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五节 应景
被冯紫英的话给弄得目瞪口呆,贾宝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冯紫英这话是在开玩笑,赶紧笑着道:“冯大哥,您现在都是二甲进士了,再等一下可能就要在朝廷做官的人了,还来抢我的袭人?”
“怎么,舍不得?”冯紫英一边示意大家进入自己院子里的正厅,一边半真半假的道:“我可是诚心请老师啊,我府里边也就云裳一个人可心,可云裳要跟着我,这买回来的小丫头没人教,我看袭人完全可以来我们府里当个女管家嘛,要不借用一段时间再还给你。”
见冯紫英有认真的迹象,贾宝玉嚇了一大跳。
这袭人可是他的心头肉,断不能被别人给盘走了,只是这冯大哥如果真的到父亲母亲那里一开口,这没准儿还真的能要走,忙不迭地道:“冯大哥,我屋里就全靠袭人和媚人她们俩给兜转了,她要走了,我那屋里就要乱套了,千万使不得。”
“冯大哥这样做可不对,怎么能夺人所爱呢?”黛玉心里有些不高兴,故作平静地道。
倒不是因为冯大哥要袭人,而是觉得冯大哥从一进门先是和史湘云,然后又是和宝二哥以及丫鬟们说笑,却连话都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这让她有些不适应了。
“林妹妹说得也是,不夺君子之好,那我夺林妹妹的所好行不行?”冯紫英笑着道:“把紫鹃借给我也行,在我府里来呆一段时间,让云裳和你作伴,怎么样,紫鹃?”
“冯大爷,那婢子可当不起,婢子是老祖宗指给小姐的,婢子也只能侍候小姐。”紫鹃也知道冯紫英是开玩笑,不过态度还是要摆端正。
“哟,这么忠心护主?难怪林妹妹和你就像两姊妹一样。”冯紫英摇了摇头。
仔细打量了一下今日林黛玉的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秀才长袍,略显纤瘦的面颊比起去前年还是多了几分血色,看样子张师那方子还是有些效果的,眉若春山,眼含秋水,顾盼流波,一张宛若樱桃的檀口与这张已然开始展露出绝美之姿的面庞搭配得恰到好处,加上这一身宽大的长袍,翩翩若仙的身姿便是男装一样吸引人。
“林妹妹身子可是好些了?我看这脸上气色都要好许多了,嗯,还得要坚持啊。”冯紫英没有说坚持什么,这是双方的秘密。
黛玉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尤其是冯大哥当着众人面关心自己,而且还有双方的秘密。
看见黛玉的眼眸一下子就明亮起来,冯紫英也心中暗自好笑,这丫头还是那么招人怜惜。
“三妹妹这段时间可还是看些杂书?我听宝玉说,你也常托他偷偷买些书看,连带着他心都学野了,……”冯紫英随口给宝玉栽一坨。
“冯大哥,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啥时候和你说了……”
宝玉一下子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尤其是看到探春不敢置信的神色,更是冤屈。
“那不是你说的,又能是谁呢?三妹妹喜欢看杂书,除了托你买,还能有谁?环老三,还是侍书?”
冯紫英也知道宝玉和和探春关系很好,这等杂书,恐怕也只能是他去帮着买,环老三恐怕探春未必信得过。
至于侍书,一个丫头若是替主子买这等书,被拿着只怕就要撵出去了。
随便几句话就把宝玉和探春都逗弄得惊慌失措,看在史湘云和林黛玉眼中,都是忍俊不禁。
“二哥哥,探丫头,冯大哥一看就知道是诈你们俩的,瞧瞧你们的模样,这不是此地无银么?什么杂书,怕是**吧?”史湘云格格娇笑,笑得花枝乱颤,妖娆风流,莫过于此。
探春忍不住又要去撕闺蜜的嘴,史湘云赶紧躲到林黛玉背后,三个丫头又打闹在一块儿,看得冯紫英和贾宝玉都是感触万分。
冯紫英是感触此等情形,那红楼十二钗乃至副钗又副钗的人物们,最终却变成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知道今世中这等场景还会重演,或者说还会在什么程度上重演呢?
冯紫英可不认为自己可以解救所有人,便是有此心,也无此力,而且有些人也未必就值得一救。
贾宝玉则是触景生情,如果这等姊姊妹妹都能环绕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为自己喜,为自己忧,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
只可惜这等情形却并非自己独享,还有眼前这位冯大哥一座大山横亘,委实让人遗憾。
冯紫英和贾宝玉两人心思各异,不过那目光落在三女身上,自然还是让三女感受到了一些异样,尤其是黛玉和探春,自然就收敛起来。
见三女面对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自在,冯紫英也笑了笑,“今儿个来我这里,也没准备,我们府里可比不得荣国府,小桥流水,花园假山,只有这等蜗居,……”
“冯大哥,先前我们下车时便看见隔壁两家老宅好像都在拆了重新营造,似乎是和你们这边连为一体了?”贾探春显然要比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和一门心思都在冯紫英身上的林黛玉更注意这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们府上可就不比咱们府里小多少了。”
“嗯,是家里把隔壁两家旧宅院买了下来,重新修建,这可不是我们一家,还包括我大伯家。”冯紫英倒也没有遮掩什么,“我大伯还有一个姨娘在大同,无人照顾,我父亲有意让她也搬回来,以便照顾,所以有一部分算是我大伯那边的。”
几女都知道冯家的情况,一门三房,两门绝嗣,而且都是战死边地,和贾家、史家这等也是以武功起家的勋贵还有些不同。
人家是一直在边地奋战,而贾家、史家都是祖辈从龙打下这片基业之后就靠着祖辈余荫坐吃山空了,也难怪人家冯家现在还能出一任总兵。
“冯大哥,你现在考上了二甲进士,都忘了替你道贺了,袭人把礼物拿出来,恭贺冯大哥了。”贾宝玉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冯紫英这才看到几个丫鬟手中都拿着物件,显然应该是用来道贺自己的物事。
贾宝玉送上的一方砚台,看得出应该是有些年成的老物,不过冯紫英对骨董这一类不太懂,估计也不会便宜,还是很感谢的收下了。
黛玉的是一把檀香木折扇,细密的木质扇叶用丝线连接在一起,十分别致精巧。
探春的则是一枚自己结的璎珞,乃是用一些细密的木珠结成,那木珠当是檀香木,这倒是和黛玉的檀香木扇有些相似,不过这是探春自己结成的,那就要用心许多了。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的拱手一礼:“冯大哥,我可没啥好东西当贺礼,要不就为你唱一曲算是道贺了吧?”
冯紫英乐了,“好啊,史家妹妹高歌一曲,那我这小院蓬荜生辉啊。”
史湘云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往那里一站,陡然抬头挺胸:“身名不问十年余,老大更能谁读书?林中独酌邻家酒,门外时闻长者车。小生姓王名维字摩诘,太原人也。……”
听闻这史湘云高歌一曲,却是唱戏,黛玉和探春都是脸色微变,而贾宝玉却是忍不住击掌叫好。
这年头只要是玩票,那都是雅乐,贾宝玉显然也是经常出入过这等场合的,所以不觉得史湘云这玩票一唱有什么,但黛玉和探春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
倒是冯紫英有些触动,史湘云在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沦为一名船伎,便是以卖唱为生,今日她却突兀的为自己道贺长了这一曲,难免有些让人心里膈应,难道这丫头今生依然要应这个验?
现在史家是个什么状况他不知道,但是应该是史湘云父母早亡,她是跟着两个叔叔,而那两个叔叔也应该不太成器才对。
不过最终为何沦为船伎,这恐怕也不仅仅是史家没落那么简单,没准儿也是掺和到了某些不该掺和的事情中才对,否则以金陵四大家族的余荫,怎么也不至于去沦为那等为生。
贾宝玉却哪里知晓这些,见冯紫英注视着史湘云,目光里有些深沉,便笑道:“冯大哥,云妹妹这一《郁轮袍》如何?”
冯紫英哪里知晓什么《郁轮袍》,但见宝玉眉飞色舞,估计也应该是当下时兴戏曲,只能点头:“果真是非同凡俗,冯大哥在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史家妹妹就是对牛弹琴了。”
“冯大哥你又来了,甭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恩荣宴上那一首诗都在京师城里传开了,听说那王象春本是这一刻进士里尤擅作诗的,却被你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给弄得现在都不敢在人前谈诗了。”贾宝玉不悦地道:“我知道冯大哥不喜欢作诗,但是诗词歌赋也是读书人陶冶情操教化万民的必备之策,若是单单靠经义策论,岂不是太单调枯燥了么?”
“宝玉说得也是,不过这首诗可真的不是我写的。”冯紫英俏皮的眨眨眼,“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这首诗是我写的啊,嗯,摘抄的,摘抄的。”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六节
对于冯紫英的这种恶趣味,贾宝玉和几个姑娘自然都无法理解。
他们只能认为冯紫英觉得能够在仕途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时政策论可能才是冯紫英最看重的,所以他对自己的诗文才华反而懒得提起,免得遮掩了他更擅长的东西。
这倒是让贾宝玉很是遗憾,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诗词歌赋,那自己也可以多交流一番,顺带展示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可是冯大哥是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半句都不想提诗词歌赋,这也让他很是郁闷。
倒是史湘云很机敏,觉察出冯紫英不想谈这方面的事儿,主动转开话题。
”那冯大哥你现在进士也考中了,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呢?”这恐怕是在座几个人都很关心的问题,毕竟这考中进士之后据说既要入仕做官,但是究竟如何入仕做官,包括贾宝玉在内的几个人就不太清楚了。
“不是我打算干什么,而是朝廷需要我们干什么。”冯紫英见贾宝玉居然也有些关心的模样,也颇为好笑,这家伙不是一直对仕途经济不屑一顾么?怎么这会儿也有些兴趣了?
“冯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贾宝玉对仕途经济不感兴趣,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感兴趣并不代表就能无视这一切。
看看自己大伯和父亲,甚至母亲和老祖宗对这个进士身份的看重程度,就知道这个进士身份能给一个家族带来多么大的改变。
这冯家似乎就要因为冯大哥的中进士发生改变了,所以他也很好奇,冯紫英以后究竟会是干什么?
是和自己父亲一样,每日去工部点卯混日子么?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在朝廷做官这个概念显然还有些遥远,似乎是每日里到部堂里边点个卯,议议事儿,好像就叫做官了,却完全不知道做官的真实含义究竟是什么。
不过要对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将做官真实含义,肯定为时过早了,但冯紫英觉得还是可以适当给他们普及一下入仕做官的目的和意义。
冯紫英简单的把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的职责和他们介绍了一下,然后又介绍了翰林院的价值和意义,再谈到进士观政的本质。
一干人才明白这里边所谓入仕的门道如此之多,也才了解这不是读了书就能当官,这里边还需要不断的学习和磨砺。
在冯紫英家中盘桓了一个时辰,几个人才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探春忍不住道:“不知道你们感觉到没有,冯大哥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很明晰的规划和目标,嗯,你们瞧他在介绍朝廷里各个衙门的制度权责时都格外清楚,该干什么,怎么做才能做好,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感觉就像已经在里边干过一般,可是他连观政都还没有去过呢。”
史湘云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探丫头说得对,冯大哥似乎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去向,嗯,他不是说了么?要争取去馆选庶吉士,然后观政一年到两年,再出仕,宝二哥,你可得要向冯大哥学习,……”
一句话就让贾宝玉兴致低落下来,贾宝玉恹恹的道:“我可没法和冯大哥相比,我连举人都考不过,二甲进士对我就像一个梦,嗯,我也不喜欢去学经义策论,冯大哥明明会写诗,就是不肯承认,他就是一个……”
“禄蠡?”史湘云笑着替宝玉补上。
贾宝玉讪讪的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林黛玉脸色已经很难看,而探春此时也还是摇头表示不认同:“宝二哥这个说法用在别人身上可能行,但是我觉得冯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和冯大哥都说过好几次话,他都在说做官的目的不是为了当官而当官,而是为了让百姓的生活更好,少一些痛苦,多一些美好,他特别厌恶痛恨那些碌碌无为混日子的官吏,……”
黛玉见探春主动反对贾宝玉的看法,脸色好看了许多,但话语却毫不客气:“宝二哥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大哥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他先前不也说了,为官一任,就应当造福一方百姓,不管是在哪个衙门当官,都应当对得起自己的俸禄,禄蠡这个词难道还能用到冯大哥身上?就因为他不愿意把更多地精力用在写诗上?”
贾宝玉其实话一出口时就知道得罪了林妹妹,但没想到连三妹妹也这么反对自己,内心更是郁闷。
而且这禄蠡两个字也是云丫头说出口的,自己只不过是下意识的一句话,而且没出口就收了回来,只不过原来自己就多次说过那些去科考的读书人是禄蠡,早就在这些人心里形成了印象,所以就弄成这样。
但现在他也没法去解释,只能闭着嘴不高兴。
史湘云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词儿就能惹来这么大麻烦,估计宝二哥和林姐姐、探丫头都对自己不高兴了,眼珠子一转,立即先要转开话题:“你们说冯大哥只比我们大两三岁,为什么就比我们懂那么多?而且在他面前,总觉得他好像要比我们大许多似的,嗯,你们说冯大哥现在也考中进士了,岂不是要考虑婚事了?”
她没注意到在自己这话一出口之后,林姐姐和探丫头身子都是微微一颤,而贾宝玉也是一怔,喃喃自语:“这个时候,冯大哥家里怕是许多人家都想找上门去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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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自己还被史湘云和贾宝玉两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这两日里,便陆续有人来上门询问情况的,当然,都是打听自己有无定亲,有无纳妾,这也让母亲和姨娘都是精神振奋。
自家儿子突然一下子格外紧俏起来,而且敢登门的,肯定都是自己掂量过分量的,自我感觉匹配得起自家儿子和冯家的,当然不会太差。
当然,现在也还处于打听和传递信息阶段。
按照惯例,这一类婚姻都需要双方相互了解,然后如果确定双方家庭都有这个意图,那么就会进入下一个阶段,男方向女方提亲,但在此之前如果女方特别有意,也会主动向男方传递自己某些方面优越条件,以提升自己的吸引力,这其实基本上就是意味着欢迎你来提亲了。
三天被母亲身边丫鬟第五次叫入房中,冯紫英知道这事儿恐怕得和母亲有个交涉了,否则这样无休止的把自己叫去说事儿,虽说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这样太频繁,他也受不了。
”母亲,这个情况我已经知晓了,我也给父亲去了信,六月是庶吉士馆选,您应该知道这对于我来说的重要性,所以儿子现在也没有多少心思来考虑此事,您有什么都暂时搁一搁,等到六月庶吉士馆选之后再来说,好不好?”
还没等字开口,儿子就给自己泼了一瓢冷水,但是段氏兴致却丝毫不减,“铿哥儿,为娘知道,这肯定要好好选一选,人家也只是来透个信儿,让咱们家里知晓一下有个女儿还没嫁,咱们不也是多几个选择么?娘也就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娘的意思是你需要不需要去征求一下你的几位老师的意见?”
冯紫英颇感惊讶,自己母亲居然能想到这一出?
看见儿子惊异的目光,段氏也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铿哥儿,这几日里来的,基本上都是你父亲原来的一些同僚家里托人来的,嗯,家世也和咱们家差不多,也算门当户对吧,可是你现在都考中进士了,你姨娘和我都在琢磨,如果再和这些家结亲,合适不合适了?只是咱们对那些个京中士林文官之家也不太了解,呃,也有一些人来问过,可是那些个家庭我们没接触过,所以……”
看来自己母亲终于意识到现在冯家,不,应该是自己的身份和以往不一样了,不能再用原来冯家的身份来套用到自己身上来了,所以在婚姻上也需要更慎重,或者说需要有更“长远”的打算了,冯紫英内心有些好笑,但是也有些感动。
父母永远都是为儿女向最好的一面考虑,哪怕他们的这种方式未必是最正确的,但是却肯定是相对最合适的。
“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向几位业师表明我的婚姻想法?”冯紫英强忍住自己的笑意,这可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避免自己母亲盲目的替自己物色婚姻对象,看来母亲也明白自己未来的前途和几个业师息息相关,所以这等婚姻大事也需要征求业师的意见了。
“嗯,其实你父亲在你考中举人之后就来信和我说过,要多征求你几位老师的意见,嗯,也包括的婚事,当然只是请他们帮忙斟酌一下,或者了解一下有无合适的,最终还是得你父亲和为娘来决定,……”
段氏也显然防着自己儿子挟天子以令诸侯,真要拿着老师的意见来糊弄自己,而且自己这个儿子做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不得不防。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七节 嬗变(第一更求票!)
“母亲之言,儿子明白了,这六月是庶吉士馆选,儿子也会去拜会几位老师,届时有机会儿子也会征求老师的意见,不过母亲其实不必这么急于求成,儿子年龄也还早,再说,等到儿子馆选成功成为庶吉士之后,不是有更好的选择机会么?”
冯紫英只能用这种设想来打动母亲了,否则母亲在这件事情会无休止的投入巨大精力,让自己也跟着受累。
“姐姐,铿哥儿这话也有道理,若是铿哥儿能馆选庶吉士成功,怕是会有更多的人上门,您也有更多地选择余地,另外没准儿铿哥儿的老师也会有好的人家说给您呢?”
小段氏早就得到了冯紫英的眼色示意,要她帮着敲边鼓,瞪了一眼冯紫英,还是说了话。
段氏也觉得自己儿子和妹妹说得有理。
铿哥儿也才十五岁,登上一年半载也来得及。
而且张太医也说了,铿哥儿必须要年满十六岁之后才能行男女之事,所以这就更早了,现在无外乎也就是想替他寻个最合适的婚姻,先定下来。
只是作为冯家主母,段氏最希望的还是早些能为冯家香火续上,唯一这一个独苗,委实让人心焦。
“铿哥儿,你老师那边,须得要准备去感谢的礼物娘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嗯,具体怎么去送,你自己斟酌,莫要让别人说我们冯家失了礼数,你也不懂规矩。”段氏点点头,“就着这几日里,你也去把这些事情办了罢。”
冯紫英考上了二甲进士,青檀书院居功至伟,可以说冯家上下都对青檀书院感恩戴德不尽。
谁曾想到一个原来在国子监混日子的监生,能在两年多时间里连过乡试会试殿试,一举考中二甲进士?
而且前任业师现在是吏部左侍郎,无数人想攀都攀不上的关系,而引他入青檀书院的举主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一样是万人侧目的官场大佬。
即便是现在青檀书院山长官应震和周永春一样是士林大儒,尤其是官应震,一旦重新复起,铁定也能在六部担任一个侍郎职务。
这些关系营建起来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是莫大的帮助。
大小段氏再说是妇人家,但是对这些关系还是十分了解的,深怕自己儿子恃宠而骄,淡了这层师生关系。
她们却不知道冯紫英是最理解通过书院结成的各种关系的重要性,不但是自己这些业师,就算是书院的普通教授教谕,他都要备上一份礼物,以感谢这两年来对自己的教导和帮助。
当然就算是本次春闱的座师方从哲对自己不那么看重,甚至有些反感,他也一样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去登门拜会了一番,只不过方从哲显然不太认可自己这位“弟子”罢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本身自己的经义水平就不高,加之观点上有未必符合方从哲的治政思路,所以被冷落也是在所难免,不过自己只要尽到心意也会对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日后便是再也无人能用师生结党这一层来构陷自己。
这个时代座师房师与弟子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才是最重要的,相比之下这业师反而都要排在第三位去了,当然实际情况则未必如此。
像青檀书院、崇正书院、白马书院、崇文书院这类明显带有相当政治色彩,以及山长、掌院都是士林名儒的书院,业师关系显然就更重要。
但是像一般各直省府学或一般的小书院中考出来的学子,要攀上朝中大佬关系,自然就只能依托这座师房师的关系。
这也是大周朝政坛官场一个最鲜明的特色。
冯紫英无力改变这种局面,就只能去适应这种局面,甚至还要利益最大化的利用这种局面,尤其是在自己有用这样巨大优势的情形下,如果不将其利用好,那简直就太蠢了。
看看在自己会试和殿试中乔应甲和齐永泰发挥出来的作用,就明白了这有多么关键和重要了,而下一步的庶吉士馆选,估计还会成为一个龙争虎斗的战场。
冯紫英回到自己屋里,一眼就看见云裳在仔细的揣摩那个香囊和璎珞。
看见自己回屋,云裳忙不迭的起身,“少爷回来了。”
“怎么,还没揣摩够?”冯紫英含笑看着这丫头,云裳脸有些发烧,“少爷,林姑娘和三姑娘都是心灵手巧,林姑娘的这个香囊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欸,三姑娘的这个璎珞选材也很精致,花了很大心思。”
黛玉的香囊是在临走时紫鹃悄悄交给云裳的,这才是黛玉真正的贺礼,那个檀香折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
探春的璎珞都是花了这么大功夫,黛玉的礼物怎么能后人?
冯紫英也没想到黛玉这丫头还真的心思慎密,来了这么一出,只是不知道她在看到了探春送给自己的礼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或许她以为只有她自己才会有这样心思吧。
不过探春的璎珞已经算是带着某些还不算太明显的意义色彩了,那么这香囊无疑就很明显了。
冯紫英也在想丫头在绣这个香囊的时候,不知道是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
想着那娇俏羞涩而微红轻蹙的玉靥,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意动神摇。
自己好像真的在慢慢融入这个时代,而前世的许多感觉正在逐渐钝化。
自己正在逐步的嬗变称这个时代的人,比如心安理得接受贴身丫头和几个小厮仆人的侍候,甚至没有了少了还不习惯,完全没有了最初的那种不适应。
而前世遗留的记忆也逐渐变成一种类似于书本知识一样的烙印了,不再带有多少感**彩了。
这种异变带来的直接变化就是自我默认和同化,重新塑造了自己的人格角色。
冯紫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自己在力图改变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同时,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也在悄无声息潜移默化的改变重塑自己。
就像自己一度幻想过的,娶了黛玉,然纳探春当媵妾,嗯,让云裳和晴雯来给自己当通房丫头,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哪怕现在做不到,至少也可以向着这个方向奋斗不是?
嗯,探春当媵妾有难度,但是让云裳和晴雯给自己当通房丫头,很难么?有难度的问题不是才更有挑战性,更有意义么?
接过香囊和璎珞,冯紫英也有些心动。
这两样物件无疑都是花了心思的。
冯紫英没想到黛玉都能给自己绣一个香囊,他再不通时务也知道这香囊意味着什么。
而同样璎珞的含义虽然要隐晦浅淡许多,但同样也足以说明自己在这位三妹妹心目中确立了某种特殊地位了。
这年头婚姻之约只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香囊不必说,便是璎珞都一样很容易理解为某种特殊含义。
冯紫英还真是有些佩服探春的勇气,起码她回去之后,肯定会面临林丫头的莫大敌意和宝玉、湘云的熊熊八卦之火。
这倒还真有些符合探丫头的脾性,敢作敢为,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点上,她要比迎春、惜春这两位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少爷,看样子林姑娘和三姑娘都有些喜欢少爷,少爷想过以后怎么办么?”云裳也很好奇这一点。
她不太明白林黛玉和贾探春之间身份上的差别,但是也能感觉得出来两位姑娘的心意,这也同样关系到自己日后的命运。
谁要是真的要嫁过来,那就会成为自己的主母,自己若是如太太所说那样被少爷收了房,那就要侍候少爷和太太二人,想到这里云裳就有些心慌意乱。
谁更适合作为自己的主母,云裳知道自己是无权置喙的,但是她很想知道少爷会选谁。
像是看穿了云裳内心的心思,冯紫英看着这张其实并不输黛玉、探春多少的俏靥,忍不住捏了一把那吹弹可破的粉颊。
“你操这么多心干啥,还早着呢。你只需要把少爷时候好就行了,别管谁未来给少爷当少奶奶,都没谁能欺负你。”
有时候无意间很随意的一句话就能直击心境,让人心花盛放。
云裳身子微颤,却不言语,不像往日那般少爷捏自己脸颊时还要躲闪一二,这一次却是任冯紫英为所欲为。
目光溶溶,春波流盼,那份少女的姣美妩媚竟然在这一刻陡然绽放,让冯紫英的呼吸顿时紧了几分,连带着手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
这丫头也长大了,也是满了十四岁,上十五岁的人了,再不像两年前那样青涩稚嫩了,已经有了魅惑人心的魔力了。
强压住内心奔放的**,冯紫英轻轻摩挲了一下云裳的面颊,收回手,“放心吧,云裳,你这一辈子是跟定少爷了,想跑也跑不了,也没有人能撵你走,我娘不行,其他人更不行。”
“就是少爷撵云裳走,云裳也不会走,云裳宁肯死。”云裳抬起眼眸,那灼灼燃烧中的目光中只有忠贞和炽热。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八节 内闱
被云裳的这份坦诚炽热的感情给灼烧得一震,冯紫英一时间有些恍惚。
饶是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多时间,既经历过生死考验,也同样面对过艰难苦熬,应该说这两年间他对自己未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挑战都有了足够思想准备,自认为自己可以面对一切了,但还是被云裳这份纯真火热给震动了。
“云裳,难道你就不怕少爷会娶别的女人当少奶奶,甚至还会纳妾,收其他通房丫头么?”
冯紫英忍不住又挑起云裳的下颌,面对面的直视着对方的眼瞳道。
“为什么要怕?云裳只知道少爷疼惜云裳就足够了,少爷要娶妻纳妾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收通房丫头那不也是少爷一句话的事情?太太早就希望少爷能早点儿长大,好娶少奶奶和姨奶奶生子,替冯家延续香火,……”
云裳很坦然的面对冯紫英的目光,略感惊异的道,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对么?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像云裳这样一个自小被家里收养的奴婢,只要能跟随在自己身边已经是让云裳觉得是最幸福的一生了,怎么可能奢求她有其他的想法?
这个时代和社会背景决定了她的意识和感情,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背景。
想到这里,冯紫英却对云裳更珍爱,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宠溺:“难道云裳就没有想过以后替少爷生子,延续冯家香火?”
“啊?!”如同被火炭烫了一般,云裳这一回却是像被吓住了,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见房中乃至屋外并无其他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声音略颤地道:“爷,这话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冯紫英还真的被云裳的表现弄得有些纳闷儿了,先前都那般勇敢,自己这句话怎么了?
“别说爷还没娶少奶奶,就算是爷娶了少奶奶,府里边都说过,哪怕丫头收了房,没有太太的同意,也不能……”云裳羞得没有再说下去。
冯紫英慢慢回过味来了,平静地道:“这个府里边是指谁?我娘还是姨娘?还是她们身边的明嬛她们?”
云裳一震,赶紧道:“没有,少爷,没有谁,就是云裳自己揣摩的,觉得恐怕不能在少奶奶之前……”
这是不允许妾和通房丫头在正妻之前生子,嗯,这在有些大户人家里边的确有这个规矩,但是那也要看情形,像冯家这等家庭,一门三房单传,恐怕就不敢这么做了。
自己姨娘都说过母亲甚至都想过先让自己纳妾或者有收通房丫头以便能早日有子承接香火,当然这是最初的想法,可能在自己考中了举人,甚至考中了进士,为了谋求一个更好的婚姻对象,或者要考虑以后屋里的安宁,母亲就要斟酌平衡了。
尚未娶妻就有宠妾庶子,恐怕很多家世良好的女子就要多考虑了,而宠妾在正妻前生子也会有一些隐忧,毕竟长子的身份也还有些不同。
自己母亲和姨娘恐怕不会和云裳说这种话,如果是她们俩说的,云裳不会用府里边这个词来代替,就会直接说,而那也就可能是母亲身边这些贴身丫鬟了。
但这究竟是传递母亲意图,还是自行揣摩加以发挥,甚至就是不愿意见到云裳在自己这边得宠,就不好说了。
而且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知晓,也不好去找她们证实,只能猜测。
这也就是像鸳鸯这样的丫头为何在贾府地位为何那么高的缘故,毕竟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贾母,而像明嬛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代表了自己母亲的意思。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自己居然也会陷入这种类似于宫闱权谋的纠葛中,明嬛明珠几个多半是知晓了自己婉拒了母亲的安排,心里有些失望或者不满,但会不会借此机会就来打压云裳还不好说,只能是以观后效了。
没想到自己府上也会随着成员的增加,家庭的扩大,渐渐向贾府那样的模板演进,那可真的要小心了。
这个时候再逼云裳说是谁说的也没有多大意义,自己知晓有这方面的事情就是了,而且现在说这些也的确为时过早,本来只是逗弄云裳这样一句话,居然还引开了这样一个潜藏的问题,真还让冯紫英有些意外。
“少爷,其实云裳觉得没啥,不管太太怎么安排都是有道理的,您看看和咱们府上相似的人家就知道了,各家都有各家的规矩,未必都一样,但是都肯定都是有缘故的。”
云裳倒是反过来宽解冯紫英,倒是让冯紫英越发增添了几分对云裳善解人意的喜爱。
“嗯,云裳这么贴心,我都在想离了你我该怎么办了。”冯紫英坐回椅中,云裳也站在了后边替冯紫英按摩肩膀,“少爷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和老爷才是咱们府里主心骨,云裳不过是一个侍候人的下人,哪里当得起少爷这样?嗯,太太也说要安排人进屋来,不知道少爷和太太有没有商量好?”
“嗯,太太和姨娘身边的人我是不会要的,至于安排人买丫鬟回来,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冯紫英有些好奇,云裳好像以前一直不太在意,甚至是觉得就是该多一两个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却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少爷是不是看上了晴雯?”云裳一句话让冯紫英身体一震,差点儿要扭过头来看云裳,倒是云裳笑嘻嘻地道:“少爷是不是惊奇云裳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惊讶,自己对晴雯的确有些好奇和关注,但是说看上这个词儿,是不是有点而过了?嗯,好像也不算太过,晴雯那一日来自己府上时,自己的确多看了几眼,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云裳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来。
在云裳面前,冯紫英倒也没什么不敢承认,只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晴雯那一次来府里时,云裳就觉得少爷看她的目光有些独特,就像是要把人吞下去一样,不过晴雯这丫头的确长得挺俊,她现在在贾府那边也有些受气,若是少爷能把她要过来,那就太好了。”
云裳这个主意出得连冯紫英都吓了一跳,“云裳,你可千万别瞎说,晴雯长得漂亮,那也不及你,至于说好像没有趣要别家府里丫头这个规矩吧?”
“嘻嘻,少爷这是违心之言吧?云裳可赶不上晴雯,不过那丫头脾气太烈太倔了,比云裳还难伺候,但云裳觉得她性子干净,就算是和你吵架,那也是吵过就算了,不会记心里,云裳就喜欢和这样人的相处,……”
冯紫英终于转过身来了,看了一眼云裳,这丫头应该还是担心自己顶不住母亲的压力,明嬛、明珠她们最终要进自己屋,所以才想要用这一招先发制人曲线救国的招数吧?
不过也可以理解,估计明嬛明珠这些丫头进了自己屋,她这个从后院选进来的丫头难免就要受气了,而且这些丫头又有自己母亲贴身丫鬟的身份,便是自己也要尊重一二。
“傻丫头,别想太多。”冯紫英摇摇头,看得云裳心里发慌,难道自己一点儿小心思也被少爷觉察了?还是少爷误解了什么?
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去要别人府上的丫头,当初说要袭人,哪也不过是逗弄宝玉。
晴雯固然颇入他眼,但也还不至于让他去贾府所要一个丫头,那太掉份儿了。
当春闱大比的后续事宜都差不多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六月份的庶吉士馆选了。
那同样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博弈色彩的考试,并不完全考所谓的东阁考试。
三甲同进士大部分都要排除在外,大周立国以来几十科中,每一科中三甲同进士中被馆选入庶吉士的也就一二人,很多科干脆就是一个没有,都是从二甲进士中选入。
但表面上所有二三甲进士都可以参考馆选,会通过考试和内阁阁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堂上官来商议敲定,这有点儿像是殿试的情形,但是这一次却不需要皇帝来亲自审定,基本上是敲定之后上报人选,皇帝只需要朱笔批准即可。
按照惯例,庶吉士人选一般在十五到三十人之间,每科不定,根据馆选情况自定。
内阁阁老在馆选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是六部堂上官也有一定的发言权,往往这个庶吉士馆选,其实就是一个利益的博弈过程。
上一科庶吉士馆选中,青檀书院考中的七名进士中有三名都是二甲进士,但是却无一人进入庶吉士,而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中则分别有二人和一人进入庶吉士。
这个情况很大程度就源于上一科时,阁老和六部堂上官里,没有几个愿意为青檀书院说话。
但这科情况就有些不同了,齐永泰强势复出,担任了吏部左侍郎,而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乔应甲也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这场馆选恐怕就是一场龙争虎斗了。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九节 潜在危机
回到书院的感觉无疑是最让人愉悦的,这有点儿类似于衣锦还乡的感觉。
西园的同学还剩下不少,但基本上都是未考上的,考中进士的许多人中都已经回家了。
大周朝廷对进士们还是很人性化的,大比结束到庶吉士馆选还有三个月时间,这期间就是进士们变相假期,可以请假归家。
当然这主要是针对三甲这一部分人,而二甲进士们就要看自己了。
毕竟二甲进士们面临着的馆选,仍然要在东阁进行一场考试。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场考试空怕不是决定性的,甚至比不上二甲进士的名次更重要,但是如果在东阁考试发挥特别突出,仍然能为自己馆选增添不少机会,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机会,大部分二甲进士都会全力以赴留下来拼搏一回。
对于青檀书院来说,今科的表现可谓大获全胜,十八名进士,已经压倒了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包括江南的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崇正书院今年的表现其实也不差,除了杨文弱获得探花外,他们还考中了十二名进士,而且这十二名进士中有四名是二甲进士。
相比之下,像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今年分别只考中的十六名和十四名进士,看起来仍然高过崇正书院,但是他们在规模上都要比崇正书院大许多,参考人数也更多。
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北方书院和南方书院在声势上取得相对较为平均的一年,当然实际上,南方士子仍然稳稳压过北方一头。
“嗯,子逊,献征,孝可,孩未,梦章,克繇,还有紫英,今科你们还有其他三甲几个同学算是为咱们青檀书院争了光,……”
官应震非常高兴,看着眼前这几位青檀书院中的人才,内心也是格外自豪。
其实另外还有两位,一个是已经是状元的练国事,他不需要再参加庶吉士馆选,直接就授翰林院修撰,成为今科授官第一人。
还有一位韩敬,韩敬在二甲进士中发挥不佳,名列第十六,甚至排在了冯紫英之后,而且也因为其业师汤宾尹的缘故,在考中二甲进士之后便主动脱离了青檀书院,跟随其师汤宾尹去了。
韩敬虽然一直在青檀书院读书,但是其却似一直像是游离于青檀书院之外。
其来读书也是因为其师汤宾尹与官应震的同年关系,但实际上像这两年青檀书院的大部分活动,韩敬都没有怎么参加。
这也使得书院很多同学对其很不满。
他自己也知晓这个情况,所以在考中二甲进士之后,也只是回了一回书院,向山长、掌院和几位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和教谕道了别,便翩然离去。
所以在韩敬离开之后,书院里也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过官应震倒是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韩敬本身也一直与汤宾尹保持着密切联系,更像是汤宾尹寄放在自己这里的挂名弟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作为同年他代为照料了两年,也算是尽了心了。
许獬率先叩拜,算是这几年里对师恩的感谢,其余弟子也都是跟着跪拜。
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都很坦然承受了这一礼,他们当得起。
作为书院的两个主要负责人,几乎所有事情都要由他们来安排部署,而且书院学子的情况不一,也需要分门别类的加以指导辅导,有针对性的帮助他们提升。
像宋统殷十六岁就在青檀书院读书,一读就是九年,第一科连秋闱都没过,第二科也就是上科才算过了秋闱又在春闱折戟,今科才算是真正考中进士。
和山长掌院的沟通就显得很轻松了,现在这几位都已经是大周的准官员了,一到两年的观政期结束,他们就会被授官。
这几位都是二甲进士,起步就是从七品,三五年之内就会破格提拔,一般都会提拔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的位置上,也就是意味着会破格提拔三级以上,这就是进士的威风,也是其他选官永远不具备的。
“子逊不必说了,为师估计庶吉士跑不掉,照理说以紫英的二甲第九,也该没问题,但是紫英稍微特殊一些,还真不好说。”官应震也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人了,对这等情况十分熟悉。
“一是年龄太年轻,虽说庶吉士有要求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俊才,但紫英这个年龄委实太夸张了一点儿,据我所知大周这么多科里,十八岁以下的庶吉士基本上没有,嗯,也许今科就又会有两个,一个是侯恂,一个是紫英,……”
官应震的话让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既有些艳羡,也还带着几分善意的揶揄,“官师说得是,紫英这个年龄,让我们这些师兄们都汗颜啊。”
考中进士基本上就算是从青檀书院毕业了,和青檀书院脱离了从属关系,而对官应震的称呼也从山长改为了官师。
“诸位师兄打趣了,刚才官师不也在说这年龄太年轻也是劣势么?”冯紫英倒是很坦然。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劣势,但是越往后,这个年龄就越能变成优势了。”
宋统殷也是山东籍人,和冯紫英算是老乡,不过他要比冯紫英足足大十岁,但在二甲进士里已经算是年龄的了。
“献征说得是,越是往后,这个年龄优势会越明显。”官应震接上话,“但现在的确有些麻烦,特别是阁老和六部堂上官有些人可能就会以此为由,故意挑刺。第二就是大家可能都知道了,紫英的文章从会试到殿试都有一些争议,估计在馆选上,不管紫英的东阁考试如何,都会有人要借此做文章。”
这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在文辞经义上的不足和在时政策论上观点优势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才会导致在会试和殿试上他的策论都引发争议,这难免又会延续到庶吉士的馆选上。
照理说,二甲前十名基本上就是庶吉士的天然人选,鲜有二甲前十没能进入庶吉士的,而竞争一般都是在二甲前十以后的这些进士中产生,这也是惯例。
但是既然是惯例,那就有特例,总还是有那么几科中会有前十的进士落选馆选,但都基本上是自身有问题,比如年龄偏大已经将近三十五,又或者品行不佳外界有反应,但像冯紫英这种因为年龄偏小和文章引发争议而可能落选的,还真是第一个。
当然现在也还只能说是可能,可既然是官应震说出来,那么也就意味着的确这中可能性还不小。
二甲进士中,许獬基本上能敲定没问题,而宋统殷和罗尚忠名次靠前,可以一搏,但是希望都不太大。
毕竟比照上科庶吉士只有十六个名额,今科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差距,那么只有二甲前三十的进士才具备竞争力,而宋统殷和罗尚忠都在三十开外,宋统殷三十八,罗尚忠五十五。
至于说其他几位都在百名开外,那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官应震和冯紫英二人。
“紫英,此事你务必要小心,我知道乘风兄和汝俊兄可能都有一些考量和安排,但是据我所知,恐怕不希望入选庶吉士的人也很多。”官应震的话让冯紫英也是心中剧震。
官应震和齐永泰虽然很多观念理念近似,但是一来他们两人不是一科同年,二来官应震是湖广人,湖广籍官员在朝中也自成一派,与所谓的江南派士人官员虽然都属于南方士人官员,但是又还是略有区别。
而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官员的代表,一个是来自北直隶,一个是来自山西。
所以官应震能得到的消息肯定是从另外一个渠道来的。
“官师以教我。”冯紫英知道齐永泰和乔应甲肯定在为自己努力,但是如官应震所说,庶吉士或许在外界看来和二甲进士区别不大,但是只有在朝廷内部的人才明白庶吉士的意义,而很多人恐怕就未必愿意看到自己成为庶吉士。
缺乏了庶吉士这道台阶,要想进入翰林院就难比登天,而没有翰林院的资历,日后你要入内阁就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光是一道非翰林不入阁这句已经被人们背熟了的话就足以让没有翰林资质的人难以解脱。
官应震沉吟着,站起身来走了一圈,“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以及大理寺中,为师尚能为你周旋一二,但是内阁三人中,沈、方二人恐怕都对你印象不佳,必定出言反对,只有叶进卿一人或许还能有所圆转。”
叶进卿就是叶向高,他的字是进卿。
如果三个阁老都反对的话,那么冯紫英就算是有其他六部堂上官的支持,一样无法入选庶吉士,所以官应震说必须要说法一名阁老对自己的入选持支持态度。
“这恐怕要乘风兄亲自出面去见叶向高才行。”官应震迟疑了一下,“但是乘风兄的性子,紫英你也知道,他肯定会支持你,但是要让他去向谁低头,恐怕很难。”
乙字卷 第二百节 背后是谁?
冯紫英离开官应震公廨时,就已经到了恐怕这一场庶吉士馆选不像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轻松了,甚至会超出齐永泰和乔应甲之前的预料。
自己是否入选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庶吉士馆选名额问题,甚至还关系到了某种政治风向的趋势。
如官应震所言,沈一贯宁肯不当这个首辅也要捍卫其首辅和内阁的权力,而方从哲明显对齐永泰和乔应甲的一些政治理念是不认同的,那么在自己这个依然开始出挑露头的角色肯定会坚决反对,这基本上不可能得到妥协。
馆选的关键在于内阁阁老们的意见是否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堂上官们达成一致。
再说简单一点儿,那就是如果三名内阁阁老都赞同或者反对,那么这个人选肯定会被通过和否决,无论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的堂上官们意见如何。
如果三名内阁阁老意见不一致,那么这个人选就需要获得足够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的堂上官们支持才行了。
齐永泰、乔应甲他们或许能够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这边帮自己争取一些支持,比如顾秉谦、张景秋这些人,官应震也愿意出面帮忙,但是在内阁这三位中,难度就比较大了。
或许唯一的机会就是态度相对较为中立的叶向高,但从本质上来说,此人恐怕也是不太欣赏自己的,要让他点头,如官应震所言,也许就需要齐永泰亲自出面去协调。
嗯,也许这已经不叫协调,甚至可能就是叫低头了。
对于齐永泰的性格来说,这恐怕太难了。
默默地思索着,冯紫英走出走廊,却听到一声呼喊:“紫英。”
“子逊兄。”见到是负手站在另一头的许獬,冯紫英略感惊讶,还是疾步走了过去。
“和官师谈完了?”许獬含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压力?”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嗯,官师觉得小弟要想馆选庶吉士,可能会有一些阻力。”
“嗯,走吧,我们走走。”许獬似乎知晓这个情况,点点头。
冯紫英也不多问,便和许獬并肩而行。
目前书院中,除了练国事已经确定入翰林了,唯一有希望的恐怕就是许獬和冯紫英二人的馆选庶吉士了。
许獬没说的,二甲第一名如果都不能入选庶吉士,恐怕就要引发广泛质疑了,内阁恐怕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冯紫英可操作余地就多了。
冯紫英感觉之前自己似乎有些小瞧了这位诗剑风流闻名的师兄了,对他的印象更多地还是停留在他的文才上。
冯紫英和许獬的关系不算是最密切的那一批,比起和练国事来,要差一些,也比不上东园的几个同学,但是却又要比宋统殷、罗尚忠这一批老西园师兄要密切许多了。
毕竟那一日在青檀白石面前的对仗,顿时让二人名声大噪,加上后续的各种活动,许獬都是活跃分子,所以接触就比较多了。
“子逊兄对这一次二甲头名还算满意?”冯紫英先挑开话题。
他感觉许獬可能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但是大概是尚未把言辞斟酌好,但这么僵着场面也不合适,所以干脆自己来找话题。
“嗯,略有遗憾,我原本以为自己殿试发挥不错,应该是有希望进一甲的,不过看了看三甲名单,也算合理吧。”许獬淡淡地道。
“也算合理?子逊兄这个说法很有深意啊。”冯紫英也笑着道。
“紫英,你这方面洞察力应该比愚兄更敏锐更精准才对,难道是来考较愚兄么?”许獬也灿然一笑,“君豫兄是河南人,真长是浙江人,一北一南,然后文弱是移籍到顺天府的湖广人,这不就是最完美的三甲么?朝廷大概觉得这样才是最公允的安排吧。”
冯紫英也没想到许獬把这个问题看得这么透彻,对许獬又高看了几分。
估计这进士里边懵懵懂懂的人还很多,虽然他们知道这南北卷之分,但是这如何具体运作,在各个层面如何体现出来,才不至于引起内外非议,这都是相当考较当政者的政治手腕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甲也就是要体现这样一个平衡,对南北学子也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练国事是北方学子代表,黄尊素则是江南士子的领袖,而杨文弱在京师大名鼎鼎,其父还是都察院御史,但是其却是附籍在京师的湖广人,而湖广也是南方士人中一个仅次于江南士人的群体,一样需要一个代表。
所以说,这个安排简直堪称完美,连冯紫英都不得不佩服殿试读卷官这帮人的本事。
“嗯,子逊兄这么一说,小弟还真的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冯紫英微微加快了步伐,跟上了许獬。
“紫英,别在愚兄面前演戏,君豫就说过,咱们这一科考中进士的同学里,就属你在这方面最是敏觉,而且还最年轻,简直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嗯,他也最看好你,愚兄也有此感。”许獬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听得一阵汗颜,自己是最敏觉么?还真的是老天爷安排,谁让自己这个莫名其妙踏入这个时空中的人要有这样一段里程呢?
“子逊兄,您和君豫兄过誉了,可能也是因为小弟生在一个武勋家庭,家父常年在大同边地戍守,难免要和朝廷兵部、五军都督府已经地方上的衙门打交道,接触多一些,见得多一些罢了,要说本事,您和君豫兄的表现已经足以证明一切了,再说了,小弟这等文才经义水准,恐怕拿出去都很难让人信服的。”
冯紫英自谦的话没有让许獬在意,“紫英,不必妄自菲薄,你把王象春给弄得下不了台的那首诗便是愚兄都自认很难在那种场合下一挥而就,嗯,那句赠言,据说李尚书非常欣赏,虽然当时他还是板着脸,但是下去之后可是赞不绝口,认为你能秉承圣人之心,有忧国忧民之志,……”
冯紫英颇为诧异,他以为李廷机这种古板方正之人应该是对自己印象糟糕才对,没想到一句对仗也能让李廷机印象扭转?
“不要把朝中大臣们都想得那么狭隘嘛。”许獬似乎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惊诧,微微一笑,“其实你在会试和殿试中的表现固然招来了很多反感,但是同样也吸引了很多人关注,甚至欣赏。”
关注应该是一个中性词,就是注意力,既可以转化为正面的,也可以转化为反面的,要看下一步发展,但是关注度无疑是很多人都渴望的。
无人关注,那才是最悲哀的。
“或许关注是有的,但小弟有自知之明,这个年龄,还喜欢发表一些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靠谱的看法观点,欣赏恐怕就未必能获得多少了。”
冯紫英一直在揣摩许獬的心思和来意,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许獬这么来找自己,肯定会有目的。
纵然自己和他是同年同学,但是如此关注自己的问题,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儿好奇。
“也未必。”二人已经走到了白石之下,“紫英,还记得前年我们俩在这里的交锋么?”
“呵呵,如何能不记得?天下无敌手,时间有英雄,子逊兄,你我现在算得上是英雄么?”冯紫英似乎也被激起了豪情。
“唔,从我们俩的年龄上来说,在很多世人眼里,恐怕我们也勉强算是英雄了,但你我都知道,现在我们俩都只能算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说的话无人听,发表的观点无足轻重,从这个角度,我们别说什么英雄,连个够分量的角色都不算,不是么?”
许獬的话让冯紫英点头,但是迅即又提出不同意见,“但子逊兄,我们年轻不是么?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的确,年轻时优势,但是紫英,你想过么?三年后又是几百进士出来,又是一批三鼎甲和庶吉士出来,这份优势还能维持多久呢?”许獬反问。
冯紫英微微眯缝起眼睛,点点头:“当然,这份压力可能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存在。”
“所以,紫英,你必须要进庶吉士。”许獬沉声道:“书院需要你进庶吉士,你自己也需要。”
冯紫英悠悠道:“小弟当然想,但子逊兄当知道这庶吉士馆选主导权系于谁之手?小弟的文章得罪了很多人,内阁阁老们恐怕都不待见小弟。”
“紫英,未必。”许獬神秘的一笑,“据愚兄所知,有些人只是觉得你的文才略逊了一些,不符合你的名声而已,至于说你的文章观点,我觉得倒是见仁见智呢。”
“比如?”冯紫英知道戏肉来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比如你对倭人和开海的一些观点。”许獬似乎完全不在意冯紫英的态度。
“哦?”冯紫英心中一跳,看来这自己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这许獬绝不简单,他背后是谁?
乙字卷 第二百零一节 纵论,交易
稳了稳心神,冯紫英当然知道开海是一个在大周朝廷内部极其敏感的话题。
不是没有人提过开海,但是开海的利弊一直在朝廷内部争论不休。
同样即便是支持开海的群体中,也一样观点不一。
更多的还是倾向于支持选择一到两个港口进行有限的开海,所有对外海贸都只能局限于这一两个港口中,其他地方仍然急需要严密实施海禁,防止海盗、倭患和西洋夷人的渗透和袭扰。
他在会试和殿试的两篇策论中都提到了对倭患和开海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会试那篇策论中也用了较多篇幅阐述开海对财政的积极意义。
冯紫英估计这两篇文章应该是在朝廷内部被一些人关注到了。
但是由于缺乏充分的实地调研,冯紫英也难以判断开海究竟能给财政带来多少直接税赋收益,而这恰恰是永隆帝最看重的。
至于说给地方上民众带来多少直接间接的收益,冯紫英估计这现在还不是永隆帝和内阁阁老们所关心的。
闽浙沿海和海贸相关的士绅商,或许已经有意无意的和一些观点一致的官员有了共识或者默契,但是朝廷内部官员对海禁祖制的这种观点仍然十分浓厚,主流观点仍然是坚决海禁,杜绝倭患和海寇,这让朝廷中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谈到开海。
特别是近期西洋夷人在广东的出现,尤其是耶稣会教士的出现更是引起不小的震动,使得朝廷内的一些人更加坚持海禁。
“子逊兄,看来你对开海和倭患也很关注啊。”冯紫英轻笑。
“紫英,不能不关注啊,愚兄是福建人啊,没有哪个福建士人会不关注这一点。”许獬在“福建士人”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冯紫英心中微动,“这么说来,子逊兄也赞同开海,那对倭患怎么看?”
“开海关系重大,愚兄现在也很矛盾,难以抉择,但是总还是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就能杜绝海寇和倭患?可是从前明到大周,这百十年来,朝廷一直坚持海禁,就差点儿我们闽浙沿海老百姓内迁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既然做不到,而海禁的结果仍然不尽人意,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方略?”
许獬目光灼灼,语气也略微提高了几度,“可是朝廷这么多年的海禁,对开海的反对声音很大,都认为开海会带来的危险和威胁,特别是现在西夷的出现,紫英应该知道吧?广东那边越来越多,甚至在南直隶和闽浙也都出现了,朝廷竟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冯紫英已经基本上能够确定,这许獬应该是代表着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甚至是某一个群体来说话了。
嗯,福建士子,这个群体在朝廷内部虽然不算太多,但是利益却比较一致,就是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
许獬只是一个尚未出仕的士子,随便怎么说,那都影响不大,至少不会对其授官有多大影响,即便是有,也会有人帮他出面消除。
自己也一样,但为何要找到自己头上来,这是交易么?
“子逊兄,以小弟的理解,如果要探讨开海之略,首先需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利弊。”冯紫英略作思索,便回答道。
“利弊?”许獬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安静下来,“紫英这是一字千金,说出了真谛啊。”
“呵呵,子逊兄过誉了,其实天下之事就是这么个道理,无论何事都有利弊,关键在于利弊得失的大小,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兴建水利是好事么?开办学校是好事么?肯定大家都知道这是好事啊,可花的银子呢?也许兴建水利的银子更需要放在军饷上防御外寇,或许开办学校的银子就该用来修建一座桥,以方便民众生活,利弊何以衡量?”
冯紫英随口举了一个例子,然后继续向下说:“开海的利在哪里,弊有什么,对朝廷是一说,对当地百姓是一说,很多人觉得这可能不一致,有冲突矛盾,那么这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点一滴来搞清楚,这才能判断出优劣好坏。”
“我朝的海禁是延续前明,前明海禁初始之由是缘于朱氏一族起家之时闽浙海寇猖獗,而且一直反对朱氏,所以在朱氏建国之后便刻意打压,进而形成了海禁政策,我朝前期也有开海呼声,但是随着倭地内乱,大批流亡倭人流窜于海上,生计无着,就开始从走私到抢掠发展,……”
“……,而由于我朝海禁政策,也使得沿海部分海商利益受损,进而一些海商便于倭人勾连,成为走私的陆上窝点,反过来这种走私和海寇就直接破坏和影响到了朝廷和百姓利益,自然更要严加打击,而这种循环自然也就愈演愈烈,直至今日,……”
“……,也幸亏是壬辰倭乱对倭地浪人产生了冲击,加上现在德川一族在倭地尚处于稳固统治阶段,所以海疆还算相对平稳,一旦德川一族意欲通过对外战争来巩固自己统治,或者受制于内部压力希冀从外部获取利益,那么我朝海疆还会遭遇严峻挑战,……”
许獬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对海疆形势了解得相当透彻,只是他也有些搞不明白冯紫英怎么会对倭地内部局势如此了解,怕是兵部职方司也未必能了解得这样细致入微吧?
听说冯家在山东那边颇有营生,难道冯家在山东也有海上营生?如果是那样,那就好解释了,而且也更有利。
许獬心思越发灵动。
“那紫英觉得当下海禁利弊得失如何呢?”
“以小弟拙见,海禁的弊是远远大于利的。”冯紫英很坦率,这是自己在会试殿试的文章中也表露出来的态度,没什么好遮掩的,这也是许獬背后的人找到自己的缘故吧。
“哦,愿闻其详。”许獬耐心地道。
“先说弊吧,大部分反对的都觉得如果开海,会加剧海商走私,但这是建立在开海只设立一两个港口前提下,大周开国初期不是就提议在月港和宁波设立市舶司么?可是我大周从辽东到安南,偌大海疆,涉及到七八个直省,民众何止千万,难道广东和辽东的海贸也必须要到月港和宁波,那又有何意义?人家肯定要去走私,但如果能合理安排市舶司所在,那么这一点起码可以得到很大改善,……”
“还有就是担心开海会壮大倭寇势力,加剧倭寇袭扰,但实际上除非把沿海民众全部内迁,否则你是断不了与海上倭寇联系的,这个担心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子逊兄应该清楚这一点,现在海禁状态下,那些倭寇难道就从我们大陆上获得补给还少了了么?”
许獬微微点头,闽浙沿海岛屿众多,海岸线曲折,民众商贾参差不齐,要想断绝这些倭寇与大陆联系,太难了。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当初朝廷沿袭的朝贡制度,让大周不堪负担,尤其是来自倭地的朝贡,所以朝廷才会断绝朝贡,最终又导致了这些所谓朝贡使团和海上倭寇勾结起来,……”
“当然,还有一些人为,开海可能会让更多的西夷人进来,危及到朝廷统治,但是不开海他们就不来了么?现在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大周的周围,倭地,南洋,我们拒之门外就是在掩耳盗铃,与其那样,为什么不坦坦荡荡的接触和了解他们?”
“这些所谓的弊,实际上归根结底是朝廷觉得这样有损大周朝廷威严,管理麻烦,没有一个明确规范的管理例制,没有意识到开海禁能带来哪些利益,或者说当初不觉得利益有多大,索性就干脆海禁这样一绝了之。”
“那么利呢?”
“利,从现在角度来说,开海可以解决很多沿海地区贫困民众生计,跑船也好,海贸也好,码头生计也好,都起码能带来一份填饱肚皮的活计,第二,可以更多地卖出咱们大周的出产,同时换回来我们大周老百姓所需要的东西,嗯,甚至是朝廷所需要的东西,比如,香料、银子和铜料,但这是建立在一种全新的贸易模式之下的,而非原来的朝贡,……”
“紫英,你是说要从海贸走私变成公开走私?”许獬眼睛一亮。
“如果能够给朝廷提供商税,那就不叫走私了,子逊兄,这个观念要搞清楚,如果说能够给朝廷提供可观的丰厚的税赋和收入,那就算是走私,那也是我们大周朝应该支持的走私,不是么?”
冯紫英微微一笑,这笑容笑起来落在许獬眼里,却是这般的诡异。
这番话蕴藏的内容和含义实在是太丰富了,让许獬一时间都难以体会明白,而其带来的冲击力则更大,许獬需要消化,然后再来把这些观点传递过去。
“紫英,可以写一份比较详细一点儿的策论么?”许獬沉吟了一下才道。
“需要递交到朝廷么?”冯紫英笑了起来,恐怕这才是真正的交易,“可我现在不是青檀书院学生了啊。”
“那你现在是二甲进士了啊。”许獬也同样报之一笑。
乙字卷 第二百零二节 后备力量(乙字卷完)
许獬传递过来的消息让冯紫英精神也是为之一振。
这意味着自己在会试殿试中的表现在士林文官群体中并非都是收获的敌意和不满,嗯,还有关注,而且有些关注已经在开始向靠拢走近这个趋势发展。
这是一个好兆头。
在冯紫英看来,会试殿试的题目其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
这意味着内阁的表现已经压制不住永隆帝对朝政状况的不满,使得永隆帝在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一个渠道,来寻找志同道合者了,当然也可能会吸引到一些投机者。
冯紫英也不确定自己算是永隆帝的志同道合者,还是算是投机者,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自己分量太轻了,永隆帝的看重不过是千金买马骨罢了,嗯,或者是用来钓自己背后的大鱼。
龙禁尉不至于连自己背后代表的人和群体都搞不明白,永隆帝一样是有的放矢。
回到书院,免不了是要和一干同学们把臂言欢的。
三甲进士们基本上都回老家了,毕竟庶吉士馆选和他们没关系,而到观政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正好是衣锦还乡的好时候。
剩下的二甲进士中也有几个还是回家了,比如像方震孺、范景文、贺逢圣他们几个也只是在书院里呆了一日,便启程回家。
只有许獬、冯紫英、宋统殷和罗尚忠几个人留在京师。
许獬也只呆了一日便离开了,他不太担心馆选。
“紫英,馆选有没有把握?”这个问题被无数人都问了无数遍了,不过在许其勋、孙传庭和宋师襄、傅宗龙面前,冯紫英没有太多解释,“问题不大,好歹我也是二甲第九吧,阁老们要黜落我,也要有个合适理由吧。”
没有参加会试和殿试的这些学子们,在消息和信息上就明显与已经是进士的这些同学拉开距离了,而冯紫英的二甲进士身份,也足以让傅宗龙他们几个为之仰视。
下一科他们首先还要面对秋闱大比,秋闱之后才能说得上春闱,而三年后当他们还要为秋闱发起冲击时,冯紫英如无意外都可能要在翰林院里边等他们了。
这种巨大差距使得傅宗龙原本还残存的一些不太服气也早就烟消云散了,秋闱你可以说是侥幸,春闱会试呢?殿试呢?难道还都能是侥幸?
至于说许其勋、宋师襄和孙传庭三人,本来就与冯紫英关系莫逆,在冯紫英考中举人乃至进士之后,与三人关系也一样未减,甚至更为亲善。
“那就好,听说庶吉士和一般的二甲进士未来授官时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以紫英的才能,若是不能入翰林院,那就太可惜了。”孙传庭也接上话。
这原来书院的山西三杰也分崩离析了。
原本最风光的陈奇瑜却在会试上折戟,颇为失落。
倒是郑崇俭这个不声不响的家伙,居然考中了进士,这不能不说让很多人都意外。
孙传庭没过秋闱倒也正常,毕竟他表面上是和冯紫英一年的,最后一问,还比冯紫英小一岁。
“我倒是更希望有机会到地方上去打磨一下,不过翰林院能去当然更好。”冯紫英笑着道:“伯雅,我考走了,下科恐怕你就是最年轻的了,嗯,你们几个都要争取秋闱春闱一起过。”
“紫英,我们都想啊,谁愿意读了三年再三年?”宋师襄原本是一口陕西话,但是在书院呆了几年之后,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了,“下科不中再读三年的话,我都二十四了,家里边怕是失望至极了。”
“是啊,下科不过又要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呢?”傅宗龙也叹息一声,“玉铉还算是考过了秋闱,春闱没过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精神,这几日里才算是缓过气来,我们连秋闱都没过,下科还面临秋闱呢。”
对于这几个同学,冯紫英还是很上心的,年龄都和自己相仿,而且经义根底都比自己强不少,甚至都比方有度略强,秋闱没过很大程度还是因为各自所在的直省竞争太过激烈,再经过三年洗礼,冯紫英相信这几人肯定会有一个好结果,自己当然要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虎臣、仲伦、一衷、伯雅,我经历了秋闱、春闱乃至殿试,还是感觉到了比起前几科的一些变化,那就是在时政策论上越发重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份感觉?”
冯紫英的问话让几个人都是精神一振,傅宗龙首先开腔:“紫英,你说的这一点我们也有感觉,但是秋闱还不太明显,听说春闱变化犹大。”
“嗯,去年秋闱也算是比较明显了,我是指相对于永隆元年的秋闱,我预计永隆七年的秋闱还会延续这一趋势,甚至更突出,而且你们的经义水平都不差,再有两年多的习练,肯定还能更上一层楼,所以我建议你们要更多的在时政策论上下足功夫。”
冯紫英的话足以引起众人的重视。
许其勋也扬起眉毛,“紫英,书院其实也在这方面有所调整,说实话,能进书院的,经义根底都不会太差,嗯,你算一个特例吧,但是时政策论也需要长期的积累,比如下科可能就要涉及到未来三年的许多方方面面的朝务,……”
“这正是我要说的。”冯紫英点点头,“我估计今明年书院的规模还会有进一步扩大,山长和掌院也都准备进一步多从朝廷邸报中来获取一些时政朝务方面的情况来进行辩论和文章传递,嗯,这也是原来书院确定的路径。另外,我考虑了一下,不管我能不能进庶吉士,这两年我肯定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在朝中观政,那么会接触到很多的朝务,我打算有选择性的选取一些我认为较为重要的,需要编撰的,让你们也来帮个忙,你们也可以从中学习了解,……”
几个人眼睛都是一亮,傅宗龙和宋师襄甚至呼吸都是一紧。
这就太不一样了,意味着自己几个人,可以直接的接触到朝政事务,而且有冯紫英在一帮指点,这份机会简直比黄金都还要宝贵啊。
倒是许其勋沉默了一下,才沉声问道:“紫英,这合适么?对你观政有无关碍?”
这其实就是一个提醒,朝政事务如果不是正常渠道出来,那么就需要考虑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虎臣,这个问题我自己自然会拿捏准确,不会涉及到朝廷尚未确定或者有争议的一些东西,也不会涉及到不允许对外公开的,更多地应该是一些朝廷已经确定只不过外界未必清楚的范围,嗯,这种恰恰可能是未来时政策论考题的范围呢。”
冯紫英自然清楚这里边的分寸,肯定要有把握的事情才会去做。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当然希望有这样一个提升自我的机会,但是也不愿意见到冯紫英因此而吃了挂落。
“我的考虑时届时每一季抽出那么一天时间,我会把一段时间朝务进行一个分类的介绍,然后提纲挈领的点一下,从中选出一些重点进行分析,而后你们自行拿回去揣摩,……”
冯紫英把问题考虑的很细。
这帮同学和自己接触了两年,许其勋、孙传庭不用说都是朴实无华的性子,傅宗龙骄傲了一些,但本性不差,宋师襄略微偏激了一点,但是对自己很尊重信任,和方有度有点儿相似。
他觉得都是可以帮一把的人。
这帮同学如果能下一科能如自己所愿的那样顺利考过秋闱春闱,哪怕进不了庶吉士,不管是二甲还是三甲,总归都能在大周朝廷里占一个位置,未来未尝不能发挥大作用。
而且通过这样一种近似于培养的学习灌输,可以提前让这几位同学接受自己的一些观点。
这在之前,自己很多想法理念还不好拿出来,但是当自己当了庶吉士,或者进了翰林院,那么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抬出来了。
事实上像这一科考上的同学里,像许獬、宋统殷、罗尚忠、方震孺、叶廷桂这些同年,自己和他们也就只有一份同年同学情谊罢了,你说要有什么共同的志向,真谈不上。
或许就是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郑崇俭几个还有些较为相近的看法观点,真正能称得上自己小弟的,也就只有方有度一个。
自己未来要真正想做一番大事,那么就必须要现在人才群体上有一个相对充分的准备,否则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无人替你去执行,你也一样徒呼奈何。
冯紫英在书院里呆了几日,和一干同学在一起既有切磋交流,也有互诉友情。
也许下一次他再重返书院的时候,就应该是以一个朝廷准官员的身份来了。
青檀书院给他留下的这一切都足以深深的铭刻在心中,而这里如官应震和周永春所说,这两年多时间将会是这些离开同学们毕生最值得回味一段时光。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一节 北地四子(第一更!)
“哗啦啦”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席卷而来,四骑并行,背后荡起漫天的黄尘。
冯紫英策马一个轻灵的镫里藏身,然后迅疾重新窜起,轻轻一带马缰,胯下乌骓再是一个漂亮的弯道超车,超过了一直跑在前面的枣骝马,抢在了前方冲过那道牌坊。
跑在最后的是两骑黄鬃马,在后半段就已经慢了下来,到最后干脆就放弃了追赶,远远的吊在了后面。
紧随其后冲过牌坊的枣骝马上骑士颇为不服的赶上冯紫英放慢的马头,“紫英,再来一回,我就不信你这水准看起来一般,怎么地每每都能在最后赶上来?”
“文弱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这马术一道做不得假,这马也是由你先挑的,可怨不得我,好事要学学君豫兄和若谷,人家就知道赛不赢,索性就随便跑跑了。”
冯紫英带了带马缰,放慢速度,让杨嗣昌并肩而行。
要说这杨嗣昌的马术还算过得去,不过要和自己比,冯紫英自信可以让对方几个马身。
自己七八岁时就开始在大同学骑马,那个时候母亲再是不允,也抵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后来连老爹都同意自己学着骑马。
几年下来,从小马到大马,冯紫英的马术迅速提高,当然你说要有多么高超,那肯定不行,但是在一帮明显只能算得上是会骑马的进士中,冯紫英的马术绝对算是出类拔萃了。
杨嗣昌马术算是不错了,但是和冯紫英比肯定还差得远,这一阵狂奔下来,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紫英,你这骑马本事是在哪儿练的?大同?”杨嗣昌和冯紫英的关系在殿试之后迅速走近。
无他,乔应甲算是冯紫英举主,而杨嗣昌老爹杨鹤与乔应甲前年在浙江盐务上联手出击,大获全胜,二人实际上应算是一个阵营,这种情况下,杨嗣昌和冯紫英靠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除了大同,还能是哪里?那几年天天跟着家父在军中操练,闲来无事就先从骑小马开始,然后逐渐骑健马,再练骑术,几年下来也就差强人意了。”
冯紫英一夹马腹,稍微提速,杨嗣昌赶紧跟上,“这边地军务看来很是磨砺人啊,令尊现在在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家父来信中也说,军饷欠缺多年,军粮不足,军心不稳,只能勉力维持,一旦鞑靼人南犯,只怕就难以支撑了。”冯紫英这番话也是实话。
不过冯唐在边地经营多年,自然有一些旁门左道手段来应对,换一个缺乏经验的,就麻烦大了。
“紫英,这财赋问题始终是朝廷当下最大问题,那郑继芝身为户部堂官,却是束手无策,不能替君分忧,为何还尸位素餐恋栈不去?都察院御史们和户科给事中为何都视若无睹?”杨嗣昌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道:“我问过家父,家父却是说此事非只言片语能说清楚,也非某一人之过,……”
“文弱兄,令尊所言甚是,朝廷财政变成这样,恐怕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某一位户部堂官的责任,若真是他在其中有什么不轨之事,只怕令尊和乔师他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只怕这是整个朝廷的问题,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哪怕是自己这个过来人,要说就能一下子解决这个难题,那都是假话。
当下的时局和社会环境以及社会各阶层结构就决定了,如果不引入外部变量因素,那就是一道无解难题。
要么彻底打碎,要么就需要从外部来寻找突破契机,但前者在目前不具备可操作性,后者也一样要有充分足够的准备,思想准备,舆论准备,组织准备,以及特定环境时段准备。
“户部认为边军数量太大,所耗军资过巨,拖垮了朝廷财政,要求裁撤边军和驿传乃至漕军,这是唯一能缓解当下财政拮据亏空的办法,即便如此那也需要多年以后才能缓缓恢复元气。”
杨嗣昌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摇头,这种办法若是能行之有效,恐怕也早就想出来了。
“裁撤边军就意味着削弱边防,那是该裁撤哪里呢?辽东,还是宣大,抑或榆林、宁夏?”冯紫英也嗤笑,“或者就是江南卫所?且不说倭人之患都让江南如临大敌,江南卫所那点儿力量削弱了也未必能有多大意义吧?”
“那紫英的意见呢?”侯恂已经和练国事策马赶了上来。
今日聚会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一个小聚,但是却没有许獬。
应该说这四位都应该是未来北方士人的代表,杨嗣昌虽然是原籍湖广,但是长期在京师生活,实际上已经习惯于把自己定位为北方士人了。
“小弟的观点很一致,那就是要开源,节流是舍本逐末,开源才是王道!”冯紫英在这几个人面前就毫不忌讳了。
练国事和杨嗣昌都是马上进入翰林院的角色,而自己和侯恂如无意外也要走庶吉士这条路,未来合作可能性迅速增加。
要说服他们认可自己的观点很重要,因为他们的观点很大程度代表着北方士人,练国事所在练家本身就是河南望族,而侯恂父亲就在太常寺任职,也是著名北方士人,而开海的一个重要反对力量就是北方士人。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要让他们明白当前的大局和利弊得失,乃至于紧迫性。
“裁撤边军绝不可行。”练国事的观点也很鲜明,“九边防务已经相当危险了,我从兵部职方司获得的一些情况,辽东镇面临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建州女真正在稳步推进他们统一女真的步伐,甚至还在勾连毗邻辽西的蒙古左翼诸部,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征兆,一旦他们统合了女真诸部,那么其实力就会膨胀到足以颠覆大周在辽东统治的地步,而一旦他们把势力渗入到蒙古左翼,那么我们宣大蓟这一线,就不但要面临鞑靼人突破的危险,甚至可能被借道突袭的女真人进入边墙以内的危险。”
杨嗣昌和侯恂都没想到练国事对边务,尤其是辽东镇这边的情况了解如此之深,心里都有些触动。
青檀书院这些弟子果真是在时政朝务上下足了工夫,冯紫英也就罢了,本身就是边地武勋世家出身,没想到练国事作为河南士子,也对九边防务这边了解。
这说明青檀书院是全方位的在向重视政务朝务倾斜,不是某一个人对朝政时务重视,难怪人家能在今科中大获全胜。
“紫英,你的开源恐怕不会是加征赋税吧?那江南那帮人恐怕就真的要把天都吵塌了。”侯恂也沉吟着道:“可除了加征赋税,似乎就只有开海了,但开海能带来多少税赋的增长?这个没法测算,而且给江南乃至广东那边也会带来很多人心混乱,朝廷恐怕也不得不三思。”
如果是换一个在朝廷中任职多年的北方官员,一谈及开海便会不假思索的反对,但是像侯恂这样的年轻士人还没有被朝中那些个陈旧习气所侵蚀,所以还有着相对独立的判断能力,对开海只是担心,却并非一味反对。
大周朝沿袭前明惯例,加征税赋一般都只会落到江南和湖广,,那是财赋重地,加征一成胜过北方诸省十倍。
而且北方近十年来水旱频繁,已经导致北直、山西、陕西等省民不聊生,河南和山东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每年光是赈济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同样是朝廷的一个巨大窟窿。
”加征税赋不可行。“杨嗣昌微微摇头,”江南一直在要求朝廷要缩减赋税,反响强烈,认为他们承担了整个大周八成以上的税赋,极不公平,而湖广那边这几年也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但是郧阳流民情形日益突出,朝廷尤为担心,至于北方诸直省,那就更不可能指望,……”
“其实加征赋税虽然不可行,但是如果朝廷敢下决心彻底清理官田和庄田,……”
冯紫英话尚未说完,其他三人都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就是要挑战极限了,弄不好就要搞成天崩地裂,没有谁敢在这等时候行此壮烈之举,稍不注意,就真的要自己被壮烈了,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杨嗣昌、练国事和侯恂他们哪怕刚考中,也明白这里边的水有多深,甚至可以说直接涉及到自身和家族利益。
“那恐怕就真的只有开海一略了。”冯紫英笑了笑道:“其实如若谷刚才说的,开海究竟能给朝廷增加多少税赋,谁也不清楚,但是话说回来,试都不一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增收,能增收多少?反正情况现在每况愈下,亏空窟窿越来越大,全靠户部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终究有一日会一下子崩裂开来,那便要变成不可收拾,难道非得要等到那个时候么?”
丙字卷 第二节 共识
四马并行,蹄声嗒嗒。
今日小聚是练国事发起的邀请。
他和杨嗣昌现在同入翰林院,日后便是同僚了,自然希望进一步密切关系。
再说这两年两家书院本来来往就比较多,所以也算熟识,所以二人又各自邀约了一人,练国事邀约了冯紫英,而杨嗣昌自然就邀约了侯恂。
从一考中进士之后,各自都能感受到各人的巨大变化。
仿佛经历了一场会试和殿试之后,每个人都经历了脱胎换骨一般。
这不是冯紫英一个人的感受,而是几乎所有这三百八十名进士们的感受。
这段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但是那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能够接受到在书院里一辈子都难以接触到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地位变化,以及接触群体的不同,而迅速与原来的圈子拉开距离。
比如那些未考过进士的同学会与这些考中进士的同学渐行渐远,同样二甲和三甲,庶吉士和二甲,一甲与庶吉士们,都会产生一些差距。
如果不能很好的处理这种微妙的关系变化,那么也许在书院里多年积累建立起来的同学情谊都会分崩离析或者日趋冷淡。
每个人都在不断的观察、调适这种关系,这也同样考验每个人的智商情商,嗯,这是冯紫英的心里话。
四个人中间,冯紫英觉得除开自己不提,练国事无疑是情商最高的,而侯恂次之,杨嗣昌甚至要排在最后。
许獬没有被练国事邀请,这在冯紫英看来也是某种信号。
以练国事的为人处世,如果可以的话,他肯定会邀请许獬,但是他却没有邀请,这意味着在他看来,可能杨嗣昌、侯恂以及自己与他能够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起码是某些方面,而加入了许獬,或许反而不那么和谐了。
练国事相邀,冯紫英当然欣然响应,原本是春游踏青,但是冯紫英索性建议不如骑马射猎一游,并表示家中有家人从榆林口外购回来的多匹健马可供一骑。
练国事也很大方,很愉快的接受了建议,于是才有这铁网山一游。
铁网山其实就在京师城以北两百里地所在,属于燕山余脉,林木遮天蔽日,山势险峻,而山下则是林木丰饶,鸟兽众多,其中还有一处泽地,名唤潢海,盛产樯木,乃是制作床椅柜门的绝佳之物。
环绕,骑马若是加紧一日之内便可到,若是宽裕一些,两日轻轻松松,只不过铁网山历来是京中皇室宗亲和勋贵们最喜欢去打猎的地方,而元熙帝尤甚。
铁网山中也有皇家猎苑,还有皇家避暑夏宫所在,但是外围地域辽阔,却成了京师城中达官贵人们春秋之际的好去处,便是夏日里这里也是乘凉避暑的所在,只是距离略微远了一些。
练家在河南是著名世家望族,祖辈尚有人考中进士担任过知府,但父辈这一辈却只有举人出身,只在本地做过官,所以在京中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而杨嗣昌和侯恂父亲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至于冯紫英则是武勋子弟出身。
准确的说这是一帮官二代的小聚,当然这个官二代还要打上一个标签,那就是皆为考中了进士而且要进翰林院或者有可能要进翰林院的一帮破有能耐的官二代。
身份的变化也就带来了心态的变化,无论是冯紫英,还是其他三人都已经开始从一个大周官员的身份来观察、分析和评判大周朝廷每一方面的局势和政策了。
这种相互之间的摸索探讨,实际上就是一个观点理念形成的过程,在冯紫英看来,这个阶段是最重要的。
那些个已经在朝廷中厮混了多年的官场油子,他们的很多观点理念定型,要让他们改弦易辙,要比从刚踏入仕途的年青一代难十倍,除非他们本身就认可这些观点理念。
眼下这帮人刚踏入仕途,都抱着一腔热血,都怀着要改变大周,让大周的形势变得更好的美好想法,在这个大前提一致的前提下,冯紫英就觉得可供操作的余地就大很多了。
说服他们,哪怕现在他们发挥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是只要这一颗种子在他们心中生了根,那么未来是属于年青一代的,当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后,这一批人成长起来之后,在很多问题共同一致的观点看法,就能促成大家在很多事情的合作。
“紫英,都说你眼界开阔,思路深远,那你和我们说说,大周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什么?”杨嗣昌斜睨了一眼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这家伙虽然在四个人中要说年龄最小,殿试也是排名最后,但始终给杨嗣昌的感觉是大家的思路都要围绕着他来旋转,这让杨嗣昌很不适应。
练国事虽然是状元,但是杨嗣昌却并不十分认可,无论是文采还是经义,杨嗣昌都觉得不及自己,也许就是会试和殿试上练国事更能把握住一些朝廷的风向罢了。
倒是这个冯紫英虽然文辞和经义都不行,但是唯独这对时政朝务的理解,却远超他人。
连自己父亲在和乔公谈话时,乔公都说冯紫英在这方面的嗅觉和领悟力天赋是他见过最强的。
以前两家书院切磋多回,冯紫英在后期其实都有主动隐退的迹象,杨嗣昌也知道这家伙主要精力是放在经义短板上,另外也是有意避免风头太劲。
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站在了不同于以往的高度上,那么就该把自己的一些观点想法袒露出来了。
看见练国事和侯恂的目光都投过来,冯紫英也知道这个话题避免不了。
既然想要说服人家,甚至是拉入自己阵营中来,你连自己的一些基本观点都不亮出来,你怎么招揽拉拢和说服这些人?
冯紫英也在掂量斟酌。
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来说,这就是阶级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就必然要爆发,通过一种激烈方式来摧毁,并重新构建。
而用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说,就是旧的生产关系不再适应生产力发展要素了,这需要调整,而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难以满足现在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那么内因外因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剧变。
俗一点儿说,破而后立。
但破的代价太大了,尤其是在外部还存在着外敌的前提下,那么可能会让整个大周百姓为之殉葬。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条路,同样这也不符合冯紫英个人和家族利益。
他现在已经不能用最早那种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心态来考虑问题了,他需要对自己和家族乃至自己关心和关心自己的人负责。
“文若兄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最大困境,嗯,估计对朝政有所了解的会觉得就是财赋严重不足,带来了在九边防务上的巨大危险,但要追根溯源,什么原因导致了财赋不足?当然可能会有人会说这是多方面原因遗留下来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说法都没错。”
冯紫英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太好回答,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问题是有些本质他自己既不能说透,也没法说透。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朝廷没钱,军饷、军粮、军备都缺,九边和登莱、闽浙乃至两广的海防一样都缺,这还只是一方面,每每地方遭遇天灾,那么赈济钱粮都严重不足,杯水车薪,稍不留意就可能点燃成一片。
水利不修,驿道损毁严重,总而言之各种缺银子。
“为什么八十年前大周财赋都足用,现在就不足用了呢?”冯紫英自问自答:“小弟认为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一是人口增多太多,但是田土和粮食却没有增加那么多,二是外部环境日趋恶化,嗯,八十年前,我们只需要面对鞑靼人,倭患并不严重,但现在我们不但要面对鞑靼人和更猖狂的倭患,还有一个更大的威胁——女真人,甚至一二十年后我们可能还要面对西夷,这都还没算西南边那些个土司和安南洞武的袭扰,……”
“巨大的军事开支,成为财赋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
“还有一点我想毋庸多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八十年前官田有多少,现在官田被赏赐出去和侵占了多少?又有多少田土被托庇给那些个可以减免的士绅勋贵和皇室宗亲?八十年前朝廷官员有多少,现在又有多少?一减一增,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也就不奇怪了,这还没有算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消耗,……”
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大家都知道,太上皇的六下江南留下了一大堆窟窿,但谁又能去追究这个?
“困境其实三位兄长,只是要找到解决的良方却没那么简单,要不咱们朝廷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却迟迟未见任何动静呢?”冯紫英轻笑一声,“文弱,乔师和令尊去年在浙江掀起的一场风暴,朝廷起码增收了两百万两银子吧?可对这九边欠饷钱粮,还有军备物资的补足,怕也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吧?”
杨嗣昌无言以对。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三节 孤注一掷
“朝廷现在疲于应对辽东九边压力,也深知女真人的威胁,但是却无力做出对策,只怕也是钱银不足的缘故。”练国事也是一脸阴沉,“但一旦不抓紧时间遏制住女真人的扩张,未来朝廷在这方面的军事压力和军饷军粮军备开支压力还会更大,这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了。”
杨嗣昌和侯恂都是默默的策马而行。
这一次春游骑行踏青,本身既是一种休憩放松,又是一个结交朋友增进友谊的机会。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杨嗣昌和侯恂自然也希望能够结识到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和同僚,未来仕途上还会遭遇无数坎坷波折,这也是他们的父辈早已经教诲过他们的,甚至父辈自身的经历也已经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要在未来朝中立住教,就要有自己的坚持,也需要更多地朋友和盟友。
有时候盟友甚至比朋友更重要,而如果既是朋友又是盟友,那就更好了。
事实上在这一两年两家书院的切磋交流中,冯紫英也在潜移默化的提供一些观点来供大家探讨和争论,杨嗣昌和侯恂二人或多或少也都受到了一些影响,只不过都不及这一次双方这样在一起以这样坦率的方式来进行沟通。
而且大家身份也已经和一两年前不一样了,所以自然考虑问题的方位角度乃至成熟度也不一样了。
“紫英,看来你也是觉得如果要解决朝廷财政问题,开海是必须的了?”侯恂比杨嗣昌要年轻两岁,所以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财政困局是我们大家都一致认同的目前朝廷最大难题,但是不是开海就能解决问题?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或者说需要多管齐下?”冯紫英没有直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很清楚这桩事儿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有一个答案的,也不是光靠开海就能彻底解决问题的,这是一个综合性系统性的问题,究竟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是只能达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或者说用其他办法来转移矛盾,连冯紫英自己也没有答案。
前世看那各种穿越书金手指,都觉得无比爽,但是当你真正身处一个社会结构、生产力水平乃至于官员、民众观念思想都还处于一个相对滞后甚至蒙昧状态下的社会环境下,你才会发现要改变这个历史,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挑战。
没有人会信你,也没有人会拿资源去支持你,包括你的朋友和家人,你需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借助每一分机会和资源,用道理去说服,用成功来证明。
从他踏入这个时空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按照自己的目标去做了。
“这也许就是我们在翰林院需要学习和探讨的?”杨嗣昌听明白了,微微点头。
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但这样刘留有余地的设问反而更符合他的胃口。
他不是一个轻易接受别人观点的人,虽然他也一定程度上认可冯紫英的一些观念,但各人境遇和经历不同,从小受的教育也不一样,他有他自己的观点。
“文弱,既入翰林院,恐怕就不能太过局限了,应该从更多的方面来替朝廷分忧了,难道文弱兄就没敢想过清理官田庄田?就没想过如何解决九边防务压力?”冯紫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杨嗣昌,“君豫兄,你也一样啊,这等事情理所当然该你们要扛起重任啊。”
这探花哪有那么好当的?本来自己都有希望的,结果被沈一贯给横插一脚给废了,名垂青史的事儿就这么黄了,这当了状元和探花郎,总该拿出点儿当探花郎的气势和格局出来不是?
杨嗣昌被气笑了,这家伙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开海之略还不够,还要清理官田庄田?真的想让自己这翰林院编修死得早么?
练国事也笑了,不过他早就知道冯紫英的雄心,冯紫英和他探讨得更多,但也承认很多事情现在还只能是探讨,无论从哪方面都还不合适,条件也还远不够成熟,但应当有这方面的一些考量。
侯恂也笑了起来,替杨嗣昌缓颊:“紫英,君豫兄和文弱都已经入了翰林院了,他们当然要身先士卒,我们也要努力了,庶吉士这两三年时间我们要努力追赶了。”
从铁网山返回京师城,四个人一路行来,心情都很放松愉快,一直到回到家中,冯紫英才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中。
贾政已经两度邀请自己去贾府一唔,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
照说自己该去的也去了,该建议的也已经建议了,这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去贾府去一趟的?哪有那么多话来说?
贾宝玉的事儿他能给出的建议自认为已经是良心之策了,否则以贾宝玉的疏懒而无责任心和毅力的性子,委实没有更好的路径了。
当然,如果如《红楼梦》书中那样,贾元春能混个贵妃,甚至更上一步生个儿子当皇后,那自然另当别论。
但毫无疑问这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贵妃能不能当上,冯紫英不好判断,因为这天家之事,但想当皇后绝无可能,永隆帝不好女色,而且以他的阴狠多疑,也绝不会容许任何女人和外戚来干预朝堂事务。
接到乔应甲府上来人相邀,冯紫英马不停蹄地的就赶往了对方府上。
“没想到这帮福建人还是稳不住了。”乔应甲没有多少废话,“前日里右佥都御史黄煌和我说起,福建去年再遭大风袭击,沿海百姓四散流离,漳州府尤甚,今年春旱,闽地赈灾不力,光是汀州府便饿死百余人,数千人啸聚为匪,……”
冯紫英知道黄煌是福建漳州人,也是朝中福建士人的中坚力量之一。
“那乔师之意?”冯紫英平静地道:“那弟子这篇文章,是否可以递送?”
乔应甲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这是一柄双刃剑,弄不好会伤及自身,而且后患颇大,待我在斟酌一二。”
“乔师,以弟子之见,倒也无需太过担心。”冯紫英也就这个问题思考良久了,馆选庶吉士他必须要过,但是沈一贯和方从哲对自己恶感颇深,那么如果不能获得叶向高的支持,自己馆选庶吉士既铁定要失手。
实际上叶向高和沈一贯、方从哲一样,对自己的印象不佳,或许是自己文理粗浅,又或者是自己的一些观点过于犀利,总而言之不太受这帮人的欣赏,但他还不至于到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步,否则也就不会有许獬的来传递信息了。
当然这其中有更大层面是因为有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因素在里边。
沈一贯在硬抗了永隆帝之后致仕已成定局,未来首辅之争很快就要从暗中角力浮出水面。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方从哲从各方面来说都更胜一筹,而叶向高要想扳回不利局面,自然就要从各方面来发挥作用了。
“哦,紫英何出此言?”乔应甲点点头,并没有因为冯紫英拂逆自己的意图而生气,”你可知为何朝中如此多的闽浙文臣尽皆不敢提此议?便是闽浙地方官员如此一说,也要遭遇朝廷申斥,你这样一做,将来就算是入了馆选,那也会举步维艰,散馆时也会倍遭刁难。”
“乔师,这个情形弟子知晓。”冯紫英笑了笑,“但您觉得就算是弟子不写这篇文章就馆选侥幸过关了,这两年读书就不受刁难了么?这会试殿试的策论文章,弟子估计翰林院里怕是早就传遍了,哗众取宠,危言耸听,卖直取忠,这些名头估计早就栽在弟子头上了吧?”
乔应甲微微一怔,半晌之后才微微颔首,显然是认可冯紫英的这个观点。。
冯紫英的年龄,出身,乃至于他这两三年间的诸多表现,以及包括皇帝对其的嘉誉,都会或多或少的对其带来负面影响,尤其是会试殿试的表现和引发的诸般风波,更是如此,短时间内很难扭转。
“弟子这武勋子弟出身本身就不太受许多士人的待见,又有会试殿试这番风波,所以弟子也从未指望能获得多少优待,再说了,弟子也没有打算就在这两年观政期里偃旗息鼓乞求谁放弟子一马,弟子一样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文章做事情,这等情况下,乔师您觉得他们会放过弟子么?”
乔应甲哑然,良久才朗声大笑:“说得好,倒是为师有些畏首畏尾了,却失了你这般锐气,好,那本师会把你这篇文章送入通政司!”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要想让齐永泰去向叶向高低头,那是绝无可能的,那意味着齐永泰未来可能都将受到叶向高的压制,哪怕是受到一些影响,冯紫英都不愿意。
齐永泰若是因此而受到影响,甚至影响到其未来的入阁之路,那就太可惜了,与其那样,冯紫英宁肯自己孤注一掷。
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四节 得与失
“不过紫英,你可要有思想准备,你这一篇文章未必能获得那些得利者的认可,却会激怒许多原来还算是认可你的人,破坏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便是乘风和为师替你圆转,也难以挽回太多。”
乔应甲提醒着自己这位得意弟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仕途上的种种波谲云诡,他都应该要有所准备。
“乔师,弟子明白,但弟子也以为,如果不能有一份自身明确的目标和责任,没有一份持之以恒的坚持,就就很难赢得真正的认可和支持,这不也是齐师和乔师教导弟子的么?”
冯紫英十分凝重但是却又坚决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乔应甲一怔,似乎是感受到了冯紫英话语中的某些真实含义,细细揣摩半晌,这才喟然叹道:“紫英,你这番话说得好,记住你自己说的,但你首先要明确你自己做的是正确的,起码方向是对的,逆天行事,那便是愚者之为。”
“乔师,弟子是这么想的,万事万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有些事情或许在三十年前是不可为的,但是放在三十年后却是可行的,甚至必须要去做的,需要因时而变,因势而变,至于说对不对,有时候我们也是看不清看不准的,总需要去尝试一下才知道对错,朝廷应该要有容错的胸襟心态,只要我们的想法是好的,小规模小范围的试一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冯紫英很耐心的和乔应甲沟通着,他需要说服乔应甲。
在他看来,乔应甲没有齐永泰那么坚毅纯粹,但是却更富有变通性,更能灵活处置许多事情,如果能获得他的认可,也许很多事情就能事半功倍。
乔应甲嘴角浮起一抹无奈的笑意,“看来你是那定主意了,不得不说你把为师都有些打动了,嗯,但为师也记得你说过,首先要对这些情况做一个基本的调查,你有一句话为师也记得很清楚,为师极为赞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极为精妙,但你应该知道如果要搞这样一个调查,那不是一年半载能做得下来的,哪怕是一州一府,也起码也需要几个月时间。”
“乔师,调查核计肯定要搞,否则要推动做事,何以说服别人?弟子从未指望所有人,但起码调查核计所得可以说服那些半信半疑的,说服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人吧?只要有这一部分人能赞同甚至默许,很多事情我们就可以一试了。”
冯紫英的态度要让乔应甲认识到自己这个弟子一旦在某些方面认定了,便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这种坚持和执拗既让他欣赏,同时也有些担心。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种决心是好事,但是一旦过头就会带来大问题,希望自己这个弟子能把握好。
“紫英,为师明白你的心意了,但你要记住,即便是你馆选过关,你的身份也还是一个庶吉士,许多事情过犹不及,急于求成反为不美。”乔应甲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我和乘风兄也有一个想法,如果叶向高那边不通,我打算去和龙江谈一谈,……”
沈一贯字肩吾,号龙江。
冯紫英大为吃惊,沈一贯那里还能有园转余地么?
在殿试上他为了自己那一卷甚至与永隆帝都公开对抗,怎么可能……?
“不一样。”乔应甲看到冯紫英的震惊表情,却没多做解释,“现在龙江先生丢开一些羁绊约束,就可以考虑更多了,当然为师这边肯定也会有一些难题,……”
冯紫英大略明白了乔应甲的一些想法,而且这可能也是得到了齐永泰一定程度的默许和支持,但这同样有弊。
这足以让冯紫英为之感动了。
自己才十五岁,未来还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但这两位师长都是为自己殚精竭虑的操心了,这里边固然有师生情谊,但更多的还是自己的许多表现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和支持,正在走在近乎于志同道合的路径上。
”乔师,您和齐师对弟子的恩情,弟子铭记在心,……”
冯紫英的话头被乔应甲打断,“为师难道是为了听你这样一句感谢话么?坚持你自己的想法,但是要注意分寸、节奏和尺度,为师总感觉你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你才十五岁,为什么就不能多几分耐心和沉着呢?……”
冯紫英无言以对,自己能说时不我待,再拖下去,很多事情会越来越糟,甚至不可逆转了么?
……
端起茶盏细细的又品了半晌,乔应甲才放下。
青衫老者坐在下首,也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怀生,我这位弟子如何?”乔应甲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茶盏,悠然自得地道。
“果真不凡,之前只闻东翁介绍,却未曾亲自接触,今日终见其面,得闻其声,端的是少年英雄。”
青衫老者作为乔应甲最受器重的幕僚,自然是清楚自己东翁对已经离开青年的看重,而且先前东翁和青年在厅堂里交谈半晌,他一直在一旁倾听,并未插言。
“哦?怀生可知我最欣赏此子哪一点?”乔应甲颇为得意的扬了扬头,“出了此子极有胆魄外,我最欣赏的便是其既有底线,该坚持的绝不退让,却又懂得变通,不类有些人一味古板枯守,也不像有些人恣意逾线,至于说他的这份见解,在我看来,倒也在预料之中。”
“哦?”张淮颇为吃惊。
他也算是跟了乔应甲十多年了,从冯紫英第一次与乔应甲见面开始,他便知晓,后续几次见面虽然他也没有出面,但是乔应甲都没有瞒他情况。
今日听闻了冯紫英对海贸和倭患以及北地边务的见解,也让他叹为观止,固然其中有些见解还有些过于主观和不切实际,但是一个尚未入仕的少年郎,只凭着少年时代跟随父亲在边地生活了几年,便能得出如此的看法见解,委实让人不敢置信。
“东翁,这份见解纵然不敢说惊世骇俗,但是以他此等年龄说出来,只要是出自他自己思考,也称得上旷世奇才了。”张淮不以为然,他觉得乔应甲还是有些太自谦了,好就是好,没必要刻意的谦虚。
“唔,旷世奇才倒也当得起,但是我觉得次子未来还会有更大的造化,当然,他还需要十年的打磨砥砺。”乔应甲眉宇间流露出一抹掩饰不住的自豪,“此子我觉得以他的心境,本不该这般急躁,但是在有些事情却又过于急于事功,这一点或许就是他当下的缺点,……”
“年轻人有些锐气倒也正常,渴望建功立业,一鸣惊人,东翁当年不也是从这样过来的么?”张淮笑了起来,他能感受到乔应甲内心对冯紫英的欣赏和喜爱。
乔应甲初入御史时也是血气方刚,见不得人家不平事,只是经历了多年的摔打,才慢慢成熟起来,那个时候张淮虽然还没有跟随乔应甲,但是对乔应甲以前的种种,还是有所了解的。
东主择幕僚,幕僚亦择主,也正是认可了乔应甲的为人和做事想法,张淮才愿意追随对方。
“但愿如此吧,不过,怀生,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很多时候我这个弟子始终给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厚重感呢?”乔应甲悠悠的问了一句,“嗯,这种感觉我还从没有在其他年轻人身上感受到。”
张淮一怔,细细琢磨,似乎除了乔应甲所言的那份急躁锐气,其他方面真的更像是三十五岁的朝臣。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这种复杂的表现给乔应甲与其幕僚都带去了很多困惑,锐意、犀利、激进却和深沉、老练乃至于隐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混在在了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有些太过于复杂,甚至不好定位了。
解脱了这桩心事,冯紫英也放松了许多,他准备趁着还有点儿时间去贾府一行。
据说这段时间贾宝玉还是很安分的,老老实实在族学里读书,但是和那钟哥儿仍然是藕断丝连,只不过再不敢那般大明其道了。
想到秦钟,冯紫英就想到了秦可卿那鬼女人,他已经很给父亲的信中很含蓄的提及了此事,就看父亲的回复如何了。
他感觉秦可卿的秘密应该在一定层面上是有不少人大略知晓的,比如贾敬是知道的,但是贾珍和贾蓉恐怕就只知道此女来头极大,但贾敬却没有告知他二人具体因由。
荣国府这边未必知道,但是没准儿王子腾就应该知晓一些,就看自己父亲是否知道了。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女人,问题是自己没招惹啊。
就多看了几眼,难道自己的目光就如此奇异独特,那么招人瞩目?还是秦可卿这鬼女人早就在打自己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微微一荡,还别说,那女人仔细打量还真有点儿不一般,嗯,那份假痴不癫的魔性收起来,还真有点儿分外妖娆的味道。
正琢磨间,难免就有些分心,却未曾想到从那边角门上大大咧咧的横闯出来一人。
他是步行到乔应甲府上的,如非有特别紧急的情形,他到齐永泰和乔应甲府上都是步行。
两人顿时撞在一起,冯紫英还能稳住跟脚,却见那厮一个踉跄之后,嘴里却是“哎哟”一声,便猛扑了上来:“你这厮瞎了眼不成,敢在大爷门前作死?”
冯紫英尚未看清楚形貌,便被这厮给劈胸揪住,这一拳就朝着自己面门招呼过来了。
气怒交加,冯紫英哪里吃过这等亏,左手一个格挡拨开对方那一拳,趁势按住对方抓在自己胸前的手掌,胸部向前一顶一压就是一个标准的折腕。
“哎哟!”
这一次哎哟应该是真实的了,只见这厮身子顿时一弯,疼得就要跪下来,冯紫英也没客气,左膝一提,就是一个膝撞,没敢用太大力气,甚至都没敢奔着对方脸上去,怕这厮受不住。
毕竟这京师城里能这么横的,估计也多半是有些跟脚的。
丙字卷 第五节 薛妹妹
只见那厮胸部被冯紫英这么凌厉的一顶,立即又是一声“哎哟”,立马就倒滚出去,四仰八叉的仰倒在地。
“疼死我了!”那厮扑腾着还要起来较劲儿,冯紫英却不客气,箭步上前,作势便要狠踹,吓得那厮就地又是一个翻滚。
却见一人早就跑了上来一把抱住冯紫英大腿:“冯大爷,脚下留情,我家薛大爷不晓事,冲撞了您,……”
冯紫英本身也没打算再踹对方,不过是吓唬那厮,却未曾想到居然还有认识自己的人来抱腿,忍不住垂下目光。
却见那丫头鸭蛋脸,秀眉杏目,哀求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怜惜之情,这也罢了,但那双眉之间一颗猩红的红痣却是让冯紫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是香菱?!”
这丫头他见过一面,便是那初见薛姨妈和薛宝钗的时候,她站在了薛宝钗的背后,不过这红痣委实太醒目,所以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香菱也没想到这位现在名噪一时的冯大爷居然还能记住自己这样一个小丫头,心中也颇感诧异,但是却没多想其他,只是抱住对方腿哀求道:“我家大爷是个浑人,还请冯大爷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哎哟,香菱你这小蹄子,大爷还说你跟着我妹妹成日里装正经,对爷也是不理不问,今日总算是被我逮住了,奸夫**啊,谋害亲夫,……”躺倒在地的那厮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小子,你有本事就把爷弄死,否则也就要让你生死两难!”
“弄死你也不是不可以,要让我生死两难,恐怕你薛文龙还不够格!”冯紫英忍不住拍了拍抱住自己腿深怕他再暴起怒踹薛蟠的香菱,原本只想拍拍她的胳膊,但是见那粉嫩光滑的脸庞,手便忍不住一滑,拍在了那脸蛋上,惊得那香菱赶紧一松手。
“咦,你认识你薛大爷?”薛蟠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骨碌爬起来。
其实看着香菱抱住对方大腿哀哀戚戚的求饶时,他心里便酸得不行,尤其是香菱居然认识对方,所以也才有那般话,只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没想到这京师城里居然他薛大爷不认识的狠人,香菱这一个丫头居然认识?
他其实被一记膝撞没伤着什么,冯紫英也是收敛着,若是真的发力,只怕这厮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哪里还有力气叫唤?
“薛文龙,我倒是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不过我再狠狠给你几下,估计你就能认得我记住我了。”冯紫英挽袖作势,吓得那薛蟠赶紧叫饶:“慢!你这厮究竟是何人,敢在我家门口放肆,小心我一张帖子便要让你在顺天府大牢里一辈子别想出来,……”
“哟呵,这顺天府尹我倒也是认识的,前日里还在我师府上遇到,怎么……”冯紫英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这厮,嗯,不谈此前他争香菱打死人一事儿,这厮还真的是有点儿意思。
没想到被冯紫英这一句话给怼转来,薛蟠气势顿时就弱了,倒是香菱已经站在了一边儿,小声道:“大爷,这是冯大爷,常在府里边来走动的。”
常在府里来走动的?这府里肯定不是指薛家,而是指薛家人寄居的荣国府才对,薛蟠再是脑子不清醒,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这便是那威名赫赫的冯紫英!
想到某些事情,只怕母亲和妹妹都要埋怨死自己,薛蟠一急之下,便是一个大礼:“冯家兄弟,此时文龙做得差了,向你道个歉,你莫要计较,日后文龙定当厚报!今日文龙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文龙做东,向你赔罪!”
这态度急转,弄得冯紫英都是一愣,没等冯紫英反应过来,薛蟠又压低声音道:“冯家兄弟,拜托了,莫要让我娘和妹妹知晓,文龙一定承你这个情,……”
又是一个拱手鞠躬大礼,薛文龙便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弄得冯紫英和香菱都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发现自己居然绕到了荣国府东北侧的梨香院来了,这里开了一道小门,便可以自由出入而无需过荣国府正门。
注意到香菱扭着汗巾子不知所措的羞涩娇俏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一跳,“香菱,你家薛大爷平日里也就是这般行事的?你们家奶奶和薛家妹妹也不管一管?今日遇上我也就罢了,若是换了京师城里其他王公子弟,只怕他就未必能这般轻松了。”
“回冯大爷,我家奶奶和小姐平日里也多有规劝薛大爷,这是薛大爷性子一旦上来了,便不管不顾,奶奶和小姐也是无可奈何。”香菱也不好多说,福了一福:“今日香菱谢过冯大爷了,香菱要回府了。”
见少女那般羞涩乖巧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痒痒的,忍不住就想要逗弄一下,“出了这么大事儿,难道你这丫头都没说请我去院里坐一坐歇一歇?”
这就有些耍无赖了,香菱显然也没有想到这话居然会出自在贾府阖府上下仰视羡慕的冯大爷口中,而且还是和自己这么说。
心中一阵扑通狂跳,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香菱这等老实温顺性子,一样也曾和莺儿一道憧憬过自家小姐的未来,而她们二人的未来便也和小姐的未来系于一身。
“啊?”香菱吓得芳心寸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微微张开的樱唇配合着杏眼圆睁的可爱造型,倒真的是把冯紫英逗得有点儿意动神摇。
这丫头应该十五六岁了吧?瞧这模样倒也差不离,正琢磨间却听得门内有人喊:“香菱,我哥哥可是走了?”
却见门洞里一个女孩子鹅黄色的绫棉长裙,淡蓝色的披肩系在肩上,葱绿汗巾捏在左手,右手手上握着一柄宫装团扇,朱唇绛点,一张粉靥珠圆玉润却又不显丰腻,又是那双水杏明眸,顾盼生姿,沉静大气中缺不乏灵动,委实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一眼看见了冯紫英站在门外,宝钗显然没有预料到,下意识的以扇遮面,“啊”了一声,但是迅即又放了下来,盈盈一福:“宝钗见过冯大哥。”
“见过薛妹妹。”冯紫英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宝钗,原本只是准备逗弄一下香菱便走人,但遇到薛宝钗,他却不好立马走人了,“许久没见薛妹妹了,妹妹身体可好?”
薛宝钗心中一阵狂跳,脸也没来由的一阵发烫。
的确有半年多时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冯紫英秋闱之后入贾府,在宝玉房中见过一面,只不过在梦中却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谢谢冯大哥挂念,妹妹身子好多了。”薛宝钗抿着嘴低垂着头小声道:“不知冯大哥这是去哪里,……”
“呃,我刚从乔师府中出来,原本是准备去政世叔那里的,但看看这世间怕是有些不凑巧了,嘿嘿,正巧遇上了文龙,却也有了一番交道。”冯紫英似笑非笑地道。
“啊?薛大哥认识我哥哥?”薛宝钗虽然听自己兄长提起过冯紫英,但是言语间感觉二人并不认识才对。
“认识啊,原来只是不太熟悉,不过现在倒是熟识了,嗯,文龙有急事先走了,还说改日要请我喝酒,我可是等着呢。”
薛宝钗抬起目光,明眸善睐,娴雅大度,看在冯紫英眼中也是忍不住点一个赞。
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翘楚人物,难怪能和林丫头匹敌,这份淡雅雍容,林丫头现在还是太青涩了一些,起码还得要三四年后才能和宝钗媲美。
香菱听冯紫英这一说,心里才放下来,她可不希望因为薛蟠而让小姐与冯大爷之间的观感起了龃龉,倒是冯大爷这般大气,不愧是考中进士的人物。
宝钗何等聪慧的人物,便是冯紫英话语里些许流露出来的意思,她便知道只怕自己兄长和冯紫英的这一面见得没那么愉快,心中又是一阵气苦,只是冯紫英全无计较,她也不好深问。
“冯大哥切莫与我哥哥一般见识,他是个不长心的浑人,……”
“薛妹妹放心好了,我倒是挺喜欢文龙这般豪爽性子,便是有些争执,那也直来直去,说过就算,胜过那般存在心里暗自憋气的。”
冯紫英这话也不算宽解薛宝钗,他对薛蟠也没多少敌意,相反薛蟠也不过就是一个被惯坏的豪门子弟,和贾宝玉在本质是上并无太大差别,甚至在经历了抢香菱的风波之后,也收敛了许多,对自己母亲和妹妹也算照顾,是个性情中人。
薛宝钗也没想到冯紫英对自己哥哥这般评价,心中微动之余,也怀疑是否讨好自己之语,脸颊更是发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下意识地道:“薛大哥既然到了门前,不如便进屋一坐?”
宝钗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这冯紫英可不比宝玉,这是毫无亲缘关系的外人,纵然和贾家关系密切,但是和自己薛家却没有多少瓜葛。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六节 封爵
冯紫英也是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薛妹妹居然邀请入内一坐,这可有点儿不符合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准则了。
但看到薛宝钗羞红的面颊和慌乱的眼神,冯紫英便知道多半是这位薛妹妹一时间慌乱下情急之语了。
不过能让宝钗这般心慌意乱,估计自己的出现的确还是给了素来静心怡情的宝钗心境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薛家婶婶可是在家?”冯紫英也给了宝钗一个台阶下,“若是婶婶在家,我倒是该去拜会一下婶婶。”
宝钗羞红了脸,赶紧摇头:“呀,妹妹也是忘了,母亲刚去了姨妈那里,……”
“嗯,那我便改日再来看望婶婶和妹妹。”冯紫英含笑应道。
宝钗心中感激,这既维护了自己的面子,也还照顾了自己的心思,美眸中望向冯紫英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不舍。
“那等母亲回来,妹妹便告知母亲冯大哥来过。”宝钗镇定了一下情绪,又是盈盈一福。
冯紫英微微颔首,对宝钗的考虑周到和有礼也很赞许。
林丫头便不会考虑那么多,和心思慎密细致的宝钗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但各有各的味道,一样的清新隽永,让人回味。
看着冯紫英离开的背影,香菱忍不住扶着小姐的胳膊:“小姐,冯大爷先前和大爷有些龃龉,不过大爷也认了错,看样子冯大爷也没有计较,嗯,冯大爷是不是有些喜欢小姐?”
被香菱这话一说,更是让薛宝钗娇羞不堪,赶紧用团扇遮住面颊,平静了一下心绪,才道:“别瞎说,冯大哥何等人物,据说现在马上就要馆选庶吉士了,哪有这等心思去想这些?”
“啊?馆选庶吉士?小姐怎么知道,庶吉士是什么?”香菱一阵之后,又恍然大悟,眨了眨眼睛道:“原来小姐一直……”
再也忍不住,情急之下的宝钗赶紧用手捂住香菱的樱唇,“死丫头,小声点儿,你胡说些啥,别让外人笑话,……”
香菱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知道了小姐,婢子不会乱说的,……”
宝钗这才叹了一口气,二人一起进门,看见小姐脸上掠过一抹愁绪,香菱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小姐,您绣的那一方罗巾……”
薛宝钗脸色又是一红,但是却摇了摇头,“那是我替哥哥绣的,……”
香菱意似不信,“小姐,若是您想送给冯大爷,便交给奴婢也可,奴婢与那云裳也认识,那云裳便是冯大爷最贴心的丫鬟,定然不会泄露之虞,……”
香菱以为自家小姐是担心外泄,但并非如此。
薛宝钗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和冯紫英之间的巨大差距。
如果说薛家和冯家原来还算勉强匹配,但是随着冯紫英考中进士之后,这个差距就陡然拉开了,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特殊的缘故,这个差距大到了不是个人情感能扭转的了。
她能感觉到冯紫英流露出来对自己的好感,甚至是喜欢,但是这若是谈婚论嫁,却不是光靠喜欢就能行。’
而舅舅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母亲也说姨妈一度有意帮忙牵线,但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缘。
也不知道今日冯大哥这一去贾府,姨妈是否会谈及此事?想到这里,薛宝钗就更是心神不宁。
冯紫英没有去贾府,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家,因为刚走到贾府门上就遇到了气喘吁吁来找自己的宝祥。
“爷,赶紧回去,宫中和礼部来人了,在府里等您,太太急坏了,忙着让全府里来人找您,瑞祥去了乔大人府上,小的在这里来找你,总算是把你找到了。”宝祥满头大汗,显然也是一路小跑出来找人。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冯紫英颇为讶异,宫中,礼部?啥事儿还轮到宫中和礼部一起来人了?
“说是大老爷封爵的事儿。”宝祥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太太着急忙慌的让人出来找少爷,他也是马上就跑了出来。
大老爷?冯紫英还是愣怔了一下才算是想明白这是指自己的大伯父冯秦了。
他都没见过自己这个大伯父,二伯父也没啥印象了。
大伯父是十八年前就战死了,而二伯父也是十年前就病殁了,加上两位伯父都没有留下子嗣,大伯是有子嗣夭折了,而二伯则是根本无出。
”封爵?!”冯紫英真的被朝廷,准确的说是永隆帝这一出给搞蒙了,马上就是庶吉士馆选了,皇帝却给自己来一出给自己那位已经死了十八年的伯父封爵?
那封爵了又能怎么样,打算让自己承袭?可自己这马上就要馆选庶吉士了。
这大周朝没说不允许文官承袭爵位,但是对于文官来说这爵位就毫无意义了。
而且爵位只因军功而封,要想袭爵就要降袭,也就是多一分意义不大的禄米罢了。
但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一步登天,只是对冯紫英这种已经是进士的人意义不太大了。
“太太就这么说了,宫里和礼部来的老爷们还在府上等着呢。”宝祥见少爷仍然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急得直跳脚。
冯紫英瞪了他一样,这才道:“我知道了,走罢。”
他还需要捋一捋,这是个什么状况。
毫无疑问自己大伯原来是有一个云川侯的爵位,大伯父阵亡之后二伯父就该袭爵,但据说是朝廷尚未议定,二伯父就病殁了,于是这事儿就悬起了。
后来自己父亲接任大同总兵,算是给了一个交代,但是大同总兵不是爵位,这是职官,后来才补上了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算是弥补。
大周在朝廷封爵上是有些乱的,最早是实封公侯伯子男,后来男爵取消了,只剩下公侯伯子,也就是说子爵再往下袭降,就没了。
而所谓杂号将军也是一种爵位,但这种爵位纯粹就是名义上的了,只有点儿可怜的禄米。
而公侯伯子这类封爵不但有禄米,还有赐田和赐宅邸庄园,当然赐田和宅邸或者庄园,也多是象征性的,比如三五十亩地,一座宅邸,要论价值也说不上多值钱,但是意义不一样。
所以像贾赦的一等威勇将军也好,贾珍的三等威烈将军也好,实际上都是从公侯伯子男这种正式封爵转为了虚封,不过估计这种转为虚封的应该不会收回赐田和宅邸庄园。
现在朝廷也就是考虑到这种实封所需甚大,所以越来越少,即便是实封,也从开国时动辄数百上千亩地赐田,变成了现在三五十亩,宅邸也从原来的动辄占地百亩的豪宅变成了一些官产中的破烂货,但毕竟这也是天家恩典,还是要比那纯粹只有些许禄米的杂号勋爵强得多。
也不知道这一次宫中和礼部怎么又突然想起这一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考中了进士,勾起了这天家的歉疚之情,想起了这十多年前冯家还有两人马革裹尸为朝廷捐躯而朝廷疏忽大意忘记了?
那自己这个进士可真的有些值价了。
冯紫英赶回冯府时,府里边已经是坐卧不安了。
冯唐在榆林,自然会有公文传递过去了,毕竟他才是冯家之主,但这边需要有人来接旨,这就只能是冯紫英来了。
来的人也不多,就是宫中一位副总管太监和一个小太监,还有礼部一个主事和一名小吏。
看见冯紫英进来,那位副总管太监原本坐在椅中翘着二郎腿的,也立即起身,而那名礼部主事也迎了上来。
“冯铿、冯段氏接旨。”
“学生冯铿接旨。”冯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只是进士的情况下,究竟该是自称学生还是下官,但想想应该还是自称学生稳当。
骈四俪六的一大堆文字,听得冯紫英都是头昏脑涨,大概意思却是明白了,追封了冯秦为呼伦侯,赐田一百二十亩,庄园一座,皆在京郊。
这可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还是给自己伯父一个虚封杂号将军,或者最好就是把原有的云川伯封爵还回来。
没想到这却不但是实封,而且还从伯变成了侯,甚至还搭上了一百二十亩地和一座庄园。
段氏早已经将准备好的几锭金锞子准备好,分别塞入几位来传旨的公公和官吏手里。
倒是冯紫英有些不太明白,找到那面善的礼部主事询问,那礼部主事倒也直率,直接呶了呶嘴,冯紫英便明白,这等事情怕是宫中直接定了,传旨礼部下文便可。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寻常封爵,也费不着礼部什么心思,直接用文书填好送来便是,对主事和小吏们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只管往兜里收银子便是。
冯紫英这才走到那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副总管太监旁边搭话询问。
那副总管太监显然是知晓冯紫英身份的,并不敢拿大。
当冯紫英问及时,他也是主动先报了自己名字,这才说了这是皇上直接赐封,先前也并无其他征兆,他们也不清楚内情,只管来传旨。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七节 馆选无波
送走了一干传旨的太监官员们,整个冯府又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这半年来,这种事情已经屡屡在冯府里上演了,前三次分别是少爷秋闱中举,紧接着会试中进士,殿试中二甲进士,现在又是故去的大老爷追封侯爵,一场接一场的喜事扑面而来,弄得整个冯府都是应接不暇。
小段氏去安顿府里边的事儿了,屋里只剩下一身诰命的段氏和冯紫英母子俩。
冯紫英还在琢磨这永隆帝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的目的。
是要阻止自己馆选庶吉士么?应该不是。
那就是要显示一种姿态了,对于以往为朝廷效忠卖命的,朝廷不会忘记,但这不是主要的。
在冯紫英看来,这是一种向一些还看不清形势的臣子们表明态度了。
自己在会试殿试上两篇策论知晓人太多了,虽然很多都是泛泛而谈,但是指向确很明确,现有的格局和对策已经日益不适应当下朝廷困窘的局面了,需要探索探讨一些新的思路和对策来帮助朝廷走出窘境。
这一手玩得很漂亮,既没有直接触及到太上皇的既往,而更像是和一些文臣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可以让太上皇那边心安理得的坐观,而这恰恰是永隆帝想要的效果。
永隆帝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积淀自己的威信,当达到一定程度上时,量变就会成质变。
但太上皇既无力改变这种局势,甚至还乐于见到这种和缓的局面,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健康下去,所以这样的局面对大家都是能接受的,当然义忠亲王例外。
“铿哥儿,你说朝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追封你大伯?”段氏也没搞明白这么意思。
不是给自己丈夫封侯,而是继续追封大伯,可他大伯早已经不在了,这个爵位却没有明确由谁来袭爵。
如果是自己丈夫,那就意味着还需要一道圣旨和礼部的文书,但自己丈夫的神武将军称号呢?虚封也是爵位啊,好歹也还有些禄米和名声啊。
如果自己丈夫不袭爵,难道是由儿子直接袭爵?那同样需要特旨。
问题是儿子都要奔文官之路去了,要这个呼伦侯爵位,好像就有点儿可惜了,对他帮助不大,甚至可能还有点儿关碍吧?
当然田土和庄园还是很让人喜欢的,毕竟这是皇上赐的。
冯紫英倒是慢慢想明白了。
这就是一个姿态,没有明确是父亲还是丈夫袭爵,那实际上就是看冯家了,甚至这就是一份赏赐,可以用到下一代上去了,你冯家可以找一个子弟来袭爵,当然就是就是延续大伯这一房的香火了。
冯紫英把这个意思告知母亲之后,段氏也有些愣了。
“铿哥儿,难道这还要从临清那边去找一个远方亲戚来承袭你大伯的爵位和香火?那都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了,要算下来起码都是你爹的爷爷辈儿去了,而且我听你爹说过,你爹的爷爷那一辈也就是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时,那一房就你太爷爷一个,你爷爷有一个兄弟,但没有就殁了,只剩下你爷爷这一房下来,分成三支结果又到你这一代,又成了一支了,也不知道你们冯家这一房怎么就会这么人丁单薄?”
“那也得怪你和姨娘啊,没替我生下几个哥哥弟弟的,要不怎么会弄成这样?若是我有哥哥弟弟的,完全可以过继给大伯甚至二伯,现在只有我一个,老爹肯定不会同意我去承继大伯那边香火吧?”
冯紫英话一出口,母子二人都愣了。
还别说,要按照家族的规矩,可能还真有可能。
毕竟长房一直是每个家族最重视的,孝之一道,也就是体现在这上边。
而且现在长房还有一个呼伦侯的爵位在那里,不可能不袭爵吧?那可就真的是你冯家自己放弃的了,而且也辜负了圣恩。
房中一片静寂,段氏和冯紫英都相对无言,冯紫英也搞不清楚当下这种局面该如何处置,而段氏想到自己儿子如果要去承袭大伯那边香火,那丈夫和自己这边又该如何?
“嘎吱”一声门响,小段氏进来了,看看姐姐和铿哥儿大眼瞪小眼,也有些奇怪,“姐姐,铿哥儿,怎么了?大喜之事,怎么这般情形?”
段氏这才把情况一说,小段氏倒是反应挺快,“那肯定得要把大伯那边也要续下来,怎么办?当然就是兼祧了,让铿哥儿兼祧啊,多娶一房不就结了,那一房生下的儿子就可以去承袭大伯那边的爵位,延续大房香火,这边一样啊,不过这种兼祧,要官府批准,而要袭爵的兼祧,估计还要麻烦,得皇上批准吧?”
这种事情听说过,民间兼祧倒也不少见,但是在大周刚立国是倒是比较多,毕竟战乱年间嘛,但现在就不多见了。
关键是这种牵扯到袭爵的问题,那就更有牵绊了,还得要去问一问礼部那边,如何操作。
冯紫英倒是心中霍霍猛跳,这要能多娶一房大妇,那可就真的是太让人意外了,而且这种意外甚至有点儿让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的感觉。
“母亲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先写信问一问父亲,毕竟咱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情,还是问一问父亲妥当,另外儿子再托人去问问礼部那边,看看礼部那边以前有没有遇到过过这种情形,这还真的是一个新鲜事儿。”
冯紫英的话让大小段氏都连连点头,这不是小事,涉及到两房的袭爵和香火延续,别承接了大房那边,这边却不许了,那可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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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选考试就在东阁。
实际上参加馆选的人数不多。
照理说二甲三甲进士都可以参加馆选,但是实际上三甲进士馆选可能性基本上为零,甚至二甲进士五十名以后的可能性都很小,除非有某位阁老特别欣赏某人,或许还有些机会。
所以这一科参加馆选的进士数量也只有七十余人,其中三甲中参选的也不过寥寥几人,估计应该更多地来感受一下氛围吧。
大周馆选考试比殿试更简单,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八百字的策论文章,出题也是由礼部会同吏部拟题,然后由内阁临时性的确定。
这一次的考题就显得波澜不惊了,论官员德政。
这一篇文章太过宽泛,见仁见智,而且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所以大家都可以随意发挥,而实际上者留给考选官们的操作余地更大,同时也更不易跳出窠臼自由发挥。
不过冯紫英还是没有按部就班,他在对官员德政应当建立一个相对细化的定期核查机制,并且要特别注重德政教化的效果和效率。
当然,八百字,同时又是这等话题,冯紫英本身也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是风头人物,如果再要折腾,弄不好就真的要成众矢之的了,所以也就是浅尝辄止,留有余地。
馆选庶吉士对于内部来说,意义重大,但是对于外界来说,却远不及会试和殿试那么热闹喧嚣了。
沈一贯和方从哲脸色都看不出端倪来,当叶向高表明了赞同冯铿试卷入选时,他们也只是眼皮子微微动了一动,便再没有表示。
叶向高的理由也很中肯,能够提出官员德政教化的细化考核想法,哪怕其操作性还需要商议,但是这的确提供了一个可供探讨的方向,虽然在文理上略逊,但是毕竟是二甲第九,那么入选也是情理之中。
六部九卿堂上官们的态度也不一,但是连萧大亨、李廷机和郭正域这等人都表明了认可的态度,冯紫英馆选通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甚至在最后连沈一贯都予以了认同。
可以说冯紫英馆选入选的顺利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包括齐永泰和乔应甲,也包括一直以为自己是中流砥柱的叶向高。
所以在得到这个结果冯紫英反而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独自在家中书房里思考了许久。
他需要研判这种局面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确定这样的局面是不是多重因素造成,但是他感觉,除了永隆帝的态度因素外,恐怕朝廷重臣们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了。
或者说他们也日益意识到了目前困局可能需要一些新的外部因素来尝试找到突破口以便于打破困局,那么一些原本他们觉得离经叛道的东西,好像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接受了。
如果是这样,冯紫英觉得自己这两年里会同青檀书院的同学们的一些折腾就还是大有收获了,连续不断的上书,起码让朝廷重臣们对这一类新鲜东西不是那么抵触了,可以先让子弹飞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
这是一个好现象,意味着自己的一些新观点和新想法,都可以在一种默许的情形下在翰林院读书观政其间“兜售”了,他们或许不认同,但是起码不会禁止,那么这就是种子发芽壮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