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六百一十七节 河北总督,南北双线
卢嵩的心神不宁源于昔日的老上司顾诚。
在万统帝的支持下,顾诚开始收罗一些要么被龙禁尉罢黜,要么被龙禁尉扫地出门的边缘人。
万统帝在万岁山背后的原内宫监、司设监、司礼监三处房舍中设立了东监卫,以顾诚为东监卫指挥使,名义上是监督龙禁尉的日常工作。
现在的龙禁尉名义上还是皇家鹰犬,可却逐渐不受控制,沦为了内阁的打手,万统帝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以顾诚为首,笼络了一帮内监,在外部也招揽了不少人,设立了这个东监卫。
东监卫虽然中枢设立在皇城中,但是实际办公地点是选在了什刹海边上的白米斜街一处宅院里,另外再外城的崇南坊夕照寺旁边,也有一个办事点。
冯紫英不太明白内阁为什么会同意万统帝会搞出这么一个类似于前明东厂的玩意儿出来,所以和齐师也提起过,齐师不置可否,只是很含蓄地提到,明面上的东西总比暗地里的好,这才让冯紫英恍然大悟。
若是一味把万统帝逼得太狠,没准儿万统帝就要撕破脸或者另寻其他险招,现在给他一个口子,让他去折腾。
一切都在眼皮子下边,京中各方力量都在掌握之中,无论是东监卫想要做什么,拉拢也好,收买也好,刺探也好,收集情报也好,都能有所觉察,龙禁尉正好可以和其斗智斗勇。
这边还有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加上顺天府,翻不了天。
说不定现在东监卫里也就有龙禁尉和刑部、顺天府的人打入进去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反正这样一个渗透反渗透的活计,大家就这么干下去呗,对朝廷来说,又能起到多大影响?反而能让万统帝安分一些,让其有些念想,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权力的极限在哪里。
内阁给冯紫英留了半个月时间,主要是等到袁应泰回来述职交接,同时也要让冯紫英可以先把需要做的一些事情先做起来。
偌大一个南北战局,北面的察哈尔人正在厉兵秣马,而南边战事胶着,整个河北大地烽火连绵,亟待剿灭。
但如果不把后勤物资保障做到位,把相关情报掌握起来,把一干武将的心思统一凝合起来,冯紫英不认为自己就能比袁应泰好得了多少。
既然确定要动用京营,冯紫英自然要把京营的力量动员起来。
京营节度使仍然是忠惠王,不过他也只是名义上的角色,无关大局,甚至包括节度副使萧如薰,冯紫英都不太在意。
五军营现在是麻承勋,这也算是一员宿将,冯紫英希望他能不负麻家的英名,钱国忠和土文秀对调,从神机营指挥使调任为其副手,但兵力上土文秀带过去的两营甘宁军,一个是其侄子土朝凤为营官,一个是土文秀嫡系罗国章为营官,这一点冯紫英倒是比较放心。
神枢营和神机营也是才调整不久,许多武将都是自己昔日的部属或者是自己老爹的部属,兵员亦是以西北方面的军士为主,这也是冯紫英较为放心的一点。
五军营是首当其冲的主力,土文秀麾下二部甘宁军,杨肇基和贺虎臣之前重建的京营,都是当打的军队,都足以让人放心,再加上后续分拆的西北军补充进来,整个五军营,西北体系的军队占据大半。
马进宝的神枢营全数是来自固原军,当初是固原军一部和神机营一部合并而成,但是随着马进宝源源不断将固原军带进来换血,现在的神枢营基本上的底子都是固原军了。
神机营稍微复杂一些,土文秀调任神机营指挥使,从西北军中抽调一部分补充进来,加上王成武带进来的陕西乱军投诚后的精锐,所以这两部也一样算是大西北体系。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会对内阁提出要用京营来平叛,而更倾向于把宣府军和蓟镇军的主力留着应对北面察哈尔人的入侵,他们对付蒙古人明显更有经验。
细细梳理了一下整个京营体系的武将,冯紫英心中更为踏实。
马进宝,土文秀及土朝凤和罗国章,贺虎臣,杨肇基,王成武兄弟,这些都算是自己的嫡系或者老爹的嫡系,真个京营加起来也有六万余人,如果再加上南面江北镇刘白川的四万人,十万大军,冯紫英有信心打好这一仗了。
如果说再加上宣府军的马孔英部,蓟镇尤家兄弟,冯紫英觉得如果自己都还打不下这帮白莲乱贼,那可真的该自请军法了。
不知不觉间,西北,或者说冯氏一脉的军中体系已然成型,虽然这里边许多还是若明若暗,但如果从阴谋论的角度来分析,就不得不让人感到担心了。
但现在冯紫英还不需要担心,当下朝廷的担心都还集中在白莲教乱和辽东局面,解决不了这两者问题之前,他们还无暇想其他。
即便是有所担心,冯紫英的文臣身份保护,加上老爹的“隐退”,都足以释去不少疑心。
除非有人从一开始,或者说一根筋就认定自己会走上权臣或者谋反之路,但这未免太夸张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身真伪复谁知?
这首诗也说明了一些道理,起码自己现在还远未达到王莽的境界,而那些武将也好,军官也好,也都是忠心耿耿地在替朝廷卖命。
总不能因为其出自西北或者大同一系,就把他们打上印记,弃置不用吧?
只有短短十余日时间,冯紫英要做的事儿很多。
北面的局面暂时还没有危及到需要立即启动紧急应对的状态,但是一些物资准备和军队调配需要开始了。
登莱军已经开赴到永平与顺天府交界一线,而蓟镇军一部以及贺人龙部则已经从海路开始转运牛庄和东江镇。
“见过总督大人。”
看到两个比自己大几十岁的宿将恭敬对自己行礼,冯紫英也有些感慨。
杨元不说了,真正从壬辰倭乱时候打出来的猛将,但是现在年龄已大,估计打完这一仗,在宣府总兵任上就该致仕了。
尤世功就不用说了,老熟人了,正值壮年,但是也近五十岁了,好在身体状况还好。
如果按照前世历史走,杨元早就在壬辰倭乱一战中南原之战后被麻贵斩首了,但是今世历史中壬辰倭乱双方的战事出现了一些变化,碧蹄馆之战后,周军占据优势,一直到后来,南原之战并没有如历史那样,而是周军取得了胜利。
杨元已经六十出头了,好在身体还行,冯紫英从兵部档案看到其都满了六十七了,虽然须发皆白,但精神尚好。
“菊厓公,世功兄,咱们都不是外人,今日也只有我们三人,你们便以紫英称呼我便是,我好歹也是武勋子弟,你们二人这样总督过来,督师过去,我真的就汗颜无地了。”冯紫英躬身将二人延请入座。
杨元和尤世功面面相觑,这位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督,也是最年轻的二品重臣,如此礼遇恩待二人,倒是让他们有些意外。
不说总督身份是他们直接上司,单单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文臣身份都足以让他们两位武人毕恭毕敬了,但这一位仍然是如以往那样谦和从容,这让二人都为之心折。
“大人,这样不太合适吧,……”还是杨元启口。
“菊厓公,您论年龄论资历比家父还要长,世功兄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都算是我的前辈,我也是武家子弟,虽说走了文臣路,但是骨子里还是留着武家的血,要不朝廷又何必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呢,当然我本人也愿意来,真让我在江南巡抚那个安乐窝里耗几年,我都怕我自己会废了。”
冯紫英一番话一下子就让杨尤二人心里舒坦宽松了许多,对冯紫英的认可度猛然上升到一个极高的高度。
对方可都是顶级文臣了,到这个程度,这种身份,一般人都不肯在提自己武家出身,但这一位却丝毫不在意,甚至还颇为自豪,这一份不忘本的认同感,就足以让二人心折。
“总督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二人就托大称一声紫英了。”杨元要大方一些,反正打完这一仗,也就是两三年自己就要致仕,没什么好拘泥的。
“理当如此。”冯紫英坐定,“今日请二位来,也就是要商议一下下一步战事,可能二位都知道了,我为河北总督,主要精力恐怕要放在南面,但是从各方情报显示,建州女真又撺掇起了蒙古人要滋扰北疆,甚至可能原来我们的一些盟友和准盟友,如内喀尔喀人和土默特人卜失兔部,都有些意动,也不排除包括外喀尔喀人、科尔沁人都要卷进来,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杨元和尤世功都颔首认可,杨元走马上任时间不长,情况还在熟悉中,但是尤世功却是老蓟镇总兵了,对草原上这些情况烂熟于胸。
癸字卷 第六百一十八节 不择手段,枭雄心性
“大人之意,要先南后北?”杨元沉吟着道。
“我是如此想的,但是蒙古人未必会让我如愿,努尔哈赤好不容易挑起这一场战事,就是瞅准了北直这边乱局这一机会,才会处心积虑地把蒙古人给挑起来,我都想象不出来努尔哈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居然都把卜石兔和内喀尔喀人都说动了心。”
冯紫英颇为感慨,“单单是凭努尔哈赤下的这番苦功,我觉得他们都不会轻易让我如愿。”
杨元和尤世功心中都是一沉。
这就意味着恐怕这一次蒙古人的入侵力度只怕不会比前一次寇边时力度小。
那一次的入侵给整个顺天府乃至永平府都带了很大的影响,特别是京营三屯营一战惨败,被俘虏掳掠走数万人,花费了大代价才将这些人赎回来,也在怀柔顺义平谷等顺天府北部几个先造成了相当惨烈的损失。
这一次如果又是蒙古各部都要加入进来,那北面压力就大了,尤其是宣府蓟镇还要抽调兵力应对南边平叛。
“我是这么考虑的,宣府和蓟镇的主力,我尽量不抽调用于南边的战事,但是你们二镇要各抽到一部精锐作为预备队供我使用,我暂时考虑将其放在涿州。”冯紫英介绍着自己的想法,“涿州距离适中,距离东西两侧边墙都不算太远,而且与保定府这边更近,一旦有需要可以随时投入战斗。”
一听得冯紫英不打算调用二镇主力,杨元和尤世功都松了一口大气,至于说抽调部分精锐,那都简单许多,毕竟二镇都是接近十万人马的边镇,真要抽调出一二万精锐来,也支应得起。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抽调多少精锐作为预备队?”尤世功沉吟着道。
“宣府镇调整不久,就一个营,蓟镇那边虽然要支援辽东,但是登来镇助理要过来,世功兄你准备两个营。”
冯紫英话一出口,让杨元和尤世功都惊了一跳,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一个营三千来人,对于一个边镇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了,这些都是三十个营的大边镇,一个边镇抽调三五个营也很正常,没想到总共才三个营。
“大人……”杨元和尤世功都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不解。
“我说虽然是三个营,但是我只要骑兵,而且都是精锐,一人三马,做得到么?”冯紫英一字一句地道。
二人立即明白,这是要用突骑作为杀手锏实施致命一击,这机动性就必须要得到充分保证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给两个边镇减轻了巨大压力,之前他们都是抱定一个镇要出三到五个营的兵力的,现在只要这么点人马,算是捡了大便宜,哪怕一人三马,但九边边镇,那个边镇也不会缺一两万匹骡马,都不在话下。
“大人吩咐,敢不从命?”杨元和尤世功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我虽然抽你们兵少了,而且重心在南面,尽可能在最短时间里解决南部乱局,但是北面却关系到我能不能全副身心投入到南边战事中去,一旦蒙古人真的入侵像上一次那种局面,恐怕我就没办法先南后北,而只能把重心转移到北面来,那可能南边的攻势就会功亏一篑,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幕,所以北面,你们二位要齐心协力,务必帮我稳住局面,我的原则是,以坚守为主,但要讲究策略,可以败,可以退,但是不可以乱,不可以盲目的溃退,而必须要有层次有计划的退,退之前,要做好后面一层的反击应对,避免由退变溃,而且要划定底线,推到底线,就要决战到底。”
冯紫英预料得到这一场战事蒙古人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连已经败退的丰州白莲都被重新鼓动武装起来,要再度发动进攻,可见这一次努尔哈赤和草原上这些人决心之大。
但是现在自己又不能先把心思放在北面,必须要先解决南面,否则等到南面打烂,拖到年底,那本身就是旱灾,再来兵灾,赈济跟不上,滚滚流民灾民转化为白莲教最忠实的信徒,那可就真的要成明末那种恶性循环的状态了。
所以他宁肯尽可能少抽宣府蓟镇的兵力,让其保持较为完好的建制,以便于组织起防御体系,尽可能为自己这边赢得时间和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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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为二人划定的底线就是沿京师城北面一线,西起镇边城,沿着白羊口——昌平——顺义——三河——宝坻,应该说这一条线相当宽松了,这也是冯紫英希望能够赢得更多的时间来考虑的。
听得冯紫英如此介绍,杨元和尤世功二人都是拍着胸脯表示愿意人头担保,保证完成任务。
冯紫英自然不会要他们的人头,但是还是告戒二人,要做好打硬仗打苦仗的准备,千万不要小觑这一次蒙古人的魄力决心,他们很清楚,也许这一战不能得逞,日后只怕就没什么机会了,剩下的就该是他们被动挨打了。
从杨元、尤世功开始,冯紫英这几日里主要工作就是接见来自各方的武将军官,其中许多都是自己老部将,自然也是鼓舞勉励加大气,让他们安心准备,为立大功得封赏做好准别。
这自然是让这帮人喜笑颜开,一个个都是磨拳檫掌,准备好好大战一场。
和刑部这边的接洽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刑部来人接洽的自然是老熟人韩爌,他带着司务厅司务和四个清吏司的员外郎来对接。
很显然这一轮白莲风暴让刑部受影响不小,否则作为尚书取汁,他这个左侍郎也是承受了很大压力,虽然他也和刘一燝几次提及,但是最终未能引起足够重视,一直演变成现在这份模样。
“虞臣公,您是我的师长,河北这边需要刑部的鼎力支持,以期尽快了解河北战局。”冯紫英满脸诚恳,“您知道河北这边,除了顺天府我还比较熟,其他府州就有些陌生了,特别是南三府还有河南的三府,我都没太多接触打交道过,从官员到士绅商贾,都太生疏,但此番白莲教的暴乱集中在最基层的士绅、豪强、宗族领袖、游侠、盐枭这一类的强人为首领,要迅速打开局面,我打算一方面要军事行动,一方面也要采取特殊手段来解决。”
冯紫英的开诚布公也让韩爌颇为震惊。
这个家伙现在越来越有枭雄风范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特殊手段是什么,无外乎就是摸清规律,一击必杀,然后再辅之以军事进攻,彻底打垮白莲教,但不得不说这种手段可能是最能迅速收到奇效的。
当然作为河北总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河北白莲教乱,其他都不是他考虑的问题。
韩爌点点头:“紫英,汝俊已经和我交代了,刑部全力以赴配合总督衙门行事,需要什么,我们毫无保留提供支持,今日来考虑到北直和河南地区的复杂性,我把涉及到的几个清吏司和司务厅的人都带来了。”
北直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区域,准确的说是一个只属于中央的地域概念,而非行政区,所以北直地区相关事务,在中央各部也一直延续前明的体制,是由各部某一司代管。
比如北直地区顺天、永平、广平三府的事务是由刑部云南清吏司代管,保定、河间、真定、顺德、保安五个府州事务是由刑部贵州清吏司代管,大名府事务归刑部四川清吏司代管,还有一个延庆州归广东清吏司管,加上河南三府是河南清吏司管,这一区域就分成好几个清吏司管辖。
韩爌出了延庆州那边情况稳定没让广东清吏司的人来外,其他几个清吏司以及司务厅的人都带来了,不可谓不重视。
冯紫英也大略知晓这一情况,所以也不诧异,径直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情况就是这样,这些人很多虽然啸聚成乱,但是大多都还是在本区域活动,乱军规模不等,从一两千人到上万人不等,他们都和家卷亲属、亲朋故旧以及一些利益关系人都有着密切联系,而且我也不认为他们想象得到我们会从这个角度出手,所以我要求你们立即将你们的线人网动用起来,无论哪一个层级,只要能发挥作用,就要通过他们来掌握这些乱军首领、智囊等人的活动轨迹和行踪,为我们下一步行动做好充分准备,……”
几个清吏司的员外郎们都面面相觑,还是贵州司那一位员外郎首先答话:“冯大人,上峰安排,我等自然从命,只是现在地方上很乱,我们的这些人联络需要时间,二来这些人恐怕以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任务,可能有个过程,三来您需要给我们一个大体名单,我们好来按图索骥,另外也请大人稍稍多一些耐心,恐怕这类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
见对方说话小心翼翼的样子,冯紫英也笑了。
癸字卷 第六百一十九节 斩首行动,预备待发
“这位姓施吧,施大人,我现在还没走马上任呢,所以提前就来安排,就是想给你们留够充裕的时间,你提的这些条件都没问题,我不求快和多,但求准确且具有可行性,一旦我们需要,就要一击必杀!”
冯紫英语气很平和,但是话语里流露出来的霸气却是不容置疑。
施姓员外郎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们肯定会尽可能做到最详尽最细致最稳妥,但还请大人周知,毕竟有些事情不确定因素还是比较多的,万一临时有变的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这一点大人也请理解。”
冯紫英当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种处于战争期间,这些白莲教匪的首领肯定还是有保护和担心的,时不时变换一下形貌,改变一下活动规律都有可能,但是冯紫英相信以刑部这些线人的本事加上本身在地方上官府也有自己的情报体系,获取这些人动向并不难。
即便是有差错,那也是极少数,无关大局。
何况自己打仗也不是只能靠这个,这不过是一方助推剂催化剂罢了。
很快汪文言就把第一批名单拿了出来,这只是第一批的粗略名单,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而且具体是否能采取“特别军事行动”,或者说“斩首行动”,还要有待于情报传回来之后的综合评估,以及自身这边的采取行动的狙杀小队准备情况如何。
清单交到刑部,也就要谈另外一项事务,这就是刑部内部的一些所谓“供奉”,或者说“编内人员”但却平素不露面的角色了。
这些人属于高度机密,由司务厅司务掌握名单。
司务是一个位卑权重的角色,非尚书绝对心腹不能担当。
刘一燝走人,显然司务厅司务也是新任尚书乔应甲绝对心腹。
这一位自然清楚冯紫英和自己上司的密切关系,所以也是和盘托出。
对于具体人员冯紫英不会多过问,冯紫英要问的是这些人能否发挥出自己想要的作用,达到想要的效果。
这一点谁都没法给一个准信儿。
但是从司务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语气,显然是对这些人深怀信心的。
这也让冯紫英心里踏实不少。
和刑部的沟通十分顺畅,也基本上达到了自己目的,接下来冯紫英又和卢嵩专门做了一次谈话。
应该说卢嵩的顾虑冯紫英也能理解,但是冯紫英却对其这等时候还在左顾右盼感到费解。
你都上了船,甚至船都到江中心了,你还有回头的余地么?
这个时候下船除了把你自己淹死,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人能救你,更没有人会同情你。
为了打消卢嵩那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冯紫英也是又鼓动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把对方疑虑打消掉。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冯紫英也就告诉他,时移势易,要因时而动,良禽择木而栖,一旦站稳就不要再三心二意。
“真累。”冯紫英靠在新作的安乐椅上,忍不住都哝了一句。
袁应泰已经抵京了,还要休息一日,就要和自己做交接了,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即将赶赴保定一线战场了。
京营已经蓄势待发,冯紫英并没有将京营抽空,还是给忠惠王和萧如薰留了点儿人马。
不过来自西北的精锐,以及杨肇基贺虎臣等部,那都是不可能留下的。
南面的刘白川的江北镇早已经上路,从徐州直出,抵达砀山,准备率先在归德府展开攻势,小试牛刀。
归德府属于河南,但是却不属于河南在黄河以北的那三府。
这里因为受到山东这边的白莲教影响,实际上打起的名号是闻香教,和徐鸿儒、高应臣等人原来那一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所以这边的白莲乱军和北直南三府——大名府、广平府、顺德府反而联系更密切,就隔着一条黄河而已。
“爷,徐州那边来的军报。”宝祥进来,悄声道。
“念吧。”冯紫英闭着眼睛,身旁平儿替他捏着着肩头,按摩着太阳穴,金钏儿摇着扇。
这一刻感觉自己很有点儿前世某些电影片段国军中某位长官养尊处优在姨太太作陪的情形下听取下属汇报军机的感觉。
“初定八月初十,本部出徐州,十二抵达砀山,拟十日内对虞城和夏邑发起攻势。”
归德的闻香教叛乱主要集中在东部,也就是虞城、夏邑、永城,连凤阳的亳州都受到了波及。
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非要让贺逢圣调一营卫军到亳州武平卫镇守的原因。
一旦江北镇在归德府东部发起勐攻,溃逃的乱军可不会管你亳州属于哪里管,弄不好就一窝蜂朝着你亳州境内冲进来,一下子就能把你亳州、太和、蒙城这一片搅得稀巴烂。
这也算是冯紫英在江南巡抚任上位南直隶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吧。
要说自己离任,这后续江南省的事儿就不该自己管了,河北总督也管不到江南,但也不排除朝廷非得要把这一片所有清剿乱匪的任务都交给自己,所以提前做一些准备也没错。
冯紫英给了刘白川一个便宜行事的命令,当然这主要是指河南地区在黄河以南的区域,也就是归德府和开封府部分地区。
河南在黄河以北的三府,还是需要统筹来安排,避免这些乱匪一旦被击溃,四处乱窜,把整个北直诸府的局势都给搅烂,打乱了自己的布置。
“今日十四,估计白川已经开始在归德行动了,看来我的安闲日子也该结束了。”待到宝祥退出去,冯紫英一只手探入旁边打扇的金钏儿衣襟下肚兜里,揉弄着,弄得金钏儿媚眼若丝,娇喘吁吁,另一只手却早已钻进平儿衣襟下去拉平儿的汗巾裤带,慌得平儿连连娇嗔:“爷,这是书房,……”
“书房有怎地?宝祥连这点儿眼色都没有,就该轰出去了。”
冯紫英不予理睬,平儿瞥了一眼旁边一样早就春心大动低着头红着脸的金钏儿,平素的高冷神色早就消失无踪,忸怩了一下才悄声道:“待奴婢去把门关上,金钏儿先来。”
这话一出口,冯紫英心中大喜,知道自己的荒淫无道终于得逞。
却见平儿扭着屁股一只手提着裤带,那白底带着红圆点的裙衫带起一波臀影晃动,小步疾走去关那书房门。
而金钏儿却早就被冯紫英揽了过来,三五两下就褪掉下裳裙中里裤,让其跨坐过来,……
二女也都知道冯紫英即将赶赴保定前线,这才回来没几日,又要离开,而且这一次是前线,家中女人出了尤三姐,顶多也就是再能去一个贴身丫鬟,像她们俩都没法跟着去,这一去又不知道还得要多久才能回来。
所以既然襄王有情,她们有哪里忍得下心拒绝?
也就任由他恣意肆虐一回了。
终于从平儿身体里拔出来时,冯紫英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谁跟我去保定,你们后边定下来没有?”
作为总督,他不是武将,理论上是可以带着贴身侍僮的。
这年头许多文臣都喜欢带侍僮,其实就是娈童男宠,但冯紫英最是腻歪这个。
阖府上下都知道自家爷是最见不惯男风,连宝二爷、秦钟和贾蓉这些人都不太受待见,所以带一两个侍女丫鬟女扮男装跟着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真要有那个御史不开眼要乱嚼舌头,也得要看看冯紫英现在身上挂着的职衔——都察院右都御史,御史们的顶头上司,不至于。
不过这府里谁跟着去,就有讲究了。
鸳鸯怀孕了,留在南京了,要说本该是玉钏儿的机会,可玉钏儿也留在南京帮衬鸳鸯,没回来。
现在冯府里舔了好几个孩子,这上下都得要照应,平儿和金钏儿都离不得,只能在各府大丫鬟们里选。
沉宜修刚生产了,晴雯云裳都不能去,宝钗、宝琴也一样,莺儿和龄官就只能留着,香菱得了机会。
三房那边黛玉也是,紫娟和雪雁就没法走,倒是探春身边的侍书翠墨可以选一个跟着去。
“先定了香菱跟着爷去,另外一个还没定下来,林姑娘想让雪雁跟着爷去,三姑娘觉得翠墨也可以,琴二奶奶还觉得龄官其实也可以去,……”
冯紫英啼笑皆非,“宝琴才生了孩子,龄官跟我去,谁伺候她?”
“爷不知道这一年里,也有不少人进来,原来宝二爷怡红院被撵出去的茜雪,求到我这里,我就让她进来了,琴二奶奶看上了,觉得她人熟活络,就让她过去跟着了。”平儿一边坐起身来,一边系着胸围子,不好够手,便道:“金钏儿,帮我系一系。”
冯紫英忍不住又把玩了一阵,弄得平儿白眼不已,“这茜雪好像我听过名字,被宝玉撵出去的?犯了什么事儿?”
还别说,冯紫英隐约还有点儿印象,就是《红楼梦》书中似乎还提起一笔,但是具体什么事儿,他却记不得了。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节 入河北,斥立威
后宅的纷争丝毫没有影响到冯紫英的情绪,此时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出行前的准备上去了。
去保定的路线很简单,走良山,过涿州,然后就进入保定府境内。
顺天、真定、河间、保定,是北直隶地区四大府,基本上每个府都相当于另外几个小府——永平、顺德、广平、大名的两倍以上,无论是人口还是地盘。
保定下辖易州、涞水、定兴、新城、容城、雄县、安肃、满城、清苑、安州、高阳、蠡县、祁州、博野、深泽、束鹿、庆都、完县、唐县,十九个州县,真正是数以百万人口的大府,另外辖区内还有紫荆关所和倒马关所两个隶属于宣府镇的卫所,分别在五回山的东北和西南端。
拒马河,易水,鲍河,猪龙河,唐河,这些河流都是保定府境内的河流,最终都在雄县,也就是白洋淀和五官淀附近汇聚,最终向下流入天津卫附近的着名大湖——三角淀。
目前保定府北部和西北部的局面还算勉强过得去,但易州早就有了白莲教,但涞水和定兴还好,新城和容城局面尚稳。
但雄县,以及围绕着白洋淀、五官淀一圈的河间府任丘县,顺天府霸州、保定县(这个保定县和保定府是两回事,前者是顺天府下一个县,后者是一个和顺天府一样的府)、文安县,这一片以白洋淀和五官淀为中心,白莲教和湖匪已经交织在一起。
虽然他们之间也有矛盾,但是在对付官兵上,却是态度一致。
从定兴往西南,过安肃县就是保定府治清苑县城,再往西南,过庆都,一直通到真定府的定州,再从定州经新乐县城就到真定府治真定县城。
这一条线路是目前北直隶北部最重要的一条交通运输干线,基本上情况都还不错,沿线的县城都牢牢控制在官军手中。
目前是马孔英一部控制着清这是从京师城过来一直到真定府治的交通要道,也是整个粮草后勤补给的主要通道,不容有失。
马孔英到后期哪怕是凭着挨袁应泰的骂,甚至被弹劾,也不敢听从袁应泰的话把几部军队集中起来一战,而把这一线让出来,
开玩笑,你连白莲教主力究竟是那一部,在何处,如何打,心里都没数,就要匆忙抽调沿线驻军去进剿。
一旦露出薄弱环节,被白莲乱军瞅准机会截断粮草补给要道,那就真的要命了。
再能打的军队,一旦被断了粮草,那都得要影响士气,引发哗变甚至崩溃炸营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一干武将们对袁应泰的胡乱指挥极为不满,采取各种手段阳奉阴违,导致整个战场完全脱节,原本战斗力根本算不上什么的白莲乱军反而得了这样一个机会,慢慢发展壮大起来了,有几部的乱军已经初具规模,和边军也能打得有声有色起来,这也让马孔英他们极为着急。
现在这情形更像是朝廷官兵在用自己帮白莲教练兵,每一次进剿都是不紧不慢不痒不痛,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最后就是草草打一两仗然后就又恢复原状,这样的情形毫无意义,甚至还在不断恶化。
现在总算是盼着袁应泰调走了,接替来的是小冯总督,一下子让宣府军和蓟镇军都是喜欢得眉开眼笑。
都知道小冯总督是一个知兵的,在宁夏,在永平府,在陕西,在辽东,在江南,这么多场战事,战无不胜,无往不利,可以说已经成为文臣中能带兵打仗的第一人。
现在小冯总督来督军河北,意味着大家都可以集聚在他麾下,无论是宣府军还是蓟镇军,乃至京营以及南面的江北镇,都毫无怨言。
怎么安排,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再无人会质疑小冯总督布置安排的不妥,这就是靠打仗打出来的威信。
从真定县城再往南或者往西往东,局面就有些糟糕了。
西面,获鹿和井陉县城都还在官府手中,但是乡间白莲教已经开始公然集会叫板,官府的民壮和衙役都只能死守县城,避免背面乱军所乘。
东面,晋州、无极、藁城,其中藁城县城已经沦陷,无极危在旦夕,晋州因为城高墙厚,白莲乱军一度围攻晋州,后来发现攻打不下,便只围而不打。
而紧邻这三地的保定府深入到真定心腹处的,深泽和束鹿两县情况也十分危急。
冯紫英从一离开涿州进入保定府境内,就能感受到这种乱哄哄嘈杂杂的纷乱气息,第一印象就很不好。
马孔英、尤世威一行是在定兴迎候到的冯紫英的。
整个河北战局,分成了三块。
一块不用说是河南在黄河以北的三府加上河南在黄河以南的归德府和开封府部分区域。
一块是以北直南三府为主的区域,这一片目前朝廷基本上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无论是宣府军还是蓟镇军都尚未有过多力量里顾及这一片。
好在这一片的白莲乱军是各自为政,未能形成合力,所以这三府看似远离朝廷大军最危险,但是却算是一种“灯下黑”。
一些县份被攻破了,诸如大名府的浚县,东明,广平府的威县和清河,还有顺德府巨鹿、广宗,就是三国时期张角张宝黄巾起义的老巢,但是大部分州县的县城都还在官府控制手中,只是乡间已经乱了起来。
还有一块就是保定和真定这互为你我你我在一起的两大府了,顺带也包括顺天府最南端和河间府西北角与西南角几个县。
这一大块是白莲教最为肆虐的区域,势力最强,而且各支乱军联系紧密,作战相互协同,基本上都统一在了白莲教王氏兄弟和诸如张海量、米贝、周印、安保等几个大弟子手中。
就目前的情形,整个保(定)真(定)顺(天)河(间)这一片有超过二十个县县城已经被白莲乱军攻陷或者即将攻陷,也形成了几大白莲乱军的中心。
比如以霸州、雄县为基本盘的东部白莲,以深州、深泽、束鹿、藁城、无极、安平、饶阳、武强为中心的南部白莲,以元氏、赵州、栾城、临城、高邑、柏乡、宁晋、隆平为中心的西部白莲。
其中这三部白莲,南部白莲势力最强,东部白莲次之,西部白莲最弱,但是西部白莲最远,已经临近到了北直南三府了。
照理说尤世威主要指挥蓟镇军在东面负责,不需要来到这边,但是作为总督大人亲自往这边来,他还是希望第一时间见到,何况尤氏兄弟素来与冯家关系不一般。
“情况我大略了解了,说说你们各军的布置。”
冯紫英坐在马车里,地图摊在面前,宣府副总兵马孔英、蓟镇参将尤世威和另外一名宣府参将侯世禄、游击满桂围坐其中。
在这里遇到满桂,也让冯紫英有些意外。
当初赵千山在晋南战后力荐满桂,满桂本身就是宣府人,冯紫英便顺手将其擢拔入宣府,没想到现在已经成为宣府军中的一员游击了。
他自然不清楚自己的信手为之在兵部里肯定就视为是他的心腹,加之本身满桂也立下了大功,自然而然也就擢拔起来了。
侯世禄也是一名老宣府宿将,看其满脸精悍的模样,就知道应该是能征惯战之辈。
冯紫英对马孔英这一点还是很欣赏吗,起码能知人善用,没有多少地域上的歧视,也没有因为自己是西北来的,就只重用西北人。
宣府镇几经颠簸,从牛继宗出走开始重建,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总兵,麻承勋去又没有干多久就又换了杨元。
人事上也是一茬一茬调整,士卒也是进进出出。
好不容易等到老宣府军士卒回归,又要一番磨合,战斗力难免会受到很大影响。
所以袁应泰觉得宣府军战斗力不强,导致战局不利,对其颇为攻讦,也并非无因。
“目前东部白莲主要是以蓟镇军尤大人部为主,因为蓟镇那边抽调兵力去辽西,尤总兵想要抽调部分兵力回去,担心察哈尔人,……”
冯紫英清冷的声音打断马孔英的介绍:“怎么,尤世功就替我这个河北总督做主了?我难道不知道察哈尔人有无寇边的情况,他就自作主张要调蓟镇兵回边墙上去了?”
一句话让马孔英冷汗顿时下来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尤世功。
尤世威立即一个翻身,跪倒在狭窄的马车车厢里,“家兄不敢,末将亦不敢,只是考虑到喜峰口一线已经出现了察哈尔人的游骑,家兄担心……”
“哼,尤世威,你是欺我没带兵打过仗还是觉得我不知晓滦河一线的地形?”
冯紫英盘腿端坐在马车正中央,四人分列两侧。
“几骑游骑就把尤世功吓住了,他在榆林,在蓟镇这么多年与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打仗,都说他熊心豹胆,胆魄无双,现在被狗吃了?从前线调兵,这么大的事情,他就替我把主做了?”
尤世威不敢回答,只能跪伏在马车里。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一节 雄踞,气场
马孔英三人都是低眉顺眼,目不斜视,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地图,噤若寒蝉。
都说这位小冯总督知兵,脾气却不算大。
马孔英、侯世禄和满桂都只是听说,但从未见识过,但今日冯紫英淡淡几句话,就让尤世威跪倒不敢再言,足见其威势。
这不是纯粹以官威压人,而是真正知兵。
滦河正好从喜峰口和潘家口流过进入汉儿庄,抵达三屯营,也就是蓟镇驻地。
这里是永平府地盘,可冯紫英永平同知和顺天府丞都干过,对着一带边墙堡寨了如指掌,尤世功如何能瞒得过他?
何况冯紫英几度带兵打仗,战无不胜,被视为朝中文臣儒帅第一人,现在连孙承宗都要让其三分。
“你兄长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明白?无外乎就觉得你蓟镇兵才是抵当察哈尔人的干城中坚嘛,瞧不上曹文诏的登莱镇嘛。可你尤世功在永清一战又打得有多好,一万多白莲乱军,就让你束手无策了?三角淀周围的沼泽就让你找不到方向了?还是你蓟镇军只能在边墙山岭里打仗,进了平原就打不来仗了?”
几句话把尤世威训得额际冷汗涔涔,连鼻音都不敢哼一声,只敢跪伏在车厢夹板上。
似乎马车外车夫也感受到了车厢内的气氛,速度放得极慢,到后来甚至停了下来。
见前面马车停了下来,后边跟着的车队也都停了下来,坐在后边一辆车里的香菱、雪雁和龄官三个女扮男装的丫头,加上尤三姐,都有些意外。
还是尤三姐迅速反应过来,听得冯紫英不紧不慢的声音时隐时现,见三女狐疑的模样,便使了个眼色,自己跳下马车,去前面马车边上巡逻守候去了。
“都说你蓟镇军是骄兵悍将,我说啊,骄兵悍将也行啊,你得要支棱起来,打几场让我眼前一亮的仗才行啊,就给我到了大半年的烂仗,尤世威你不觉得丢尤家将的脸么?”
几句话把尤世威训得练红一阵白一阵。
“马孔英,你的宣府军也一样,易州白莲乱军就在粮草要道一侧不到五十里地活动,为什么不迅速剿灭?不要给我说山区路陡难走,情况不熟,都是屁话,能随便剿灭让你宣府军来作甚?紫荆关所守备是谁?距离才多远,为什么不闻不问?还真会各人自扫门前雪啊,这等尸位素餐之辈,拿来何用?即刻革职查办,袁应泰不愿意来当恶人,我来!”
紫荆关所距离易州只有六十里地,也是宣府在保定府境内两大卫所之一。
其守备虽然名义上是守备,其实都是准备提升游击才会来这里镀金,谁愿意去多找事儿?
一般在那里呆上一年半载,就要回宣府镇担任游击。
现在紫荆关所守备鲍桓山是总兵杨元的亲信,刚来不到一个月,就遭遇了这等无妄之灾。
马孔英本欲解释一句,但是看到冯紫英一脸从容表情,反而憷了,这个时候解释只怕更要吃亏,只能跪伏,表示遵令。
冯紫英训斥了一顿之后,心中郁闷稍减。
说实话从涿州进保定,他就憋着一口气。
宣府镇和蓟镇这两大边军,居然就拿一帮白莲乱军没了抓拿。
打仗打了了这么久,还是这般不痛不痒的烂摊子,而且居然还有一二十个县都已经沦陷了。
今年北直隶的夏粮秋赋怎么办?又泡汤了。
也难怪黄汝良对袁应泰一肚子气,极力主张换人,甚至反对袁应泰去山东,连叶向高都劝不住,这是真的在给户部捅窟窿。
在座几人都算得上是他的人,马孔英是老爹的人,自己一手把他从西北调入宣府,尤世威更不必说。
侯世禄是牛继宗介绍给自己的,老宣府军的宿将,能打。
这一批牛王二人原来手下宿将悍将在宣府军和登莱军中还不少,都是重新归并进去的。
现在王子腾和牛继宗都烟消云散了,他们手底下这些战将也都在要找出路,自己自然就是他们最好的靠山了,换了别人,谁会用他们?
满桂就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对自己自然是感恩戴德,只是这家伙心思实诚,如此破格厚遇,居然都没来自己府上拜会过,倒是让冯紫英大感有趣。
“好了,这里都不是外人,我说句实话,对河北战局很不满意,宣府镇和蓟镇的表现可以说不堪,有辱九边边镇的名声,我带过甘肃镇、宁夏镇,用过榆林镇,出身大同镇,也在辽东用过辽东镇、蓟镇,也算是多多少少接触过大部分边镇了,白莲乱军我更熟悉,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一个档次的对手,怎么就会打成这样?而且还把河北之地打成这般稀烂?朝廷怎么看你们?”
冯紫英语气里多了几分昂扬自负:“我在这里聊一句话,十二月底之前,必须要彻底解决整个河北战局,包括河南,若是解决不了,我自己引咎辞职,不过在此之前,若是有人敢于懈怠军心,违背军令,就休怪我军法无情了!”
在座众人都是一凛,这是小冯总督拿自己的乌纱帽来作保了,四个月时间,要彻底解决河北战局,能做到么?
这可是一二十万白莲乱军啊,分布在偌大的河北河南大地上,起码跑一圈都得要两个月,赶一群羊入圈也没有这么容易啊。
“京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三日内进驻涿州,现在我们要好好规划一下,怎么打,你们也别小看京营,孔英和世威你们该知道,他们其实就是西北军,固原军,我都不敢让他们在京师城里待太久,那可真的就可能要变成京营了,……”
这一句打趣话让车内气氛终于松动了几分,马孔英笑着道:“不至于,不至于,西北来的老兄弟们,还是信得过的。”
“世威你也莫要怪我骂你们兄弟,蓟镇表现不佳,你的给我这一场把场子给我找回来,东部白莲,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彻底剿灭,包括白洋淀和五官淀的湖匪在内,也包括顺天府和河间府境内的余孽,你有没有信心?”
尤世威心中一热,昂起头:“保证完成任务,若是完不成,世威提头来见!”
“我不要你的头,我要米贝和张海量以及王好义的头!”
接下来就是具体计议了。
“东部白莲,霸州和任丘一北一南是关键,霸州、安州、保定县,文安县,雄县,任丘,互为犄角,当初我们进攻雄县时,遭到了来自霸州从侧翼的袭扰,结果后勤没跟上,袁大人不去解决补给问题,却怪我们不能一鼓而下,白莲教中还是有些人物,他们知道硬拼不不行,采取周旋战术,一直围绕着白洋淀和三角淀附近打旋儿,我们消耗太大,后勤跟不上,士绅态度暧昧,又被他们袭扰,所以打得很憋屈,……”
尤世威也介绍了当初这几仗为什么打得如此烂,自身有原因,但也有客观原因,倒也没有遮掩什么。
“霸州现在控制在他们手中?”冯紫英沉吟着道:“围点打援如何?”
“怕不行,白莲乱军很狡猾,一旦发现我们有此意图,他们会果断撤出霸州,不会留恋,……”
尤世威苦笑。
“咦,看不出来白莲教有高人啊,居然还懂人存地失,人地皆存,地存人失,人地皆失的道理啊。”冯紫英笑了起来,“有点儿意思,那分进合击如何?”
“因为周围有白洋淀、五官淀,他们可以绕着白洋淀和五官淀周旋,我们几次围堵合击,都因为地方上走漏风声,未能得手,可是我们又不能没有地方上的帮助支持。”
尤世威也讲了自家的难处。
“这些情况我知道了,但我们必须要速战速决,具体怎么来打,我们下来再具体商议,他们既然以霸州和任丘为南北核心,那么我们集中力量先打下一个核心,我的意思是不打霸州,先打任丘。”冯紫英目光注视着地图,“打掉任丘,让清苑那边出兵堵住他们南下北上的通道,将他们向东面撵,……”
尤世威眼睛一亮,“大人是打算在雄县和霸州之间来一场会战?”
“他们不想会战,那我们就要创造一些他们不得不会战的条件,……”冯紫英点了点头,“免得他们这样像兔子一样四处溜跑,他们人熟地熟,我们陪他们耗不起。”
当然现在还只是纸上谈兵,只能现有一个大略的想法意图,具体要形成战役规划,还需要冯紫英带来的一帮参谋来细细探讨,这就不是冯紫英的工作了,他要做的就是提出战略构想,然后拍板决策。
马车上气氛轻松下来,一干人也明白这一位总督大人私下里还是相当亲和的。
只不过在见识了先前冯紫英发飙时的气势,压得大家气都喘不过来,再没有人敢轻易帮他当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了,恩威并重,这才是重臣之风。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二节 餐前点,小开战
过了定兴,一行人加快速度,很快就抵达保定府治清苑县城。
这里算是出征的宣府军的大本营,而蓟镇军的主力主要集中在固安、永清一线。
总督衙门一立起来,各方面人手就位,冯紫英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现在已经是八月下旬了,这一仗打下来只怕就是接连不断,没个休整的余地。
冯紫英也是养精蓄锐,开始积极谋划如何打好这一仗。
其实在冯紫英看来,清苑并不是一个大本营的好所在,距离前线太远了。
按照他的想法,大本营最好直接推进到真定城,但那里太危险了,周围的获鹿、藁城、和无极,都是白莲乱军云集,一旦真定被围,这一仗怎么打?整个局面都会变得被动起来。
加上真定距离东部白莲乱军有太远了一些,不太方便,最终还是搁在了清苑城。
“我们需要先打好第一仗,但在此之前,需要来一个餐前小点。”冯紫英看了一眼马孔英,“易州周边的乱军虽然数量不多,但很难缠,而且直接危及粮道,必须要断然解决,紫荆关所那边如何了?”
马孔英苦着脸道:“暂时让世禄去了代理紫荆关守备,我这边已经安排了一营人马,东西对进,目前这支乱军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正在向北转移,涞水那边传来消息,说有小股乱军活动,估计应该是其先锋部队,他们想往北溜,……”
马孔英一挺胸,“大人放心,若是这一战都拿不下来,那孔英这个副总兵也就到头了。”
八月廿二。
侯世禄站在涞水县城城头,看着从西面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乱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面如土色的卫军军官,“慌什么?我还在呢,有我三百人,他们打不进来。”
为了吸引这支乱军来袭,侯世禄一到涞水便主动将原来涞水县城的一千多民壮和卫军派出去向北搜索,直奔涞水乱军所布的疑阵去了。
乱军在涞水城中有许多眼线,都亲眼看到并印证了涞水卫军和民壮一窝蜂出城,朝着城北拒马河畔去了。
据说在那里发现了一股涞水乱军,当然,这肯定是有乱军,但是却是故意如此。
消息传回到涞水乱军在西面山区中的主力,立即引来一片欢腾。
“老狐头,这一战都可以打了吧?”一个虬髯汉子手持铜锤,站起身来,胸前黑毛连腹,怒目圆睁,“三个细作都传来消息,城中守军就只有四百余人民壮,另外三百夫子是从定兴过来运粮的,我亲眼去看过,懒散无比,一帮人进城就找酒馆喝酒,正好一网打尽,而且涞水城中还有上万石粮食,正好够我们一段时间了,……”
“慌什么?金刚奴,此番负责来主持的可不是别的什么人,是小冯督师,现在是河北总督了,你可知道他在陕西杀了多少人?在辽东有斩了多少女真蛮子?”一脸干瘦但是身上却是遒劲有力肌肉的壮年汉子下意识地去捋嘴边鼠须,“照理说他应该重视粮道才对,或许是南边情况太紧急,就急匆匆下去了?”
“老狐头,你都说了人家小冯督师岂会把咱们这几千号人放在眼里,人家动辄都是带十万大军的,还是边军,哪里看得上咱们?你就别疑神疑鬼了,而且涞水城里又有内应,咱们正好可以破城抢个够。”虬髯汉子沉声道:“我们得快,不能让紫荆关那边官军反应过来,另外易州城里也要来不及才行,破了城,抢了咱们就往西南跑,去五回山里躲一躲。”
地下一干人也都七嘴八舌。
细作的消息,冯紫英已经过了清苑城,直往西南真定城去了,看样子是真定那边吃紧了,才会让冯紫英这么着急,怎么看这一仗都值得一打了。
夜色深沉。
当城头举起火把时,数千乱军终于火杂杂地从四面八法向着涞水城猛冲过来。
侯世禄深吸了一口气,为了尽可能地麻痹这些城外乱军,城内只保留了四百卫军和民壮,而其他卫军民壮都已经远在五十里地之外的拒马河畔去了。
盖因这涞水城中的白莲细作委实太多,如果不这样做,难以做到遮人耳目。
这也就意味着,四百卫军和民壮,加上自己这乔装为运粮夫子的宣府军要抵挡住这一夜乱军的围攻,拖住这些乱军,为从紫金冠以及易州、定兴过来的增援军队感到赢得时间。
这可是四千多乱军,五倍于己方,更为关键的是这四百卫军和民壮的战斗力难以信任。
而涞水的只有东西两座城门,西门会成为乱军围攻重点。
“留下一百民壮,负责协助我们守西门,另外组织部分百姓帮助巡逻城墙,其余三百民壮守东门,虽然我们预计他们会以西门为主,但是也不可不防。”
侯世禄也知道只能赌这一把了。
侯世禄带来的三百精锐除了一千自生火铳手外,其余两百都都是刀盾兵。
考虑到乱军人数太多,三百人全数用火铳兵的话,固然一波打击能给对方造成不少杀伤,但是一旦乱军依靠人数优势突破压过来,反而容易被敌人仗着一波凶猛攻势冲垮。
用一百火铳兵远程狙击,尽可能阻截其攻势的势头,然后再用两百精锐在城墙城头上,凭借城墙上的地势优势,将其压缩在较为狭窄的范围内,火铳可以充分发挥攒射威力,然后刀盾兵亦可不断发起反冲锋,彻底把对方势头打下去。
这是经过几番论证推演之后得出的唯一可行之策。
但这一切都是理论上的推演,究竟一切都按照推演来,也就只有打过才知道了。
涞水城有拒马河从附近流过,考虑到涞水城的位置重要性,这里位于易州、定兴、涿州三城的中心点,又是紫荆关过来的进入顺天府的要隘,所以县城就专门引拒马河河水绕城,也就形成了一道护城河。
只是护城河并不宽,谁也不算深,若是要采取搭木桥或者用泥土袋硬填的方式,都能在较短时间内就实现,当然这需要足够的人力。
侯世禄有些紧张,从外边斥候传来的消息,乱军已经全数蜂拥而来,两刻钟之内就要来到城下。
“什么人?不得靠近!”
“军爷,我们县衙里来的,这夜间辛苦,知县大人让我们给诸位送一些酒肉炊饼过来,您瞧瞧,都是刚蒸热出锅的,正好趁热,让兄弟们先吃着,……”
“县衙的?”哨官目光冷厉,侯世禄却狐疑地打量着。
自己早就打了招呼,不得自己军令,即便是县衙那边来人,也要先通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来这么多送饮食的?
可领头的却是县衙的一个班头,侯世禄见过几次,还打过交道,一个很谦卑精明的角色,就是总觉得话语不多。
这太可疑了,不可能。
“让他们停步,我们要检查,不准靠近了,否则……”侯世禄下意识地下令道。
这个念头刚刚涌起,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从城墙边上一窝蜂就涌来数十人,呐喊着举着火把叫嚣着,冲了上来。
侯世禄心中一沉,外边敌人尚未到,城内的内应先来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三十名火铳手早就埋伏在上城的楼梯两侧,从他登城开始就已经下了令,未得他的命令,胆敢靠近城梯的,一律射杀。
很显然这帮人也是早有预谋,一直藏匿在靠近城梯附近的一所大宅内,甚至在涞水县城衙门里的差役进行清理时,也没有被暴露。
侯世禄来涞水时,冯紫英就专门提醒过,不要相信这些地方上官府衙门的人员,这些地头蛇中其中不少就和白莲教暗通款曲,随时可能将己方的情报出卖给对方。
所以对于涞水县衙差役们的清理搜查他也只是冷眼旁观,但却保持高度警惕。
不出所料。
侯世禄后退两步,猛地一挥手。
在双方对话时,三十名重型火铳手就已经就位了。
随着侯世禄一挥手,刚刚来得及冲到城梯口的乱军就看见黑暗中一丛殷红的火星在黑夜中猛然绽放,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砰!”如爆竹炒豆般的脆响次第响起。
刺鼻的硝烟弥漫在黑魆魆的城头上。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三节 牛刀小试,再战河北
噼面而来的弹丸带着巨大的动能,瞬间就把当先的十余人掀翻在地。
惨嚎声,哭叫声,求救声,还有不知所措的疯狂乱喊声,织成了一阵诡异而又瘆人的奏鸣曲。
不过再惨烈的一幕,对于早已经习惯于这种杀戮的宣府将士来说,都无动于衷了。
第一组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第二队澹定从容迈前一步,再度据枪射击。
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瞄准,只需要机械的扣动扳机即可。
又是一阵爆豆般的鸣响,火星四溅,又是一二十人如滚地葫芦般倒下。
甚至没有等到第三队上前射击,整个内应队伍这五六十人就彻底崩了。
残余的二十余人除了寥寥几人疯狂逃跑被射杀外,其余十余人直接跪倒在遍地血泊和残肢败体中,哀求饶命。
侯世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挥手让民壮赶紧下场去把这个场面清理了。
俘虏带走日后好审问,伤者带走能活则活,不能活就等死,死者就不用说了,直接丢城外乱坟岗埋了就行。
城内的枪声无疑刺激了城外正在蜂拥而来的乱军,他们也很清楚要突破城墙,最好的办法就是择期一点勐攻。
四千余人乱军,在缺乏足够的攻城器械时,这种广泛撒网很容易被组织起来的民壮所阻遏。
事实上侯世禄斌一直不太信任组织起来的千余民壮。
这些人大多是来自城中大户家丁家兵,又或者是商贾护卫,其中有没有白莲教徒,谁也说不清楚,但你又不得不用。
所以他只能让相互之间都要互相监督,防止不测。
这虽然会极大地内耗战斗力,但是总比突然被人背后捅一刀酿成祸患的好。
伴随着火把渐渐越来越多,形成一道道杂乱无章的斑斑点点,喊叫声,怒吼声,声嘶力竭的呐喊声,还有各种乡音土话的呼朋唤友声,让人宛如置身一个嘈杂的闹市当中。
一百名火铳手早已经按照既定阵型展开,沿着城墙一线开始布局。
这个时候就不可能再按照什么三段式的射击规程了,能够最大限度地最短时间地击杀敌人,甚至可以说最大震撼力地给敌人造成伤害,以达到挫伤敌人士气的目的,就是最好的效果。
不过对于涞水县城来说,哪怕县城城墙并不长,但数百士卒加一千多民壮来说,依然是如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被攻破。
侯世禄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在一开始就给敌人迎头痛击,彻底把对方士气打垮,让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攻势,以便于赢得周旋的时间。
这个时候从紫荆关那边和定兴县过来的军队正在急速奔行而来,只要能坚持二到三个时辰,这四千乱军的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么彻底溃灭,要么就是跪地请降。
西城门毫无疑问成为了攻击重心,当上千人蜂拥而来,只用了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时间,就已经在西城门处填平了五道缺口可供乱军通过。
而几十具虽然粗糙但是却也相当骇人的云梯举起来冲击而来,仍然有相当大的震撼性。
不过对于侯世禄来说,他现在反而放心了。
五道填平护城河的缺口而已,一次顶多能抬上来四五十具云梯,能发起的冲锋很有限,而且这也正是自己所希冀的情形。
无论这些乱军有多么悍不畏死,但他们一次冲上来也就是五六十人,哪怕算是后续跟进的一波,能上城墙的就这么些人。
而且他们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付出无数波弹丸火雨的洗礼。
但究竟又有多少人能无视这种一击必杀的弹丸穿透伤而冲上城头呢,即便是冲上城头,他们还要面临两百最精锐的西北军战士的联手屠戮。
侯世禄最担心最害怕的是乱军不惜一切代价压上来着填平护城河,一口气上来给你填平一二十处缺口,而且缺口面积还很宽,这样真的要一次性可以推上来两三百具云梯来攻城,那问题就麻烦了。
但很显然这种几率相当小的可能并没有发生。
这需要乱军有周密的部署和周全的准备,并且还要在云梯数量,土袋数量和掘土、运送、投掷、掩护上都要有相当训练才能将伤亡控制在一定程度内实现,但乱军显然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乱军的
;乱军的弱点在这一战中暴露无遗,缺乏足够的弓箭手,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几个像样的弓箭手,对于城墙上的官军基本上够称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妄图依靠用人头去堆来换取胜利无疑是一种痴心妄想了。
布置成相互交错八字形的火铳手们变成了屠杀者。
这种超近距离的射杀,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就是简单的据枪,射击,然后重新清理枪膛,装药装弹,然后再据枪射击。
每一条云梯上都被两三名火铳手死死盯住。
他们并不射击爬在最前面的乱军士卒,而是有节奏地射杀在中段攀爬而上的乱军,使得乱军他们始终无法一窝蜂的涌上城头。
所以当他们最前端那一两名士卒爬上雉堞垛口时,迎接他们就是几倍于他们的刀盾兵和民壮的长矛。
这种残酷而又几乎没有回旋反转余地的搏杀,或者说屠杀,一直持续到丑时。
当从紫荆关方向赶来的八百骑兵率先突入乱军后阵时,这一仗也就毫无悬念地结束了。
侯世禄对于这种战争虽然感到厌恶,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屠杀,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战争方式是最高效的。
四千多乱军阵亡其实不到八百人,但是给他们造成的心理伤害却是无比巨大的。
尤其是看着近在迟尺的对手就这么毫无表情地将自己和自己的战友亲友射杀当场,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沮丧和绝望感,足以让人发疯。
所以在八百骑兵其出现在身后时,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就崩溃投降了。
涞水城一战的消息传到还在清苑城的冯紫英耳中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无论是冯紫英还是马孔英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连龟缩在涞水那山旮旯里的三四千乱军都解决不了,怎么解决还有一二十万乱军的主力?
按照冯紫英的预想,解决了这一支侧翼可能威胁粮道补给线的乱军之后,就可以考虑先对三大乱军主力的那一部动手了。
南部乱军肯定是不太可能成为首要目标的,那里太远,要选只能是在东部乱军和中部乱军中来选一。
选中部和东部都各有优劣点,中部最重要,但乱军势力最大,勾连甚广,一旦打垮,东部乱军就是瓮中之鳖,翻不起多大风狼来了,但是难度也不小,稍不注意被其逃亡南下,可能和南三府的乱军合流,那就更棘手了。
东部乱军的势力相对弱一些,但覆盖位置较为特殊,要打垮这支乱军,就面临着地形地貌上的挑战。
白洋淀和五官淀的湖匪与东部乱军搅在一起,其地理上的优势不言而喻,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对官军发动袭击,让你疲于奔命,你要反击可能却陷入重重迷雾中。
冯紫英甚至觉得这可能就是最早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这一原则的雏形,直接把尤世威都给打蒙了。
堂堂蓟镇军两万多人,竟然在这一区域里被乱军戏耍得团团转。
虽说损失算不上很大,但是却让东部乱军打出了名气,而且势力也膨胀起来,这两相对比,其实也就是一场失败。
“我以为还是要解决东部乱军更合适,否则我们在打中部乱军时,始终要面临这帮家伙可能在背后给我们制造麻烦,任丘、安州、高阳,南下就是蠡县,而蠡县本身就是一个白莲教势力猖獗之地,再往下就和中部乱军连城一片了,也幸亏祁州还在我们手里,所以我觉得先要加强祁州和肃宁这一线,最好先把蠡县控制住,不管想什么办法,将两部车底隔断,这才说得上各个击破。”
马孔英和尤世威都默默点头。
截断两部联系,但是动作还不能太大,否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在尚未完全做好准备之前,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世威兄,这一战蓟镇要担当主力,但是我也答应了世功兄蓟镇力量不会抽太多,所以京营要过来,你也别皱眉,现在的京营非比寻常,其实都是西北军的底子,你该清楚,还有一部分也是我亲手收编的边寨军,我相信战斗力固然比不上边军精锐,但是比卫军却不可同日而语,……”
尤世威扬了扬眉,意似不信,“大人这么有信心?”
“你也是老榆林出来的,难道不清楚那些边寨兵?”冯紫英反问:“波罗寺寨,伯颜寨,拜堂寨,大兔鹘寨,鱼儿河寨,这些边寨的士卒情形如何,你不陌生才对。”
尤世威讶然:“大人你这是把这些边寨全数一网打尽了?他们都归顺官府了?”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四节 下大棋,鲸吞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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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都包圆了吧。”冯紫英知道尤氏兄弟离开榆林好几年了,主要心思都放在蓟镇这边,对榆林镇还算有些往来,但是对陕北那边边寨,就没有多少关心了。
尤世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可是知晓陕北那边的边寨的,存在了几十年了,成分复杂。
要么是不堪军官欺压的逃卒,要么是反抗豪强的佃农猎户,或者就是一些内地罪犯呆不住躲进去的,然后逐渐抱团聚居,繁衍生息发展起来的。
可以说这些人都有几分来历和武力,论单兵素质都不必边军差多少,但论纪律养成,那就差太多了。
真正打起仗来,边军一样碾压这些堡寨,所以边军也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存在。
但是这不代表这帮人素质差不能打。
只要能把这帮人给降服住,好生加以训练调教,绝对可以成为一只强军悍伍。
“大人,这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还有伯颜寨和拜堂寨,都是陕北十大寨排名前几的边寨,战斗力都不差啊,您那一趟去陕西,就全数给收罗起来了?”尤世威又惊又喜又骇然,“这帮人可不好折服。”
“哼,有什么不好折服?陕北大旱,他们再能打,还能把田里打出粮食来?再能打,还能去抢榆林军的粮食?赤地千里,都吃观音土了,饿个半死,我看他们还能有多能打?”
冯紫英冷笑一声,“先把他们打服,再结之以恩,还不就乖乖入我彀?你以为刘东旸在晋南那么容易就横扫,若没有邱子雄的配合,他能如此快解决晋南乱局?”
这一点尤世威倒是听说过。
那刘东旸率领西北军从河南渡河北上,从晋南开始发威,一路将陕西东来的乱军打得落花流水不说,山西本地的所谓七大寇八大王也是被撵得如兔子钻山一般四处奔逃。
不到半年时间,就彻底剿灭了晋南叛乱,紧接着配合孙承宗在晋北击溃丰州白莲,迫使其退出了盘踞了一年多的偏关等地。
“大人英明。”尤世威慨叹。
“不是我英明,而是时势使然,逆势而行,必定是碰得头破血流,任你泼天本事,一样无能为力,霸王那等本事,还不是一样要自刎乌江?”冯紫英摇摇头:“白莲教可以借势一时,但借不了一世,看看他们起事之后做了些什么,烧杀掳掠,吃喝嫖赌,封官许愿,骄奢淫欲,和唐末黄巢有何区别?一帮草寇而已,灭其不过是时间问题,不足为虑。”
在尤世威和马孔英面前,冯紫英还是显得格外霸气十足信心百倍的。
这倒也不是他自我吹嘘,看一看白莲教的所作所为,或许的确会带来很大的破坏损害,但是最终他们成不了气候,无外乎就是担心他们在中原腹地折腾太甚,给了建州女真他们机会。
对于冯紫英的这一番话,尤马二人还是深以为然的。
一帮乌合之众,看似声势巨大,但是真正接触到实际性的东西,这帮人除了破坏和抢掠,基本上没有像样的套路。
除了大喊大叫无生老母下凡,要建真空家乡这些虚无缥缈的口号,还能做什么?
可喊一阵口号,能长出粮食变出牛羊肉么?
伴随着京营开始大规模南下抵达涿州,冯紫英和尤世威对东部乱军的攻略也开始进入实质细化安排。
中部的乱军还只能暂时缓一缓,不过冯紫英对马孔英的要求就是先稳住局面,从周边防止其继续蔓延,对于那些冒得太快的乱军可以择机适时予以打击,但暂时不与其主力进行交锋缠战,必要时时可以适当周旋。
土文秀、马进宝加上麻承勋以及他们的亲兵的到来,让整个整个容城故城顿时热闹起来。
容城故城距离容城县城还有三十里地,正是担心容城县城中白莲教的细作内应觉察到官军的行动,冯紫英一行人才避开了容城县城,而是到县城西北的容城故城这座已经被军管的破败小城来会面。
“……,别小看这里如此破败,汉唐以来容城县城一直在这里,五代后梁的时候,刘守光在这里勐攻县城,损坏极大,加之后来后晋石敬瑭把这块地方又交给了辽人,所以百姓都跑到拒马河以南去了,这里就荒废衰败下来,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元气了,……”
冯紫英兴致颇高,侃侃而谈地向着一干武将们介绍着容城的历史。
“宋代以后县治就到现在的县城位置了,不过百姓都是跟着县治在哪里,人就往哪里走,所以啊,兴衰难定啊。”
麻承勋、马进宝、土文秀等人都是点头称是,旁边马孔英和尤世功也是连连点头。
“好了,咱们历史也讲完了,该说正事儿了。”冯紫英背负双手,走进庙中。
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临时的参谋部,墙壁上悬挂的大型舆图,殿中的巨型沙盘,无一不显示为这一仗,总督府已经准备良久了。
“大家先看一看,结合舆图和沙盘,这一处大沙盘是以白洋淀、五官淀为中心做出来的,周遭的雄县、安州、任丘、文安、保定(县)、霸州,均在其上,雄县和任丘之间距离最短,但这条通道却是白洋淀和五官淀之间的分界岭,地势并不高,也就几里地,湖匪们就是以这里为聚居地,……”
冯紫英已经走到了沙盘旁,一名参谋手持木棍指向两处凹陷地带之间一处略高的地段。
“这里是白沟河,前明朱棣与李景隆就在这里大战,这也是当年宋辽大战多次的所在,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白沟驿就在这里,现在已经被乱军占据了,……”
”这里是杨关城,据说是当初杨延昭所筑,驻有乱军五百,……“
“这是瓦桥关,唐末五代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田承嗣、朱滔、李宝臣都曾经在这里大战,刘仁恭被葛从周在这里打的屁滚尿流,周德威在这里大显神威,一战成名,李存勖运粮,在这里屡屡被契丹偷袭,……”
“这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骄兵悍将的尸骨,……”冯紫英感慨道。
“这里就是安州了,州治附郭葛城县,这周边沼泽连绵,须得要有地形熟悉的向导方能不迷路,否则一旦转入沼泽,三五日都未必能出得来,……”
“按照总督大人的意见,综合了诸位大人的一些见解看法,参谋部初步拟定了一些想法,……”
“大家请看,这里是霸州,目前霸州是米贝所部控制,其侄儿米衡为首领,乱军数量大概在二万人左右,分成三块,其中霸州南部到保定(县)这一线有八千余人,霸州城中五千余人,另外还有七千余人驻扎在文安县城,……”
“这里是安州和任丘,王好义的主力集中在这里,有他亲自掌握,兵力大概在一万二千人左右,北边雄县是由周印掌握,兵马在一万人左右,……”
“这意思是说,这王好义作为白莲少主,反而掌握的兵力最少,……”麻承勋初来乍到,还有些不太了解情况,忍不住讶然问道。
“这里边关系比较复杂,米贝是这里地头蛇,也是名义上的米菩萨,但是又是一个女人,她本人是比较尊重王好义的,但是这米衡很有野心,所以他一直想要把王好义挤走,但却又不能做得太出,米衡和周印关系很密切,结成了很紧密的同盟,……”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先打最弱的周印,可能会引来米衡的全力支援,而打王好义的话,这米衡就不好说了?”马进宝也笑了起来,“虽说这些乱军战斗力很一般,但是都还这么内讧,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骄兵必败,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前期又怎么会拖成这样?”冯紫英冷冷地道。
马进宝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儿贬损蓟镇军的意思了,前期蓟镇军在这里可是陷入泥潭,愣是没打出一场像样的仗来。
马进宝赶紧给尤世威道歉,尤世威倒不在意,这不完全是蓟镇军的错,要怪就怪袁应泰这个蠢货。
接下来,参谋部的人就开始给众将介绍这一场战事中优势所在和困难所在,存在哪些可能会冒出来的问题,以求最大限度地做好应对举措,最后才是布置战术。
高阳目前县城仍然处于官府控制中,但是周边基本上已经被王好义的乱军所围困,情况很危急。
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可能估计也就是三五日之内高阳县城就会陷落。
届时安州、高阳、任丘环绕着白洋淀的西面到南面这一片就会连成一线,同时也和东面的米衡控制区域连为一体了。
所以要打,就要从高阳这个突破口开始,但是冯紫英却不满足于这样的进度。
只拿下高阳县,或者说击溃王好义的这一部控制区,未免显得手笔太小,这样一步一步打下去,只怕只有四个月时间了,未必能实现目标。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五节 狙杀,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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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保住高阳,只要卡住高阳,安州和任丘就成为孤岛,安州还能得到来自东面雄县乱军支援,而任丘呢?”
冯紫英在参谋介绍完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意图。
“围攻任丘,彻底解决王好义在河间府境内的落脚点,我让河间府那边也出兵策应,但这不够,任丘这边米衡不会增援,但是在安州那边,我估计周印肯定要去增援安州,这样最好,我们可以来一场围点打援,在安州城外伏击周印援军,在击溃援军之后,彻底解决安州,再反过来收复雄县。”
武将们目光都落在了沙盘上,默默地盘算,如果是自己,该怎么来打这一仗。
三部乱军数量不算少,加起来也有四万多接近五万人,要彻底歼灭不是做不到,但是关键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拿下。
总督大人立下了军令状,涞水之战根本算不上,这东部乱军歼灭战,才是真正的第一战。
“大人这是打算双线齐发啊。”麻承勋摸索着下颌,目光幽邃,“不过大人,打任丘简单,但是要吃下安州可不简单,米衡那只乱军数量虽大,但战斗力很一般,可周印的乱军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冯紫英泰然问道。
“周印的来历大人可曾知晓?”麻承勋显然也是下个一番功夫的。
原本以为从宣府总兵奉调回京,看起来倒也光鲜,但对于长期在边镇上厮杀的人来说,这却有些乏味了。
五军营大将,人家求之不得,可若是要一辈子困在这京师城里,那也太过无趣,麻承勋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好像是逃卒出身?”冯紫英想了想才迟疑着道。
“不是逃卒,而是逃官。”麻承勋呵呵一笑道:“说起来还是末将的熟人呢。”
麻承勋这一说,倒是把大家的兴趣都勾了起来,连冯紫英都来了兴趣,“承勋,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儿?”
“说来话长了,周印要说也是武家子弟,不过其父是小官,我印象中应该是一名百户吧,他自幼习武,熟读兵书,元熙二十九年参加武考,在宣府镇考中武进士,如果不是内里有些猫腻,他该是宣府镇的第一名,……”
“元熙三十年,兵部举办九边大比武,他代表宣府镇出战,当时他应该是一名百户了,箭射风摆柳,震惊全场,后来一柄斩马刀连败十三人,大家都以为他不是武状元也该事武榜眼或者武探花了,结果到后来却悄无声息地湮没了,大家都很奇怪,但兵部也没有一个解释,加之那一次大比武的确人才辈出,那一年末将也去试了试,说来惭愧,排序九边全军第四十六名,……”
话虽如此说,马孔英、尤世威、马进宝、土文秀几人却都知道这不简单。
这是纯粹的比拼武技,没有半点花巧,而且你武技强也未必就作战强,也不一定指挥得力,所以这没有可比性。
但武人么,武技强肯定还是值得佩服的。
土文秀咧嘴一笑,“没想到麻大人也参加了那一年的九边大比武,末将那一年也去了,代表宁夏镇去的,去的时候信心百倍,自以为再怎么也得要弄个前十来玩玩,结果排名九十九,东旸也去了,自负神力,和我说跑不掉前三,结果排名十八,……”
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初这些人都还只有十多二十岁,现在却都是人过中年了,无不唏嘘。
“后来才听说,周印其母一直笃信闻香教,所以自幼受影响,军中已有觉察,后来便有意约束,再后来其越发愤满,自然就不服管教,最终沦为逃官,还被通缉了几年,只是后来白莲教越发泛滥,这事儿也就没有人追究下去了,若非今日专门提及这个周印,我又问了问他的籍贯出身,我也不敢肯定。”
“此人战术指挥能力如何?”冯紫英问道。
麻承勋摇摇头,“这却不知道了,他脱逃怕也有十余年了,四处漂泊,而且逃离时,连都司都未曾当到,或许武技未曾放下,但要说指挥战术,属下以为就未必了,当然,这只是属下个人看法,并无依据。”
麻承勋这番话倒也中肯。
你在白莲教中,也许可以靠武技出头,但指挥军队组织行进打仗,那却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也无从判断。
“若是这样,倒也不可小觑,这白莲教中本身就有咱们九边军中不少逃卒,当年我还在永平府当同知时便专门查过,世威,当时是世功总兵安排世禄来协助我查的,我印象中潘官营、建昌营、台头营、徐流营以及石门寨周边几个营寨都有查出,而且还逃了不少,后来我在丰润那一次河边遇刺,就应该和这帮逃卒有些瓜葛。”
冯紫英继续道:“如此多的逃卒进入白莲教,这也是朝廷的责任,此番战后,朝廷也当要在教化和律法上好生整饬一番,以防日后还有此类会党滋生的土壤。”
冯紫英随即转头问汪文言:“文言,刑部那边的行动呢?”
“那边传来的消息,已经紧急行动起来,但是急切间为求一击必杀,所以尚需时日,所以还要稍微缓两日。”
汪文言的回答没头没脑,其余几人都听不明白,但冯紫英也不解释,这种事情知晓人多了没有意义,只求效果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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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丘。
掘鲤淀旁铁灯竿庄。
掘鲤淀实际上就是五官淀的一处溢流所在,每当五官淀涨水,便会溢出,沿着东北二流十里地变成掘鲤淀,据说这一处地方有旱地金鲤,唐时有农人挖地掘出,献给朝廷。
白泰稳稳地依靠在树干上,目光却一直锁定在小树林旁的路上,嘴里嚼着草根。
嚼得很细很慢,似乎要把这一把草根味道彻底品出来。
“确定进了庄子两个时辰了?”
“确定。”半蹲在树下的手下很肯定地回答:“廖小二从昨日就一直扮货郎跟着,上午进的庄子,若不是上线传来消息,还真不知道这厮还是一个孝子,又怕死,三更半夜出城,寻常人谁能想得到?”
“小二这厮别给我出漏子吧?”白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了摸背上的大弓。
“放心,都做老了这种事儿了,何况小二就是高阳人,口音也差不多,来过这边许多次,只是这铁灯竿庄还是第一回去罢了,什么异常他回传信出来,黑头在庄口盯着呢,会发信号。”
三年没出过任务了,这一次却是白莲教人。
也不意外,折腾得这样了,朝廷被弄得焦头烂额,自然各种手段都要用上来了。
不过这个家伙即便是被自己射杀了,那又如何?
三千多人的队伍不可能就这么散了,不过想到他还有几个弟兄,估计这谁来当首领,还得要争斗一番了,也许这就是朝廷的目的?
白泰不清楚这一次朝廷动用了多少这样已经隐居的人,但他知道自己熟人老友中有两个接到了征召,看样子动作不会小。
大家各自任务目标也不同,他也不问,这是规矩,哪怕大家都是刑部里吃官饭的。
他善于用箭,另外一个熟人善于乔装用毒,还有一个就是爱设机关了。
各有各的本事,也会选择不同的场镜,大家都各行其道。
天色已经放明,这个季节,天亮得很早。
“泰哥,黑头发信号了,应该是出来了,从庄南出来的,不出所料。”树下男子正用千里镜兴奋地看着:“这玩意儿真的厉害,看着就像在眼前一样,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给弄坏了,郎中大人会不会剥了咱们的皮?”
白泰没有理睬树下小弟的废话,此时他已经全身精气神都调动起来,轻舒猿臂,双腿稳稳叉在树干枝桠上目光如隼,一动不动地低着前方八十步外的路上。
很快几骑出现在道路转弯处,卷起漫天黄尘,速度很快。
白泰此时心中已经再无半点杂念,晋入有箭无我的阶段。
当先三骑一掠而过,白泰毫不理睬,虽然他可以在几息间射出七箭,这是他的极限,但用在这些人身上没有意义,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居中七八骑速度不一,那一骑身着黄褐色罩衫的魁梧汉子在其中若隐若现。
根据传出来的内线消息,就是目标了。
白泰目光沉静,身体倚着树干,手中大弓沿着目标行进细微的移动。
忽快忽慢地其他几骑严重干扰了他的瞄准,但是他却不心急,只要不是得到消息特意针对,总会有机会,他不担心。
一行十余骑迅速通过了最佳射击路段,树下观察哨都有些着急了,但是却不敢做声,深怕影响了泰哥的发挥。
跟着泰哥出任务这么多年,泰哥从未失手,他虽着急,但绝不多言。
一直到骑队都快要消失在黄尘中,一个微微的拐弯,一道间隙露出,白泰稳稳扣弦张弓,
“嘣!”
九月初七,白莲教掌灯赵公权被射杀于掘鲤淀铁灯竿庄外五里地处。
九月初八,赵公权二名结拜兄弟为争夺乱军领导权内讧,未等王好义来得及调和,九月十二,蓟镇尤世威一部与京营土文秀的神机营,率军勐攻任丘。
九月十四,任丘下,斩乱军二千七百余人,其余皆降。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六节 预设,意外
任丘破城,整个河间府的压力顿减,也在整个环白洋淀、五官淀这一圈的白莲乱军势力打开了一个缺口。
对冯紫英来说,这样一个好开头是值得高兴的,而且任丘城收复,也就意味着对安州——雄县的攻略可以开始启动了。
“周印的行踪可有消息了?刑部那边怎么说?”
“没消息,刑部线人对周印这边掌握不够,尤其是赵公权被被杀之后,周印更是行踪诡秘,如果是公开现身,必定是在军中,……”汪文言介绍道:“刑部在白莲教里也有线人,但级别不高,靠近不了周印,要想刺杀很难,……”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通过刺杀还能解决周印这样一支力量,不过任丘被我们出其不意的拿下,还是震撼了这些乱军,我估计如果我们猛攻安州的王好义部,周印稳不住,甚至还要劝米衡来援。”
冯紫英从不认为靠刺杀这种小道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当然能够以最小代价解决问题最好,但他也从不抱太大希望。
赵公权被射杀导致内乱,那也是经过充分研究评判,觉得可行,才实施这一方案的,但效果的确不错。
可如果以为这样可以无往不利,甚至觉得就成了倚仗,那必败无疑,冯紫英从不敢如此想。
“那涿州那边的主力……”汪文言问道。
京营主力还主要在涿州一线,不是行动迟缓,而是担心打草惊蛇,这数万大军突然南下,肯定会引发乱军关注。
乱军其他本事没有,但是在北直各地的细作斥候却不少,这方面是乱军的强项。
“这等时候遮掩不住了,估计河南都知道京营南下出京了,以后京营拉出来打打仗也应该是一个常态化的举措才行,不然都得要养废了,没见麻承勋出来都是扬眉吐气的,我都在和他说,没事儿拉到辽东去打一打建州女真也可以,他还跃跃欲试呢。”
冯紫英发现打仗是最能拉近双方关系增进情谊的,尤其是能打出一场完美的胜仗,这个效果加成会更好。
“那就让京营主力南下了,先到安肃和清苑,根据情况再来确定如何打安州。”汪文言顿了一顿,“参谋部已经开始在做方案了,他们的想法是对安州围而不打,促使雄县的乱军来救,在易水一线伏击雄县乱军,……”
“这帮家伙,还是太年轻了,数万人马的会战,怎么可能伏击?那周印也是军伍出身,岂能不明白围点打援这等招数?只不过我们攻其必救,他就不得不来。”
冯紫英嘴角翘起一抹微笑,对自己的计谋越发得意。
“好歹也是王森的儿子,少主啊,周印素来尊崇,如果王好义都危在旦夕了,他却不来,他的形象就要坍塌了,咱们也可以在舆论上做文章,甚至可以说他就是想要篡夺东部乱军的领导权,故意把王好义给卖了,那米衡心态恐怕就要变了,一句话,他来不来,都无所谓,对我们都有利,……”
汪文言深知自己这位东翁在制造舆论上的厉害,在京师城里不用说,除了《今日新闻》和《内参》外,青檀书院的《月旦评》也基本上是受东翁掌控的,再加上倪二这帮人密布城中,所以只要东翁想要发声,自然有各种渠道出来,让你真假莫辨。
像河北这边,有刑部线人,有士绅内应,有官府眼线,自然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煽动,周印要真不救王好义,那就等着他自己手底下这帮人内讧吧,这正好可以给虎视眈眈的京营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同样他要来救更好,再来一出围点打援,给周印乱军来一个包饺子。
“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既然定下来,那就要从各方面开始策划战役布置了。
汪文言肩负的任务很重,这些参谋和幕僚都是冯紫英授意,他一手一个的去挑选出来的,多是落魄文士,或者军中读书人,总而言之都非主流士人或者武人。
“嗯,就按这个意见去做吧。”冯紫英觉得自己现下这个统帅的方式当得很潇洒,提出大方向,具体方案由参谋部来做,粗略方案出来,再把武将们召集来进行探讨,弥补完善和修正,这样基本上一个较为成熟的战术方案就出来了。
一旦方案敲定,那就是执行的问题了,武将们必须要不折不扣执行,而冯紫英也会准备预备队,以防万一。
在冯紫英看来,这才是一个合理的作战模式,对自己来说,将这个模式慢慢推广开来,尤为重要,这也标志着作战会由古代传统的方式向近现代的科学方式演进。
而在这种作战模式中,参谋部是核心,而所有一切,情报、后勤、训练都需要围绕参谋部来,武将更重要的临场决断和执行力。
这一观念冯紫英已经考虑如何将其灌输到军校中去。
战争也不是随时随刻都绷紧的,在任丘之战后,整个东部局面已经有所改观,无论是王好义还是周印,亦或是米贝米衡一方,都已经感受到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压力。
以往袁应泰的时候,军队互相扯皮,情报消息四处走漏,军队还没出发,乱军就得到了消息,可以有针对的做出应对。
但现在情形就不一样了,各方面的情报依然能够得到,但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合在一起,矛盾丛生,就让几方乱军都难以判断真伪。
尤其是一些情报,单从细节上来看还真的想那么回事,如果代入一些,简直觉得就是马上会发生的事情,但只有打到近前,你才知道又上当了。
任丘一战,从狙杀赵公权到官军迅速发起攻势,这中间只有两天时间,甚至连赵公权尸体都还没有来得及下葬,官军就已经杀到近前,而本身两边都还在内讧纠斗不休,遭遇这样的进攻,可以想象得到结果会是怎样。
而这一次,几路官军开始在安州附近布下重重包围,危机扑面而来。
虽然在数量上还不算压倒性优势,但是即便是乱军自己也承认,同样的军队,一直官军其战斗力至少是乱军的两倍以上,或许周印自己掌握的军队略好。
伴随着大军开始在高阳、清苑一线不断增加,王好义有些慌了。
他也不清楚怎么形势一下子就骤变成这样了。
任丘一战斩断了他的一个胳膊,原本互为犄角,可以相互增援,但是谁曾想赵公权一死,他们内部就闹内乱,自己都干涉不了。
结果就是被官军趁机猛攻,这一党立即就烟消云散,让王好义都觉得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面对。
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王好义也半点不为过,关键是他现在是束手无策,找不到对策。
很显然官军就是冲着他来的,谁让自己是王森的儿子呢?
之前靠着少主这个名头有多得意风光,那么现在就就要承担多么大的风险和压力。
给周印和米衡的求援信早就发出了,对周印来增援自己王好义还是有些把握的,但对米衡,王好义心里没底。
好在王好义也知道周印的义军战斗力都要比自己和米衡的军队更强,而且周印素来忠勇,只要他来,王好义心里就能踏实许多。
问题是面对越来越密集的官军,周印的增援就能保证一直守住安州么?
王好义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怀疑。
在任丘之战之前,他是相当笃定的,尤其是中部义军仍然如火如荼,兄长在真定那边发展得相当出色,几乎要席卷整个真定府了,据说朝廷都有意要放弃真定县城,彻底放弃真定府,先退回保定,保住保定再说。
连父亲去广平府那边之前,都一直在夸赞兄长的统帅能力,很有些要把大位托付给兄长的意思,这也让王好义沮丧之余也格外不服气。
东部义军难道就差了?
霸州、保定(县)、文安、任丘、安州、雄县尽在手中,高阳、大城乃至青县,也就差一步就能夺下。
其实王好义最希望的是夺下青县,那样一来就能够截断漕运,震动京师,届时整个局面又不一样了,父亲肯定会对东部义师又要高看一眼。
可恨的是米衡满足现状,不思进取,满足于现在这一亩三分地。
自己再三要求其向东拓展,把义师势力推进到河间府境内去,那里白莲圣教的根基犹在,兴济、沧州都有着很好的基础,只要一打过去,振臂一呼,定能成就大事。
但米衡这厮鼠目寸光,深怕到了河间那边被河间那边义师给淡化了他地位,所以一直找各种理由推脱,最终白白丧失了战机。
米贝完全控制不住她这个侄儿了,现在已经沦为一具真正的木偶菩萨了,自己去的人和她谈了半日,却是半点作用都没有,一味推到米衡头上。
一时间王好义都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这样呀一直等下去,等到周印大军来援,还是先行一步往雄县撤退?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七节 战争关乎朝局
“你是说王好义心里发虚,想要逃?”冯紫英有些不太相信,“之前他不是已经给周印、米衡去信,要求他们来援,他自己要死守雄县么?”
“原来的确是如此,但是可能觉察到京营大举南下,王好义有些怕了。”
吴耀青掌握着冯紫英自己的情报渠道,和刑部、龙禁尉的情报渠道是分开的。
冯紫英甚至把多年前自己在临清搭上的王家白莲教联系渠道都交给了吴耀青,所以有些情报线索甚至就来源于王好义身边。
“可他手中还有一万余乱军,他怎么逃?”冯紫英目光深沉,“难道他打算丢下他们?那就意味着他和其兄其弟争夺白莲圣教大位的这一战中出局了。”
“大人,您觉得王好义之流蠢么,傻么?”吴耀青摇了摇头,“他不会感觉不到从你来之后,从涞水之战和任丘之战后,局面已经开始出现变化了,……”
“现在不是争夺什么狗屁白莲圣教大位的时候了,而是能逃命为先,当然如果能够带领一部分追随自己的忠实部下逃出生天,那就最好不过了,至于其他,您觉得他还有那么心思去痴心妄想?就算是在真定那边的王好礼也未必有如此奢望了吧?”
冯紫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这边尚未布置到位,若是这王好义拔腿就跑,那自己所作的这些准备岂不是就白费了?
冯紫英遽下决心,立即下令。
整个北直大地上一场斗智斗勇的攻心大计开始展开。
尤世威的骑兵数量并不多,绕过雄县,就要面临补给问题,当然周印的叛军骑兵数量也不多,双方在这一线立即展开了角逐追杀。
无比憋屈地狠狠在城头上击了一掌,方面阔嘴一身刚健有力身躯的魁梧汉子忍不住暴怒。
“我不是去信让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了么?该走的时候不走,这个时候明显是官军已经跟了上来,他为何还非要离开安州城?现在可好,被围在那里,我们是去救还是不救?”
方面汉子自然就是周印。
之前他就一直催促王好义如果要来雄县,那就赶紧趁着官军尚未赶到位之前丢弃辎重粮草北走,要么就暂时稳在安州不动,毕竟安州城高墙厚,而且辎重粮草丰足,守上两三个月不在话下。
但是王好义却是各种理由推脱延误,一直拖到三天前才开始出城北上,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当听说有在安州和雄县之间的官军骑兵数量从平素的三五百骑暴增到二三千骑时,周印就知道王好义走不掉了。
就这短短的不到百里地,王好义就再也跨不过了。
当然周印自信如果自己现在马上率领骑兵强行冲击刚刚堵住王好义部的京营骑兵,也许能把王好义本人救出来。
但是这样一来,那王好义的一万多士卒就只有土崩瓦解的结果了,这样的局面又是周印不敢承受的。
丢失了这一万多义军,雄县又能守得住多久?
原本希望安州和雄县以及任丘互为犄角,哪怕没有后面的霸州米衡支援,也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固的局面。
但任丘一失,三角顿时塌了一角,而王好义更是吓破了胆,早知道自己就不该囿于情面,直接接管任丘,也不至于这般。
只是现在再来后悔这些又有何意义?
满心烦恼焦躁的周印恨恨地又在墙垛上锤了一拳。
救还是不救都是问题。
自己手中兵力虽然不少,但是如果要打野战,尤其是这种大规模的会战,恐怕这正是官军所期待的。
要救的话,怎么救?
恐怕还是要和霸州那边沟通,但是时间如此紧迫,根本来不及了,等到霸州兵到,只怕王好义人头都得要挂在安州城头了。
对于冯紫英来说,当王好义被撵兔子一样从安州城中逼出来时,这一仗就已经结果注定了。
一万多的乱军要想在骑兵优势巨大的官军面前安全逃入雄州,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且王好义这支乱军的战斗力在任丘一战中已经证明了,或许野战占优势时能打打顺风仗,守城战中还能完全坚持坚持,但是野地中的奔袭战或者围困战,那就不值一提了。
“瓦桥关是个好地方,不远不近,我倒是要看看周印这一仗准备怎么打。”冯紫英听得王好义主力一万余人逃入了瓦桥关,不忧反喜,“若是寻常地,我还真担心周印觉得拯救无望,不肯来救了,但现在瓦桥关啊,这可是闻名天下的关隘啊,难道你周印都不肯救一把。”
瓦桥关在雄州城南二十里地处,可以说已经很近了,骑兵须臾可至,但是却隔着一道易水河,而且沼泽众多,连绵不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确是一个防守佳地,不利于大规模的军队展开,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瓦桥关后方需要有一个坚实的后勤保障基础。
而且瓦桥关的防御方向主要是针对北面,是宋代利用难免沼泽水域来阻挡辽军南下的屏障,和益津关、淤口关号称阻挡辽军南侵的三关,防御体系并非是针对南面,而是北面。
但现在方向倒转来了,南面包括安州在内都已经被官军攻下,官军的进攻方向是由南向北。
何况雄县虽然在乱军掌握之中,但是雄县西面的一马平川尽皆是官军的攻击范围,这样一来,瓦桥关的防御能力就有些缺乏底气了。
“如果我是周印,我就果断放弃雄县,径直撤往霸州,……”
汪文言话音未落,就被冯紫英打断:“他们现在撤往那里都没有用了,撤往霸州又能如何?霸州、保定(县)、文安三城能坚持多久?也许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官军尚未大规模南下之前,就果断放弃雄县、安州、任丘以及霸州这一片,星夜南下,从蠡县、肃宁之间突破,去与南部乱军汇合,那样也许有一丝机会,等到任丘一收复,他们就一分希望都没有了,覆灭就是时间问题,可这时间对我也是问题啊。”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其实您不必纠结于非要年底之前解决战局,袁大人一年多时间把局面搞成这样,您是来收拾烂摊子的,花上一年时间来解决问题,也没有人敢说您做得差了,四个月时间的确太紧了一些。”
“文言,这一片的确不算什么,我有把握九月底之前解决战斗,可中部乱军不简单,还有南部乱军,更麻烦的还是南三府,顺德、卫辉和怀庆以及归德、开封这一带的乱军,我都授权刘白川先行把黄河以南的白莲肃清,等到我解决南三府之后再来合力快速解决,……”
冯紫英悠悠地道:“中原河北之地是北地心腹膏腴之地,若是彻底被打烂,没三五年恢复不了元气,这几年陕西、山西、山东都被折腾了一遍,本来天时就不好,又遭遇兵灾,北地士人都一肚子窝火,在朝中话语权也被江南士人打压,我若是不在河北这一句迅速扳回来,齐师要想坐上首辅之位就难了。”
汪文言眼睛一亮,“叶相要致仕了,可他年龄和身体都还很好啊。”
“这几年北地不顺,朝野士人都认为他有责任,特别是对江南的姑息纵容,北地士人本来就很不满,湖广、西南和岭南又觉得备受冷落,所以他现在也是众矢之的,看起来风光罢了,加上汤谬二人入阁之后也不断在他背后捅刀子,他当了十多年的首辅,也该换一换人了,下野休息今年再复出也很正常,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叶向高也非善茬,就目前来说,齐师要想取代,还力有未逮。”
汪文言这才明白战争还和政治息息相关。
湖广、西南和岭南这几家士人开始联手,逐渐成为一支可以和北地、江南士人鼎足而三的势力。
如果北地士人和湖广、西南、岭南士人结盟,那么的确可以改变朝局。
更何况现在江南士人内部也并不团结,汤谬二人对自己入阁却被边缘化很不满,不断找叶向高生事,这也让叶向高心力憔悴。
也就是说,这一战甚至关乎整个朝局的变化。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八节 南逃,堵漏
随着京营地大规模南下,数万大军云集在新城、容城、安州和雄县这一片,尤其是围绕着瓦桥关这一要隘,大战一触即发。
实际上这个时候冯紫英反而很轻松了,蓟镇和宣府兑现了他们给自己的一万一人三马的骑兵,围绕着周印想将王好义这一万多乱军接应入雄县这三十里地展开了一场搏杀战。
不打开这条通道,这一万多乱军要想从瓦桥关进入雄县县城,那就会成为一条死亡之路。
来回纵横奔行的铁骑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任何一段路途上撕裂企图北逃的乱军,一旦停下脚步,紧随而来的步军又会用火铳加火炮洗地来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专业的步军。
在尝试了先行突围的三千人在渡过拒马河(易水)不到十里地就被围住,而只用了一日不到就彻底围歼了这股乱军之后,王好义和周印都不敢在尝试这种纯粹送死的方式了。
除非周印用自己的骑兵替王好义打开这条通道,否则这样的突围就是送死。
但作为宣府军出来的周印很清楚义军的骑兵要和宣府、蓟镇这种专业骑兵相比,实力相差太多,无论是单兵素质还是数量亦或是组织度,都不在一个段位上。
哪怕自己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可能单挑数千铁骑。
可如果就这样僵持,瓦桥关中那点粮食只能供应不到七日所需,再拖下去,官军甚至都不需要攻打,瓦桥关内就会内内讧自崩。
救还是不救?
怎么救?
都是问题。
二十多里地加一座桥,看上去近在迟尺,但虎视眈眈游移不定的宣府和蓟镇的大队骑兵就让这二十里地通途变天堑。
周印甚至可以肯定官军就是逼着自己从雄县出去救王好义,然后精准阻击,把自己这支救兵聚歼于雄县城外。
而他们要攻打雄县县城的话,付出的代价起码大三倍。
周印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更让周印烦恼的是来自霸州那边米衡的消息。
拒绝了出兵救援王好义的建议,理由是霸州、保定(县)、文安周边也出现了河间卫军,他们需要做好防御。
周印无语,一点河间卫军都把你给吓住了,那你还打什么仗?
还有,三县之地,你能坚持多久,如果没有自己和王好义的大军在前面顶着,宣府军和蓟镇军乃至京营大军早已经兵临霸州城下了。
看着主将在城头上来回踱步,满脸焦躁不安,旁边的幕僚也知道自己东翁的难处和纠结,但他不得不提醒对方,忍不住悄声道:“周爷,救不得,也没法救。”
“唔,没法救?”周印长吁短叹,“那不救的话,雄县就能守得住,你觉得米衡回来就我们么?”
“守不住,米衡更不会来救我们。”幕僚轻声道:“其实到了这一步,恐怕二少主也好,我们也好,米菩萨那边也好,都走不了,也脱不了身了。”
周印虎目勐绽奇光,手中下意识地按着腰间锋刃,漫声道:“依你之见,我们是该向官军请降了?”
幕僚哪里还不明白东翁心思,对圣教的信奉深入骨髓,岂肯投降?要投降早就归顺了。
“归降又能得到一个什么好结果,我们圣教之光岂会轻易在中原大地熄灭?“幕僚摇摇头,”既然我们都走不了,甚至可能被官军围歼,那我们就要想办法保存实力,留待下一步的机会。”
周印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幕僚,若非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他都要怀疑这个家伙是故意来堕自己士气的了。
“那你说如何保存实力?”
“两条路,看东翁你怎么选。”幕僚沉吟着道:“一是立即率大部东出,小部分阻击官军骑兵,同时让米衡那边出兵策应,我们东入霸州,‘投靠’米家。”
“投靠?”周印眼中闪过一抹怒意,“我们去投靠米衡?”
“东翁,目前不是瓦桥关那边二少主很危险了,他那边是死地,死定了,没得救,而是我们雄县也很危险了,再不走,我们雄县也成死地了,只有到霸州与米家抱团,或许还有一分生机,但即便如此,能苟活下来的可能也很渺小。”
“那我们还去‘投靠’霸州,有何意义?”周印沉声道:“我宁肯一战而死!”
“可东翁就愿意眼睁睁看到数千上万儿郎沦为路边尸骸,垒为京观?”幕僚苦劝。
“还有一条路呢?”周印咬牙恶狠狠地问道。
“还有一条路也很残酷。”幕僚低声道。
周印心中一沉,似乎是想到一些什么,“你说。”
“走沼泽区,从五官淀和白洋淀插过去,绕过任丘,走蠡县和肃宁之间下饶阳深州,去和大少主他们汇合。”
周印死死看着幕僚,“这个季节,谁敢走那边?那要死多少人?还有,我们这一走,二少主就彻底完蛋,霸州西面一下子敞开,米家那边也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东翁,我们不走,那就一起完蛋,此番小冯总督是下了狠心要围歼我们,把京营都全数带了出来,而这些京营和以往京营不一样,几乎都是西北军,全是他们冯家的嫡系,战斗力很强,我们打不过,也就是要出其不意,走沼泽区过去,否则他们只要在任丘那边加强防范,我们只有被瓮中捉鳖。”
幕僚的话让周印陷入了苦苦思索,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只觉得要炸裂开来。
理智告诉他,这恐怕是自己这支部队能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而且即便如此,只怕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要过沼泽区,而且现在正是丰水期,五官淀和白洋淀水面都在扩大,周围沟渠连绵,要渡过那一片何其难,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染上时疫。
但不走这条路便无路可走。
去霸州那边也不过就是苟延残喘,被铁壁合围最终歼灭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如果要走这条路,就意味着需要彻底放弃二少主和霸州那边,出其不意才是这条生路的机会。
“那条路能走么?”周印闷闷地问道。
“很难,但是我们有这边最熟悉地形的向导,应该是可以过去,沿着猪龙河走,避免与官军碰头,只要走到蠡县和肃宁一带,我们就算是活出来了。”
周印还没有来得及回应,那幕僚又道:“时间很紧,东翁恐怕需要立即做出决策,我们还需要给二少主那边去一些鼓励,让他们拖住官军,官军可能也希望我们去援助,所以暂时还不会发动大规模进攻,这就是我们的机会,立即收拾行囊,假装要去增援瓦桥关,但实际上我们向南过沼泽区突围。”
周印双手按在城墙垛口上,遥望西面瓦桥关方向,良久无法抉择。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也许这样可以让自己手下这一万多人中的一部分逃出生天,但是会让东西两面的义军都陷入灭顶之灾,而即便是自己这一部,亦会有相当大一部分葬身于沼泽区和官军的追击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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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县城内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动员,要准备全力以赴增援瓦桥关?”冯紫英有些惊讶,“周印有这么大决心能打破我们的围困和袭扰?那他点儿骑兵自己心里没数,敢和宣府蓟镇骑兵对抗?”
“城中传来的消息的确是如此,只留了一少部分兵力留守,其余尽皆做好了出战准备,看样子周印是真的要殊死一搏了。”吴耀青道
汪文言也皱着眉头,照理说周印不该如此不理性才对,这样强行救援,只会把他自己给陷进来,当然求之不得,但总觉得没这么简单才对。
“不留余地的一战,这怎么看都觉得是暴虎冯河,智者不为,周印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不该如此鲁莽草率啊,就算是真要救王好义,也不该这样仓促行事才对,我们围而不打,摆出的阵势很清楚,就是要让他来,他就这么来了?”
冯紫英背负双手在屋里踱步转圈,“你们参谋部的看法呢?”
“参谋部还是觉得可能周印忠于王好义,可能觉得不救出王好义难以向王森交待,……”
一个参谋迟疑地解释:“另外我们怀疑周印会不会趁机逃跑,霸州那边也有一些动静,骑兵正在集结,……”
“逃跑,去霸州?”冯紫英觉得不可思议,“周印何曾变得这样懦弱了?他能屈从于米菩萨之下,这说不走啊。”
“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冯紫英想不明白,但是除了这两条路,周印还能往哪里去?总不能飞出自己的包围圈吧?
“好像城中乱军正在征集大量的木板木材以及绳索,还有一些熟悉情况的向导,……”
冯紫英灵光乍现,勐然走到沙盘旁,俯瞰,瞬间就明白过来,“有没有可能周印是要走沼泽区南下逃跑?”
“这怎么可能,这等天气,沼泽区根本没法过啊。”参谋部的人异口同声。
“那是你们坐在屋里想象的,立即找人去问……”冯紫英焦躁起来。
癸字卷 第六百二十九节 席卷,再起
虽然为时未晚,但是一旦下了决心的周印还是相当果决的,只用一日时间准备,尚未等冯紫英这边核查清楚,当夜周印便率领一万二千人主力从雄县城内及其周边夤夜出发,直奔白洋淀和五官淀之间的沼泽区。
九月廿九,周印率雄县乱军主力经过三日跋涉,渡过沼泽区,一万二千人减员至八千余人,然后在任丘潴龙河附近遭遇河间卫军袭扰。
双方经过一番缠战后,雄县乱军丢下了一千多尸体,突破防线,最终于十月初五抵达肃宁和蠡县之间的铁灯盏,与从安平、饶阳来接应的中部乱军汇合。
但是也被从高阳追赶而来的宣府骑兵追上。
双方在铁灯盏镇一带展开激烈战斗。
这一战一直持续了三日,最终中部乱军与雄县乱军损失了五千余人方才成功击退了宣府骑兵,而宣府骑兵也付出了五百多骑的损失。
真正从雄县这一路十余日能够抵达饶阳中部乱军控制的地带的雄县乱军只剩下不足二千人,周印本人也是身负重伤,险些被擒。
而在得知周印率部突围之后,冯紫英立即命令京营大军与宣府军在瓦桥关发起进攻与宣传双重攻势,仅用了半日,瓦桥关部分乱军便开关投降,王好义被其部下生擒执于冯紫英脚下。
与此同时蓟镇军与京营军也在霸州、保定(县)、文安一线展开进攻,十月初五,保定(县)被攻陷,截断了霸州和文安之间的联系,在权衡许久之后,最终米衡将自己和母亲米菩萨一道自缚,请降于冯紫英。
东部白莲乱军带来的叛乱遂告结束,接下来的就是安抚民众,惩处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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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白莲乱军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了?”方从哲不无疑问地询问李三才。
“大来在保定被弄得焦头烂额,地方官员也是四处告状,武将对其也是一肚子怨气,他好歹也是兵部呆了十来年的老手了,对军务并不陌生,为何就打得如此艰难,可冯紫英才去两个月就打出了如此漂亮的战果,俘虏的乱军超过三万人,连官应震都觉得乱军俘虏太多,不宜留在本地,建议发配东番、虾夷和吕宋。”
李三才也无言应对。
袁应泰照说不该表现如此低劣的,可他这一年多就没有取得一场能够让人服众的胜利,弄得天怒人怨,朝中想要维护都没法找理由,这才只有让他走人,白白便宜了熊廷弼捡了个兵部侍郎的漏。
“或许是大来运气真的不好吧,白莲教怎么对上他就如狼似虎,凶悍无比,遇上冯紫英就变成谁都可以打垮的烂泥了呢?”李三才也喟然叹道:“但不得不说,冯紫英对下边武将的驾驭能力要比大来强得多,而且冯紫英胆子也够大,也敢承担责任,这大概就是那些武人都愿意听他的缘故吧。”
李三才的话让方从哲眉头皱的更深,“咱们大周朝难道就只有紫英和稚绳两个文臣能领军打仗?礼卿表现不佳,大来也折戟,之前修龄在湖广也无所作为,说实话飞白在播州之战中表现很多人都不满意,山东之战也表现平平,这一次去辽东我都有些担心,……”
“中涵兄,飞白还是算不错了,起码西南这一战和山东之战,都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官,当然你要说和稚绳与紫英比,的确还逊色一些,辽东那边我们是以守为主,相信飞白还是能稳得住的。”
两个人在文渊阁中闲聊,其他阁臣都还没到。
不管怎么说,东部白莲乱军的覆灭还是让人高兴的,这意味着顺天府、河间府和保定府这北直隶的北三府终于翦除了白莲之乱,可以安安心心地谋划正事了。
但周印乱军逃入真定,也变相加强了中部乱军的势力,另外从南面传来的消息,顺德、广平和大名府的局面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汤谬二人是联袂而至的,方从哲和二人打了招呼,将兵部军报递给二人。
汤宾尹和缪昌期二人看了之后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白莲教就在这京师城心腹之地折腾,虽说大家都不相信能打入京师城里来,但始终有点儿担心。
夜间有个风吹草动,也得琢磨是不是白莲教有起事了。
现在好了,顺天、保定和河间安稳了,至于说真定以及南三府,距离京师城就远了,可以有条不紊地去解决了。
“冯紫英果然是将门虎子,这一仗打得漂亮,几乎全歼了东部白莲乱军,他建议将这几万乱军全数发配东番、虾夷和吕宋?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万一这些白莲乱党在这些地方又折腾起来了呢?东番都已经建府,而且移民大多来自山东、福建和江西,福建和江西好一些,但山东移民就不好说了,万一被这些乱党给蛊惑,……”
汤宾尹的担心并非无因,北地的白莲教势力明显比南方要盛行得多,山东也是重灾区,东番又是才建府,官府力量还不足,一旦有事,只怕又要起波澜。
“东番移民也大多是分了片,一方面可以将这帮乱民数量适当少一些,主要分到江西、福建移民为主区域,另一方面可以将这些乱民安置到尚未开发地区,避免其滋扰蛊惑其他移民,……”
缪昌期比汤宾尹对东番了解多一些,安福商人和他也有联系。
“若是这样倒也可以,不过虾夷之地刚被我们入手,日本松前藩不是一直还在纠缠不休么?正好,把这些乱民送去,本身就有一定军事训练,组织起来拿来对付日本人,恰到好处。”汤宾尹建议道。
“嘉宾的意见可行,虾夷天气酷寒与东番、吕宋酷热正好相反,更适合这些乱民。”李三才也点头认可。
几万乱民放在哪里都是隐患,但是放在虾夷和吕宋这些域外之地,要面对土著的威胁,他们就必须要团结起来,而且还得要听从官府安排,求得本土的支持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这种方式最为合适。
“若是这样,倒需要和紫英提一提,真定那边俘虏的乱军,都采取这种方式,分批次往吕宋和虾夷送,尤其是紫英不是最推崇吕宋须得要控制在我们手中,不能让佛郎机人独占么?那佛郎机人不过区区数千人就能在吕宋称王道霸,那我们送几万人过去,一样可以,而且那吕宋金银铜木颇多,好生经营一番,也许又是一个东番。”
东番的好处已经日益显现出来,第一大出产仍然是西海岸的盐,产量直逼长芦盐场,而且看这架势,超过长芦和两淮产盐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大出产是大木,宁波、漳州、泉州、福州等地的船厂现在基本上都从东番购入大木,甚至连登莱亦有向东番购木的。
第三大出产是黄金,东番山中多溪流,其中沙金沉淀千年,亦有金矿,这一发现极大刺激了移民向山中开发的欲望。
第四大出产是稻米,东番水热资源好,北部平原开发出来很适合种植稻米,尤甚江南,所以现在这一开发势头也很猛。
所以当《今日新闻》源源不断介绍吕宋、旧港、满剌加等南洋之地物产时,吕宋因为距离两广最近,迅速成为热点地区,介绍也尤为详细,金银铜这等贵金属的产量尤为刺眼,也成为无数人心想念想的目标。
加之海通银庄率先在吕宋开设了一个代办点,也使得商人们可以在吕宋从事经营得到很大方便,也吸引更多的人来内陆拉人头去吕宋发财。
随着齐永泰和顾秉谦的到来,讨论越发热烈,尤其是在了解到东部白莲乱军已经彻底覆灭,保定、河间局面趋于稳定,大家心态也就更加轻松,都盼望着冯紫英能尽早把中南部的白莲乱党剿灭,以期能早一些恢复安宁。
“怀昌呢?”叶向高到的时候,内阁阁臣已经到齐了,但本该是早就到了的兵部尚书张怀昌却没有到。
“兵部那边有急报送到,请他回兵部去看了,估计一会儿就能过来。”
此次内阁廷议主要是讨论军务,涉及到北直平叛,和九边防务,尤其是辽东局面,从各方面收集来的情报看,建州女真应该在酝酿一场大行动,这场大行动也包括了蒙古人。
“什么急报?哪里送来的?”叶向高有些敏感,立即皱起了眉头。
“没说,可能涉及内容较多,所以要请怀昌亲自回去一阅。”方从哲还没有意识到,不过李三才见这么久了张怀昌都还没有回来,有些紧张起来。
兵部距离内阁这边不远,若是寻常军报,张怀昌就算是要处置,也早该处理完过来了,不可能让阁臣们都来等他。
见李三才微微色变,叶向高没有说话,不过堂内气氛就有些紧张了,李三才勉强笑了笑:“不会是给我们带一个坏消息来吧?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好消息,就不能让我们多高兴一阵子?”
癸字卷 第六百三十节 噩耗,局势逆转
此时的张怀昌却是脸色灰白,听着信使从辽东传回来的一系列急报。
“为什么这么多消息集中在一起传回来?”张怀昌一边看一边听,脸色极其难看。
“当时遭遇一连串的进攻,十分突然和混乱,从鸦鹘关到会安堡,以及宋家泊和丁字泊堡都陆续遭到了建州女真的突袭,总兵大人亲自上阵……”
送信的信使是一名赵率教的一名亲信,张怀昌都见过,赵率教让其亲自来送信,并且还要负责解释,也足见形势之急迫和危险。
“够了,他一镇总兵需要她亲自上阵么?他该做什么?熊廷弼呢?”张怀昌已经有些失态了,直呼熊廷弼的名字,“难道他去了两个月还在水土不服?”
熊廷弼从一去辽东就不太顺,先是得了时疫,一直高烧不退,后来好不容易好了一些,才开始去视察边塞,结果不小心又因为马受惊跌落,摔伤了头部,后来又不小心受凉,再度发烧,饮食也有些不太习惯,一直在辽阳养病。
信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问你,熊廷弼在哪里?”张怀昌怒吼,几乎要震破公廨门窗。
“熊大人一直病着,一直到事发之后,才强拖着病躯赶赴沉阳,但卑职看到熊大人瘦骨嶙峋精力不济,还在发烧,都不忍心,……”信使忍不住辩解一句。
张怀昌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这是时运不济啊,怪得谁来?
人家都病成这样了,没托病要求回来养病,还能怎样?
可是赶上这个骨节眼儿上,军帅病倒,那就要出大事儿啊。
从熊廷弼一去辽东,张怀昌就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他其实是最支持冯紫英去辽东的。
毕竟冯唐在辽东当过总督,而冯紫英上一次在辽东一战立威,赢得了无论是赵率教、杜松、刘綎、祖氏兄弟这帮老辽东武将还是曹文诏、贺人龙、毛文龙这些非辽东嫡系武将的一致认可。
再让冯紫英去掌控辽东局面,可谓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可惜啊!
熊廷弼在西南和山东两战都打得一般,当然,在文臣中也算是不错了,但和冯紫英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
最为关键的是熊廷弼之前从未去过辽东,对辽东十分陌生。
此番去要迅速熟悉情况,可又赶上水土不服患病卧床,这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月,失去了和一干武将熟悉了解的最佳时机,同时也对辽东地理和风土人情没能及时了解,这种局面就有些危险了。
要打建州女真单靠辽东镇一镇是不行的,需要东江镇和蓟镇援军的支持,而要协调东江镇和蓟镇援军,就不是赵率教这个武人能做到的。
毛文龙本来就和赵率教关系很冷澹,而尤世禄和赵率教也没什么交情,单单是一句顾大局可很难让这些武人倾力相助。
何况这仗一旦打起来,都涉及到各自部队的生死存亡,谁当先锋,谁作中军,谁为后部,这都相当讲究,涉及到胜负利益和伤亡损失,谁能作这个主?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唯有文臣为帅才能作此拍板,才能平衡各方关系,也才能让他们俯首听令。
熊廷弼这一病倒,就失去了平衡左右整个战局的支柱,这一仗还没打,就输了一半。
“现在情况如何?你细细道来,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还有现状,你都给我说个明白!”张怀昌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递交上来的几封信函,他的心脏都抽紧了。
每一个都是糟糕无比的消息,而且最让他触目惊心和胆寒的是又出现了大规模的反水倒戈和内应呼应,直接导致了诸多关隘的势如破竹,或者就是里应外合。
这不用猜,都知道又是李永芳的手段。
信使当然能够理解尚书大人的暴怒,但此时再是多么糟糕的局面,他也不敢隐瞒,事实上他一路奔行而来,从辽东到京师城,换马不换人,就是要来向兵部禀报清楚,现在辽东局面有多么险恶,请求朝廷立即予以增援。
“大人,卑职从沉阳过来已经有十日了,这期间究竟还有什么变故卑职并无所知,只能将离开之前总兵大人交待的一些情况报告,……”
张怀昌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怒气和紧张,平抑自己内心的愤恨。
自己好歹也是大风大浪里颠簸过来的,不是没见过这些场面,但这些破事儿来得委实太不是时候了。
只是好不容易给内阁诸公带来一些好消息,现在诸公还等着研究军务,期望着能尽早解决河北事务,再来应对北疆战事呢,现在可好,蒙古人这边还只是有异动,辽东就已经出事了。
这一说就是半个时辰,期间内阁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但张怀昌没有理睬。
“这么说,从已知和觉察到的反叛军将,至少有七人了,嗯,还都是守备以上的,赵率教带的好兵啊,李成梁这厮!”
张怀昌已经有些失态了。
这要算起来,也不能完全是赵率教的错,他才当两年总兵。
之前是曹文诏,再之前就是冯唐,但时间说起来都不长,略有调整,但大部分都沿袭前任遗留下来的。
而在往前推就是李成梁了,可以说现在辽东镇武将的基本架构都是李成梁时代打下的,即便是历任几任总兵,但时间太短,都没能改变其根本性的架构。
说来说去还是朝廷的错!
如果让冯唐在辽东任上一直担任总督兼总兵,岂会有今日,甚至上一次辽东之变的祸事?
那个时候其实冯唐已经再开始着手调整了,比如曹文诏和贺人龙就是他带过去的,毛文龙也是冯唐发掘的。
如果陆陆续续将赵率教、杜松、刘綎、祖氏兄弟这些人以及下边的武官们慢慢交流到蓟镇、大同、宣府任职,不说绝对不会发生此类事件,但是像现在如此大规模的叛变,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一个李永芳!
努尔哈赤真把这厮的用处用到了极致!
冯紫英其实也早就和自己提及过对李永芳叛变后的担忧,哪怕是冯唐离任蓟辽总督之后也不断提及。
上一次辽东之变后,冯紫英也和张怀昌谈过。
但是说易行难,辽东从守备到游击再到参将、副总兵,总数达上百人,你能怀疑谁?
你说调整就调整,难道不会影响整个辽东战局防务?
赵率教这个总兵官都没有主动提及,应该说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现在看来没有太大效果。
很多东西本身也是隐藏在很深处,人家几十年的交情,你平素交谈几句,或者接触几下,就能觉察出来?
都是些老谋深算久经沙场的老贼,岂会因为你随便试探几下就能窥测出端倪来了?
张怀昌扶额咬牙不语。
遇上这种事情该怎么办?
这不是军事失利,也不是武将无能,更不是将帅失和,都是预料不到的反戈一击,你怎么防范?
或许熊廷弼还是有些责任,当然这不能全怪熊廷弼,他患病不起是事实,但未能完全履职也是事实。
他缺乏对辽东武将的了解,性子也有些刚硬,缺乏怀柔手段,这么短时间里难免就难以达到朝廷所希冀达到的效果。
想到这里张怀昌就越发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在内阁计议时坚持要让冯紫英去辽东,酿成此番大错。
至于说内阁诸公心中那些小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在关乎整个辽东战局的成败存亡问题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丢在一边。
他可是辽东人!
“我知道了。”张怀昌只能收拾起无限懊悔和感伤的情怀,摆摆手,“你先去驿馆休息,不要走远,我要立即向内阁报告,有什么情况可能还要召你。”
信使赶紧起身应是,下去休息去了。
这一路颠簸奔行,其间实在需要休息,就让驿站用马车拉着自己打盹儿。
马车速度肯定不及骑马,但好歹能睡一会儿,精神稍有回复便又换成骑马。
好在现在从沉阳——辽阳——广宁——山海关——京师这一线的驿道都修缮一新,路况很好,骑马也好,马车也好,都基本上不会遭遇什么路烂延滞的影响。
待到信使离开,张怀昌这才定下心来捋了捋整个情况,他需要在去内阁之前仔细评估和计较一番,然后还要拿出一个大致的想法出来。
作为兵部尚书,他当然不可能像刚才那名信使一样鹦鹉学舌地去向内阁诸公们复述一遍情况,他要拿出自己的看法见解,以及还要提出自己的应对之策来。
换人?
恐怕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说熊廷弼在其间犯了多大错误,单单是他这身体就已经扛不住这种水土不服时疫缠身之下的高强度战事了,无论于公于私
于情于理,都需要换人了。
但是换谁上?孙承宗?
理论上孙承宗最合适。
现在山西局面已经逐渐稳定,尤其是在河北东部这一战全歼了东部白莲乱军之后,对周边形势的影响还是明显的,山西局面一样也要受到影响,可以说山西局势无大碍了。
癸字卷 第六百三十一节 艰难时局,人心惟危
但孙承宗能力挽狂澜么?
没错,孙承宗在山西接替袁可立之后表现可圈可点,但孙承宗本身就是山西人,对山西情况很熟悉,轻车熟路。
而且实事求是的说,袁可立虽然未能在山西把局面彻底扭转,但主要还是柴国柱和杨元的不作为因素更大一些,这里边也有山西镇实力委实太孱弱的因素在里边,袁可立不过是背了锅罢了。
孙承宗去了之后,刘东旸带着西北军充实进入山西镇,立即就形势大不一样。
尤其是在晋南一役,刘东旸策反了叛军主要头目邱子雄,一举逆转局面,包剿歼灭了十万晋南乱军。
这一仗可以说是惊天之举,晋南因此彻底平定,刘东旸也凭借此役一跃成为整个大周军中最耀眼的将星。
叛军出身的邱子雄也一跃获任副总兵,当然就算是张怀昌也觉得邱子雄当得起这一酬赏。
孙承宗在山西取得的胜利,能在辽东复制么?
熊廷弼在西南和山东两役也算是不错了,但在辽东却成这样了,孙承宗会不会也……
而且孙承宗也五十好几了,他去辽东苦寒之地,万一也像熊廷弼那样身染时疫病倒了呢?
冯紫英就没有这种顾虑了,一来他去过辽东,而且在那里很适应,二来他对辽东诸将和地理情况也很熟悉,三来他在辽东威信极高,对对手也不陌生,可以说他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但现在来易帅,合适么?来得及么?
现在冯紫英还在真定积极筹备对中部白莲乱军一战呢,这一战一样非同小可,只要打赢这一仗,白莲在北直隶的祸患就能根除大半,至于西部南部白莲乱军和河南那些白莲,在张怀昌看来,都在其次了。
长叹一声,张怀昌收拾起各种情绪,正待起身,却听得外边长随声音:“老爷,又有军报。”
张怀昌心中一紧,赶紧问道:“哪里来的?让他们送进来。”
“是小冯总督那边送来的,好像是河南那边的捷报。”长随理解自己老爷此时的心情,隔着门赶紧先报捷安慰一下张怀昌的心情。
“哦?紫英那边来的?好,送进来。”张怀昌终于松了一口气,捷报,那就好,他现在可真的经不起惊吓了。
送进来的战报也很简短。
“九月廿五,江北镇在宁陵大破白莲乱军,斩四千,俘虏九千。九月廿七,睢州再破白莲乱军,斩两千,俘虏五千。九月三十,破杞县,斩敌三千余人,俘虏八千余人。十月初七,归德、开封尽复。”
开封、归德光复,意味着河南在黄河以南的白莲乱军就再无成建制的存在了,剩下的交给河南卫军即可,现在的江北镇就可以腾出手来对付黄河以南的卫辉、顺德、怀庆三府的乱军了。
这倒真的是一个好消息,这也意味着一南一北,官军已经形成了夹击之势,乱军插翅难逃。
哎,若是没有辽东这个坏消息该多么美妙?
张怀昌收拾起情绪,疾步向着文渊阁走去,他要面对那几张扭曲的老脸去了。
文渊阁里几位早已经如坐针毡了。
毫无疑问肯定是糟糕的消息,如果是好消息,张怀昌肯定早就过来了。
而且还可以肯定是相当棘手甚至难以处置的坏消息,以至于张怀昌听了这么久,还要处置半天,到底处置好没有,也不好说。
所以当张怀昌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文渊阁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张怀昌脸上。
“怀昌,出什么事儿了?”李三才一句话就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当个分管军务的阁臣就没有轻松过,这几年喜忧参半,但是喜事大家都高兴,坏事那就得自己这个分管阁臣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了。
现在坏事又来了,而且肯定不轻。
“辽东出事了。”张怀昌言简意赅。
他也不准备瞒着遮掩着,也遮掩不住,甚至连河南那边大捷他都暂时不报,等到大家痛定思痛之后再说出来给大家一个安慰。
“辽东出事了?”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咯噔,一激灵,真的是辽东,这也是大家最大的担心,惦记着,却还真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还是李三才抢先发问,“是沉阳,还是广宁,还是九连城那边?”
大辽东范围太大,一般是指三个方向。
一是小辽东,也就是包括沉阳、辽阳方向,一是辽南,但现在主要是指东江镇方向,还有就是辽西,广宁方向。
辽南问题不大,新建东江镇还在组建当中,因为西北军那一部未能补过去,所以东江镇的建设缓慢。
但那里不是主要核心,即便是有什么闪失,也能弥补,组建东江镇的目的就是要从这个方向以攻代守,从南向北进攻建州女真的后背,拖住建州女真。
辽东和辽西那就不一样了,哪里都轻忽不得,有个闪失那就是惊天动地。
上一次丢了安乐州,再上一次抚顺关被攻破,都引发京中大震,不得不立即从关内抽调大军增援。
这一次大家已经意识到努尔哈赤可能会有大动作,所以才会组建东江镇,然后动用蓟镇援军提前前往辽东,为此还专门让熊廷弼担纲主帅,坐镇辽阳。
辽西更是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就会从陆路斩断整个辽东和关内的联系。
虽说现在海路已经开通,但是辽西走廊的作用仍然不是海路能完全替代的,而且辽西一旦丢失,辽东就可能陷入两面夹击的恶劣境地。
“沉阳出事了。”张怀昌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要面对七个人的灼灼目光压力,他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压抑。
“沉阳?”李三才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倒,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那铁岭卫、汎河所和懿路所呢?”
“铁岭卫十月初二就被攻陷了,汎河所和懿路所猝不及防之下,十月初五十月初六相继沦陷。”张怀昌闷闷地回答道。
“怎么回事儿?不是早就让赵率教务必守住铁岭卫么?那是关键,怎么会被攻破?建州女真就算是偷袭也做不到才对,兵部不是专门拨款加固铁岭卫防线么?而且还增加了驻军,赵率教当斩!”李三才厉声道:“蒲路所呢?不会蒲路所也失陷了吧?”
铁岭卫上一次杜松被围那么久都没有被攻破,而后兵部专门督促辽东加固铁岭卫的防守,同时在铁岭卫后的汎河所和懿路所这一线也建立起了相当完善的防御线,尤其是加强了骑兵对这一线的保护。
蒲河所是沉阳右侧翼的重要防护点,一旦被攻破,那沉阳就成了一个光熘熘的女人,任人宰割蹂躏了。
张怀昌不在打哑谜,径直道:“沉阳已经失陷了。”
这一句话之后,立即就引发了整个大堂内的哗然。
如果说铁岭卫也好,汎河所和懿路所乃至蒲河所失陷,也只是李三才整个分管军务的阁臣十分熟悉了解,清楚这些卫所的重要性,其他人也都是一知半解。
尤其是如方从哲、顾秉谦、汤宾尹和缪昌期等人更是茫然,就是大略知晓一个名字,具体在什么方位,有什么作用,都是一无所知。
铁岭卫上一次被围,杜松坚守不退,如果不是冯紫英上阵亲自指挥用了一招瞒天过海,以毛文龙部从侧翼突袭,击破了建州女真包围圈,上一次铁岭卫就失陷了,所以这一次失陷,大家心中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但是沉阳就不一样了。
这是辽东镇防御的核心。
可以说辽东镇的防御体系就是两条,辽东的安乐州(辽海卫)——铁岭卫——沉阳中卫——辽阳(辽东都司、辽东镇、东宁卫、定辽中、左、前、后卫)——海州卫这一线,辽西的广宁中、左、后卫——义州卫、广宁后屯卫——广宁中、左、右屯卫——宁远中左所——宁远卫——宁远中右所——宁远中后所——宁远前屯卫——宁远中前所——山海卫。
前者主要针对建州女真,后者针对察哈尔人,但是随着建州女真势力大增,广宁中、左、后卫——义州卫、广宁后屯卫——广宁中、左、右屯卫这一线也已经暴露在建州女真的兵锋之下了。
就算是最不懂军务的汤宾尹和缪昌期二人也清楚沉阳的地位和重要性,沉阳一丢,辽阳还能守得了多久?
辽阳守不住的话,整个辽东镇,除了辽西走廊外,甚至连东江镇还有无存在的价值,都要打个问号了。
“沉阳怎么会丢?这怎么可能?”李三才咆孝起来了,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张怀昌面前,“这不可能!若是沉阳丢了,赵率教还有脸来报信?他不该自杀谢罪么?”
的确,哪怕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以及齐永泰都没想到沉阳会丢,他们之前看到张怀昌的表情知道情况不妙,但是也觉得可能就是铁岭卫会丢,周边一些关隘所堡可能会丢,甚至沉阳可能会被围。
但沉阳如此坚城,城高墙厚,物资丰足,怎么可能会丢?
建州女真就算是天大的本事,但他们撑死了也就是十万披甲兵,也不可能短短一二十日就能攻陷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