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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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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三节 沸反盈天,铁血手段(第二更求票!)

    “现在还不清楚其他情况,我们只得到说五军营的大军出来了,直接攻占了阜成门,而阜成门那边神枢营好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一部分往西直门去了,还有一部分就退到西安门那边去了。”

    西安门、东安门和北安门加上大周门也是上三亲军控制的,是由四卫营负责驻守。

    京师城可以勉强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其实就是在原来的京师城南面的一个扩建,多了宜北坊、白纸坊、宜南坊、正西坊、正南坊、正东坊、崇北坊、崇南坊八个区域,面积和内城差不多,但人口可能只有内城的十分之一,类似于一个外郭。

    内城往里走就是皇城,皇城再往里就是宫城,也就是紫禁城了。

    皇城的城门就是西安门、东安门和北安门加上正南方向的大周门(大明门)以及两道小门——长安右门和长安左门。

    冯紫英心中隐隐发冷。

    四卫营是杜可立和高文秀的人马,这也是一支没有真正控制下的军队,苗壮和廖骏雄被解职,杜可立却保留了下来,原本是让其先到四卫营过渡,但一直还没有来得及调整,这就成了一个巨大隐患。

    这个时候冯紫英已经不担心白莲教造反了,他更担心的是若是义忠亲王与仇士本早就勾搭上了,趁着白莲教起事夺了京中兵权,那这局面就一下子会反过来了,朝中内阁文臣们的优势就会逆转。

    他看了一眼韩爌,韩爌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那事情究竟是怎么引发的?”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我们也不是太清楚,是顺天府的人查获了一帮白莲教徒,他们在抓捕过程中,一些人逃入了五军营军营中去了,顺天府的公人前去交涉,对方后来没有理睬,但拖了两个时辰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两个时辰?贾雨村这个蠢货居然不报告,涉及到军中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还有赵千山,作为四卫营指挥同知,难道就没有发现杜可立和高文秀的可疑?

    此时冯紫英连骂贾雨村和赵千山的心思都没有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要解决当下的麻烦。

    冯紫英站起身来,挥手制止了还欲再说的人,心里稳了稳。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白莲教造反的问题了,他有一种感觉,白莲教起事造反或许就是一根导火索,或者说被人家正好赶着利用起来了。

    若真是白莲教造反,就算是他们能在五军营中拉起一帮人来,冯紫英都不担心,因为仇士本肯定是不会参与的,他手下的几大金刚不可能全部都加入了白莲教,就算是有一二人加入了,那顶多就是带来一阵风波,五军营主力还在就翻不起波澜。

    但是若是仇士本得了万统帝的授意,甚至可能是什么中旨密旨、血诏这一类的狗屁玩意儿,再勾结上了四卫营杜可立和高文秀他们,这是还真就不好说了。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驻守宫城的是旗手卫和勇士营,这两支力量都还算是可靠的,张瑾掌握旗手卫控制着午门和玄武门,何治胜的勇士营则控制着东华门和西华门。

    “卢大人,恐怕你已经明白局势的危险行了吧?”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锐利,看着对方。

    卢嵩脸色骤然变白,“冯大人,你的意思是……”

    “没错,就怕宫内出事,杜可立和高文秀我没有把握,赵千山现在都没有给我消息传出来,我很担心赵千山都遭到不测了。”冯紫英背负双手踱步两圈,“你立即去午门,张瑾还是可靠的,只要守住午门和玄武门,我去西华门找何治胜,只要稳住宫城,宫里人出不去,那我们就赢了大半。”

    韩爌这个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脸色倏地变得苍白,连胡须都颤抖起来了:“紫英,你是说皇上……”

    “哼,此番过后他还能不能当皇上,就要看内阁诸公的想法了。”冯紫英阴戾粗暴地道:“用白莲教来玩这一出,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啊。”

    “不至于,不至于吧?”韩爌此时还不敢置信,“是不是误会了,就是单纯的白莲教……”

    “这么简单?”冯紫英摆摆手,“虞臣公,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叶相方相和齐相他们还是太小觑人了嘛,今日之后他们就该清醒了。”

    可以说这一夜是冯府最不得安宁的一夜,当冯紫英出门不久,就陆续有几拨人赶到了冯府门前叩门要求见冯紫英。

    沈薛林三人都被惊动起来了。

    来的人都是上三亲军和京营的。

    土文秀派来的人,赵千山派来的人,杨肇基和贺虎臣派来的人,还有何治胜派来的人。

    汪文言和吴耀青也赶到了冯府上。

    好在几方都知道汪文言和吴耀青的身份,没有隐瞒,立即告知了情况。

    沈宜修、薛宝钗和林黛玉都穿好正装出现在了大厅里。

    汪文言和吴耀青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东翁三位正妻如此郑重其事的深夜出面,但他也知道情势的危险和微妙。

    “汪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相公出门是说去了刑部,怎么这会子却全是京营和上三亲军来人报信?”沈宜修当仁不让。

    薛宝钗大腹便便身体已经有些不便了,林黛玉对朝务这一块了解并不多,也只有她来承担起这个责任了,但她也怀了身孕,像这种熬夜起床的事情本来都不该有了。

    “回三位夫人,眼下局面还有些混沌,大人去刑部的情况我们还不太清楚,但是多半也是和今夜局势有关,……”汪文言沉吟了一下,“从初期来看,应该是刑部、龙禁尉和顺天府在查捕白莲教,可能白莲教涉及到了京营士卒,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不那么简单,我们怀疑也许是五军营趁机作乱,……”

    “作乱?”沈宜修皱起眉头,“五军营为什么趁机作乱?凭什么?”

    汪文言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或许和宫中有关。”

    沈宜修立即明白过来,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薛宝钗和林黛玉二人,见二人还有些懵懵懂懂,随即点头示意:“我明白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应对?”

    “我们已经遣人去刑部了,但我估计大人现在也已经得到消息,未必还在刑部了,所以也派人去宫城四门告知大人。”

    沈宜修点头。

    汪文言还是能看清楚形势的,只要控制住宫城,外边人进不去,里边人出不来,那五军营要作乱就失了大义,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没有这份大义,那些游移不定者就不敢轻易上路。

    “那需要我们府里边做什么?”沈宜修再问。

    “无需做什么,但也要以防万一,上三亲军和京营这一轮调整都是大人一手操办,所以难免有人会把目光焦点投向府里,所以从现在开始加强府里戒备,寻常人不准出入,要等到城里局面明朗,……”

    汪文言看了一眼吴耀青,“耀青,府里护卫你要督促起来,桂保跟着大人去了,这边你就多操心。”

    吴耀青点头应承。

    冯紫英的确没有在刑部了,他以最快速度赶到了西华门。

    西华门上何治胜早已经全服戎装镇守在门上了。

    登上城门,冯紫英目光漠然地看着城下百步之外,勇士营的人将一群身着宫装的内侍拦在一旁,双方正在交涉。

    “情况怎么样?”冯紫英劈头就问。

    他老远就看见了这群人在西华门内和勇士营的人争吵,就感觉到了形势恐怕真的在向最糟糕的设想发展,也就是真的不幸而言中了。

    何治胜也是脸色难看,“是皇上身边的苏总管,要求带着一帮人出宫城。”

    冯紫英脸色冷了下来,“理由呢?”

    “只说国丈身体不佳,皇后要出宫看望探视,……”何治胜已经走到了一边:“卑职看对方态度很急切也很强硬,就说要去国丈府问一问并先禀报大人,没想到大人来得如此之快。”

    “哦,你派人去我府里了?”冯紫英点点头,“我知道了,任何人不许出宫。”

    “可是苏总管那边……”何治胜犹豫了一下,“而且皇上也来了旨意,要求卑职放他们出宫,……”

    “哼,皇上中旨若无内阁副署,那就是违反规矩,接旨的话,其他人有权拒绝。”冯紫英睖了何治胜一眼,“你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卑职当然明白,但是那苏总管故意在人家大喊大叫,士卒们都有些不明白这里边门道。”何治胜苦笑。

    “都是西北来的兵,你难道连这点儿招呼的本事都没有?”冯紫英脸色骤然冷下来,“姓苏的是白莲教徒,混入宫中,危言耸听,蛊惑人心,绑架了皇上,有意制造混乱,让人立即射杀这厮,并命令其他人立即就地投降,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何治胜吓了一大跳,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冯紫英,但看到冯紫英眼中冷酷漠然之色,立即明白过来,重重点头,“那卑职立即去安排。”

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四节 禁宫风雨,夺权之变

    这个时候冯紫英已经可以确定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的“造反”。

    只不过这一场造反却是皇帝亲自操作起来的。

    要造士大夫们的反,要从士大夫们手里将他认为属于他的权力夺回去!

    他甚至可以确定,什么皇后出宫,那就是皇帝要出宫!

    一旦皇帝进了五军营,这一场混乱便会迅速演进到高潮。

    有了皇帝这张牌,五军营十二部中有八部主力都是仇士本嫡系,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局面。

    再加上上三亲军的四卫营,城中军事力量七成都被其控制,整个京师城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宣府军也好,蓟镇军也好,最近的远在数百里之外,等到兵部命令传过去,还来得及么?

    而且宣府军和蓟镇军这些武人,麻承勋和尤世功,在面对皇帝和内阁对峙这种局面下,会不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内阁这边?

    真的很难说。

    冯紫英甚至在内心就可以确定,麻承勋和尤世功只会不偏不倚,装聋作哑,毫无动作,坐观形势变化。

    直等到京师城中这些人决出胜负,他们才会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即便是自己给尤世功下令命令他带兵入城“平叛”,恐怕一样不会有好的结果。

    因为有个问题无法搞明白,谁才是“叛”?

    只怕“清君侧”这句话在武人们心目中更动听吧?

    皇帝可以肆无忌惮的随意承诺,重建大都督府或者枢密院,推翻以文驭武的国策,让武人与文臣平等,但内阁文臣呢?

    敢这样许诺么?

    武人对文臣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甚至是敌视,即便是自己老爹这种有自己这个已经做到三品重臣儿子的身份,一样是心存嫌隙。

    没有谁喜欢外行指挥内行,没有谁愿意在战场上打生打死最后功劳甚至命运还要外人来决定,没有谁不痛恨在边墙上沐风节雨积功数十载在面对一个只读过几年书的文人面前却还要点头哈腰,甚至人家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你打入地狱。

    不得不说万统帝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

    刑部和龙禁尉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和缉捕白莲教徒,而白莲教徒恰恰又和五军营中不少人有瓜葛,这份敌意和怒火就被点燃起来了。

    而现在京营和上三亲军的调整尚未到位,仇士本对没能接任京营节度副使本来就十分不满,而萧如薰的到来更是断了其最后一丝念想,京营中他五军营一家独大让他具备了兵变的可能。

    而当初为了避免上三亲军调整震动太大,内阁没有同意自己把苗壮、廖骏雄、杜可立一并调整,留下了杜可立从勇士营转任执掌四卫营,勇士营其嫡系也进而转入四卫营,这也为此留下了一个大患。

    杜可立和高文秀不会猜不到他们留任只是一个过渡,一旦形势成熟,他们被调整出上三亲军就是必然,这从旗手卫和勇士营都换成了龙禁尉或者西北来人就能看得出来。

    这种情形下,如果万统帝许以重利,对方不可能不心动。

    此时冯紫英内心焦灼无比,但是却不能露出半点担心惧怕出来,何治胜固然现在可靠,但是一旦真的发现局面极其危险了,会不会有其他其他想法也很难说,寿山伯何家也是武勋出身。

    “西苑门、灵星门还有乾明门没问题吧?”这三座门是从皇城过来的进入宫城的三道门,但是都属于小门,没有多少防御能力。、

    “大人放心,这三座门都有人守御。”何治胜还没有想到那么多,“其实只要把这西华门守好了,他们就别想出去。”

    “哼,万一有人从外边进来呢?”冯紫英冷笑一声。

    何治胜讶然:“那也还有四卫营守着外边西安门啊。”

    冯紫英斜睨了对方一眼,何治胜打了一个激灵,迅即反映过来,脸色更白:“大人,您是说……”

    “一切都有可能,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能显现出谁的表现更值得看重。”冯紫英鼻腔里哼了一声,“你和张瑾只管把宫门守好,我让卢嵩去午门了,你这边我来,内阁那边已经去通知叶相他们了,所以以静制动,只要人出不去,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五军营和四卫营……”何治胜嘴有些发苦,五军营的实力可不是旗手卫和勇士营可比的,碾压自己这点儿人马易如反掌。

    “五军营又如何,仇士本也就是八营人马,土文秀有两营,杨肇基和贺虎臣两营,另外神枢营和神机营还在呢。”冯紫英不动声色地道:“半个时辰之前我就已经安排人去怀柔和平谷了,黄得功部驻扎在怀柔,左良玉部驻扎在平谷,最多今天晚上黄得功和左良玉的骑兵就能赶到京师城下。”

    冯紫英这番话半真半假,但他必须得给何治胜打打气,让其坚定信心。

    黄得功部的确在怀柔,飞骑传令估计早上就能到怀柔,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出城,出城传令也还要看黄得功在不在怀柔,再说要整军过来,今夜要赶到京师城下不太可能,明早能赶过来就算不错了。

    至于左良玉部三个月前倒是在平谷,现在已经移兵将军石去了,而将军石距离平谷起码还有五十里,接到命令,后日能赶过来,就算快的了。

    尤世功部自己能直接调动的可能就只有这两部了,毕竟这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黄得功部他甚至都还有些担心,左良玉部倒是没问题。

    蓟镇其他部,如果不经过总兵尤世功,很难调动,不说尤世功遵令不遵令,就是这中间辗转耽搁的时间都让蓟镇其他部队赶不上了。

    可以说最多明日,这京师城的局面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不可能拖太久。

    听得冯紫英这样安排,何治胜心中顿时踏实下来。

    怀荣和平谷都是挨着京师城最近的地方,不过几十里地,而黄得功和左良玉二部也是目前蓟镇军中最骁悍的两部,不但率先清一色换装自生火铳,而且还配备了马匹,号称骑马火铳兵,在机动能力上虽然不能说和骑兵相比,但是却比传统火铳手快太多了。

    “呯!呯!呯!”三声枪响,正在耀武扬威唾沫横飞的内饰总管额头、胸部、颈项分别冒出一个血窟窿,脸上惊恐的神色尚未完全浮出,便被那巨大的冲击力给冲倒在地。

    鹰嘴铳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上射击精度还是可以保证的,为了保险,何治胜一次就上了三名。

    看着原本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苏总管陡然倒地,溅起一地灰尘,跟随他来气势汹汹的二十余名内侍发出凄厉的尖叫,一时间都炸了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可是皇上跟前最得宠的总管之一啊,仅次于崔总管,谁曾想竟然就在这西华门前被人射杀了。

    一个阴冷粗犷的声音响起:“苏德胜勾结城内白莲教,意欲欺瞒绑架皇上,今日起事,奉兵部军令予以处决,其余人等,皆为胁从,立即跪下等候军令,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数十名手持刀盾长矛的士卒迅速结阵围了上来,而两旁露出的缺口则是手持火铳瞄准的勇士营士卒,一待令发,便要全数射杀于此。

    “扑通”一声,当前两名内侍裤腿早已经被失禁的小便打湿,一下子跪了下来,紧接着二十余名内侍都是“扑通扑通”一连串地跟着跪了下来,脸贴在地上,半句话都不敢在多说。

    他们跟随义忠亲王府进皇宫的,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

    说杀就杀,根本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这还是皇宫里么?

    见到这一幕,何治胜终于松了一口气,小碎步跑过来请示:“大人,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守好西华门和东华门,不得有任何人出入,另外派三百人进去,封锁乾清宫和坤宁宫,一律不得出入,无论是谁,皇上可能被人挟持,也可能被人以药物控制,所以在内阁命令到来之前,一概不予理睬。”

    最后几句,冯紫英已经提高了声调,让周遭的士卒们都能听见,然后这才又下令道:“派绝对可靠的人过去,明白么?”

    乾清宫和坤宁宫是皇帝寝宫和日常处理政务的宫室,何治胜自然对冯紫英这番话心知肚明。

    “另外,立即命令人加强西苑门和灵星门的守御,如果守不住,也要尽量拖延时间,……”

    安排好这一切,冯紫英这才迅即赶到午门和卢嵩会和。

    冯紫英并不担心卢嵩。

    当万统帝选择了顾诚时,就意味着卢嵩已经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和内阁文臣们站在一起了,虽然他内心未必就愿意和文臣们走一条路,但他别无选择。

    张瑾这边的情况还算稳得住,但是隐隐从西面传来的声音,应该是四卫营已经发动了。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军营会怎么做,他现在心里也没数,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可以肯定的,这样突兀的地发动,万统帝和仇士本以及白莲教三方,未必就有多么默契,这就是己方的机会。

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五节 鏖战,出手(第一更继续求月票!)

    马进宝第一时间就接到了冯紫英的命令,神枢营总动员起来了。

    神枢营驻扎在积庆坊的太平仓旁边军营中,距离五军营驻扎的河槽西坊广平库、西城坊草场不算太远。

    阜成门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让马进宝很是恼怒,但是因为这是五军营的突然袭击,猝不及防之下,马进宝也没搞清楚形势,毕竟他是外来户,在没有得到上司的命令下,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但在接到冯紫英的命令后,马进宝就立即下达命令,全军总动员。

    三个营近万人兵马中除了一个半个营被击退从阜成门退回来,另外两个营都是满编在营中立即整装待发。

    按照冯紫英的命令,神枢营要立即封锁新开道街和玄武门里街这一线进行布防,彻底断绝五军营向宫城发起进攻的后路,迫使其有所顾忌,不敢恣意妄为。

    新开道街从最北面的德胜门西侧一直向南,中间接上玄武门里街一直到玄武门,中间主要有三个十字路口,一个是西直门大街与其交汇处,一个是阜成门大街与其交汇处,还有一个就是西长安街向西延伸的路口。

    神枢营动作很快,西直门大街路口很快就被其控制,并与向前推进的五军营一部展开交火,早有准确且态度坚决的神枢营很果断地击退了五军营这一部的进攻。

    但是阜成门大街交汇处则早就被五军营占领控制,马进宝接到的命令就是要夺回阜成门大街这个路口,截断五军营源源不断向西华门方向进攻的路线。

    冯紫英的命令声色俱厉,毫无回旋余地。

    马进宝是个纯粹的武人,从西北过来,很清楚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全靠冯紫英,失去了冯紫英的支持,他只能灰熘熘滚回固原那穷乡僻壤去。

    而且在担任神枢营指挥使之后,兵部装备都优先向神枢营倾斜,换装和士兵粮饷都是优先保障,单凭这一点,神枢营的上下都是斗志昂扬,一门心思想要在这场“平叛”战役中立下大功。

    尤其是丢失了阜成门之后更是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现在有上司做后盾,那更是嗷嗷叫着要一雪前耻。

    马进宝亲自率军沿着新开道街向南突破,双方在红罗厂、广济寺一带展开激战。

    凭借着悍不畏死的士气和战斗力,加上更胜一筹的火器装备,神枢营一直打到了阜成门大街上,才遭遇了四卫营从侧翼的进攻,双方开始在西安门外这一带展开混战。

    神机营的王成武部是来得最快的,得到消息之后,便从明智坊草场沿着东长安街一线向承天门勐扑过来,正巧遇上了从西面过来的五军营一部,双方立即在承天门和正阳门之间展开激战。

    紧接着王成虎部也从旧大仓那边增援过来,加上一直按兵不动的五军营贺虎臣部的突然反戈一击,顿时就把西长安街上的五军营肖克夏部和曲同盛部打了个措手不及,迫使二部向西退去。

    但是五军营雷祥坤部、鹿鸣松部、叶少凡部三部主力在四卫营杜可立部的支持下,已经突破了灵星门、乾明门和西苑门,直接打到了西华门下,与何治胜的勇士营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

    “杨肇基和土文秀他们呢?”看着漫天的硝烟和阵阵脆响的枪声,冯紫英瞟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天际,这一夜一晃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这一个白天才是最难熬的。

    “土大人的两部被封锁在了竹木厂那一带,仇士本是早有准备,命令土大人来增援西华门这边,结果却是设了一个陷阱,土大人率领二部刚刚走出军营不远,就遭到了熊经渐和赵剑秋二部的袭击,也幸亏土大人还有些防范,所以虽然遭遇了一些损失,但是还算是稳住了局面,只是被困在了竹木厂那一片了。”

    贺虎臣肩头挨了一箭,幸亏甲胃顶了一下,而且也是流失,所以只把肩头扎进去一寸,拔掉之后略有妨碍,但是不影响他指挥战事。

    “太初被仇士本的亲兵营拖住了,仇士本亲兵营战斗力很强,而且也全是自生火铳,训练有素,太初那一部被压在宝禅寺和大隆善护国寺一带打得抬不起头,能坚持住都很不容易了。”贺虎臣喘着粗气道:“大人,再这样下去,四卫营顶不住了,西华门就很危险了,旗手卫那边……”

    冯紫英摇摇头,“旗手卫不能动,杜可立就是等着旗手卫动,而且宫里边我估计皇上也有准备,年前皇上陆陆续续进了三四百内侍护卫,虽然内阁否决了一些,但是起码还是有二三百,我估计这都是皇上提前做的准备,我们还是有些大意了。”

    仇士本还是有些资本的,他手底下这几部联手四卫营把何治胜的勇士营打得有些招架不住,如果不是依托西华门上提前布置的防御措施,只怕就真的要被一举击破了。

    土文秀表现不尽人意,明知道仇士本有鬼,却还遭了对方的圈套,但冯紫英也知道自己有些强求了。

    土文秀毕竟是副手,在仇士本没有露出反相之前,他还得要听从命令,仇士本以镇压白莲教为名命令他率二部出动,他能不出动么?

    主动权在仇士本手中,随时可以发动袭击,土文秀能做到遭袭而不溃乱,已经很不错了,西北这帮甘宁兵总还算支棱了一下,没有太丢脸。

    “钱国忠那一部……”冯紫英现在还真有些吃不准现在的形势了,这个时候任何一份兵力都要动用起来。

    神机营指挥使钱国忠一直准备要调整,但迟迟未能定论。

    王成武、王成虎两兄弟带着自己手底下那帮人进入神机营之后,钱国忠的势力就被极大地削弱了,所以钱国忠对此极为不满,与王氏兄弟势成水火。

    戴权和梅月溪为此来找过自己,自己没有理睬,但是调整也搁了下来。

    自己原本是准备等到邝氏兄弟带兵进来到来之后才对神机营进行彻底改组,把钱国忠调整到卫军体系中去,但没想到现在钱国忠这一部居然也成为了一个胜负手了。

    等等,邝氏兄弟?

    冯紫英心中陡然一喜,自己怎么把这支军队给忘了?

    邝氏兄弟所率的陕西卫军不是前日就到德胜门外了么?

    他们是走陆路过来的,沿着黄河北上,走葭州、府谷,渡黄河从大同那边过来的。

    从年后就开始行军,前日才到京师城下,邝天庚来见了自己一面,自己只是吩咐他等着,这几日太忙,也没有来得及过问。

    事实上还能动的兵并不仅止于此,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但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冯紫英不敢轻易动用,因为这支力量的可靠性不好说,白莲教在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里都有渗透,自己如果贸然动用,弄不好搞成反戈一击,那就成了大笑话了。

    “你安排人立即出德胜门,传我的令去招邝家的陕西卫军进来,,命令他立即配合太初击破仇士本的亲兵营,走,我马上去皆凤宫!”

    皆凤宫位于紫禁城东北角,是最整个宫城最偏远的宫殿。

    赶到皆凤宫,梅月溪和戴权已经在宫门上候着了。

    看得出二人也都是惶惶不安,宫门上炮声枪声震天,整个宫中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和恐惧的情形下。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已经有一些嗅觉灵敏的人闻到了味道。

    冯紫英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一眼戴权和梅月溪,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见过珑太妃,戴总管,许久不见了。”

    “冯大人日理万机,寻常哪里会走到我们这等偏宫冷院里来。”梅月溪冷笑一声,恨恨地瞪视着冯紫英。

    眼下最凄惨的莫过于梅月溪和禄王,因为深受万统帝的猜忌,梅月溪和禄王现在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深怕在某一日不知不觉便暴毙于城中某一处角落里。

    禄王现在基本上都不敢离开青檀书院,毕竟在那里还是士林目光汇聚之地,无论是谁要动那里,都会引来无数关注,相对安全许多。

    梅月溪之前几度派人示好冯紫英,但是都没有得到多少回应,表兄钱国忠在神机营也极不如意,堪堪就要被褫夺神机营指挥使一职,经常在自己面前诉苦,可自己却又毫无办法。

    “那也不一定,咸若馆和慈庆宫我不也经常去?”冯紫英信口道:“关键是人家态度端正,知晓进退啊。”

    戴权也有些尴尬地苦笑,冯紫英这话当然是开玩笑,他一介兵部侍郎怎么会经常进宫?便是守卫的上三亲军也不能随便进宫。

    咸若馆是荃妃郭沁筠变成荃太妃之后的居所,慈庆宫是苏菱瑶变成太妃打发出去之后的居所,好歹也是在宫城内,冯紫英有几时能进来?

    更何况现在宫中皇上换了,并不太待见这一位。

    人家这话的意思是郭沁筠和苏菱瑶更懂事儿,更知趣,说梅月溪不懂事不知趣呢。

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六节 不择手段,纵横捭阖

    “冯大人言重了。”戴权替还气呼呼的梅月溪作答。

    “呵呵,我还真没言重。”冯紫英瞟了一眼依然用凶狠愤怒目光看着自己的梅月溪,姣好的面容并没有因为怒意盈面而变得不好看,反而多了几分别样的韵致,他悠悠地道:“看来我对青檀书院的安排还真的是太厚道了,真觉得皇上的手脚插足不到青檀书院?”

    一句青檀书院就立即让梅月溪悚然动容,脸色骤变,立即色厉内荏地问道:“冯铿,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懂么?”冯紫英剑眉一挑,皮笑肉不笑地道:“禄王如此聪慧大才,在书院里独占翘首,怕是很多人都不乐意见到他这般吧,会不会危及到人家世子日后的机会呢?兴许早些铲除后患才是最稳当的吧。”

    梅月溪和戴权齐齐动容,相顾色变,梅月溪更是急不可待:“冯铿,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听不明白?禄王若非有我特意安排对青檀书院的保护,早就一命呼呜了,还真以为他福大命大,无人敢碰么?”冯紫英语气转冷,眼睛眯缝,“好好想一想吧,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戴权略作沉吟,一拱手:“大人一片心意,我们自当理会,不过此番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当然有。”冯紫英点了点头:“我有意用钱国忠,但其表现不尽人意,此番枪炮声响,想必你们也听到了,皇上和内阁之争你们也约摸知晓,但这不是外人能介入的,所以我现在需要钱国忠的态度。”

    梅月溪和戴权都明白了此番冯紫英前来的目的意图了,都没有做声。

    先前钱国忠已经隐约透露了皇上在拉拢他的意思,但是他一直犹豫不决,没拿定主意。

    从梅月溪的角度来看,这绝不是一个好主意,万统帝如果在对内阁的交锋中胜出,只会让其占据优势,那禄王日后想要继承大统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万统帝只会让他的儿子们继位,绝无可能让给永隆帝这一支。

    现在内阁和万统帝斗法,僵持不下,起码禄王还有几分希望。

    此时的钱国忠未必会完全替梅月溪着想,哪怕二人是表兄妹关系,除非能确定禄王日后能铁定入继大统,但这谁能保证?

    “但此时我和钱国忠之间很难有信任,所以我需要珑妃你给钱国忠去带话,让他了立即对五军营动手,那么我就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冯紫英的话把梅月溪给气乐了,她忍不住嘲讽道:“这么说冯大人你来求人,倒是变成了给他一个机会了?”

    冯紫英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戴权,才落到梅月溪脸上,“我若不给他这个机会,那你觉得钱国忠的神机营指挥使又能干多久呢?无论结果如何,他这个神机营指挥使都会走人,我能给他的是另一个去处罢了。或者你觉得皇上占了上风之后,就会对禄王和你有利?”

    一句话就把梅月溪堵得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万统帝一旦对内阁占据上风,禄王的局面只会更糟糕。

    “若是钱国忠愿意为大人效力,大人日后又当如何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呢?”戴权就要现实许多,他很清楚朝廷不会允许继续在神机营指挥使位置上继续干下去,但是作为为冯紫英卖命的交换条件,总得有一个好去处才行。

    冯紫英略作思索,便答道:“他会和土文秀交换位置。”

    戴权和梅月溪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个安排不是不可以接受。

    虽然神机营是指挥使,但是这个指挥使手中只有三营兵力,现在神机营王成武、王成虎兄弟各领一营兵,事实上钱国忠只能掌握自己最心腹的一营兵,聊胜于无。

    如果去了五军营,那就不一样了。

    虽然去了五军营只能当指挥同知,但是五军营是十二个营的编制,哪怕作为大将掌握一半兵力,也还有另外一半编制可供发挥。

    当然这要看你钱国忠自己本事有多大了,但无论如何这算是给了你一个舞台了。

    “大人的意见我们可以接受,但大人如何保证……”戴权顿了一顿,“老奴知道大人信誉良好,口碑极佳,但是这等事情……”

    冯紫英也知道这种情形下很难让对方完全信服,真要到了事后,自己翻脸不认,钱国忠和眼前这二人也毫无办法。

    “那你们想要如何保证?”冯紫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这种事情全靠相互默契,但他和钱国忠没有多少往来。

    梅月溪和戴权耳语几句后才嫣然一笑:“既如此,那大人可否将你腰间玉佩交与本宫,也算是一个印信,若是大人……”

    冯紫英笑了起来,自己腰带上这枚玉玦自己已经随身携带多年了,乃是母亲赠予自己的成年纪念,没想到却被眼尖的梅月溪给盯上了。

    想了一想,冯紫英取下玉玦在手里掂了掂:“珑妃,我可没习惯把随身饰物送给男人的习惯,……”

    “那交与本宫总没有问题了吧,……”话一出口,梅月溪才意识到对方和自己的话语有些语病,玉靥飞红,瞪了对方一眼,“本宫暂时予以保管,若是日后……”

    “日后可千万别不还给我了,这可是我贴身之物。”冯紫英似笑非笑。

    梅月溪那玉靥霞飞,加上那勾魂荡魄地一瞥,还真有些让人心猿意马。

    再联想到宫里边传言说这梅月溪身怀名器不亚于郭沁筠,正是二人在床笫间的争锋斗法,才活生生把刚四十出头的永隆帝身子给弄得只能给不近女色了,估计这真的此言不虚了。

    连戴权都觉得怎么这画风一变,先前二人还争锋相对互怼不已,现在怎么就有点儿打情骂俏互撩的感觉了呢?

    梅月溪银牙咬碎,都说这冯铿好色如命,胆大包天,没想到还真如此,他说他经常去慈庆宫和咸若馆,难道真的和苏菱瑶与郭沁筠二人有染?

    “哼,谁要你这等无聊之物,也不过就是怕你口是心非……”梅月溪气哼哼地顶了一句。

    “呵呵,二位,这信物一说也不过就是安心罢了,你们带话给钱国忠,之所以之前不用他,那也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主动表现,时移势易,人人都在自我表现争取,莫非他觉得天下就只有他才是任务,那官帽子就该他戴不成?现在我给了他机会,就看他自己如何表现了,指挥同知也好,日后外放去边镇也好,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冯紫英将玉玦取下,走到梅月溪面前,牵起梅月溪的手,放在对方手里,看得一旁戴权目瞪口呆,梅月溪又羞又恼,冯紫英却满不在乎。

    戴权震惊之余也是有了几分思索,冯紫英表现出来的强势霸道到真还有些不一样的风范,比起那些成日里道貌岸然却只会含糊其辞的文臣强太多了,和这样的人合作,他更踏实。

    “记住,要快,半个时辰,我要看到钱国忠亲自率领他那一部神机营出现在战场上!”

    丢下话,冯紫英扬长而去,只剩下戴权和梅月溪二人面面相觑。

    “戴权,你觉得呢?”

    梅月溪手里紧握着还有几分热度的玉玦,贝齿轻咬红唇,鬓间乌发在寒风中飞舞,沉声问道。

    “以老奴之意,冯铿之语还是可以信赖的,钱国忠纵然坐不了神机营指挥使的位置,也还可以有其他选择,反倒是皇上的心思,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们,无论是禄王,还是钱国忠,都绝不可能是他能接受的,纵然现在许以厚利,但日后翻脸的可能性更大,起码冯铿的信誉要比皇上强得多。”

    戴权的话语坚定了梅月溪的信心,但是她随即又道:“但据我所知,冯紫英似乎和郭沁筠走得很近,他刚才说经常去咸若馆虽然是虚言,但是郭沁筠经常去崇玄观小住,其间曾经和冯紫英在观中见过面,你说他莫不是更看好张骦不成?”

    戴权略作思索,摇了摇头:“不管他和荃太妃是虚以委蛇还是真看好恭王,老奴觉得现在都要过了这一关才行,何况娘娘就真的惧怕和荃太妃一拼么?走到最后一步,只能有一人上位,娘娘要有抱着有我无她的决心,才能有机会在最后胜出,在此之前,无论什么付出什么努力都是值得的,……”

    梅月溪似乎听出了戴权话语里隐藏的含义,微微意动,“戴权,你这么看好冯紫英,他就那么值得我们能去押注?”

    戴权叹了一口气,“老奴自太上皇以来接触之人不知凡几,但是真正如此年龄却还有这般魄力手腕之辈,屈指可数都说不上,若是武人也就罢了,但他却是一个文臣,呵呵,文臣,素来以心思慎密考虑周全为先,但却往往少了几分决断和杀伐之气,可争王夺位,要的就是果决杀伐,或许他能为我们带来几分不一样的希望呢。”

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七节 上下其手,多管齐下

    冯紫英绕出午门,在大周门前接到了叶向高、方从哲、齐永泰和李三才、张怀昌等人。

    很显然,四人还没有真正接纳汤宾尹和缪昌期二人,像今日这种万统帝勾结仇士本的突然发难,打了内阁一个措手不及,谁敢说这里边有没有汤谬二人做内应使坏?

    “紫英,情况怎么样?”叶向高穿着还算整齐,但是方从哲、李三才都有些衣冠不整,显然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他们都有些惊慌失措。

    “战事主要集中在西面,西华门战况激烈,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守不住,五军营兵力太雄厚了,何治胜的勇士营那点儿人马不够看,而且四卫营又趁机作乱,张瑾的旗手卫不敢轻动,……”

    冯紫英话音未落,张怀昌已经接上话:“旗手卫不能动,万一仇士本声东击西,大周门这边一破,那就危险了,我已经让稚绳出城去了通州,定边卫和神武中卫正在进行整训,凑合拉来用一用。”

    “怀昌公,定边卫那点儿人马填牙缝都不够,神武中卫的人马十日前就去香河与营州前屯卫合并整训去了,训练司的人还要去检阅呢。”

    冯紫英的话又给张怀昌浇了一盆冷水,连忙问道:“定边卫的人还在吧?有点儿算点儿。”

    “定边卫只有一千多人,今年的招募还没有开始呢,前期定边卫都补充到蓟镇军去了。”冯紫英摇摇头:“都是些老弱病残,准备新兵招募进来就要把这批人脱籍的。”

    听得张怀昌和冯紫英的对话,内阁四人都是满脸阴沉,方从哲忍不住道:“怀昌,紫英,城里边难道就没有其他可用之兵了么?前期内阁不是就让你们对京营和上三亲军进行调整么?都这么久了,为何还是出了这么大的状况?”

    也难怪方从哲生气。

    在他看来前期朝廷对兵部很是优遇,不管是粮饷,还是人事权力,都几乎给予了满足,这还是抢在了万统帝登基之前就开始动手做的。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出了这么大的差池,弄得如此被动。

    他是寅正被人叫醒,从宅中后门逃出来的,在路上险些就被五军营的士卒堵住。

    好不容易在护卫的保护下,从干石桥边上走小巷子,绕道马巷胡同狼狈逃窜。

    没敢走西长安街,而是直接到了绒线胡同才悄悄往东跑到龙禁尉衙门后面钻过来。

    那一片已经被王成虎的神机营控制了,还算安全。

    现在他在安富坊的宅子已经被五军营给围了,一大家子都被堵在了宅子里。

    虽然不信五军营就敢祸及妻儿,但是堂堂次辅,居然在京师城中被撵得屁股尿流地逃出来,如何不让他感到丢脸和愤怒。

    张怀昌和冯紫英都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哪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容易?

    京营三大营,五军营三万多接近四万人马,神枢营和神机营各有近万人,一共是接近六万人马,加上上三亲军一万多人,一共是七万多人马,这就是守御整个京师城乃至皇宫的主要军事力量,或者说这就是前朝所称的禁军。

    这些人里边,虽然京营经历了三屯营一战后重建力度比较大,但是兵员仍然大多来自那些被宰赛放回来的降卒,加上补充兵员也是来自周围卫军,所以人事关系极其复杂,几乎就集中在京中。

    人事调整,不是说你换几个指挥使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就行了的,中低级武官你不换的话,光是武将换了,一样指挥不动。

    所以冯紫英才会煞费苦心的借着新皇未立的契机采取第一步大动,大家也不敢太过反对,然后是小步慢走,而给一些人留有余地,大家也就忍了,再是第三步调整到位。

    应该说这么做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可以说除了五军营和四卫营各有特殊原因无法一步调整到位外,像神枢营、神机营、旗手卫和勇士营,都基本稳定下来。

    当时冯紫英也考虑等到邝氏兄弟带兵进京就把钱国忠与土文秀交换,土文秀来担任神机营指挥使,但把那两营甘宁军留在五军营中,另外从把祁秉忠的侄儿祁永孝从西北军中调入五军营担任指挥佥事来统率土文秀带进京中的这两部人马。

    这样一来,邝氏兄弟一部进入神机营替换钱国忠部,神机营就牢牢掌握在手中。

    五军营也掺了沙子,祁永孝还可以再带一部人马进来,这样五军营自己就能控制住五部人马,加上钱国忠带过去这一部,可以进一步稀释仇士本的影响力。

    想得很好,但是人家也没有等着你来一步一步把绞索勒紧,第三步尚未完全走到位,现在就直接掀了桌子了。

    还是惊魂未定的李三才听到方从哲指责自己分管的兵部,才稍微定了定神,接上话替张怀昌和冯紫英分辨。

    “中涵兄,也不能怪怀昌和紫英了,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之前谁会想到白莲教渗透五军营如此之深?刑部和龙禁尉最初的调查也只是说会牵扯到京营和上三亲军,对了,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也一样,谁又能想到仇士本这么快就倒向了皇上这边,……”

    “如果没有土文秀带进来的两部甘宁军和贺虎臣、杨肇基这两部,只怕五军营早就打进西华门了。上三亲军本来也就不是为了对付五军营这样的军队的,原本是防止京中类似于白莲教这样的乱贼盗匪冲击宫禁的,上三亲军加起来才不过两万来人,可五军营一军就是接近四万人,而且战斗力也没法相提并论,怎么比?”

    李三才倒是说了几句公允的话,方从哲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要求过高了,不在做声,而叶向高也才重入正题:“怀昌,紫英,现在情况怎么样?”

    张怀昌目光望向冯紫英,她也是得到冯紫英遣人来送消息才知晓一夜惊变的,但他相信既然冯紫英派人来送信,那么肯定也同步采取了应对措施了。

    “现在关键还是五军营的主力正在猛攻西华门,虽然何治胜的勇士营暂时还能依托西华门一线的宫墙守一阵,但是我估计时间不会太长,最多今日正午就会沦陷。”冯紫英语气不变,“我已经让人传令去最近的蓟镇驻军,估计今夜能有一部分兵力能赶到城下,但是我们未必能坚守得到那个时候,一旦五军营进了宫城和皇上汇合,只怕我们的命运要么致仕,要么就是诏狱了。”

    致仕也好,诏狱也好,在座众人倒也不惧,无论万统帝重夺大权之后怎么做,在座众人的性命是无忧的。

    这就是文臣的好处,哪怕在座众人全数被抓获入狱,但最终都会被赦免。

    大不了这一朝别想出仕了,但是内阁和七部都察院还不是得士林文臣来运转,顶多也就是汤谬二人变成首辅和次辅罢了。

    不过在座众人当然不甘于走到那一步,现在也还没有到束手就擒的地步。

    “就这?”张怀昌不满地道:“这不够。”

    “另外陕西卫军一部前日抵京,还在德胜门外,原本我是考虑用起替代神机营钱国忠部,我也遣人去传令,让其从德胜门入城,会同杨肇基合击仇士本的亲兵营,力争抢在勇士营溃败之前击垮仇士本亲兵营,迫使其抽兵守自己的后路,……”

    冯紫英当然不止于此,“还有,我也找人去见了钱国忠,许诺此次事了,让其出任五军营指挥同知,让其率部倒戈攻击五军营后路。”

    这就让在座众人都来了兴趣,李三才忍不住道:“只管答应下来便是,但钱国忠会干么?”

    冯紫英苦笑摇头:“不好说,之前本来就是要撤掉他的,现在局势如此又要用他了,他难免心有怨气,也会踌躇,一半一半吧。”

    “还有么?”李三才意犹未尽,“现在一切能用起来的都要用起来,不要有什么顾忌,什么条件,都可以先答应下来。”

    “还有就是四卫营高文秀那里。”冯紫英沉吟着道:“高文秀虽然是跟着杜可立跑的,但毕竟没有杜可立那么怨气大,更多的是被动跟着杜可立,若是有人能找到高文秀,劝其反正,那四卫营内乱起来,五军营要想打下西华门就得多耗时间了。”

    叶向高看着冯紫英,一字一句地道:“谁能说动高文秀?”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去请忠顺王出面试一试,他和高家来往密切,临昌伯高家也是在忠顺王介绍下入股了太和银庄,……”

    “哦?”这些武勋内里乱七八糟的关系,也只有冯紫英这种武勋子弟才搞得明白,文臣中几乎无人关注这些,叶向高点了点头:“你去和忠顺王爷说,此事之后我们的承诺不会变,让他尽管放心。”

    冯紫英也明白这是给自己吃定心丸,让自己放心,忠顺王那边未必信任内阁,但自己的话他却能信。

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八节 富贵险中求,提头搏三代

    邝天庚感觉到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一来就赶上了这样的立功表现机会,怎么不让他们几兄弟感到兴奋莫名。

    邝天庚当然知道在京师城内所谓平叛平乱不简单,但作为从波罗寺寨一帮叛军混到当下这种可以入京充作上三亲军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不就是提着脑袋耍一回么?邝家兄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富贵险中求,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帮在榆林边墙上连肚子都填不饱随时可能饿死在那黄土山谷中的穷鬼贱民,能够在京师城里来死一回,那都是抬举他们了。

    一旦搏命成功,那就是荣华富贵和日后儿女子孙都能一辈子留在这京师城中改变命运,就凭这一点,死上十回都值得。

    入京并没有带太多人马,两千不到,折让邝天庚在选人的时候也是优中选优,敢亡命卖命的,家里没有牵挂的,有些武艺能征惯战的,兄弟几个的就只能来一个,这几者兼具的才能被选入,这也在内里引起了很大的矛盾。

    没办法,谁都想来京城,谁都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最佳机会。

    无论邝天庚怎么给留下的兄弟们许诺,还是留下了不少遗憾,这也让邝天庚暗自发誓,只要有机会一定要让剩下的兄弟们都混到京中来。

    没想到刚一入京,机会就来了。

    只要有人造反,那就再好不过,尤其是听说是五军营造反,那更好,解决了他们,五军营这些位置就能空缺出来,岂不是还怀着无尽遗憾和失落的那些兄弟们的最好机会?

    想到这里,邝天庚就恨不能造反的人越多越好,自己就可以带着兄弟们杀尽一切可以为日后兄弟们进京带来“编制”的人。

    带路的人是龙禁尉的人,对整个城区内的路线十分熟悉,领着一千七八来自西北的士卒从德胜门大街穿过发祥坊,迅猛无敌的沿着积庆坊这一线冲了过来。

    整个京师城已经有些乱起来的迹象,尤其是西边这半个城,从德胜门一进来就能看到西面和南面天际燃起的浓烟,很显然是乱军在开始焚烧屋宅,制造混乱。

    “邝大人,再往前就是战场了,五军营的亲兵营正在和杨大人的一部激战,这几条街巷都乱成一团,再过去就会有遭遇战了。”

    龙禁尉这名番子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刀枪无眼,流弹流矢可不管你是哪边的,稍不留意就得要把命送。

    邝天庚稳了稳心神,仔细打量着前方,火枪声不绝于耳,宛如炒豆,自己这一千多人只有不到三百支火铳,而且还是普通火铳,剩下的一千五百人中刀盾兵一千二百人,长矛兵三百人,单轮装备来说,的确有些寒碜,不过邝天庚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兄弟,那边是什么?”邝天庚指着西面漕河问道。

    “那是漕河。”番子随口答道,“过去就是北大桥,然后就是南大桥,王贵桥,一直可以通到帝王庙。”

    “那我们可以沿着漕河冲过去么?”邝天庚舔了舔嘴唇,他发现漕河一线防御并不严密,但是在皇墙北大街这一线双方激战很凶,要过去的话,自己这点儿兵不够看。

    “啊?沿着漕河过去?!”番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这个有些二愣子气息的家伙,“可是漕河西面就是广平库和西城坊草料场,那里可是五军营的营地,他们应该还驻扎有军队在里边,你们若是过去,就极有可能遭遇两面夹击啊。”

    “哼,仗都打起来了,我就不信五军营的人还能坐得住守在营寨里,真要有一营兵在里边,我也认了,我们从漕河过去,是不是可以绕到红罗厂背后?”邝天庚记忆力很好,那番子大概和他说了一下各自方位,他就能记住大半。

    番子想了一想,摇摇头:“不行,红罗厂在街东面,街西面是圣祚隆长寺,现在大的最激烈的地方就是红罗厂一带,但是是在街东面这一片。”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拿下圣祚隆长寺,越过街道就能进攻红罗厂了?”邝天庚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打过去,那他就要搏一把。

    “应该可以。”番子点了点头,“邝大人,你要考虑清楚,真要从漕河过去,弄不好就要被五军营围死在里边,我倒是简单,钻进民宅里就能脱身,你们这两千号人,那可能就要被关门打……”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儿不对,番子没说下去,但是话语意思邝天庚却明白,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邝天庚声音充满了嗜血气息。

    “既然来了,那就该提着脑袋走一遭,否则还不如就躲在城外边苟活,就辛苦你了,咱们这帮兄弟穷惯了苦惯了,不怕死,就怕穷和穷,这等机会都交到我等手上,我等还不抓住,我估摸着我们会后悔一辈子,走吧,刀山火海,咱们都要闯一遭!”

    见邝天庚下了决心,那番子倒也佩服这帮西北来的兵如此悍不畏死,点点头:“那行,你让一队人跟着我,从漕河东面走,西面去几个人盯着,一旦有变,可以让火铳手先行阻击,赢得时间。”

    邝天庚这才满意地一扬手,“好,此番事后,邝某交你这个朋友了,走!”

    一千八百人哗啦啦散成了三队,前轻后重,黑压压地向着南面猛扑过去。

    杨肇基和仇士本亲兵营的对战从一开始就打得相当血腥,双方都是清一色火器,而且都是自生火铳,可以说,这就是勇气、韧劲儿的比拼,就在这无数宅院和小巷里,双方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杀。

    战斗持续了三个时辰了,双方损失都不小,但都难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可局面却对杨肇基方面很不利,毕竟五军营主力已经围住了西华门,只要攻入宫中,那么局面可能就会陡转。

    杨肇基或许不清楚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但是他知道如果不击溃眼前这帮拼死不退的亲兵营,自己便难以增援西华门,可就这短短千步之遥,自己却无法突破。

    仇士本的亲兵营战斗力也是在五军营中数一数二的,尤其是依托这种宅院小巷,迅速将这场战斗打成了大周有史以来第一场热兵器巷战。

    无论是哪一方要想取得决定性的突破都不容易,穿插、包围与反包围之间的故事不断上演,但谁都无法赢得最后一击。

    这个局面一直到邝天庚率队从圣祚隆长寺里冲出,以三个箭头的方式插入仇士本亲兵营后方,这场血肉磨坊战才进入尾声。

    亲兵营显然没有想到会突然有一直生力军从自己背后插了一刀,而且这只生力军还是以刀盾和长矛为主。

    在这种巷战和宅院战中,刀盾兵的近战优势更是得以凸显,以盾护身,一刀开路,而火铳的束手束脚和射击繁琐就成为巨大劣势,使得胜利天平迅速向杨肇基这边倾斜了。

    亲兵营的轰然崩溃,也标志着整个西城北面的战局出现了一丝缝隙。

    杨肇基部和邝天庚部汇合后,立即向着西华门侧翼方向发起猛攻,也让正在和土文秀部激战的五军营一方出现了溃乱松动的迹象。

    感觉到局面哪不对的仇士本只能抽调出一部预备队,来拦截这支从背后杀出的生力军,但先机已失。

    眼见得进攻一缓何治胜也是精神大振,也幸亏有贺虎臣部增援及时,否则西华门早就丢失了。

    即便如此,面对四五倍于己方的叛军进攻,何治胜哪怕是在甘州也一样面临过这样的战局,还是感觉到有点儿吃不消了。

    也幸亏在最后关头敌人士气的一挫,攻势放缓,才让他能挺过这一关。

    钱国忠早已经率领自己本部进入到了宝钞司一线,距离西华门只有咫尺之遥,但是面对仇士本越来越急迫的催促,他却一直没有加入战局。

    一直到现在,他才打定主意。

    即便是仇士本他们攻陷西华门又如何?勇士营还可以退守御酒房和武英殿一线继续战斗拖延时间。

    而钱国忠可以看得出五军营的士气正在肉眼可见的下降。

    一直叫嚷着“清君侧,诛奸臣”,但是皇帝却迟迟未露面,这也给五军营将士带来了很大的心理负担。

    要知道他们这是在攻打皇宫,而和他们对战的是上三亲军的勇士营,哪怕四卫营加入己方,一样难以让士卒们释怀。

    仗达到这个时候连西华门都没拿下,皇帝也不露面,钱国忠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选择了,再不做选择,那人家就不会给自己机会了。

    伴随着钱国忠一声怒吼,神机营这一部突然从南翼向正在猛攻西华门的“友军”发起了致命一击,立即就导致了整个四卫营的率先崩溃。

    本身四卫营的战斗力就最弱的,全凭熟悉地形协助五军营作战,被这背后一刀直接就给插崩了,也直接把五军营带垮了。

癸字卷 第五百七十九节 将计就计,形散神不散

    高文秀果断地反水出手将杜可立生擒拿下,这一幕也是让钱国忠更庆幸自己选择正确。

    四卫营的反水加溃散,导致其南翼打开,钱国忠趁势发起猛攻,直接导致了五军营对西华门的攻势彻底失利,进而演变成一场溃退。

    而此时从北面夹击而来的土文秀二部加上杨肇基、邝天庚部也趁机发起猛攻,五军营各部再也支撑不住,一路沿着阜成门大街和新开正街败退会五军营的营中。

    一直到酉正,天色泛黑,整个城中局面都尚未平定下来。

    整个五军营残存主力退入了广平库和西城坊草场一线大营中据营而守,而五军营的土文秀二部、杨肇基和贺虎臣部,加上邝天庚部和神枢营、神机营将五军营主营牢牢围住。

    但是流落在五军营主营外的五军营溃军士卒起码还有上千人,他们慌不择路,索性四处烧杀掳掠,在城中制造混乱,再加上一些白莲教众趁机上街闹事,更是引发整个西边半城的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勒令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出门清剿这些叛军,在此之前他是坚决不允许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出营,眼见得局面都要控制下来了,万一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又出点儿什么幺蛾子,让五军营趁机又反攻倒算,那才是麻烦,他宁肯让城中多乱一段时间,无外乎就是多损失一些罢了,也要让局势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还未到亥时,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亲自率领骑兵赶到了城下,冯紫英请示了内阁诸公之后,才让二人入城,亥正,孙承宗率领定边卫一部也赶到了城下入城。

    冯紫英躺倒在兵部公廨里静室炕上呼呼大睡,大局已定,自然就交给张怀昌和孙承宗他们去处理后事了。

    至于说白莲教在张翠花及其几个核心部属都被捕之后就翻不起多大风浪来了,尤其是大军纷纷入城,白莲教还要头铁的掀起叛乱,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冯紫英是真的困乏不堪了。

    本来昨夜就在惜春身上折腾半宿,刚入睡不久就被叫醒,然后一直操劳到现在,饶是他身强力壮,也有些吃不消了。

    后续事情交给张孙二人去,功劳也不能一个人挣完了。

    本想回府里去睡,想一想人家张怀昌那么大年龄,加上一帮内阁阁臣们都在文渊阁和公廨里,连抱病不起的刘一燝都赶到公廨来了,自己还要回家抱着女人睡觉,未免就有些太猖狂了,所以也只能就在公廨里将就睡一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后半夜寅初二刻,冯紫英才迷迷瞪瞪的醒了过来。

    侧耳听了听,都还是能听见偶尔响起如爆竹般的枪响声,足见城里边的局势尚未完全平定下来。

    整个京师城已经戒严,任何人非得特令不得上街。

    那些溃兵现在正在被逐条街巷的搜查清剿,这些活计交给巡捕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足够了。

    摇了摇头,还有些昏昏沉沉。

    昨夜睡了可能不到半个时辰,相当于没睡,这两天一夜没睡,还在女人肚皮上消耗了不少,加上今日的劳神操心,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真有点儿乏了。

    喊了一声,宝祥钻了进来。

    “三姐儿呢?”冯紫英咳了一声,“给我沏杯茶来,渴了,端点儿点心过来,也有点儿饿了。”

    “三姨奶在外边儿呢,和李大人他们还在公廨门上看北边儿呢,还没消停下来。”宝祥一边沏茶,一边回话:“几位奶奶都让人来问爷的情况,小的都一一说了,府里边也没怎么受到骚扰,就是门前过了两队兵,也没停就走了。”

    冯紫英也怕出事儿。

    这一打仗,乱兵来了,可不管你什么尚书侍郎的,自己屋里如花美眷一大堆,真要被乱兵盯上了,那才是欲哭无泪。

    所以他把几十名护卫都放在府里,只带了李桂保和尤三姐出来,还专门叫人通知倪二让倪二带了百十号人在三爵街那边候着,寻常一两百号乱兵还真攻不破冯府。

    “外边情况如何?”冯紫英靠在炕上。

    等到茶端上来,烫嘴,不能喝,但是袅袅浮起的水雾熏在脸上,那股子清新劲儿也能让脑袋没那么昏沉了。

    “孙大人出去了,好像是去五军营大营处去了,张大人在公廨里,刚从文渊阁那边回来,好像待会儿还要去文渊阁那边,刚才还让人来问爷您醒了没有,我回了还没醒,那边也说别叫醒您,让您多睡一会儿。”

    宝祥跟着冯紫英这么多年了,对这衙门里边很多情况也了如指掌了,谁在哪儿,谁该往哪儿走,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都八九不离十,知晓一个大概。

    “哦?怀昌公遣人来了?什么时候?”冯紫英听说张怀昌都还在公廨里没睡,一骨碌翻身起来了。

    估摸着内阁那边也还没睡,现在局面是勉强控制下来了,但是城里边上千溃兵,要一一清理干净,估摸着还要一两天才能处理完毕。

    “就一盏茶工夫之前。”宝祥回答道。

    “伺候我穿衣。”冯紫英起身,虽然很不习惯男人伺候穿衣,但这在公廨里,也懒得去喊外边看乐子的尤三姐了,这丫头越看越混着像个保镖身份了。

    穿好衣衫,抿了一口茶,冯紫英才走出门往张怀昌那边去了。

    一夜下来,张怀昌就像老了几岁,眼袋一下子就浮了出来,脸上老人斑更是明显,见冯紫英进来,示意冯紫英入座。

    “不行了,年龄大了,经不起这样熬夜了,明儿个我得好好回家休息一下,就交给紫英你和稚绳了。”

    “放心吧,出不了大事儿了,稚绳兄或者我,随便哪个,一个人就能把后续事情给处理下来,不就是仇士本龟缩在五军营大营里负隅顽抗,寻摸着看看皇上能不能给他一个大赦么?呵呵,笑话,皇上能承认他和仇士本有约?”

    冯紫英笑了笑,“杜可立无声无息就被人刺杀了,还在那么多人看押下呢,都推到白莲教身上去了吧?”

    杜可立被高文秀拿下之后,立即看管起来,但是没等到龙禁尉的人去接手,就在路途上就被刺客击杀,刺客也当场毙命,就有这么蹊跷。

    押送路线都是临时定的,而且还是走的宫里边,然而这种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让内阁诸公和张怀昌以及冯紫英都感到震惊。

    张怀昌笑了笑,“还能怎么样,非得要皇上承认他和仇士本、杜可立有约?谁会承认?没见乾清宫那边也说姓苏的就是白莲教徒么?跟了从元熙二十年时候就跟着皇上的老人,都成大总管了,居然是白莲教里的人?荒唐啊。”

    冯紫英也哈哈大笑:“这可说不清,皇上那边都说姓苏的是白莲教徒了,那肯定就是了,金口玉牙,说是就是啊。”

    “嗯,仇士本还在痴心妄想,再拖两日他就明白了。”张怀昌眼神阴冷下来,“他也给稚绳递了话,说也是奉命如何如何,身不由己怎么地,……”

    “奉命?身不由己?”冯紫英也收敛了笑容:“奉谁的命?大周军队之令只出一端,那就是兵部,其他任何人任何部院都无缘对军队下令,他仇士本当了这么多年的神机营指挥使,现在变成五军营大将,反而不明白了,越活越回去了?找这种理由,不嫌太苍白了么?”

    “嗯,不过就是这个理由想得到赦免吧,你怎么想的?”张怀昌摇摇头:“这一仗可是把咱们害得不轻,这京中诸军算是又被给打烂了,五军营经此一役,又得要全部推倒重来,四卫营废了,勇士营残了,只有旗手卫还算齐全,神机营和神枢营都损失不小,这相当于要把整个京营和上三亲军重建,可恨啊。”

    的确,这一仗打下来,五军营仇士本嫡系八部不能用了,而其余四部损失也很大,相当于要重建,神机营神枢营也损失不小,也需要补充许多,而上三亲军四卫营没了,勇士营在承受了五军营这一天多猛攻之后,也所剩无几。

    这一仗下来,前期花了不少心思补充起来的各部,就又打了水漂了。

    “补充兵员倒是简单,西北军现在不是不好拆解处置么?正好填补进来,绰绰有余呢。”冯紫英随口道:“就算是这样,西北军都还有四五万没个去处呢。”

    张怀昌看了一眼冯紫英,“紫英,这可是你说的,一下子就把令尊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西北雄师给拆解了,你也不怕令尊生气发怒?”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冯紫英淡淡地道:“家父也五十多了,还能干得了几年,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趁早回家替我带孩子吧。”

    张怀昌点点头,其实他也就是这个想法,正好将西北军拆解了,来填充京营和上三亲军,剩下几万人在考虑塞入东江镇中,这样也算基本上把这样一个尾大不掉的军队给消化掉了。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节 以退为进,后手安排

    不过拆解西北军简单,连冯紫英都是这个态度,想必冯唐那边工作就好做一些了。

    可冯唐如何安排,却是一个难题。

    原本孙承宗举荐由冯唐出任宣大总督兼宣府镇总兵,张怀昌也倾向于赞同,但这个建议在内阁被卡住了。

    内阁的担心并非无因。

    冯家在大同势力本来就大,如果西北军都被带到宣府、大同和山西三镇去充实,那冯家的影响力就太大了一些,这不符合朝廷的意图。

    哪怕从现在来看是一个好举措,可以极大弥补袁可立平叛不利带来的局面,但后患却不小。

    宣府镇得到牛继宗的老宣府镇补充,情况略好,但是大同镇和山西镇却是之前受创甚大,急需具有战斗力的军队充实。

    尤其是山西镇柴国柱那边一直不能恢复元气。

    山西镇原本编制九万多人,现在只有四万多人,而且不少还是刚从卫军补充来的,战斗力极为不堪。

    为此柴国柱意见很大,以至于在平定山西乱军和丰州白莲入侵这一战中也打得相当艰难,导致整个山西乱局迟迟不能扭转。

    这也让山西巡抚袁可立十分不满,两度上奏兵部和内阁,要求撤换柴国柱。

    同样山西镇总兵柴国柱也是上书抱怨,认为朝廷太过看重宣府和大同二镇而忽略了山西镇,将牛继宗和老宣府军和孙绍祖的老大同军残部都原路返还补充宣府镇和大同镇,唯独受创一样巨大的山西镇却无人问津,可现在承担平叛的主力却是山西镇。

    如果西北军裁撤充实山西镇,可以一下子就让山西镇恢复到极盛时期,甚至还绰绰有余。

    但是朝廷却不愿意这么做,就是担心西北军充实进山西,会让冯家在宣大三镇的影响力太过巨大。

    后来张怀昌也考虑接受柴恪的建议,让冯唐接替忠惠王接任京营节度使,但现在西北军如果要充实进京营和上三亲军,冯唐就不能担任京营节度使了,这种情形下让冯唐去担任一个不兼任宣府总兵的宣大总督,张怀昌觉得是可行的。

    “紫英,你考虑一下下一步对整个京营和上三亲军的调整,我估摸着这一轮事儿之后,你怕是在兵部也呆不了多久了。”张怀昌平静地道。

    “哦?这么快?陆军军官学校刚开始组建,水师军官学校连址都还没来得及选,朝廷就这么不待见我?就要撵我走人了?”冯紫英笑着道。

    张怀昌也有些不悦。

    这边事情尚未处理完毕呢,内阁那边就觉得冯紫英权力有些太大了,直接调动蓟镇兵马而不通过蓟镇总兵,这是一点。

    这一次出这么大的事儿,内阁,包括李三才在内,也有些丢锅的意思,认为冯紫英前期安排布置失当,才会酿成四卫营杜可立出事。

    连刘一燝现在都跳出来踩一脚,认为冯紫英在处理白莲教的问题上太过粗暴强硬,而且手伸得太长,直接干预起刑部和龙禁尉权责内的事务来了,才会酿成白莲教被人利用。

    总而言之,现在朝中暗流涌动,对冯紫英风头太劲不满者都开始露头,借着这一次京师城内的叛乱而冲着冯紫英来了。

    见张怀昌没有作声,冯紫英也隐约感觉到一些什么,点了点头:“怀昌公,我也知道这一次仇士本叛乱我有责任,杜可立那里我该果断一些,另外仇士本和皇上走到一起我有预感,但是没想到走得这么快卷得这么深,是有些疏忽大意了,……”

    张怀昌摆摆手,“不管你的事儿,要说有责任,那也是我这个当尚书的首当其冲,不过紫英你现在风头太盛,京中都有些容纳不下了,出去避避风头,未必是坏事。”

    冯紫英已经猜到了一些,眨了眨眼,“怎么,六吉公又来信抱怨了?这才三月没到呢,不是说让他在那边呆一年么?好歹那边还是他老家呢,就呆不住了?”

    “你小子,倒是反应够快,没错,我之前去了文渊阁,诸公的确有意想要让你去接替六吉公,当然,不会是现在,我只是先和你说一说,让你有点儿心理准备。”

    见冯紫英反应如此之快,而且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满或者愤怒的情绪,张怀昌心中也稍安。

    “也罢,也罢,水师军官学校本来就要建在南京,我过去似乎也就顺带了,是吧?”冯紫英乐呵呵地道:“再给我几个月时间先把这边的陆军军官学校建好?”

    “嗯,差不多吧,估计六吉公会六月份左右回京,到时候你就要去接替他担任江南巡抚,兵部右侍郎职衔不变,但都察院那边会给你一个左副都御史身份。”

    张怀昌的话让冯紫英心里舒坦了不少。

    上一次自己出任陕西巡抚,是加挂兵部右侍郎兼左佥都御史,但这一次如果自己要出任江南巡抚,那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了,左副都御史会在兵部右侍郎之前了,也就意味着自己更进了一步,距离尚书之位也就是一线之隔了。

    哪怕是打发出京师城去,但是能给这样一个甜枣,冯紫英觉得也值了。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留在京师城中要进一步有多难。

    左侍郎就那么几个,个个都是二十年以上的入仕资历,哪一个都是二甲进士加庶吉士身份出身,人人背后人脉都是直接牵扯到内阁诸公,而且都是各地士人中的翘楚角色,自己何德何能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但打发出去到南京去,在没有南京六部的情况下,这似乎大家也就可以接受了。

    把这个话题挑开,似乎两人的心情就一下子都轻松起来了。

    张怀昌觉得是算是对冯紫英有了一个交代,而冯紫英也算心中有了一个定准。

    他早就知道自己多半会去江南接替顾秉谦,只不过没想到这么早,但能得一个左副都御史,也算值了。

    “仇士本那边如何处置?”冯紫英问起这个问题。

    “内阁诸公还没想好,不过这算不上什么事儿,蓟镇军都进京了,他们难道还能闹出多大阵仗来?”张怀昌一脸不屑,“我倒是希望仇士本明智一点儿,不要拉着一万多儿郎陪葬。”

    “不会,仇士本要那么干,只怕手底下立马就得要兵变把他宰了,现在仇士本无外乎就是和手下商量如何争得一个更好的结局罢了。”冯紫英太了解这些武人心思了,“看吧,铁定是他手底下那几大金刚会给朝廷求告希望给仇士本一条活路,然后就是他们愿意交出兵权,保得一家人性命,……”

    “哼,要价倒是不小啊。”张怀昌冷笑,“一帮武夫,也敢要挟朝廷,真以为离了他们朝廷就没法活了?犯下弥天大罪,不思如何悔过,却还来这一手,可恶!”

    这是文臣们的直觉,没有谁理会这些武人想什么,在文臣们看俩,这些人都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但问题是始终要解决这帮人的问题。

    这帮人数量不小,哪怕是发配流放都会带来巨大的风险。

    “可是怀昌公,这些士卒都是受了仇士本这帮人的蒙蔽,这可是上万人,如何处置,朝廷要有一个周全的考虑才对,他们可不比那些民乱叛军,纯粹是为了求活,这些人战斗力都不差,若是无处可去,或者处置不当,还会酿成大患。”

    冯紫英的提醒让张怀昌也有些头疼,“那紫英你的意思呢?”

    “一万多人,不可能都流放,可以分成几部分,一部分纯粹是被裹挟进来的,可以不予追究责任,还有一些首恶分子,恐怕朝廷要予以严惩,另外还有部分介乎于这两者之间的,可能数量也不小,可以考虑编入垦拓团赎罪,东番、虾夷、苦兀、吕宋、旧港,都可以去,……”

    冯紫英的提议让张怀昌有些心动,“这个出海垦拓,算是一个什么性质?流放?”

    “应该比流放要轻松一些,起码他们的自由是得到保证了的,但是要论环境就未必了,所以五五开,看个人怎么看了。”冯紫英解释道:“现在东番、虾夷和吕宋是最需要大量人手的,虾夷这边刚开始介入,和日本那边还有一些纠纷,需要这些军中武夫出身的角色去,东番和吕宋那边也差不多,只是气候不同,虾夷冬季苦寒,东番和吕宋则是酷热,……”

    认真思索了一番,张怀昌觉得冯紫英的这份建议还是很具有可操作性的。

    一万多军士,不比那些只是求活的乱民,如何处理的确要慎重,出海应该是最合适的。

    给予一定年限限制,比如三年五年之后表现良好就可以回来,而且垦拓也有发财机会,未必不能吸引到这些人。

    “紫英,你拟一个条陈出来,我看一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递交到内阁计议一下,我觉得可行,也能免除许多后患。”张怀昌做了决定,也算是替西北军腾出名额来好做安排。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一节 南下,商计

    接下来两日不出所料就是博弈和讨价还价。

    宫中一帮人窝如鹌鹑,一声不吭。

    内阁自然也心知肚明,不作深究。

    深究了也没有意义,除非现在立马换人,可这不是打内阁自己的脸么?

    你自己迎回来的皇帝,为此还把永隆帝的子嗣们抛到一边儿,现在却又说不合适了,要易人了,说得过去么?

    虽说当时也有各种客观理由,但是老百姓不会管这些,他们会怎么看?寻常士人怎么想?

    是泡屎,现在内阁也只能先含着。

    除了加强宫禁守御之外,对万统帝从宫外带回来的内侍也情形了一次清理,逐一登记造册,当然对外说辞是清理白莲教,以防不测。

    毕竟苏总管就是被白莲教给渗透了的典范嘛。

    五军营的坚持没有几天,三日后,五军营缴械投降,被已经赶到的蓟镇军就地看押,然后分部转移出京师城到城外看管。

    仇士本被他所谓的八大金刚所擒交与朝廷。

    没办法,这么大一桩事儿,若是没有一个牵头的交待,说不过去,大理寺那边也不会答应。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八大金刚们自然而然就把仇士本给推了出来。

    当然,仇士本本来也就是始作俑者,不冤。

    在解决完五军营和四卫营“叛乱”的后续处理事宜之后,冯紫英就启程前往南京。

    但主要还是去徐州,既然已经到了徐州,那就不如顺带去一趟南京,先把水师军官学校的址选了,初期的建设先搞起来。

    乘船南下,这一趟却不仅仅只有尤三姐了,布喜亚玛拉和哲哲也跟着一道南下。

    布喜亚玛拉算是充当临时护卫兼床伴,也南下看一看大周江南风景。

    “布喜亚玛拉,你可真的是做得出来,孩子就交给凤姐儿和红玉,你自己就和哲哲一道出来了?这么放心?”

    船行水上,现在运河也算是枯水期,但是两岸的景色已经渐渐返青,一派春意盎然。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布喜亚玛拉没有理睬冯紫英的质问,自顾自地背负双手站在船头吟诗。

    一个激灵,冯紫英一句“卧槽”都差点儿出口。

    虽然早就知道布喜亚玛拉笃学不倦,但没想到布喜亚玛拉居然都能根据景色吟出一首情景相合的诗来了,这可不简单。

    “布喜亚玛拉,你这诗文是跟着谁学的?”冯紫英顾不得多问布喜亚玛拉怎么不管孩子的事儿,反正这女人主意很正,不会听自己的安排。

    “需要跟着谁学么?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这不是你说的么?”布喜亚玛拉颇有些得意。

    她素来仰慕汉文化,随着跟了冯紫英之后,加之又长期住在王熙凤宅中,她的汉语口语已经日趋流利,可以说和汉人无异了。

    但是她也知道汉人最为推崇的还是诗赋,那才是汉人士人的标志。

    她现在的水平自然不可能作诗,但是冯紫英那一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却记在心里,所以没事儿也就找了一些诗书来读。

    今儿个也就是有意在情郎面前炫耀一番,这首诗倒也贴合当下放船南下,一帆风顺的景致。

    不出所料,果然让冯紫英大为震惊。

    王湾在唐代诗人中不算太出名,诗留存也不多,但这首《次北固山下》却很惊艳,但更让冯紫英惊艳的是布喜亚玛拉居然也能在这等应景吟诗。

    看来这布喜亚玛拉在语言文化上很有天赋,居然都能学习诗词了,和府里香菱能有一比了。

    一身一身枣红儒衫的布喜亚玛拉英气十足,个头高大,浓眉俊目,一条绣金抹额在宽广的额头上一勒,顾盼神飞,更显得气派不凡。

    只可惜即便是用胸围子狠狠裹住了胸前一对饱满,只要你稍稍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胸大肌还是太发达了一些。

    再看看她的颈项喉结,就知道这是一个男扮女装的雌儿。

    “厉害,厉害!没想到居然能赋诗了。”冯紫英笑了气力啊,“可别告诉我,你在天津卫就成日读书,连武技都放下了,孩子也不管了。”

    “哼,这并不矛盾,合理安排就行了。”

    布喜亚玛拉这个时候似乎才开始释放小儿女的心性。

    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总算是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儿女双全,又有人替自己照顾,无忧无虑,她很享受。

    “说起来凤姐儿还是没有你活得通透,成日里盘算她那些生意,银子挣得完么?”冯紫英不无感慨。

    “不一样,凤姐儿就喜欢那份昂扬四顾运筹帷幄的味道,这生意越做越大不好么?”布喜亚玛拉不以为然,“各人都有自己的追求,看感觉。”

    冯紫英给布喜亚玛拉竖起了大拇指,这个女人自己活得通透,看问题也看得通透,王熙凤固然爱钱,但更喜欢那种可以掌控大局的感觉,这大概才是孜孜不倦奋力拼搏的动力吧。

    江南之乱的影响已经荡然无存,从运河上来往船只的密集程度就能看出来,从河间进入山东,运河上的船只越发密集如梭。

    不得不承认,只要局面一稳定下来,老天爷不要太折腾,这齐鲁大地,大江南北,真的是天生好地,滋养万物。

    让人看着运河两岸的风景,连心情都要好了许多。

    路过临清,冯紫英也没有下船歇息,不过布喜亚玛拉和尤三姐倒是上岸去逛了一圈,算是替冯紫英了愿。

    粗重的喘息声慢慢平息下来,欢好之后,冯紫英仍然爱不释手地捧着,时不时比较一番。

    布喜亚玛拉忍不住白了男人一眼,“还没够?”

    “永远不够。”冯紫英咂咂嘴,旁边的尤三姐早已经不管不顾地靠了过来,“爷,今儿个我和布喜亚玛拉去转了一圈,觉得这边情况恐怕也不太好,白莲教的活动已经有点儿近乎公开化了。”

    “哦?”冯紫英心一紧,“这么严重?”

    “没那么厉害。”布喜亚玛拉摇摇头,“那是三姐儿有心去发现,像我如果不刻意去观察,就根本觉察不到,三姐儿太警觉,本身又有针对性,自然就能看到很多东西,当然,的确还是比京师城里更严峻。”

    布喜亚玛拉拍了一下冯紫英还在自己胸前忙乎肆虐的手,“说正事儿呢,你还是兵部侍郎,就不关心?”

    “那该是刑部侍郎的事儿,没见我太关心白莲教的事儿,都让刑部那边的人有些吃醋了?认为我手伸得太长了。”

    冯紫英看似漫不经心,但还是有些有心。

    毕竟山东是他老家,十多年前自己在临清那一幕还历历在目,看样子这白莲教在山东地面上依然顽强地发展着,有如此深厚的民众根基,一旦乱起来,又是一场浩劫。

    山东如此,北直隶那边的情况只怕还要糟糕一些。

    现在也许就还是欠缺一场契机,前两年北地大旱,主要集中在山陕,像河南、北直和山东虽然也遭遇了旱情,但是情况要比山陕好得多。

    也就是说有对比之下,河南、山东和北直这边的百姓觉得还不至于饿死的情况下,要乱起来的动力就没那么足。

    “相公只怕还是要小心一些。”尤三姐跟着冯紫英这么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有些见识了,“临清算是比较富庶的地方了,都还是如此,不知道其他地方白莲教的蔓延情况如何,而且这边距离京师城也不远,一旦乱起来,河间和顺天府肯定会被波及,而且据妾身所知,河间府那边白莲教一样相当猖獗。”

    “白莲教的势力大小和富庶程度没有必然联系,但临清是重要的水陆码头,连接北直,白莲教选择这里落足也很正常。”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若是西北军一直驻留徐州,山东就算有事,也能及时增援,但此番我去徐州,就是要拆解西北军,还不知道老爹会不会发飙给我好看呢。”

    布喜亚玛拉和尤三姐都知道此番自己男人南下徐州是去做什么,也觉得为难。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中原仗一打完,西北军就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肯定谁心里都有气。

    这事儿还要交给自己相公去说服公公,这也太为难人了。

    可谁让相公还是兵部侍郎呢?你不去谁去?

    “不过我去的时候可以先给老爹几个好消息,比如宛君也怀孕了,比如布喜亚玛拉早就替我生了一儿一女,估摸着老爹心气就能顺很多了。”

    冯紫英的话让布喜亚玛拉也难得的有些羞怯,担心地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能瞒老爹一辈子?”冯紫英不以为然,“他们好歹也是冯家血脉,至于说日后的事情,再说。”

    布喜亚玛拉都没想好一对儿女的未来。

    之前觉得跟着自己就行了,甚至回草原都行,但现在看来有些草率和不负责任。

    当母亲的当然要为孩子着想,孩子未来一辈子,还得要有一个更好的规划才行。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二节 父子对话 意蕴深远

    不出冯紫英所料,在得知眼前这个身材高大丰满的女人替自己儿子生下一对双胞龙凤胎孙子之后,冯唐的心情果然大好。

    再加上得知沉宜修也怀孕了,冯唐原本积郁在心中的怨气也被冲澹了不少。

    算一算冯家第三代男嗣都有三个了,冯唐并不知道王熙凤那里还有一个男嗣,三个就算是沉宜修和薛宝钗生下的都是女儿,那三房每一房都能匀到一个了。

    这对于因为单传而一直有着巨大压力的冯唐来说可谓至关重要,日后就是九泉之下也能坦然面对祖宗了。

    相比之下,便是自己的西北军被肢解分入东江镇和京营,冯唐觉得都可以接受了。

    一直到布喜亚玛拉和尤三姐以及哲哲离开,冯紫英才跟随父亲进了书房。

    “内阁就这么让你来和我谈拆分西北军?”冯唐对自己儿子自然没有多少客套,“那你爹我怎么安排呢?”

    “父亲,拆分西北军是必然,你也早就知道,现在京营和上三亲军基本上要重新洗牌,这是一个机会,内阁也基本同意了。”冯紫英解释道。

    “剩下的去东江镇,也算不错了。毛文龙那里我早就打了招呼,他也急需人员充实,赵率教对毛文龙并不太亲近,毛文龙在赵率教那里也得不到多少支持,所以这就正好。”

    “我知道,内阁怎么可能长久把西北军这十万人马搁在这里?”冯唐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换了我,也一样睡不安枕嘛,我要真的起了什么二心,放船北上,几日就能到京,往好里说,可以救驾,可以清君侧,诛奸臣,往坏里说,那就是造反了。”

    冯紫英也乐了,自己老爹倒是把这些问题看得通透,哈哈大笑:“父亲,您儿子我可还是文臣呢,清君侧诛奸臣,那首当其冲您不就得大义灭亲,先把我给诛杀了?”

    “哼,你们这些文臣啊,成日里也就是盘算这些心思,要我说,仇士本和杜可立最后走上这一条路,未尝没有你们的功劳。”冯唐语气一澹,“昔日东?和白川文秀他们叛乱,不也一样这个原因?”

    “父亲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仇士本和杜可立我们姑且不提,那是皇上开出了条件,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至于东?和白川他们那时候反叛,也不能全怪到文臣头上,当时朝廷的确艰难,又遇上云光这样一个人,才会导致局面糜烂,……”

    冯紫英略作解释,便岔开话题:“父亲的安排,两个,一个是宣大总督,一个是京营节度使,但是现在西北军相当一部分要分拆进京补充京营和上三亲军,恐怕这京营节度使就不能让父亲来当了,宣大总督可能性大,但是不会让父亲继任宣府总兵,这也是朝廷让我和父亲来谈一谈。”

    冯唐目光一凝,“麻承勋要走人?谁来继任宣府总兵,东?、白川可以么?”

    冯紫英被气乐了,“父亲未免想得太美好了,真当您儿子我是首辅不成?东?和白川都是被内阁打了印记的,怎么可能让他们去当京中门户的总兵?”

    冯唐暗然,半晌不语,“这么说东?和白川也就是副总兵就顶天了,再无上进的机会?”

    见老爹这么看重刘东?和刘白川,冯紫英摩挲着下颌,缓缓道:“倒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宣、蓟二镇肯定不行,挨京师太近,而且地位太过重要。”

    “麻承勋去哪儿?”冯唐转而问道。

    “柴国柱在山西表现不佳,袁可立屡屡上书要求易人,朝廷有意让麻承勋去山西镇。”冯紫英自然不会瞒自己老爹,“但柴国柱往哪里放还没想好,原本是想要让柴国柱去东江镇摘毛文龙的桃子,但被我挡了。”

    “五军营大将?”冯唐皱了皱眉。

    柴国柱在他担任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时是蓟镇副总兵,镇守山海关,但是和他关系并不算熟,很一般。

    “稚绳提了这个建议,但是我觉得不合适,怀昌公也不看好他,所以我建议让其去荆襄镇和祁秉忠调换,祁秉忠进京担任五军营大将。”冯紫英澹澹道:“怀昌公还在考虑,另外内阁那边也不好说。”

    祁秉忠算是冯唐嫡系,这才去荆襄镇没多久,现在就要进京担任五军营大将,看似平调,但是荆襄镇不属于九边重镇,可以说是升了半步。

    “麻承勋没去榆林,却去了宣府,现在榆林总兵还空缺着,等谁?”冯唐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们兵部怎么在考虑,丢三落四的,……”

    冯紫英苦笑,九边总兵那是兵部能做主的?

    兵部只能提建议,真正定板还得要内阁诸公,这里边牵扯很复杂,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如果老爹你不去宣大当总兵,那么榆林总兵我可以举荐刘东?去,山西总兵也可以举荐让刘白川去。”冯紫英缓缓道:“但要父亲你自己来决定,值不值。”

    闻言冯唐眼睛立即眯缝起来,如勐虎细嗅蔷薇。

    “要让我致仕?”

    “不完全是,去五军都督府当个都督同知。”冯紫英轻描澹写地道:“算是喝清茶吃闲饭了,但如果真有重大事件发生,儿子在想,朝廷首先考虑的还得是您,总不可能会让王子腾和牛继宗出马吧?”

    这个问题把冯唐难住了,但是也只是短短几息时间,冯唐就做了决定:“好,我进五军都督府去养老,但朝廷必须要把东?和白川安排妥当。”

    冯紫英讶然,看着老爹,他没想到老爹如此果决:“父亲,值得么?”

    “你都说了,朝廷都对为父如此忌惮了,我去了宣大也不让我兼任宣府总兵,不能直接掌兵,我还不如在这西北军里呢。”冯唐悠悠地道:“何必让朝廷这么作难呢,我这退下来,去五军都督府吃闲饭养老,大家不是都放心了,皆大欢喜嘛。”

    冯紫英微微颌首。

    老爹还是很能看得清楚形势的。

    朝廷对老爹的确有些忌惮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走了文臣路,而且还是独子,只怕早就要动手了。

    原本想让他当京营节度使也就是想把他挂起来挂几年就让他致仕,但现在西北军拆分补充进京营,这就不合适了。

    可去当宣大总督,相当于又重新管了大同,让老爹再回老家了,哪怕不兼任宣府总兵,一样会让朝廷如芒刺在背。

    如果老爹主动请求交出兵权到五军都督府里去喝清茶,那朝廷会有所回报,刘东?和刘白川安排好,那也是应有之意。

    当然未必如自己所言那样,给你两个总兵当,但是安排一个还是稳当的。

    “那西北军就基本上要拆解喽?”冯紫英似笑非笑看着老爹:“这可就说好了,你也得和刘东?和刘白川说清楚,可别这个时候闹出什么哗变之类的破事儿来,没地让朝廷小觑了你和东?白川了。”

    “哼,还用得着你来叮嘱?”冯唐笑骂,吁了一口气,不无感触地站起身来,“颠簸几年,结果还是回京喝清茶吃闲饭,这份滋味谁能体会?”

    “父亲,儿子也说了,也未必,在五军都督府里人虽说,但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冯紫英也接上话,言有所指,“儿子倒是觉得这样安排挺好。”

    “好了,不说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吧。”冯唐摆摆手,“这个女真女人比你年龄大不少吧?你也瞧得上?不过看这样子的确是个能生养的,难怪一次就能生两个,是女真望族?另外一个是科尔沁人?”

    冯紫英瞅了一眼老爹,笑了起来,“老爹该听过布喜亚玛拉的传言吧?”

    见老爹扬眉,冯紫英接上话:“可兴天下可亡天下,没错,就是她。”

    “啊?是她?”冯唐对自己儿子身边的女人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只要能生儿子就是好女人,其他无所谓,甚至他也早就知道有个叶赫女人和自己儿子有瓜葛,但没想到还真是这一位。

    “嗯,哲哲也被相士看过相,说她未来富贵不可言。”冯紫英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看着老爹。

    冯唐精神一振,但是随即又迟疑着道:“这等谶谣,如何能信?”

    “是啊,这等谶谣,多是伪造,不过儿子觉得怎么父亲好像有些意动呢?”冯紫英笑吟吟地道。

    冯唐瞪了冯紫英一眼,“少在那里胡言乱语,只是你和这叶赫女子与科尔沁女子的关系,没准儿就能被人作为把柄,……”

    “我等士人,如何会信这些?”冯紫英知晓父亲的担心,随即又道:“她们也没有跟着我回京,住在天津卫。”

    冯唐皱起眉头,“你和贾琏的女人有染,王氏吧,王子腾的侄女?”

    见老爹问起,冯紫英也没有隐瞒,“嗯,她也替父亲生了一个孙子,要说那才是长子,只不过孩子一直跟着凤姐儿,凤姐儿也没想过让他姓冯,是想自己养大用来养老傍身的,我答应了。”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三节 勃勃野心,剑指混一

    被冯紫英的话又给震惊了一回,冯唐是真的有些看不明白自己这个儿子了。

    从大同到京中,冯唐印象中就是那一趟临清之行回去之后,自己这个儿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出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敢于潜水出城去找陈敬轩求援,然后一举破敌,然后回京之后又格外有主意,读书上进,科举成名,一切的一切,都和原来那个在自己身边儿子有了很大的变化,连冯唐都有些诧异自己这个儿子的成长如此之快。

    越到后来,儿子的变化越是让人惊艳,武夫出身的家庭居然出了这样一个读书料子,当然让冯唐倍感骄傲。

    进了翰林院之后,宁夏平叛还能说有自己的熏陶培养,可开海之策却是振聋发聩,一下子在朝中激发轩然大波。

    冯唐只能归结于青檀书院的教育培养,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两个士林大儒教导有功。

    再后来就是应接不暇了,永平府同知和顺天府丞,再到陕西巡抚,表现出来的手段手腕都是让人激赏不已。

    其间种种经历,无论是朝野内外,还是文武要员都要说一句虎父无犬子,甚至都让冯唐感到汗颜。

    自己好像还真的有点儿配不上这个虎父了,儿子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自己了。

    震动之余,冯唐神色复杂地看着儿子,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紫英,我知道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一门三房,你妻媵妾也有八九个了吧?贾家三姑娘四姑娘刚过门,还有你把李守中的两个侄女和甄应誉的女儿纳为妾,你自己可悠着点儿,你张师也保不了你一辈子的身子。”

    被老爹语重心长的话说得有些罕见地羞臊,冯紫英挠了挠头,郑重其事地道:“父亲的教诲,儿子记下了。”

    “哎,你自个儿掂量着吧。”冯唐摇了摇头:“我回五军都督府,你呢?我估摸着你怕是在现在兵部侍郎位置上呆不久了吧?”

    “嗯,如无意外,六月份儿子会去南京接替六吉公。”冯紫英点头。

    “江南巡抚?”冯唐眼睛又是一亮,忍不住慨叹:“你这一步踏出去就不一样了啊。”

    “父亲为何这般说?儿子不也才去了陕西当巡抚回来么?”冯紫英不以为意。

    “哼,陕西巡抚如何能和江南巡抚比?没见朝廷都是让顾阁老先兼任第一任江南巡抚么?”冯唐训斥道:“若是你抱着这种心态去南京,那最好还是别去了,如此机会,只怕你齐师也是替你作了许多话才能行,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

    冯紫英赶紧起身受教,冯唐脸色才稍缓。

    “我们虽然是北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朝廷财赋多出江南这个说法有其道理,虽说近几年有所改善,但若是没有江南财赋支撑,朝廷无法运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你那些把戏,一时应急可以,但从长久计,也是杯水车薪,……”

    冯唐说的是冯紫英在京中和南京不断搞出来的各种“大桉”查处。

    这一点冯紫英当然也心知肚明。

    “你在北地士人里有足够的人脉,但是江南这一块你断不能小觑,日后你若是想要进内阁当首辅,那江南士绅的支持不可或缺,否则就算是你当了首辅一样是根基不稳,难以长久。”

    冯紫英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父亲,当首辅只需要士人支持就可以了么?武人呢?”

    冯唐一愣,深看了一眼儿子:“当首辅,士人支持必不可少,但若是想要当一个和皇帝抗衡,甚至力压一头游刃有余的首辅,那没有武人支持便不行。”

    “也幸亏咱们冯家是武勋出身,在边镇武人中根基不浅,这也是儿子当这个兵部侍郎游刃有余的底气。”冯紫英笑了笑道:“儿子以为,这既然是咱的底气和根基,那就得要继续保持,这也是其他人无法和儿子比的,日后或许还能有更大的作用。”

    冯唐有些坐不住了,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说话越来越含蓄且有深意,沉声问道:“文臣和武人交往太密也非好事,……”

    “不,儿子没有那些世家望族的毛病,自诩清高,自命不凡,咱们冯家本身就是武人出身,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和武人在一起,反而更自在。”冯紫英坦然道:“很多时候怀昌公也觉得由我来和武人交涉更方便更好办,这不好么?”

    “龙禁尉只怕对此等情形不太乐见。”冯唐不得不提醒一句。

    “的确如此,如果是以往的龙禁尉或许是这样,但是当下朝局,龙禁尉自顾不暇,卢嵩连自己的定位都还没找到,还顾得到我么?”冯紫英轻轻笑道。

    “紫英,你究竟想做什么?”冯唐终于有些色变了,“你可莫要胆大妄为,自误误人。”

    冯紫英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道:“儿子没做什么啊,不就是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当首辅了,也该做一个能掌控朝政不受人干扰做心中所想之事的首辅啊,那武人不就该是儿子手中一个有力臂助么?没有他们,儿子又怎么能放心大胆地去实现儿子胸中的抱负?”

    冯唐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好一阵后才涩声问道:“紫英,那你告诉为父,你心中的抱负又是如何?”

    “儿子心中的抱负,怎么说呢?”冯紫英神色严肃起来,“或许就像《礼记》中所描述的大同世界,但是那太虚无缥缈了,具体一点的说,我希望朝廷治下的百姓能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士农工商,各行其责,而作为朝廷,理应为治下子民争取更好的生存环境,开疆拓土也好,发展工商农业也好,内无隐患,外压强敌,……”

    冯唐为之咋舌,迟疑着道:“紫英,你这个抱负可有些太远大了,就算是当了首辅也未必能实现得了,大周朝的这个情形,首辅也未必当得如意。”

    “所以儿子才会这般考虑更周全一些,咱们朝中这些个士林文臣过于拘泥不化,一味觉得只有他们才能问政理政,事实上文韬武略,各有所长,未必就非要贬低谁压倒谁。”

    冯紫英的话冯唐现在算是听明白了,按照冯紫英的意思,就是要和武人结盟,用提升武人地位来充实自家实力,为日后秉政不受干扰打好基础。

    但这个宏图抱负可真的不容易实现,走到某个高度时,你也未必就如此想了。

    沉吟良久,冯唐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紫英,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给为父撂一句实话,你未来的真实想法究竟是想走到哪一步?”

    任何一个想要抓牢军权的人不言而喻都是有着某种企图的,冯唐不能不做此想。

    朝廷文臣是通过体系来收揽军权的,但是却由于以文驭武的这种模式很难得到武人真心拥戴,这也造就了皇帝往往更受武人的认可。

    不过马上皇帝是打江山时候的,一旦回到太平之时,就还得要依靠文臣来治理江山,所以这又迫使皇帝不得不将文臣提到更高的位置来,这也成了一个悖论。

    “父亲,您让儿子怎么回答您这个问题呢?”冯紫英笑了起来,“之前儿子就说了,儿子的抱负就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为孜孜不倦地向着这个方向去努力,至于说其他也不是儿子所要考虑的,很多时候,也许就是走到那一步,就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了不是?现在去谈那些不切实际的未免太早了。”

    冯唐深深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紫英,你记住,你要明白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就好,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至于为父这边,需要为父怎么做,你就开口,但要和为父说明白。”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冯紫英当然明白父亲的告戒和提醒,点点头:“父亲放心,儿子从来就不是鲁莽孟浪之辈,这一点父亲该明白。”

    虽然未曾挑明,但冯唐也不在深问下去,他只需要提醒儿子明白在干什么就行。

    儿子的表现也足以让给他放心,若无万全之策,断不会轻举妄动。

    接下来的话题冯紫英也集中在刘东旸和刘白川身上。

    这两个叛将出身的武人现在已然成为冯唐的心腹,其受重视程度已经不亚于曹文诏、贺世贤和贺人龙了,亲近程度甚至比蓟镇尤家兄弟都还走得近一些了。

    冯紫英也要对二人的情况做一个了详细解,以便于回去之后,如何来说服张怀昌和孙承宗将二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虽说榆林和山西二镇总兵要空缺出来,甚至随着麻承勋去荆襄镇的话,连宣府镇总兵都要空出来,但是并不意味二刘就可以去接任总兵。

    无论冯紫英怎么举荐,朝廷也不会任由如此重要位置全数由西北来人出任,这不符合朝廷的平衡策略,即便是冯唐隐退进入五军都督府也不行。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四节 下扬州,谋大棋

    从徐州下扬州,免不了要见甄宝琛。

    又是一番恩爱缠绵,不过布喜亚玛拉倒是大度,并不太在意这样一个和王熙凤命运相若的角色。

    甚至还主动和对方见了面,聊了聊天津卫的情形,这让甄宝琛都很惊讶,对冯紫英的深藏不露也是越发好奇。

    女真公主,还替冯紫英生了一对双生子女,而且居然还是和王熙凤住在一起,两个孩子都敢托付给王熙凤,这怎么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可冯紫英居然就这么理所当然从容不迫地做到了,可冯紫英竟然还是大周朝的兵部侍郎,三品重臣啊,难道朝廷就对此不闻不问?

    甄宝琛好歹也是顶级官宦出身,父亲叔父这些人对朝廷内幕也还是有所知晓的。

    龙禁尉不可能对这等事情一无所知,只能说明是龙禁尉对此不在意,或者说认为没有必要为此去得罪这位朝廷的新晋红人。

    酒过三巡,床笫间胡天胡地之后,冯紫英靠在床头半梦半醒间听着甄宝琛介绍这一段时间里扬州证券交易所的发展情形。

    应该说毕自严还真的是有些本事的。

    冯紫英只是给了他一个粗略的框架和构想,但毕自严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一一落实并部署到位,并迅速就取得了进展,足见此人的能力不俗。

    “截止目前已经有七家产业上市交易了,毕大人颇费苦心地把扬州的盐商、徽州的徽商以及龙游商帮、洞庭商帮的一干商人们都拉来了助兴,这些人虽然未必真的对这些产业感兴趣,但是碍于毕大人的面子,他们也还是都多少入了股,……,谁曾想这上市交易之后,起起落落,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就是捏着一堆废纸了,还真能卖得出去,而且甚至还能有赚,所以这里边有不少人都被吸引住了,……”

    冯紫英也是叹气,这原始股居然都没有人感兴趣,还得要去拉人头来助威站台,但想想几百年后国人刚开始接触股票时,不也是这样么?

    “现在从南京到松江,从苏州到杭州,都有很多人对此感兴趣,毕大人把原来南京户部的一干吏员们都招了过来,朝廷暂停南京六部运行,原来的很多人就没了生计,现在毕大人招揽他们,都很热衷,毕竟是个吃官家饭的活儿,……”

    冯紫英一直没怎么说话,静静地听着甄宝琛的絮絮叨叨。

    这一别几月,甄宝琛有太多的话需要和情郎倾诉了,这个时候冯紫英就是最好的听众。

    “船厂股票交易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也放出过几个利好消息,有些波动,但是后来大家都有些明白了,所以就稳了下来,倒是那些个新上市的股票,还有许多操作空间,所以不少人就瞄准那些刚进来新上市的,……”

    “毕大人对于新上市产业可有什么要求?”冯紫英闭着双眼漫声问道。

    “有一些要求,所以也专门把这些户部吏员叫来就是要对新上市产业进行一个审计,对,就是审计,毕大人还说这个词儿还是爷交给他的,要求产业都必须严格按照新式记账法来记账,另外不得作假,否则将没收产业的资产,所以这一条很严格,一般人都不敢去触犯,宁肯不上市,……”

    甄宝琛现在是把这一行当做了自己立身之本了,而且乐在其中。

    越来越多的产业在用这种方式来募集资金,她就是最积极的参与者,当然选择的产业都是她经过评估认为日后上市价格会走高的。

    “那现在像你这种专门在证券市场上低买高卖的人多么?”冯紫英又问。

    “爷,妾身可不只是低买高卖,妾身也参与了两家参股发行,……”甄宝琛娇嗔,“现在交易所里这种专门来低买高卖的人也不少了,从最初不过二三十人,现在已经涨了十倍有多,每天在交易所里都有三四百人了,当然他们中有大有小,也不是成日里都在这里,来来走走,不一定,……”

    “那市场交易红火么?”

    “都是新票交易热闹,老票如果没有什么消息,那就很寡澹,……”甄宝琛慨叹,“也许等到年底,一些产业如爷所说分红了,那可能会刺激很多人对此感兴趣,现在大家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来。”

    就这样说说听听,冯紫英其实已经不太关心了。

    这种新生事物一旦出现,找准了其存在的价值,起起落落之下,也会慢慢成长。

    冯紫英不认为这些商人们就比现代的炒股者愚蠢多少,他们一样会从各个角度来考虑分析,做出交易的决定。

    甄宝琛乐在其中,甚至很有点儿打新股,不,应该是说深度介入新股发行的兴趣,冯紫英自然会大力支持对方,起码这也算是开辟一个新赛道,对新生事物的一个扶持吧。

    ……

    “你家里怎么样?”冯紫英最终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绕不过去,若是不闻不问,反倒是显得自己薄情了。

    “都安排好了,先到京中待审,多谢爷的关照,一路都还算顺利,在京中也没受多少留难,估计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如爷所言,在京畿周边也是发配流放,这样父亲叔父他们也能接受,不至于受太多苦,……”

    甄宝琛倒是把这桩事儿看得很通透。

    这种情形下要想直接洗白脱身肯定不可能,唐家、丁家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果,凭什么你甄家还能置身事外?无论你怎么配合合作也不可能。

    她很感激冯紫英出手帮忙,也不枉自己这一辈子系于对方一身了。

    “爷也莫要太过顾及甄家了,我父亲叔父他们都有心里准备,承受得起,等到三五年后,事情渐渐澹化,爷能帮一把,妾身就感激不尽了。”

    甄宝琛的话也让冯紫英心里很舒服,这个女人做事极有分寸,知晓界限,某些方面比王熙凤更强,所以冯紫英很欣赏这个女人。

    甄家在江南也还是有些人脉根基的,和老爹这一次深谈之后,冯紫英也豁然开朗,有些时候处理事情就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单纯了,应该更着眼长远了,甄家这颗大树虽然被伐倒,但是其隐藏在地下的根须并没有完全断绝,如果能够小心的加以援手,未尝不能恢复一部分。

    父亲说的有一点很关键,无论谁当首辅,要想当稳,都绕不过江南士绅。

    自己在江南商人中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好的印象,但是士绅群体中根基还不够深,还需要从各个层面来慢慢发展。

    叶向高也有十年的首辅了,在冯紫英看来,方从哲不是一个合适的首辅,在文臣中威望也不够,尤其是湖广士人对其很不感冒,那么下一任首辅齐师是大有可能接任的,哪怕齐师现在在内阁排序中只是第三。

    但从元熙帝后期的沉一贯开始,首辅由江南士人出任已经二十多年了,也该是由北地士人来出任了。

    但齐师在江南士绅和商贾群体中存在感很弱,这也是齐师最大的短板。

    有事,弟子服其劳,齐师若是要出任首辅,这方面的短板那么就由自己这个得意弟子来帮忙弥补和沟通。

    冯紫英甚至怀疑齐师极力要把自己推荐到江南担任巡抚,也就是存着提前让自己去做这件事的心思。

    见冯紫英想得出神,甄宝琛也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的依偎在男人身畔。

    许久,冯紫英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拍了拍女人的丰臀,爱怜地道:“睡吧,难解相思苦,顾君一日怜,来日方长,没准儿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甄宝琛俏眸绽光,娇靥湛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爷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也要来南边儿任职?”

    “嗯,都有可能,六月间就知道了。”冯紫英也不明言,搂着甄宝琛娇腴的身子,忍不住又揉弄了两把,才强忍住梅开二度的冲动。

    冯紫英在扬州逗留了二日。

    既然猜到了齐师的一些安排,肯定该做的一些事情就要提前做。

    江南巡抚不好当,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来要干多久。

    陕西巡抚时间不长,但那本来就是去应急处理,解决陕西民乱,稳定局面,就算是大功告成。

    但江南这边不一样,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的废止,取而代之是江南巡抚衙门,这个巡抚衙门会存在多久,不好说,也许自己这个第二任江南巡抚就是最后一任。

    但这个江南巡抚的权力巨大,也的确有许多可以操作的余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江南再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基本盘,也未必做不多,尤其是在自己力推海贸已经博得了很多江南商贾的极力支持前提下。

    至于所谓的江南士绅中的靠田租为生那一批人,冯紫英也觉得可以分化瓦解,思想开明的,给他们政策和机会,推动他们转化为工商食利者,思想保守顽固不化的,冷然处之,就让他们随着时代大潮到来将他们埋葬吧。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五节 统合,筑基

    到扬州,扬州盐商就是绕不开的一个群体。

    这个群体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成为大周顶级商人的代名词了,并不单单只是来自于扬州,而是指他们定居扬州。

    既有籍贯山陕的,亦有来自徽州的,也还有来自闽浙的,其中山陕和徽州群体最大。

    外界对他们的唯一印象就是有钱,豪奢。

    扬州八园,七家都是盐商所造,成为士林名流聚会宴客的必去之地。

    在冯紫英呆了两日,冯紫英也参加了两次宴饮,和原来认识的一些商贾们进一步加强了联系,也给了扬州盐商们一份惊喜。

    都觉得这一位小冯修撰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以往宴请都很难请到,见客亦有选择,但这一次就要宽松大度许多了。

    离开扬州赴南京时,船上装满了各色礼物,冯紫英都为之咋舌不已。

    连跟随冯紫英南下的布喜亚玛拉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也都看得眼花缭乱,慨叹江南之富庶的确连京师都难以相比。

    冯紫英也懒得纠正她的错误看法。

    扬州盐商放在整个大周也都是最奢靡那一拨,能拿出手的礼物自然不会差,再加上自己前期在江南掀起的风暴,谁不愿意交好自己?

    到了南京,冯紫英先简单礼节上的拜会了顾秉谦,然后就和先期已经到了的侯承祖开始在金陵城周围奔走起来,为水师军官学校选址。

    这是他此番来南京明面上的任务。

    一番考察下来,初步定在了定淮门外,紧挨着龙江船厂不远,距离长江也很近,和城中清凉山遥遥相望。

    这里虽然是内城外,但是地理位置好,交通方便,冯紫英也不愿意让军官学校放在城中。

    选址完成,后续事务就该是侯承祖这个角色来主要承担了,后期冯紫英也打算把两所军校的牵头建设都交给郑崇俭去做。

    等到此番自己从南京回去,郑崇俭也差不多从陕西回京了。

    接下来冯紫英就要正式拜会顾秉谦。

    前面初来时虽然去拜会了一次,但是那是礼节性拜会,接下来这次见面才算是为日后自己接替顾秉谦做一些准备工作了。

    顾秉谦也早就知道了可能会是冯紫英来接替他,也是格外高兴,专门在巡抚衙门设宴要款待。

    踏入巡抚衙门时,冯紫英就在考虑,该是让汪文言和吴耀青分开了,汪文言可以继续在京中主持大局,但吴耀青可以提前来南京为下一步自己出任江南巡抚做准备了。

    他可不像顾秉谦就是表湖,既然来了,就得要好好做一番事情。

    顾秉谦看冯紫英是越看越顺眼,嘴角上的笑容都压抑不住。

    从冯紫英还在青檀书院读书时,第一印象就给顾秉谦很好,到后来冯紫英秋闱春闱表现出众,更引得顾秉谦的关注。

    他当然知道冯紫英是齐永泰的得意门生,也没想过要挖谁的墙角,但和这样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尤其还是代表北方士人的青年士子交好,他自然乐见其成。

    “我猜都猜到最后还得要紫英你来接替我啊,我给进卿、中涵他们两位去的信中也推荐的是你。”

    顾秉谦靠在官帽椅里,摇扇轻笑。

    “扳起指头算一算,谁最合适来?既得要有名声威望,还得要懂军务,这江南初定,陈继先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听说徐州那边白莲教也有活动迹象,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你才从江南回去,情况熟悉,平定三镇之后威信也有,不让你来,让谁来?”

    冯紫英暗自腹诽,这一位为了自己能脱身,恐怕也是绞尽脑汁想要找好接替者,举荐的恐怕也不止自己一人。

    据说熊廷弼当初也列入了内阁考虑对象,但是后来否了,可能会接任自己的兵部右侍郎。

    袁可立在山西巡抚任上表现不佳,可能让他与接任自己的兵部右侍郎机会擦肩而过。

    而熊廷弼在播州平叛一战上其实也说不上多么优秀,但是好歹算是把杨应龙一家都给斩了,算是给了朝廷一个交待,所以总算如愿以偿可以进军重臣行列了。

    “六吉公过誉了,紫英不过是侥幸得了这个机会,才能得手,还是全赖怀昌公和稚绳兄的运筹帷幄,后期也是六吉公你们一力操作,紫英其实就是做了点儿跑腿的活儿。”

    顾秉谦越发欣赏。

    瞧瞧人家的谦虚,这才是前程远大大有可为的首领气象。

    江南这一战里边谁干的活儿最实在担的风险最大,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是京中那几位也一样,否则也不会给了诰命勋官,现在还给他这样一个机会来巡抚江南。

    巡抚江南之后,恐怕这小子就再也压不住了,如果不给一个尚书,真的是没法交待,或者可以让他接任乔应甲的都察院右都御使来压一压?

    都察院的右都御使和尚书一样都是正二品的顶流了,但是比起同为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又要略微逊色。

    大周官制里边还是很有些微妙安排的。

    正二品里边理论上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和七部尚书都是一样,左都御史的身份可以和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前四尚书平起平坐,右都御史则只能和刑部、工部、商部尚书并列。

    表面上大家都是正二品重臣,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左都御史和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尚书晋位大学士入阁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而右都御史绝无可能直接入阁,刑部、工部和商部尚书直接入阁的情况也很少见。

    按照顾秉谦的设想,冯紫英在江南巡抚任上起码要干满三年,三年后冯紫英也二十七了,如果再让其在右都御史上耽搁几年,三十岁以后再考虑让其在左都御史或者吏、户、礼、兵几部中的尚书位置上干几年,那个时候再来谈入阁似乎也就不至于那么太刺眼了。

    如果这家伙中间再出点儿什么耽搁一下,四十岁入阁正合适。

    想到这里顾秉谦都觉得好笑,哪怕是状元榜眼探花出身,四十岁能干到侍郎这一级都算是很不错了,放眼大周,几个士人能在四十岁晋位重臣?

    和冯紫英同科的状元练国事都三十出头了,现在还只是一个正四品知府,都算是升迁极快的了,四十岁能到正三品大概也就是练国事的梦想了,谁能和冯紫英这个妖孽比?

    “好了,紫英,你也莫要谦虚了,江南民情复杂,你虽然也来过江南几次,但是毕竟不是江南人,日后有你操心的时候。”顾秉谦摆摆手,“不过我相信你的手段,另外崔呈秀你也熟悉吧,他和乘风兄算是乡人,金陵府不能出问题,另外扬州和苏州也要抓牢,……”

    顾秉谦开始点拨冯紫英,冯紫英自然是欣然受教。

    一番谈话也是宾主尽欢,顾秉谦又在府上设宴款待冯紫英,并招来崔呈秀作陪,最后是把冯紫英弄得酩酊大醉才算了事。

    ********

    “确定了?”翁启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然后放下,按在书桉上,“消息可靠?”

    “应该可靠,原来这条线是从京里来的,只说有可能,内阁那边,汤谬两位现在还插不上话,他们也无法确定,而叶方那边都不肯明言,……”

    回话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语气里充满了兴奋,“但从南京来的消息,顾阁老设宴款待冯侍郎之后,颇有醉意,夜宿小妾房中,无意间提到了说冯侍郎前途不可限量,随口说日后就要看冯侍郎的了,……”

    “哦?”翁启阳默默点头,“这么说原来说顾阁老要干满一年巡抚,现在可能要提前?”

    “有此可能,巡抚衙门里的人一些事务本是下半年需要规划的,顾阁老都叫了暂停。”中年男子很肯定地道:“估计就是六七月份顾阁老可能就要返京了。”

    翁启阳轻捋胡须,沉吟不语。

    原本以为顾秉谦会干满一年,京中那边也一直打听情况,但都没有回音。

    冯紫英在扬州逗留翁启阳也知道,不少盐商宴请冯紫英,冯紫英居然赴宴了,这让翁启阳一帮江南商人都很惊讶。

    这很不符合冯紫英的风格啊,要知道对盐商,冯紫英历来是不怎么待见的啊,怎么现在变了呢?

    冯紫英不爱财却好色,这在江南商人圈子里不是秘密,更看重能给他带来政绩的,但现在居然能和盐商走到一条道上了,之前还有些不解,现在明白了,冯紫英这是在为他赴任南京做准备了。

    盐商的势力不容小觑,冯紫英在江南施政,肯定需要各方力量支持,所以礼遇盐商也就说得过去了。

    “东家,咱们前期的表现冯大人都看在眼里,现在他如果巡抚江南,正好是咱们的机会。”中年男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龙游商人和徽商现在都很积极,而山陕商人没准儿又要南下,咱们不能后人啊。”

    竞争激烈,但是翁启阳首先要搞明白冯紫英来江南的的施政路线才行。

    做事不能无的放失。

癸字卷 第五百八十六节 不得安宁,等待时机

    接踵而至的江南商人们让冯紫英陷入了包围圈里,但他还不能不以礼相待。

    就目前来说,他在江南圈子里主要还是集中在商人这个群体中,或者说有一部分士绅,但也基本上是和海贸、工商有着交织,不以田租为主要收入来源的这一群人中。

    在整个士绅群体中,他的影响力还不足。

    冯紫英把整个江南士绅分成了几块。

    一块是以商养文,经商发达了,开始培养子弟读书走仕途,但这一块还不成气候。

    主导力量是以田租为生的传统地主,他们依靠相对稳定的田租可以有更多的精力来培养子弟读书,形成传统士绅。

    还有一块就是本是传统士绅,但是愿意接受新的思想,意识到工商贸易的丰厚利润,开始转型,兼顾工商和土地收益,这一块比例也不小。

    剩下的就是纯粹的商贾,以及贫寒士子读出来的官员逐渐形成的豪族,这两块所占的比例也不算大。

    第一块和第四块都算得上是冯紫英的基本盘了,不会动摇,他们是开海之略的受益者,第三块正在急速壮大,他们觉察到了工商贸易的好处,正处于转型期,尤其是冯紫英频频提出观点支持工商贸易,并力主要给与政策扶持,自然博得了他们的好感,他们也是冯紫英拥趸。

    唯有第二块,也是最大的一块,以及第五块纯粹的官员家族,他们和冯紫英没有交道。

    第二块甚至还对冯紫英有着相当敌意,因为按照冯紫英在朝中给内阁的建议,就是要进一步出台法律限制田主收取田租过高,而削减甚至取缔劳役,前者打击了地主,后者解放了农民,以便于为工商业提供更多的劳动力。

    虽然这个建议还只是提交到了内阁中,但是江南士绅在朝中也都是人脉深厚,自然能打听到这些消息。

    像盐商属于第一块群体或者第四块群体,而翁启阳等洞庭、龙游、徽州、安福这些商帮大多属于第三块,这些较为稳定的支持者。

    现在冯紫英要做的就是不断削弱第二块,将第二块群体中成员向第三块转化,将朋友盟友拥趸做得大大的,将敌人做得少少的。

    冯紫英在南京逗留了七日,大大超出了最初预计的三日,连顾秉谦私下里都在和冯紫英开玩笑,说这才符合一个候任江南巡抚的身份。

    冯紫英发现自己角色转变很快,迅速从一个兵部侍郎进入了户部侍郎或者商部侍郎的角色,和商人们的宴请、座谈可谓相处融洽,相谈甚欢。

    如果不是时不时侯承祖还要来打扰自己,询问水师军官学校的建设事宜,他真的有点儿忘了自己这一趟来江南的本意了。

    这期间布喜娅玛拉和哲哲倒是幸福了,从秦淮河到夫子庙,从清凉山到大报恩寺,玩得不亦乐乎,布喜娅玛拉也是第一次这么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出来游玩一圈,江南风光和精致景物饮食也都让她叹为观止。

    连布喜娅玛拉自己都感慨为什么草原上这些民族都念念不忘要饮马长江,因为长江以南的风物与比草原上的苦寒相比实在是丰饶太盛,由不得他们不来。

    返京途中冯紫英再度在徐州停留,又和老爹进行了一次深谈。

    这一次谈话的主要内容集中在自己如果出任江南巡抚,该做那些事情。

    虽然冯紫英心中有一些想法,但是毕竟老爹在仕途沉浮这么多年,对人心人性的把握更到位,也需要参考他的一些看法。

    按照老爹的建议,死硬派没有必要太过迁就,无论怎么做,你不可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在划定了那些没法和平相处的人之后,更应该考虑如何削弱这些人的影响力才对。

    最好能够为自己盟友和朋友而从这些敌人身上割取利益,这样可以一举两得。

    老爹的建议也让冯紫英颇有触动,不要试图去拉拢希望渺小的人,与其那样,不如好好稳固自己的基本盘,让他们死死绑在自己的马车上,那样效果要好得多。

    对文臣士人如此,对商贾如此,对武人亦是如此。

    回到京中的时候已经是三月末了。

    很好的心情被途径山东时的种种感受破坏了。

    今年天气有些古怪,山东旱情比当初预计的还要严峻,运河的水比起往年起码下降了四尺到五尺,这从河岸上的印痕就能看得出来。

    运河如此,由此可见沿岸的地面上旱情的严重性。

    除了临清出现的白莲教东向外,在济宁和东平,或者说整个兖州府的情况都不容乐观。

    老爹也提到了徐州沛县、丰县、砀山的白莲教活动也很频繁,而且与兖州那边的鱼台、单县、滕县来往十分密切,几乎就是一体。

    不过老爹的西北军只是驻军,却不负责地方治安,所以也只是粗略了解,不可能去干预地方政务,所以并不太在意。

    或许在老爹心目中,这些白莲教匪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只要边军一到,还不是土崩瓦解,一溃千里。

    但冯紫英却不敢这么看。

    历史上几次白莲教的起义都掀起了偌大波澜,都能让朝廷伤筋动骨,而且从自己现在观察的形势来来看,恐怕这个时空中大周朝的白莲教势力应该远胜于前世中晚明时候的白莲教,一旦折腾起来,只怕其威力不可小觑。

    看看丰州白莲在陕西搅起的风浪,把袁可立弄得五劳七伤,现在都没摆平,当然这有多方面因素,但也由此可见这种扎根于乡野中的会党有多大的威力了。

    “你就这么担心白莲教?”

    汇报完江南一行的情况之后,冯紫英才把自己在山东所见所闻郑重其事地向齐永泰作了一个报告,齐永泰放下手中的文卷,皱着眉头。

    “我知道白这些会道门在北地一直是难以根除的,乡间愚夫愚妇甚多,什么白莲教闻香教棒槌会无为教之类的会道尤多,但像你说的连不少乡绅也都笃信这个,就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齐师,不可小觑这种愚弄人心的伎俩,尤其是乡间收成不好,时疫盛行的时候更容易引人入彀。”冯紫英也知道很难说服人,尤其是这些位高权重的人,齐师也不例外。

    “山东和北直隶这种情况恐怕比较多见吧?大家都见惯不惊了?”齐永泰沉吟着,“我记得内阁计议过,责成刑部要求各府州都要严加查禁,上次之事不就是以白莲教为由头么?季晦对你还颇有看法,认为就是因为小题大做才会被仇士本作为借口,当然,我不赞同他的观点,脓包迟早要挤,……”

    回到家中的冯紫英坐在静气书斋中半晌才叹息了一声。

    良言难劝该死鬼,自己似乎也已经尽力了。

    从韩爌那里得知,刘一燝对自己已经很有看法了,他还能向谁说?

    和贾雨村也打了招呼,但是贾雨村似乎也是表面应承,但内里还是有些不太信吧。

    自己和傅试也说了,可傅试只是治中,不是府丞,这活儿轮不到他来管。

    他也不确定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能爆发,西北军只怕在徐州也待不了多久就得要分步骤离开了。

    若是自己去江南之后才出事儿,这徐州被卷进去,自己好像又得要陷进去的感觉,可现在江南无兵,自己不是又要赤手空拳打天下?和在永平府一样?

    唉声叹气间,连探春进来都没有注意。

    “爷又遇上难事儿了?”探春清冽的声音让冯紫英烦躁的情绪稍微降了降温。

    探春换了发髻发式,选了一个高椎髻,似乎一下子就成熟了不少,英姿飒爽的气息淡了一些,柔媚温润的味道更浓了一点儿。

    配上一件石青弹墨藤纹云锦对襟春衫,外罩一件浅红色的浣花锦比甲,遮掩住了那对高耸对峙双峰带来的优美曲线。

    “妹妹什么时候来的,宝祥也不说一声?”冯紫英深锁的眉头展开,每每看到园中的美人,他心情都要好上许多,烦恼也可以抛之脑后。

    入了洞房之后冯紫英才发现已经马上满二十的探春身材绝对可以在自己女人中排在前几位。

    或许比不上王熙凤布喜娅玛拉和司棋这些极品,但是与宝钗、妙玉和迎春这些比丝毫不逊色,或许还没过门的湘云也可以和宝钗媲美,尤其是胸前那对蓓蕾,更是惑人。

    出嫁前平常探春都是穿着妇人才穿的胸围子,就是怕别人笑话,但出嫁之后才让冯紫英品尝其中的甘美。

    见丈夫招手示意自己过去,可丈夫就坐在官帽椅中,自己能坐那里,当然就只能是丈夫腿上了。

    可这等亲昵情形若是被人撞见,可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自己可不是丫鬟,不怕人说。

    见探春迟疑,冯紫英知道探春过门不久,还有些面浅,笑了笑:“你进来了,别人就不会进来了,宝祥懂事的,姐妹们也明白。”

    探春大羞,脸红如霞,但却莲步轻移,坐入丈夫怀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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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