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卷 第八节 如意算盘
诚如冯紫英所想的那样,馆选庶吉士对民间来说水波不兴,甚至没有多少人知晓,但是对官场中人来说却意义重大。
老百姓哪里懂得起什么庶吉士和普通进士的区别,都是要观政,都是两三年后授官,都是要当大老爷,在他们看来都差不多,只有进士才知道这是一个关键门槛,决定你未来仕途上限的门槛。
除了每科一甲三人,那就只有庶吉士才能有资格进翰林,进了翰林才有资格入阁拜相,当然这只是资格而已。
每科庶吉士一二十人,散馆后能入翰林的起码也在十人左右,也就是说一二十年下来起码有一两百人具备入阁拜相资格。
但是你有资格但并不表示你就行,甚至你就算是庶吉士出身,说不定一辈子连六部九卿堂上官都做不到呢。
但单单这份庶吉士的身份,还是能让官场中人对你高看几分。
哪怕你做不到入阁拜相,但是你这一科庶吉士里没准儿就能有呢?
这份同在翰林院里修学治书观政的情谊,也能让你在官场仕途站几分先手优势呢。
王子腾刚结束完对山西镇的视察回京到家,就接到了通报,妹夫贾政来了。
虽然有些疲倦,但是王子腾却没有让贾政多等,径直让他到书房等候,自己换了衣衫便过去。
“哦?冯紫英馆选庶吉士了?”饶是王子腾有些心理准备,还是颇为震动,“这可是大周朝第一个十五岁的庶吉士,这个冯家大郎在不断的创造历史啊,十五岁的二甲进士,现在又成了十五岁的庶吉士。”
“是啊,二兄,这几日里我邀请他过府一叙,就是想要先探探他的口风,……”贾政捋着颌下几缕胡须,颇为懊恼地道:“我让琏儿和琏儿媳妇去打探,但是都说冯家大郎现在无心其他,心思都在馆选上,现在馆选成功,我本打算再次邀请,却听得二兄回来了,所以先来见二兄。”
王子腾点点头,“存周,三丫头怕是不行了,你怎么考虑?”
贾政心中唯一一丝希望也断绝,但其实他也早就料到此事不可能了,倒也不失望,“夫人的意思是让宝钗,我的本意是让黛玉,……”
王子腾明白过来,这夫妻二人怕是有分歧,所以才来找自己。
沉吟了一下,他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妹妹女儿嫁给冯紫英的,这样能让几家关系更为密切。
“我听闻林如海这个丫头身子骨不好,而且丧母,冯家怕是不会应允吧?”王子腾显然是早就得到了自己妹妹的介绍。
“嗯,黛玉身子是单薄了一些,不过她年龄也还小,再等两年也许就好些,至于丧母,我倒觉得问题不大,如海好歹也是列侯出身,又有探花傍身,冯家肯定是愿意的,……”贾政这番话倒还是公允,“宝钗那边,丧父倒在其次,关键是冯家未必愿意接受皇商这个家世,加之还有文龙的事情,……”
王子腾忍不住皱了皱眉。
贾政的话很不中听,但是却是实话,薛蟠在金陵那桩事情始终是一个隐患,须得要处置好才行,否则宝钗嫁哪一家恐怕都会有些麻烦。
还有皇商身份问题,就看冯家计较不计较了,单论武勋家庭恐怕不会太在意皇商身份,但是若是论这进士出身,恐怕多少就有些关碍了。
“存周,我听闻林如海现在也被都察院盯上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动作,但是不可不防啊。”王子腾悠悠的提了一句。
贾政吃了一惊,林如海是自己妹婿,虽说妹妹已故,但是林如海一直未娶,还有黛玉这个丫头在,所以他也很关心林如海的情形。
“二兄,此言当真?为何会如此?”
“尚不确定,我也只是听闻一些风声。”王子腾脸色阴沉。
据他所知,恐怕还不止于此。
江南甄家应该是被都察院盯上了,所以才会牵扯到林如海,但是江南甄家牵扯面甚广,可能还会波及到义忠亲王,都察院意欲何为,现在还不清楚。
在王子腾看来,皇上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才对,但是有时候却也不一定。
这都察院实在是一条不太好驯服的疯狗,一百多号监察御史,便是左都御史也不可能完全驾驭得住,除开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几乎人人手底下都有一帮铁杆打手,再加上随时可能加入战团的六科给事中,这大周朝的科道御史言官们就是战斗力最强悍的一帮文人。
一旦激发起来,那就算是皇上都一样难以控制。
你可以留中不发,但是这帮家伙就能一直撕咬不放,迫使你皇帝都不得不有一个交代说法,除非你真的不要颜面了。
“如海一直颇为清正,怎么可能会被都察院盯上?”贾政有些不相信。
“存周,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再说了,你也应该林如海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这么些年,和他打交道都是些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王子腾倒也没有随意攀诬,只是平静地道:“现在只是有这样一个迹象,但会不会牵扯什么,或者演变到什么程度,都还不好说,我只是说有这样一种风险。”
这却把贾政给吓得不轻,若是林如海被卷入这等事情中去,会有什么后果?反倒是黛玉的婚事都还要放在一边了。
见贾政被吓住,王子腾这才道:“林如海之事,我估计纵然有牵连,但是毕竟是太上皇时候的事情,纵然都察院不肯罢休,但是我想皇上肯定会有所维护的,所以存周倒也不必太担心。”
见王子腾说得笃定,贾政心中稍宽。
“但愿这等事情不要牵扯到如海,否则我妹妹怕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贾政黯然道。
“存周也不必想太多,这种事情朝廷内部也都意见不一,没准儿拖上一年半载,太上皇和皇上那边有了计议,便是那都察院一帮人折腾,最终也可能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已。”王子腾摆了摆手,“不过这冯家大郎的事情,我觉得不妨这样,你们先找个机会探听一下冯家大郎的口风,不具体说谁,只问他婚姻之事,若是尚未定亲,便说愿意为其作伐,这样问他的想法,这边我给冯唐去信。”
贾政精神一振,“二兄和冯唐那边……”
王子腾沉吟了一阵,这才缓缓道:“朝廷规制,这总督一职不宜久在一任,尤其是我是武勋出身,恐怕这方面要求更甚,我估计朝廷年底可能有意让我卸任宣大总督,出任三边总督。”
三边总督便是总管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四镇的总督,算得上是冯唐的直属上司了,若是这般,王子腾为自己外甥女作伐,只怕冯唐还真要掂量一二。
贾政立即就明白了王子腾的打算,这是根本就没把林黛玉计算进去,而是直接为薛宝钗考虑了,心中不豫,但是却又不好反驳,只是沉默不语。
王子腾何等人,如何不明白贾政所想,淡淡地道:“存周,你也莫要以为我是为我妹妹考虑,你也知道薛家现在的情形,若是不扶持一把,怕是这薛家就要没落下去了,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把握说服冯唐,若是冯唐不允,那我便为林如海丫头作伐,你意如何?”
贾政是个烂好人性子,王子腾这么一说,他也承认薛家现在的情形相当困难,恐怕这一房也就只剩下一些银子了,而且这等营生都还在萎缩,若是一个强有力的夫家来支应,只怕那点儿银子都要化成水了,摊上一个薛蟠这样的长子,薛家也的确难。
不过贾政不认为王子腾就能说得通冯唐,以冯紫英这样的身份,只怕未必愿意听其父的意见了,而且冯唐也要为其子未来前程考虑。
斟酌了一番,贾政也只有先答应下来。
不过他倒也是在琢磨,若是自己妹婿那边能先和冯家说好,那便好了,只是自己却不好再出面,否则让王子腾知道了,只怕这贾王两家就要起嫌隙了。
或许可以给自己妹婿去一封信?
这种纠结的心情一直到回到自己府上,在仪门处遇到了探春过来,给贾政见礼,看到探春出落得亭亭玉立花容月貌的模样,贾政内心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为何自己却都是为别家女着想,自己女儿却从未考虑进去?
内心却是多了几分愧疚,把探春叫住问了好一阵,方才离开,弄得探春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父亲这是怎么了。
贾政回到房中便让人去请夫人,等到王夫人到了,便说了自己见了王子腾的情形,王夫人自然没有异议,现在就剩下见那冯紫英了。
可还未出门,便接到了贾琏传来的消息。
宫中下旨,冯家封侯,但是却是给死了十八年的冯秦封侯,呼伦侯,比冯家原来的云川伯更是增了一级。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九节 布子,兼祧,婚姻
冯家的封侯或许在文臣眼中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毕竟因战功封爵这是大周立国的惯例,而且本身冯秦战死呼伦塞一事在当时就是众所皆知的,现在才想起,大概也就是因为冯氏子弟高中二甲进士和庶吉士之后带来的一份后续效应,在很多文臣心目中甚至觉得就是一个附带的。
但对于武勋群体们来说,这却大不一般。
武勋爵位袭降这是惯例,没想到冯秦这时隔十八年之后还升了一级,但这是人家拿命换来的,也没人认能说的上个啥,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冯家又要开始走鸿运了呢?
当年冯秦、冯汉先后战死病殁,结果实封在冯唐身上换成虚封,前几年冯唐甚至连大同镇镇守总兵官也被解职,可谓一下子滑落到了最低点,就算是前年出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也远不及在大同时那么风光,所以没有人太看好冯家。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冯家嫡子馆选庶吉士,冯秦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一下子就开始风光起来了。
面对接踵而至的武勋家族道贺,冯紫英又陷入了忙乱中。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意外,如果说馆选庶吉士也真正的心中石头落地,那么这个大伯追封呼伦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事件了,而且其后续带来的各种影响还真不好评判。
“紫英,你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难道这侯爵封爵落到你头上你还嫌弃了?若不是你大伯拼死一搏,救了当时的忠孝王也会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你以为朝廷真还记得住这事儿?当然也有你馆选庶吉士和叔父还在榆林镇当总兵的缘故,哼,这天家没几个是真的报恩还情的,都是些刻薄寡恩,心狠手辣之辈,愚兄算是看透了。”
柳湘莲来时,冯紫英正在舞弄着大枪,见势便加入了战团,一阵剑来枪往,杀了个痛快淋漓,出了一身大汗,两人这才罢手。
冯紫英乐了,“湘莲兄,没这么夸张吧?怎么一下子这么大感触了?”
柳湘莲父亲虽然也曾经是军中武人,但也不过就是寻常武官,在柳湘莲还小时便病故了,而母亲没几年也故去,所以这怎么也扯不上和天家有什么关系才对。
“愚兄不是说我自己,那忠顺王你知道么?”柳湘莲面色更冷。
“忠顺亲王何人不知?”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那忠顺王买下了明月楼,有蒋琪官担纲,一下子就把名气聚拢来了,那边燕子楼和绕梁阁都不甘示弱,也都招募了颇多名角儿,现在三家拼得厉害,那不少小班子和外地进来的班子都被这几家给打压拉拢收买,一些班子当家角儿便被挖走,原本燕子楼看中了一个外地班子孙家班的角儿,已经说好,却未曾想到在路上被人打伤,现在还在医馆里医治,若是不见好转的话,恐怕就废了,……”
柳湘莲说得义愤填膺,倒是让冯紫英有些警惕:“湘莲兄,你可别去掺和,忠顺王可不是其他人,……”
“愚兄倒是不会去,不过那燕子楼背后人也不是好惹的,肯定要报复回来。”柳湘莲轻哼了一声:“只是这京师城里搞成这样乌烟瘴气的,顺天府居然视若无睹,……”
能在这京师城中开设这样的名楼的,肯定都有背景跟脚,冯紫英不喜听戏,所以也就从不关心,但却没有想到还会上升到这个地步。
“那燕子楼背后是谁?”冯紫英忍不住问道,敢和忠顺王斗法的,恐怕也不简单。
“不太清楚,有说是据说是山陕会馆一位姓王的商人,也有说是北静王水溶在里边也有股子,但是出面的却是一个姓梁的管事。”柳湘莲也对这些情况不是很清楚。
山陕会馆?这倒是让冯紫英颇为吃惊,这些戏楼背后也有山陕商帮的影子?还有北静王水溶这厮?
他不太相信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但是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山陕商帮如果没有在其中掺和,那肯定不会容忍别人借用他们的名头。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山陕商帮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一样分成好几派,一样也有利益纠葛冲突,只不过在对外上还是能保持着一致。
不过冯紫英很惊讶于忠顺王会掺和到这等事情中去。
要说忠顺王喜好唱戏听戏,这说得过去,甚至花银子捧自己喜欢的戏子角儿,也正常,但这般争勇斗狠若说是放在十年前倒也有可能,忠顺王本来就不是一个善茬儿,可现在却不一样,他不太可能在皇上登基之后还这般鲁莽行事才对。
尤其是这燕子楼却还牵扯到山陕商帮和北静王水溶,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见冯紫英不吭声,却是眯眼凝神思索,柳湘莲也很好奇怎么这位贤弟也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
自己也不过随口一说,他也知道冯紫英不喜欢这些瓜葛,但没想到居然还能让冯紫英这般认真琢磨。
“怎么了,紫英?”
“哦,没什么。”冯紫英收回思绪,“这绕梁阁又是何方来路?”
绕梁阁就是现在柳湘莲经常去的所在,据说他在绕梁阁是大受欢迎,许多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都十分喜欢柳湘莲的表演。
只不过柳湘莲却是恁地任性,心情好便连演三场也没问题,心情不好,十天半月不露面也很正常。
“这愚兄也是不太清楚,应该是有好几个老板吧,其中一个应该是来自金陵那边的富商,好像还有一个是松江府的,京中应该和工部右侍郎范大人有些瓜葛。”柳湘莲想了一想才又道:“但应该还不止于此,但这背后还有谁,就不是愚兄所能知晓的了。”
那绕梁阁起地三层,正南是戏台,东北西三面则是看台,尤为宏大,冯紫英虽然不喜戏曲,但是也听闻过那等豪奢之处。
每日里京中达官贵人豪商巨贾们络绎不绝,便是要订座那也需要的要提前预定,那燕子楼情况也和这绕梁阁差不多,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去处。
“湘莲大哥,这等阁楼都是豪商巨贾资助,不知道这其中盈利如何?”冯紫英却也想知道这等营生究竟如何,究竟是大家凑热闹助兴,还是本身就是一门好营生。
“嗯,这却没有问过。”柳湘莲一愣之后摇摇头,“若是不论这楼阁本钱,单论那日常,那肯定是大有收入的,那绕梁阁和燕子楼都是有自家班子的,自然开销小许多,寻常也还寻些外边班子找些名角儿来搭台助兴,以便让人气更旺,但这等开销要和每日里客人花销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光是那寻常包房一间下午或者一晚,便是二两银子,这还没有算计那茶水、点心等物事开销,零零碎碎下来,一间雅间包房总得要三四两银子才能打住,以绕梁阁这等包房便有一二十间,每日里光是这笔收入怕都有一两百两罢,这一楼的大堂里还没算进来,还有那特别的雅阁怕是都要以十两银子计,……”
听得柳湘莲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每日都是这般客满热闹么?有这么多如此大方的客人?”
“愚兄先前不是说了么?雅间包房那是每日客满不说,基本上都要提前三五日订座,一楼大堂倒不一定,但大多数时候也是要上七八成客人,若是赶上年末,那便是提前十日也未必能订上座,至于说客人,贤弟,你可知道这京师城里六部九卿加上五军都督府和各般衙门,有多少官宦人家和家眷?又有多少靠着这些人为生的商贾士人?区区一个绕梁阁能容纳多少人?”
柳湘莲这般一说,倒是真的让冯紫英回过味来了。
这个时代文化娱乐生活何等苍白贫瘠,尤其是大周若非遇到战乱,便没有宵禁一说,这夜里各色消遣娱乐物事便不少,这听看戏曲儿怕就是老少兼宜雅俗共赏最受欢迎的一门娱乐活动了。
而且这京师城还不一样,不少官员的家眷未必就带到京中来了,所以这夜里便更无去处,自然就喜欢这等场合了,总比去逛那楼子里更体面一些吧。
“湘莲大哥,若是你有兴趣,其实你可以自家找人出头经营一个班子,至于说那楼台,寻个去处,多找些人来便可以搭伙做起来,这般营生估计还有不少收益,……”
冯紫英倒非信口一说,他见这柳湘莲似乎还真有点儿栽在这一道里不想出来的模样,但要让他去专门干这个,那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寻个外人来撑台面,然后找几个人来作东家,既能满足了喜好,还能成为一番营生,倒也不错。
另外他也还存着其他一些心思,这等场合却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而且京中官员亦喜这等场合,那么若是能作为一个合适的平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应该是一个很有用的所在。
柳湘莲微微意动,“此事却未想过,而且这般营生做起来,怕也不易,我见那绕梁阁诸般应酬打理,那也是颇费心思,内里门道也不懂,……”
“湘莲大哥,没哪一行容易的,你不做怎么知道里边的门道?”冯紫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琢磨琢磨,也可以再看看绕梁阁那边的情形再说,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二人正说间,却见瑞祥一路小跑过来,“爷,乔老爷府上来人,请爷过府一叙。”
冯紫英颇感惊讶,这么早乔师就找人来招自己?
前几日里庶吉士馆选一过,冯紫英就去专门拜会过乔师和齐师,这才过了两日,怎么地乔师又来招自己了?
和柳湘莲道了别,冯紫英便赶紧去往乔应甲府邸。
乔应甲住南熏坊的甜水井,那里也是达官贵人们主要聚居区,和冯府所在的丰城胡同隔着一个宫城。
“紫英,你大伯追封呼伦侯,你家是怎么打算的?为师记得你们冯家在京中并无近亲,临清那边都应该是隔着比较远的旁支远房吧?”
乔应甲的直接询问倒是让冯紫英一愣,什么时候对这等事情也关心起来了?要说乔师该是对这等封爵不太感兴趣的才对。
“是。”冯紫英赶紧回答道:“弟子已经给家父去了信,至于说这袭爵一事,多半是要等家父回信,不过弟子以为这袭爵怕也不是近期的事情吧?弟子无意袭爵,只是我大伯这一支,我母亲有意要让我兼祧,以便于承袭我大伯一房香火,顺带也可以袭爵,……”
“袭爵与你走士林文臣之路并无关碍,当然可能或有一些非议,你若不袭爵,你父亲的神武将军难道也不袭爵么?”乔应甲皱着眉头问道。
大周文武分途,文官从不封爵,但武勋子弟袭爵之后走文臣之路也非没有,只是大多都是主动将爵位让给自己兄弟或者交给儿子袭爵,像冯紫英这种一脉单传又如此年轻没有子嗣,甚至连庶出兄弟都没有一个的还真是少见了,而且现在还面临着其大伯追封之后就需要袭爵的问题。
“弟子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待到日后成亲有了子嗣,袭爵便由弟子子嗣承袭。”冯紫英顿了一顿,“弟子觉得若是弟子自己袭爵的话,反为不美。”
乔应甲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弟子不要袭爵的,因为文官袭爵的话很容易会被整个文官群体排斥,视为另类,本身武勋子弟这个身份好不容易通过青檀书院读书和考中举人进士庶吉士淡化了,这要袭爵又要引起关注。
但若是放弃肯定太可惜了,不是每个子弟都未来都可以考中举人进士的,再不济你也可以把爵位让给自己庶出子来承袭,那也是一桩美事。
“此事待你父亲回信之后,你再斟酌吧,那你兼祧一事,婚姻问题可曾考虑了?”这恐怕才是乔应甲今日招冯紫英来说的核心问题。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节 复杂化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自己这位乔师的某些倾向了,小心翼翼的问道:“乔师之意……?”
“你和林如海之女原来不是曾约为婚姻么?本来我以为既然未曾定亲,此事便也可商榷,不过你既然有意继续维持,为师原本也赞同,不过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你要兼祧,你大伯这一房又如何考虑,是让林如海姑娘承袭这一房还是另娶?”
乔应甲的问话让冯紫英无法回答,说实话他还真没想过这么遥远,但这却也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关键在于他感觉到了乔应甲潜在意图,没准儿就是又要和自己谈婚姻之事了,而这恰恰是他不想谈的。
“乔师,此事弟子尚未想过,家父之意是等到我十六岁之后……”冯紫英话未说完,便被乔应甲打断。
“我知道令尊的意思,但是你可以先行订婚啊,若是林家姑娘与你父这一房定亲,那么你大伯这一房也需要一门亲事,原来就有人托为师寻觅合适婚姻,为师因为你和林家已有婚约,便没有提起,但现在为师觉得正好合适,……”
冯紫英张口结舌。
“另外,有个情况我也要提醒一下你。”乔应甲沉吟了一下才道:“恐怕不是今年下半年就是明年初,两淮盐道可能会是都察院的监察重点,……”
冯紫英心中一抖,“乔师您的意思是……”
“为师没别的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大公无私,那便有人针对,那也无碍大局,……”
乔应甲只能点到即止,即便是这样也算是一个变相的提醒了。
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弟子如果坚守承诺不愿意放弃这桩婚姻的话,那就要考虑清楚了,他可能就要面临和承受岳方一旦出事带来冲击。
纵然这种情形暂时还不会太多牵扯到他这个刚刚订婚的未来女婿,但是如果林如海真的因此获罪,那么之后必定会对冯紫英的仕途之道带来影响。
但同样,如果你现在因此而毁诺断绝这门婚姻,一旦被士林知晓,那对冯紫英的影响会更大更恶劣,这等品行是绝无人愿意与你打交道的,所以这让乔应甲也是倍感无奈。
他却不知道这里边一切渊源都是因为当初冯紫英在东昌府时为了成功见到他而想出来的招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约定婚姻这一出。
可现在冯紫英又不可能再在这个问题出尔反尔,否则又要给他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纵然是撒谎,这都几年了,你为何不当面说清楚?
冯紫英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印象中,《红楼梦》书中林如海只是病故,贾琏还带着林黛玉回扬州办理丧事,甚至还为贾家捞回一大笔银子,填了修建大观园的窟窿,怎么现在却成了林如海可能要成为都察院“重点打击”对象了?
真要被都察院看准的猎物,那贾琏哪里还能有机会捞回这样大一笔银子?
这大观园还能修得起来么?
呃,现在连贾元春的贤德妃都还没影儿,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蝴蝶翅膀带来的巨大效应而导致了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还是林如海的死本身就是一种假象?
这倒真的是把冯紫英考住了。
再问乔应甲,恐怕乔应甲也不会多透露什么,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撒的这样一个谎,就像一副枷锁把自己给牢牢套住了,脱身不得,甚至还要越陷越深。
但问题是若是没有这个谎言枷锁,自己就能放任林家,不,放任林丫头可能遭遇的厄运么?
冯紫英在内心还是否认了这个念头,林丫头已经在自己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只是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个位置究竟是一个妹妹一般的位置,还是在未来可能转化为自己妻子的位置。
想到这里冯紫英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好像又在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考虑这个问题了,这年头表兄表妹都是随意通婚,想那么多干什么,更何况这不还有另外一个兼祧的可能么?
“乔师,这桩婚姻既已确定,紫英并无毁诺的想法,嗯,只是林姑娘年龄尚小,怕是三五年内都还不能成亲,至于说您说的我大伯这一房,不知道弟子能否知道是哪一家委托乔师要与自己约为婚姻?”
大伯封侯一事掀起的风波已经开始从封侯本身延伸到自己身上了,像乔应甲这样想到这个问题的人不少,封侯肯定就要说袭爵,冯家就自己这一个,肯定要兼祧,那就涉及到长房婚姻问题,这同样是十分重要的。
两门婚姻,无论哪一门都不简单。
哪怕是抛开这个封侯,有一个现在庶吉士日后可能就是六部九卿堂上官乃至入阁拜相的丈夫或者女婿,对京师城中任何一个家族都是具有莫大吸引力的,自然不会放过。
乔师大概也就是瞧准了这一点,这才迫不及待的这么急忙的要要招自己来询问这事儿。
“嗯,为师也为难,起码接到了三家的意向,我估计乘风兄那边怕也有这等烦恼了,也幸亏是你父亲不在京师城,否则我估计肯定登门的人能踏破门槛了吧?紫英,你可知道今科考中进士中的三百八十人,除了你之外,其余三百七十九人尽皆要么结婚,要么订婚,并无一人尚未婚配?”
乔应甲的反问也让冯紫英大吃一惊,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注意过。
自己周围的人,练国事这些年龄大的人不说了,范景文和贺逢圣早就成亲了,便是方有度这般人也已经定亲,像许其勋、宋师襄、傅宗龙、陈奇瑜这等人也早就定亲,陈奇瑜便是考中举人之后便成亲了,许其勋等几人估计也会是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回乡成亲之后再回来读书。
“不清楚吧?哼,你以为这个进士这么好考么?除了你们几家书院的弟子比较年轻的,你看看这三百八十名进士中,九成都是二十岁以上的了。”乔应甲不无感慨和骄傲,“也是很多人原来没想到你还没定亲吧,但现在馆选庶吉士,再加上你大伯追封侯了,大家才想到你们家可能还要兼祧一门,这才忙起来,为师也是才想到这一出,……”
冯紫英苦笑,这个年代的婚姻就是这么现实直接,根本轮不到自己来指手画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师尊的意图那又算什么?一个传递信息?
恐怕回去之后和父母一说,父母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才对,只要这门亲事的确合适。
“嗯,沈季玉沈大人你是知晓的,他和为师是同科,都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现在就在你家乡东昌府担任知府,她的嫡长女秀外慧中,才艺无双,为师是见过的,配你是绝对是天作之合,……”
乔应甲一开口,冯紫英就愣了,怎么这么巧?
沈家女儿?肯定就是沈自征的姐姐了。
自己还一度有些仰慕,后来阴差阳错,便淡了这份心思,现在居然却又以这样一种情形联系起来,这未免太过奇妙了。
另外两门也都是京中朝官,不过冯紫英甚至都没有认真听了,乔应甲显然重心也没有放在那两家身上,而是重点“推介”这沈家女。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乔师,这等事情弟子也需要回去之后禀告父亲母亲,不过……”
“不过什么?”乔应甲一皱眉,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弟子居然有些不愿意,“沈家姑娘只比你大两岁,年龄也正合适,若是你和她成亲,也能尽早考虑你家香火问题,……”
“不是,弟子是觉得沈家诗书传家,如乔师所说,那是南直隶苏州的名门望族,沈姑娘也是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可是弟子的情形您也是知晓的,诗赋不通,文辞粗陋,经义浅薄,……”
乔应甲又好气又好笑,“紫英,为师难道还不知道你?你纵然不比其他人,但是也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怎么是怕在人家面前丢了你二甲进士的颜面?夫为妻纲,她若是嫁了你,你便是大字不识,那也一样是夫!是她的君!”
冯紫英苦笑,他的意思是弄不好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可这个时代谁还和你说有没有共同语言?
绝大部分人婚前是连面都没见过的,像自己和林丫头这种怕都是千里无一了,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想得差了。
“乔师这般说,弟子便回去禀告母亲,并写信给父亲,只是……”
冯紫英一张口,乔应甲便明白:“为师知道,这归根结底还是要你父母来作决定,若是不成,为师也不会有什么,只是希望尽早能有一个答复,毕竟沈家姑娘年龄不小了,莫要你这边迟迟未定,耽搁了人家。”
乔应甲明白,冯家也肯定要权衡比较,估计这个时候冯家也接到了不少像自己这样的询问打探,所以冯家甚至也还要打听一下沈家和沈家女的情况,再做计较,这都在情理之中。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一节 聚合
回到家中,冯紫英倒也没有隐瞒什么,老老实实的向母亲禀明了乔师的意图。
大小段氏一听是乔应甲提出来的,都格外重视,而且听闻是东昌府知府沈珫嫡长女,比自己儿子大两岁,沈珫也同样是进士出身,内心早就允了七成。
只是考虑到这是长房的婚姻,而且现在还涉及到兼祧和袭爵,肯定也要替长房香火考虑,自然要去打听一下这沈家女身子骨的问题。
要不兼祧长房了,结果娶妻又无出,恐怕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纵然还能纳妾,但嫡庶也还是不一样。
另外这种事情肯定最终还得要让远在榆林的冯唐知晓,不过大小段氏基本上都是持支持态度的。
一桩婚姻好像基本上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定了下来,好像简单得让冯紫英都有点儿不太相信。
只要打听到沈家女身体无碍,那边父亲回信应允,基本上就可以回禀乔应甲,然后就要说议亲的事情了。
不过说来简单,那这一套程序走完没有半年时间也完不了。
光是这给父亲去信,然后等到父亲斟酌考虑回信,这一路上耽搁估计就得要三个月,这边还得要等到母亲去打听了沈家女情况之后才能给父亲去信。
然后还得要向朝廷报请兼祧和袭爵,还得要看皇帝的心情,走礼部的程序,这差不多走下来,半年时间应该都算是很快了。
这桩事情丢在一边,冯紫英更关心的还是乔应甲和他谈的修书观政。
庶吉士和其他普通进士在观政上略微有些不一样。
其他进士是直接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观政办事,相当于政务实习了,但庶吉士则是以备顾问赞机密为目的的学习修书,参与学习翰林院中各种制诰文书,熟悉时政朝务,可以参与六部九卿的政务实习,必要时则由内阁直接安排跟随各部院寺官员办事。
这在层级上已经就有了一些区别。
普通进士居于各自观政部院寺司府,受各自所在的部院寺司府安排指派,而庶吉士则是居于翰林院,学习兼观政,受内阁安排,直接接触内阁阁老和六部堂上官甚至皇上,这就是普通进士们无法企及的。
今科庶吉士十六人,南人九人,北人七人,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比例来的。
没有什么意外,青檀书院三人进入,除了许獬和冯紫英外,就是基本不算青檀书院的韩敬了,但据说在韩敬进入庶吉士上的争执甚至比冯紫英更激烈,但最终还是进入了庶吉士。
今科庶吉士的教习官那是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黄汝良,这也是朝廷福建士人中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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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楼。
今日是冯紫英请客,但却不是所有的同学。
前几日里冯紫英已经请过一次客,但规模要大一些,包括青檀书院里考出来的韩敬、宋统殷、罗尚忠、方震孺、叶廷桂、薛文周等和冯紫英不算是太密切的同科进士都全数请到,但这一次规模就要小了许多。
除了练国事外,其他大部分都是原来东园的同学,像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吴甡、郑崇俭、方有度等人。
在请不请许獬上,冯紫英犹豫了一番,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请。
从许獬和冯紫英谈及了庶吉士馆选那一刻起,冯紫英已经将许獬视为了可以密切合作的同僚,但是却很难成为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练国事则不一样,这么两年来两个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有过沟通交流和探讨,而且许多观点也渐趋一致,这也是最让冯紫英高兴和得意的一件事情。
练国事不像那些个东园同学,他比冯紫英大十岁,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早已经定型,所以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确在许多方面与冯紫英比较一致,加上冯紫英也重点在他身上花了一番功夫,也很难达到现在这个状态。
而且现在练国事是以状元身份入翰林院担任修撰,未来前途一片光明,这样一个奥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最有力的帮助,冯紫英确信这一点。
其余几位东园的同学,无疑就是冯紫英未来最好的合作伙伴了,这么两年的共同学习,哪怕是不算太密切的王应熊和吴甡,也已经基本上认可了自己在这个小群体的隐性首领地位,自觉不自觉的充当着追随者。
在很多观点看法上,也或多或少的开始理解和认同冯紫英提出的一些构想。
当然这只是一种若明若暗的存在,在冯紫英尚未真正取得让他们信服的政治成就时,这种维系还相当薄弱,随时都以可能被打破挣断。
书院中的种种经历和感受将会随着这一群人进入仕途渐渐淡去,要想让这群人更认可自己,作为在前世中在仕途上沉浮了几十年的角色,很清楚需要做些什么。
纯粹的志同道合者,可遇不可求,那你就需要不断的展示你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并且要让这种观点见解通过各种方式渠道来让他们认可和支持。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不是光靠日常的宣讲,更要靠一点一滴的映证和实现,巩固他们脑海中的这种认知。
塑造认同感就是其中一种最好的手段。
像今日这样的宴请,没有韩敬,没有许獬,更没有方震孺、叶廷桂等人,甚至也没有宋统殷这样属于冯紫英的乡人,自然就能让这帮人感觉到不一样,那就是这是一个小群体,一个不分地域,不分先后,有着相对共同的理想追求的一个小群体。
当然,没有人会提出来这一点,大家是靠各自的理解和领悟来认知这一点。
“君豫兄,你这修撰现在主要就是修史么?”酒过三巡,气氛也开始渐渐放松热络起来,范景文主动问起了练国事。
“嗯,说实话,梦章,这翰林修史都说是正份儿工作,但感觉还不如你们在各部观政有意思。”练国事摇摇头,“《大周史》初编太过粗糙,这二稿也刚刚完成,送交给皇上以及南北士林大儒们看过了,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前一任修稿的都被批得狗血淋头,这第三稿愚兄估计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没准儿还要经历一回。”
冯紫英邀请这一帮同学小聚没有设什么主题,就是为了庆祝即将观政,实质性的进入朝政事务的观摩学习阶段,建立一个相互交流切磋的平台,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所以大家也都比较轻松。
“君豫兄,话可不是那么说,修史意义重大,再说了修史也是方阁老领衔,挨骂也该是他首当其冲,前面还有那么多侍读侍讲扛着,轮到你的时候,也没声音了。”冯紫英笑着道:“再说了,修史也是最能了解本朝典政故事,熟悉朝廷仪制和国家要政的手段,这一年的学习能顶得上在其他部门学几年呢,我们是欲求而不能啊。”
“不,紫英,若是寻常时候,修史当然是一项重大要务,但是现在,愚兄还是觉得自己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最紧要的事务上去,……”
练国事的话让其他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倒是冯紫英很理解练国事的想法,点点头:“君豫兄还是担心北方边事?那大章和非熊到兵部观政就是最紧要的了。”
这一群人中,都已经分配去了观政去向,向王应熊和郑崇俭到兵部,方有度到刑部,范景文到礼部,贺逢圣到吏部,吴甡却是到都察院。
大周进士观政是采取抽签法,除了最后十名依前明旧例留吏部外,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大理寺和通政司,都是二比二比一比一的比例抽取进士,也就是说六部每部和都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每抽取二人,大理寺和通政司就各抽取一人。
这几个同学都被抽取到了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则没有,但冯紫英知道宋统殷就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府。
听到冯紫英提到自己,王应熊也笑着道:“我和大章等两天就要正式去兵部观政了,以前从未接触过,恐怕也只能去多听一听看一看了,君豫兄有什么吩咐安排,只管说。”
“都说兵部武选司是最重要的,但若是非熊和大章能多关注一下职方司那边的情况恐怕更有益处。”练国事却是正色和二人道:“北部边事一年比一年紧张,女真人和鞑靼人都不安分,特别是女真人,……”
“不仅仅是女真人,君豫兄,恐怕西南边也一样,我和仲伦都谈过,播州、永宁、水西等地都有烈火烹油之势,一旦起火,就不堪设想。”
王应熊的话让冯紫英和练国事都刮目相看。
“还有河套和宁夏那边。”冯紫英也加入,“非熊和大章恐怕更要重视那边,我听家父来信说宁夏镇欠饷极其严重,逃亡士卒日多,占到了整个宁夏镇士卒三成以上,甚至四成,这个比例太惊人了,虽说三边四镇的士卒逃亡是惯例,但是一般在一成五到两成间,可宁夏镇逃亡士卒如此之多,一旦有事,那便是不可收拾。”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二节 有缘人
冯紫英接到了父亲的来信。
冯唐担心宁夏镇可能要出乱子,心中所说的内情和冯紫英印象中万历三大征中的宁夏之役有些接近,对于宁夏之役他没太多印象了,只知道是一场把河套鞑靼人都卷了进来的叛乱,最终让明王朝花费巨资才勉强压了下去。
而来到这个时空中,冯紫英也做过了解,除了壬辰倭乱是按照时间线发生了外,另外两大征好像都没有出现。
这说明大周王朝的出现还是改变了一些历史,但有些历史随着社会环境的演进如果继续发展到了某种适合的状态下,恐怕还是会继续上演的。
所以冯紫英极其怀疑这宁夏镇的逃亡士卒事件会演变成大周王朝的宁夏之役。
问题是自己老爹是榆林镇镇守总兵官,不是宁夏镇的镇守总兵官,既管不到宁夏镇的事儿,但是一旦宁夏镇那边发生叛乱,还有还有可能受到波及牵连,就是这么悲催。
王应熊的话又让冯紫英想起了西南这边好像也还有一场叛乱尚未发生,可千万别集中在这一块儿来爆发了,那这大周王朝可真的有点儿吃不消了。
自己这庶吉士身份刚到手,眼见得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结果这叛乱迭出,没两下子大周王朝就崩了,那可就真的太不划算了。
所以他要提醒一下王应熊和郑崇俭,观政本身就是一种实习,暂时不会做太多实际性的事务,所以有足够多的时间精力来盯住这桩事儿。
冯紫英的话让几个人都很重视,尤其是王应熊和郑崇俭,一来冯紫英的话例不虚发,二来冯父担任榆林总兵,紧邻宁夏镇,必定对宁夏镇的情形有所了解,若是能借此观政之机而表现一番,那无疑对观政结束之后的授官有莫大的好处。
大周进士观政也是沿袭明制,二甲进士中排序靠前的进士一般是半年到一年的观政期,而二甲靠后或者三甲进士,那么观政期就要一年以上甚至两年了,而且在授官去向上也要看排序,当然如果在观政其间表现优异,也同样会影响到未来授官。
王应熊和郑崇俭都是三甲进士,如果观政期间表现一般,未来授官的去向肯定会不太好,所以他们也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
饭局结束之后,王应熊和郑崇俭都主动留了下来。
“紫英,你先前说的宁夏镇情况真的属实,恶化到了那种程度?”郑崇俭是山西人,自然清楚九边的一些情况,现在马上又要到兵部观政,所以也很关注这个情况。
“大章,兵部职方司那边应该也掌握有一些情况才对,就怕兵部的郎中和堂上官们未必重视,或者就觉得是危言耸听,或者就觉得是老生常谈,本来这种士卒逃亡的确也不是新鲜事儿,下边虚报夸大也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听家父心中所言,还是有些不一样,弄不好就要出乱子,而且就是今明两年里。”
冯紫英不得不把话说紧一些,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最多观政两年,如果说得不严重,那可能要出乱子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两人就未必那么上心了。
“非熊,你刚才提到的播州和永宁,我家里一个亲戚也从刚从贵州那边回来,也说那边情况很紧张,当地山民经常和本地流官发生冲突,不服王化,而且土司还在背后煽动闹事,小规模的乱事不少,但是都被当地官府压着不报,所以朝廷也不是很清楚,……”
这就是冯紫英虚夸的了,但两场叛乱前世中究竟那场先爆发,冯紫英没印象了,而且就算是能记住,但是在今世也未必就会按照原来时间线来发生,所以他只能两边下注。
“紫英你判断可能出乱子的依据何在?”王应熊没有郑崇俭那么好糊弄,宁夏那边还可以说冯紫英老爹有内幕消息,那西南这边一个亲戚路过就能有这样的判断,就未免太夸张了。
“非熊,你一定要什么依据,那就没法说了,你也是那边的人,应该清楚情况,任何一个看似大的偶然都是无数小的必然慢慢积攒起来的,但小的必然积攒越多,那么大的偶然其实也就是必然了。”冯紫英很哲学化的给了对方一个答复,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非熊,你和大章就盯着这两边,我相信肯定会有收获的。”
王应熊迎着冯紫英的目光,看到的是肯定和坚决,最终点点头,实在是这两年冯紫英带给大家的算无遗策印象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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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几分醉意的心境回到自己府上时,老远就看见了自家门口围着一群人,正在吵闹着。
冯紫英发现自打自己馆选庶吉士和大伯追封呼伦侯之后,冯府就没有清静过。
这每日里人来客往登门送帖子拜会的人不少,弄得他不胜其烦。
可是老爹又不在京中,这些帖子和人终归还是要他来处理,许多事情母亲固然在,但也只能起一个商量的作用,好在都还能以一个老爹不在需要信函告之来推托,否则还要更麻烦。
今日又不知是谁家人来自己府里如何折腾,待到马车挺稳,这才见到居然是柳湘莲和薛蟠。
只见他柳湘莲一只脚踩在薛蟠脸上,满脸怒意,而薛蟠却是一个恶狗抢屎的架势匍匐在地,只是那脸却侧着贴在地上,一边叫嚷着:“大爷本来就是来邀请冯家大郎去饮宴的,何曾撒过谎?你这郎君为何如此不晓事,若真是冯大郎的朋友,便不该如此鲁莽!”
“哼,紫英如何会有你这等龌龊不堪的朋友?鬼鬼祟祟,预行不轨之事,莫非真以为某杀不得你?”
话音未落,三尺龙泉剑“唰”的一声贴着薛蟠的脸颊插入地面石板缝隙中。
薛蟠只感觉脸颊一凉,几丝头发落地,那剑刃竟然紧贴着自己面皮儿,连带着鬓角上的头发都被斩断了几缕。
这一激灵,薛蟠骇得忍不住“啊‘的一声扯着嗓子鬼叫起来,险些就夹不住尿意。
若非冯紫英那恰到好处的一嗓子,他恐怕就真的要尿裤子了。
“湘莲大哥,剑下留人!”
冯紫英当然知道柳湘莲再是使气任侠,也不可能当街杀人,而且这好歹还是自己府门前。
不过他还是怕这位世兄真的要削掉薛蟠的耳朵或者鼻子之类的过激行为,那也真要弄得不可收拾。
箭步上前,冯紫英见也只有一缕头发落地,心中稍宽,抱拳一礼道:“湘莲大哥,看在小弟面子上,莫要与他计较,此等浑人,素来便是这般鲁莽唐突,恁地失了身份。”
那薛蟠还被柳湘莲才在脚下哼哼唧唧不休:“冯大郎,你这般说我可不依,你我朋友一场,我本是好心好意上门来请你饮酒,为何你这朋友如此待我?”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自己什么时候又和这厮成了朋友了?不过想到那薛宝钗和香菱,冯紫英倒也不好折辱对方过甚。
“湘莲大哥,让他起来罢。这厮又怎么招惹你了?”冯紫英也知晓这薛蟠是一个见不得俊俏的,男女不论,没准儿男人还更甚,柳湘莲这般怒火中烧,多半也是与此有关。
“愚兄说来找你说事儿,未曾想到刚走到你门前,这厮便嬉皮笑脸的迎上来,说些不着调的浑话,还动手动脚,若非是看在是在你府门前,依我往日脾气,早要了这厮狗命!”
柳湘莲气尤未消,但是还是一松脚,顺带用脚尖一勾,那龙泉剑便贴着薛蟠的耳际腾空飞起,吓得那薛蟠再度鬼叫。
宝剑在空中一落,却未见那柳湘莲如何作势,便唰的一下插入了腰间的剑鞘中,如同魔术一般。
那薛蟠固然是看得目眩神迷,便是冯紫英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湘莲大哥,好武艺!”冯紫英忍不住击掌赞叹。
“无他,唯手熟尔。”柳湘莲倒不在意,倒是那薛蟠甩开这个时候才敢围上来的仆役,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跑到金钱,拱手像模像样的一礼:“见过大郎,见过这位朋友!”
柳湘莲不屑的把脸扭到一边,懒得理睬,但冯紫英却不好这般,只能斜睨着这厮问道:“薛文龙,今儿个又怎么了?前几日里那一顿还不够?”
“嘿嘿,大郎,这不是不打不相识么?咱薛文龙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平生无大志,就喜欢结交像你和这位朋友一样的英雄好汉,没想到今日又在此遇到,……”
薛蟠丝毫不以先前的狼狈不堪为耻,仍然是一副快意恩仇任侠义气的架势,倒是让柳湘莲忍不住打量了这厮几眼。
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刚被折辱得不堪,但是这翻身起来便浑不在意的人物,他却不知这薛蟠根本就不在意这等,却还以为对方心胸宽广,这般气量还真的不浅。
见柳湘莲都被薛蟠的这番装腔作势给蒙住了,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不过这薛蟠怕是经此一遭也该明白有些人是他招惹不起的,再要去自取其辱,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薛文龙,你来我府上何事?”冯紫英也懒得多说,便径直问道。
“大郎,那日我便说了要赔罪,我知道琏二哥、宝玉素来与你交好,所以也和琏二哥和宝玉说好了,今晚咱们便在那望月阁一聚,也请你这位朋友一并,……”
见薛蟠一本正经的邀请饮酒,冯紫英还真的有些吃惊,尤其是听到他还把贾琏和宝玉都叫上了,尚未搭话,便听得旁边柳湘莲讶然问道:“这宝玉可是那荣国府宝二爷?”
“正是。宝玉和我是姨表兄弟,……”见柳湘莲搭话,薛蟠更是高兴,“莫不是这位朋友也认识宝玉?”
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没听说柳湘莲与荣国府有什么瓜葛,怎么还认识宝玉了?
“前日里在燕子楼,偶遇北静王爷和宝二爷,北静王愚兄时素识的,便过去一叙,便认得了。”柳湘莲解释道。
丙字卷 第十三节 考量
柳湘莲当然不是向薛蟠解释,而是对着冯紫英说的,但在一旁的薛蟠这么一听还是很高兴,他觉得对方理睬他了。
“燕子楼?”冯紫英更奇怪了。
柳湘莲不是说他是在绕梁阁玩票儿么,怎么又去了燕子楼?
这燕子楼不是和明月楼、绕梁阁三甲相互之间都在竞争打擂台么?
见冯紫英更好奇了,柳湘莲尴尬的干咳了一声,当着薛蟠在也不好解释,只说:“愚兄还有有一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就是你上次说的,……”
上次说的?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
这柳湘莲看来是动心了,这京城戏楼市场广大,估计他这段时间就是在考察,现在有了主意,所以才会这般。
这是好事儿,如果能在京城搞一家属于自己掌握的戏楼来,不说盈利,单说这样一个三教九流来往络绎不绝的地方,如果好生经营,就能掌握不少平时了解不到的信息,光凭这一点,就值得。
看见这薛蟠还眼巴巴的站在一旁,等着回话,冯紫英想了一想,若是柳湘莲日后要搞这样一个戏楼子,那这京师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恐怕就都得要打交道了。
而像薛蟠、贾琏、贾宝玉这类公勋子弟无疑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群体,不但能够给戏楼子带来生意,而且他们结交广泛,朋友众多,而在目前这种娱乐相对狭窄的行道里,无疑是一个值得拉拢的重要群体。
“文龙,既是你如此诚心,那晚间我便和湘莲大哥来赴宴就是了,不过丑话说到前面,你好歹也是薛家子弟,也还是要讲些规矩,莫要成日里做些不着调的事儿,折辱自家门面,纵然你不为自己想一想,也要为你母亲和妹妹着想,也要为荣国府贾家想一想,这京师四九城,天子脚下,非比金陵,还是要自家小心,莫要出了事儿,便是令舅也未必保得了你。”
冯紫英这番不太客气的话换了是别人,只怕薛蟠就要翻脸了,但是对冯紫英他还真不敢。
前几日那一顿不说,现在冯紫英声势如日中天,自己住在贾府梨香院里也是能随时听着,便是和其他狐朋狗友一起鬼混时,也能时不时听到那些个人言语间提及冯紫英时艳羡的口吻,真不一样了。
再加之看到这俊俏无双的柳湘莲又是冯紫英的世交,有心想要结识,若是恶了冯紫英,只怕便再无机会。
见薛蟠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却也不反驳,冯紫英也觉得稀奇,忍不住调侃一句:“文龙,我言尽于此,不过今日之事暂且不说了,那一日之事你扭头就跑,还说必当厚报,我可等着你的厚报呢。”
薛蟠一愣,随即便大大咧咧地道:“冯兄弟,只要咱薛文龙拿得出手的,你尽管说,文龙便是求爹爹告奶奶也得替你办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厮还真是豪横啊,这嘴巴还真的是不一般化大,随便什么事儿都敢应承,摆摆手,”行了,文龙,赶紧回去吧,晚间我们准时赴宴便是。”
打发走了了薛蟠,冯紫英这才问起柳湘莲去燕子楼的事儿。
“没错,那一日你和愚兄说过之后,愚兄就一直在考虑这事儿,如贤弟所说,这般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可愚兄又不想去靠谁,也没甚其他喜好,若是能靠着这玩票也能某个营生,未尝不可。”
柳湘莲看了冯紫英一眼,正色道:“愚兄知道你这是替为兄考虑,嗯,你也怕是还有其他打算吧?”
没想到柳湘莲还能想到这一出,但冯紫英也没遮掩,“是有一些其他考量,……”
挥手制止了冯紫英话头,柳湘莲俊脸上掠过一抹笑意,“那就好,愚兄就怕成为贤弟的拖累负担,贤弟还有其他打算,那愚兄反而心安了,贤弟也不必和我说你的其他考量,相信你也不会害为兄,只是你也知道为兄固然喜欢结交应酬,但是这具体经营却是一窍不通,而且如果真的要搞这样一个戏园子戏楼子,只怕花销不小,……”
柳湘莲好歹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的,现在虽然回了京师城,但人情世故也不差,这几日里一直在仔细琢磨盘算这一家戏楼子的花销。
这一算下来,便是简简单单都得要十万八万两银子才能打住,从选址,就算是有旧房子那也需要改造扩建,增添设施,然后还要组建自家班子,联络别家支应,再要来打出名气,笼络一干客人群体,还得要有应对那等白吃混赖的剌虎光棍的手段,这哪一样都不简单。
难怪这几家戏楼子背后不但有豪商巨贾支撑,还得有京中背景深厚的大佬做后盾,哪一方面都不能缺,若是换了柳湘莲自个儿,那是想都不用想,便是冯家,要撑起这样一个摊子,一样不容易。
“是不是觉得有些困难?”冯紫英笑着和柳湘莲往屋里走,却没见云裳踪影。
冯紫英的小院也已经改造完毕,向外扩展了不少,沿着原来的游廊和厢房向外扩展了不少,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二重院子。
内院便是在原来的小院基础上适当扩大,两侧各多了两间厢房,有了一个小天井,但正堂大的格局没变。
外院就是新修的了,两间耳房专门留了出来,加上多出来的外厢房,形成一个小外院,而瑞祥和宝祥现在便住在这外院里了,未来可能还要补充一两个小厮进来。
而内院扩大不少,但是段氏仍然不满意,觉得这只能是暂时让冯紫英用一两年,盖因这两年冯紫英在翰林院读书观政,都要住在屋里了,比不得往日在书院读书,这丫头自然也要补齐,所以才这般简单的扩建了一番。
未来待到冯紫英成亲时,仍然要另择院落。
二人在外院正堂里坐下,倒是宝祥跑上来倒茶送了进来。
“云裳呢?”冯紫英现在发现自己越发离不得云裳了,这宝祥倒也不笨,但是送上来的茶,无论是茶还是水都觉得不那么合口味,连带着往日里看得颇为憨厚顺眼的宝祥都觉得似乎有些不开窍了。
“云裳姐姐来了客人,在内院里。”宝祥也不知道情形,小咪咪眼儿始终像是没睡醒的德行,乐呵呵地道。
这倒是新鲜事儿,冯紫英好像还从未遇到过云裳有客人来,这丫头在京师城里几乎就是孤儿一个,除了冯府的人,恐怕也就是贾府里边认得几个了。
柳湘莲也知道云裳是冯紫英面前最得意的人,笑着道:“紫英,你现在老大不小了不说,身份也不一样了,这哪家观政的庶吉士还像你这般只有一个丫鬟?日后入仕授官当了老爷,难道也还是如此?婶婶也和愚兄说过给你安排丫鬟你不要,那你打算怎样?”
冯紫英没想到连柳湘莲都知道自家事儿了,连连摆手,“我娘怎么也向湘莲大哥唠叨这等事情了?”
“嘿嘿,婶婶的心意愚兄还是知晓的,不也就盼着你能早日为冯家延续香火嘛。”柳湘莲笑了起来,“你都马上满十五岁上十六岁的人了,这外边你这个年龄当爹的可不少。”
“不说此事了,还是说大哥你的事情吧。”摆摆手示意宝祥退下,冯紫英这才道:“若是湘莲大哥真有此意,那自然需要好好策划一番,选址湘莲大哥可有意向了?”
“嗯,愚兄这一阵子都在跑此事,初步也选了几处,但最适合的还是南熏坊烧酒胡同口子那里有一处园子。”柳湘莲抿了抿嘴,显然是很中意那一处,“那里本是一处破庙子,后来破庙子垮了之后收归官有建城一座府邸,后来那府邸广元年间赐给了时任一位尚书,但后来那位尚书出了事儿,一家人都被流放,其中有几个人受不了苦,便在走之前上吊了,所以这府邸一直闹鬼,渐渐就败落下来了,……”
“官邸?”冯紫英皱了皱眉,这可不好处理。
“不是,后来这府邸便是皇帝也不好赐给大臣,便发卖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戏园子,只是这个戏园子虽然位置不错,占地也不小,但是几十年下来从无修缮,破烂不堪,成了一干小班子登台前练手的所在,……”
柳湘莲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把所有情况都了解得十分仔细,看样子也真想在这上边做一番事情出来。
“那大哥的意思是……?”冯紫英还没明白对方意思。
“这占地不小,而且太过破烂,那主人是工部一个致仕的郎中,后来传给了他儿子,他儿子现在也想要脱手,……”柳湘莲顿了一顿才道:“愚兄去看过,若是买下来,这般一个园子要重新整修翻新和扩建气力啊,花销甚大,……”
“银子的问题?”冯紫英点点头,“买下来大概要多少银子,如果按照大哥的意思翻修呢?”
柳湘莲何等豪爽的性子,现在居然有些嗫嚅着不好说了,沉吟半天,才道:“买下来估计都得要两三万两银子,那还是占着地方实在太破烂的缘故,这翻修扩建里边余地大了去,往少里说估计都得要五六万两,往多了说,只怕就要七八万两银子了,不过这是把园子里所需物件都算进去,……”
南熏坊烧酒胡同在东安门外,胡同东口接着干鱼胡同,南边是锡镴胡同和四译馆,北面就是**府和礼仪房,位置倒是挺不错,而且所邻的南熏坊、大时雍坊、澄清坊、明照坊皆有不少富贵人家居住,委实是个好地方。
“湘莲大哥,花银子倒不怕,倒是你考虑过如何来经营这个戏园子了么?”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要花这么多银子,若是半途而废,或者没弄出个像样的事儿来,也就没意义了,而且小弟也有意多找那么一两个朋友来一起办,务求办好,……”
丙字卷 第十四节 爱憎分明
柳湘莲是估摸到冯紫英对这个戏园子是有些其他想法的,但是一时间他还揣摩不出来。
这对方都庶吉士了,下一步就要入仕授官了,还能对这一个戏园子有啥别的想法?
不就是能挣几两银子,填补一下冯家开销么?
这冯家现在随着家大业大,自然花销也会加大,纵然有冯叔父在榆林镇挣银子,但也不容易。
不过他也懒得多去想,他相信冯紫英不至于害他,至于其他冯紫英如果真要告诉他,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的。
“紫英,这戏园子算下来要十万两银子花销,肯定不可能由你们冯家一家子来,多找几家朋友也是应有之意,不过这戏园子经营怕也会有许多周折,所以选择上,你还是要多琢磨一下,还有就是如何来经营,愚兄心里现在也没谱,上下照应,戏班子的张罗安排,愚兄勉强能应酬一下,但具体更繁复的经管,你怕是也要考虑人来,……”
就凭这番话,冯紫英都要对柳湘莲刮目相看了,看样子下的工夫不浅啊,琢磨出一番道道来了,知道要拉几家有跟脚背景的东家来了,也明白自己搞具体经营欠缺火候了,能有这番认知,冯紫英觉得这戏园子有搞头,不能差到哪儿去。
“湘莲大哥,您这番话我心里算是踏实了,嗯,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小弟出面还是能找来的,就如你所说,选择东家上还得要有考虑,不能单纯只考虑银子,既要有背景,还得要有人脉,还要能凑人气儿,……”
冯紫英的话让柳湘莲也哑然失笑,“紫英,如果愚兄不说那番话,你心里还没底?为兄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堪?”
“嘿嘿,大哥,在商言商,这营生就是营生,不能掺杂其他,你看你也知道自己在具体经营上还不行,说明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来不得半点虚假,弄不好大家银子就打水漂了。”冯紫英也是嘿嘿一笑,“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做个筹划书,你先按照你的想法琢磨着,该物色的就可以先下手了,……”
柳湘莲终于是喜忧参半的走了,这事儿估计得困扰他很久,不弄出一个像样的名堂来,估计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这选来选去还是选了走这条道。
不过冯紫英觉得未来还是要想办法替这位世交找一个补,但这应该是以后的事情了。
看看茶盏中茶水不冷不热,颜色晦涩,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这云裳这丫头怎么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影,说来客了,也没见动静?
正疑惑间踏出门,便见到一个削肩蜂腰的丫头出来,见到自己却把脸偏到一边儿上去了。
云裳跟在身后,看见冯紫英这才赶紧来盈盈一福:“爷请恕罪则个,先前晴雯来了和奴婢说话,没听见爷回来了,后来看柳二爷也来了,宝祥又把茶水送了上来,奴婢见二位爷在说正事儿,就没再进来,……”
“行了,爷是那么小鸡肚肠的人么?又没责怪你什么。”冯紫英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目光却盯着晴雯,“不过晴雯这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见了爷都不来行礼请安,这贾府的规矩成这样了?嗯,好像还很不待见爷,给爷甩脸色呢,怎么爷借了你们贾府的谷子换了你们家糠了不成?”
被冯紫英挤兑得脸红筋涨,晴雯但是目光里却更是不忿,恨恨的来福了一福,便欲走人。
“等等,爷让你走了么?这么没大没小,声也不吭,怎么了,云裳,这丫头脸青面黑的,谁招惹她了?”冯紫英很喜欢逗弄这个火爆丫头。
“回爷,没什么,晴雯就是在贾府里边受了点儿气,过来和婢子说说话,……”云裳赶紧解释,一只手却是推着晴雯。
那晴雯却不肯罢休,“奴婢是脸青面黑的,自然比不得那些个粉面红唇的,只是云裳姐姐这般人才跟了大爷这么些年,莫非还比不过那些个大爷见了一面的狐媚子?”
冯紫英懵了,这啥意思?看了看云裳,再看看晴雯,只见晴雯目光里凛冽不惧,倒是云裳眼眸中多了几分彷徨怔忡。
这里边有故事啊。
冯紫英有些好奇,站定,看着晴雯这丫头:“嗯,看来是针对爷来的了,只是爷却不知道啥事儿,晴雯,今日怕是你来我府里折腾事儿吧?你这要不给爷说个明白,你今儿个就别走了。”
晴雯却是泼辣不惧,杏眼圆睁:“啥叫奴婢折腾事儿,府里边儿都传遍了,说您看上了金钏儿,要金钏儿给您当贴身丫鬟,太太便索性抬举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都让那白老媳妇一并把契纸办了!……”
冯紫英目瞪狗呆,还有这一出?!
为啥自己这个当事人却全然不知?
这几日里那李十儿的确是来了几回府上,但自己本来就不得空,加上那贾琏贾宝玉都见过了,想着也没啥好去的,便没有过去,没想到居然还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晴雯,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冯紫英强烈怀疑真实性。
就算是自己要向贾府所要个丫头,也该是眼前这个丫头才对,要不也该是啥鸳鸯,嗯,那肯定不可能,平儿,估计贾琏就要和自己翻脸了,要不袭人?宝玉估计也要气得裤子跳掉了。
这算来算去,好像这荣国府里边也没啥可心的丫鬟嘛。
“那白老媳妇回去后多喝了几盅酒,便说了出来,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见冯紫英的表情,晴雯心里也有些发虚,
莫非这事儿还真的是府里边一厢情愿?可云裳也说院里没人,府里边太太就要院子里放人结果被他给挡着了,只说等一等再说,这金钏儿玉钏儿的消息传出来时,她便以为是盯着这一出,但现在看来好像又有点儿不像。
“这金钏儿我倒是见过两面,那玉钏儿我却是面都没见过,怎么地就说要送给我了?呃,这也没问过我?”晴雯这么一说,冯紫英觉得还真的有这种可能。
晴雯满脸不信,倒是云裳却信了,“爷,怕是贾府那边感谢您对宝二爷的照拂,所以……”
“这要感谢我对宝玉的照拂倒也说得过去,咋就不把晴雯这丫头送给我?这样我也能好好拾掇拾掇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成日里在背后说我坏话,……”
冯紫英斜睨了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目光有些闪烁的晴雯,“嗯,晴雯,你说我要是和政世叔说一声,金钏儿玉钏儿就算了,换个晴雯来就行了,府里边能不能答应?”
云裳听得出这是少爷在调侃逗弄晴雯,但是心里却很高兴。
一来少爷并没看上谁要谁来代替自己,二来若真是把晴雯这丫头要来了和自己作伴,那可真的就再合适不过了,总归屋里要进人,还不如进一个贴心知性的,晴雯也和自己颇为合得来,总比那不认识的外人强许多。
晴雯也被冯紫英这番打趣逗弄给戏弄得满面绯红,羞恼不堪,猛地一跺脚:“云裳,我走了。”
“呃,呃,别忙,别忙走,这事儿爷还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晴雯你给爷说说。”冯紫英乐呵呵地道。
晴雯也是个爽直脾气,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知晓的说了一个遍,“现在府里上下都知道了,都在恭喜那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都知道大爷您屋里只有云裳一个人,那些个狐媚子便是一个个眼睛羡慕得发红,琢磨着就能……”
听得这么一说,冯紫英反而有些头疼了,他可没想过要这金钏儿玉钏儿,但是现在这贾府里边却闹腾成这样,贾政夫妇若真的是向自己提出来,恐怕还真的不好拒绝。
“呃,晴雯,若是我不愿意接受你家老爷太太的好意,那会有什么情形?”冯紫英得问清楚,那金钏儿可是有跳井前车之鉴的,莫要自己这一拒绝,又成了历史重演,那就罪莫大焉了。
“啊?”晴雯也没想到冯紫英问这个问题,愣怔了一下之后才摇摇头:“这婢子可说不好,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其实人挺好,只是奴婢原来以为是大爷看上她们两姊妹……”
那意思就是贾政夫妇主动送给自己没关系,但是自己若是看上了金钏儿玉钏儿的美色去索要,那就是罪大恶极了,这丫头的朴素主义情怀还真的爱憎分明呢。
“不是,爷的意思是,这爷拒绝了,那金钏儿玉钏儿会不会觉得丢脸,嗯,你们贾府里边那些个丫鬟们会不会有一些其他言语,……”冯紫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晴雯先前还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倒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那金钏儿和玉钏儿肯定会很难受,尤其是金钏儿,她太太跟前一等一的人,又好颜面,府里边那些人遇上这等事情,自然也是要说些闲话的,没准儿……”
丙字卷 第十五节 夜宴
晴雯还是走了,只剩下一个心情愉悦的云裳。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还能保持好心情?
“爷,您屋里迟早要进人的,谁来不是来?只要您没嫌弃云裳,云裳就知足了。”云裳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再说了,便是现在不来,日后少奶奶进门,那肯定也要带着那边陪嫁过来的人,云裳不也一样要面对?”
对于云裳的这种“洒脱豁达”,冯紫英无言以对,嗯,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自己是一个穿越者,也一样无法改变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你还得要适应和接受,嗯,当然这种适应接受未必就是自己不乐意的。
“不过,若是晴雯能过来,那便再好不过了,爷您别觉得晴雯性子烈,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冷心热,只不过坏事儿也就坏在她那张嘴上,不饶人,结果弄得宝二爷屋里人都不待见她,连宝二爷现在也懒得理她,就让她在外院里呆着,……”
云裳的“游说”没能打动冯紫英,这等事情他不可能去开这个口,便是贾政夫妇意欲让金钏儿玉钏儿姊妹来,他也是担心因为折了对方面子,弄得不愉快,甚至再出点儿人命关天的事儿,那就太不值当了,所以才有些意动。
好歹那也是一条命,他现在还做不到对自己周围的人冷血无情,要让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青春女子因自己的原因而死,他做不到,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柳湘莲住在金城坊那边,距离那望月楼倒是不远,所以马车把柳湘莲接着之后,也就是一盏茶时间就到了。
“湘莲大哥,你觉得这薛家怎么样?”冯紫英在车上也就在考虑拉入股的的问题。
薛家还是有些实力的,三五万两银子还是难不倒薛家。
贾家多半是对这类营生不会参与的,纵然心痒痒,但是好歹是国公人家,这要搞这个,有点儿掉份儿,当然如果转一手,通过别家进来,那又另当别论。
薛蟠是个混世魔王,但是在外边儿呢还是很受人欢迎的,无他,冤大头呗,这金陵来的土包子肥羊,不宰你宰谁?
但这种豪爽性子倒也让他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这帮人成事不足,但是拉人头凑人气却不差,
薛贾两家加上姻亲王家、史家,纵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是他们在武勋集团中也还有些底蕴,所以起码能把声势人气给造起来。
当然薛家最主要的还是出银子,在背景后盾上,薛家就不值一提了。
冯紫英已经选准了另外一个目标——陈家。
陈道先、陈也俊家。
五军营的大将,京营节度使最重要的助手,同时也是制衡京营节度使的最重要棋子。
冯紫英一直觉得这陈道先能毫无征兆的出任五军营大将,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缘由的,在牛继宗出任京营节度使的情形下,五军营大将对太上皇和皇上双方来说,都很关键,但最终却是不起眼的陈道先出任,那么纵然冯紫英对陈也俊不太感冒,那都要放在一边了。
陈也俊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值一提,陈道先才是需要考虑的,冯紫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陈道先的平等地位上。
人家在自己考中举人的情形下送了一份厚礼,而且亲自出席,不管是出于王子腾的颜面还是对自己的重视,这份情要认,但这都在其次,关键是冯紫英觉得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接触对方。
他希望搞清楚陈道先在太上皇和皇帝这双方之间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但无论陈道先押注哪一方,冯紫英都并不惧怕,毕竟那是外人,只要不是自己老爹押注,他都有很多种手段来化解这种风险。
所以引陈家入局很有意义。
除了陈家,其他就可以放在其次了,如果卫若兰和韩奇有兴趣,也可以加入,但那都无关紧要了。
“你说那个薛蟠薛家?”柳湘莲吃了一惊,眉头也皱了起来。
“湘莲大哥,是不是有点儿难以接受?”冯紫英把情况做了一个介绍,柳湘莲眉头这才慢慢舒展开来。
“既然是做营生,那么就要用做营生的心态来应对,湘莲大哥恐怕要有这个准备啊,这戏楼子面对各种人,三教九流,而且免不了就有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儿,如果承受不了这个,最好就趁早打消,这是小弟由衷之言。”
冯紫英不会对柳湘莲有多宽纵,既然要干这一行,你还抱着某种高人一等的心态,那这戏楼子就没戏,趁早放弃,柳湘莲算是经历过一些风雨世面的,不至于太脆弱,只是需要让他提前明白。
看见柳湘莲慢慢陷入了沉思,冯紫英也不催促,自顾自的闭目养神,一直到马车在望月阁门前停下。
早有小二来招呼,一提薛公子,便径直把二人带上楼。
这望月楼也算是京师城西边儿有名的老字号酒楼了,当年天平帝尚在的时候,曾经微服来此间吃过酒,后来还被御史发现上书劝谏,因而声名大噪。
一看见冯紫英会同柳湘莲进屋,一干人都站了起来,除了薛蟠贾琏贾宝玉外,居然还有一个眉眼俊俏的少年郎,却不是那秦钟是谁?
原来是那薛蟠邀请宝玉时,那秦钟也在,那薛蟠见了便有些移不开眼珠子,还是见贾宝玉恼了,才赶紧收拾起恶行恶相,不过顺带邀请了。
只是未曾想到那秦钟听说有冯紫英,所以便央求宝玉带他一起来。
秦钟并未见过冯紫英,平日里经常听闻这冯紫英大名,某一日去看姐姐时,姐姐居然在午睡睡梦里念叨这冯紫英的名字,吓了这秦钟一大跳,以为自己这姐姐与冯紫英有了私情,若是被人觉察,只怕又是一场泼天祸事,欲待寻个机会劝诫那冯紫英。
宝玉抹不开情面,便也只有应允了。
只是这宝玉见了柳湘莲也是大喜过望,“柳大哥!”
“宝兄弟。”柳湘莲显然对宝玉印象颇佳。
二人上前寒暄,还有那身若扶风柳的,眉似春山远的秦钟,这三人站在一起,柳湘莲的英挺俊朗,宝玉的丰润灵秀,秦钟的秀逸柔媚,立即就把平素里一样姿容不俗的贾琏比了下去,看得那一旁的薛蟠是目泛异彩。
至于冯紫英那等昂扬傲岸之气反倒是和这几人不合拍了。
若是换了以往,贾琏自然也是要去凑趣一番的,但现在贾琏早已经没有了前几年的荒唐,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自家事情上了,早早就走到了冯紫英身边,说起话来。
“二叔一直在说请你过府一行,你却始终不去,是何缘故?”贾琏手里握着折扇,轻轻摇开。
“家中杂事儿颇多,琏二哥怕也知晓,我大伯追封呼伦侯,还有一干手续要和礼部接洽,家父又不在家,这边我又要马上入翰林院读书,所以委实不得空闲,过两日我去府上一趟便是。”
冯紫英平静的道:“琏二哥,政世叔这般催促,究竟何事需要小弟过府一行?”
“也无甚大事。”贾琏摇摇头,“无外乎还是宝玉的事情罢了,你现在都入翰林了,宝玉眼见得大了,日后还要靠你多照拂。”
“难道你我两家还如此见外不成?”冯紫英笑了起来,“政世叔未免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一句便是。”
“二叔怕是想要问一问你的婚姻之事,不知道大郎现在可曾订婚?”贾琏终归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以前也问你,你也说要等到春闱之后,现在你连庶吉士都考过了,怕也是该考虑这等事情了吧,另外你大伯这呼伦侯追封,莫不是也要让你兼祧承袭封爵?”
这个问题也在贾府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论,若是这冯家大郎要娶两房正妻,那便不一样了。
“哦?政世叔莫不是有一桩好姻缘要介绍与我?”冯紫英打趣道:“订婚倒是不曾,但是老师倒是有意为我牵线,不过那须得要家父家母来做决定才是。”
“那也只有一桩才是。”贾琏也肩负了重任,只得把话挑明,“二叔和二婶有意薛家与你家结亲,你意若何?”
冯紫英吃了一惊,这贾政难道不该是先考虑黛玉么?怎么却先说起宝钗来了?
来不及多想,冯紫英以进为退,“琏二哥,我还以为你要替小弟介绍一桩好姻缘呢。”
“呵呵,紫英,我倒是希望你我两家为姻亲,我妹妹是个老实温顺的性子,只是你未必愿意啊。”贾琏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却见对方表情半点不变,完全看不出端倪来,“若是我二妹是嫡出便好了,……”
“其实二妹妹的确性格很好,只是如琏二哥所说,你我两家无缘啊。”冯紫英倒是对迎春印象不错,不多言不多语,偶尔目光相遇,那也是温婉一笑,当然这等女子当正妻只怕分分秒秒被媵妾骑在头上。
贾琏也是叹息不止,忍不住道:“其实母亲也曾说便是给大郎当媵妾,也未必不好,只是家父觉得有损贾家颜面,……”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六节 豪横
冯紫英吃了一惊。
贾迎春给自己当妾?这等想法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再说是庶女,但是这贾家也是武勋国公之后,也不至于落魄到这种地步吧?
那邢夫人都说禀性愚犟,看来不假,纵然内心有此意,但也不能说出口,那是自降身份了。
这贾琏也是有点儿意思,怕是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或者是真心觉得他这个妹妹性子太软,入冯府当妾也不赖,起码自己不会薄待,才会有如此一说,换了别人,怕是永远不可能有此等言语的。
见冯紫英似乎有意动的模样,贾琏心中也是微微一动,难道大郎还真的对自己妹妹有点儿意思?
只是这里边委实有些麻烦,嫁入冯家不可能,去当妾太过掉份儿,自己父亲那里便是难过这一关,对贾家声誉影响过甚,想来想去,这等事情恐怕也只能想想而已,难以实现。
“大郎,看你这模样也是长大了,你府里便只有云裳那一个丫头,不合适了,也该考虑一下,我二叔二婶也替你考虑周全了,打算把那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与你当贴身丫鬟,待两日你去府上,估计就会和你说。”
贾琏的话显得很漫不经心。
送两个丫鬟在他看来也是既很正常,也很普通。
大户人家哪家哪户丫鬟仆役不是以百论?便是生得俊俏的小丫鬟,贾府里边随手一拨拉,也能挑出三五十来。
也就是冯家这等人丁单薄,又是从边地上搬回京师城里不那么讲究的,才会如此。
看看冯紫英屋里的寒碜模样,在对比一下宝玉屋里,贾琏都觉得难受。
堂堂冯家嫡长子,现在更是要袭爵两门,哪怕不谈他现在的庶吉士身份,就只论他的冯家嫡子身份,居然就一个丫头两个小子,说出去没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这金钏儿和玉钏儿也还是不一样,便是在贾府里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能在太太面前当差,那肯定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
二叔二婶在这个礼物上也是煞费了苦心,既然要表达谢意和祝贺,肯定就要送最好的,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日后都还能为贾家和宝玉提供助力。
估摸着这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在离府之前都还得要叮嘱一番,未来为巩固贾冯两家关系发挥作用了。
“不过,先还是说正事儿,薛家妹妹你意如何?”贾琏看冯紫英没有搭这个话题,怕就有些难度了。
薛家家世略差了一些,但薛宝钗委实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姑娘,执掌后闱绝对是一个合格人选,就看冯家怎么看了。
“琏二哥,这等事情你也知道轮不到我插嘴,肯定是家父家母才能决定,薛家妹妹的确是极好的,但……”冯紫英叹息了一声。
他当然愿意娶薛宝钗,也并不忌讳什么皇商家族,对自己能有多大影响?大不了就是大伯那一房便是。
如果没有老师那么横插一杠子,这好像就是一个很美妙的结果了,现在呢?
想到那宝钗若是落到别人手上,冯紫英没来由的就一阵可惜,拒绝的话他还真说不出口。
自由恋爱这等事情在这个时代是永远不可能有的,便是要接触了解一番都得要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
贾家也是和冯家因为各种缘由过从甚密,所以自己才有机会和黛玉、探春、宝钗这等姑娘接触,换一家,比如沈家,你看看有机会么?弄不好就是在入洞房时才能挑开盖头见到真面目了。
见冯紫英摊了摊手,却没有说下去,贾琏便不再问。
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去之后如实回答便是,这冯家愿意不愿意还是两说,但他能感觉到恐怕有难度。
这边贾琏和冯紫英说得热闹,那边柳湘莲和贾宝玉、秦钟三人却是“相见恨晚”。
宝玉倒是和柳湘莲见过一面的,但是那会儿北静王在,便无机会结交,今日得此机会,自然是握手言欢。
现在这边上还有一个俊俏风流不输宝玉的秦小郎君,这宝玉左顾右盼,便是一片喜欢,对那邀请自己的薛蟠印象顿时好了许多。
只有那薛大头一个人站在边上,无人问津,只能啥话都懒得多说,先给自己灌了两盅闷酒,自顾自的坐上桌子,懒得理睬这帮人。
总算是大家还想到了主人家,几个人这才各自归位入座。
那薛蟠气闷无比,忍不住对自己姨表兄弟道:“宝玉,好歹我也是主人,请你们来饮酒,你们却把我丢在边儿上,不闻不问,这是当客人的道理么?”
宝玉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姨表兄是个浑人,也不在意,“你也莫要生气,待会儿我多敬你一盅酒。这好难得能遇到冯大哥和柳大哥都来了,你也是人大面大,居然还能把冯大哥请动,现在冯大哥都是懒得踏足我们府里了。”
冯紫英听着贾宝玉这等酸不溜秋的话儿也觉得好笑,“宝玉,赶明儿那就请世叔在你们府里专门替我弄个院子,我就在你们府上常住了如何?”
“那老爷怕是要乐坏了,我却要多吃许多苦头了。”贾宝玉也比以往大了许多,挨了那顿打之后,似乎也成熟了不少,知晓自己是没法和冯紫英比的,所以心态也端正了不少,只是这走到一块儿了,难免还是会有些不太自在。
听得宝玉说得可怜,贾琏、秦钟和柳湘莲都笑了起来,知道宝玉是最怕读书,这冯紫英真要在贾府长住,只怕每日里都要去督促贾宝玉读书,那才真的成了宝玉的噩梦了。
气氛也慢慢热烈起来,那宝玉和秦钟自然是围绕着柳湘莲在绕梁楼玩票儿一事,羡慕得紧,想到柳湘莲这等子弟也能在绕梁阁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宝玉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冯紫英便趁势把办戏园子这事儿说了出来,倒是引起了贾琏、贾宝玉和薛蟠的兴趣。
当然恐怕各人兴趣未必一致。
贾琏是觉得这个营生有搞头,而贾宝玉则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供自己唱戏玩乐,那就再好不过.
至于薛蟠那心思就更复杂了,既觉得这园子办起来自己有了一份营生也算是对家里有个交代,又贪图若是这千娇百媚的一帮角儿们若是能嬉乐一番,那简直畅意无比。
这话题转到这营生上来,自然就是各抒己见了。
都知道冯紫英言不轻发,既然冯紫英敢提出来,肯定是有几分把握的,尤其是这柳湘莲在绕梁阁玩票,贾琏和贾宝玉都知道,那般扮相和水准,绝对称得上京师城中第一流的,若是再找些跟脚人物捧场,只怕这戏园子还真的大有搞头。
薛蟠见冯紫英主动和自己提起这戏园子的事儿,心里也着实高兴,他觉得冯紫英起码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居然还能和他提起营生这方面的事情。
不像其他人都把他当成了冤大头,要么就是骗吃骗喝,要么就是被人当成羊牯。
他虽然浑,但是并不傻,别人对自己如何,他心里有数,只是来到这京师城,人生地不熟,自己又是一个好事喜玩的性子,你想要结交朋友,踩热地皮,打成一片,不花钱探路能行么?
“大郎,此事包在我身上,这戏园子既然大家有兴趣,大郎你承头,我家里好歹也还能拿出几万两银子来,……”
看见薛蟠大包大揽,冯紫英也禁不住摇头,也难怪薛家败落得如此之快,有这样的做派,你想不败落都不行啊。
不过冯紫英倒是无意贪占对方银子,那也太败人品了,但用好这笔银子倒是可以。
“文龙,兹事体大,你还是回去和你家里商量一番,是否可行,也要有个计议,便是你家里赞同,也要细细琢磨,这事儿也不是一两日便能成的,还需要徐徐图之,不必如此着急。”冯紫英摆摆手,“这边也还有一些朋友,到时候大家可以见一见面,商讨一番,终归要有一个稳妥之策,方才合适。”
见冯紫英这般坦承,薛蟠心中越发觉得对方是个人物,突然想起自己上次的唐突之举,人家却是以德报怨,更是让他心中感动,“大郎,我薛文龙来这京师城也有一两年了,这结识的朋友虽多,但我心里有数,都是冲着我家银子来的,觉得我薛文龙人傻银子多,只有你冯大郎才会这般……”
说实话连贾琏对冯紫英婉拒的态度都颇感惊讶,这等场合说出来,自然也就是有意邀请薛家入局,为何却又这般态度,难道是欲擒故纵?
冯紫英笑了起来,“文龙,你家二叔也算是我的患难之交了,临清民变,我和你二叔都是上苍保佑才逃得性命,薛贾两家又是至亲姻亲,冯家和贾家也是通家之好,何须这等见外?”
薛蟠更是头脑一热,“我听宝玉说你屋里也只有一个丫鬟,不如这样,我从金陵买回那丫头香菱一直在我妹妹那里,我舅舅觉得我出了事儿不吉利,便不许我碰那丫头,那丫头生得天香国色,便是宝玉想要,我也不予,今日便赠予你,明日我便让人送到你府上,算是咱们朋友一场,你也没计较前几日得罪之事,……”
丙字卷 第十七节 龃龉
这话一出口,别人也就罢了,但是宝玉却是一愣。
香菱这丫头便是这府里边上下也都是盯着的人多了去,因为惹下了那么大风波,弄得薛蟠都只能栖居京师城再不敢回金陵,自然引人关注,他当然也不例外。
至于说薛蟠这厮栽诬自己说自己想要却是让宝玉脸一阵发烧,想是想过的,但却从未和薛蟠这厮提起过,顶多也就是用艳羡的口吻评价过而已,没想到这厮居然也这般有心机,还给自己栽一块儿。
“薛大哥,小弟何曾说过想要香菱了?”宝玉端着酒杯,硬着脖子问道。
“你虽然没说过,但我还能不了解你?”薛蟠斜睨了宝玉一眼,端起酒盅儿一饮而尽,“在我耳边说香菱好的话难道还少了?莫不是这香菱足不出户还能和你有几分交情了?”
这话把贾宝玉挤兑得脸又是一阵大红,倒是把其他几个人逗弄得哈哈大笑,连秦钟都忍不住轻轻推搡了一把宝玉,“宝玉,你真的喜欢那香菱?”
“哪有的事儿?我也是去宝姐姐那里,见她可怜,性子也好,有些替她不值罢了,遇上薛文龙这等粗夯蠢汉,没地作践了。”
贾宝玉也喝了几盅酒,话里话外也就没那么在意了,加上被薛蟠一番话挤兑,语气里就更有点儿不屑对方的意思。
薛蟠一听便是冷笑,“我是粗夯蠢汉?跟着我就作践了?我纵然再不晓事,起码也还是知晓知恩图报不是?宝玉你受惠大郎甚多,便是姨父姨母也每每提起,却未曾见过你有何表示呢?要不,你也学学我这粗夯蠢汉,感谢大郎一番?”
眼见得这话就有些尖锐起来了,宝玉何曾遭遇过这等讥讽,涨红了脸,一下子站起身来,便欲发作,倒是贾琏赶紧打圆场:“文龙,怎么说话的?宝玉还小,再说了,二叔二婶不是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送给紫英,以感谢他对宝玉的教诲么?”
“这我知道,但那也是姨父姨母对大郎的一番心意,我只说宝玉该有这份心才是,何曾说过过姨父姨母半个字不对?”
薛蟠这一会儿却是变得格外精明,也不知道这是在怼自己这个姨表兄弟时便能超常发挥了。
这可真是把宝玉给刺痛了,他是最怕别人说自己不懂事,啥都要靠父母的,像冯紫英这等人如果这般说自己,他也就认了,什么时候轮到薛蟠这等货色也敢轻贱自己来了?
“薛文龙,你不就送了个丫头给冯大哥么?谁还不知道那是你怎么弄来的,捅出那么大一个篓子,舅舅替你遮掩了多少?你这赠给冯大哥,还不就是想要把这包袱给扔出去?”宝玉气恼之下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薛蟠也是勃然大怒,借着酒劲儿把酒盅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宝玉,舅舅帮我,我很感激,可这舅舅好像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吧?我也喊舅舅不是?怎么只许你贾家人喊舅舅,我们薛家人就不能喊舅舅了?至于说包袱,哼,当着大家的面儿,我薛文龙敢说这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真要到了那一步,那也是薛文龙自个儿扛着,该去蹲大狱杀头,薛文龙去顶着就是了,再不济也不会连累到大郎身上!只是宝玉,这等包袱,你能不能给比着来送一个给大郎啊?”
贾宝玉其实一个一个温润宽和性子,也是被薛蟠的话给刺激得,加上本身就喝了几杯酒,有点儿酒劲儿,才说了那番话。
即便是如此,话一出口也就有些后悔了。
母亲和姨妈关系一直莫逆,自己和宝姐姐也十分亲善,怎么能因为薛蟠这糙汉给把两家人把关系弄僵了?
只是这厮说话委实太难听,句句都捅在自己痛处,让他愤懑不已。
“冯大哥,你若是看起了我屋里哪个丫鬟,只管挑了去!”贾宝玉不再理睬冯紫英,粗着脖子,扯着嗓子道:“冯大哥这两年帮了我许多,我贾宝玉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一个丫鬟而已,我爹我娘那是我爹我娘的心意,我屋里丫鬟,包括老祖宗赏赐给我在内,只要冯大哥看上了,说一声,明儿个我便亲自送到冯大哥屋里!”
见两姨表兄弟这喝了酒真的要撕破脸了,冯紫英先前还不在意。
这两兄弟斗嘴听着也挺有意思,尤其是这薛蟠,平素都觉得是个糊涂人,怎么今日里喝了酒,说起话来反倒是有模有样了,而且句句针对这宝玉,也不知道啥原因。
“文龙,宝玉,都少说两句!”冯紫英终于出面了,这里边他年龄虽然不是最大,贾琏和柳湘莲都比他大,但说话却要数他最有分量:“文龙要把香菱赠给我,我也没说要,至于宝玉那更是气话,你们两兄弟今日也没喝几盅酒,怎地一个却成了炮仗,一点就着?让外人听了去,没地成了笑话!”
冯紫英目光扫了二人一圈,见冯紫英语气有些重了,宝玉倒是不敢再说,倒是那薛蟠还在嘟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听得薛蟠还在不依不饶,本来都软了的宝玉又忍不住接上话:“你薛文龙都成了大丈夫,那我贾宝玉难道还不如你不成!”
“够了!”冯紫英终于沉下脸,厉声道:“本身好好一顿酒,居然还能被搅合成这样,薛文龙,你就是这样当主人的?宝玉,你就是这样当客人的?若是再这般,以后这等饮宴,就再别叫我!”
这下子薛蟠和贾宝玉终于不敢吭声了。
庶吉士加一门双爵之威恐怖若斯,先前两人还敢拧着脖子叫板,这会儿见冯紫英真的双眉一横,脸色一沉,薛蟠就能想到那窝心一膝撞,宝玉就能想到老爹的板子,自然也就怂了。
加之这一抖索,酒劲儿自然也就下去了,也知道今儿个两个人的话都有点儿过了,传到这各家长辈那里,没准儿就要起嫌隙了。
“今儿个这些个不中听的话,过就过了,谁也不许再提,尤其是文龙和宝玉两个,你们俩喝杯酒,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冯紫英大马金刀的拍板做主。
薛蟠和宝玉赶紧端了一杯就酒干了。
至于说这一篇能不能就揭过了,谁也不知道。
但冯紫英还是能感觉到,这贾薛两家恐怕并不像以前自己想象的那么亲密无间,贾宝玉和薛蟠,再说是小辈,但是都是各家嫡子,贾宝玉不用说了,眼睛珠子一般被府里人呵护着,这薛蟠再不济那也是薛姨妈和薛宝钗的嫡亲儿子和哥哥,这两人若是起了嫌隙,只怕日后就难以再弥合到原来那般了。
现在看来,两人恐怕是早就有心结了,只是二人自己都未必清楚,借着今日之事爆发出来罢了。
话说薛蟠回到家中,薛姨妈和宝钗看到自己兄长气哼哼的回来,也颇感诧异。
薛蟠请冯紫英吃酒,她二人是知晓的,现在冯紫英都算是这个小圈子里的超级红人了,庶吉士,又兼之大伯被追封了侯,整个冯家都是一派兴旺景象,能请到冯紫英吃酒,那也算是自家儿子(兄长)的颜面。
先前她们还真怕冯紫英会拒绝,没想到薛蟠还真把冯紫英请动了,而且拿薛蟠的话来说,冯紫英对他印象颇好,欣赏他的爽直性子,虽说薛姨妈和宝钗都不敢相信自己儿子(兄长)的话,但是内心还是盼望着冯紫英能对自己儿子(兄长)能高看一眼。
“怎么了,文龙?莫不是和冯家大郎生气?”看见自己儿子的情形,薛姨妈心中便是一紧,赶紧吩咐丫鬟去端醒酒汤来。
“没什么,冯家大郎怎么会与儿子生气?我和他今晚都干了好几盅,……”薛蟠摆摆手,“母亲不必担心,儿子虽然浑,但是这等事情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这冯家大郎现在人人都在攀附讨好,但我看冯家大郎却不是那等狗眼看人低的,这个朋友儿子是交定了,……”
薛宝钗也很惊讶自己兄长怎会如此入冯紫英的眼,自家兄长的性子她也是清楚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想到这里宝钗脸热心跳。
“那是为何这般气呼呼的模样?谁又招惹了你?”薛姨妈忍不住皱眉。
“哼,不说也罢。”薛蟠摇摇头,接过同喜送上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母亲,妹妹,今儿个我很高兴,冯家大郎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那日得罪于他,但是人家根本不计较,还愿意送我一桩营生,儿子打算把那香菱送给冯家大郎,也省得许多人成日里在那里吃在碗里盯着锅里,……”
“啊?!”薛姨妈和宝钗都同时惊呼出声:“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冯家大郎现在才一个丫鬟,不是姨妈都打算送两个丫鬟与他么?为何儿子送一个丫鬟与他就不行?”薛蟠硬着脖子发狠道:“今日酒宴上儿子已经说了,难道还能让儿子自食其言?”
丙字卷 第十八节 到手
薛姨妈和宝钗面面相觑,今儿个自己这儿子(兄长)是怎地了?
火气如此之大,却又不是冲着那冯紫英去的,倒像是隐隐针对其他人,这让薛姨妈和宝钗都是不解。
“文龙,这不是冯家大郎缺不缺丫鬟的问题,偌大一个冯家,岂能缺一两个丫鬟?你姨父姨母是感谢冯家大郎这两年里照拂宝玉,所以才有这般安排。”薛姨妈自然是清楚自己姐姐心思的。
这金钏儿玉钏儿都是府里边的家生子丫头,对贾府肯定是有感情的,现在纵然送给那冯紫英,日后奉冯家为主家,但贾家若是有啥事儿,肯定也是要帮忙说情的,以冯家大郎日后的造化,没准儿这就是一份香火情了。
“贾家感谢大郎照拂宝玉便赠予两个丫头,那现在冯家大郎照拂我们家了,我便送他一个丫头也属寻常,有何不可?”
薛蟠振振有词。
“冯家大郎哪里又曾照拂我们家了?”薛姨妈和薛宝钗都不明白了。
“今日大郎与我说了一门营生,我听闻是极好的,……”薛蟠便将那戏园子的事儿说了出来,说得酒酣耳热之处也是眉飞色舞。
薛姨妈和宝钗都皱起了眉头。
薛家是皇商出身,自然明白这京师城里的营生怕不是那么好做的。
固然京师城里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多,对这等戏楼子戏园子趋之若鹜,尤其是有那么几个像样的班子角儿,那的确是生意火爆兴盛,但是这里边竞争一样不小,而且家家背后也都有背景靠山,各种龌龊手段也不少,要想在京师城里立足,那可不简单。
但这冯紫英提出来,倒也不是说一点儿把握没有,只是这专门说给薛蟠听,免不了就要让薛家母女有些疑虑。
要说几万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对冯家来说,也许不算个啥,但是对每况愈下的薛家来说,也还是有些分量了。
尤其是现在薛家定居京师了,这南边的生意就难免照顾不过来,而且这薛蟠也是个不用心的,下边人自然都存了一些心思,要从主家身上多沾落一些。
这一点甚至薛氏母女都心知肚明,但是为了维系,还得要忍着,要不人都散了,这生意就更是没法维持了。
好歹这帮子老人还要顾些颜面,不至于做得太过。
见自己母亲和妹妹都是不语,薛蟠也想到那冯紫英最后说的,也大略明白了自己母亲妹妹的担心。
“母亲,妹妹,那冯家大郎也说,这等营生关系重大,让我回来与你们仔细商议,若是觉得可行,再来计议下一步的事情,听闻他的意思,还得要寻摸一些其他有跟脚的朋友来一起参与,方才稳妥。”
“哦?那冯家大郎这般说?”薛姨妈听闻这样,心里略微放心一些。
“嗯,我说几万两银子我家里也还拿得出,他便不允,要我回来和你们商议,而且那柳湘莲我也知晓一二,在绕梁阁算是拔尖角儿,但却不属于绕梁阁,如今要自己经营,自然要更卖力,……”
薛姨妈和宝钗都觉得这冯紫英果然是个稳妥人物,这般事情也考虑如此周全,便是薛蟠这样的人物,也并无欺瞒哄骗之意,这也越发显得对方的不凡。
忍不住心中叹了一口气,薛姨妈瞅了一眼自己女儿,若是如姐姐所言,能与那冯家结成姻亲,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也能有个人管教,自己下半辈子便也能有个依靠了。
只是这等事情,便是薛姨妈也清楚怕是有些周折,那冯家未必愿意,唯有看自家女儿这般出色,看看能不能打动那冯家,……
宝钗却没有想到那么远,她还在琢磨兄长带回来的消息:“哥哥,那冯大哥所言戏园子营生究竟是如何盘算经营,光是这般随口一说,家里要出几万两银子,这怕也有些不妥啊。”
薛蟠晃动着大脑袋,不耐烦地道:“那我如何知晓?妹妹你也知道我是个不管事儿的,如何经营我日后也是不会管的,只管出银子便是,我信得过大郎,赚了自然不会少我们,若是亏了,那也是没法儿的事儿。”
听得兄长这般说,宝钗也是气苦,忍不住眼圈儿都红了起来,现在薛家这般不景气,自己兄长却还是如此不上心,继续这样下去,真的要不了几年家里就要陷入困境了。
见自己妹妹眼圈都红了,薛蟠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浑了,赶紧又道:“不如这样,妹妹你也是一个精细人,我改日把大郎请到家中来一坐,我便当个菩萨坐一边,你和他好生计议一番,你看如何?”
“那如何能行?”薛宝钗下意识的道,脸上掠过一抹红潮。
“有何不可?都是通家之好了,母亲不是说冯家也在和二叔家有生意往来么?那如何便不能与我们家一起做这般营生?”薛蟠倒是记得很清楚,“不如母亲与二叔那边去信一问,看看究竟如何,我觉得咱们心里也就踏实了。”
薛姨妈却没有想那么遥远:“文龙,你真的要把香菱送与那冯家大郎?”
“母亲,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说了,自然是要送过去了,再说了,都说香菱与我八字不合,这留在家里未必没有妨碍,冯家大郎现在这般风光,香菱日后跟了他,便知晓我们薛家是为她好,记得我们薛家的好,以后真要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姨父姨母不也就是这个心思么?”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却如何去与香菱这丫头说?”
“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她便是现在不跟着大郎,待到妹妹出阁的时候,还不是要跟着去侍候别的男人?难道这冯家大郎还能差了不成?”薛蟠大大咧咧地道。
听得自己兄长说得粗俗,薛宝钗也忍不住皱眉,没等她说话,却听得兄长又道:“说来说去,妹妹也未曾许配人家,舅舅那边也一直没有音讯,若是妹妹能嫁给那冯家大郎,岂不是天生一对?”
这话却说到了薛姨妈和宝钗心中,宝钗固然面色绯红中眉宇间却有一份愁思,而薛姨妈却是愁云密布,这个时候薛蟠却又糊涂起来,“今晚却也没问大郎有无定亲,否则我倒该与他说一说此事。”
薛姨妈和宝钗都是色变,“文龙,万万不可,这等事情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去问冯家大郎本人?”
“哪有那么麻烦?儿子看大郎是个能做主的人,妹妹若真有意,那哥哥便豁出去老脸,再走一遭冯家,去问问大郎意下如何,……”
薛蟠的话终于还是让宝钗坐不住了,再怎么她也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得含羞带恼的一甩手:“母亲,您瞧瞧哥哥,……”
话未说完,宝钗便拂袖而去,薛姨妈也是叹了一口气,但却啥也没说,也跟着女儿里去了。
只丢下有些懵圈的薛蟠,不明白妹妹和母亲的意思,好像是自己这么做不太妥?
那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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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是被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给吵醒的。
喝了几杯酒,这身板儿好像啥都不说,就是在酒上似乎没有前世那份霸气了,这也让冯紫英有些遗憾,但这种小酌几杯就能带来些许朦胧醉意的感觉,倒也不失为另外一种享受。
冯紫英竖起耳朵,也没有能听清楚是谁在说话。
但毫无疑问有一个是云裳,还有一个也是一个女孩子,这内院里边现在连瑞祥宝祥都不能进来了,只是这女孩子声音不像是母亲和姨娘身边几个丫鬟的,口音有些软而糯。
“云裳。”冯紫英喊了一声,便听到脚步声进来,“爷,您醒了?”
“和谁说话呢?我娘让人来叫我?”冯紫英翻身坐起。
云裳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自家少爷,小心翼翼的道:“爷,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冯紫英疑惑地问道,看了一眼云裳脸上有些古怪的表情。
“不是说您昨晚答应人家薛大爷的么?一大早,薛大爷就让人把香菱送了过来,说是从今儿个起,香菱就是您的人了,连文契和香菱的换洗衣物都一并送来了,方才婢子就是和香菱姐姐说话。”
“香菱姐姐?”冯紫英愣了一下,这薛文龙动作这么猛?还真的给送来了?看云裳小心谨慎的模样,冯紫英瞟了她一眼,“你叫她姐姐,还是她该叫你姐姐?这没规矩了么?”
“婢子想……”云裳话音未落,便被冯紫英打断,“好了,你这心思别用到爷身上来,香菱是昨晚薛文龙硬性要送给爷的,也拒绝了看样子也没用,不过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也是一个可怜人,来了就来了呗,你也不是成日里担心我娘替我屋里塞人么?这不正好,来了人,性子比你还软还老实,你也有可以欺负的人了。”
送来了就送来了,冯紫英可没有那么多精神去扭扭妮妮的搞什么劝进般的推托,不就是一个丫头么?
长得挺好,自己那一日看着不也有些动心么?正好,日后也多了一个暖脚丫鬟。
丙字卷 第二十节 努力吧,少年!
见平素里还觉得挺好说话的媚人也是这般态度,晴雯心中恼怒几乎要迸裂出来,挺翘的胸脯也是急剧起伏。
但是想到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屋外丫头,比不得往日在老祖宗跟前了,也只能压住自己内心火气,咬着牙关,默默的转过身便走。
回到自家屋里一会儿,便有那袭人赶了过来道歉:”晴雯,你莫要生气,那篆儿我已经让她回去了,媚人先前是在二爷那里受了气,所以话语里有冲撞,……”
“我可当不起!我一个屋外丫头,那里当得起花姨娘这般?”晴雯那刀子嘴也是绕不得人的,但见了袭人脸色一变,心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低垂下眼皮子,“袭人,二爷那边也就你能说上话,你也须得要劝着点儿,莫要成日里和那钟哥儿出双入对的,这两日里老爷太太心性不定的,没准儿那一日又要发坐下来。”
袭人也是素来知晓这晴雯脾气的,先前那一句的确让她心里有些堵,但后半句便又是晴雯的变相服软道歉了,袭人展颜一笑道:“二爷那边当奴婢的也只能尽力劝一劝了,若是爷不乐意听,我们又能奈何?”
“今日里不知道又那里招惹了这位小祖宗,回来便是发脾气,杯子摔了两个,便是媚人去劝,也是被责骂一番,弄得媚人现在还在屋里抹眼泪儿,……”
晴雯冷笑一声,“那就只有你去好好劝劝了,总归要这般折腾,迟早要出事儿。”
这宝二爷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只要老爷稍许淡忘了一些,他便要作妖,一旦老爷问起来,又吓得屁股尿流,让晴雯也很是不屑。
这个时空晴雯早已经和前世书中的晴雯不一样了,既没有进宝玉屋里,只在屋外当个普通丫鬟,又见识了云裳在冯府里的自由自在,委实是越发对当下日子不安心起来。
见晴雯这般说,袭人也是叹了一口气。
二爷不知道从哪里听闻说薛家大爷把那香菱送给了冯大爷,这本来也是薛家的事情,不知道怎地有触动了二爷的心思,就发作起来,莫不是二爷对那香菱也有意思?
想到这里,袭人心里也有些酸涩。
见袭人低垂着眼睑不说话,晴雯心里又有些不忍,她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知道袭人在宝玉屋里也不容易,一帮子大小丫头,都是些不省心的,各自有各自的打算。
便是袭人得了太太的一些话,但毕竟没有名分,像媚人、绮霰、麝月这些个未必心里就服气她,平素里免不了就会有些磕磕碰碰,再遇上一个宝玉这等不操心的,那日子也不好过。
宝玉也的确心里堵得慌。
一早醒来,便听闻院子里丫鬟们再说母亲要把金钏儿玉钏儿送给冯大哥,心里便着实不痛快。
那金钏儿是母亲身边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母亲身边其他绣鸾、绣凤、彩鸾都赶不上,便是府里边出挑的鸳鸯、袭人都有不如,他也曾想过或许是母亲给自己留着的,没想到却被要送给冯大哥,甚至还要搭上一个玉钏儿。
这也罢了,父亲母亲的决定,他自然不敢反对,只是这出去走一趟散散心,却又听闻到那薛大傻子居然一大早就让人把香菱给送到冯府里去了,这个消息又在府里边传遍了。
宝玉几乎要咬牙切齿了,对薛大傻子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
若说是自己对那香菱没有一点儿念想,那也是骗人的。
骗人容易却骗不过自己,宝玉也的确存着心思啥时候能让姨妈把这丫头给了自己,左右舅舅也不让薛大傻子挨边儿,还不如给了自己也免得暴殄天物,却没想到薛大傻子来这么一出。
宝玉甚至幻想过若是能和宝姐姐成好事儿,把那香菱和莺儿一并带进来,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了,只可惜……
虽然没有人说昨晚自己和薛大傻子的冲突,但是估摸着这事儿迟早也要传出来,想到这里,宝玉便是心堵得难受。
若真是让冯大哥在自己府里任挑任选选走一个丫头,自己也要咬牙答应么?
若是选了袭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宝玉就更心慌,只盼着昨日里冯大哥喝多了,忘了这事儿。
冯紫英的确没忘这桩事儿,不过却也没有记挂在心上。
马上就是入翰林读书观政了,这才是大事儿。
但实际上却很快让冯紫英有些失望了。
翰林院就在文渊阁隔壁,原来两边是连为一体的,但随着内阁威权日重,事务繁多,涉及人员和相关事务也庞杂起来,而翰林院这种读书制诰等清贵事务为主就不再合适和文渊阁这边再合在一起了。
从天平十年开始,文渊阁就正式和翰林院分开,翰林院搬出了文渊阁,在紧邻着文渊阁不远处重新拆开了一片,然后修了一座三进大院,成为翰林院读书和办公的公廨。
而文渊阁与翰林院相隔不足百尺,也就是一道两头封死的夹巷隔开来,文渊阁甚至还在夹巷里开了一道小门,同样翰林院这边也有一道门可入夹巷。
读书,礼部右侍郎黄汝良授业,除了经义,更多的是讲史。
只是短短三日,冯紫英便有些腻歪了这种生活,这就是所谓的翰林院读书,而冯紫英也发现原本精气神都相当高昂的庶吉士们迅速在这种单纯读书却又没有多少压力的状态下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松懈下来。
读史讲史当时好事,但是如果成日里都是抱着从秦汉到唐宋明的史书来细细解读,或许其他庶吉士们还能有些兴趣,但对于早就被前世中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所熏陶过的冯紫英来说,就显得有些乏味了。
对冯紫英来说,观政显然对他的兴趣更大,可是庶吉士观政和普通进士观政不一样,普通进士观政都是有各自所在的衙门,而庶吉士是以读书和学习制诰文书为主,观政反而成了次要的副业,而且要有内阁的指令才能参与观政,平常时间都是学习。
“你这才读了几天书,就这般不耐烦了?”齐永泰严肃的语气让冯紫英只能低头认错,“弟子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这等大好光阴,却成日里研读史书,而且……”
“而且什么,你觉得你史读得很好了?”齐永泰没给冯紫英好脸色,“以史为镜可以知兴废,这是唐太宗名言,紫英,读史学史的意义不用我多说,你从秋闱春闱到殿试乃至庶吉士馆选一路太顺,为师觉得你有些浮躁了,现在是该利用这一段时间沉下心来好好积淀一下自己了。”
冯紫英只有再度起身行礼表示受教。
“庶吉士修书读史才是正份儿,观政还在其次,你们和其他观政进士不一样,他们观政之后就要到各部府院寺司,你们还要继续在翰林院,明白翰林院读书修史的意义么?”齐永泰苦口婆心。
冯紫英无言以对,他当然明白齐永泰的好意,自己在秋闱春闱折腾出太大风头了,是该好好收敛一些了,而且自己这个年龄也太招人恨了,连练国事都没有自己这么能折腾,还不收敛,那就要成了木秀于林了。
问题是这翰林院读史对于前世大学就是学政教而且又有了几十年官场沉浮经历的来说,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过了春闱,在大周仕途上很多束缚自己的东西没有了,自己就该按照自己的一些想法来做事了,这是冯紫英的想法。
而且大周现在的情形很不好,冯紫英希望可以早一些介入这个历史步伐节奏中去,尽可能的为这个历史车轮方向提供一些有益的助力。
“当然,紫英,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会安分的,但是庶吉士这一两年你再怎么都要坚持下去,这对你很重要。”齐永泰当然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性子,悠悠地道:“读书学史,你也可以结合大周当下的一些局面来写写文章嘛,原来在青檀书院里读书写文章,送到朝廷还要过一手,现在正该是你们表现自己的时候了,但要注意与书院时不一样了,你们现在是庶吉士,既要言之有物,又要贴合实际,不能再恣意汪洋,……”
冯紫英离开吏部公廨时,也叹了一口气。
这样猥琐发育,何时是个尽头?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觉得自己年轻也是一个坏事儿了,十五岁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你这个人,再说你能写能说,能折腾出事儿,大家还是觉得你是运气机遇以及赶上了某些特定情形下。
当然,好像这也的确是事实,一句话,还得要用不断的成功来积累,而且这成功还不能仅仅在一个领域了。
想到这里离,冯紫英又紧了紧拳头,既然观政不可预测,那么这读书读史一直这样读下去也太过枯燥,总得要折腾点儿什么,才符合自己的性子,或许该利用翰林院这个名头做点儿什么了。
努力吧,少年!
丙字卷 第二十一节 内参,举案说法
七月的京师城正是晒得地面发烫的时候,哪怕是酉正已过了,天色仍然亮得吓人,一条黑狗吐着舌头老娘、懒洋洋地蜷缩在阴凉处,有气无力的看着旁边的马车驶过。
从翰林院出来的冯紫英还沉浸在读史之后的情绪中,当然不是因为读史而感动,而是触动。
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按部就班的上朝散朝,好像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祥和,但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忍不住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威武高耸的午门,冯紫英心中却有些发紧,永隆五年,或许就是西元1607年吧,好像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英国人三艘船抵达了北美,并定居下来,建立了他们第一个殖民地——弗吉尼亚,很快他们就要开始长达一百多年的殖民征服史,偌大的北美大地就要被他们从印第安土著那里夺走。
可是大周呢?冯紫英心情有些沉重,面对北面女真人和鞑靼人的咄咄逼人攻势仍然捉襟见肘,倭寇仍然在袭扰海疆,安南人也在西南滋扰,王朝内部隐忧更甚。
冯紫英突然发现自己来了这个时空两年多快三年了,除了通过读书科举奔到了一个仕途上的预备役——庶吉士,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
面对这样一个用惯性前行的老大帝国,冯紫英意识到金手指和穿越者真的作用不大,你能改变一个人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但你能改变一万人甚至一百万人的思想观念么?
很显然,不能。
从思想上做不到,那么怎么才能改变一万乃至一百万甚至更多的人的观点和想法,嗯,或者让他们服从自己的观念想法,除了权势,没有别的办法能做到。
可这个权势却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这需要从各个方面的积累,所以冯紫英才这么着急。
但是今日齐师给他泼的冷水还是让他清醒了不少,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想得太好,结果就是死得太快。
冯紫英没有试图去彻底改变齐永泰或者乔应甲的观念,嗯,一定程度上可以灌输一些和他们想法较为接近或者他们能够接受的观点,但是若是指望彻底改变一个四五十岁三观早就定型的官场中人,那就有点儿异想天开了。
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一做的。
从齐永泰那里出来时,他就打定主意了。
现在暂时没法做实事,那就只能是在务虚上做文章了。
这是老套路,但是宣传舆论的作用,却是冯紫英深知的,当你把握住这支力量时,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是事半功倍。
而且这么多同学都分布在六部九卿中,这等资源如果不好好用起来,那就太辜负了未来这一两年的好光景了。
马车辚辚走过,跟随着马车而行的瑞祥看见了前面的荣宁街,有心想要提醒一下,但是又怕打扰少爷的思考,便犹豫起来。
一直到冯紫英抬起目光,瑞祥终于找到了机会,“爷,前面就是荣国公府了,那边都下了几次帖子了,爷您看……”
冯紫英忍不住皱起眉头。
香菱都来了府上快十天了,自己的庶吉士生活也就这么有条不紊的开始了,似乎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悠闲,不乏情趣,但却总让人有些心有不甘。
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总得要去。
听闻那贾政夫妇想要送两个丫鬟给自己,冯紫英反而不太想上门了。
倒不是说因为两个丫鬟就被吓住了,而不是太愿意和贾家把关系弄得太黏糊。
原本觉得就是顺手帮一把贾宝玉,然后把贾琏弄来当个工具人用,也就差不多了。
虽然也觉得迎春、探春这两春日后若真是因为贾家败落而可能境遇不好而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总不能直接找上门去告诉对方反正贾家都要垮了,干脆跟着我去当妾吧,那恐怕真的要挨抽。
“算了吧,明日再去。”冯紫英摇摇头,最终觉得恐怕始终要面对,不管接受不接受,这样躲着不是办法,关键在于贾琏既然都透露了口风,薛宝钗的事情恐怕也要有个说法。
马车回到府上,冯紫英便下车直接入院,今儿个是香菱当值。
香菱一来,就算是把云裳给解放了,再也不用随时随地守着等冯紫英回来,这样两个人可以分工合作,把这小院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像当值的,就负责冯紫英起床穿衣洗漱,而另外一个不当值的则负责准备饭菜,而日常其他事务就商量着来。
“爷,那位方大爷早就来了,一直在外院等候您呢。”香菱一边替冯紫英换衣,一边小声道。
“哦?方叔来了?”冯紫英笑着摇摇头,这才几天,这家伙又来蹭吃的来了。
方有度在刑部观政,暂时租了一间房子就在柴炭厂边上的鹫峰寺街上,紧挨着三法司不远,虽然属于金城坊,但实际上距离阜财坊和咸宜坊都不算太远,都在西边儿。
方有度在拜谒完先师庙之后就径直请假返乡了,回去之后便立即成亲。
没想到火力特别猛,不但新婚妻子有孕在身,而且还把一个刚纳的妾肚子也搞大了,弄得方家上下一片欢腾。
原本是那个妾要陪方有度上京的,现在也只能留下了,现在只有两个随着妻子陪嫁过来的丫鬟跟随他上京了,所以时不时要过来蹭吃的。
”怎么回事,眼珠子这么多血丝?晚上没休息好?”冯紫英见方有度这般憔悴模样,颇为吃惊,不是说妻子小妾都没来么,难道这厮还真的把两个丫鬟都收了房,这彻夜鏖战不已?
见冯紫英的表情,方有度就知道这家伙想差了,没好气地道:“昨晚在刑部看卷,一直看到子时才回家,险些被巡捕营的人当贼拿住,……”
“什么卷子这么复杂,让你这么大兴趣?”冯紫英忍不住问道,他没想到方有度进入状态这么快。
“你不知道么?三年前那桩在刑部门口自戕的血案?”方有度轻轻笑道:“总算是盖棺定论了,我这十日里都是查阅案卷,算是把这个案子给弄了个明白,一个并不复杂的案子,却是牵连了无数人,为此而死的人不下十人,乌纱帽被摘的,被降职的,光是五品以上的就有三个,五品一下的五个,还有几个被发配,我看了看,才觉得这官不好当啊。”
冯紫英来了兴趣。
他好像隐约听说过这桩案子,一个赴京京控自戕案,当时闹得很大,主要就是因为一桩多年前杀人案始终未有定论,翻来覆去被推翻,然后拖下来没结果,受害人在家族支持下最终在刑部大门前上演了这一出惨烈事件。
这桩案子的起因就是一桩山村杀人案,死者姓徐,一日夜里被人杀死在村口,该村为两个大姓和少量小姓组成,章、徐两家皆为大姓,并且几十年因为山林、水源和土地之争闹得怨冤不解。
由于此案就在山村中,基本上不存在外来因素,所以此案很快就由泾县衙门审理完毕之后,人犯在宁国府复审时当庭翻供,回来宁国府复查,结果彻底推翻了原来的结果,导致原来的原告一方数人被打入大牢认定为人犯。
最后在南京刑部再审期间又再度推翻,重新指向泾县县衙审判的人犯。
就这样此案又多有反复,一直拖了多年,始终无法定案,最终就是赴京京控自戕在刑部门前,引发轰动,最终由刑部一位主事亲自赴宁国府调查此案,最终查清定案。
一边喝酒,方有度也一边把整个案子娓娓道来。
案子并不复杂,但是却由于初查案件的县令是个举人出身的书呆子,毫无查案经验,却又刚愎自用,而仵作因为奔走百里查验尸体时疲惫不堪,使得验尸时出现了疏漏,忽略了关键死因,而在收集证人口供时明显有差错却因为死因的出错未能得到纠正,所以在定案时便是直接指向了另一大姓章家,三木之下,章家多人屈打成招。
最终在宁国府这一层面集体翻供,然后宁国府在审理此案时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这是徐家为了构陷章家而故意用苦肉计,因为此人虽然姓徐,但是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浑人,于是乎又有徐家十余人被打入大牢,得出的口供也是矛盾百出,最终这个案子陷入了死局。
南京刑部也是多次审案都是沿用原来证词和证据,基本没有重新调查,但证据又无法印证,最终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直到京师刑部门前死者儿子的惨烈自戕。
方有度说得很很生动,连来倒酒的香菱和云裳二人都被吸引住了。
“紫英,你知道这个案子问题出在哪里么?”方有度颇为得意地道。
“出在哪里,无外乎两方面,一个是村中小姓,一个是证人。”冯紫英很随意地道。
“啊?你知道了?”方有度大为吃惊。
“我知道什么了?猜的。”冯紫英摊摊手。
“不可能,你怎么能猜得出来?”方有度不敢相信,这个案子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了结果,但是也是后面反复看完卷子之后才搞明白的,自己先前也没有泄露什么,怎么冯紫英就一下子能猜出来?
“很简答,不是我有多本事,实际上就是你自己泄露的。”冯紫英笑着道。
别说方有度,就算是云裳和香菱两个旁听者也完全不明白方有度在话语里泄露了什么。
“第一,不知道你自己注意没有,你说了两家大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些小姓,如果杀人者就是这两家大姓中人,你部门专门来强调有小姓,嗯,这是人的习惯,……”
方有度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理。
“第二,你说了几遍证人证言出了纰漏,却没有提证人证言为什么会出纰漏,很显然这样的关键问题出了纰漏而不提,自然就是证人本身有问题了,……”
如此简单的推理,让方有度却很是沮丧,“紫英,你这么一说,都让我觉得这案子如果你来办,恐怕根本就不会拖成这样,还翻来覆去五六年!”
“那不一定。”冯紫英摇摇头,“我也就是利用你自己介绍案情时的一些习惯来反推而已,真要让我去审案,只怕也不比那个知县好多少,不过方叔,你觉得这个案子拖了五六年,这其中这么反复折腾,从县里到府里,再到南京刑部,一直到部里边,这样大动静,直接就死了两个人,这还不算判斩的,另外好像还有好几个都是病死在狱中,那么这里边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方有度感觉到冯紫英是有些想法了,但是却又不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沉吟了一下才道:“此案并不复杂,但是要说从县到府,再到南京,问题却很多,比如,知县中举之后到授官,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毫无查案经验,而且因为是才去县里不久,幕僚主要是钱粮师爷,却没有请刑名师爷,所以导致查案时基本上是靠自己感觉,又比如仵作数量不足,缺乏经验,县里仵作年老体衰,而且是临时顶替的,原来的仵作因病而没干了,所以直接导致关键证据除了问题,……”
“……,再比如,南京刑部审案时,根本没有真正复查,基本沿用原有案卷和证据,明知道经历了反复翻供,这种案件肯定需要认真复查证据,但办案官吏草率从事,到最后却因为无法服众,干脆就搁置,严重怠政渎职,才会导致受害人到京师刑部自戕,……”
看见冯紫英手指在桌案上用酒似乎在涂画着什么,方有度终于收住话头,“紫英,你是不是又要搞什么事儿?”
“唔,的确,我再琢磨着,反正在翰林院里闲着没事儿,成日修史读书,不如利用这闲暇,干点儿有用的事情,嗯,比如我打算利用翰林院里这些同学同僚们的修书制诰的本事,写写文章,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像你们这样在各部观政所获的一些感悟,……”
方有度眨巴眨巴眼睛,冯紫英笑了起来,“所以我准备弄一份体现翰林院赞机密备顾问的职责,类似于邸报的,来刊登文章,然后请阁老和六部堂上官们一阅,当然他们也可以写文章,……,这名儿么,咱们翰林院出品,‘内蕴天地,参悟乾坤’,就叫内参吧,你弄一篇出来,我给这个栏目也命个名儿,就叫举案说法!”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二十二节 约稿
方有度走了,满怀希望和激情的走了。
后半顿酒基本上围绕着这篇文章该如何写来探讨了。
准确的说,不是探讨,而是受教,方有度已经感受到了如果自己在这上边能有突出的表现,也许自己这个位居末列的三甲同进士,未必就不能留在京中。
而按照惯例,他这种排序靠后的同进士基本上在观政期结束之后,都是要回到地方去的,去担任推官或者知县应该是正常去向,而且观政时间基本上都要干满三年。
但如果有了突出表现,那便不一样了,内阁阁老,六部堂上官,甚至皇上,如果博得他们的关注甚至青睐,那一切都不在话下。这也是这帮观政的进士和同进士们的最大动力。
对于这类总结性文章,冯紫英前世中从政几十年不知道写过几百几千篇了,如何抓住核心,突出重点,点燃爆点,吸引眼球,这都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方有度好歹也是进士,文采辞藻都没问题,遣词用句甚至都比冯紫英更厉害,关键就是没经验。
这种新东西,估计也从来没有人干过,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夹杂在自己奏章、奏折里边零散性的表述自己的意图,而像这种系统化有针对性的提炼加工,估计就真的是第一遭了。
本来还想留方有度再喝一会儿茶的,但方有度早就坐不住了。
估计他今晚回去又得要熬夜,不过冯紫英也提醒了他,不急于一时,写出来之后先自己反复锤炼,最后再拿给自己审稿,时间还很宽裕。
一份《内参》,怎么可能只有一篇文章?当然要内容丰富了。
不求面面俱到,但是起码要做到让更多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这是创刊号。
既然打定主意要干这事儿,那就要准备周全,这样一份出自于翰林院的《内参》,铁定是要载入大周史册的。
但如何来真正将这份刊物的从萌芽到培育,再到发展壮大,乃至发扬光大,这里边还有不少坎儿要迈。
首先要获得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事的黄汝良的认可。
没有他点头,这份《内参》永远别想出头,另外这类文章大多涉及到一定朝廷政务,相当多还是较为敏感的话题,肯定需要一定程度的保密,那么如果要印刷出来,那就不能在外边去。
翰林院有自己的印刷作坊,主要是为印刷史书和经义提供服务,技术不错,但是规模并不大,冯紫英觉得这也许是未来这个领域的一个契机。
接下来的几天里冯紫英都疯狂的忙碌起来。
除开方有度,还有郑崇俭和王应熊,自然也少不了练国事和许獬。
“子逊兄,海外之大,恐怕你我都是道听途说,唯有那些个真正出入海疆的海商们怕是才真正了解,不知道子逊兄和你们老家的这海商们熟悉不熟悉?”
许獬早就觉得这段时间冯紫英这家伙不对头,鬼鬼祟祟,但是又显得十分忙碌,原本觉得百无聊赖的读史学史也开始感兴趣起来了,还在学习中经常提出一些问题来。
看到他频繁接触京中观政的进士们,许獬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儿,但是却又不好深问。
直到今日这家伙终于找上了自己,许獬就觉得有戏。
“有一些了解,但是为兄到了京师之后就少有接触了。”许獬不清楚冯紫英意图之前,还不敢轻易表态,虽说他也觉得冯紫英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但是他不是方有度、郑崇俭这等盲目崇拜冯紫英的角色,很多时候都需要多考虑几分。
“京师城应该有福建会馆吧?难道子逊兄从来不去?”冯紫英笑着道:“子逊兄,小弟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儿,只要愚兄能帮得上的,当然不在话下。”许獬点点头。
“嗯,子逊兄,你我就不绕圈子了,闽浙沿海民众苦海禁久矣,盖因闽浙沿海多山少地,人多地少,谋生不易,走海谋生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但是从前明到大周,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了海禁之策盛行,但实际上目前海禁虽然依旧,其内里却已经是千疮百孔,执行力度如何,朝廷也心知肚明,但是一旦提出解除海禁的话,我们都能想到肯定会遭遇很大的反对,……”
对于冯紫英在解除海禁上的态度,许獬是早就知道的,甚至朝廷一些有心人也一样清楚,否则也不会有馆选庶吉士上他受人之托来了那一回“交易”。
当然,不是说人家看上了冯紫英这个人有多么大分量和影响力,而是更看重冯紫英背后的人以及他出身所代表的群体。
同时冯紫英所代表的的北方士人也是一个关键。
朝廷中最反对开海的就是北方士人文官,另外武勋群体作为军中举足轻重的力量,也一直持反对态度。
而冯紫英不但是武勋群体中异军突起的佼佼者,而且其背后两大佬——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的中坚力量,而且齐永泰极有可能日后会成为北方士人的代表人物。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的态度和影响力才显得格外特殊。
许獬微微点头,“紫英,若非如此,开海又如何能这般艰难?”
“海禁之初或许有其理由,但是时移世易,小弟认为当初实施海禁的一些理由和原因都不成立了,而相比之下开海带来的益处和必要性却越来越大,可是好像朝廷内部一旦涉及到这个问题大家就是相互攻讦,固执己见,久而久之,就成了为了反对而反对,鲜有真正涉及到具体原因和理由了,……”
“紫英,你有何意,只管说出来。”许獬隐约揣摩出一些东西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冯紫英打算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
“小弟之意,子逊兄文采风流,那么能不能以闽浙沿海民众面临的困苦生活先写一篇文章来,让朝中诸公,尤其是从未去过南方的北方朝臣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形?”
就这个?许獬大惑不解,就这个也值得如此郑重其事的来和自己一说?
“子逊兄,其他小弟暂时不便透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小弟也会配合有一篇文章,嗯,到那时候也许就会有一些不一样,……”
许獬也知道此子素来谋定而后动,而且一动就基本上是一击必杀,必定能够达到其目的,而且让自己来写这篇文章根本不算什么,必定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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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难得啊,专门请为兄来饮酒。”坐在冯紫英对面的男子不过三十出头,面色灰白,颧骨高耸,一双眉毛微微上挑,极有气势,“照说该为兄替你庆贺才对,会试殿试馆选,你这是一帆风顺,为兄在你这个年龄都还在为秀才资格而苦读呢。”
夕阳垂落在窗棂格上,在地板上映出斑驳陆离的窗花,一具很有唐仕女风格的屏风半遮半掩的摆放在这房间里,多了几分慵懒安逸的气息。
“楚材兄,你我之间何必在意这些?”冯紫英笑着替对方斟上酒。
“紫英,我知道你家境好,但就你我两人,还专门弄这一间,未免太奢侈了。”一口山东乡音,正是冯紫英的老乡兵部职方司主事耿如杞。
“嗯,不是小弟奢侈,而是想要和楚材兄谈一些比较隐秘的话题,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冯紫英漫不经心地放下酒壶,“本想寻个安静地方,但是许久没有和楚材兄一唔,觉得还是要有些酒才能让许多话题更能尽兴,所以才选了这里。”
耿如杞略小而精神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惊讶的光芒。
自己这位小老乡可是庶吉士中的风头人物,甚至连一甲三位的风头都被他抢走不少,现在入了翰林院,还以为会安分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才多久,半个月吧,看样子又要不甘寂寞了。
冯紫英没有提话题,耿如杞也不问,二人便说着闲话,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耿如杞见冯紫英仍然不提来意,忍不住摇摇头:“紫英,你可真的耐性好啊,非得要为兄来问你,怎么就专门请为兄和这顿酒,如果是这样,那该把君豫也叫上才对。”
练国事和耿如杞的关系也不浅,不过今日话题二人对谈更合适一些。
“兄长稍安勿躁,小弟其实一直在想还如何来说这个话题,……”冯紫英沉吟着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
“什么话题让紫英都这么为难,这可真的罕见啊,紫英你的名声现在可不小,虽然还未正式入仕,但愚兄看我们这一科的庶吉士们都找不出一个能赶上你的了。”
耿如杞是元熙四十一年进士,比冯紫英他们早两科,但他没能入选庶吉士。
“小弟不知道楚材兄对开海一事的态度,嗯,另外也想问一问楚材兄,如果开海的话,对我们山东,比如登莱和辽东那边有何意义。”冯紫英一字一句的问道。
之所以要找耿如杞,那是因为开海在南方是海商们的事情,但是对于北方来说,开海就比较复杂了,涉及到政治和军事上的影响。
乙字卷 第二十三节 不鸣则已
冯紫英从来不会小瞧这个时代的官员们,他们或许没有自己与生俱来的眼界,但是他们却能清楚的分析出利弊得失。
海禁和开海,博弈从前明开始,当前明和大周为了保卫北方边陲不被游牧民族击破而不得不迁都京师城时,就决定了这场博弈会一直持续下去。
大家都知道帝国的经济重心早就转移到了南方,江南、湖广,这才是重心,京师城从钱银到粮食再到绫罗绸缎布匹,什么都需要从南方来。
北方日益残破,尤其是九边之地始终遭遇着草原上游牧民族如跗骨之蛆般的撕咬,使得北方经济基本上是以一种维持生计和抗御外敌入侵的这种状态下反复煎熬着,加上这几十年老天爷的不作美,使得整个北方都处于一种每况愈下的情势下。
可以说从在经济上来说,北方已经没有了和南方抗衡的资本,但是北方的特殊地理优势又使得任何一个王朝都从来不敢轻视北方,无论是北方士人还是北方边防,前宋的悲惨故事没有人愿意重演,哪怕是再坚定的南方士人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北方沦陷,那么唇亡齿寒,南方一样会陷入绝境。
正是这种利益和权力之间的博弈才使得海禁和开海处于一种诡异的僵局下,海禁从明面上仍然继续,但是内里像闽浙大海商们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甚至如火如荼。
但不得不说这种朝廷制度上的禁止仍然让他们有一种随时处于危险境地的状态下,无论你做得多么隐秘,无论你交通到了朝廷哪个层面,一旦雷霆之下,便再无幸免,所以他们也渴求着在朝廷制度上的解放。
对于北方士人以及他们代表的阶层来说,南方开海可能带来的冲击不可预测,但毫无疑问南方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从中获益,而对他们来说,一无所获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支持呢?
要让他们支持,要么是能让他们直接获得利益,要么就会危及自身利益,要么就是要利益交换。
耿如杞也被冯紫英的问话给震住了。
这道题可不浅。
开海,而且还直接涉及到了山东和辽东,并不单纯是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战略利益。
冯紫英可以知晓一个大概趋势,但是他却很难说得清楚这开海能够给北方带来什么,做不到这一点,你很难说服这些北方士人对开海支持,哪怕是不阻挠。
但有一点冯紫英还是清楚的,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北方士人,尤其是对与辽东有着密切关系的山东、北直来说,辽东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两直省的利益。
那么如果能让辽东、北直与山东这三地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并让他们觉得开海可以从中获益,不管是经济利益还是安全收益,那么或许这道题就要容易许多了。
”紫英,你是要做什么?想要推动朝廷解除海禁,开海?”耿如杞放下酒杯,颧骨两边的脸颊略略发青。
他不敢再喝了,他要好好想想冯紫英的每一句话。
冯紫英哪来这份能耐?除非是他背后的人,想到这里,耿如杞心中都有些恐惧,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代表,如果他们两人态度有变,那么海禁之策还能维系多久?
“楚材兄,不要紧张,我只代表我个人,嗯,您也别误会。”冯紫英知道耿如杞想偏了,“真的。”
耿如杞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也是北方士人,但在兵部更多地还是考虑军事上的问题,经济上的这些他大略知晓,却不精通。
不过冯紫英很坚定的态度还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朝廷每一次政策的调整都会带来剧烈的震动,从财赋到人事,而开海更不简单。
“那你想干什么?”耿如杞重新捏着酒杯,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开海就那么可怕么?”冯紫英反问。
“哼,对某一个人甚至某一家人来说,也许无足轻重,但是对大家来说,恐怕就未必会接受了,你知道光是这春闱南北卷的分卷都是我们用了多少力量争取来的么?难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南方学风更盛,但我们想如此么?我们其他方面付出更多,当然应该要得到更多!”
耿如杞轻轻哼了一声,经济上的失衡,已经让南方在朝廷上越来越占据优势,这一点哪怕从皇帝到北方士人都在努力,却都难以扭转。
“楚材兄,问题是要想得到更多,那我们就需要有更宽广的路子来,而不是光靠别人的施舍,固本强基才是王道。”冯紫英沉声道。
“你觉得开海对山东和辽东有益?”耿如杞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了。
“如果是单纯这两地,意义不大,但是如果把朝鲜和日本加入进来,这利益就不小了,而且这不仅仅是海贸通商上的,对于我们控制朝鲜,防止倭人野心复炽,意义重大,小弟相信楚材兄应该比小弟更能理解。”
冯紫英的话让耿如杞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提到的固本强基当然不仅仅是之南北之争而已,而且也触及到了耿如杞最担心的辽东问题,女真人的咄咄逼人威胁到了辽东生存,辽东一旦失手,那朝鲜必定会投向女真人,朝鲜的人力一旦被女真人所用,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紫英,你想要愚兄做什么?”耿如杞收拾起其他心思,问到最现实的问题。
“简单,楚材兄,我就想请楚材兄分析一下辽东、北直和山东三位一体的重要性,那么这三地开海对巩固辽东的防御和日本朝鲜的利益一体的可行性和意义,……”
冯紫英直白的话语让耿如杞又是一阵思索,良久方才苦笑道:“紫英,你这道题可把愚兄给考住了,若是边务这一块倒是可以,但是涉及到利益一体,嗯,涉及到和日本朝鲜开海的利益评估,愚兄恐怕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楚材兄,未必就要局限于你们兵部嘛,户部,工部,通政司那边,你都可以探讨求援嘛,我相信你们那一科中肯定会有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研究的,……”
冯紫英循循善诱。
”那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就算是能行,那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拿得出来的,这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而且对错与否,愚兄自己都说不清楚。”耿如杞叹息不已。
冯紫英知道对方被说动了,毕竟这既关系到朝廷在辽东的战略,同时也牵扯到辽东、北直和山东这北方士人相当大一块利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值得认真琢磨。
“理不辨不明,楚材兄可以多在相关的情况阐述上花工夫,至于说是非对错,利弊得失,摆出来,供大家来探讨嘛。”冯紫英笑了起来。
“大家?紫英,你这是要干啥?”耿如杞警惕地道:“是你们翰林院要搞事儿?”
“不,不,放心,一切都会按照规矩来。”冯紫英一摊手,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难道我这个庶吉士身份都难以让你放心?楚材兄先前不也是在担心什么吗?嗯,很多人都盯着我呢。”
“哼,紫英,我知道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得要悠着点儿,莫要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耿如杞告诫道。
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里,冯紫英一直在忙碌着这些方面的约稿联络工作,都是单线联系。
不得不说这个庶吉士读书真的是幸福生活,真正的清贵生活,比起书院读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是如此才给冯紫英提供了充分的时间和机会来做这件事情。
这个《内参》能不能一鸣惊人,既要看文章的可读性和可靠性,还要看能不能抓住看点,所以他选择的都是一些敏感点,能激起广大反响的话题。
没办法,在现在还没有资格对朝廷政务直接介入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就是掌握舆论工具了。
大周朝显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朝廷邸报能够为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提供一些信息外,大家对外界更多的了解和判断还是靠相互的讨论,这种相对封闭和滞后的信息沟通模式显然会越来越落后与时代。
好像欧洲要出现报纸也应该就是这两年了,冯紫英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抢先在这上边留下自己的印记,想想以后自己的大名也可以在文化历史中留下一笔,还真的是值得人期待的。
就目前来说,这个规划构思中的《内参》还谈不上真正的报纸,只能算是一种邸报的变体,或者说邸报的深化挖掘版,更多地还是为朝廷服务。
但当这个头开好了,并发挥出巨大作用时,自然就会有很多聪明人想到更多,一些利益群体也会加入进来,为着各自的利益主动为其附加更多的商业属性,最终其中的商业属性会不断的膨胀,最终演变成为其中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使得这项事业的发展进入新高度。
历史往往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