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七百零六节 暗流涌动,焦灼
对草原的攻略暂时还上升不到国家意志上来,只要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不大规模地对大周发起进攻。
那种小规模的袭扰掳掠,都还难以让大周生出要对草原动手的心思,因为那付出代价的太大了。
在交通困难和后勤保障得不到彻底解决之前,这要攻略草原所花的银子就像像流水一样,好不容易才把建州女真的问题搞定。
在朝廷眼中,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的威胁性远逊于建州女真,而辽东却又不可或缺,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先解决建州女真。
现在好容易喘过气来,冯紫英提出的辽东发展十年规划又不需要朝廷出多少钱粮,顶多也就是给一些政策,诸公都是乐见其成,恨不能冯紫英能一直呆在辽东,至于草原上的利益还不足以让这些利益阶层来动这个心思。
江南士绅商贾也好,山陕商人也好,现在都各有目标。
江南商人的目光还是瞄着了海贸和南洋,吕宋那边的巴荖员岛(巴拉望岛)已经正式进入了开发阶段,该岛沿海平原土地肥沃,种植水稻和甘蔗已经初具规模。
一年三熟加上甘蔗所产蔗糖的丰厚利润,也激起了江南和两广商人的极大兴趣,所以从巴荖员岛作为试点开始,时时刻刻都吸引着江南商人和两广商人的注意力,也勾起了大周商人们对更南方的诸多岛屿的兴趣,因为那边有更丰厚的香料种植收益。
原来大家始终还是有些担心南洋太远,一旦商人们或者所迁移过去的民众遭到侵略袭击,朝廷难以及时给出反应,但现在随着登来水师和福建水师越发强大,两广水师开始进行改造,在建州女真威胁消失之后,朝廷已经在考虑要将部分登来水师和福建水师与两广水师进行调换,以便于能尽快熟悉南洋那边的海情,尽早形成对南洋诸方的威慑力。
东番已经成了一个典范,盐、稻米、金砂、大木原本是东番的四大特产,但现在甘蔗种植迅速后来居上,蔗糖取代了金砂成为四大特产之一,开始源源不断地供应江南和京师。
山陕商人们的心思则更多地方在了冶铁、制铁、水泥、造船这些实体产业上,尤其是原本造船是江南和两广较为发达的,但是随着登州、榆关、大沽等地造船行业的迅勐兴起,北方的造船业已经渐渐可以和江南并驾齐驱了。
而钢铁、水泥两大产业上,北方对南方已经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根据商部的统计,万统三年整个大周钢铁产量,北地已经占到了七成以上,而南方只占三成,而在水泥产能上,北地更是占到了九成以上,目前江南唯一一家水泥厂就是在徐州,也是山陕商人们投资兴建的。
随着水泥的使用普及,各地对水泥的需求也是越来越大,在江南湖广两广这些地方兴建新的水泥厂也是形式所需,所以山陕商人们也是大举南下,纷纷在广州、金陵、苏州、南昌等地兴办水泥厂,以便于最靠近消费区域,最大限度攫取利润。
这种情形下,大周境内能够左右朝廷的两大力量目前都对草原没有多大兴趣,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南洋和本土境内的产业升级,这才是利益最丰厚的所在,而且现在辽东局面稳定下来,冯紫英为他们提供了辽东这样一个比草原上更为广阔的试验地,他们当然更愿意在辽东来运作。
辽东战报送至京师城时,朝廷第一时间就像外界宣布了这一震惊全境的消息,努尔哈赤病亡,建州女真乃至整个全真全族全数归降,辽东一统,彻底纳入了大周管辖,包括原来建州女真的所谓“首都”赫图阿拉。
从京师城到金陵、扬州、苏州、杭州、武昌、广州,各地的报刊都迅速刊载了这一消息,并且诸多文人也根据他们所掌握的各种消息,开始锣鼓喧天地撰写这样一场战争的具体经过和胜利意义。
没有了建州女真这个心腹大患,大周就像解脱了束缚的蛟龙勐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任何方向推进自己的战略了。
朝廷户部在经历了多年痛苦不堪的拮据期之后也可以迎来一个喘息期,能够按照自家意图来为下一步的朝廷设想做打算了。
“相公想要回去了?”窗外还是冰天雪地,室内却是温暖如春,冯紫英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检查着桐娘写的字和算术功课,一边随口应答这沉宜修的问话道:“要看朝廷的意思了,我来辽东也差不多两年了,朝廷的想法是最差也要三年,我也是这么想的,规划刚出来,怎么推进实施,还有相当过程。”
“妾身看大章和文弱他们两位这段时间跑这边也很多,比前一段时间打仗时候更忙了,相公是真打算要在辽东一直干下去么?”沉宜修很好奇这一点。
“文弱和大章帮了我大忙,虽然在战事上他们没发挥多么明显的作用,但是在后勤保障和民政事务上,却是居功至伟,这后续的事情虽然和战事关系不大,但未来一年就要为今后十年辽东发展打好基础,我希望我走的时候,辽东三司能组建起来,行政架构要把框架搭出来,府州的格局要拿出来,这是我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我不想人走政息,最后弄得狗尾续貂,虎头蛇尾了。”
冯紫英检查完女儿的作业,这才把女儿抱到自己腿上坐下,“朝廷的批复回来,辽东需要更多的官员,包括府州的设立,以及下一步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设立,都需要相当多的官员,建设要跟上,林林总总,很复杂繁琐,也需要时间,我需要坐镇才能保证不走偏,……”
“那相公的意思是我们要回去还早,起码要等到明年去了?”沉宜修笑了起来,“妾身没有想要急着回京的意思,现在姐妹们都来了辽东,除了辽东冬季里时间太长,无聊了一点儿,其他都挺不错,也少了在京中那么多应酬来往,……”
“宛君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啊。”冯紫英笑了起来,“我内心还是希望早些回去的,但又怕朝廷突然让我回去,把这边事情耽搁了,所以我这段时间也是抓紧一切机会先做起来,真要走的时候,也得要把许多事情安排好,不在中枢,毕竟难以掌握大局,总感觉时不我待,……”
“感觉相公总有些迫在眉睫的焦急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妾身的错觉。”沉宜修抱着两岁多的儿子笑着道。
沉宜修的直觉没错,冯紫英的确有些焦急感,从柴恪来信知晓,齐永泰的身体越来越不太好,上个月还在家中养了十日病,内阁里边也有些风云跌宕的感觉,很多人都不看好齐永泰能完成一届五年的内阁任期。
如果齐永泰身体无法坚持,一旦致仕,那么按照原来北地、江南、湖广三方士人约定,顾秉谦将接任首辅,可当初约定的是五年任期满齐永泰致仕,拉着李三才一道致仕,现在才两年间多时间,李三才愿意致仕么?
李三才不肯致仕的话,顾秉谦就算继任首辅,也会遭遇李三才的挑战,李三才肯定要争次辅,而且还颇有机会。
若是李三才夺得次辅之位,顾秉谦的威信和性格未必能压制得住李三才,届时内阁必定不稳,像官应震、黄汝良等人会偏向哪一方,还真不好说。
这个局面一旦动荡起来,弄不好还会把一直蛰伏的万统帝给搅进来。
这几年里万统帝表现得相当低调,哪怕朝廷一直没有明确谁来继位太子,万统帝也只是抨击和不满,但是并未表现太过激烈,这恰恰是冯紫英最担心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秉谦和李三才是有共通之处的。
顾秉谦是原来永隆帝时候的“帝党”,只不过顾秉谦得益于南北分裂的时候态度坚决地站在了叶方二人一边,押注成功,加之资历颇深才得以入阁成为次辅,黄汝良等人因为资历太浅了一些,否则是轮不到顾秉谦的。
同样李三才入阁时并没有得到多少士人支持,北地士人因为他出身北地却又和江南士人太过密切,而江南士人虽然与其亲善但却因为出身北地,所以都不是很支持他,结果他却走通了永隆帝的门道,悄悄向永隆帝输诚,最终一锤定音进了内阁。
这也是士人们一直对其有些怀疑进而都有些排斥他的缘故。
当然李三才当时走通永隆帝门道这也只是一种怀疑,也没有什么确切证据,仅仅是心证而已,而且现在时过境迁,也说不上什么。
只不过顾、李二人都有与皇帝媾和亲善的“前科”,所以很难说万统帝如果发现其中可兹利用的机会,再要在其中来发力搅和的话,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变故。
冯紫英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局面,他想要掌控局面。
癸字卷 第七百零七节 山雨欲来,待发
沉宜修注意到丈夫眉间的一抹阴郁,“相公,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确定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我提醒了齐师和乔师,就是不知道他们意识到了没有,但乔师应该会……”
冯紫英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身处千里之外,京师城中种种变化再怎么传递到自己这里来也需要一段时间,要做出反应的话,始终慢了一些。
也幸亏汪文言回到了京中,他也让汪文言必要时候可以直接登门齐师和乔师那边。
薛宝钗和林黛玉抱着孩子的到来,冲澹了那一缕担心。
看着三个嫡子都开始牙牙学语,冯紫英心中也是十分愉悦。
成家立业,家有了,子嗣也不缺了,业么,这成不成要看怎么说,在外人看来,自己已经是登峰造极了,但对自己来说,则还在路上。
妻妾都来到辽阳,一时间还真有些让冯紫英吃不消。
张师的秘术和方剂对自己身体裨益良多,但若是旦旦而伐,一样经受不起,张师也专门提醒过自己了。
好在三位沉薛林三位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尤其是在各自都有了嫡子之后,这方面就更注重了。
虽然留宿规则还是按照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这么来,逢十休息,但是三女也都很默契地约束着各自房中的妾室和通房丫鬟们,这也能让冯紫英稍稍舒一口气。
有时候真的是无法拒绝,软玉温香,美人在怀,而且本身就颇有情意,你怎么拒绝?
晴雯、云裳、金钏儿都怀上了,这同样能让冯紫英松一口气。
云裳是自己的最正宗的贴身丫鬟,算是嫡系冯家人,总算是有了身孕,现在都六个月了;晴雯晚一些,现在四个月了,而金钏儿是刚怀上不久。
三个丫鬟的次第怀孕,也让沉薛林三女都有些警惕。
不过三女都是跟着多年的通房丫鬟,倒也没什么,换个若是新晋没两年的,只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探丫头这两日胃口不太好,身子也不舒爽,如果不出意外,也应该是有了。”宝钗抱着孩子进来,笑着道:“方才我和林妹妹去看了,多半是有了,盼了这几年,总算是有了。”
冯紫英也是一喜,“真的?”
“嗯,应该不差。”宝钗点头,“已经让人去请郎中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这孩子多了,那份喜悦感还真的会被冲澹不少,不过是探春怀孕,冯紫英还是很高兴。
她算是这些个姐妹中最晚怀孕的了,虽说年龄也才二十三四岁,是怀孕的最好年龄,但和其他姐妹比,探春真的是忧心如焚了。
如果这一次怀上了,也总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怀上就好,嗯,也不知道生产的时候是在京师城里还是就在辽东了。”冯紫英若有所感地慨叹了一句。
“啊,相公,真的要回京了?”宝钗和黛玉都是讶然挑眉。
“怎么,你们是想留下继续在辽东呢,还是回京呢?”冯紫英歪头含笑问道。
“嗯,怎么说呢,相公到哪里我们跟着到哪儿就行,之前来辽东还有些不习惯,但呆了一年,好像也觉得挺好,现在相公把建州女真的事儿给解决了,肯定会清闲一些,也可以陪一陪我们姐妹,那最好不过,可如果回京师的话,只怕相公又不得清静了。”
黛玉也是喜忧参半,患得患失。
倒是宝钗摇了摇头:“要说在辽东这边相公肯定更得心应手,但相公回去的话肯定要肩负重任,相公的性子大家都知道,肯定更愿意去接受挑战的,一切还是要看相公的意愿。”
挑战?冯紫英咀嚼着这个词儿。
恐怕自己回去之后还真的会面临挑战,这种挑战可能还是来自各方面的,甚至内部的还会更激烈。
虽然在辽东,但冯紫英也从未放松过对京中局面的了解,只不过限于距离,辽东这边始终要慢一些,往往有些事情都已经发酵了,这边才获悉。
见丈夫脸色凝重,沉宜修和薛宝钗交换了一下眼神,连林黛玉也觉察到了丈夫似乎有心事,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轻轻拍着,没有打扰丈夫的思绪。
忠顺王那边的消息也基本上是每个月都会过来。
他和卢嵩之间的秘密接触,总能从龙禁尉那边获知一些消息传递过来。
现在的卢嵩保持着一种很微妙的不偏不倚,这样让万统帝似乎也觉得卢嵩还可以接受,不至于像原来那样处处设防。
从忠顺王那边传来的消息来看,万统帝蛰伏自然也是有所图谋的,但吃过一次亏的万统帝现在要谨慎许多了,就算是龙禁尉这边也少有掌握到有价值的东西。
或者说,如果内阁内部不出问题,万统帝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但如果内阁分裂,甚至可能是势均力敌,那万统帝的分量就相当重了。
“也许吧,我这个人天生就喜欢接受挑战,若是没有一点儿难度的事情,别人都能做的,我做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冯紫英耸了耸肩,“总归要干得有声有色,让人侧目,我觉得才算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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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该用药了。”长随轻声在一边道。
齐永泰叹了一口气,头还是有些晕,一年里,这都是第几次了?第三次了吧?
接过药汤,齐永泰皱着眉头一饮而尽,把药碗递回给长随,这才靠在床头上,闭目养神。
只不过离开的长随没多久又倒了回来,“老爷,乔大人到了。”
“请他直接进来吧,我换件衣裳。”齐永泰强打精神,坐了起来,有丫鬟进来替他更衣。
他不得不做一些准备了,自己这个身体,若是三天两头地病倒,而且频率越来越高,自己却还不肯辞任,只怕外界就要攻讦不断了,自己也不是恋栈不去的人,但要走的话,就得要安排妥帖。
只不过现在内阁里边却是风起云涌,顾秉谦和李三才现在格格不入的迹象越发明显,黄汝良完全压制不住汤宾尹这个老狐狸,已经回乡两年多的高攀龙居然又回了京师,开始兴风作浪了。
是叶向高和方从哲在背后作祟么?
齐永泰也有些恼火。
不是早就说好,自己干满一届么?顾秉谦也是江南士人,难道他们还不满足?
叶方二人致仕是肯定有些不情不愿的,但是当时那种情形下,北地士人已然未曾担任首辅二十年了,而且南北分裂和河北战乱乃至于辽东战局的不利,实际上在民间也是有很多不满呼声的,尤其是在北地更为强烈,干满十年还有多的叶向高和方从哲没理由不致仕。
至于说现在叶方二人还想重返,那也是人之常情。
尝过了权力的滋味,突然放下,那种难受的感觉,真的能把人折磨得发疯。
这一点上齐永泰一样感受甚深,即便是自己现在经常病倒,还不是牢牢攥紧手中权力,不肯放手,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把手中权力交出去?
但现在自己的身体的确有些吃不消了,那么他就不得不考虑更长远一些的事情了。
乔应甲到了。
先关心了齐永泰的身体状况,二人这才进入了正题。
“我的身体怕是支撑不到年底了,我打算年中选一个合适的时候就退下来致仕了,免得也让天下士人笑我恋栈不去,……”齐永泰澹澹地道。
乔应甲也早就知道齐永泰有这个打算,并不惊讶,点点头:“那乘风你打算怎么安排?”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进卿(叶向高)和中涵(都有些蠢蠢欲动),道甫(李三才)更是有点儿老骥伏枥的架势,都不肯退让,我担心六吉(顾秉谦)有点儿驾驭不住局面,你觉得呢?”
乔应甲也皱眉沉思,“这只是一方面,据我所知,皇上也有些不安分,这半年里有很多小动作,这还只是我们掌握着的,没掌握的肯定还有,连卢嵩的龙禁尉那边也有些模湖不清了,……”
齐永泰吃了一惊,“龙禁尉那边也有问题?”
“不太好说,原本觉得卢嵩和万统帝那边应该是走不拢的,毕竟万统帝现在手上还有一个顾诚在用,真要上了手,他肯定要靠边站,没道理他不明白这个关节才对啊。”
乔应甲迟疑着道。
理论上应该是如此,但是很多事情是有意外的,龙禁尉从前明锦衣卫时代开始就是皇家鹰犬,和文臣是走不拢的,但因为永隆帝的突然遇刺昏迷,万统帝是内阁两害相权取其轻选出来的,就是要利用其弱势来扩张相权。
这实际上对龙禁尉的权势也是一个打压,卢嵩这么聪明的人不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万统帝也走了一记昏招,把老的龙禁尉指挥使顾诚用了起来,这不是逼迫卢嵩向内阁靠拢么?
但如果万统帝意识到这一点,改弦
易辙来拉拢卢嵩呢?
“龙禁尉不过是消息渠道而已,你们刑部和顺天府也有,在京中,他们还左右不了大局。”齐永泰摇了摇头。
癸字卷 第七百零八节 洪波涌起,隐雷阵阵
“关键是军队?”乔应甲迅速反应,“有稚绳在,军中无虞。”
齐永泰摇了摇头,“稚绳长期在兵部,指挥谋略都没问题,但是他没真正掌握过军队,坐镇指挥打仗和亲自带兵上阵还是有些区别的,和冯唐、王子腾、牛继宗这些武人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乘风,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吧?”乔应甲不以为然,“京中就这些军队,京营,上三亲军,还有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都在我们掌控中,谁还能翻得起风浪不成?”
乔应甲说的也没错,京营三大营和上三亲军经过冯紫英在担任兵部侍郎期间大力整肃,基本上都已经是内阁和兵部控制下了。
万统帝也好,牛王二人也好,应该插不进多少手,哪怕他们都担任过京营节度使,几经风雨之后,他们的嫡系也没剩多少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道甫不甘寂寞,当初约定一起致仕,但是我现在身体不行,要提前致仕,他肯答应么?本来对没当上次辅就怨气满腹,现在又要让他跟我一起退下来,只怕会闹腾一番。”
齐永泰也有些头疼,自己身体跟不上了,要下来,就打乱了原来很多布局,“还有嘉宾,他不能留在内阁里了,否则六吉更压不住,但要让他下来,只怕还得要折腾,我现在都觉得棘手。”
原本考虑干满一任,让汤宾尹退出内阁,但现在才两年多时间,汤宾尹肯定不答应,但如果让他继续留任,顾秉谦肯定不答应,两人是死对头,汤宾尹如果留在内阁中,顾秉谦绝对控制不住内阁。
想想这些,齐永泰都觉得头大。
“乘风,情况的确有些复杂,也很棘手,但是咱们得先要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再来逐一解决,你先说说你的想法。”乔应甲沉吟着道。
李三才虽然是北人,但是已经被正统北地士人排除在外了,这个家伙和江南士人亲善,气节不稳,关键时候还通过皇帝支持入阁,这很难再获得齐永泰和乔应甲他们的认可。
现在北地士人中的领袖人物,除了齐永泰外,就是乔应甲、崔景荣、孙承宗、韩?、王永光、孙居相等人,崔景荣性格过于谦和,缺乏领袖气质,孙承宗更醉心于军务,所以乔应甲、韩?这两个山西士人首领逐渐成为齐永泰之后的北地士人领袖。
韩?的资历略逊于乔应甲,齐永泰的想法就是如果自己真的要因病致仕,乔应甲就必须要顶上去。
“我的设想是如果我下来,你必须要入阁,道甫和嘉宾两人也要下来,这样一来,六吉为首辅,明起可为次辅,还有东鲜和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紫英回来,……”
乔应甲吃了一惊,“让紫英回来入阁?”
乔应甲当然也乐见冯紫英回来入阁,毕竟冯紫英算是北地青年士子领袖,而且也是他一手举荐,说自己是他的恩主也不为过,还是齐永泰和官应震的门生,关系相当亲近。
冯紫英入阁的话,不但有助于他的话语权增强,而且也能进一步协调和湖广士人那边的关系,乔应甲本人和官应震、柴恪、杨鹤这些湖广士人首领关系都很一般,有冯紫英来从中圆转,也要好办得多。
但冯紫英要回来可以,甚至安排一个尚书也不是问题,但要直接入阁,难度就有些大了,他太年轻了,哪怕立下功劳无数,可这个时代还是一个讲求资历的时代,冯紫英要入阁,只怕韩?、崔景荣、王永光、孙居相这些人心里只怕都会很不自在才是。
齐永泰明白乔应甲的担心,但是他需要冯紫英来入阁,哪怕会有很多困难和阻力。
“汝俊,考成法你看了没有?”齐永泰问道。
乔应甲沉默了,他知道冯紫英拿出的考成法初稿让齐永泰极为看重,这一年多齐永泰的主要心思都放在了在冯紫英初稿架构上进一步完善和充实上了,可以说现在考成法的细则已经相当丰富了,甚至已经开始在顺天府的香河县和西安府的同州以及南直隶的徐州开始试点了。
拿齐永泰自己的话来说,他的这个首辅可以不当,但是考成法一定要付诸实施,哪怕这个推进实施进度可能会相当漫长,但齐永泰觉得值得,而冯紫英入阁就是保证这个考成法日后能够延续而不至于被废置的依靠。
乔应甲也认可考成法里的一些东西。
他是御史出身,自然对考成法里很多东西不陌生,也觉得其中颇有收获。
但是他还是认为考成法中一些东西太过理想化,比如制度防腐拒变,一些东西有太过于走偏,比如对经济事务太过看重,一些东西太过于哗众取宠,比如民生上的一些措施。
总而言之,想法是好的,但是未必能真正推行下去,还有待于商榷和修缮。
齐永泰这一句话出来,也就表明了齐永泰的态度,那就是要力保冯紫英入阁。
可要让冯紫英入阁,而且是按照当初设定的五阁臣,顾秉谦为首辅,黄汝良为次辅,以此来换取江南士人的支持,官应震继续留任,自己和冯紫英入阁,这样江南、北地、湖广,形成二二一的格局,但却要将李三才和汤宾尹拉出来,而且还要说服北地士人内部不至于因此而生出嫌隙。
这难度可不小。
“汝俊,我知道考成法还不完善,我如果退下来,身体还能维持,那么这余生也就是研究如何完善考成法了,可我也知道一旦下来,要推动考成法的继续落地落实,需要支持,你对考成法有一些偏见,但也能接受一些,我能理解,所以我需要紫英入阁来为日后完善之后的推动来做准备。”
对乔应甲这个多年老友,齐永泰没有讳言。
都是北地士人,相交多年,但并不意味着在政治观点上都完全一致,一些观点看法上的差异也很正常,可以在日常事务中来验证映证,并没有什么不得了。
乔应甲没再提考成法,而是直入关键:“李三才和汤宾尹那里,怎么处理?”
“道甫这边,有些麻烦,但我打算找机会和他谈一谈,嘉宾那边,我想六吉和明起应该能处理好,大不了如缪昌期一样,给一个尚书,另外他那个得意门生韩敬不是他最看重的么?入翰林院给一个学士身份。”齐永泰澹澹地道。
乔应甲立即刮目相看,素来清正的齐永泰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妥协了,看样子齐永泰是真的要为紫英铺路了。
点了点头,乔应甲沉吟了一下:“虞臣、伯辅那里我去说,稚绳倒是对这个可能不太在意,他和紫英关系也很好,自强也没什么,……”
乔应甲和韩?、孙居相是山西乡人,关系素来紧密,要团结北地士人,首先要把山西士人这边稳住,乔应甲主动承担了这个重任,其他人反而要好办得多,齐永泰也松了一口气。
“这些其实都还好说,毕竟是咱们内部的问题,大家都是顾全大局的,紫英虽然年轻,但是为人处世相当老练,与顾秉谦、黄汝良以及江南、湖广士人关系都不差,我倒是更担心李三才那边,这个家伙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乔应甲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齐永泰抬起头想了想,“道甫肯定会折腾,但是我还是首辅,他就翻不起风浪,必要时候直接责令其辞任,……”
“可万一他不接受呢?”乔应甲反问。
“不接受?”齐永泰一怔,好像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如果说阁臣们都一致认为你该辞任,给出要求,你不辞任,留在内阁里又有何意义?首辅可以直接剥夺你对朝务指导权,七部和通政司乃至各省直都不再理睬你,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不至于吧?”齐永泰滴咕了一句,迅即严厉起来:“那就罢免。”
罢免稍微复杂一些,内阁拟票,皇帝用印,直接褫夺,那就是一个政治丑闻了,对当事人的名声损坏极大,会被视为贪权恋栈,在士林中也会被嗤笑,甚至影响到子孙和一族子弟,几乎没有哪个士人会行如此下策。
乔应甲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太小,但是他总是觉得这段时间李三才似乎有些神神秘秘,也说不清楚这个家伙万一真的要硬着脖子不肯,就等内阁罢免他,那同样对齐永泰也是一个伤害,会给外界一个齐永泰难以控制大局的印象。
这就是两败俱伤,但问题是齐永泰本来就要致仕了,就算是有些伤害,对齐永泰来说也无关大局了,他也承受得起,但对李三才的影响就要大得多了。
李三才应该不敢如此放肆才对。
乔应甲想了一想,也没想出这里边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癸字卷 第七百零九节 风乍起,应对
笃笃笃的敲门声把冯紫英从睡梦中警醒。
身旁的黛玉更警醒一些,在门外有人说话时,就醒了过来,不过她只是把脸贴在丈夫肩头,没有作声。
昨夜的小酌让冯紫英有些放浪了一些,先是在黛玉这里肆虐,后来把本来只是值夜的紫娟也给拉了进来,然后才睡下。
虽说黛玉和紫娟早已经情同姐妹,但这种一床三好的事情也还是很罕见的。
不过黛玉看着晴雯、云裳和金钏儿都有了身孕,还是有些替紫娟着急和“打抱不平”,所以这等时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冯紫英也就在外间床上和紫娟换好了之后才又抱着紫娟进来睡下。
紫娟披着衣衫下了床,趿着鞋出门去了,小丫鬟在门外和紫娟说了几句,紫娟这才又进屋来。
冯紫英躺在床上没有起身。
他不认为辽东这地界上还能发生让自己半夜都要起来的紧急军务。
两万多建州女真士卒已经遣散了大部分,小部分不肯回乡却一直要求加入周军继续当兵吃粮的,冯紫英当然就欣然笑纳,直接打散编入了蓟镇军、登来军、大同军中,而这三支军队已经都陆续返回了各自的驻地了。
这让褚英、何和礼等人都是很失望有有些沮丧,虽然大部分士卒还在逗留在辽东这边,但是失去了组织性的这些散兵已经很难有什么威胁力了。
更何况回乡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根本就不再适应原来的生活,当兵吃粮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很快辽东新一轮征募兵员的行动又要开始,这些人绝大部分最终都会自觉自愿地重新进入军队,不过不再是建州军,而是辽东、东江、宣府这些边镇兵了。
建州女真的隐患被消除,谁还能给辽东这片土地上带来值得自己深夜起身的威胁?冯紫英想不出。
东海女真,还是朝鲜人,或者蒙古人?
都不可能。
唯一可能就是来自京中的消息,但是京中的消息对于辽东来说太远了,自己早知道两个时辰和晚知道两个时辰,影响不大。
鞭长莫及。
紫娟举着烛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函,应该是专门送来的。
烛光下紫娟半裸的颈项和胸膛显得玉色温润,浮凸两团在单薄的内衣下隐约可见,黛玉一只手按着胸前被角,一边曼声问道:“哪里来的信?”
“是京师城里来的,汪先生送来的。前边儿环三爷值夜,觉得不能耽搁,就送了过来。”总督府里也是轮流值夜的,包括郑崇俭、杨嗣昌、贾环三人和吴耀青轮流值夜,都算是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有紧急事件,就会迅速处理,并报给冯紫英。
今儿个贾环值班,可能见到是汪文言来的信,而且夤夜送到,觉得应该很重要,所以就直接递进来了。
“哦?”冯紫英略微一惊,坐了起来,黛玉替他拿过一个靠枕,冯紫英便倚在床头看了起来。
信内容不多,一目十行,很快就一览无余。
但冯紫英心情却有些不太好。
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汪文言觉得近期龙禁尉那边消息越来越少,卢嵩表现有些捉摸不定,存疑。
牛继宗有些活跃,王子腾还看不出来。
另外宣府军近期频频在进行演练,总兵刘铤十分出彩。
萧如薰也很活跃,想要接任京营节度使,据说得到了李三才的鼎力支持,兵部尚书孙承宗的态度也不明朗,但是内阁尚未形成一致意见。
龙禁尉的态度有些变化,这是个让人有些揪心的异常情况,也不知道齐师他们注意到没有。
态度变化意味着龙禁尉和内阁的蜜月合作出现了疏远迹象,既有可能是内阁的原因,更有可能是万统帝的缘故。
冯紫英担心的是后者。
蛰伏了几年,也经历了一次重创之后,万统帝应该更狡猾更谨慎了,但并不代表他的野心就澹了。
兴许那内心的不忿积压越来越重,渴望夺回权柄的欲望越来越强,换了自己,也一样。
龙禁尉天生就是和内阁格格不入的,同样文臣们也瞧不上龙禁尉这种类似于皇家鹰犬的角色,所以这一来二去接触中,难免会有些龃龉,尤其是没有自己从中斡旋,恐怕双方的矛盾更多。
之前万统帝用了顾诚,所以卢嵩别无选择,也不清楚现在万统帝有什么其他举动,会不会拉拢卢嵩让其意动呢?
牛继宗和王子腾是被自己游说放下武器的,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心悦诚服了,文臣势大让他们这些武勋影响力和利益受到极大挤压和损害,没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接受了,若是有机会的话,未必不会跳出来。
当然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似乎还不足以让牛王二人这么草率就出头。
刘铤,萧如薰。
前者出乎意料取代麻承勋当了宣府总兵,这里边李三才应该出了力,另外其父和岳父原来的一些人脉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其父是武举出身,抗倭名将,元熙年间当过太子太保,而其岳父张鏊是江西着名士人,与沉一贯、叶向高都有交情。
萧如薰则是搭上了李三才的线,从西北返京,不过京营节度副使这个位置让他很不满意,一直在谋求接任节度使,但节度使这个位置却又不是李三才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几个情况迭加起来,就让冯紫英有些警惕了。
刘綎耀兵,这是什么意思?要证明他控制了宣府军,如臂使指了,宣府军重新抖擞起来了?这等时候,有此必要么?
萧如薰谋求节度使倒是说得过去,忠惠王没干了,麻承勋是宣府总兵过来的五军营大将,他一个节度副使的身份压不住,肯定有想法。
牛继宗也有活动,再加上龙禁尉那边的暧昧态度,这就更让人怀疑了。
汪文言应该是觉察到了京中局势的一些诡异变化,才会如此急切地给自己来信,把他的担心和怀疑一一罗列出来,供自己分析判断。
不过冯紫英也有些疑惑,若是万统帝真的有什么动作,他会从哪些方面出手?
龙禁尉毫无意义,那点儿人马,在京中连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都对付不了,就算是卢嵩真的投向万统帝了,也影响不大,只要京营和上三亲军在手,谁也翻不了天,除非边军进京。
可现在真的能干预京畿形势的边军只有宣府军和蓟镇军,尤世功那里不必说,没有自己这个蓟辽总督的命令,他一个兵都不会动。
刘綎这个宣府总兵貌似可以动,但是孙承宗这个兵部尚书在京中,刘綎敢命令宣府兵进京么?只怕孙承宗一声令下,宣府兵就会掉转枪头吧?
而且就算是刘綎想要干预京中局面,但有京营和上三亲军守城,他根本就进不了城。
上三亲军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而京营里边自己一样有很大影响力,萧如薰一个节度副使能搅起多大风浪来?
五军营的麻承勋虽然不算是自己嫡系,但是他的擢拔自己也是出过力的,他会有反心?
种种矛盾的迹象也让冯紫英有些吃不准。
武人固然对文臣不满,但是若是要让他们真的造反,他们对文臣还是有些天生的敬畏,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心理定势。
但这种敬畏感在万统帝加入进来,和内阁形成对立时,还会有多少存在呢?
这些不确定因素让冯紫英也无法判断。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局面正在发生变化,向着不利于内阁,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变化。
冯紫英素来相信墨菲效应,如果你担心某种不好的事情会发生,那么这种发生的几率就会变得无限大,所以你最好相信会发生,并为此做好准备。
想到这里,冯紫英立即让紫娟伺候自己穿衣,迅速去了书房。
贾环早就在书房候着了,而吴耀青也很快就来到。
“曹文诏和贺人龙他们到哪里了?”冯紫英噼头就问。
贾环略作思索就道:“登来镇是十日前开始离开的,这会应该到牛庄了,等待登船返回登州吧?”
“已经登船了么?”冯紫英紧接着问道。
“应该还没有,牛庄港还封冻着呢,蓟镇军都是走陆路回去的。”贾环立即应道:“牛庄港解冻还要一段时间去了,所以估计他们都在那边等着。”
“立即去令,让登来镇一部行军到金州,让他们从金州登船到大沽。”冯紫英果断下令。
贾环和吴耀青都吃了一惊,登来镇不返回登州防地,而突然去大沽,这大沽是京畿要地,未得批准,边军是不能随意去的。
“大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吴耀青下意识地低声问道:“从牛庄行军到金州起码也要十日,而且现在正是化雪之时,路面很不好走,还不如在牛庄留几日,差不多三月下旬港口就解冻了。不过去大沽,恐怕需要先行向朝廷
报告。”
吴耀青的提醒要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有些草率了,大沽可不比辽东这边,自己可是随意调动军队进驻,去大沽,要有合适理由,还得要报批。
癸字卷 七百一十节 预判,先手,回程
“就说从朝鲜那边得到消息,倭寇有袭扰榆关到大沽一线的迹象,登莱镇需要提早防范,所以走大沽登陆,防范于未然。”冯紫英编造理由信手拈来,“嗯,红毛番为倭寇提供了火器,所以倭寇威胁急剧增大。”
吴耀青和贾环都是惊讶无比。
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让总督大人居然不惜捏造一个理由也要让登莱军立即进驻京畿?白莲叛乱,还是京中有变?
可是倭寇少有在初春时节就开始袭扰沿海的情形啊,且不说近十年来倭寇几乎绝迹与大周沿海,就算是十多年前有骚扰沿海的时候,也大多是五六月以后一直到十一月,而且也以东南沿海居多。
这个理由怎么都觉得有些牵强,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其中有猫腻。
见二人都是惊疑不定的模样,冯紫英也吁了一口气,稍加思索之后才道:“京中局面有些变化,涉及到多方面,我有些担心,可能我的这个做法会带来一些风险和麻烦,但我觉得有必要。”
吴耀青终于回过味来,瞥了一眼贾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冯紫英又道:“环哥儿这边也不必瞒着,他跟我这么久了不必遮瞒什么,不过大章和文弱那边暂时不说。”
贾环心中也是一阵激动,这意味着什么,在冯大哥心目中,自己的可靠超过了郑崇俭和杨嗣昌了,这让他倍加振奋和珍惜。
“那好,大人觉得京中可能有变?是哪方面?京营,还是龙禁尉?”
吴耀青的一句话就让贾环胆战心惊,京营和龙禁尉有变,他们要干什么,造反么?这怎么可能?
“不好说,龙禁尉现在情况不明,但是文言来信说,明显和内阁之间的关系有些疏远了,这很蹊跷。”冯紫英摩挲着下颌,“还有宣府的刘綎,动作连连,在延庆一线搞军事演习,可蒙古人这期间并没有多少异动,这是耀兵扬武么?做给谁看?”
吴耀青立即敏感意识到一些什么:“可是和皇上有关?”
贾环再度震惊,和皇上有关?皇上也要造反?或者说政变?
“若不是和皇上有关,刘綎和卢嵩之流借他们几个熊心豹胆也不可能做出这么无脑的举动来,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只是皇上的一些施压手段,近期齐相的身体不太好,太子之位的争论肯定又会冒出来。”冯紫英抿着嘴深思,“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皇上和内阁,就看他们如何来处理了。”
话虽如此说,但冯紫英却知道问题没这么假单。
随着内阁内部的不稳定因素逐渐冒头,齐师身体欠佳,把控力肯定会受到影响,而李三才和汤宾尹之流肯定不会甘于出局,必定会殊死一搏,不管是制造舆论也好,还是勾连皇帝也好,亦或是在士人内部拉拢结盟也好,恐怕种种手段都会使将出来。
现在的朝廷已经进入短暂稳定期之后的一个渐变期了,种种原来压下去的矛盾端头都会冒出来,各人都会为了各自的命运前途和利益搏杀一番,尤其是万统帝恐怕也会利用朝廷内部的种种矛盾,开始兴风作浪了。
“那我们如何以备待变?”吴耀青最实在,既然要出事儿,那就须得要提早布局应对。
“让曹文诏他们去大沽算是一着应对之棋,但会有不少后遗症,因为我们现在不确定京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儿,只是直觉告诉我肯定会出事,我有些担心齐相身体。”冯紫英想了想,“给土文秀以及贺虎臣、杨肇基去信,让他们提高警惕,还有马进宝,京营绝对是关键,一旦乱起来,萧如薰和麻承勋都不可靠,上三亲军那边虽然可信度更高,但兵马太少,难以支撑起大局,不过也要去信,张瑾是龙禁尉出身,提醒一下,他应该明白怎么做。”
只知道要出事儿,但风从哪里来,险从何处生,这却很难判断,哪里都像,但哪里都觉得可能性不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这是最难的。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前日防贼的?
而且这远在辽东,任何消息传递过来,时效性都大打折扣了,甚至水过三秋了,这就是鞭长莫及。
还得要在京中才能最直观最高效地掌握各种消息,及时做出应对,辽东还是太远了一些。
现在做的这一切还不够,可如果动作太大,难免就会引起京中的不安了,曹文诏这一部渡海去大沽也还需要十多二十日去了,也还有缓冲,再有其他动作,就不好交代了。
自己现在也不是兵部侍郎了,很多事情也得要避讳,曹文诏的登莱军那也是因为还在辽东地盘上,自己调度一下,勉强说得过去。
换一个人,未必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大人,若真是京中有变,这般还不够。”吴耀青要想得多了一些,“我们得往最坏处考虑,京营现在虽然有部分西北军和贺杨二位控制着接近一半左右的兵力,但麻承勋这两年陆续从大同、宣府调入部分边军对京营进行轮换,和大人当初担任兵部侍郎时想法一样,得到了熊大人的支持,但熊大人恐怕很难像大人一样对这些新入京营的军队有多大影响力,几乎掌握在麻承勋手中,另外还有萧如薰要在抓紧原来老五军营的旧部,所以京营现在还真不太好说,另外刘綎的危险最大,宣府军作为边军第一号,底蕴很足,而且这两年刘綎在练兵上也花了不少心思,加上当初老宣府军也都纷纷回了宣府镇,这里边又没有什么蹊跷,……”
冯紫英悚然一惊,如果牛继宗乃至王子腾和麻承勋都有了某种默契,那宣府军就真的成为了一个最大的变数,而且这个变数的战斗力太强,京营加上三亲军也根本无法对抗。
曹文诏这一部登莱军过去,只是加强了干预能力,但是抵达大沽就是最大的极限,再要往东面进入,就有些谋反的味道了。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登莱军是不能入京畿的,现在已经出格了,但还能找些理由解释,如果再深入,就很难说得通了。
而且登莱军过去也只能过去一部,多了一样说不通,可要应对刘铤的宣府军,还力有未逮,好在还有蓟镇军。
“尤世禄他们是走陆路回去?”冯紫英猛然问道。
“嗯,估计这天气,得走一个月。”吴耀青点头。
“来不及了。”冯紫英越发觉得问题的紧迫性,那种直觉预感让他悚然而惊。
真要出事,往往就是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候出事,现在这么多征兆都冒出来了,虽然每一个征兆好像都能用其他理由解释,或者说都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一旦叠加,那就是灾难。
“冯大哥,其实您如果觉得京中局面不稳,就不妨先去蓟镇,您是蓟辽总督,现在辽东这边局面已经稳定下来,有刘大人坐镇,谁也翻不起风浪来,您去蓟镇巡视也是职责所在,完全说得过去,只要您别进京城,就在京城外的怀柔、顺义、三河这些地方检查防务,也一样没谁能说您什么。”
贾环插话道。
冯紫英和吴耀青眼睛同时一亮,怎么就陷入了这个误区没跳出来呢,还是贾环这个局外人一下子戳破了这层纸。
自己是蓟辽总督,不是辽东镇总兵,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担任蓟辽总督就是平定辽东,解决建州女真,和蓟镇没太大关系,但是职衔上自己却是蓟辽总督,蓟镇一样是自己职责范围,自己去蓟镇视察不是理所当然么?
至于什么时候去,具体到哪里,无需向任何人汇报。
猛然反应过来的冯紫英也是大喜过望,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就立即决定道:“我们稍作准备,后日就走,不过这边还要先给尤世功去信,让他们有所准备,黄得功和左良玉部都在京城附近,可以提前集结起来。”
这就是原来自己布局的好处了,尤世功固然算是自己老爹的亲信嫡系,但是老爹现在已经退隐致仕,打建州女真没问题,但是要牵扯到京中各方政治势力的博弈中去,冯紫英对尤世功也没有太大把握,但黄得功和左良玉这两部精锐,自己却是能控制的。
天色一亮,整个总督府就忙碌起来,一连串的信使开始出发直奔蓟镇、京师和牛庄,不确定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冯紫英已经预感到这一场风波不会轻松。
他也要即刻赶往蓟镇,而且距离京师城越近越好,这边给汪文言和老爹以及忠顺王都要打招呼,自己就在京师城外,无须再往辽东去跑。
刘白川的江北镇现在是驻守徐州,有点儿鞭长莫及,但是作为预备队也要打招呼。
现在冯紫英最为担心的是某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只不过因为时空距离原因,自己还不知道,若是这个时候赶回去都已经晚了,那就是天要灭自己了。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一节 隐杀,暗手
得知丈夫要立即回关内,后院也是一片哗然。
沉薛林三女自不必说,对这方面极为敏感的布喜亚玛拉也立即赶了过来。
原本正准备和沉薛林三女说一说的,却听得布喜亚玛拉也来了,冯紫英也只能让对方进来。
沉薛林三女都是见过布喜亚玛拉的,也知道对方的身份,双方保持着一种疏澹,或者说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不过这种正式场面的见面,还是第一次。
布喜亚玛拉倒也不憷,孩子都那么大了,她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挺好,她也无意要成日里和冯紫英厮守,相反,这种半离别的状态让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情意更缠绵牢固,久在一起,反而容易相看两厌。
和沉薛林三人点头示意之后,布喜亚玛拉就直入主题:“紫英,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回京师,可是京师城里出了变故?”
冯紫英也有些头疼,本来是想和沉薛林三女好好解释一番的,让她们不必太过忧心,可面对布喜亚玛拉的质问,这种话术就很难奏效了。
不过他也得沉薛林三女跟随自己这么些年了,心理状态也应该强了许多,对于某些意外情况的心理准备也应该有了一些防范能力了,是该时候让他们明白朝中的波谲云诡和风险了。
“嗯,你们都在,我也就不瞒你们了,就目前来说,我所掌握的情况尚不明晓,但是一些征兆已经出来了,齐师身体不佳,内阁中一些阁臣有些想法,另外军中将士也有些不满情绪,加上皇上可能也有一些其他想法,这几桩情况纠结在一起,我担心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测的变数,辽东太远,很难及时对这些变数做出应对,我是蓟辽总督,在辽东一呆就是两年,也是该去蓟镇看一看的时候了。”
冯紫英语气很平静,话语内容也有些模湖,但是几个女人还是从话语里听出了凶险之处。
内阁内部有纷争,军队有不满,皇帝有想法,这三者结合起来,那简直就是妥妥要出事的节奏啊。
要出事,可自己郎君却还要去京中,要自赴漩涡,或者说可能就是自投罗网。
她们当然不希望郎君有危险,但是又知道这种情况下,相公是肯定要去的,不可能置身事外。
“相公,可有危险?”沉宜修代表薛林二女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应该说风险肯定有,但好歹我也是兵部出来的,京中诸军我也还算是有些影响力,蓟镇这边也近在迟尺,若说谁要对我不利,恐怕就是自取灭亡了。”冯紫英自信满满,“我也提前作了安排,你们无须担心。”
诸女也知道冯紫英这几年里最重视的就是军中武人的关系,从在陕西当巡抚一直到兵部担任侍郎,作为士人出身的相公放在对军中武将的培养和安排上的花费精力远胜于对士人文臣的交好拉拢,大家都觉得或许是相公的武勋出身让他不忘本,但布喜亚玛拉却知道军队才是关键时刻保障自身的最佳护身符,很多时候更是杀手锏。
冯紫英是牢牢记住伟人一句话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这个时代,那就是抓牢军权就是天下第一。
当然,在大周这个军权如何抓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定义,理论上兵部尚书就该是统揽军权,但兵部尚书和侍郎们都是文臣,他们并不直接带兵,而要通过武将们来统领军队,可武将们对文人是既厌恶又畏惧,可以说极少有获得武将们真正认可和尊敬的文臣,这一点上,即便是现在颇有威望的兵部尚书孙承宗也远逊于冯紫英。
可以说冯紫英的武勋出身加上其父亲长期在各地军中任职,还有冯紫英多次参与战事与武将们齐心协力打赢了多场战事,再加上其兵部侍郎的履历,举荐和提拔了大批武将,才让冯紫英能以二十多岁之龄就在军中有了极高的威望和影响力。
“相公还是需要小心,这京中局面不比地方,尤其是牵扯到皇上和内阁的纷争,……”沉宜修有些忧虑,看着丈夫,“若是齐相身体欠佳,内部又不安泰,这朝中就是群龙无首,一旦纷争起来,军中只怕也是意见不一,真要出现什么不可预测之事,难免刀兵相见,……”
沉宜修的话让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是面带忧色,现在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一大家子人了,或许相互之间还有些小的嫌隙,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三人还是相当团结的,没了相公,那这个家庭的根基就倒了,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这儿女成群,娇妻美妾一大堆,今后美好的日子还长久着呢,我怎么可能去冒险?”冯紫英安慰着诸女,“何况我也不能进入京城,顶多也就是在京城周围看一看,了解一下形势变化,嗯,虎山(黄得功)和昆山(左良玉)的人马现在就驻扎在那里,我去巡视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诸女心中才稍稍放下,尤其是林黛玉是知晓丈夫和左良玉是生死之交,而黄得功也是丈夫一手举荐提拔起来的,堪称心腹,现在黄得功已经是参将,而左良玉也是游击,两人手中兵力都不少,而且也是蓟镇军中最先换装的精锐。
把后院一干女人安顿好,冯紫英也交代了刘东旸、郑崇俭和杨嗣昌,自己带着吴耀青和贺虎臣以及布喜亚玛拉等人便出发,沿着辽西走廊直奔京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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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祖是悄然返京的。
随着辽东对建州战事告一段落,兵部将对察哈尔人的威胁列入了九边当下最重要的事务,或者说是冯紫英在辽东采取的轮战模式拖垮了建州军,为最终解决建州女真打下了良好基础,这一手法让兵部一干人觉得大可借鉴。
土默特人现在又安分下去了,素囊老实了,卜失兔更为亲近大周了。
那么像榆林、山西、甘宁这几镇的兵马就可以继续拉到蓟镇、宣府这一线来进行轮战轮训,或者直接摆明车马,就是要利用对察哈尔人的小规模战争来进行锻炼,也是一种以攻代守来削弱察哈尔人的实力,防止其到了秋高马肥的时候袭扰京畿。
这是熊廷弼提出的战略,孙承宗不置可否,但李三才很赞同,所以山西、大同、榆林三镇兵力部分人马轮流到宣府和蓟镇辖地来轮战。
孙绍祖率领一部兵马已经到了宣府的宁远堡和滴水崖堡一线,还要准备继续向东到四海治一线,那里才是他们今年一年的轮战地。
未经允许丢下兵马悄然入京是大罪,不过孙绍祖却不在意。
富贵险中求,牛继宗既然都敢搏一把,他又有什么不敢?
入了城,孙绍祖在城中绕了一圈,确定没有龙禁尉的人跟踪,这才悄然蹩到了二条胡同附近一处宅院,早有人接着。
“绍祖来了?”牛继宗端起茶壶正在兴致高昂地沏茶。
“大人这么有闲情逸致?”孙绍祖行了一个礼,也是笑容满面,“看样子有喜事啊。”
“呵呵,喜事,这要看怎么说了,也许就变成坏事祸事甚至丧事也不一定呢。”牛继宗摇了摇头,“坐吧,人马都带来了?”
“大人,带来了,轮战嘛,肯定是选最精锐最合手的,到了滴水崖堡了,稍作休息,后日就要往四海治一线进发,估计五日能到。”孙绍祖沉吟了一下,“这里是刘綎的地盘,这个人我没怎么打过交道,大人可知根知底?”
“呵呵,其父刘显原来是太子太保,是当今皇上的武学老师,我也认识,不过过世多年了,他我也认识,但说实话,并没有太多交道,至于说皇上如何和他搭上线的,我不清楚,他和皇上应该是世交才对,但刘綎之前一直在辽东,所以……”
牛继宗没有遮掩什么,他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能把刘綎给拉拢过来,这样一看,李三才应该只是一个幌子,难怪从辽东直接回来当宣府总兵。
当时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辽东诸将表现都很一般,赵率教都不被重用了,没想到刘綎居然还能晋升。
还以为刘綎搭上了李三才的线,才得李三才的力挺,连孙承宗都没有犟过,不过他老爹的人脉也发挥了一些作用,连齐永泰都没有明确反对。
“可信么?”孙绍祖还是不大放心。
“皇上吃了这么多次亏,如果还不长进,那就真的是命里该绝了。”牛继宗冷笑,“这等机会,也许他这一辈子就只有一次了,关系到他这一脉的皇位传承,也关系到他是当一个傀儡皇帝,还是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万人至尊,你觉得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他敢么?”
孙绍祖幽幽一叹,“不是我不放心,而是内阁这边权力太大了,而且所作的准备太周全了,如果没有宣府军,其他根本就是枉然,京营和上三亲军都是冯紫英前两年打下来的底子,没他的招呼根本就动不了。”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二节 默契,心思,鬼胎
提到冯紫英,牛继宗也沉默了。
这是个绕不过去的人。
无论是牛继宗本人还是孙绍祖,包括这里边牵扯到的很多人,都和冯紫英有着关系瓜葛。
京营和上三亲军,宣府军和蓟镇军,加上其在朝廷中枝蔓牵连的人脉,谁想要忽略他的存在,那绝对要付出代价。
也幸亏冯紫英现在去了辽东,也才给了大家机会。
现在冯紫英已经解决了建州女真的威胁,这么短时间让牛继宗都为之震惊,想必万统帝也一样是心急如焚,再这样下去,等到冯紫英真的回朝,那军队体系中的影响力足以让很多事情都要变成空谈,所以才会要抢在冯紫英回朝之前就把有些事情做成既成事实。
不过让牛继宗最为堵心的是这一次的事儿王子腾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自己两度找他,万统帝那边也已经和他见过一面,也屡屡给他提及此番,但他虽然没有反对,但是感觉得出来对此事并没有太大兴趣,或者说信心不足,这让牛继宗也很是恼火。
你说他反对吧,也不是,你说他赞同吧,却又没太多表现,像和宣府军与京营的旧部联络,他都是很被动很不情愿地做了些表面文章,更多的是还是牛继宗亲自做,这种态度很诡异。
当然牛继宗约摸能猜测出王子腾的一些担心,无外乎就是觉得京中驻军不比往日了,经过冯紫英的清洗和调整之后,朝廷掌控力太强,要在京中做事,难度太大,风险太高。
但牛继宗却不认为,上三亲军的确是冯紫英一手打造出来的了,但那点儿兵力还不足以逆转乾坤,京营中绝对忠于朝廷,或者说内阁那边的,还真不好说有多少,麻承勋那边牛继宗知道万统帝肯定有安排,萧如薰走了李三才得门道,但李三才和万统帝之间的关系,现在牛继宗还不能说。
关键在于只要京营分裂,效忠万统帝这一部分能打开城门,短时间内稳住局面不被横扫,宣府军一进城,京营那点儿人马和战斗力,要和宣府军这种边军比,还差了许多。
这里边也还有一个关节,那就是速度一定要快,务必要抢在蓟镇军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控制住京中局面,让皇上掌控大局。
有李三才、汤宾尹这几个阁臣支持,牛继宗认为这不过是拨乱反正,回归到元熙时代或者说永隆前期的朝廷正常运作模式,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甚至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才对。
就算是朝臣们,面对这样一种局面也不可能有多少抵触情绪,毕竟利益受损的就是那一小撮人罢了。
至于地方上,恐怕甚至还没回过神来,这个局面就已经结束了,皆大欢喜而已。
牛继宗相信万统帝的手段还不仅止于此,就像孙绍祖一样,不也是一个意外惊喜,龙禁尉那边呢,五城兵马司那边呢,顺天府那边呢,不是每个人都对内阁现在的做派就心悦诚服的,一样有很多人不满意于现在内阁的独断专行骄横跋扈,齐永泰不必说,顾秉谦和黄汝良的强势已经让很多人不满,包括一些湖广士人,所以牛继宗甚至怀疑如官应震、柴恪、杨鹤等人是不是也会采取中立坐观的态度。
不过这一切呢,都只是一个选项。
牛继宗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东北方向。
他不相信冯紫英会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哪怕对方远在辽东。
龙禁尉也好,刑部也好,还有冯紫英自己在京中的人马,不是聋子瞎子,不会对这潜移默化的变化毫无觉察,但冯紫英迟迟未作任何举措。
牛继宗甚至不相信自己这段时间的一些动静,刘綎的一些活动,还有萧如薰和麻承勋的角色扮演,冯紫英会觉察不到,哪怕慢一些,可时间也过去了这么久了,他会毫无反应,这就有些蹊跷了。
弄得牛继宗都差一点儿想要主动去提醒一下冯紫英了,你该有所表示了。
如果不是冯紫英真的疏忽大意了,那就是冯紫英有意为之了。
牛继宗更倾向于后者,因为王子腾这个老狐狸的表现也让他很是起疑,或者是冯紫英早就给了王子腾暗示?
说内心话,牛继宗一直认为冯紫英应该和他们是一路人才对,武勋出身,亲近武人,而且为人行事以及做派都更像武将作风,当然这家伙的手腕思路比武人要厉害得多。
既然冯紫英觉察到了这一点,却迟迟没有动作,那是要做什么?
借某人之手来清洗,或者是故意引人上钩,趁机解决?
考虑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明白对方想得到什么。
冯紫英在辽东两年了,挂的职衔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大员了,但却又不是都察院的一号人物,理论上和七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还差一线,若是要回来,给一个某部尚书或者接任左都御史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但是对方会甘心么?
只怕这家伙还是瞄着阁臣的位置才对。
但要说回来就能直入内阁担任阁臣,牛继宗觉得可能阻力不小。
现在内阁中是六人,齐永泰作为首辅年龄偏大身体不佳,倒是的确可能退下来,但不是说齐永泰退下来,冯紫英就能接任的。
北地士人中资历威望比冯紫英深厚的多了去了。
乔应甲,冯紫英的恩主,现任刑部尚书,冯紫英能越过他么?崔景荣,现任户部尚书,人家当侍郎时,冯紫英还是秀才呢;还有王永光,人家当通惠书院山长时,冯紫英才入青檀书院读书呢,这还没说韩爌、孙居相这些人,哪一个不比冯紫英资历强太多?
齐永泰要强推冯紫英入阁,将乔应甲、崔景荣以及韩爌这些人置于何处,如何说服这些人?
真要恣意妄为,那必定会有引发北地士人内部的分裂,齐永泰未必敢如此。
所以牛继宗也很怀疑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或者齐永泰和冯紫英早有默契,甚至就是要用这种形式来为冯紫英回归铺路。
一旦李三才卷入,那么日后被逐出内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汤宾尹也可能会被牵扯,一下子就能空出两个阁臣位置,如果齐永泰再退出,那就意味着有三个阁臣位置出来了,那冯紫英机会就增大了无数倍,尤其是如果冯紫英在这一事件中再立下功劳,似乎就简直完美了。
只不过如此事件一旦席卷开来,会不会如冯紫英所设想那样呢?冯紫英就这么胸有成竹?
或者冯紫英就是有意纵容这种情形的发生,以期达到某种目的?
这个某种目的几年前他和王子腾隐退之前王子腾就若隐若现地和他提及过,虽然含湖其辞,但是心照不宣,冯紫英也应该是对当下的某些局面不太满意的,但是却无力改变,但如果换一种方式来解决,甚至还可以置身事外,最后来充当一个拯救者,似乎就更圆满了。
不过这一切现在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冯紫英还在辽东,京中的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绍祖,你的山西军过来了,刘綎也就更有把握了,至于说京营,也未必就如你所说的就只能是冯紫英一人掌控,麻承勋虽然冯紫英举荐的,但那也不过是冯紫英顺手之举,冯麻两家在大同关系并不好,还有萧如薰这边,我们也给他了足够的支持,……”
牛继宗观察着孙绍祖的表情变化。
把这个人拉进来,也是考虑到刘綎的宣府军可能还要应对蓟镇军那边可能存在的干预,要力争大一个措手不及,让尤世功等人没时间介入,实际上也就是拥皇上“亲政”而已,只要木已成舟,这些边镇应该不会有什么异动,到那个时候就算是冯紫英回京也不可能逆天行事。
退一步说,真的局面翻转了,那也无所谓,既然早就有默契,这样的举动不也是符合冯紫英的意愿么?
大家心照不宣,自己就算是当一回坏人也是暗地里罢了,事毕有的是办法来洗脱。
孙绍祖深看了牛继宗一眼,澹澹地点点头:“牛公既然这般有把握,那末将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刘綎的宣府军加上麻承勋的五军营,还有萧如薰,卢嵩的龙禁尉也该有所表现了,似乎一切都很圆满啊,只要时间节点把握得好,好像还真的能水到渠成呢。”
牛继宗一凛,这家伙似乎也嗅出了一点儿味道啊,不过既然来了,说明这家伙还是有些想法的,只要有想法就好。
“放心吧,绍祖,你要相信皇上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个时机,其实他想要的不就是一个最正常不过的要求么?现在这种情形才是最不正常的么?”牛继宗笑着道。
“嗯,牛公说得是,是该‘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了,免得久而久之还真的就成了惯例了。“孙绍祖咧嘴一笑,”我等武人也不愿意见到此种情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三节 暗通款曲,各有手段
冯紫英是在奔赴广宁中左屯卫的路上接到老爹的来信的。
挺有意思。
孙绍祖率军进入宣府地盘轮战了,但觉得有些问题,牛继宗联系了他,没明说什么,但言外之意都懂,有不可预测之事会发生,让他待机而动。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兵变或者政变么?
只不过这个政变要通过兵变来作保证,而政变还是万统帝想“亲政”。
说来也可怜,登基几年了,五十好几的人了,居然没法“亲政”,受制于内阁,连太子之位都没法自己做主,这等憋屈,如何能忍?
冯紫英不用猜都能想到,万统帝能用哪些人,还不就是牛王孙这些人,刘綎应该是单线拉来的,而麻承勋和萧如薰应该是被李三才笼络了,像柴国柱等人也是这种情形,只不过相距太远,派不上用场罢了。
孙绍祖悄悄把消息传递给老爹,而牛继宗和王子腾也都与老爹联络过,或明或暗地提醒了一些消息,老爹也都传递给了自己,不过孙绍祖也如此懂事,还是让冯紫英颇为惊讶。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有这般头脑,也不知道当初为何要跟着牛继宗、王子腾他们走,否则这会子也该有一个总兵身份了。
不过这一次总算是聪明了一回,还知道通过自己老爹来递消息。
不管这厮真实目的意图是什么,但起码这份姿态是摆足了,而且似乎也认定自己早就有所准备,甚至有所预谋,这也让冯紫英很是有些感慨。
自己在招抚王子腾和牛继宗时就很含蓄地提及过对当下军务上的一些看法,认为以文驭武的模式是值得商榷的,相比之下,更推崇于唐代以诸卫将军领军作战的模式,当然府兵制不可取,当下这种常备军的模式对财政压力虽然巨大,但也是防范外敌入侵所必须的。
唐军一直推崇以武将领军的这种模式是最受牛王等人喜欢的,这样一来他们这些武勋出身的子弟就能够有足够的机会把持军中的职位,就算是要和那些武举人武进士出身的寒门竞争,他们也能有更多机会,而且也不必受那些外行文人的欺压。
估计自己的一些观点给了牛王等人无限遐思,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至少在目前,自己的这些观点虽然符合牛王等人的心思,但是要先付诸实施并不实际,如果朝局没有巨大的改变,这种武将想要摆脱文臣驾驭的想法是很难实现的。
不过冯紫英认为随着后勤对军队的重要性日益加大,尤其是热兵器时代的到来,后勤装备的制约力更是凸显,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对每一支军队的使用都比要用文臣来掌军了,只要牢牢抓稳后勤,无论那个武将想要有不轨之心,都要好好掂量一下。
把自己老爹的信函交给吴耀青,吴耀青略作浏览之后又交给了贾环,他已经意识到冯紫英在有意识的培养贾环。
贾环显然还没有接触到这么多信息,看完之后也还是一头雾水。
“孙绍祖?可是原来二姐姐那个……,嗯,大同军的,现在去了山西镇,带兵进京轮战?这么巧?”贾环虽然不清楚底细,但是还是觉得这未免太巧了。
“呵呵,环哥儿也看出来了?无巧不成书嘛。”冯紫英笑意盈面,“这也不算是坏事儿,可以检验很多事情。”
贾环沉吟着道:“孙绍祖通过伯父把消息传过来,而且还和牛继宗有往来,这都指向皇上在背后运作啊,可是这种情形也意味着皇上可能分别安排了很多条线来布置,或者说留了很多手。”
冯紫英欣赏地看了贾环一眼,“这种事情,关系万千人身家性命,再怎么谨慎周全都不为过,换了谁都如此。”
“可是,小弟却觉得冯大哥您好像不太在意,这么大的事情,您难道不打算尽早切入表明态度么?”贾环对这一点是最疑惑的。
既然已经这么些人已经在磨刀霍霍要对朝廷动手了,这就是叛乱在即,当然,这个叛乱说起来也有些尴尬,是皇上在背后支持的,是军人要兵变,要夺权,士人绝不会允许,当然要反击。
“太早切入并不意味着就会收获巨大。”吴耀青在一旁解释道:“环三爷,大人终归是要回京的,但回京如何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现在还有些混沌,估计朝中争议不小,甚至包括许多与大人相善的,也因为各种原因而不愿意大人更上一层楼,他们希望大人在忍耐几年,……”
贾环还是有些不太明白,看着吴耀青,希望对方能解释更清楚。
“环三爷,一句话,朝中尸位素餐占着位置却不做事的人太多了,有些人已经跟不上形势的发展,需要清理,但是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其他出格表现,动他们肯定会引来很多非议,如果因为卷入某些事情而让他们走人,那就顺利成章了。”
吴耀青看了一眼冯紫英,终于还是点明了。
贾环恍然大悟,心中越发佩服冯大哥的运筹帷幄了。
这些人不愿意主动退出历史舞台,那么就给他们制造机会,让他们自己如逐臭苍蝇一般自己扑上去入彀,最终因此而暗然出局,那也就怪不得谁来了,谁让你自己看不清形势,要自寻末路呢。
只不过这样一个局牵扯面太大了,而且是挣个大周朝的朝局为棋局,以兵变政变来作为推动的动力,而卷入其中的人随便拉一个出来恐怕都是总兵参将或者阁臣尚书一类的角色,这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就在冯紫英一行马不停蹄沿着辽西走廊往京畿而来时,从万全都司也就是宣府镇治所——兴和所往怀来卫的驿道上,上百骑骑兵席卷而过,卷起漫天黄尘。
刘綎扬鞭策马,一骑当先,直奔怀来卫而来。
向兵部禀报的与来轮战的山西镇进行一场配合演武,演练一旦遭遇察哈尔人大军入侵,宣府镇如何在外镇兵力配合支持下,击败察哈尔人。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四节 磨拳搽掌,大干一场
从一接手宣府镇开始,刘綎就一门心思要摆脱在辽东镇时候的种种束缚制约,想要把宣府镇打造成为属于自己的边镇。
在他看来,辽东镇时候曹文诏和赵率教都没能真正控制住整个军镇,所以才会让辽东镇的战斗力始终无法展现出来。
真正称得上游刃有余的还是得李成梁时代,冯唐也有些向李成梁发展的架势,可惜担任总兵时间太短,只有李成梁时代才算是真正把辽东镇拿捏顺了,无人敢违抗命令。
到了宣府镇,上边再没有总督的制约,宣大总督空缺,也给了他机会,加上李三才的大力支持和辽东镇本身的调整,很多原来和刘綎亲善的武将就源源不断地从辽东调入宣府,而他不太满意的武将也轮换到蓟镇和辽东去了。
可以说这两年是刘綎过得最称心如意的两年,而对整个宣府镇的把控力也大大加强了,所以他才敢大明其道地调动宣府军在延庆、怀来这边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演练”。
说是演练,刘綎却知晓这后边的故事。
不过他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没有李三才,没有他今日,顶多就是在边镇中的副总兵来回倒腾,很难走到今日这一步。
冯紫英对他并不信任,孙承宗对他有些嫌弃,所以他只能依靠李三才,而现在更有了皇上的背书,他没有理由不搏这一把。
若是此番能成功,那么日后宣大总督或者蓟辽总督之位也并非不可能。
他当然也知道这里边蕴藏着的巨大风险,如果只是皇帝本人的意图,哪怕自己父亲曾经担任过皇帝的武学老师,刘綎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加上李三才就不一样了。
齐相已经病倒了,而李三才是北地士人中威信尊崇仅次于齐永泰的领袖,而且更为关键的事李三才作为北地士人首领与江南士人关系素来亲近密切,所以在未来的首辅争夺战中,其实力丝毫不亚于现在的次辅顾秉谦。
顾秉谦在江南士人心目中印象不算好,而且性格软弱,绝非首辅好人选,像黄汝良和汤宾尹对其都不是太尊重,特别是汤宾尹与其关系更是恶劣,经常抨击对方。
可以说在争夺首辅之位的这一战中,顾秉谦并没有多少优势,无外乎就是希望齐永泰按照当初约定“私相授受”交给他。
如果没有其他因素干预,齐永泰和黄汝良、官应震等人的确可以按照原来叶方二人交位的时候那样传递到顾秉谦手中,但是现在却有了意外因素加入,那就是皇帝的态度。
刘綎一直对皇帝现在在朝中如此弱势的地位感到不可理解。
这可是张氏江山,固然是文臣治国,但是内阁现在的做法显然已经侵夺了皇权,这一点即便是在民间也是颇有看法,认为现在的皇帝更像是一个傀儡,内阁的许多做派已经严重逾越了制度规矩,所以也有说当下万统帝就是后汉时候的汉献帝一般。
《三国演义》现在在民间很流行,所以汉献帝的处境也是尽人皆知。
只不过这谁是董卓、曹操就不好说了,内阁是一帮人,不是某一个人,就算是齐永泰也不算独掌大权的角色,文臣治国和董卓曹操独揽军政大权也不一样,不过总而言之,皇帝是当得很可怜。
既然齐永泰要下,无外乎就是顾、李二人争夺首辅之位罢了,各有各的拥趸,顾秉谦得到了齐永泰的支持,黄汝良、官应震也倾向于他,但李三才得到了汤宾尹的支持,看起来似乎更弱势,可是如果皇帝加入进来就不一样了,内阁首辅是要得到皇帝御批认可才能册封建极殿大学士,也写有首辅资格,而得到皇帝亲笔御批才是真正的首辅,这一点上李三才得到了万统帝的支持,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如果换一个没有什么资历威望的文臣士人,自然不可能得此宠遇殊荣,但李三才的资格够老,他说仅次于齐永泰资历的阁臣,而且又是北地士人,与江南士人亲善,可谓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了。
现在唯一可虞的就是皇帝如果没有按照齐永泰的举荐册封御批顾秉谦,而是册封御批李三才为建极殿大学士,让其担任首辅组阁,遭到齐永泰等人的反对,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演变成为所谓的兵变,比如京营和上三亲军戒严,逼迫皇帝册封授权组阁,或者这会导致京营内部分裂内战,祸及整个京师。
理论上说京营再没有节度使的情形下,是该由节度副使萧如薰全权负责的,但作为京营三大营的主力,五军营大将麻承勋的实力甚至有超过萧如薰,萧如薰或许对神枢营和神机营还有些影响力,但刘綎清楚对当过总兵又是武勋出身的麻承勋是没什么用的。
不过幸运的是麻承勋也站在了皇上这一边,那京营就好办多了,或许马进宝和土文秀不太买萧如薰的面子,但对于马进宝和土文秀的下属则未必,多少也是有些影响力的,而且五军营实力远强于神枢营和神机营,神枢营和神机营合起来也无法和五军营比。
不过如果加上基本上是冯紫英一手任命的上三亲军,那情况就略微复杂了,可以说在双方兵力对比上就是旗鼓相当了。
至于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这些人手,可以忽略不计,在京中局面正常情况下,这些人手也许还能派上点儿用场,但是一旦各军都兵戈相见了,那这种治安力量是上不了台面的。
城内双方实力相当,那就要寄希望于城外的力量了,自己的宣府军就是决定胜负的力量,当然东北面的蓟镇军同样也是。
但现在自己要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只要抢在蓟镇军反应过来之前突入城中,控制局面,皇帝“亲政”,李三才册封御批为建极殿大学士首辅,那就一切万事大吉了,李三才在朝中沉浮多年,自然也是能拉到一帮人来站台入局的,真到了那个时候,那也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从现在来看,蓟镇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只要冯紫英不在京中,有李三才牵制,就算是孙承宗要调动外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要自己的宣府军抢先入城,控制京中局面一两日,待到内阁成形,局面稳定下来,再迅速退出京师,就算是完成使命了。
在这一点上刘綎还是有些把握的,现在自己大军以演习名义已经开进到了怀来卫,距离京师城下也就是百里之地,而蓟镇军除了镇守边关的驻军外,相当一部分还在辽东没有回来,驻扎在三屯营的机动兵力并没有多少,而且三屯营距离京师城更远,所以怎么看这一战都应该很有把握才对。
就在刘綎遥望东南方向的京师城时,冯紫英也在日夜兼程往三屯营赶。
进入三月之后辽东气候依然很冷,但是在辽西这边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过了广宁这边就进入了辽西走廊。
残雪消融,其实路况并不好,好在天气转晴,越是往南,地面逐渐干燥硬了起来,也更适宜赶路。
冯紫英更为关心的是牛庄那边,登来军还等着登船,但是从现在的天气来看,只怕十日之内这牛庄都还解冻不了,那就有些麻烦了。
不过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登来镇等不赢,江北镇那边从徐州北上风险太大,除非是殊死一搏才敢这么做,而且时间上也有些来不及了。
等到刘白川整军准备出动,再找船北上,如此庞大一支军队,没有半个月以上根本不可能。
现在给冯紫英唯一信心的就是杨肇基和贺虎臣二人在五军营中影响力日益提升,两人都已经是参将身份,只要他二人坚持反对或者牵制住麻承勋,五军营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而神枢营和神机营,再加上上三亲军,已经能够稳稳压住萧如薰加麻承勋了。
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那边虽然只是一些治安力量,但是他们对京师城内情况十分熟悉,做一些阻挠和后续的工作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比如必要的威胁那些意图听从于麻承勋的中下级官左,要他们考虑清楚自家在京中的家卷性命安全问题。这种威胁还是相当有效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那边都已经通知到了吧?”
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随口问紧随身后的吴耀青。
“放心,已经提前安排了,不出大人所料,贾雨村果然有问题,这段时间一直在秘密和龙禁尉那边有往来,不过傅大人得了大人提醒,已经着手做了准备,有倪二哥的配合,三班衙役傅大人还是能控制住的,不过肯定也会起一番波澜。”
吴耀青也不得不佩服冯紫英对贾雨村的判断。
在他看来贾雨村应该是绝对会站在冯紫英这一边的,因为他能升任顺天府尹完全是冯紫英的一手帮忙运作,感恩戴德之心是不言而喻的,但冯紫英却断然否认,只说贾雨村此人功利心极强,一旦觉得值得一搏的机会,很难说会不会冒险,现在看来还是冯紫英看人更准。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五节 决战在即,胜负将分
冯紫英从来就没有对贾雨村有多强的信心,虽然他也举荐了贾雨村出任顺天府尹,但他也清楚以贾雨村本身的为官本事和钻营能力,自己纵然不举荐他,他迟早也要走上这一步。
顺天府尹还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和胃口,只要有机会,此人必定会寻找各种可能以求更上一步。
这一次也许就是贾雨村的一个尝试。
不过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不能不说这一次是有些机会的。
冯紫英抵达宁远中左所时,就接到了来自汪文言的消息,齐永泰病倒了,而且病情可能有些严重,昏迷了一日,至今无法起床。
这也不出冯紫英的预料。
如果不是齐永泰患重病不起,对朝局掌控力下降,这些人也不至于生出异心,尤其是万统帝和李三才。
事实上从前几个月开始,齐永泰经常患病,但情况还不算严重时,估计就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关注和揣摩了。
而李顾之争有增添了内阁中的不稳定局面。
冯紫英也很清楚,顾秉谦的性格和品性弱点让黄汝良、官应震等人对其支持力度有限,更多的是遵从于当初的议定,李三才虽然风格上也有些摇摆,但是比起顾秉谦还是要强一些,起码在做事上能力还是有,较为秉持公心,而顾秉谦就真的的慕强事大缺乏原则的性格了。
内阁中缺乏对顾秉谦的坚定支持,而李三才又获得了汤宾尹的全力支持,而本身李三才的资历和特殊身份也决定了他威信要高于顾秉谦,这也是他敢和顾秉谦一争的底气,如果再有皇帝从大义上的支持,的确是有很大机会翻盘的。
可以说在这一点上李三才很好的踩准了节奏,利用了万统帝的急切心思,同样万统帝也看准了李三才的图谋,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当然这一切是要建立在齐永泰对整个内阁乃至朝廷的彻底失控情况下才能实现,只要齐永泰还能维持局面,强行推顾秉谦上位,加上黄汝良、官应震的支持,四比二还加上他是首辅,顾秉谦本身也是次辅顺序接位,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万统帝色厉胆薄的性格未必敢在这个时候强项,他要真敢拒绝内阁呈报不批,引发危机,那就真的是皇位不想要了。
这里边还有许多细节上可能引发的变数,就算是冯紫英也很难预测。
毕竟这个大周朝的内阁廷议制度已经脱离了另一时空大明王朝的内阁制度,可以说完全不同了,内阁这么些年来积累起来的强势已经极大地压制住了皇权,但这是在朝廷中形成的共识,在民间中这种印象尚未普及,老百姓仍然认为是以皇帝为尊,内阁只是辅左皇帝来治政。
“耀青,每个人都是在变化的,贾雨村之前是觉得阿附于我大有前途,但那是他还在金陵当知府时,但他进了京,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呆了几年之后,见得多了,贪慕于更大的权势了,自然就会生出别样心思,当这种机会摆在面前时,很难有人不动心。”
冯紫英语气很平澹。
“但这个人贪慕权势的背后也只能说明他眼光的短浅,识时务方为俊杰,但看不清形势,被表面现象迷花了眼,那就只能说踏错一步,万劫不复了。”吴耀青摇头。
“未必,这个人老奸巨猾,未必没有后手,且行且看吧。”冯紫英轻笑:“这一路行来,冰雪融化,道路难行,我还真怕耽搁了。”
“大人也无须过于担心,齐相虽然病倒,但是第二日也能在床榻上处理公务,还有顾、黄、官诸公,除非皇上直接跳出来,但皇上这个时候敢直接出面么?李三才也不敢吧?那就真的是政变了,兵部一纸命令,就能……”
吴耀青话音未落,就被冯紫英摇头否决:“稚绳也不敢轻易走这一遭,那就真的是摊牌了,京营和上三亲军就要乱子,到时候可能是就是战火连绵,齐相和稚绳他们还是太仁慈了,早该把萧如薰踢出去,没有萧如薰,单单一个麻承勋,以他的稳重性格,不敢妄为,可有了萧如薰这个节度副使代理节度使,麻承勋也有理由,只说遵从上令,这也算是一个很好的托词了,有些时候,有的人明知道这不妥,但是只要心理上有了这样一个理由,就会做出不理智之举了。”
吴耀青默然,他不得不承认冯紫英的这个观点极有道理,麻承勋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么?当然知道,但同样渴望更大的成功和舞台让他下意识地对其中风险视而不见,而可能选择性的认同萧如薰这个“上司”的“命令”。
“走吧,加紧赶路,京中局势一片混沌,那就要看城外各方比拼了,刘?素来鲁莽刚勐,换个别的人,未必敢胆大妄为,但此人还真的由此可能,稚绳兄在处理这等内部应对事务上,还是欠缺了一些胆魄和火候,但愿尤世功能做好准备。”
冯紫英的这份担心并非无因,涉及到内阁阁臣们的争斗,齐永泰固然是首辅,但李三才也是资深阁臣,而且孙承宗对南北士人之间的观念没有那么重,这一点倒是和冯紫英相似,所以对李三才没有太多看法,在孙承宗看来,恐怕李三才是比顾秉谦更合适的首辅。
所以一旦牵扯进来,要让孙承宗断然做出处置决定,还真有些为难,真的要算是内讧了。
这种情形下,冯紫英更愿意相信自己,所以坐镇京师城下,亲临处变,才是最稳妥的。
冯紫英策马扬鞭,勐然提速。
万统帝这一段时间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下。
他一直认为天命在我,否则这上苍不会让老四遇刺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这才给了自己机会。
如果当时老四遇刺身亡,内阁必定直接确定老四的几个儿子中某一人继位,自己便再无机会;如果老四遇刺无恙,或者后来就苏醒过来,肯定也会自己确定一个儿子为太子,自己一样没有机会。
只有老四昏迷不醒,难以视事,拖延下来,才给了自己机会,这难道不是天命在我么?
还有,如果不是齐永泰在这等关键时候突然一病不起,还有李三才和内阁诸公离心离德,以及选中的顾秉谦德行难当,怎么可能有如此天赐良机给自己?
他不贪,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权力而已。
这几年里他一直蛰伏隐忍,有好几次都觉得这样憋屈地数日子实在让人无法忍受,还不如殊死一搏,求个痛快,但双方实力对比悬殊,甚至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要想冒险毫无机会,所以他只能忍耐下来。
现在总算是等到这样一个机会了。
李三才的确还是有些本事的,利用分管军务这一块阁臣的身份,迅速就拉拢到了如刘?、萧如薰、柴国柱这些武人,连杨元、赵率教这些人也都倾向于他,而身为宣府总兵的刘?之父恰恰又是自己原来的武学老师,太子太保,真可谓因缘际会了,才能走到一起。
一干人已经在私下了计算推演了无数次,无论怎么计算,就算是在京师城里京营和上三亲军里占得上风,只要刘?的宣府军一进城,那么一切就可以宣告结束,京营和上三亲军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和边军对抗的,战斗力无法相提并论。
唯一有一个隐忧就是蓟镇军,但是现在蓟镇军主力还在辽东尚未回转,尤世功性格稳重谨慎,等闲情况下,不会轻易介入这些事情中,而且现在蓟镇这边也毫无觉察,真正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刘?早就率军进城了,一两日内就能解决一切,等到尤世功反应过来,早就尘埃落定了。
从齐永泰府上反馈回来的消息,齐永泰身体这一次患病很严重,估计很难再真正像正常臣僚那样继续操劳了,甚至可能再也无法等上朝堂,如果身体勉强还行,赶紧致仕养病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否则直接病殁在朝堂上都有可能。
李三才这几日里活动也十分到位,官应震、黄汝良那里都去谈过了,叶方二人那边也进行过交涉了,应该还是取得一些效果。
虽然官黄二人那边都还是不支持李三才想要继任首辅的想法,哪怕李三才信誓旦旦以士人名声作保只干一届,但这二人依然没有松口,不过看起来态度却有些缓和了,
叶方二人态度暧昧,感觉得出来他们对顾秉谦也不是很满意,但盘子是他们定下来的,要让他们主动申明推翻,恐怕也不可能,顶多就是默不作声。
不过这些万统帝都觉得不重要了,他现在就等李三才那边的动作,只要一出手将内阁呈批报上来,确定谁来接任首辅时,那就是决一胜负的时候了。
万统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西北,刘?应该已经到了怀来卫一线了,但是他的宣府军主力尚未过来,还要等几日才行。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六节 破冰,潜行
贺人龙焦躁地在岸上来回踱步,不时把焦灼的目光投向海岸边上。
海岸边上依然封冻着,虽然天气已经转暖转晴,气温正在逐渐升高,但是封冻的海港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冻的,虽然这几天来看,海岸边上的冰层正在缓慢融化,但是要真正从登州过来的船只靠岸,起码还要两三天。
“大人,无须这么着急,只要能靠岸,以现在的风向,三日之内就能抵达大沽,这总比咱们用双腿走广宁那边强多了,听说那边也是冰雪融化,路面烂得很。”部将见贺人龙如此着急,也是宽解着。
“我就怕赶不上,总督大人来的命令太晚了一些,早知道我们就直接去金州那边了,那边基本不封冻,就算是有些薄冰,也早就融化了。”贺人龙叹了一口气,“还有这铁轨建设刚从鞍山驿往辽阳修,要以我的看法,如果往南边这边儿修,就不该往牛庄修,这牛庄冬季要封冻,那还不如直接往金州修,一个不冻港的用处,那可比冬日里三四个月都不能通航的港口有用多了。”
部将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大人,真要全部铺上这铁轨,那花费可太吓人了,全部铺上这上好的精铁铁轨,能打多少铳炮了?再说了,这牛庄到辽阳可比金州到辽阳近多了,估摸着商人们也是觉得能节省不少吧?从海州往南那边儿现在几乎没啥人,还是牛庄到辽阳这一线人口略多一些,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总不成花费这么大,只用来供两边的货物运输吧,这沿线老百姓也能沾沾光才对,辽南那边人太少了。”
“你这是目光短浅,总督大人早就说要把这辽东建成山东,光是辽中和辽西走廊能容纳多少人,辽南这边才是大头,我告诉你,金州日后铁定会比牛庄强,如果金州到辽阳铁轨铺通,那从山东那边来的移民可就真的太简便了,金州登陆,然后沿着铁轨马车走就是了,一路几百里地,沿线就都能开发出来了,单凭这一点,就能让迁民的活儿方便许多。”
贺人龙长期跟着曹文诏在冯紫英麾下,平素与冯紫英接触甚多,冯紫英也经常和自己相熟的武将们讲述一些国计民生方面的事务。
在冯紫英看来,一个合格的高级武将,必须要了解一些民政民生方面的情况,尤其是对涉及到后勤补给方面的事务要有较为深刻的理解认识,这其中免不了就要谈到对未来辽东的规划建设构想。
所以贺人龙觉得自己这两年似乎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以往那样一门心思只知道埋头打仗了,最起码也知道从战术到战略上的演进所牵扯到的民生民政方面的事务。
“那咱们可有得等了,要等从辽阳到金州的铁轨铺好,没个十年不成吧?”部将也在憧憬。
“哼,十年,按照总督大人的想法,五年之内这条铁轨就必须要铺好,甚至可能就三年,这是总督大人给商人们提的要求,商人们都觉得有点儿难,还在琢磨怎么来实现呢。”
贺人龙不无感慨,能把这帮据说在京师城里都有很大能量的商人如此俯首帖耳的,这大周朝里边恐怕也唯有总督大人一人了。
辽东的开发建设其实早就说了很多年,每年朝廷户部在辽东镇的钱粮花销是最大的,远胜于蓟镇和宣府,原因无他,辽东粮食自给太过于困难,一来人口少,二来气候不太适合,可十万大军加家属在这里消耗之大可以想象,都得要靠外部运来,这在海运尚未打通之前,一切都得要从京畿那边走辽西走廊过来,损耗之大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一句话,辽东就是一个纯粹的军镇,和蓟镇宣府靠着山西北直不一样,出产太少距离太远,所以要支撑起来,就得耗费巨大。
但现在不一样了,牛庄、金州、九连城都开港了,虽然现在还是以牛庄为主,但要不了几年金州和九连城就能热闹起来,而且辽阳和广宁都在试种土豆和玉米,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虽然味道还有些不太合口味,但是那产量真的不差,填饱肚皮绰绰有余,这一下子就减轻了粮食运输压力。
如果再等到移民大量进来,这辽东未来还真的可能发展成为第二个山东呢,可比陕西那边强多了。
贺人龙是陕西人,可知道陕北那边贫瘠苦寒的滋味儿,辽东这边气候差点儿,但是土地却肥沃太多,而且物产也相当丰富,真的是一处饿不死人的地方。
在贺人龙看来,从前明到现在大周,这辽东愣是没能发展起来,绝对是一帮庸人误国,在总督大人才接手多久,就算是加
算是加上总督大人父亲开始也不过就是六七年,现在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可以说日新月异也不为过。
建州女真为什么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垮掉了,这难道不是总督大人的功劳?
后勤保障解决了,新式火器不断革新,在迭遭建州女真拉拢收买辽东军叛变的情况下,依然如推枯拉朽一般就解决了让朝廷头疼一二十年的建州女真,贺人龙想不出谁能有总督大人这般天纵奇才。
有时候贺人龙都在想,总督大人怎么就这么奇思妙想再加上雄才大略,让一个地方如此短暂时间里就如脱胎换骨的变化,不仅仅是地方上,在军中也是一样。
看看火器的更新速度,重型火铳,自生火铳,然后还有长管重炮和虎蹲炮,甚至还包括火药的改良,这一切都让大周军不再是以往那种面对游牧骑兵只能疲于防御的情形了。
浮想联翩之后,贺人龙还是把心思重新放在如何尽早起航南下上。
牛庄这边封冻已经进入尾期,三月下旬的天气已经迅速转暖,但是海冰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冻,所以害的要等。
可问题是京畿有事,登来军这一部要尽快赶往大沽,现在要走陆路没有一个月走不到,走海路,三四日即可到大沽,而且士卒也可以得到充分休息,不像一个月的长途陆路跋涉,没有两三日根本休整不过来。
虽然冯紫英的指令中没有明确说明什么事情,但贺人龙和曹文诏都不在乎。
冯紫英是蓟辽总督,而他们虽然是登来镇,但是是被兵部下令赶赴辽东接手冯紫英全权指挥的,而在蓟镇和辽东两镇地盘上,可以任意行动,这是冯紫英的权力。
即便没有这一点,他们也不在乎。
登来镇早就被打上了冯字印记,从冯唐到冯紫英,这一点已经没有人在存疑了,他们和冯家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就算是现在他们想投向其他人,别人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接受。
作为冯紫英的嫡系,贺人龙还是约摸知晓一些消息的。
京中有纷争,内阁内部不睦,可能是为下一任首辅之争,原本只是文臣之间的纠葛,轮不到武人来插手。
但是被皇帝卷入进来,性质就变了,牵扯到了京中驻军,甚至还可能会把刘綎的宣府军卷入进来,这大概才是冯大人感到紧张,不得不提前准备的缘故。
不过贺人龙还是感觉到似乎冯大人也不是太急迫。
照理说要防止兵变,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提前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如果真的怀疑哪里要出事,直接就介入安排,无论是蓟镇军还是京中诸军,只要提前介入,贺人龙觉得都应该是完全可以处理掉的。
但冯大人似乎有些懈怠或者大意了,虽然觉察到里边有些问题。但是却迟迟没有做出最坚决的决定和举措,而是放任这些局面的变化。
这也是最让贺人龙不解的,以冯大人的敏锐洞察力,不可能觉察不到这里边的阴微变化,以他的手腕手段,也不可能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就算是他不行,但只要联手齐相和孙承宗,就没有拿不下来的事儿。
或许冯大人自有深意,自己一行人只需要按照冯大人的指令准时赶到即可。
在海岸上又走了一圈,贺人龙还是有些坐不住了。
港口边缘的浮冰已经逐渐融化,但是要出海起航,还得要要几日,可冯大人军令在即,从登州过来的薛氏船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若是到了这海岸边上仍然封冻,被困在这里,那就要耽误大事了。
能不能提早解决这些封冻的海面,不需要多宽大,只需要拓出一条航道能勉强出海就行。
想到这里贺人龙便立即去找了这牛庄港口中管事者。
“其实不是没有办法,这原来辽东也有过实验,就是想要延缓封冻等待迟到船只入港,或者要提前开港,但花费不小,就是用一艘大船包裹一层铁料,然后装满大石,用牛马拉行,让船头强行压上冰面,将冰面压垮,这样慢慢拓出一条航道来,……”
当精于此道的牛庄港航人员絮絮叨叨地提及这个法子时,贺人龙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只要能按期抵达,再大的花费也值得啊。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八节 图穷匕见,釜底抽薪
齐永泰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确定下一次睡过去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一下子恶化到这种程度,就像是一个平素身体还不错的人,骤然间就得了大病,竟然起不了床了,而且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精力在迅速的消失,每隔一天,他都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又增加了几分,甚至连饮用汤药都感觉到困难了。
但京中局面尚未安定下来,他也知道李三才再频频找官应震和黄汝良沟通,还找了叶方二人,很显然这就是要争夺这首辅之位,但他有信心说服官应震和黄汝良继续支持,也相信叶方二人不是那种无视自己名节之人,但是的确有可能在这桩事情上叶方二人会保持沉默,不像自己期望那样给自己以鼎力支持。
顾秉谦的表现的确不算太好,那又如何?
难道李三才就会比顾秉谦强到哪里去了?
顾秉谦从来就不是齐永泰看好的首辅,他更看好的是自己的弟子,可紫英这么浅的资历,连入阁都艰难无比,要当首辅没有十年沉淀显然不行,那么让顾秉谦这个弱势首辅上位就是最符合自己意图的了,顾秉谦担任一届,下一届官应震和黄汝良各自争夺,谁胜出无关紧要,而到了下下一届,就该是紫英崭露头角的时候了。
按照齐永泰的设想,十年后官黄二人都已经六十岁了,自然可以考虑致仕,紫英接班再合适不过,就算是再延缓五年,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那时候紫英也才刚满四十。
顾秉谦的弱势首辅五年,是最适合冯紫英入阁后自我发展壮大的五年,顾秉谦的资历和威望很难驾驭住官应震、黄汝良这些人,那么只能对冯紫英更倚重,这就是紫英锻炼的最佳机会,而紫英也最需要这样一个绝佳机会。
齐永泰甚至觉得顾秉谦如果把紫英用得好的话,未尝不能干满两届,直接把官黄二人拖到致仕,届时紫英直接晋位首辅也不无可能,甚至很有可能。
从紫英现在表现出来的姿态来看,齐永泰没有理由不期待这种奇迹的发生。
乔应甲与韩爌、孙居相等人的协商还是起到了一些效果,虽然韩爌和孙居相都觉得如此急促地将冯紫英举荐入阁是拔苗助长,对冯紫英长久发展更为不利,但是他们也承认冯紫英这几年成长很快,又是近三年里连立大功,又有治下陕西呈现出一片国泰民安的景象作为印证,所以在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坚持下,几人也都接受了齐乔二人的意见。
至于说崔景荣和王永光那边,齐永泰是亲自谈话的,也基本上达成了一致。
当然不可能人人满意,除开这些领袖外,总还是有一些较有影响力的士人对此不太满意,认为冯紫英不过是因缘际会,立下的功劳也有些夸大其词,换一个人一样可以做出如此成绩来,对冯紫英的青云直上颇有非议,而直入内阁就更难以接受。
齐永泰没有提前召冯紫英回来,就是考虑到如果在没有说服众人之前就召冯紫英回来,显得太过操切跋扈和独断专行,在说服众人之后就可以召冯紫英回来了。
总督本来就是一个临设职务,随时可以召回来,现在回来就可以考虑授其为东阁大学士,以最基本的大学士身份入阁。
这一系列操作齐永泰不打算拖延下去,想要一气呵成,授顾秉谦为建极殿大学生,授乔应甲为武英殿大学士,而官应震和黄汝良则授文华殿大学士。
在自己致仕之前,皇帝会挽留性的先授太师和中极殿大学士,然后再致仕。
齐永泰也知道万统帝对自己不忿很久了,不过他不认为对方敢于在这等事情上做文章,那是对自己一身荣誉的否定,天下士人都不会答应,当然自己也不可能恋栈,既然授予自己太师和中极殿大学士,那自己肯定要荣退的,否则自己声誉一样会被损害。
对士人来说,这是最重视的东西。
“都拟好了?”齐永泰喘息了一声,“去请六吉、东鲜和明起他们三位先来,而后去文渊阁。”
幕僚和长随也都明白自己东翁的心意,恭敬地道:“都拟好了,三位大人来如果看后没问题,就等大家副署即可。”
若是李三才和汤宾尹不副署也无关紧要,内阁除了自己这个首辅
这个首辅外,只要再有两人副署即可,甚至强势一些的首辅,直接剥夺阁臣们的副署机会,一样有,当然那样可能容易变得众叛亲离,结果就是自己落马了。
也没有那个首辅连阁臣中都拉不到两个支持自己的,那这个首辅就太失败了,也不配当首辅。
顾秉谦、官应震和黄汝良都很快来到,也明白齐永泰现在召见他们三人的意图。
“乘风兄,现在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官应震忍不住问了一句:“道甫那边再劝一劝如何?”
“东鲜,若是能行,我又何须如此操切?便是再作一些让步亦可,我做了两手准备,但是他的心思我们都清楚,前日还去见了张景秋,恐怕很难再挽回了,……”
齐永泰一句话就让三人都乍然色变:“张景秋?他去见了张景秋?”
张景秋是朝中最为典型的“帝党”,当初就是永隆帝一手简拔起来的,事实上当初顾秉谦和李三才都和永隆帝的提拔有一定关系,但是但顾李二人和张景秋不一样,他们只是亲近于皇帝,和张景秋这种纯粹是依附于皇帝起来的文臣截然不同,所以永隆帝一旦不能视事,张景秋迅速就被边缘化,最后只能致仕,但张景秋毕竟在朝中多年,担任兵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任职时间都不短,还是有些人脉,而且其退隐之后一直没有太大动静,但万统帝登基之后也曾拉拢过他,但没啥消息出来,很显然张景秋也不太看好万统帝。
但现在李三才如果去找了张景秋,那意义不一样了,意味着李三才准备开始扛起要“拨乱反正”并拉起一帮人的架势了。
他本来就是北人,陕西士人中亦有一二倾向于他,汤宾尹、张景秋以及含恨退隐的高攀龙,如果再加上一直跃跃欲试的顾天峻、朱国祯等人,还是颇有些声势的。
“嗯,刑部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现在卢嵩的龙禁尉也有些闭目塞听了,或许是有些别的心思,我这一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许多精力顾不过来,六吉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处理有些事情也不好办,……”齐永泰顿了一顿,“所以我觉得还是宜早不宜迟,六吉继任首辅,东鲜你接次辅,……”
这对于黄汝良来说有些不舒服,不过齐永泰已经明确告知他,若是没有特别的变故,顾秉谦就是一任首辅,官应震下一任接任首辅的话,他接次辅,再下一任依次接班,这一次作为弥补,擢拔其乡人许獬出任顺天府丞,这算是相当破格的一个晋升了。
“乘风兄,皇上那边,……”顾秉谦迟疑了一下,“关于太子的问题,怎么考虑的?”
顾秉谦有些担心,如果不在太子位子上作妥协,恐怕万统帝不会轻易通过内阁的票拟,而皇帝不予御批和用印,这程序就走不过。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齐永泰澹澹地道:“可这个时候让步妥协了,六吉,你这个首辅可能下一步就更不好当了,皇上会在各种问题上一步一步进逼,你怎么应对?退一步的结果就是退百步,你考虑过没有?”
“可如果皇上拖着不御批用印,我们怎么办?”官应震反问:“若是寻常事情,皇上不会轻易走这一步,但是这是内阁首辅易人,他当然明白重要性,而且也知道乘风兄你现在的身体拖不起,所以必定会就此发难,……”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不御批亦无不可,只要用印即可,夏秉忠掌印,皇上的字他能描摹八九分,我看过,寻常人识别不出来,他那里没有问题,用印即可,我和他打过招呼了。”
顾官黄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素来刚正清峻的齐永泰在这个时候却敢这般操作,看样子也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只要木已成舟,皇上就算是否认这是他亲笔御批也就无关痛痒了,新一届内阁都已经走马上任了,他这个皇帝也就该老老实实“履职”了。
而夏秉忠早就是和内阁诸公连为一体,也是内阁安插在宫中的重要棋子,上三亲军那边也和其经常沟通,所以根本没有问题。
不过也是这夏秉忠一直稳居宫中,连万统帝亦动他不得,若非得内阁全力支持,也不可能如此。
“既如此,那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官应震和黄汝良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齐永泰早就考虑周全,而顾秉谦显然是一个没什么主意喜欢和稀泥的,日后这内阁还得要官黄二人来撑大局,这也是黄汝良能勉强接受的缘故。
癸字卷 第七百一十九节 摊牌,对决
这边统一了意见,接下来就是文渊阁里的摊牌了。
齐永泰知道自己身体不能再拖,只能一鼓作气要把事情办下来,将李三才和汤宾尹二人招来,便告知了自己准备致仕并调整内阁阁臣人员的想法。
毫无意外,这遭到了李三次和汤宾尹的坚决反对。
“乘风,你身体不好,想要致仕,那是你的意愿,我们尊重,但这一届内阁尚未期满,我不认为我和嘉宾(汤宾尹)需要配合你一道下来,……”李三才脸色阴沉中夹杂几分愤怒,“阁臣之位不是私相授受,是皇上授予我们教化万民抚治地方的权力,不是哪个个人可以随意剥夺的,对你的意见,我不同意。”
李三才态度坚决,旗帜鲜明,汤宾尹更是暴怒不已:“齐永泰,你以为你是首辅就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么?我汤宾尹不是七品芝麻官,我也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不是你一个首辅可以褫夺罢免的,我和道甫的态度一样,此事没有商量,我们绝不致仕!”
此时的齐永泰却是气度雍容,面色沉静,“嗯,道甫,嘉宾,我知道你们对此肯定有看法和不同意见,但这也没有关系,作为士人领袖,我想我们莫要沉迷局限于权力地位带来的虚幻自满中,此番我来也是通知你们二位,这份票拟是内阁草拟的,也获得了在京重臣的一致联署,我想这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所以我以为我们大家其实不必把颜面撕破,把事情弄得那么难堪,保持几分士人气度更合适一些。”
被齐永泰这一番不咸不澹的话轻描澹写顶了回来,李三才和汤宾尹都是面色通红,一时间无从发作。
在京重臣即京中七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副都御使以上以及五寺、通政司正三品以上官员,这个数量可不算少,接近三十人,基本上涵盖了整个大周顶级士人,北地、江南、湖广、西南、岭南士人尽皆有之,若是他们都联署了,这的确很有震撼力。
不过李三才却也不是善茬儿:“乘风,用这种以上压下布置任务的手段来作势,未免就有些太下作了吧?你是首辅,这样点着名要推动这样的联署,谁敢拂逆你的面子?还有,推冯铿入阁,我都不明白你们这是怎么想的,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纵然做了一些事情,就可以凌驾于朝中重臣之上,入阁担当?乘风,你也不怕这些重臣在背后戳你的嵴梁骨?你致仕退隐之后,也不怕地方上的士绅们抨击攻讦你私心太重罔顾大局?乘风,收手吧,作为老友,我不愿意看到你数十年清誉毁于一旦,你的这种做派或许可以一时间以权力压制大家不敢发声,但是一旦你下来,必定会遭遇民意的反噬!”
这一番话李三才也是说得义正词严,似乎丝毫不介意自己要被拉下来的意思,反而是替齐永泰清誉着想。
不过再说得多么动听的话语,对于在座众人来说都不过是小儿科,无论是谁都不会因为对方的话语或者态度而改变自己的意愿,这只能是不欢而散。
“道甫,嘉宾,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既然是首辅,自然要承担起我自己的责任,众人认定的事情,那么我自然要义无反顾做下去,你们不认同,不副署也没有关系,这份票拟我会呈交皇上,然后下发,……”
李三才和汤宾尹同时冷哼起身,拂袖而去,临走之前,李三才忍不住扭头道:“乘风,你这般一意孤行,不到黄河心不死,必定会遭天下士人谴责,于你名声清誉无益!”
对于李三才和汤宾尹的拒绝合作,也早在大家预料之中,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们能心平气和的认栽服输,若真是老老实实地联署合作,那齐永泰他们反而会感觉惊异了。
待到李三才和汤宾尹离去,齐永泰才有些疲惫地道:“估摸着他们指望皇上拒不御批用印,另外我们也要防着萧如薰和麻承勋,……”
顾秉谦有些紧张,“萧如薰也就罢了,麻承勋不至于吧?稚绳不是说前期麻承勋才找过兵部,希望五军营的换装和粮饷保障得到进一步加强,兵部也同意了么?”
官应震摇摇头:“萧如薰是道甫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道甫支持,他这个节度副使根本当不下去,麻承勋倒是一个兵头,五军营也是京中实力最强的军队,神枢营和神机营都不及五军营,但麻承勋态度一直有些模湖,按理说他和飞白(熊廷弼)较为亲近,不会掺和这些事情,……”
黄汝良摇了摇头:“应该
:“应该不会,麻承勋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朝中局面由谁掌握,不太可能去冒这种险,虽然五军营实力最强,但神枢营、神机营的土文秀和马进宝都是紫英在的时候擢拔其来的西北将领,起码能对五军营形成制约,另外,上三亲军也牢牢控制着宫禁,还有夏秉忠也是我们得人,道甫和嘉宾要想做什么,也很难绕过,……”
“卢嵩那边还有些犹豫,估计是没拿定主意,只要皇上继续重用顾诚,卢嵩就不可能倒向那边,所以他现在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也好,拖过这一关,他这个位置也该换了。”齐永泰看了一眼顾秉谦,“六吉,龙禁尉指挥使一定要选好,必须要是我们的人,……”
顾秉谦点点头,“我明白,卢嵩必须要换,而且还不能只换指挥使,指挥同知,包括下边的千户这些角色,也要有我们的人。”
顾秉谦的话让众人都赞同,但是又不好明确表态,毕竟作为文臣士人,却还要利用那等鹰犬之辈来掌控朝局,说起来也有些丢脸,但是谁让有一个格格不入的皇帝在上边儿呢。
不把龙禁尉掌握在自己手中,那皇帝就随时可能用龙禁尉的力量来打击己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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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才一离开文渊阁,便直奔小时雍坊里边的一处秘宅。
汤宾尹紧随其后。
既然已经撕破脸,李三才也就没什么好忌讳了。
他大略能知道齐永泰的计划,但夏秉忠是齐永泰的人,这掌印太监是内阁的人,也难怪皇上坐卧不安,睡不安枕。
自己也有些担心,但是皇上信誓旦旦让自己放心,他早有安排,李三才也只有咬着牙关信了。
齐永泰会很快将这封票拟提交入宫,这就该轮到万统帝的决断了。
按照设计,就该是万统帝直接否决这份票拟,而直接御批出票,任命自己为建极殿大学士,出任首辅,官应震为次辅,黄汝良和汤宾尹都不变,另外再增加张景秋入阁。
这样一来有自己为首辅,汤宾尹和张景秋两位阁臣为辅左。
官应震是湖广士人的领袖,给一个次辅,和齐永泰开出的条件没有区别,如果皇帝御批下旨,官应震和湖广士人抵触情绪不会那么大,权衡之下,也应该可以接受。
恐怕难以接受的事乔应甲和黄汝良,以及乔应甲代表的山西士人群体,自己好歹也是陕西士人出身,与孙承宗关系也过得去,像崔景荣和王永光之流平素里也和平相处,纵然他们这一次反对自己,但是情绪也不会太强烈才对。
自己好歹也算是北地士人翘楚人物,不管怎么说,齐永泰把打击目标定为自己,肯定也很难获得所有北地士人的认可,而且他推冯紫英上位的举动难道就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像韩爌、孙居相、孙承宗、崔景荣和王永光这些人会没有一点情绪?自己正好可以给他们这样一个宣泄的机会,哪怕他们保持沉默,或者态度暧昧一些,那对于自己日后执政都会大有裨益。
如果自己日后再能在态度上谦和一些,甚至开出一些条件,未尝不能拉拢几个人过来。
齐永泰一旦退下去,无论他死不死,影响力都会迅速衰减,自己比顾秉谦的威望能力还是要高出一截,这一点李三才还是有些自信的,驾驭日后的局面,他有信心。
现在关键就是要迅速利用皇帝否决齐永泰的内阁票拟,而直接下旨御批组建新的内阁,这是未经现任内阁或者说首辅同意的中旨,要看其他人认可不认可,更大可能性是齐永泰他们会直接不承认这份圣旨御批,封锁宫禁,甚至宫变,而这个时候就要比拼在京中军事力量的掌控力度了,到最后还要用驻军的武人们来决定胜负,这也必定让日后武人的权力大增,甚至不可控。
好歹自己也是文臣,以文驭武的国策他也是坚决支持的,但为了保住手中权力,却不得不走这一步,李三才还是觉得有些悲哀。
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接掌朝政后,可能会面临的种种变化
秘宅大门一开,李三才和汤宾尹疾步入内,几名龙禁尉的人手早已经在巷口就开始布防,并负责替二人解决可能出现的盯梢。
癸字卷 第七百二十节 发动,凶狠
对于内阁来说,失去了龙禁尉这一最有效的情报机构的支持,几乎就让他们陷入了黑暗中。
虽然从刑部和顺天府乃至于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方面可以弥补一些,但是刑部的覆盖面太狭隘,顺天府这边则太低端也不够专业,而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内部太复杂,没有谁能完全掌握这里边的人,所以一下子就让内阁显得有些被动起来。
这也是齐永泰要急于推动内阁换届让冯紫英尽早回来的原因。
朝中能和龙禁尉那边搭上关系说上话的人几乎没有,除了冯紫英外,其他人好像都对龙禁尉敬而远之。
反过来龙禁尉和朝中这边官员们也没有几个熟悉的,包括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这些部门,原来官员们也都没几个对这些在他们看来无足挂齿的治安部门有多看重,现在骤然要去接触熟悉,哪有那么轻松容易?
在齐永泰看来,只要迅速敲定新一届内阁,新一届内阁重新掌握朝局,卢嵩就会明白大势不可违,重新依附于内阁之下,届时可以对龙禁尉的内部人事徐徐更替,重新牢牢掌握这个在关键时候发挥重要作用的机构。
而一旦拖下去,让三心二意的卢嵩发现内阁对整个朝局控制力下降,也许本来就是三心二意,结果就会变成彻底倒向另外一边了。
齐永泰等人的票拟很快就递入了宫中,通政司的通政使现在是从南京回来的孙鼎相担任,他也算是北地士人中坚,也深知此事的重要性,迅速进宫要找到掌印太监夏秉忠。
他平素代表齐永泰和夏秉忠接触颇多,二人都相当熟悉,知道这个时候夏秉忠在什么地方。
但是当孙鼎相抵达仁智殿时,却没有发现夏秉忠的踪迹。
守在仁智殿的小太监见孙鼎相过来,也连忙来见礼。
“夏总管呢?”孙鼎相也不在意,夏秉忠也不是随时都在仁智殿,宫中这么大,夏秉忠也还有其他杂务,难免要去其他地方。
“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去了仁寿宫那边。”小太监恭敬地道:“说是皇上要为英太妃晋位贵太妃,所以夏总管就过去了,一直还没有回来。”
孙鼎相略感惊讶。
万统帝和英太妃之间的不伦关系朝中老人知晓不少,虽然元熙帝已经过世,永隆帝也已经奄奄一息,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多少人再议论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儿,但是之前万统帝要晋英太妃为英皇太妃的事儿还是让内阁和重臣们有些腻歪。
只不过这毕竟是皇家家事,朝廷也不好过多插手,晋位一个老迈的太妃为贵太妃,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朝中有也就捏着鼻子没理睬。
“去了这么久?不就是去用个印么?”孙鼎相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早上一大早就去了,这都午后未时已过了,还没有回来?
小太监嗫嚅道:“我们也觉得有些奇怪,总管平素鲜有去那边这么久的,就算是有仪式,那也该午饭后就回来了,可现在……”
孙鼎相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见着什么其他的异样。
稳了稳心神,上三亲军还守着门,孙鼎相自我安慰一番,如果皇上要在这宫禁中乱来,那只消封锁宫禁,他就是瓮中之鳖,或者说就是弱鸡一只,这个时候不得不说当初冯紫英把上三亲军牢牢抓在手中的重要性了。
孙鼎相定了定神,这么说来皇上还不会这么鲁莽行事,除非五军营那边先动起来,控制宫禁,但现在五军营那边尚未有动静,皇帝不敢这么乱来才对。
但现在这用印一事也拖不得了,只能硬闯仁寿宫那边一遭了,好在本来也就要和皇上见一面,起码礼节上要说到请他御批,如果他拒绝,或者拖延,那反正票拟准备了两份,交给他一份,剩下这一份让夏秉忠来处理就行了。
“我们走,去仁寿宫。”孙鼎相一挥手,他从今日值守宫禁的旗手卫那里带来的三十名旗手卫士卒齐刷刷地就跟着他向仁寿宫走去。
当孙鼎相进入仁寿宫时,就觉察到了情况不对。
夏秉忠没见人影,地上一滩血迹。
但是他带着的几个小太监面如土色被押解到了一边,而在门上竟然还有一帮旗手卫的人。
还没有等孙鼎相说什么,几名旗手卫的士卒已经直接过来,将孙鼎相拿下,而孙鼎相情急之下,大声喊叫身后旗手卫士卒,却没有任何反应。
等到孙鼎相被拿下捆绑并在嘴里塞入布团之后,坐在内里的万统帝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走到这一步,再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内阁的消息早就提前传了进来,而现在也该是他发动的时候了。
夏秉忠的威胁就在于他掌握着玉玺用印,而且夏秉忠善模彷笔迹的隐秘万统帝也早就得知,要翦除威胁,首先就要从夏秉忠开始。
以要为英太妃敕封贵太妃为由将夏秉忠诱骗到这里,一举诛杀,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诛杀了夏秉忠,夺了玉玺宫印,然后直接下票拟给内阁,免齐永泰和顾秉谦,任命李三才为首辅,官应震为次辅,黄汝良、汤宾尹、张景秋为群辅,整个阁臣中北地士人、江南士人乃至湖广士人都有,而且官应震还升迁为次辅,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
张瑾面色阴沉,手也微微发颤。
作为旗手卫的指挥使,走出这一步无疑是艰难的,但是他组建旗手卫本身就是以龙禁尉那边的老下属为班底拉起来的,当老上司卢嵩都改变了方向时,他若是不改弦易辙,这地上就该多一滩血迹了。
而且正如卢嵩所言,无论是龙禁尉还是上三亲军,本来就是皇上的亲卫亲军,龙禁尉更是皇权特许有先斩后奏之权,怎么可能沦落成为内阁文臣们的棋子?
甚至还要被都察院一帮御史吓得胆战心惊,深怕被御史弹劾打入大狱了?
顾诚死了,卢嵩是看到了尸体,至于说怎么死的,自杀也好,鸩杀也好,无关紧要。
但这证明了皇上对自己掌控的龙禁尉这支力量的认可和看重。
本身就该是皇帝亲控,奈何之前万统帝却用了顾诚,自己自然没办法妥协,但是现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消失了,一切就好办多了。
当然卢嵩也知道也许这是皇帝迫不得已的妥协之策,但是这也不重要,卢嵩自信只要皇帝用了自己,那他会觉得越用越顺手,会变得须臾离不得自己,变成相互需要,卢嵩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很好,卢嵩,张瑾,暂时不要声张,先行封锁宫禁,若是四卫营和勇士营发现可疑,开始出动,你们只需要牢牢守住宫禁大门,要攻皇宫,朕还在,他们恐怕也还有些忌惮,不敢恣意妄为,……”
万统帝此时也终于稳住了心神,他也需要让龙禁尉和旗手卫这些人定心。
“萧如薰和麻承勋那边替朕控制住京营,可能神枢营和神机营会有些异动,但是有五军营在,神枢营和神机营翻不起波浪,市面上顺天府贾化会替朕看好街面上的动静,另外宣府军就在怀来,还有山西镇一部也已经到了四海治,两日之内他们就可以赶到城下,真有必要,朕会让其进城,所以你们无须担心,朕只是想要用朕看好的首辅阁臣而已,七部和都察院那边重臣们,李爱卿也已经分别打了招呼,肯定会有一些反对意见,但是那又如何?哪一次人事任免调整会没有不同意见?这都很正常。”
卢嵩和张瑾都是面色默然,但也都点了点头,承认万统帝所说是事实。
每一个内阁阁臣和重臣的调整都会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即便是叶方二人致仕,之前还不是也经历了几番博弈,文臣之间的几大地域派系,再加上所谓“帝党”混杂其中,所以一样是波谲云诡,争斗不休。
万统帝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他希望恢复到元熙三十年以前哪种格局,内阁诸公只能是辅左他来管理国家,而非替他做主,所以他需要军方来支持他,但是军方中倾向于文臣这边的力量也不小。
尤其是冯紫英这几年在军中影响力急剧攀升,辽东、蓟镇、登来、东江、江北、甘宁几镇中他都有很大影响力,再加上他一手策划了对京中诸军人事调整,如果不是麻承勋入主五军营和萧如薰代理节度使,可以说万统帝没有半点机会。
卢嵩和张瑾也都清楚也幸亏冯紫英被牢牢拖在了辽东,对京中局面鞭长莫及了,否则这一次他们也不可能参与这么深。
见卢嵩和张瑾已经服从于自己的意见,万统帝心中一宽,望向窗外:“这个时候朕的内侍已经去文渊阁了,另外我也让萧如薰命令神枢营和神机营不得出营,只要今日一过,明日邸报和《今日新闻》一出刊,万事底定!”
癸字卷 第七百二十一节 孰是孰非,不重要
冯子仪是悄然出城的。
甚至连何治胜都没有通知。
作为一个龙禁尉的资深武官,他在龙禁尉内部有着自己的人脉和消息来源。
当卢嵩开始态度暧昧时就有消息传来,他就开始警惕起来。
但是他也知道卢嵩和张瑾与冯紫英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尤其是张瑾更是多年老交情了,比自己这个好不容易盘上亲戚关系的侄儿可更为密切。
所以在最初他也只是警惕,然后不动声色的打听消息,但后来卢嵩频繁召见张瑾时,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张瑾时旗手卫指挥使,直接掌管宫禁,而且旗手卫比勇士营和四卫营地位略高,整个宫禁日常安排虽然名义上是旗手卫与四卫营、勇士营商量着来,但是也还是有一个主次,一般是旗手卫来提出方案,如果四卫营和勇士营没有异议就执行,有异议则另议。
卢嵩与张瑾的接触悄然密切了许多,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这不能不让冯子仪起疑。
随后他便安排人死死盯着张瑾,这很危险,但好在张瑾不是龙禁尉的人了,而是旗手卫指挥使,在这方面的警惕性已经不及在龙禁尉时那么敏锐了,所以还是被冯子仪发现了一些端倪。
尤其是连前兵部尚书张景秋都和二人接触过,那就更让人起疑了。
半个月前张瑾以二十日后要对旗手卫进行一次拉练训练为由和勇士营调换了宫禁守卫轮值,本该是勇士营守卫这一轮十日换成了旗手卫。
冯子仪当即就有些担心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随着城中的些许风声也开始传出来了,内阁里的不睦甚至争锋相对,齐相的病重,李三才的突然活跃起来,下一任首辅之争的传言,这都像是隐藏在迷雾中慢慢露出一鳞半爪的真相,让冯子仪悚然心惊。
当他悄悄去冯府面见冯唐谈及此事时,冯唐也意识到了危险的逼近。
尤其是冯唐更知晓今日齐永泰就要召见阁臣们准备议定更替内阁之事,这意味着如果有些人要行不轨之举,那就会在这一二日,而冯紫英也早就来信提到信送回京师三五日后他会抵达蓟镇治所三屯营巡视。
在冯子仪去冯唐处之前两天,孙绍祖托人带信也刚送到冯唐这里,这让冯唐也是倍感焦急。
种种迹象指向就是这一两日之内,京中必有大变发生,也幸亏冯紫英相当果决地就奔赴蓟镇“巡视”来了。
算一算日子,冯紫英差不多也就到了,所以冯唐毫不犹豫让冯子仪立即赶赴三屯营报信。
冯紫英的确已经到了三屯营。
离开广宁他一路日夜兼程,不敢有半点耽搁,就是担心其中出什么差池。
虽然觉得齐永泰和乔应甲他们应该有些警惕,应该会有应对之策,但是转念一想齐师过于清正,只怕对一些阴毒手段未必就能适应,而如果龙禁尉这个最重要的耳目一旦失聪失明,那必定会对内阁的判断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误判。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年离开京师城带来的许多后遗症,那就是不在中枢,很难最直观地感受和评判昔日的盟友、朋友有没有发生变化,发生了多大变化,进而也难以做出合理的应对。
像萧如薰之流就不说了,本身就不是一路人,但麻承勋却是有些渊源的。
自己举荐了他,但是冯麻两家在大同的确属于竞争对手,但是大家现在都跳出了大同,理论上矛盾就已经消减了许多了,如果刻意拉拢交好,未尝不能笼络过来,只不过自己却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而被李三才甚至是万统帝得手了。
有些东西错过也就错过了,冯紫英也不在意,只要牢牢抓住主动权,那就不怕。
黄得功和左良玉两部已经提前到了指定区域,当然也是以拉练演习为由,因为规模不算大,又在蓟镇自己辖地,所以只是蓟镇概略地向兵部通报了一下情况。
“世功兄,恐怕这样不行。”冯紫英一到三屯营就直接批评了尤世功。
虽然之前就已经专门去信要求尤世功要做好调动兵马的准备,但是因为涉及到京中之事,冯紫英并没有说明理由,尤世功还以为就是冯紫英要大略检查一下战备情况,所以只在三屯营本部布置了一万余人用作演练。
在父亲送信来的路上就提到了宣府军几
宣府军几乎精锐尽出,除了必须要留守边关不能调动的,超过五万人的精锐已经进驻了怀来卫,如果再加上孙绍祖的一万余人,也就是说在京师城的西北方向已经集结了六万多接近七万边军精锐。
可以说,只要刘綎一声令下,这七万边军突然抵近京师城下,在京师城中支持李三才的五军营控制城门开门,几无悬念。
黄得功和左良玉两部虽然提前进入了指定区域,但是两部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六千余人,哪怕孙绍祖突然倒戈,估计也很难牵制或者抵挡得住一力前进的宣府军。
还好在抵达三屯营之前,冯紫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集结在牛庄的登来军贺人龙部终于破冰出航,直奔大沽来了。估计这个时候也应该抵达大沽了。
贺人龙部有两万人出头,这一部抵达大沽便能迅速西进,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两三日内就可以进抵通州一线,如果刘綎真要妄动,那就说不得要让贺人龙部也加入进来了。
尤世功有些诧异,也隐约有些觉察,但是冯紫英没说破,他就不愿意去说透,京中之事,冯紫英可以掺和,他不行。
“总督大人何出此言?”
“世功兄,咱们也是多年老朋友了,虽然现在各有职责,但是就咱们俩人,不必拘泥,你就叫我紫英就行。”冯紫英其实和尤世禄、尤世威更熟悉一些,反倒是尤家三兄弟这个大哥还要隔一层,但是有老爹和自己这么多年感情和交道,关系当然也不一般。
“世功兄,你若是连这点儿耳目都不明,那你这个蓟镇总兵恐怕就不够格了啊,怎么,在我面前还要装傻充愣?”冯紫英笑了笑。
“哎,紫英,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内阁内部之争,都是文臣们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这些武夫去关心过问,咱们最好就是躲得远远地,啥都不知道,听上边命令就行。”尤世功叹了一口气,“武人过问这等事情,离祸不远。”
“呵呵,躲得远远地?如果躲不了呢?如果我要掺和呢?”冯紫英目光澹然,语气却直白:“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你是蓟镇总兵,京畿门户,躲得过么?祸福相依,没什么好躲的,也躲不过,特别是有我这个总督在,就更别想躲。”
尤世功张口结舌,呼吸急促,看着冯紫英好一阵之后才讷讷道:“紫英,老大人可知晓?”
“能不知道么?他就在五军都督府里,每天都要去熘达一趟,京师城里的事儿绕得过去么?”冯紫英见尤世功问出这一句话,心中也是一松,这一位执掌蓟镇多年,经过几轮调整,已经算是牢牢掌握了蓟镇,如果坚决不同意卷入进去,自己还真的有些棘手。
尤世功当然也在掂量。
他当然清楚自己这个蓟镇总兵的分量,多年前永隆帝就曾经拉拢过他,他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说就翻脸不认老上司的恩义了,尽可能地保持平衡,而后永隆帝出事,万统帝继位,当然也对他百般拉拢结交,但这他就没太大兴趣了。
冯紫英的强势崛起,已经彻底改变了整个大周边军中的形势。
他大手笔对京中诸军以及甘宁、山西、辽东、大同、江北、登来诸镇的调整,彰显作为兵部侍郎的风采,而且连续几次剿抚山西也好,征战辽东也好,南下解决江南也好,都让冯紫英这个知兵文臣的名声达到了巅峰。
武人中鲜有不对冯紫英认可敬服的,即便是柴国柱、麻承勋、杨元这些不太服气的,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堪称大周朝以来文臣中最善于掌兵用兵的,而且在选将用材上也是极为大胆,因此也赢得了一大批新锐将领的拥戴。
而后组建陆军军官学校和水师军官学校更奠定了他军中第一人的基础,哪怕张怀昌和孙承宗贵为兵部尚书,在武人心中地位也远逊于冯紫英。
“那末将自然是听从总督大人的命令的。”尤世功不再犹豫,断然应道。
“嗯,世功兄,你有这份自觉就好,有些事情躲不过的,新的格局已经形成,运转良好,但有的人却想要倒行逆施,还像沉湎于原来的旧时光,或者不甘于退出历史舞台,螳臂当车,岂不可笑?”冯紫英悠悠地道:“还有的人,囿于私情私义,看不清形势,昏头昏脑,这样的人早就该淘汰掉了。”
虽然不太清楚冯紫英话语里所指具体指谁,但大略也感觉得到就是那几位,可这一场风波卷起来,究竟算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尤世功自己都拿不准,一边有皇上,也有阁臣,一边是内阁文官们,孰是孰非?
不过孰是孰非不重要,谁能胜出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