眼正襟危坐已经恢复了正常,装模作样看那《内参》的萧大亨,轻轻哼了一声,且行且看吧。
********
齐永泰看到送到自己案前这份《内参》时也是被震得不轻。
先前冯紫英便来过他府上,说了这桩事儿,但是齐永泰一直以为是类似于之前青檀书院那般的上书,无外乎就从青檀书院改到了翰林院里,书院学子变成了庶吉士和观政进士罢了。
但他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鲜玩意儿。
三篇文章已经被齐永泰读了好几遍。
论文笔辞藻和立论深刻,自然是许獬的这篇《闽浙沿海生计略考》,虽然乍一看平和谦冲,但是却称得上是字字珠玑,乃是老成谋国之言。
当然,齐永泰也清楚,这样深厚的功底绝非许獬这样一个刚刚考中庶吉士的小子能做到的,这背后有哪些人在帮助其锤炼,齐永泰内心自然明白。
但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对闽浙沿海地少人多的困境,倭寇斩而不绝甚至还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海商走私愈演愈烈,与地方官员或势同水火,或勾搭阴为,这种种都导致了闽浙地区这几年动荡不已。
而去年都察院突然发起的对浙江的行动,无疑就是找准了其中的切入点,一举得手,成功的割了一茬韭菜,这是冯紫英在自己府上和自己说及这事儿时的描述,初一听很粗俗,但是后来越发觉得这绘声绘色,很是形象。
不就是一茬儿韭菜么?割了却断不了根,要不了多久,就又要发芽,蓬勃的生长起来。
因为那存在着巨大的收益,让无数人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顶多也就是做得更隐秘一些罢了。
但这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皇上也许是窃喜的,但是齐永泰却清楚这是饮鸩止渴,一旦对这种事情产生了兴趣,那意味着会有无数类似的情形发生,到最后的反噬会葬送大周朝。
这桩事情也没有那编者按所说的那么简单,从那口吻齐永泰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这个弟子的手笔,只不过变得更委婉隐晦了一些,自己的提醒还是起了一些作用,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搞明白自己的跟脚,南北之争岂是士人之争那么简单?
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齐永泰也和冯紫英探讨过几回。
齐永泰觉得冯紫英的一些想法思路是好的,但是可行性却存疑,大周朝涉及亿万子民,光是这沿海子民便是千万计,稍有不慎便是一场足以颠覆的祸乱,不可不慎重。
不过三篇文章中齐永泰最感兴趣的还是第二篇《刑部离奇自戕大案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吏、刑之治弊端之管见》,将“吏”字放在“刑”字之前,这让齐永泰很看重方有度的这份眼界。
这不是刑部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只是吏部和都察院的问题,这是齐永泰下的结论。
他甚至已经开始酝酿如何就这篇文章来好好写一写自己的观点了,嗯,《内参》欢迎就三篇文章进行讨论甚至批判,也会优中选优的刊载在下期上。
齐永泰甚至有些期待自己的文章刊载在这个《内参》上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是批驳,还是攻讦,甚至谩骂?那都无所谓,让自己的一些想法,更全面更完善的让更多人知晓,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齐永泰也觉得自己这个弟子走出的这一步好像具有很特别的意义,但这种意义要多年以后他才能慢慢体会到。
*****
沈一贯丢下这份东西,良久,又重新拿起。
他已经在书房中做了一下午。
当这玩意儿打着翰林院的旗号送来时,他甚至就差点儿直接丢进火盆里。
后来还是看在了那几句话有点儿意思才算是翻阅了一番。
第一篇是庶吉士许獬的文章,老生常谈,叶向高和黄汝良在背后使了多大劲儿,沈一贯心知肚明。
第二篇倒是有些新意,估计萧大亨又要跳脚了,但这会给齐永泰和乔应甲一帮人机会,不知道方从哲能不能看到这一点?
但看到了又怎么样?问题弊病摆在明面上,如果齐永泰和乔应甲要借势发力,还真不好对付。
去年乔应甲在浙江和杨鹤邀功媚上,博取皇上欢心,怕就是在寻找着机会,现在好像机会要来了?
至于第三篇文章,过于琐碎,甚至故作危言,沈一贯反倒是没有太在意。
但他很清楚,每一篇文章背后都必定有一群人,有他们的目的,只要寻着这个路径去琢磨,总能找到脉络。
究竟是宁夏镇总兵石光珏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在那边吃相太难看,又或者就是三边总督的位置有人看上了?
又或者太上皇又顶不住某些人在他耳边吹风了?可这是翰林院那帮庶吉士搞出来的名堂,难道太上皇的手重新伸入了翰林院?那皇上会怎么想?
总而言之值得深究。
有些疲倦的抚额冥思,沈一贯知道自己的精力越来越不济了,明知道自己是该退下去的时候,但是他却不能轻易退下去,他需要把一切安排好,有些人他挡不住,但是需要安排合适的人来制衡,否则朝中会大乱。
皇上看上去是个稳得住的性子,但是就怕那边稳不住啊。
沈一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其他更多地想法,皇上的心气很高,这是好事,太上皇这几十年遗留下来的问题很多,的确需要改变,但是却不能一蹴而就,皇上在有些方面稳得住,但是却在有些方面却怕入彀而不自知啊,尤其是还有一个心思不定的太上皇。
或许这就是大周朝最大的隐患?
摇了摇头,这都不该是自己来考虑的事情了,但这份《内参》,捏在手里,沈一贯看着这封皮,有些恍惚,扑面而来的凌厉锐气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如果这份东西送到了六部九卿,人人都可读,人人皆可写,那意味着什么?你可以写,但是你写的却未必能让每个人读,而有人却能决定谁能看得到,谁的文章能被人看到。
这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沈一贯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毛骨悚然,猛然起身,却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发黑,再也站不稳,颓然的委顿在太师椅中。
丙字卷 三十六节 一石激起千重浪
《内参》创刊号带来的巨大震动在三日内达到了极致,从第三天开始,翰林院里便陆续迎来了多位六部堂上官的莅临,像礼部尚书李廷机和左侍郎顾秉谦,刑部尚书兼兵部尚书萧大亨以及兵部右侍郎柴恪。
而首辅沈一贯据说是在阅读《内参》时由于过于激动而中风不起,现在只能卧床,家人已经正式向朝廷递交了致仕文告。
沈一贯正式退出朝堂,也在朝廷中引起了震动,按照大周惯例,内阁阁员一般为三至五人,其中一名首辅,一名次辅,其他为群辅,也就是所谓的阁老。
沈一贯原意是推荐方从哲担任首辅的,但是叶向高也不甘人后,这也使得后续首辅之争始终没有明确,但现在沈一贯因为身体直接退出,这也使得整个内阁面临着必须要尽快敲定人选的局面。
“大大出乎我的预料,紫英,这个方有度虽然是三甲进士,但是分析问题很细腻精准,他现在在刑部观政?是哪里人?”乔应甲捋了捋胡须,脸色十分好看,显然是这段时间的种种让他心情不错。
“嗯,方叔是南直隶歙县人,在刑部观政,这篇文章也是他潜心所作,乔师觉得他不错,日后也可以让他进都察院来,定能有所作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冯紫英起身,将戳灯往里边挪了点儿,让堂屋里更敞亮一些。
进入十二月,天气迅速冷了起来,连续几场大雪使得整个京师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而申时刚过,天色便黑了下来,好在乔应甲屋外庭院里的庭燎也点燃起来,让整个院子都敞亮了许多,连带着屋里也更明亮了。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不过此子倒是有些见识。”乔应甲对方有度印象不错,“写宁夏兵事的这一篇花费笔墨甚多,此为何意?是令尊来信有异?”
在乔应甲面前,冯紫英倒也没有隐瞒。
“乔师,此事弟子亦向齐师说起过,但齐师意似不信,家父在信中提及宁夏镇边事不修,兵卒逃亡者甚众,远超榆林、固原两镇,甚至超过了甘肃镇,其蒙古士卒与河套鞑靼人亦有往来,虽近年来与鞑靼人互市之后边地局势较为缓和,但是鞑靼人野心未泯,而且三娘子因身体每况愈下,对其诸部控制力日减,各部蠢蠢欲动,家父也尤为担心。”
乔应甲是御史出身,听闻这些也不是太感兴趣,边地军务中除了重要武将都察院尚感兴趣外,其他寻常武官那都是龙禁尉的事情,而且这等军务,他们从未接触过,自然也不了解其中内幕。
“紫英,你就直接说,你担心什么?”乔应甲耐着性子道。
“乔师,弟子担心宁夏镇会出现内外勾结的叛乱,这几年朝廷亏欠三边四镇太多,粮饷所欠多达数年,军备物资亦是不堪,宁夏镇武将也心思浮动,一旦受内外意外影响,就有可能酿成大乱,而宁夏镇如果局面控制不住,恐怕甘肃镇就有可能像关西七卫一样瓦解,届时蒙兀儿人和鞑靼人亦可能合流,对西面藏地安全也会带来巨大影响,届时四川云南都要受到影响,……”
乔应甲沉吟不语。
从内心来说,他不太相信冯紫英的这些观点。
三边四镇不是一两年这样了,在乔应甲印象中,这等经常性的虚报军情从十年前就开始了,往前甚至可以追溯到元熙三十年。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到处都差都缺,连宣大和辽东都一样,遑论你陕西那边,鞑靼人极盛时期已经过了,翻不起太大风浪了,能给你匀着点儿就不错了。
现在的对策就是各方面都给点儿抹点儿,吊着,别出事儿就行,你三边四镇本来也就是后娘养的。
可是冯紫英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而且用《内参》创刊号这样极具威力的第一把火来烧,还是让乔应甲多少有些警惕。
冯紫英可不是随意妄言的性子。
这么两三年里,乔应甲可是深刻感受到自己这个门生影响力的突飞猛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都从中受益不浅,而这都是建立在对方相当准确而具有前瞻性的判断和见解上。
当然这一次的情形略微有些不同,军务上的东西,自己不太懂,齐永泰也不太懂,这几年他们也从未介入过这些情况,所以他们都不愿意轻易插手。
这不是小事,插手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
“紫英,兹事体大,你们在这《内参》上撰写这样一篇文章,为师相信兵部、内阁还有皇上都应该看得到,他们必定会安排人调查,都察院这边届时我会提议安排得力人选参与,……,为师怕是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你和龙禁尉那边也有些瓜葛,应该知道九边军中,除了各卫镇将、参将都察院尚能监督,其他寻常兵事,历来都是龙禁尉在负责,……”
乔应甲的回答让冯紫英有些失望,但是他也知道恐怕这是自己能获得的最好消息了。
乔应甲不可能因为这一篇文章就出手干预,这既不符合规则,也不符合情理。
而且如他所说,军中要务的刺探监视要么是龙禁尉,要么是监军内侍。
可非战时状态下,监军内侍现在也基本未派,永隆帝在即位之后这方面就更慎重。
并不是说都察院就无此能力,都察院的监察权更多的还是聚焦于各卫镇的高级武将身上,比如像老爹这样的卫镇总兵和王子腾这样的总督才是重点。
像原来尤世功这样守备都没资格,但他出任参将后,就可以纳入视线了,当然主要是都察院没有精力,如果都察院要介入,也没有问题,关键是你要有理由有精力才行。
一个省就是那么几个监察御史,涉及面如此宽泛,而且是巡察模式,怎么可能会有事没事盯着边地上的那些个武夫?三司加各府州县的官老爷们难道不香么?
乔应甲能答应安排得力监察御史介入此事,就算是相当重视了,毕竟他还不是左都御史,中间还隔着几个人,冯紫英估计随着沈一贯的退出政坛,从内阁到六部九卿的堂上官们恐怕都会迎来一波大的调整,乔应甲是继续在都察院,还是转任其他,还不太好说。
但即便是留任都察院,冯紫英估计乔应甲也应该有一个不错的升迁,毕竟去年在浙江的“收割”行动,那是颇得圣心。
有些恹恹的骑马走在长安街上,冯紫英这段时间不太爱走路,更不喜坐车了。
天气越发冷,但是冯紫英觉得骑马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冷风,更能让先前在乔应甲府上温暖室内的脑袋可以清醒一下。
看样子历史惯性还是相当巨大的,不是随便哪个穿越者就能扭转改变的。
实际上冯紫英也能猜测得到,三边是迟早要出事儿的,按照父亲在信中所描述的那样,不出事儿才是新鲜事儿。
宁夏镇不出,甘肃镇就要出,如果榆林镇不是自己老爹改变了历史去了,估计榆林镇出事儿的几率也很大,总而言之就看火星子是落在哪里罢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便调转马头,直奔那锦衣卫后街而去。
从张瑾那里出来时,天色都黑尽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冯紫英一夹马腹,策马加快速度,赶紧回家。
不出所料,张瑾那里得到的消息也不尽人意。
龙禁尉在甘肃、宁夏两镇的力量这两年萎缩得厉害,主要是指挥使和指挥同知两位大佬之争,下边人都开始站队,于是边远地区的力量自然就收缩了回来,像陕西那边本来就不是重头,所以更是大幅度削减。
这更让冯紫英就觉得要出事儿,而且弄不好就要出大事儿。
一时间他也有些茫然无措,竟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
能做的自己都已经做了,老爹那边自己已经尽可能提醒了,总不能直接去信告诉他,自己是穿越来的,宁夏镇要出事儿吧?再说老爹也应该是做了一些准备,但是能做到什么程度,冯紫英就无法干预了。
直接上书皇上?更不可能,那也太荒谬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沮丧,明知道有些事情要发生,但是却无法改变,这种无助感还真得让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无往不利的他有些难以接受。
这种不太好的心情一直到回到家里。
见过母亲姨娘之后,终于可以回到自己院里。
扑面而来的暖意,早有云裳替自己换上松软的软履,地龙烧得格外热乎,还有那汤婆子捂在手上,饭桌下薰笼里麝煤热气升腾,玉钏儿踮着脚根儿替自己取下披风挂上,香菱更是递上一盅红枣姜汤,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能热乎起来。
在看到灯光下白腻如古玉瓷一般的金钏儿只穿了一件素衣比甲,十六岁的少女胸前已经颇具规模,美眸流盼,曼声道:“爷,先来烫烫***婢替您按压按压解解乏,歇息一番再用膳。”
丙字卷 第三十七节 两头难
当冯紫英精神抖擞的坐在母亲和姨娘下首看完父亲来信之后,这才微微蹙起眉头。
”父亲之意是赞同这桩婚姻?”
看来乔应甲应该是给父亲去过信了,详述了这桩婚姻的好处,自己老爹果然正中下怀,自然一力支持。
能和文臣结成姻亲,一直是父亲所希望的。
沈家世代书香,沈珫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更是正四品的大员,未来亦有可能再进一步,而且沈家姑娘诗书礼仪皆佳,自然就成了父亲心目中的良缘了。
“嗯,你父亲之意便是开了年之后便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去沈家提亲,只是沈家老爷在山东,恐怕还需要去山东一行。”
按照惯例,寻常家庭,也即是找一个合适媒人上门提亲即可,但是像沈冯两家这样的家庭,肯定不能这么草率,还需要委托乔应甲这个中人帮忙协调好,这才上门议亲。
“那父亲这信中却又说要向朝廷禀明大伯的封爵须当由儿子来袭爵,香火亦由儿子兼祧娶妻生子继承,这恐怕需要时间,另外父亲说着沈家结亲就是与长房还是父亲这一房?”
所以这就是书信往来的不方便了,不能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这里边还涉及几个步骤。
朝廷追封了,是表明没有忘记昔日功劳,但是你要袭爵还是另外一回事,还要向礼部提出来,礼部报经皇上御批。
当然现在还涉及到另外一个步骤,要先兼祧,才能允许袭爵,这是两桩事儿,兼祧是为了袭爵,那么一样需要获得批准。
段氏也有些迟疑,信她也看了,但是丈夫却没有说究竟沈家这边是联姻哪家。
当然这可能和丈夫还未获得朝廷同意让自己儿子兼祧并袭爵大伯爵位一事有关,但既然朝廷这个时候来专门追封,傻子都知道这肯定是要同意兼祧袭爵了。
否则这难道还能去临清老家那边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冯家远亲来袭爵?那这大伯才真的是白白为朝廷牺牲了。
不过终归朝廷还没有批准,所以丈夫处于谨慎,暂时不提这事儿,但估计应该是要先解决长房的问题。
这让段氏也觉得有些可惜,那沈家情况不错,据说沈家小姐也是嫡长女,身体健康,知书达理,这样若是能入自己这一房就好了。
“母亲,父亲也没有说得那么急,只说他基本同意这门亲事,至于说什么时候去提亲定亲,恐怕还得要等到儿子满了十六岁吧?”冯紫英见母亲的模样,就知道是迫不及待早点儿把这桩婚事给定下来。
“定亲有何关系?先定下来再说,至于说成亲可以等到你明年九月满了十六岁之后。”段氏不以为然,“我看你爹也是这个意思,若是这是承袭你大伯那一房,你这一房,咱们也要考虑了。”
“母亲,儿子的意思是还是等到沈家那桩婚事定下来之后再说吧,不急。”冯紫英见母亲这般着急,心里也有些打鼓,黛玉和宝钗,这可真的是成了艰难抉择,如果这么急,恐怕难以过母亲这一关。
尤其是对比沈家这边,看到长房如此显赫圆满,怎么轮到自己这一房,就成了这样?一个个不是丧父就是丧母,不是皇商家庭,就是身子骨单薄,这哪一样估计都能让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一百个不能答应。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想要拖一拖。
林丫头太小,若是自己说要娶林丫头,那身子骨,自己母亲只消去一打听,只怕立即就得和自己翻脸。
拖上两年,林丫头长大一些,身体康健一些,这样母亲那里也许就要好说一些。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一凛,再拖两年,林如海可别挂了啊,这算年头好像还真的有点儿接近了。
问题是现在也没听着说林如海有什么不对劲儿啊,连那薛家二爷好像也挺好的,按照书上所说,这位薛二爷也该殁了才对。
或许历史也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或者曹公所写的这本书本身就是他自己在这段历史上自由发挥加工过的?一切并不完全是按照这段历史来的?
冯紫英越想还觉得越像那么回事,很多历史都已经出现了一些混乱,小的事件或隐或现,但是大的历史走向却没变。
比如建州女真兴起了,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宽甸六堡弃守,取代大明的大周在辽东处于被动的守势;壬辰倭乱出现了,甚至连李成梁、李如松、小西行长乃至碧蹄馆、蔚山之战都出现了,可德川家康好像又没像历史上那样龟缩不出了,甚至还敢派出倭人深入内陆,甚至介入白莲教的叛乱。
可是宁夏之役和播州之乱就没有出现,但好像这种社会环境下似乎又随时可能发生。
既然如此,那也就意味着有些小的历史事件根本就没有,或者不会发生了?
嗯,冯紫英不敢说宁夏之役是小事件,但是林如海和薛二爷早死几年晚死几年肯定算是小事件吧?
越想越糊涂,冯紫英也不确定这一切了。
见儿子神色古怪,段氏狐疑地打量半晌,突然问道:“铿哥儿,不是你自己早有主意了吧?或者你相中了哪家姑娘,给娘和姨娘说来听听。”
“啊?!”猝不及防之下,被母亲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冯紫英愣怔了一阵,这才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儿子怎么敢背着母亲私自……”
“铿哥儿,姐姐不是说你私自定亲,而是说你心目中如果有合适的,那不妨提出来,让姐姐和姨娘替你参考琢磨,再来计议是否合适,……”小段氏笑了起来,她感觉铿哥儿心里似乎有鬼。
“呃,的确是有些意向,但是暂时还不成熟,……”冯紫英觉得也许可以先给母亲透个风,做个心理准备也未尝不可,免得到后来反应太激烈。
“哦?真的有了?”大小段氏都是吃了一惊,“哪家的姑娘,我们见过没有?”
“不,没有,娘,姨娘,你们想多了,儿子只是有一个想法,……”见势不妙,冯紫英赶紧收回话头,这要知晓了,那还不得翻天?
“唔,铿哥儿,你是个有主意的,娘也知道,但是你要清楚,你的事儿关系整个冯家,嗯,起码是你爹这一房,关系香火大事,不能有含糊,……”
听着母亲这话,冯紫英心里就发苦,“呃,母亲,香火后嗣么,您不也说么,实在不行儿子便先纳妾替你生两个再说,怎么样?免得您老是惦记着,……”
“呃,也不是不行,……”段氏听儿子这么一说,迟疑了一下,转过头问自己妹妹:“婉琴,你觉得呢?要不等明年紫英满了十六,先纳一两房妾?没准儿就能替咱们冯家开枝散叶,……”
段氏盘算过,如果要先解决长房的婚事,那也得等到儿子十六岁以后去了,这两家结亲不是小事,这一折腾下来肯定要一年半载,这一算下来后年都未必能了结,那要等到自己这一房谈婚论嫁,起码还要两三年去了,这如何能让她等得起?
“姐姐,铿哥儿纳妾没什么,但若是先有了孩子,怕是……”小段氏也知道姐姐心思,但是这也是麻烦事,庶长子庶长女先来,那对正妻肯定是有压力的,换个心眼儿小的嫡妻,只怕这后宅就不得安宁了。
“若是不生孩子,那纳妾还不如就把几个丫头收房就行了?”段氏一撇嘴,“铿哥儿,我看那金钏儿是个能干的,香菱那丫头老实憨厚,瞧那模样也都是能生养的,明年你满了十六,你若是有意思,那就收了她们,但之前绝对不行,你姨娘可是每月都要检查的,……”
冯紫英满头黑线,怎么就直接把云裳排除在外了,母亲难道就对云裳这么大成见?说云裳狐媚,那金钏儿的模样好像也和云裳差不多吧?也就香菱生得端庄一些。
“嗯,云裳也行,娘知道你一直记挂着,……”
总算是挽回来了,要不云裳听着这话得哭一晚,冯紫英松口气。
“娘,这事儿那还是等等吧,儿子的意思是,这香火后嗣肯定不是问题,所以……”冯紫英抓住机会给母亲灌输,这嫡庶之分在冯紫英这个现代人思维还真没那么多概念,若真的都是自己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但放在这个世界就不是这样了。
“打住,铿哥儿,你别在我和你姨娘面前耍什么心思,……”段氏终于还是觉察出了一些今日自己儿子不对劲儿,目光里越发多了几分怀疑,“你的亲事,须得要有我和你姨娘来定,沈家姑娘那也就罢了,那是你爹定了,估计也是你大伯那一房,但自家这一房,我和你姨娘来做主。”
冯紫英吐出一口浊气,看样子还真的要熬两年看看情况了,自己母亲在这上边恐怕还要让她让步有点儿难。
丙字卷 第三十八节 意义非凡
第二期的《内参》选文就让冯紫英煞费苦心了。
短短十日之内,收到了接近二十篇文章,其中既有六部堂上官们针对前期三篇文章的点评、诠释和衍生发挥,也有别开蹊径,从这三篇文章的一些内容中自行寻找命题来撰文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这一批的庶吉士、进士们的撰文,包括翰林院中一些编修检讨们都纷纷写文。
当然这里边就是有区别了。
“紫英,你的意思是这几篇文章都是匿名?”许獬和侯恂都大为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匿名?”
“子逊兄,若谷兄,你觉得萧尚书署名文章写在这上边合适么?”冯紫英微微一笑,“我们这份刊物初创,本意是代表我们今科的进士们的一些理想情怀和抱负想法,我们和已经入仕多年为官几任的官员们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束缚和包袱,所以我们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思路想法来写东西,但是他们不一样,萧大人写的文,是代表他本人,还是兵部,抑或朝廷?小弟的理解,要想来刊载可以,有官身的一律匿名,那么也就是只代表个人观点,,这样也可以避免我们这份刊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獬迟疑了一下,“紫英,本朝不禁言论,凡士人皆可上书进言,这样匿名反而……”
“子逊兄,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匿名的目的不是说惧怕什么,而是为了避免官员以其身份影响他人阅读时的印象,如果内阁某位阁老署名撰文,那下边是不是就会觉得这是内阁态度呢?”冯紫英耐心的解释。
“其实以我本意,是不接受这些在职官员的文章的,就是收纳发表我们尚未正式入仕的今科进士们的文章,没有那么多顾忌,更有锐气和冲击力,但是我们写了文,却不允许别人来批评、辩驳,这也不合适,理不辨不明嘛,所以我们敞开心胸,开门纳谏嘛,……”
“那紫英你的意思是像官山长、周掌院他们也可以在上边发文?”许獬若有所思,“其他一些并未在职的士人呢?”
“当然可以啊,但是我们要掌握一个尺度,我们之所以创办这样一份刊物,其目的就是要利用我们进士的底蕴,观政的经历,以及没有束缚的锐气,加上我们较为充裕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如此,如果沦为在野士人或者在职官员为主,那就失去了意义了,所以我们在筛选上要力求以我们进士为主,其他为辅,……”
方有度、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等人都是点头不已。
“那君豫兄、尊长兄和文弱兄的文章,也只能匿名了。”郑崇俭不无遗憾。
“大章,匿名未必不好,只要文章有新意有看点,敢于直击问题弊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方略,咱们送到去阅看的都是内阁和六部堂上官,他们的眼光眼界岂能逊色?只不过他们身处特定位置上,有时候碍于情面,有时候要服从朝廷大局,有时候则是由于自身所处环境,所以在表明自己观点态度时不得不有所克制保留,如果匿名,也就相当于是丢开了这些束缚,未必不能拿出更耀眼的文章和见解出来。”
对于如何驾驭和引导舆论,冯紫英前世中实在是太熟悉了。
前世中他干过市委秘书长和市委副书记,甚至还短暂兼任过一段时间宣传部长,对如何应对和运用舆论,都是轻车熟路驾轻就熟,而对舆论的威力同样有深刻感受。
所以这份大周王朝的第一份政论性刊物,他必须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之所以要把甚至像练国事、杨嗣昌他们都排除在外,就是要利用庶吉士和进士身份,既没有官职束缚,同时三年之后大家都必须要退出,而自己则可以利用这三年好好现在青檀书院里培养下一科有机会考中的同学出来,为接班做好准备。
许其勋、宋师襄、孙传庭、傅宗龙、陈奇瑜都是好苗子,三年后就能顶上来,甚至还可以在这三年里再物色一些新鲜血液,这样一届接一届,确保这份权力一直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冯紫英的话让其他一干人禁不住认真思考,好像还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咱们也别纠结了,我看了非熊的关于西南地区改土归流的这篇文章,很有新意,但是估计朝廷会觉得过于激进,不会认可,但是这却是一个方向,另外在提及土官流官治理以及当民山民矛盾的问题上,我觉得这份建议和提醒很有价值,……”
冯紫英更看重这类同学们撰写的文章,当这些文章为这些同学们赢得声望和影响力的同时,也能为他们日后观政结束时的授官赢得好机会,而同样也能让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更宽远。
相比之下,那些个官员们被动的应对文章,那就需要有选择性的来区别对待了。
“紫英,你看萧尚书这篇文章……”
冯紫英亲自担任主编并无人有异议,这份刊物是他的创意,从构想到策划再到付诸实施,都是他亲自一手操办,而其他所谓的责编都是最后才被拉进来,而真正开始操作都是看到了这几篇文章和刊物本身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之后,才感兴趣起来。
冯紫英也有意没有设立副主编,而其他人都是责编,也就是许獬、侯恂等庶吉士和方有度、范景文等三甲进士也并无区别,当然理由也很充分,进士们现在在各部观政,涉及面更宽泛,需要他们去接触约稿。
“萧尚书这篇文章谈了刑部在地方衙门审理案件时的一些弊病,还是有些看点的,但其实他本意我们都清楚,是要把方叔上篇文章的一些批评指责做一个解释,嗯,算是朝廷目前存在一些尚未解决的难点吧,……”
一干人就这样坐在翰林院西厢的一间大厅里,双排交椅依次而坐,而冯紫英则当仁不让的坐了上首。
上首另外一张座椅没人,但拿冯紫英的话来说,这是留给黄侍郎的,虽然他不会来。
他作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掌院事,会负责监督这本《内参》的文章不得有违朝廷律例,但不会干预具体的采编事务。
“……比如举人做官之前的历事时间太短,要求不严,考核松懈,导致审案时缺乏经验和专业技能,……,比如知县的俸禄过于微薄,在没有其他收入和家庭资助情况下,知县要聘请幕僚根本不现实,甚至只能是走一些违反朝廷律例的路子,这很危险,……”
一篇一篇的文章被拿了出来,先进行初选,然后再从进入了复选阶段的十篇文章中筛选出来五篇。
没错,第二期的文章扩展了有些,而且也形成了新的栏目,除了第一期的《民生初探》、《举案说法》、《军情观察》,还增添了两个栏目,一个是《风宪警示》、一个是《域外奇谭》。
《风宪警示》是匿名文章,但实际上来源于都察院御史杨鹤,写的文章就是去年都察院在浙江开展的行动中的一些典型情况,冯紫英对这份文章倒是很感兴趣,觉得这也许就是最早的廉政文章了。
《域外奇谭》这个栏目初创,首篇文章则是冯紫英亲自执笔撰写。
这以一种散文游记的方式介绍了吕宋(苏禄)的情况,谈到了吕宋(苏禄)的历史渊源和明代联系,介绍了吕宋的资源和出产——金矿、银矿、香料、名贵木材、稻米和气候等,甚至还介绍了吕宋的大周子民生活情况以及西夷人——佛郎机人在当地的统治情况。
以冯紫英的知识储备其实是难以支撑起写这样一篇文章的,他只知道吕宋,也就是菲律宾的大致情况,但这要支撑起一片千字文章,难度太大。
但是他只需要稍稍向许獬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在三天之内,广东会馆就有人把相关的情况汇总送到了冯紫英案头,而且甚至还带来了纹银一千两的瑞丰号银票,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这一千两银子冯紫英当然不会收,他一度也考虑过将这笔银子纳入《内参》收支账目,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毕竟目前舆论公信力还是需要维持,只有当印象固化到一定程度,才能考虑这些方面。
对冯紫英来说,《域外奇谭》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意义最大的,虽然就目前来说,很多人,也就是六部堂上官们,而这一期将会扩大规模,要送到六部各司郎中和宗人府、鸿胪寺、太仆寺、詹事府等。
这种规模的扩大还会随着刊物的持续发行进一步扩大,逐渐延伸到四品官员。
而黄汝良和许獬等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开海战略很难在朝廷中获得通过,一直僵持下去会是一种大概率事件,而得利的只会是那些已经沦为大走私商的部分海商。
丙字卷 第三十九节 屁股没坐歪
“还没有送来?”永隆帝很难得如此急迫的等待着一回,手指在东书房御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旁边的酱色琉璃盂里两尾金鱼闲适的摇动身体,晃来晃去,往日里很能吸引他的目光,让自己休憩一下,但今日却没了兴趣。
”回陛下,已经安排人去取了,翰林院那边说因为印制份数略多,可能要稍稍晚一些,一出来立即就送过来。”内侍轻声道。
“唔,他们说要今次印多少份了么?”张慎的面部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下意识的又把那份打码印号001的《内参》拿了起来。
编号居然是用两种文字,一种自然是零零壹,另一种居然001,当时让永隆帝很惊讶,不知道这种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后来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应该是来自天竺和天方那边的专用于计数的文字,而后永隆帝还专门让内侍去翰林院找冯紫英问了这个情况,结果带回来一份手写的小册子。
张慎自然对学算术没太大兴趣,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学这玩意儿,但是手写小册子上的东西还是让他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这好像能够更简便更轻松实现一些相对简单的计算。
作为皇帝他同样需要和一些数字打交道,比如人口、财赋收入、赈灾花销、水利道路耗用、军费开支,乃至于内库收入和支出,既需要和往年对比,又要平衡其他各项,所以这种计数方式好像还真的有些用处。
“据说可能会印制一百份左右。”内侍显然也是提前做过准备的,万一皇上问起来,却回答不上,没准儿下次就没有你的机会了。
“哦?扩大了一倍?”永隆帝小声的惊讶了一句。
“不过听翰林院那边说可能也不会再扩大多少了,他们的意思是暂时就控制在京中四品官员以上,下一步再来看,但可能还要给一些在京中的士林名儒。”内侍细致周到的回答终于让永隆帝对他多看了一眼,“唔,差不多了。”
整个大周朝四品官员自然不少,一百个远远不止,但是在京中的却差不多了,而且一些闲散职务也未必就需要阅读这些。
至于说所提到了士林名儒那一般都是说那些曾经担任过四品以上但是暂时在野的士林名宿,比如官应震和王永光这些人。
据说第一份《内参》在官员里引发了轰动,萧大亨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沈一贯更是夸张,居然就中风了,永隆帝都有些可怜对方,连这点儿风雨都经受不起,难道说大周的首辅脆弱到了这种地步?
那三篇文章永隆帝都反复阅读过几遍,要说新意肯定有,但要说多么劲爆,还谈不上。
唯一可能有些夸张的就是对西北军情也就是宁夏镇那边的混乱的担心,但永隆帝却不以为意。
宁夏镇、甘肃镇的糟糕情形不是一年两年了,甚至宁夏镇的镇守总兵就是父皇一手钦点的嘛,据说连冯唐为了谋那个榆林镇镇守总兵都不得不向王子腾低头。
西北本来就不是安静之地,但是鞑靼人的风光早就过了,他们能给大周带来麻烦,但是却还不至于致命,起码在三边四镇那边不会,但蒙古左翼这边呢?
想到这里永隆帝脸色又冷了几分,有些事情他努力想让自己不去想,但是却始终梗在自己心中过不去。
自己是皇帝,怎么却还在许多事情上的决断权不如一个武勋?当然他也知道这些武勋们背后都是父皇。
如果是父皇倒也没什么,张慎可以接受,但如果这份权力和资源要交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别的人手里,那就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了,他希望父皇在这一点上别犯糊涂。
正琢磨着,门外传来小跑的脚步声,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内侍捧着一份东西闯了进来。
“皇上,来了。”
近身内侍结果那卷簿册,点点头,“皇上。”
永隆帝接过头也没抬就看了起来。
一入手,他就知道厚实了不少,起码比上一份多了一半以上。
一看目录,永隆帝就被题目吸引住了。
除开上次的三个栏目外,还新增了《风宪警示》和《域外奇谭》,两个栏目,而且这两篇文章一个是匿名所写,但永隆帝瞟了一眼就知道这应该是都察院御史所写,而且杨鹤的可能性最大,一个是冯紫英所写。
这二人都算是目前永隆帝很关注的人物。
丢开前三篇,永隆帝先读了杨鹤的这篇《两浙盐务弊病浅析》
让永隆帝很感兴趣的是杨鹤并没有写太多具体的查办督办案情,而更多的是从几名涉案官员涉案前因后果和为什么上下发现之后如何同流合污相互掩盖的监督问题上来写的,嗯,这是在追根溯源。
这里边也夹杂了杨鹤在办案过程中的一些感悟和建议,这很多都是没法在正式的朝廷公文和奏章里边写出来的,甚至还包括一些私人性质的探讨,还牵扯到了吏部官员选拔和户部盐务体制,甚至还包括礼部的官员德政教化,很有意思。
光是这篇文章就花去了永隆帝的半个时辰,反复读了两遍。
这种和奏章公文完全不同类型的文章读起来很有味道,既没有奏章上那么多繁文琐节,也少了许多公事公办的客套,又不像一般文章那样恣意发挥,而是聚焦在这一个事务上,有事说事儿,内容丰富却又条理清晰,能让人一下子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在最后一段甚至还剖析了其中两名犯事官员的最后心理独白,文字不多,但是字字惊心动魄,永隆帝觉得这篇文章简直值得让大周的知府知州知县们都好好读一读,感受感受。
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态,永隆帝才翻看到最后一个栏目《域外奇谭》,冯紫英写的。
永隆帝知道这个家伙文才一般,但是言之有物,但是看到这篇文章之后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文理粗浅,但言之有物。
文章很短,都是用一些所见所闻来描述,但是却能让很多人怦然心动。
吕宋岛上的金矿、银矿和铜矿,还有香料以及走海而出的大周子民,永隆帝内心是有些复杂,而佛郎机人仅用了数百人就占领了这样一个相当于福建甚至南直隶的地方,攫取了无数财富,这更让永隆帝难以接受,现在连那些走海不归的大周子民都臣服在这些西夷人脚下,贡献财赋,这更让永隆帝有些坐不住。
永隆帝可没有自己父皇那种什么不占之地不征之邦的心态,自己都面临着来自北方女真人和鞑靼人的进攻而缺钱少粮坚持不住了,如果能够有一个能提供金银铜和粮食,还不需要花费太大的机会,他当然愿意冒险。
连矿监税监这等得罪无数人的事情自己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只要能捞回来银子去填平北边九边的需要,遑论这些?
永隆帝当然知道这篇文章背后有什么人,冯紫英一介学子,才十五岁,怎么可能对海外的吕宋如此了解,哪怕是道听途说,自然有人在这里边使劲儿。
但这不重要,冯紫英愿意写这样一篇文章本身就代表了很多,而这也符合自己的胃口,这就足够了。
对于永隆帝来说,任何能带来银子收益的事情,他都乐于一试,甚至能承受一定的风险,因为他坚信任何风险都没有来自鞑靼人和女真人入侵以及军队叛乱的风险更大,就像他现在深刻感受到的一样,京营和宣大、蓟辽这五镇的军队都在父皇控制下,那么无论自己怎么都只能忍受。
一个吕宋不能代表什么,但是冯紫英在最后的结语中总结了一点,如果不敢于去寻找和尝试新的收益,那么注定只能困守在现有的这些有限收入上,大周就难以摆脱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
这番话永隆帝觉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没有钱粮,就难以支撑起这一切,而现在大周境内好像这一切都已经到了极致,他感觉自己每天晚上的梦中都是银子和粮食,而没有银子和粮食,那九边之地的军队和鞑靼人女真人都随时可以呼啸而来,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他难以接受的。
相较之下那篇应该是萧大亨的辩解之语倒也有些价值,而那篇关于西南改土归流的建议和预警带给永隆帝更多地还是叹息,他何尝不想?他何尝不知道西南边一样有隐患,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这些事情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做下来的?
《民生初探》则聚焦在了南直隶几府的赋税沉重带来的问题上,永隆帝是耐着性子看完的,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问题,他都知道,但是没办法,难道不再你南直隶这几府加码,去陕西、北直加税?是真的希望再来一场规模更大的叛乱还是民变?
永隆帝冷笑,看了看署名,三甲进士蔡懋德、观政户部,不用看都知道应该是江南士人,屁股没坐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