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四百六十九节 彷徨无计,困兽犹斗
甄应嘉和甄应誉兄弟俩一样也觉得无法理解。
冯紫英正红得发紫,都知道他是北地青年士子中领袖,座师又是齐阁老、官尚书,还有右都御史乔应甲也是他恩主,二十二岁的兵部侍郎。
而且此番连立大功,回京之后必定还要擢拔升迁。
这等时候却因沉湎女色而受影响,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他们也都听闻过冯紫英风流好色之名,但是再风流好色也该有个度才对。
李守中明显是恶了内阁诸公,势必要得到惩处,你这个时候却去纳了李氏二姝,分明就是打内阁诸公的脸。
什么女人值得你这般去做?
姿容堪比貂蝉昭君,还是那方寸之地镶金嵌银了?
甄应嘉和甄应誉不相信冯紫英是这么不识大体的角色,否则他也走不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上,只能说他太狂妄自大,或者就习惯了无女不欢的生活,真须臾离不得女人了。
但这些理由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牵强和不合情理,但是人家就这么做了,而且还是贾雨村当的皮条客。
“现在我们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现在李氏儿女的确就住在冯铿在金陵城中暂居大宅中。”甄应嘉摇了摇头,“李守中可真的在咱们面前演的一场好戏。”
“父亲,二叔,那唐家那边呢?三叔难道就没有一点消息传来?”甄宝琛作为甄家长女,嫁出去之后一直在丁家,多少也对甄家这边生意有所了解。
甄家、唐家、丁家三家连为一体,照理说是无法分开的,丁家这边的联系纽带是自己,而唐家那边则是三叔甄应辉,甄应辉从杭州同知升任现金华知府,他续弦娶了唐家嫡女。
“十日前传回来消息说两浙那边情况也不太好,老三在京中的熟人说朝廷财政枯竭,对南京将江南三年的赋税用光十分不满,连汤宾尹和缪昌期都在内阁中受到了围攻,朝廷要渡过难关,要么重新再收这三年的江南赋税,要么就只有另寻他途,……”
甄应誉沉吟着道:“重收三年赋税显然不可能,必定会激起江南民变,折中办法是多收一年,但是也会引起很大的波澜,而另寻他途没有说具体,但是老三很担心朝廷,甚至汤谬等人会要求江南士绅商贾增购国债,逐一进行摊派,……”
“不可能,增购国债这种事情何如斩草除根?国债终究是要还的,还得带着利息!”甄应嘉目光幽冷,“寻上一二十家替罪羊,随便栽一些罪名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家产一网打尽,不是一切都有了?冯铿当初在京中不也玩这一套玩得顺溜?京仓大案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家破人亡?”
“父亲是觉得冯铿也会在江南效仿此法,而且会用这一套来对付我们甄家?”
甄宝琛贝齿深咬朱唇,望仙九环髻颤颤巍巍,绿翡竹节纹玉簪上一串紫红珠饰轻轻摇晃,更增添了几分富贵气息,只是那握紧的粉拳暴露了她此时的紧张和恐惧心绪。
“恐怕不是我们一家,甄家,周家,胡家,陶家,还有唐家,丁家,哼,他们以为把我们甄家推出来,他们就能逃脱?”甄应嘉冷笑连连“朝廷岂是只为那二三百万银子而来?那未免太小看了朝廷那帮人的胃口了。”
“那父亲,我们该怎么办?”甄宝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唐家那边不是很有人脉吗?不可能这样坐以待毙吧?”
甄宝琛在丁家也就听到丁家人说过松江唐家不但财力雄厚,而且人脉极广,松江士人在朝中极有影响力,陆家,董家,都是望族,唐家恰恰和董家也是姻亲,这一点连丁家人都自叹弗如。
“唐家那边之前我已经安排送了五万两银子去了,正准备再送二十万给唐家,请唐家务必把董家和陆家人脉都用起来,只有这样我们甄家也许还有一丝希望,我就怕唐家不肯啊。”
甄应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
“现在各家都在观察着孙冯二人的动作,朝廷来人起码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到南京,而他们到了南京,肯定也得先听孙冯二人的意见,而孙承宗对江南清情况一点儿也不熟悉,现在基本上就是以冯铿的意见为主,基本上就是冯铿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为父才会……”
后续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甄宝琛和甄宝毓当时都听到了甄应嘉咬牙切齿近乎咆哮的话语,要亲自去找贾雨村作伐,把自己姐妹俩送到冯宅,另外还要奉上三十万两银子,甚至光是贾雨村帮忙牵线搭桥,都得要奉上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银子啊,这几乎是江南十户江南中等人家的家资总和了,却只是要帮自己二人送入冯紫英宅邸中。
这种屈辱的行径也就只比发配教坊司略好了,可还得要给牵线人送上五万两银子。
仰起头,甄应嘉用双手搓揉了一下脸颊,“宝琛,宝毓,非是为父和你叔父无情无耻,但是你们是甄家女儿你们也亲眼看到了丁家的行径,宝琛你嫁入丁家这么多年,丁中祯居然就因为现在大难临头就干脆利索地休妻,甚至连多余话都没有一句,我甚至都不觉得丁家有什么做得不对,换了为父是丁德义,也许一样要做出这种事情来,任何关系到一个家族数百号人生死存亡的大事,都绝不能感情用事,都能将感情搁在一边,而只能按照有利于家族利益的方向来行事,……”
甄宝琛被自己父亲的话给震撼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来评判和回答自己父亲的话。
“也许为父的确有些心态失衡了,我现在甚至都无法预判朝廷下一步究竟会如何对付我们甄家,也许并非我想象得那么糟糕,但是为父作为一家之主,不敢冒这个险啊。”甄应嘉有些痛苦的一只手扶住额头,一只手按在椅子的搭脑上,“宝琛,你说为父该怎么办?等下去静观其变,也许情况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糟糕?还是把事情设想成最糟糕的局面,提前着手,不惜一切代价来保住甄家?”
甄宝琛也彷徨无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有些无助而又煎熬般的自问。
她没想到这一趟回娘家,竟然演变成这样一个悲惨局面。
之前她还一直在为自己妹妹叹息不止,觉得宝旒嫁错了人,表面上看起来光鲜无比,嫁给了北静郡王成了王妃,谁曾想南北之变,北静郡王南逃到金陵,却把妹妹丢在了京师城,最后被流放发配陕西。
自己虽然只是嫁了一个江南本土的望族,但是丁家也算是徽州的豪门大户,衣食无忧,丁家和甄家关系密切,自己每年也都能回娘家来小住一段时间,夫家对自己也颇为尊重,所以她很满足,也感慨于嫁人一定要嫁对。
但转眼之间,自己居然就变成了小丑。
丈夫竟然把自己休了不说,父亲和叔叔居然商讨要把自己和堂妹一起送入冯宅给那个冯铿做妾!
甄宝琛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和堂妹被送入冯宅算是一种什么身份,这和那种被打入教坊司沦为娼妓又有多大区别?
或许区别就是进入冯宅只需要伺候一个男人,而在教坊司里就要每日面对不同的男人。
但是对自己这样一个曾经的豪门贵女,却沦落到了为人做妾都是奢望的境地,如何不让人感到绝望和悲哀?
“父亲,那贾化不是也是受王子腾举荐才当上金陵知府的吗?何况他也能和贾家攀上亲戚关系,父亲难道就不能从他那里打探到一些消息?”甄宝琛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您不是说他帮李玟李琦送入了冯宅给冯铿做妾么?这说明贾化和冯铿关系似乎不一般啊。”
甄应嘉摇头苦笑,“贾化这厮,之前对为父是点头哈腰摇尾乞怜,但现在却是趾高气扬,我两次去见他,他都是不冷不热,言必称朝廷如何,内阁如何,根本半句都不搭我的话头,……”
甄宝琛微微色变,“父亲,他真是如此表现?”
甄应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个素来颇有急智的女儿,“嗯,的确如此,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怎么了?……”
甄宝琛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贾化真的如父亲所言和冯铿关系密切,甚至肯为其找女人的话,那他肯定应该知晓冯铿的意图和打算,可他却既不明言,也不否认,只能说明这厮是有意在拖延时间,……”
“宝琛你是说他是在麻痹我们,为朝廷拖延时间?”甄应嘉惊骇之余,也不禁道:“不至于吧?我和他关系尚可,这样对他有何好处?”
“人心叵测,也许出卖我们甄家,能让他获得冯铿更多的认可呢?”甄宝琛握紧拳头,“父亲,叔叔,局面恐怕真的很糟糕了甚至比你们想象得还要糟糕,也许我们真的没得选择了,朝廷就是要拿我们甄家来开刀。”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节 精心计算,跌倒吃饱?
对于贾雨村的登门冯紫英也颇感诧异。
这家伙不是昨日才来了么,怎么今日又来了?
再说走得近乎,也不至于这般殷勤吧。
但不得不说吗,李玟李琦姐妹入住自己后宅,使得贾雨村一下子就觉得有些扬眉吐气了一般,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些不一样的变化。
似乎因为这个因素,就自认为他成了自家人了。
冯紫英也咂摸了一下这其中的道理,好像也没错,连女人的事情都能替你安排妥帖了,还不算吗?
虽说这不完全是他在中间使劲儿,但是能做这种事情,好歹他还是金陵知府堂堂正四品官员呢,算是把士人的颜面都抹了下来,难道还当不起自己的一份看重?
或许这家伙就是这么想的吧。
看着贾雨村似笑非笑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味道的神情,冯紫英也觉得好奇,“雨村兄,又怎么了?怎么这副神态,有话快说,我还得去南京兵部那边稚绳兄还在那里等着我呢。”
“哎,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贾雨村以手扶额,“甄应嘉来见了我,……”
“哦?他来见你不是很正常吗?你不说他都来见过你几次了吗,走投无路,似乎来找你疏通打探,情理之中啊。”冯紫英不以为意。
“可他做的事儿,紫英你能想得到吗?”贾雨村神色越发耐人寻味,“自荐枕席,呵呵,让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自荐枕席?”冯紫英一阵恶寒,“他自荐枕席?什么意思?”
“不是他,是他让他的女儿和侄女,自荐枕席,不可思议啊,或许真的是李氏双姝的效应吧?”贾雨村目光飘忽,“金陵城中知晓你纳了李氏双姝的人可不少,疑惑不解的,冷眼旁观的,幸灾乐祸的,跃跃欲试准备告状的,都不少,但我没想到甄应嘉居然会来这一出,这是东施效颦,还是要打算后来居上?”
“甄应嘉的女儿?他的女儿不是嫁了水溶吗?”冯紫英心中微动,水甄氏,嗯,甄宝旒,和自己还有一夕情缘,至今回味无穷,只可惜自己离开陕西,便再无相见之时但是这一次回去之后也许还能有相见机会,但……
“你说的是他的二女儿,他的长女是原配所生,但原配死了之后,续弦就生了二女儿和甄宝玉,也就是和贾家贾宝玉一样名字,甚至连模样都长得差不多的,也不知道紫英你见过那个甄宝玉没有,还真的和贾家那一位长得很相像,连性子都差不多,都是个不学无术的,……”
贾雨村说得眉飞色舞,连胡子都翘了起来,“甄家三钗号称甄氏三璧在金陵城里可是大有名气,大的这个嫁了丁家嫡长子,老二嫁了水溶,王妃呢,三丫头是甄应誉之女,原本是想许配给义忠亲王,万统帝的四子,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成,又想许给汤宾尹之子,也没谈成,就这个拖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居然找到我头上,想要自荐枕席入你宅,看来小冯修撰,风流无双之名可谓闻名遐迩了,……”
冯紫英无奈地摆了摆手,“雨村兄,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无聊了?甄应嘉觉得可以用这种方式为甄家续命?是不是太幼稚了一些?”
“当然不仅止于此,另外还愿意奉上三十万两银子,紫英,怎么样?”贾雨村笑眯眯地道:“连我都禁不住怦然心动了。”
若非知晓冯紫英此番的意图,五万和三十万,贾雨村还真的想要吞下这个饵,大不了把钩退回去,谁又能证明自己吞下了饵?
三十万?这一次就连冯紫英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了。
能给自己奉上三十万,那么也就意味着甄家肯定为保全家业所付出的起码还要翻几倍。
孙承宗那里呢?顾秉谦哪里呢?可能还涉及到其他各方面的打点,这甄家的资产有多少?两百万,三百万,还是五百万?
看来自己还真小觑了甄家这个新四大家之首的底蕴啊。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差不多。
贾家都没落了这么多年了,可造大观园的时候三五十万两银子说花也就花了。
虽说这里边相当大一部分是来自黛玉的家产,但是人家贾家敢花,就说明人家的底气,说明人家是见惯了大笔银子的,三五十万不在话下。
那贾家鼎盛的时候有个三五百万资产,好像也就合情合理了而甄家为首的新四大家既然取代了原来金陵的老四大家,那起码家当底蕴应该差不多,甚至犹有过之才对。
这拿出三十万来贿赂打点自己,似乎也就说得过去了。
冯紫英在寻摸着这甄家的家当,顺带也要考虑一下朝廷给自己交代的任务。
虽然临行前内阁没有交代具体的要求,但是黄汝良却是专门拉着自己一阵好说的。
朝廷拉下的饥荒有点儿大,而且临走前又接了二百万,那这一趟江南若是不顺也就罢了,但若是顺利拿下,那起码就得有个说法了。
这一趟军事行动就是二百万,当然,这二百万肯定也不是全花在军事行动上了,本来登莱镇、蓟镇和辽东镇也需要拨付一些款项,都混在里边算到军事行动头上了。
那么这一趟收回这一笔投入只是最最基本的,或者说只能算是附带,还得为朝廷拿回朝廷想要的。
朝廷想要的是什么,是这三年被南京花掉的江南赋税。
大周全年赋税收入冯紫英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后期开海的特许费,和市舶司的关税收入也开始起来了之后,就更不好统计了。
但是前期他知道的,元熙四十二年,也就是永隆元年,大周全年赋税收入大概是二千二百万石左右,而后永隆皇帝这十二年中,前五年没太大变化,后七年则因为工商业发展略有增加,冯紫英没太过问户部那边情况,估计应该增加有三百到五百万石左右。
这个数字是折合的米麦来算的,不太科学,因为粮价波动较大,而且还会收到银子本身价值波动影响,但大周户部就是这么统计的,冯紫英也没辙。
当然这里边还涉及到较为复杂的劳役问题,在地方上,很多地方都已经悄然采取了用银米折抵劳役,这又是一笔没法算的账。
这笔收入其实也充当了中央和地方上开支的一笔黑洞烂账,但同时也是中央和地方之间的润滑剂,毕竟这中间有较大的余地才能让中央和地方的博弈维系下去。
至于说中央也好,地方也好,肯定也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各种苛捐杂税,否则地方官员们怎么过活?但这都不是主流了。
说起来也是可怜,堂堂一个大周朝,每年财政收入也就三千万石粮食左右,如果把粟、麦、米各折二:四:四的比例,并且按照正常年的通州张家湾、湖广粮食主产区以及南京这个南都水运码头三个地方的粮价来进行一个加权平衡计算,大概三千万石粮食可以折到三千二百万两银子左右。
可荣国府修一个大观园都能用掉三五十万两,算下来似乎都可以占到大周朝户部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了,想想都不可思议,当然都说了,这都是帝国明面上的收入,还有其他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比如地方上的加征火耗和运输费用等,那就根本无法计算了。
而江南四省的赋税,也就是南直、浙江、福建、江西大概占到四成左右,而所谓核心的江南八府则占到了二成五左右。
这其中赋占据主导地位,也就是田赋收入,而税收也就是商税、关税、杂税这些税种所占比例不高。
这也是原来大周本身就是一个纯农业国度的缘故。
但是随着开海贸易开始,加上冯紫英这只蝴蝶带来地对工商业的大力鼓励推动,南北的工商业都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势头,带动了商税、关税的猛增。
不过起码到现在,工商税收仍然无法和田赋相提并论。
若是要这么算下来,江南三年赋税,起码在四千万两银子以上,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朝廷大概也从未作此想。
虽然黄汝良没提具体的数额要求,但是冯紫英也能大概揣摩得出黄汝良的心思。
三五百万两肯定是不行的,估摸着起码是八百万两银子打底,如果能弄到一千万两那就比较满意了,毕竟这可是江南,不比北地官员那些苦哈哈。
像甄家这种新四大家之首,冯紫英原来觉得可能一百五十万两应该是一个比较中肯的数目,但现在看来,还是小瞧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了。
这个数目起码还要翻一倍,这也就意味着甄家一家的资产可能都能相当于整个大周朝的十分之一财政收入,这有点儿骇人听闻,但是想一想大清朝的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和珅家以亿计的资产,能相当于大清朝十年财政收入,冯紫英又觉得这甄家简直就是一个穷鬼了。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一节 投其所好,挥手轻拂
“三十万两银子?看来甄应嘉还真的有些舍得啊。”冯紫英嘴角挂笑,“还知道投人所好,知道我喜欢女色,居然还能抹下面子把自己女儿和侄女一并送来为我暖床,看来是丁家出手了,把甄家这大女儿给休了?”
“应该是如此,丁德居、丁德义两兄弟可都是精明人物,在徽州那边可是威名赫赫,涉及到整个丁氏家族,遇上这种事情可是能下狠手切割的。”贾雨村话语里多了几分揶揄,“只是不知道丁家这么做有没有意义了。”
“这就要看顾阁老他们来金陵带来朝廷什么样的意思了。”冯紫英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没做正面回答。
新四大家肯定要动,但是他们牵连到的这些家族动不动,那些要动,动到什么程度,一要看动了这四家之后的“收获”有多大,二要看这些附庸和关联家族在其中牵扯有多深,三要看这些家族在朝中活动情况,能不能真的把大佬们说动。
但以冯紫英对几位大佬的了解,很难。
不是说大佬们不讲利益不讲情面,而是当下朝廷面临的困境,和江南之变给朝廷带来的影响已经危及到了大周国祚的安危,不出雷霆手段,不采取断然措施,一是朝廷财力难以维系二是朝廷威信难以树立,可以说大家都感觉到了切肤之痛。
此番对江南的处置,几乎是在内阁核心五人形成了绝对一致的意见,而汤谬两个“边缘人”后来也是默认了这个意见,可以说无论是谁都无法推翻这个意见了,顶多是在具体细节,也就是针对个别人,个别家族的处置方式和程度上有所调整罢了。
贾雨村见冯紫英这么一说,也知道冯紫英有保留,毕竟顾秉谦还没到,两边还没有磋商,他也不知道冯紫英和顾秉谦之间关系如何,但如柴恪和韩爌等人,他约莫知悉,是和冯紫英颇为亲善的。
“紫英,朝廷的心思,你肯定应该是知悉大概的,涉及到朝廷国库空空,亟待补充,我估摸着只怕谁都难以轻易放手。”贾雨村也笑着应道。
“雨村兄,你明白就好,金陵这边可是中枢核心,也是随后要动的利益大头所在,你得有所准备,但是却又不能打草惊蛇。”冯紫英提醒了一句,“若是此番做得好的话,给顾阁老留下好印象,日后雨村兄也能在内阁那边也能说得起硬话了。”
贾雨村面带矜持的微笑,“不敢奢求其他,唯求做好本份儿工作就是了。”
冯紫英也笑了,这家伙还真有点儿意思,内心期盼无比,但却还要假作清高。
“对了,紫英,甄家这边的‘请求,,愚兄如何应对?”贾雨村又问道:“拒绝,还是拖着?或者收下?”
“嗯,雨村兄,你觉得呢?”冯紫英含笑反问:“我屋里可已经有了雨村兄的‘馈赠,了,真要把我‘性好渔色,的名声在朕金陵城里弄得尽人皆知么?”
贾雨村也哈哈大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冯修撰风流个傥之名可是京师内外,大江南北,人人传诵的,再说了,甄氏三璧也是江南闻名,难道贤弟就不想尝一尝?李氏双钗以秀外慧中著称,甄氏三璧可真的是蕙心纨质,无数人垂涎三尺啊。”
“哦?”冯紫英惊讶地扬了扬眉,“雨村兄,难道说现在就有人盯上甄家了?这么精准,比我们还拿捏的到位?”
贾雨村瞟了一眼门外,这才微微压低声音,“当初甄三姑娘据说甄应誉是想要嫁给当今皇上四皇子的,但没成,后来据说又想和汤相联姻,想要嫁给汤相嫡三子,但是汤相没同意,觉得甄家非书香门第,不合适,但现在甄家这般情形,娶妻当然不可能,若是甄家不行了,那汤家三子纳甄三姑娘为妾还是可以的,若是甄家栽了,抢在打入教坊司之前弄回屋里为奴为婢,一人独享,何等愉悦?”
贾雨村的这一番话简直让冯紫英开了眼,这家伙哪里是金陵知府,简直就像一个活脱脱的青楼老鸨龟公的感觉。
冯紫英之前还没有听明白这汤相究竟是谁,后来听得贾雨村反复提及才回过味来。
汤相便是汤宾尹,嗯,入阁了,虽然非首辅次辅,但是也可以勉强称一句相臣。
“雨村兄,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汤宾尹不至于这么下作吧?”冯紫英哑然失笑。
“嘿嘿,汤宾尹那个三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读书虽然不成,但是这章台走马,卧柳眠花却是相当在行,在这秦淮河上可是喧嚣一时呢。”贾雨村在这金陵城里当了这么多年知府,金陵城中的种种新闻他都不陌生。
“看来这位甄三姑娘也当真命苦啊,想给人家当妻,人家不愿意,却要专门等到甄家出事之后来落井下石占便宜,这人品未免就有些差了。”冯紫英摇了摇头,“甄氏三璧,如此大的名气,我在京中亦有所闻,双钗三璧,三璧更胜一筹,但经历这一遭,甄家跌倒,璧还能不能成其为璧,若是为溷秽所污,那就太可惜了。”
“嗯,据说当初甄大姑娘外嫁徽州,也引起了南京城中无数少年郎的愤怒和惋惜,甚至还有不少人登门质问甄应誉,问难道这金陵府就没有一个值得甄大姑娘垂青的少年英才,一时间把甄氏三璧之名传得整个江南都是闻名遐迩,后来甄二姑娘嫁了水溶,也引起了不少感慨,好在当时水溶毕竟顶着郡王的名头,但即便如此亦有不少人说水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银样镴枪头,甄二姑娘嫁入北静王府也是让人扼腕,现在这甄家若是倒下,水溶亦是沦为罪囚,甄氏三女自然就引来无数人的垂涎了。”
贾雨村似笑非笑,“若真的是被那些污浊之徒所霸占,那紫英,还真不如……”
“雨村兄,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吗?李氏双姝也就罢了,顾阁老来了,我都要请罪,若是真还和这甄氏三璧扯上关系,你觉得汤宾尹的儿子会不会写信给其父,唆使其父找我麻烦?”
冯紫英哈哈大笑,“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啊。”
“可老话不是说可一可二不可三吗?”贾雨村自认为还是很能揣摩冯紫英的心思的。
三十万两银子在冯紫英那里似乎半点波澜都没激起,但是这甄家女儿却让冯紫英兴趣大增。
虽然口口声声要撇清,但是那明亮如炬的目光其实已经暴露出了他的心思了。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贾雨村就这么把自己给算准了。
但当贾雨村提及甄氏三璧时,他的确是回味起了当初那一夜。
水甄氏,也就是所谓的甄二姑娘,甄宝旒,与水溶的妹妹水中棠一道和自己一夕欢好,那份滋味一直萦绕在脑海中,历久弥新,难以自拔。
他发现自己还真的有点儿曹贼心境,或者说人生最大乐趣就是掠其所有,纳其妻女似乎这也很符合自己的心态?
被贾雨村的话给一堵,冯紫英只能连连摇头:“雨村兄,这话不能说,不能说啊。”
冯紫英的不置可否更是让贾雨村坚定了信念,当然现在肯定不是最好的机会,冯紫英要故作正经,那么现在就暂时搁一搁,甄家倒定了,自然就有机会。
冯紫英把这事儿说给孙承宗听时,却是相当郑重其事的:“甄家怕是意识到了危机,这般手段都拿出来了,我觉得恐怕我们不能等到顾阁老到了,得先下手了。”
“嗯,我也觉得提前了。”孙承宗捋须点头,“若是如你所言,这甄家有二三百万资产,若是真要一咬牙不惜血本砸出来,只怕咱们行事就要凭空添许多麻烦,这砸出去的银子要想再收回来,那也就更难了。”
“那就动手。”冯紫英语气变冷,“甄家这边先从甄应辉下手,他是金华知府,一般人动不了他,龙禁尉都还欠缺点儿份量,得御史,……”
“都察院的人先来了?”孙承宗眼睛一亮。
“嗯,顾阁老他们尚未出京,都察院的人就先出来了,就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顾阁老他们速度放慢一些,最后能拖上一个月才到,这样能让江南这边各家觉得还有时间,我们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冯紫英抿嘴,脸色冷峻,“只不过我们手里的人还是太单薄了,贾雨村金陵府的人对付寻常人还行,但要对付这些地头蛇,没法让人放心。”
孙承宗迟疑:“那怎么办?”
“对付甄家,还得要都察院的人,但是像唐家,丁家除了丁德居之外的人,龙禁尉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冯紫英的话让孙承宗意识到冯紫英是早有准备,“北镇抚司的人在江南这边够吗?如果不够的话,让给南京都察院的人也出一些人。”
冯紫英挑眉,“南京都察院?”
南京都察院这两年的表现可不太让人满意。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二节 携手,共谋
“怎么,这么不信任叔享?”孙承宗抿嘴一笑,“叔享虽不及其兄刚烈,但是圆滑并不代表没有原则,恰恰是这种圆滑才能让他留在南京,不至于让朝廷对南京这几年的底细一无所知,他能留在南京不走,这本来就是朝廷的安排。”
叔享,就是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孙鼎相的字,他也就是孙居相之弟,这两年里一直低调隐忍,几无声息,孙鼎相在大军攻下南京之时他已经返回了京中,现在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冯紫英若有所悟,微微颔首,若是这样,那就说得过去了,“叔享兄回来了?”
“应该到了。”孙承宗点头,“我离京时,他刚到京,应该就是奉召回京,那个时候朝廷就应该在布局了,只不过没想到咱们动作这么迅猛,三五两下就把江南给打下来了,算一算日子,叔享也该到了。”
冯紫英知道孙承宗多半是和孙鼎相有比较深的交情,所以才会这般说,对孙鼎相的行踪也比较了解。
“叔享兄我有几年没见着了,他在南京都察院里干了这么久,一直很隐忍啊。”冯紫英看着孙承宗,“他对南京都察院这帮人控制力有多强?或者说,南京都察院这帮御史,有多少是可靠的,他心里也该有数吧?”
孙承宗乐了,“紫英,看来你还是对叔享不放心啊。他可是老手了,朝廷把他安排在南京都察院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一点你该放心才对。”
“那就好,我就担心这个,但是对甄氏兄弟,还是的京师来的御史,我估摸着甄家兄弟现在应该都有心理准备了,否则不会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
“使美人计那也是看到对你管用才用啊。”孙承宗看了一眼冯紫英“你还别说,甄家这一手,我觉得如贾雨村所言,还得拖一拖,如果紫英你能笑纳,或许还能更有助于拖住甄家不至于狗急跳墙。”
“稚绳兄,你也是要陷我于不义吗?”冯紫英讪笑着道:“咱们不提这事儿好不好,还是先把甄家和唐家、丁家以及他的私盐贩卖体系在各州府的这些豪强家族的事儿定下来吧。”
孙鼎相是和京师都察院的人一起到的。
南京都察院的规模和京师都察院相比,相差甚远,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歹也还有六七个御史,正因为小,而且这两年看起来不受重视,所以才会让孙鼎相不动声色间把整个南京都察院都变成了自己的地盘。
京师都察院来的是左副都御史杨涟带队,而孙鼎相则是代表南京都察院。
从身份上来说孙鼎相要高一级,他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而南京都察院不设左都御史,所以他是实际上南京都察院的一把手,但南京都察院又没法和朝廷都察院比,杨涟这个左副都御史论实权可要比孙鼎相这个右都御史都要大得多。
而且杨涟虽然是湖广人,但是却和江南士人关系尤为密切,类似于李三才虽然是北人但对江南士人更亲善一样。
所以两人在路上便是龃不断。
在路上孙鼎相自然是居于下风,他只有一个人,但是等他回到南京,将南京都察院的御史们都叫来时,就具备了和杨涟带队的京城御史们一搏的资格了。
要说,都是御史孙鼎相理论上是正二品,但按照惯例南京官员都要默认相对于京师官员下降两级,只相当于正三品,而杨涟同样是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
不过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比起七部的侍郎又要略微弱一些,加上此番平定江南本身就是以兵部为主,在顾秉谦未到之前,这江南之事的处理意见,还是得以孙承宗和冯紫英为尊,孙鼎相和杨涟都只能居于从属地位。
“如此大规模的动作合适吗?”杨涟的性子也是相当火爆刚烈的,对于朝廷定下的方略,他没有意见,但是在具体操作上,却是有他自己的看法,“涉及到这么多江南豪门,如果全面铺开,效果能达到我们的预期么?”
“那文孺,你的意思就是先抓重点,其他先放一放?”孙鼎相轻哼一声,“如果只动甄家,那这打草惊蛇,也许就会让其他这么多豪强得到消息,进而做好准备,等到我们再准备动手时,也许就是空欢喜一场了,江南这些豪强在本土人脉深厚,要变卖、藏匿乃至转让资产易如反掌,届时朝廷的愿望就要落空,或者大打折扣,现在朝廷的难处,大家都是知晓的,……”
孙鼎相所说也的确属实,只动这几家牵头的,但是其他涉及到的肯定就立即会做出反应,到时候再来抓瞎那就亏大了。
“可全面铺开,若是人手不足,那才真的成了不分重点,难以突破,最后煮成夹生饭,那才更是难以交代。”杨涟毫不示弱,“与其那样,我宁肯先拿重点,先解决甄家!”
“那甄家的姻亲唐家和丁家呢?还有另外四大家中除了甄家的其他三大家呢?动不动?”孙鼎相也不客气,“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们藏匿、转卖、挥霍?甄家的事儿要查清楚,没个两三个月能行?等到两三个月之后,那其他这些家族说不定早就作鸟兽散,还能给朝廷留下多少?这些豪强在地方上的势力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和地方官府关系夹缠不清,你还能指望地方官府不成?”
“我承认叔享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根本没法全面铺开,这不是在京师城,那里我们能游刃有余地来处置,现在这才是让我们骑虎难下。”杨涟进一步道:“如果能拖到顾阁老来,或许……”
“拖不到那个时候了。”冯紫英终于接话了。
“紫英,何出此言?”杨涟对冯紫英也没有多少好观感,但他也承认此人本事颇大,此番功劳极大,而且也要尊重对方兵部侍郎的身份。
当初兵部两位侍郎突兀地消失在京中,最后传来消息是二人“私自”率大军南下征剿“江南三镇”,也在朝廷内部引发轩然大波。
虽说是“私自”出兵,但朝廷内部人士都清楚,若是没有朝廷大佬们地点头,怎么可能两个兵部侍郎就敢点起大军南下?
这其中操作起码是一个月以上,兵部尚书不知道?户部不知道?户部还专门为此借了二百万两银子,这太露骨了。
不过大家都很佩服孙承宗和冯铿的胆魄。
这等扛雷之举,几乎就是要把内阁诸公的责任减轻大半。
顺利成功自然不提,但若是失利,那内阁最多一个失察之责,而孙承宗和冯铿二人就要被严肃追责了。
罢职都是最轻的了,弄不好都得要下狱问责,特别是还要面临万统帝和汤谬二人的反扑。
但现在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孙承宗和冯铿,尤其是冯铿的胆大心细和运筹得当起到了关键作用。
在基本没有给江南造成大的动荡情况下就把江南彻底控制下来,解除了“江南三镇”的威胁,同时还震慑住了江南四省的地方官员,为朝廷在江南重新树立威信打下了极好的基础。
单凭这一点,杨涟都觉得无论怎么奖赏嘉誉都不为过。
所以在他抵达金陵之时得到冯紫英私纳犯官李守中的两个侍女为妾的检举时,也是一笑置之。
真是笑话,堂堂立下平定江南大功的头号功臣,睡了几个随时可能被打入教坊司的女人也值得检举?
他冯紫英真有心要纳这两个女人,等到李守中一家被查抄下狱定案时,再来出手不也一样,甚至更简单轻松,水到渠成。
再说他杨涟清正不阿,甚至有点儿古板拘泥,但是这等事情上他也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
他甚至要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故意在使坏,制造内部不和,来破坏朝廷下一步在江南的行动了。
而且此番江南行动本身就是以兵部为主导,孙冯二人态度很关键,自己这一行人的地位也很尴尬。
前边是要以孙冯为首的兵部主导,后边儿顾秉谦一到,就要转为顾秉谦为首处置委员会来具体揽总了。
自己这一帮都察院的人实际上是在这期间协助兵部要把前期的准备工作做起来,最大限度地为朝廷收揽财赋,整肃江南打好基础。
所以冯紫英一开口,杨涟也很重视。
“文孺兄,等不及了,我们若是不动只怕这些人都要先动了。”冯紫英语气很淡,但却很肯定。
“哪些人?紫英是说甄、唐、丁这三家,还是甄、周、胡、陶这几家?”杨涟立即问道。
“都包括在其中。”冯紫英简单介绍了甄家的最新举动,立即在所有在场人中引起了震动。
用两个甄家女人来性贿赂冯紫英不值一提,什么女人能当得起这般大事?
不过是投小冯修撰喜好美色所好而已,但三十万两银子却让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三十万两银子的威力,在座所有人,不知道有几个顶得住?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三节 深思熟虑,利益权衡
“为了拿下我,甄家开出了三十万两银子,稚绳兄那里我估计也不会少,还有,文孺兄你们幸好是秘密来的,若是甄家知晓,估摸着也不会低于这个数目,而顾阁老他们到了呢?我想不会低于一百万吧?”
冯紫英悠悠而言,听得在座的人血脉贲张,而又心惊胆战,都在自我掂量,自己值多少?
“这说明什么,说明甄家已经积极行动起来意图自救,我们在座的人或许能抵挡得住,但是谁能保证京中的人也能抵挡得住呢?甄家如此,丁家呢?连休妻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丁家看样子下限更低,什么手段都敢用,丁家是江南最大的茶商,也是歙县、祁门最大的地主,同样可以轻而易举砸出来三五十万打通一切,甚至他们早已经开始在这么做了,只不过未必在我们这里,也许就在京中,甚至就在顾阁老他们一行人里边呢?”
这话有些诛心,但是杨涟和孙鼎相都不得不承认不是有可能,甚至就是太有可能了。
“至于唐家,松江的富庶丰饶,松江的文采鼎盛,那可比徽州强多了,唐家人脉宽泛,更非丁家可比,一旦他们也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甚至抢在我们前面行动起来,我很担心,我们在座诸公是否能抵挡得住?”
杨涟和孙鼎相都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这番话字字珠玑,深入人心,一旦上百万的银子砸出来,在座的人,在运河上正在南下的顾秉谦一行人,还有在京中的无数人,有几个抵挡得住?
如果抵挡不住,那么此番南下的任务,还能顺利完成吗?
既然都明白对方肯定会这么做,困兽犹斗,这不是毁家纾难,而是舍财自救!
哪怕拿出一半家产来打点收买,人家也觉得划算值得,可自己一行人凭什么要给对方这样的机会?
把这些人的家产分配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好吗?
或许杨涟和孙鼎相都是清正之人,但是没谁会不在乎政绩谁不愿意把这种操刀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想明白这个道理,杨涟和孙鼎相的意见就迅速统一起来了。
孙承宗也很佩服冯紫英的口才煽动本事,三五两下就把杨涟说动了心,就算是杨涟不动心,杨涟带来这帮御史能不动心?
凭什么要等到甄家、唐家、丁家这些豪强把银子大把撒出去收买讨好贿赂朝中官员和顾秉谦带来那些人?
自己这一帮人固然没法沾到这些荤腥气儿,那就都别想,索性就把这几家的钱银财产全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们落不到自己腰包里,但是却可以把这些钱银转入国库,让这些东西变成自家实实在在的政绩,这总没问题。
都察院这边的意见统一起来,很多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对官员,尤其是地方文官,都察院有生杀大权,对于豪强们,则是龙禁尉的拿手好戏,而需要调动军队配合,则由孙冯二人来负责安排,可谓相得益彰。
再加上贾雨村这个家伙的积极配合,可以说万事俱备,只等一声令下了。
待到其他两边的御史们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孙承宗、冯紫英、孙鼎相和杨涟四人。
另外龙禁尉这边的赵文昭也到了。
可以说,现在江南大地上他们就算是五人决策小组了。
“紫英,前期几乎所有准备工作都是你在具体筹备,贾化虽然也做了一些工作,但是他毕竟是王子腾推荐的人,而且在江南日久,协助可以,不能主导,所以还是你来,和叔享、文孺以及文昭他们几位说说我们的想法。”
孙承宗当仁不让,作为当下的主事者,不过他也知道这方面冯紫英更熟悉老练,直接把主动权交给对方。
孙鼎相和杨涟的目光都落到冯紫英身上,显然都是要看看这一位声名鹊起但是却也有些复杂的兵部右侍郎能拿出一套什么样的方略来。
赵文昭倒是和冯紫英老熟人了,也在京中就一起配合过,所以很放心。
“诸位,前期离京之前,方相和户部明起公都专门有所交代,南下这一段时间,局面控制下来之后,受稚绳兄委托,也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冯紫英也坦然和盘托出:“可能大家都知道,现在朝廷就处理江南的意见一度有些纷争,主因就是江南三年赋税未交朝廷,而且漕粮也断了两年,这些均被南京伪朝挥霍一空,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再要追究恐怕无济于事,但朝廷的亏空逼近二千万两银子却是不争的事实,这还没算国债,怎么解决?”
这不是什么秘密,户部不断向海通银庄借贷,还在不断发行国债,这具体数目是多少,大家不清楚,但是也大概能估算出来,估计距离两千万两银子差也不远了。
让自己一行人打前站然后顾秉谦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南下,难道还真的是来安抚民心的不成?
现在的江南不需要安抚,而需要整肃,彻底消除各种和朝廷不同心的思想,不管是地方官员,还是乡绅豪强,该解职的解职,该铲除的铲除,该连根拔起就要连根拔起不留后患就得要连根拔起。
“恐怕叔享兄和文孺兄南下之前内阁诸公也有交代,任务就是两项,一是整顿财政,弥补亏空,说穿了,就是要从此次行动中为朝廷增收;另一条就是肃清江南地方割据自立的余毒,彻底摧毁那些意图对抗朝廷,甚至在其中相互勾连负隅顽抗的豪强,绝不能心慈手软,为日后留下余患!”
冯紫英说得越发轻松,“其实这两项也基本上一体两面,解决财政亏空问题从哪里着手?还得就在这些江南豪强士绅身上,当初南京伪朝若非这些江南豪强劣绅的煽动和支持,焉敢举旗?同样他们也借助伪朝的大旗在地方上大肆侵吞本该上缴朝廷赋税款项,同时鱼肉乡里,让百姓生活日益贫苦,铲除这帮人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让朝廷令谕能在江南畅行无阻,令行禁止,同时也算是为第一项任务提供充足的资源来做贡献吧,……”
杨涟和孙鼎相都是缓缓点头,认同这一观点。
如今之计,本来也只能如此,朝廷艰难,四处都需要用钱,哪里来?难道还能从北地这些苦哈哈流民灾民身上来刮一层吗?
山西现在民乱都尚未完全平定,朝廷大把钱粮还在往山西运,真要再加赋税,那可真的就要遍地烽火了。
这些江南豪强,鱼肉乡里,锦衣奢食,扬州盐商更是其中翘楚,一处宅子的花销可达百万之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北地数十万边军为了几十万两银子的粮饷被屡屡拖欠,甚至一年半载都拿不到手上,这两相对比,如何能让人心理平衡?
杨涟虽然与江南士人亲善,但是对这些江南豪强却是没有半点好感,铲除这些人,那这些人来祭旗做贡献,可谓半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紫英,其他不用多说了,你直接说说具体需要怎么做吧。”杨涟和孙鼎相交换了一眼眼神,才道:“事不宜迟,若是让甄家这几家都动起来了,还真不好说会给咱们带来多少麻烦。”
“那好,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甄家在四大家居首,甄氏三兄弟甄应嘉不用说了,原来南京体仁院总裁,也就是国子监祭酒,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角色,能当国子监祭酒,那还不是伪朝时代呢,其手段本事可想而知。”冯紫英也不客气。
“后来就不说了南京伪朝里边风光无限,老二甄应誉当过南京礼部尚书,后来也是因为屡遭弹劾,但也只是隐退,未遭处理,同样南京伪朝里边也如鱼得水,老三甄应辉不用说了,现在的金华知府,是最需要认真对待的,他娶了唐家嫡女,与唐家那边关系尤为密切,松江唐家是松江本土最大的豪强,有松江最大的船队,也是松江最大船厂吴淞船厂的大股东,而且唐家和松江董、陆几家都颇有瓜葛,……”
董家,陆家,孙居相和杨涟都清楚底细,不好触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甄家另一姻亲丁家,这也是一个不简单的豪强,分为两支,一支在徽州本地壮大,歙县和祁门最大地主,徽州最大茶商,也是江南几大茶商之一,祁门原来的几大茶商都是在丁家的巧取豪夺之下家破人亡,丁德居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而另外一只则是扬州盐商丁家,这厮的名声更臭,盐商名声本来就够差了,可这丁家居然是盐商中名声最糟糕的三家之一,由此可见这家的人缘,……”
孙居相摩挲着下颌,一字一句道:“看样子这三家都不简单啊,紫英,你说的唐家和董家、陆家关系匪浅,董家和陆家不至于牵扯太深吧?”
这也是杨涟关心的问题若是牵扯太深,那就要斟酌一番了。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四节 出手,剪枝
就目前来看,唐家仅仅是把女儿嫁给了董其昌的此子董祖常,其他并无太过深层次的关系,当然作为姻亲,来往比较密切,甚至有一些经济往来也很正常。“冯紫英解释道:“至于陆家,和唐家井无多少往来,无外乎就是乡人罢了。”
杨涟和孙居相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陆董两家关系太密切了,这里边还牵扯到诸如张鼐、夏嘉遇这些松江士人以及和松江士人关系密切的袁可立和高攀龙,那这一拉扯进来,就复杂化了。
现在看来也仅仅是董家次子董祖常娶了唐家女儿。
而且董家除了董其昌外,其他并无出色之人,至少杨涟都没有听过董家还有什么出色人物,那也就意味着这个董家次子多半也就是一个庸人,那就无关紧要了。
“那就好,唐家如果是松江最大的豪强,那就必须要铲除掉,叔享兄,你看是你去徽州,还是去松江?“杨涟笑了起来。
“二位,松江不可小觑,这唐家除了拥有大型船队和船厂,而且这一家的名声不太好,他们应该是海上倭寇有很深的交道,也是这么些年来倭寇势力大衰,所以没怎么听到声音了,但是二十年前,壬辰倭乱之前,唐家是和倭寇有勾结的,如果要去动唐家的话,恐怕还要军队配合才行,单单是靠龙禁尉和松江府那些公人,恐怕还搞不定。”
啊?“冯紫英的警告让孙居相和杨涟都吃了一惊,“唐家和倭寇有勾结?那为何一直没有察悉?”
倭寇在几十年前祸害沿海之盛可谓器竹难书,从山东到广东,几乎都被倭寇祸害过,时间长达几十年,一直到壬辰倭乱前后才逐渐消停下去,但是仍然偶有这种倭寇在沿海袭扰的消息传出来。
对倭寇的查处打击一直是龙禁尉、刑部和地方官府从未放松的任务,只是的确倭寇势力迅速消退使得这一任务也就慢慢淡出了。
现在冯紫英突然提到唐家和倭寇有勾结,难怪大家感到震惊。
“这就要问十多二十年的南京刑部和当时的龙禁尉了。”冯紫英笑了笑,望向赵文昭,“文昭,二十多年南直隶这边的龙禁尉是谁在负责?”
赵文昭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冯大人,这种事儿怎么查得清楚?当时还是元照年间顾指挥使吧,不过顾指挥使肯定管不过来,说实话,当时沿海各地和倭寇勾结的商人不少,松江应该还不算最严重的,宁波、泉州、漳州都很猖獗,嘉兴、苏州也一样,当时龙禁尉也查处了不少,都是举家斩杀和流放,但一样刹不住。
“哼,这就是朝贡制度带来的恶果,利益所在,谁能挡得住?到后来朝廷的海禁政策实际上已经流于形式了,所以倭寇才逐渐消停下来,但是总还是有一些倭寇逐渐演变成为海盗,专司抢劫海上商船了,……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唐家也许这么些年已经收手了,单靠造船、海贸已经足以让他们賺得钵满盆满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原来的原罪就可以湮灭不计了。”
“当然!”杨涟和孙鼎相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尤其是对于倭寇勾结的这种行径更是绝对难以容忍,听得唐家可能和倭寇勾结才得以发家,哪里能接受?“这种事情必须要查清楚,若真是和倭寇有瓜葛,那这唐家必须要抄家灭族!”
“文孺兄,叔享兄,我建议唐家你们都察院就暂时不介入,以文昭他们的龙禁尉为主,对这些豪强,他们的手段更多,手法更娴熟,当然他们人手也有限,我会让登莱水师的水兵营配合,松江府的公人,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一方面是能力堪忧,一方面也是出于保密,叔享兄,我记得你曾经在松江府担任过同知,推荐一二可靠人员帮忙带路和证明身份即可。”
冯紫英不看好都察院这些人去查这些豪强,都察院的优势在于对地方官员的威慑力,若是要对这些和官面上没有太多往来的豪强,那还得要龙禁尉和刑部更有办法。
“当然,等到龙禁尉查到这些豪强和地方官员有勾结的情形时,都察院介入就更合适,而且我可以保证,这些豪强基本上都可以断定必然和地方官府的官员有瓜葛,只是看深浅以及所涉及官员层级高低而已。”
这一点杨涟和孙鼎相也都清楚,豪强之所以能膨胀壮大起来成为豪强,没有地方官府的放纵和支持,怎么可能?
尤其是这种家族中几乎没有怎么出过举人以上的读书人,还能勃发壮大起来,那更是有猫腻。
孙鼎相首先点头,“我看可以,我在松江担任同知时,也觉得这唐家在松江真有点儿如鱼得水的感觉,进出金山卫所如无人之境,上海和华亭县衙里边与唐家人也是来往甚密,只是我在松江担任同知时间太短了一些,很多情况都还没有了解清楚,就离开了。”
孙鼎相在松江担任同知不过两年时间,而唐家也知道孙鼎相这个北人不好惹,所以刻意保持距离,所以基本上没和孙鼎相打过交道。
“唐家就交给文昭他们来,甄家才是首当其冲的大鱼,文孺兄,甄应嘉、甄应誉这边可以由你们来主导,而甄应辉那边,叔享兄你们就辛苦一趟,如何?”冯紫英目光转到孙承宗这边:“稚绳兄,您觉得呢?”
“我看可以,但丁家这边…………”孙承宗迟疑了一下,“还有周、胡、陶三家,...“
“甄应辉那边,叔享兄安排人去即可,金华府远在浙江,甄家影响力就大打折扣,去两名御史拿下即可,我相信金华府的同知还是能认清形势的,....·..这边叔享兄可能要亲自走一趟南昌才行,......”冯紫英顿了一顿,“丁德居问题亦是不少,但这家伙很厉害,人脉关系极广,在南昌那边还得要叔享兄去才能压得住,
冯紫英没有说丁德居有什么问题,但孙鼎相也没问,有些问题挑开了,反而不妥,就算是杨涟也不一定愿意对一切都知晓,不知晓有时候反而是好事,不必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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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应辉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对于二位兄长的贪婪、短视、狭隘和狂妄,甄应辉一直颇有微词。
只顾着往家里扒拉,私盐贩运上得罪人太多了,而与汤谬二人的交恶更是无谓,这些都让甄家后期在南京这边的地位不断被边缘化。
相反,二位兄长和诸如唐家、丁家生意越做越宽泛,因为私盐贩卖与镇江韩家、广德州的赵家、湖州孟家这些地方豪强却是越裹越紧。
甄应辉承认和这几家关系的密切的确使得甄家收益巨大,每年滚滚银子流入甄家,但问题是,这都得要建立甄家能稳稳站住脚跟的前提下,但现在万统帝已经去了京师,汤谬等人也一样进京南京这边形同虚设了,失去了倚仗,甄家有再多的银子,能保得住么?
兄长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但是似乎有些晚了。
但甄应辉却没办法,妻子已经打发回了唐家,得帮着兄长去联系董家和陆家,否则一旦顾秉谦这帮人到了南京,就来不及了。
可甄应辉还是坐卧不安,他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或者说问题会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知道怎么做却做不到。
他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大人,同知大人遣人来请大人去前厅,说有要务相商......”长随来报。
甄应辉不解地皱起眉头,“什么事儿?”
好像是清军的事情,说倭寇近期开始袭扰沿海,咱们这边民壮要组织起来加强训练,.....”长随想了一想道。
“那也该是绍兴、宁波、台州的事儿啊,我们金华还远了一些吧?”甄应辉不以为然:“难道又要抽我们的民壮出府?这银子谁出?”
长随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了,甄应辉有些烦躁地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
走到前厅门口,甄应辉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是钱大人一个人么?”
“不是,好像还有两名官员,小的没见过,也不认识,像是外来的。”长随摇了摇头。
甄应辉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外边来的?什么口音?”
“那二人一直没说话,”长随摇头。
组建民壮即便是要出府也不可能是省里来人,顶多来一纸公文怎么可能来两个人?而若是本府民壮事务的兵房来人,长随怎么会不认识?就算是民壮头领,长随也该见过才对。
猛然警惕起来,甄应辉扭头就往外走,却被从另一端走出来的两人挡住了去路:“甄大人怎么不进去就走了?钱大人还在里边等着您呢。”
甄应辉心中一沉,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厉声叫道:“大胆!这府衙里边岂是外人擅闻的?来人,给我将这两名匪类拿下!”
“甄大人,何必呢?”一个有些陌生但是又显然认识自己的声音在甄应辉耳边响起,却如同五雷击顶:“我们奉孙大人之命,专程来找您,等您很久了。”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五节 洞若观火,束手无策
甄宝琛觉得父亲已经乱了方寸。
回到金陵才三日,甄宝琛就感觉到了金陵城已经完全变了,完全没有了昔日南京城的味道。
南京六部和都察院大门上似乎都扑上了一层灰,门可罗雀。
失去了南京的地位,金陵城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似乎连金陵城里人都觉得自家精气神都短了一截了。
甄宝琛意识到甄家的困境,那就是根本就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去疏通,去打点,去联络。
原来义忠亲王在,汤谬朱顾这一帮人在,贾敬也能说上话,贾雨村之流都是陪着笑脸,但看看现在,南京的光环失去了,所有能说上话的人都走了,剩下的就是如贾敬、水溶这些被打断脊梁的落水狗了。
而这些人有什么用处?毫无价值和意义,甚至他们还希望甄家拉他们一把。
连丁家和唐家这些人都能找到门路,立即行动起来,但反而是甄家却没了抓拿。
京师城现在根本指望不上,去一趟信使来回起码一个月,而且去信使能解决问题么?别人会接待理睬你么?
要么父亲亲自去,而且还得要有舍财免灾的决断,不是三五十万,甚至不是百万,要有把全数家资都拿出来的魄力决心,也许才能逃过这一劫。
可父亲叔叔他们显然还做不到这一点,他们的想法是拿出一半家资来买通关系,然后哪怕甄家之后偃旗息鼓韬光养晦蛰伏下来,日后徐图再起。
可谁会给你这样一个喘息机会?
二叔去了松江府,带着一大票银票,意图把董家和陆家拉进来。
但是甄宝琛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不是你拿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就能摆平事情,很多人你送上门人家也未必会收,未必敢收。
就像自己和宝毓一样,父亲眼巴巴去找上贾雨村帮忙搭线冯紫英,愿意让自己二人侍奉巾节,可贾雨村来了一个缓兵之计,既没有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就这么拖着耗着,而这是最危险的。
父亲就不该留在这金陵城里,留在这金陵城里就是最大的失策,没有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说得上话的人,这种情形下,甄家就只能坐以待毙。
父亲早就该进京,跟着义忠亲王,或者汤谬等人一起进京,哪怕是受些委屈和闲气。
跟着这些人去了京师,甄家的银子就可以迅速发挥威力,通过这些人来发挥作用,而这些人也需要这些银子,而不像现在留看一笔死银子,有何意义?
一堆用不出去的银子,就比一堆废铁都还不如。
现在甄家的情形就一句话形容,釜中游鱼,坐以待毙。
甄宝琛心急如焚但是她就只是一个女子,而且是刚被夫家休妻回来的女子,身份尴尬,再说胸藏锦绣,但没有父亲的首肯,家中又有几个人听自己的?
更何况甄宝琛一样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父亲又去找贾敬去了,这是自己给父亲的建议。
虽然原来父亲和贾敬因为各种琐事闹得不甚愉快,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贾雨村不可靠,但贾敬却可以一试。
如今大家同病相怜,贾敬似乎有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不清楚这个家伙究竟走了什么门路,觉得他能明哲保身了,但找上门去不求帮助,讨个办法还是可以的。
好歹大家都是最早就跟随义忠亲王的,若是能在这一次风暴中苟活下来,那日后大家也还能有个照应。
但这还不够,甄宝琛深吸了一口气,在房中踱步一圈。
丁家做的很绝,紧接着就把自己的陪嫁丫鬟仆僮婆子下人连带着那些嫁妆都一并送了回来,显然就是要彻底划清界限,切割清楚,避免被甄家所牵连,由此可见丁家那边对甄家处境的判断恶劣到了什么程度,而这是在短短一个多月内完成的。
甄宝琛分析着,很大程度是缘于丁德居的预判,然后迅速通知了自己公公和丈夫,然后才会及时做出了如此决绝的反应。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嫁到丁家八年,虽然未曾生儿育女,但是甄宝琛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丈夫身子有些问题,只是这等阴私不足为外人道,但似乎这并没有影响夫妻之间的感情。
虽然淡了一些,但是夫妻之间也许本来就是如此,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吧,甄宝琛一度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辈子过去了,没想到自家生活会在自己即将步入二十三岁的时候陡生波澜。
明日就是自己的生日了,甄宝琛站在窗棂前,默默地注视着窗外。心中叹息,又有谁还记得自己呢?
公公的不屑一顾,丈夫的冷酷无情,夫家的如弃敝履,都让甄宝琛内心隐隐作痛。
虽然表面上自己在府里人面前能撑起场面,没有流露出半点迹象,但是夜里辗转难眠,枕间泪痕湿透,都告诉甄宝琛,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和自信。
“大姐!”门外传来宝玉的声音甄宝琛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过头去,笑容可掬,看着走进来的弟弟和堂妹,“宝玉,宝毓。”
甄宝玉依然是一副元气满满的模样,头顶二龙抢珠紫金冠,绣金紫带抹额,面如冠玉,神采飞扬,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盒子走进来,“大姐,明儿个是什么日子,你可记得?”
甄宝琛讶然,“什么日子?”
“是大姐你的生辰啊,难道你自己都忘了?”甄宝玉面带笑容,回首挑衅般地看了一眼甄宝毓,得意洋洋地道:“宝毓,如何,我说大姐回来,心情不好,肯定就把自己的生辰都忘了,不过小弟我可记得牢靠,原来大姐还没有出嫁之前,每年生辰家里都要替大姐准备礼物,但是我却知道大姐都不甚在意,唯独对什么最看重?”
甄宝琛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虽然不是同母所生,但是姐弟之间的关系却丝毫不比二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差,宝玉的生日自己固然记得清清楚楚,同样自己的生辰,自己的喜好,宝玉一样记忆犹新。
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甄宝琛内心感动之余,也忍不住微微额栗,这样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也许明日也许下月,甄家就要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消融无踪了么?
“宝玉,宝毓,难为你们还记得姐姐的生日,只是现在府里有事儿,姐姐又刚回来,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甄宝琛心中叹息,脸上却是喜意盈面,接过甄宝玉递过来的盒子。
“嘿嘿,这是大姐姐最喜欢的同宝斋的点心—蜜青桂花栗粉糕,看看,这是五色配料,分别用了五种滋味,酸甜,清甜,纯甜,淡甜,鲜甜,这是小弟我专门去同宝斋预订的,今日提前送来了,定要让大姐姐在生日里吃个满嘴芬芳馥郁,
甄宝玉面若银盆,眸若朗星,透露出来的仰慕之情让甄宝琛也为之感动。
甄宝琛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喜俗务,据说京师城贾家那个宝玉也是如此,也不知道贾家黯然倒下,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甄宝琛见过那贾家宝玉一面。
十二岁那一年,与两个妹妹跟随父亲去过京师一趟,也和贾家的那些姑娘们都见过。
贾家元迎探惜四女与甄家琛旋毓三姐妹汇聚一堂,只是时日久远,那时候贾家元春最大也不过十三岁,其余几女比自己都还小一些,印象已经不太深了,但是诸女的清丽脱俗依然铭刻在甄宝琛心中。
甄贾两家的关系历来密切,但是反倒是这几年却有淡下来的趋势。甄家忙于自家仕途和生意,所以对于日渐没落的贾家也就没那么重视了。
贾敬来南京是单枪匹马而来,因为掌管户部却和父亲私盐之事闹得很不愉快,所以甄贾两家现在的关系反而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鸡肋了。
问题是现在甄家正在步贾家后尘,甚至可能结局比贾家更恶劣悲惨,贾家好歹还有冯家帮村,而现在甄家呢?
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者只怕很快就会涌现出来。
看着默默低眉的宝毓,甄宝琛知道其实这个堂妹都要比宝玉懂事多了,她也清楚当下甄家危若累卵的局面,所以虽然也手捧礼物而来,但是兴致显然不高,而且眉目间的愁思也说明了许多。
“宝玉你有心了,姐姐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同宝斋的点心了,今日定要好好尝一尝,一饱口福。“甄宝琛接过盒子,展颜一笑,“宝毓,你呢,既然都来为何贺生,总该把礼物拿出来吧?”
甄宝毓没想到姐姐还能沉得住气,依然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烦忧稍减,捧出一枚玉木双拼梳子,真心实意地道:“姐姐,这是小妹无心发现的一枚奇物,黑檀木和和田玉打制出来,一半木一半玉,用卯榫结构拼接卡合起来,很是合用,祝愿姐姐用了此梳,今后一切都舒心顺意,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六节 孤注一掷,意犹不甘
一切舒心顺意?甄宝琛接过这枚玉木梳,心中却是一阵迷惘,今日之后,还能有舒心顺意的日子么?
看着喜笑颜开的宝玉,甄宝琛心中也是一震。
也许像宝玉这样无忧无虑,从不操心家中事务的性子才是最好的,可以尽情享受生活,可是一旦给他这份生活的环境被打破,甄家再不复有昔日的辉煌,他又该怎么办?
沿街乞讨,还是沦为伶人?
不,不,想到宝玉蜷缩于金陵城墙角街头,在冬日寒风下瑟瑟发抖,又或者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唱着小曲,为达官贵人邀宠献媚的情形,甄宝琛就不敢再往下想。
她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虽然它可能即将发生。她必须要做一些什么。
宝玉是很好打发的说了一会子话,甄宝琛吩咐他去在为自己过生准备一顿盛宴,宝玉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甄宝琛和甄宝毓姐妹俩。甄宝琛把门掩上甄宝毓也低头不语。“宝毓,二叔还没回来?”
“还没。“甄宝毓抬起头,“没那么快,也许还要几日,事情也许不会那么顺,人家未必愿意...
“不是未必愿意,多半是绝对不愿意。”甄宝琛深吸一口气,“父亲去找贾敬讨要主意去了,但是结果如何,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恐怕我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我们要做点儿什么,如果我们不做,可能就永无机会再做了。”
甄宝毓忍不住双臂夹紧,双手合十,撑在额际,长吸一口气,“大姐,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小妹知道轻重。”
甄宝琛微微仰头,“不是你做,而是我们一起去做,但是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
“哦?”甄宝毓挑眉讶然。
“我联系了李家,请李家那边人帮我联系李琦,今日见一面。”甄宝琛语气淡然,宛如说一件不经意的事情。
甄宝毓骇然,“大姐?!”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做的。”甄宝琛此时反而十分冷静了,“甄家如果倒下,你我下场如何?或许那一日父亲说的没错,教坊司可能就是我们唯一的去处,又或者在去教坊司之前被哪位达官贵人看上,抢下下手,也就是沦为这些人的玩物,一旦年老色衰,就只能沦落青楼或者街头。”
“所以大姐你想要效仿李家?”甄宝毓也慢慢定下心来,“可是贾化不是没有给大伯任何回应么?要想效仿李玟李琦,总不可能我们自己主动找上门去吧?那冯宅门上除了军队士卒,还有各种护卫和公人,等闲人根本连靠近都不能,你我弱质女流,而且这种身份,门上的人其会让你我入内?”
这个时候已经无暇关心颜面问题,堂堂甄氏三璧,主动上门自荐枕席似乎都还不能,这听起来简直是一个滑稽笑话,但是却如此真实。
“所以我才会联系李琦,她和李玟现在就住在冯宅里,我想见见她,打听一下情况。“甄宝琛目光幽邃,“李玟李琦和你我都算是有些交情,只是往来不多而已,我不找李玟,那丫头太过精明理智,未必肯帮我们,李琦要感性一些,而且也更用同情心。”
没想到甄宝琛连这一点都预计了进去,甄宝毓知道甄宝琛是下了决心了,她也默默点头:“大姐决定就好,小妹听从大姐的安排。”
“宝毓,此番甄家大难临头,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也未必能挺得过去,我们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甄宝琛深知自己这个堂妹虽然有些意识,但是未必真正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如果事到临头却又乱了阵脚,那才更糟糕,所以她要提前和她说清楚。
“大姐,我们甄家就真的到了那一步么?”甄宝毓心中一颤,虽然有准备,但是还是从内心里不愿接受。
“宝毓,看看原来所谓的老四大家吧。“甄宝琛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角,目光里多了几分怔忡和迷惘。
“贾史王薛,王家直接被查抄,若非王子腾主动请降,只怕王家就彻底湮灭了,史家情况差不多都是沦为罪囚,等待大赦苟延残喘。贾家原本是最风光的,贾元春甚至还是贵妃呢,不也一样打落尘埃,靠着冯家庇护生活?反倒是居于末位的薛家,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薛家早就被四大家除名了,根本够不上那个位置,一介没落皇商罢了,但是现在避开了这一波劫难,反而是过得最滋润的,谁让她们家女儿都嫁给了冯家呢?”
甄宝毓咬着嘴唇:“大姐你说我们甄家也会变成和贾家王家这些一样?”
“哼,甚至可能更悲惨。”甄宝琛甩了甩头,要把一些无妄的心思丢开,“贾家起码人家没有谁和他们划清界限吧?附逆也不过就是附从逆党,而逆党现在不提了,他们也就没太大问题了,大赦一来,那就算是过关了,王家人家甚至因为王子腾的主动上缴军权而获得了朝廷的认可,居然还列入了五军都督府中养老,史家史鼐史鼎两兄弟虽然还属于罪囚,但只要大赦,一样可以得以解脱,可我们甄家呢?”
“怀璧其罪?“甄宝毓一样十分聪颖立即就品出味来,“或许是我们甄家这么些年来太过招摇,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甄宝琛叹了一口气,“新四大家这个名头戴上我们这几家头上时,就意味着我们需要承担起更大的压力,而我们甄家就恰恰忽略了这一点,还以为沉湎于这个虚名,而忘了要扛起这个名头,没有足够的底蕴是要出事儿的。”
甄宝毓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我爹当过南京礼部尚书,大伯当过南京刑部尚书,三叔当了金华府知府,难道还不够底蕴?”
甄宝琛看了甄宝毓一眼,“父亲这个刑部尚书是南北对峙之后酬赏的,要我说更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二叔那个南京礼部尚书也差不多,只有三叔那个金华知府勉强算是,但三叔不该留在江南,而应该去北地任职,甚至该主动向叶方那几位投效,.....”
甄宝琛的话让甄宝毓明白过来,这是战乱期间大家族的惯用手段,各自分投一方,无论哪边最终获胜,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总有一支可以出头帮忙斡旋的,结果都不会太差。
但现在甄家就犯下了这个大错。
“你说周、胡、陶几家那也罢了,他们根本就是豪强商人,家中没有读书人,而且也没有像样的做官子弟,我们甄家不一样,父亲、二叔、三叔原本都是可以有选择的,可是却.......”甄宝琛再度叹息,“再加上宝玉和几位堂兄堂弟都.....
甄家情况除了甄宝玉这个男嗣是嫡出外,甄应誉和甄应辉都没有嫡出子,只有庶出子,反倒是甄氏三璧都是嫡出女,所以这也是一大遗憾,而恰恰甄宝玉又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子。
“算了,等到父亲从贾敬那边回来再说吧。”甄宝琛盯着甄宝毓:“宝毓,不管父亲那边结果如何,我和你恐怕都不得不扛起这份担子,我知道你素来机敏聪慧,姐姐经历了这一波事情也是感触良多,现在甄家已经处于这种状态下,我们作为甄家儿女命运也许早就注定,只能这么去搏一把了,但愿能够为甄家争取到一个不至于最糟糕的结果。”
“大姐,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甄宝毓追问。
甄宝琛摇摇头,面色黯然,没有回答,甄宝毓贝齿几乎要把嘴唇咬破,脸色若雪。
就在甄氏姐妹慨叹人生际遇无常的时候,甄应嘉终于见到了闭门不出的贾敬。
“贾子敬,你龟缩在这里欲待如何?”甄应嘉气咻淋地怒目相视:“我上门三次你都不愿意见我,这一次若非我不走,你是不是还是不见我?”“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有意义么?”贾敬面色暗黄,但是眉目间倒是还算疏朗,“应嘉,若是我是你,根本不会来这里,.....
“那我该去哪里?”甄应嘉心中一抖。
“把所有家产清单直接送到冯铿府上,请他派人接收,一分不留,三姑娘还没有许人吧?趁着朝廷尚未正式将你们甄家列罪,你们尚不是干犯,先把甄三姑娘许给冯紫英为妾!”贾敬斩钉截铁:“你做得到么?若是马上如此,甄家一大家子人起码还能保全下来,若是晚一步,那甄家就只有人财俱亡的结果了。”
甄应嘉目瞪口呆,良久才恶狠狠地道:“贾子敬,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危言耸听吓唬我?”
“吓唬你?我用得着吓唬你?你自己跑上门来,还是我邀请你登门来的?“贾敬冷笑,“我吓没吓唬你,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拿下你们甄家,也许周家、胡家和陶家就会如摧枯拉朽一般,或许朝廷根本就不希望你们像我说的那样,因为对朝廷来说,那样震慑的效果会更好,你明白么?”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七节 甄氏三璧,女儿担当
“我们甄家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值得朝廷这般下狠手?”甄应嘉气急败坏,“为什么非要盯着我们甄家?这是谁在背后要对付我们甄家?”
“甄家做了什么你还不清楚?”贾敬不耐烦地道:“私盐一事我早就提醒过你,让你不要恣意妄为,这个营生牵扯多少地方豪强,这些豪强又有哪一个与地方官员没有瓜葛?现在把这些豪强都牵连进来,你觉得这些豪强不会张嘴乱说乱咬?你这是要害死多少人?”
“还有太和银庄,一旦甄家完蛋,还有丁家、唐家这些都被卷进去,会有多少人想要从中分食,?道这些人不希望你们甄家最好死绝,还要等到日后留下后患?就算是你把财产全部交出来,冯紫英也未必能保得住你们一家子性命,太多人希望你们死了,你们死了才是最符合所有人的意愿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我都不知道你们甄家这么多年怎么活下来的,......”
贾敬一脸不屑又带着几分怜悯,摆摆手,“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接受不接受在于你,你也不用再在这里逗留,我不想再和你们甄家扯上关系,言尽于此,你我都各自好之为之吧,送客。”
甄应嘉被吓得脚软手麻,几乎无法行动,内心的恐惧也如雨后野草一般迅速充满了整个心间,难道甄家真的要完蛋了?
连怎么上的马车都不知道,还是长随把他扶上车,他才昏昏沉沉地仰靠在车厢上,糊里糊涂地回了家。,
丧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甄应嘉都没有回过神来。
贾敬的话就像一条毒蛇一般缠绕在他心间,挥之不去。交出全部家产,一分不留?那甄家还剩什么?
剩一大家子人,那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过活?饿死家中?还有那么多人都希望甄家全家都死,一个不剩?
想一想好像还真的是如此,那些地方豪强如果没有官府中人的暗中支持,这私盐如何能卖得动?现在这些豪强如果被朝廷拿下,他们又有几个能熬得住不吐露这些地方官员?
甄应嘉不寒而栗。
甚至即便是交出所有家产,朝廷就会放过甄家么?这些人会放过甄家么?
一时间题应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二去了松江,还没有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有回音而老三那边这几日也是杳无音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家里竟然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这让甄应嘉很有些心里憔悴的感觉。
坐在花厅中的椅子里,甄应嘉几乎是蜷缩在椅中,无神地望着花厅外。
明朗的阳光洒落在院落里,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阵阵寒意浸润看他全身,让他身体几乎要僵直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院外传过来,甄应嘉微微移动颈项,目光飘忽,是宝琛和宝毓。
他也知道女儿被休纯粹是遭遇无妄之灾,受了家里的牵连,但是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去安慰宽解女儿,这个时候他只想好好静一静。
“父亲(大伯),“甄宝琛和甄宝毓进来,轻声道。
“宝琛,宝毓,你们没事儿就好好休息吧,为父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甄应嘉不想和女儿、侄女说去贾敬府上的事情,说了也是徒乱人意,毫无意义。
“父亲,女儿想要和父亲谈一谈。“甄宝琛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是不是贾敬那边没见父亲,或者没有给父亲任何建议?”
甄应嘉的眼珠子活泛起来,看了女儿一眼这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甄家这种情形,女儿和宝毓当然很关心,甄家若是倒了,女儿和宝毓难道还能逃脱不成?“甄宝琛语气沉静,“若是可以,女儿和宝毓也想要为甄家尽一份力。”
甄应嘉微微一震,看着女儿:“宝琛,为父明白你的心意,但是现在不是你和宝毓有心就能解决问题的,贾雨村两面三刀,贾子敬昏聩不堪,
“父亲,贾敬如何说?“甄宝琛不礼貌地打断父亲话语。她不想再和父亲喋喋不休,她想听贾敬的真话。
贾敬闭门不出,显然是得了什么提醒,这人如果真的见了父亲给了建议,也许这个建议有可行之处。
见女儿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也变得强硬而不耐烦,甄应嘉一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一宝琛,
“父亲!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纠结这些做什么?那一日父亲不也相当果决么?怎么今日却又变得这般畏缩?难道父亲真的希望看到我和宝毓出现在教坊司里么?“甄宝琛怒目嗔道。
甄应嘉一愣,似乎是有些恍惚,最后还是低垂下目光,喃喃自语:“贾敬胡言乱语,
“父亲说吧,胡言乱语,女儿也要听一听。“甄宝琛声音又温和下来,“现在我们没得选择。”
甄应嘉这才吞吞吐吐地把贾敬的话语说了。
甄宝琛面色不变,只是拳头紧握,指节已经捏得有些发白,而甄宝毓虽有思想准备,一样是面色发白,但却没有多少忧惧之色。
“全部家产?朝廷好大的胃口,还要让宝毓去给冯铿做妾?没提女儿?“甄宝琛曼声问道。
“兴许是贾敬并不知道你回来了。”甄应嘉摇摇头。
甄宝琛仰起头,看着花厅外,想了一想:“父亲,也许贾敬所言还真是我们唯一出路,但我们交出财产就够了么?正如贾敬所言只怕无数人现在都希望我们一家人死绝,以免牵连太多人进来,甚至连朝廷都希望我们死,
“可我不想死,我们甄家人凭什么要死?”甄应嘉忍不住怒吼,“这是我们甄家一家做的事儿么?得来的银子是我们甄家一家人吞了么?皇上分走了多少,汤谬二人他们难道又少拿了?还有...
甄宝琛幡然色变,“父亲,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只能面对这个现实,想办法来怎么应对!“
甄应嘉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看着女儿,就像是不认识这个嫁出去了几年的女儿,“宝琛,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可以,我觉得贾敬的意见可以接受,甄家现在还不是罪犯,朝廷还没有给甄家定罪,我和宝毓带着甄家财产清单去找冯铿,请他给甄家人一条活路,我们愿意把财产全部交出来,只求一家人活命!“甄宝琛一字一句地道:“前提就是他必须要保证我们一家子的性命,我们只信任他!”
“万一冯铿也想我们死呢?”甄应嘉恶狠狠地道:“我们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那就是天绝我们甄家!”甄宝琛嗔目道:“好在这冯铿是个胆大好色之辈,他敢这个时候收纳李氏姐妹,未必就不敢接受我们的条件,
“但他能保住我们甄家一大家子的性命么?”甄宝毓也插话进来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当下南京城里唯一能做到的,也许就只有他了,驻扎在南京城里的军队都是辽东军或者登莱军,都是他父亲冯唐的旧部,他还是兵部侍郎,而贾雨村又对他摇尾乞怜,二叔不也说,登莱水师也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么?那这南京城里,还有谁能比他权势更盛?”
甄宝琛最后站起身来,给甄应嘉福了一福:“父亲,女儿约见了李氏女,若是可以,女儿准备今晚就和宝毓进冯宅,还请父亲保重,静候女儿的好消息!”
甄应嘉瞠目结舌:“你约了李守中那两个女儿,请她们帮你牵线搭桥?什么时候的事情?这如何能行,
“父亲就不必多问了,作为甄家女儿,就该有这个觉悟女儿如此,宝毓也是如此。”甄宝琛看了一眼甄宝毓,“也许这就是我们甄家女儿的命运!”
“有点儿意思,甄家无人了么?居然还要用女儿来走这条路?”冯紫英嘴角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去吧,或许还能给我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呢。”
李琦靠着冯紫英坐在对方的大腿上,依偎在对方怀中,呢喃道:“宝琛姐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子,原来在南京城里就极有名气,大家都很佩服她,都说嫁到徽州太可惜了,为此南京城里很多少年都颇为扼腕,
“是么?”冯紫英嗅了一口李琦颈间的香气,淡淡的茸毛在阳光下泛出金黄的色泽,细密而柔软,玉白色的颈肌沿着衣襟微微敞开处露出一抹诱人的沟壑。
李琦要比李玟性子柔弱温软许多,面对自己的毛手毛脚,也只是温言娇嗔,却少有抵抗,换了李玟却是不肯在这种场合下和自己如此亲昵的。
“真的,相公说咱们李氏双钗不过是好事者有意要和甄氏三璧搭对凑数罢了,但甄氏三璧是真的在南京城里无人不知的,宝琛姐和宝族嫁出去时,无数人都是鼓噪不已,相比之下姐姐和妾身不过是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甄家姐妹,………………”
李琦柔媚的性子很合冯紫英的喜好。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八节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看样子这一位甄大姑娘还真的有点儿气性,和甄二姑娘还有些不一样呢。“冯紫英随口道。
“相公认识宝旒姐?“李琦颇为惊讶,但随即反应过来,“对了,宝旒姐留在京中后来被发配陕西了,相公在陕西当巡抚,肯定认识了,也帮了甄二姑娘她们吧?”
“最初并不认识,但是你该知道云丫头和秦可卿也都被发配在陕西,和甄二姑娘她们在一起,所以也就认识了,顺带一并帮了,远天远地在西北边陲,没个照应,她们很难活下去。”
冯紫英说的是实话,如没有自己的照应,这些女人肯定早就沦为陕西地方权贵的玩物,不说蹂躏至死,那受凌辱的日子都能把人逼死。李琦心中微微一颤,她也联想到了自己和姐姐的身世,如果不是跟了冯紫英,是不是等到朝廷问罪的旨意下来,伯父入狱而自己和姐姐也会像甄二姑娘她们一样被流放边地?
如果没有人照应,岂不是也要一样悲惨的命运?
注意到李琦的脸色变化,冯紫英把李琦揽得更紧:“好了,就别胡思乱想了,既然已经跟了爷,爷自然不会薄待你们,就好好跟着爷吧,至于你要去见甄大姑娘,那也由你,我估摸着这位甄大姑娘也还是有些心思的,避开了你姐姐而选择了你,估摸着就是觉得你性子柔顺,好说话呢。”
李琦抿嘴点头,“可能是,姐姐性子要刚硬一些,眼里揉不得沙子,宝琛姐和她关系一般,
“嗯,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位甄大姑娘真的要提出一些想法和意见,比如托你带话,或者提一些条件,你听着就行,不必拒绝,想必以甄大姑娘的智慧,也不会为难你过甚。”冯紫英沉吟着道:“实际上我也需要这样一条管道来和甄家联系,甄应嘉我不合适见,但甄大姑娘通过你来带话,我乐见其成。”
李琦虽然性子柔媚,但是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金陵城里的李氏双钗素有才名,当然也明白这些。
“妾身明白,不过相公,朝廷真的要对付甄家?”话问出口,李琦才觉得有些孟浪,捂住嘴,想要解释,却被冯紫英拉开手,轻轻吻了一下李琦的嘴角。
李琦的嘴角上方有一颗美人痣,不大,但是却很是魅惑人,让原本端庄淑雅的李琦凭空多了几分妖媚冶艳气息,冯紫英尤为喜欢这颗美人痣,觉得让李琦的神韵都截然一变,所以亲吻了一下。
“行了,你都是爷的枕边人了,就算是问一两句不该问的,爷还能不悦,责罚你不成?”冯紫英手又钻进李琦衣襟下,在李琦柔腻温软的小腹上游移,不断向下探索着,弄得李琦既感动又触动。
“爷,不行,不能在这里,若是让姐姐发现了,要骂死妾身
了,.....,妾身也要去了,若是这般被宝琛姐看出端倪来,那妾身就没法见人了。“相重的喘息声慢慢浮起,李琦腰间汗巾被解开,宛如一条白蛇在冯紫英怀中扭动,冯紫英也是有些意乱情迷。
出来一个多月了,除了尤三姐偶尔临时应应急外,也就只有才入宅中的李玟李琦姐妹了。
这几日二女玉瓜初破,冯紫英正是食髓知味心痒难熬的时候,免不了就要折腾一番。
李琦身子弱一些,只好在李玟身上放浪,谁曾想李玟天癸又来了,只剩下一直受创不浅的李琦了。
好在李琦也休养几日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冯紫英自然不想在委屈自己了。
“嗯,那就暂时放过你,等今夜你回来之后,爷再好好疼爱你。”冯紫英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时间,而且他也想知道这甄大姑娘准备要让李琦带什么话给自己。
甄宝琛和李琦约着是在灵应观见面。
这里紧邻乌龙潭,风景甚好,天气也很适宜。所以当李琦乘着马车来到灵应观时,心情颇好。甄宝琛是和甄宝毓一起来的。
既然已经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甄宝琛和甄宝毓在家中就已经商量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冯紫英帮甄家这一把。
不奢求保住家产,但求保住一家人性命便可。
在家中反复计议,甄应嘉又通过自己的渠道四处打探了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和贾敬差不多。
恐怕南京城内外,南直隶乃至江南,盼望着甄家倒地然后跳上来狠踩一脚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而且有许多都急欲置甄家于死地,尤其是甄氏兄弟,没人希望他们活下来,而且越早处置掉他们越好,避免生出后患。
这种情形下,甄应嘉也只能同意了甄宝琛、甄宝毓来这一趟。
甄应嘉甚至无法拒绝女儿和侄女提出的如果可以,那便要尽快入冯宅,以防止一旦朝廷这边下令,甄家沦为罪囚,那自己二人连入冯宅的资格都没有,一介犯妇,那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灵应观是前明正统年间开始修建起来的,道士基本上是来自朝天宫,算是朝天宫的下院。
因为祈雨颇为灵验,所以这里来往香客一直不少。
李琦见到甄宝琛和甄宝毓从马车里出来时,也是忙着迎上前去。“宝琛姐,宝毓。”
“许久不见了,琦妹。“甄宝琛上前拉住李琦的手,上下打量着李琦的气色,看得出来李琦心情颇佳,眉目间喜悦中夹杂几分羞涩,完全看不出这是才被其伯父送入冯宅为妾的难堪和羞惭。
“是啊,宝琛姐你嫁到徽州之后就少有回来,回来之后我们也难得见一面,印象中好像还是前年宝琛姐回来,在清凉山上踏青我们才见到一面,倒是宝毓这边我们还时不时见得到。”李琦也握着甄宝琛的手,一脸诚挚。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分分合合,聚聚散散,不由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啊。”甄宝琛悠悠地道:“若非遇到事情我们怎么又能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来见面呢?”
李琦表情有些异样,她没想到甄宝琛一来就把话题挑明了,略作沉吟才道:“宝琛姐此番约小妹出来,可是和甄家现在的情形有关?或者是听说了我和姐姐的事儿?”
甄宝琛微微点头,“我也没想到你们姐妹俩为了李家甘愿如此.....”“不,宝琛姐,外界有些误解了,这事儿和我伯父无关,纯粹是姐姐和我自己的主意,甚至找到贾世叔也是姐姐主动去的,......“李琦姣靥上掠过一抹红潮,眉宇间猛然流露出一抹倔强和坦然,“姐姐和我都不后悔。”
甄宝琛吃了一惊,仔细观察着李琦面部表情,试探性地问道:“不后悔?妹妹是说...
“姐姐和我都是自愿的,相公带我和姐姐甚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公的仕途甚至可能会因为姐姐和我而受影响,但是相公却说他不后悔,就算是重新来,他也一样如此选择。”李琦话语里既骄傲自豪又有几分伤感。
甄宝琛也有些触动,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冯紫英真的好色如命也好,但人家敢无视仕途影响纳二女为妾,但这一点就足以压倒太多的男人了。
再看看自己嫁的男人,仅仅是因为甄家牵连到他们,就毫无留念之情的将自己抛弃,这等对比反差,何等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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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姐姐要祝福妹妹终于得遇了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了。“甄宝琛意味深长地道:“但愿这个男人不要让人失望。
李琦美眸闪烁,“姐姐此番要见小妹,可是有什么事情相托?只是妹妹人微言轻,而且初入冯府,许多事情小妹也不敢
“妹妹只管放心,姐姐不会让小妹难做。”甄宝琛也明白像李玟李琦这种以这种方式入冯府的,就算是真的纳为妾室,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获得冯铿多少尊重和认可,甚至也许就是觉得是以色侍人而已。
她要做的也就是让李琦帮自己带路带信,让自己能见一面冯铿罢了。
她就不信把整个甄家财产放在冯铿的面前,他会无动于衷,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对钱银熟视无睹,那也还有自己和宝毓两人,她要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宝琛姐能理解小妹难处就好。”李琦舒了一口气,“小妹对外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是外边儿都在传朝廷有人要来南京处理相关事宜,许多人觉得就是针对甄家,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琦妹问过冯大人,这些坊间传言的真假呢?“甄宝琛看着李琦的眼眸,问道。
李琦一脸坦然,点了点头:“问过,但相公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甄宝琛心中一沉,虽然不是正面回答,但是影射出来的含义,却不言而喻,甄家危矣。
“琦妹,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之间,姐姐就不客气了,姐姐求你一桩事儿,姐姐想要见冯大人一面,就是今日,最好现在,.....”甄宝琛深吸一口气,“甄家有大难,等不及了,唯有见冯大人一面,才有救。”
癸字卷 第四百七十九节 迫在眉睫,雷霆待发
李琦吃了一惊,虽然之前相公就提醒过自己,但是甄宝琛这般直截了当,还是让她吓一跳。
“姐姐,相公现在很忙,每日要见的人很多,小妹恐怕不敢随意替他应承这些事情,还要请宝琛姐谅解。”李琦摇了摇头。
“妹妹的难处姐姐理解,这种事情我冒昧求见,肯定会带来一些影响,所以我才会先通过妹妹的口传语冯大人,见与不见,都由冯大人决定。”甄宝琛郑重其事,“无论什么结果,姐姐也不会因此而心生怨气,这一点请放心。”
李琦迟疑了一下,这才道:“姐姐这般说,若是小妹还要推托,倒显得小妹虚伪了,只是宝琛姐要见相公,总要有些合适的话带给相公才是,否则相公若是拒绝了,那未免有伤姐姐的情面。”
“也好,那就请妹妹给冯大人带一句话,甄家愿意尽全力配合冯大人处理江南之事,甄家所有一切,无论是什么,都愿意交给大人来处置,唯求大人能放甄家一家子一条活路,······”甄宝琛一咬牙,作势欲拜,“这个活路不是说甄家还有什么其他奢望,就是真正的一家子人能活下去的机会,再没有其他任何多余想法。”
甄宝琛的话把李琦都给吓住了,一切,能拿得出来的,不管什么,而要求的仅仅是保全甄家一家子的性命而已。
“宝琛姐,曷克臻此?”李琦赶紧扶住甄宝琛,满脸震惊,“朝廷井未对甄家有任何举措,就算是之前甄家有些逾矩之举,那也是伪朝时代而且现在新皇登基,岂会寻根究底?姐姐是不是太敏感了?”
甄宝琛摇了摇头,“琦妹,你有所不知,伪朝时期,甄家可能过于高调,风头太盛,本身就有许多人不满,现下局势陡转,自然也就有无数人意欲落井下石,彻底把甄家吞灭,姐姐没有危言耸听,而是真的如此,你只需要将这番话带给冯大人,言明此乃我们甄家真心实意肺腑之言,绝无巧言令色欺哄就行了。”
旁边甄宝毓也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万福相拜:“琦姐,大姐所言皆为甄家一致意见,不信可以请冯大人立即派人来点验映证,绝无虑言。”
见甄宝琛和甄宝毓都是如此急切凝重,李琦可能也意识到甄家是真的面临着巨大危机了,甚至可能会是毁家灭族之难。
她和甄氏姐妹之前也算小有交情,而且内心来说,她也有兔死狐悲之同感。
现在自己姐妹算是勉强脱身,给冯紫英做了妾,但是伯父依然是钦犯,李家的命运依然处于未定之中,等待着朝廷最后的处置。
这种情形下,李琦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甄家能够摆脱厄运,这样也为李家带来一个好的吉兆。
想到这里,李琦也起身扶住甄氏姐妹,“姐姐都这般说了,小妹还能有什么说得?我回去便和相公说道,请相公务必安排时间见你们。”
甄宝琛拉住李琦的手,摇了摇头:“琦妹,恐怕来不及了,姐姐意欲和琦妹一同返回冯宅,姐姐和宝毓便在冯宅门房等候琦妹票报冯大人,烦请冯大人今日无论多晚也要拨冗一见。”
没想到甄宝琛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来,如此迫不及待,已经不顾礼节规矩了,由此可见此事的紧迫性。李琦略作犹豫,看着甄宝琛和甄宝毓满脸恳求之色,最终还是无法抹下脸来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见李琦应允,甄宝琛心中稍宽,真要等李琦回去告知,那还不知道被冯紫英拖到什么时候去了,之前父亲也去过冯府投贴数次,结果音讯皆无,现在这般强行赖在冯家门房上,冯紫英看在新纳妾室的脸面上,也许多少会给几分颜面见一面。
只要能见一面,甄宝琛相信自己可以说动对方,无论对方开出什么条件,自己都敢一口应承。
朝廷能从甄家得到的东西,也无外乎这些了而甄家
甚至可以给得更多,没谁比甄家对江南局面了解更透彻。
既然说定,甄氏姐妹索性就直接上了李琦的马车,这是一辆最新款的豪华马车,乃是南京城中一名盐商连同冯紫英所居的豪宅一道“借给”冯紫英使用的。
冯紫英本无意在南京添置宅邸,毕竟来的时候很少,而且祖居也不是在这边,来江南也大多就在扬州、苏州、宁波,反倒是来南京的时候很少。
在这里购置宅邸显得没太大用处,不过此番一来就要住上几个月,住驿馆就不合适了。
有人愿意借用,冯紫英也不会矫情,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才有资格来借给小冯侍郎用,不虞有什么后遗症。
冯紫英暂居的宅邸就在朱雀街上,挨着清平桥,紧邻刘公祠,距离金陵府衙和上元县衙都不算太远,算是城中最繁华的所在,论宅邸价格,比起更靠东面一些的紧挨南京老皇城那一片的西安门那一片也不遑多让。
这南京老皇城其实就是沿袭前明的老皇城,泰和帝称帝之后也临时定都南京,然后便一样用这老皇城。
内里也有紫禁城和官署,只不过后来迁都京师,这里的皇城和紫禁城就空闲下来。
皇城内的六部衙门、翰林院、守备府、太庙、社稷坛这些保留了下来,但诸如詹事府、太医院这些就慢慢裁撤了,所以皇城内外也逐渐开始贫民化。
比如像原来的羽林左监、羽林右监、内寓诸监所占区域就都荒废下来。
冯紫英都觉得像偌大一片上好区域,为何不能放开开发?这就是缺乏经济理念。
让南直隶的富人们也可以在这最中心的区域内来购地见宅,既能繁荣城市,还能为官府增收。
紫禁城里当然暂时还不行,毕竟一旦皇帝南巡这里就是行宫,而且南都这一说至今也还保留,哪怕朝廷再不待见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些衙门,也没敢说一口气就把它们全给废置了。
李琦和甄宝琛她们抵达清平桥时,老远就能看见在朱雀街上这一处宅邸外边停满了马车和小轿,也有一些战马系在周围临时设立的拴马桩上,足见这里的热闹。
不用说,这里肯定就是冯紫英暂居的别宅了。
甄宝琛知道这里,南京城中最著名的盐商曹桂禄的别宅,平时曹桂禄并不在南京,而在扬州,很少回南京来。
但是这座别宅却经常被人借用来办酒会、诗会,尤其是等到三月间踏青赏花的时候,这座宅院后园的桃李芬芳,更是一绝,吸引无数达官贵人前来。
当然能在曹桂禄手里借到宅院一用的都非寻常人,甄家也曾经借过一用,所以甄宝琛并不陌生。
看看这门外簇拥的马夫、长随下人们,就知道来冯紫英这边候见的人有多少,甄宝琛更增添了几分来对了信心。
马车并没走正门,而是走了侧门,径直驶入了侧门里一处小院,这里是马厩所在。
不得不说这座宅院的豪奢,便是一处马厩兼停放马车的院落,也是建得格外雅致,粉墙碧瓦,院中全用整齐的青石板铺筑,回廊高耸,屋檐高挑,好一副气派景象。
下了马车,稍作犹豫,李琦就道:“宝琛姐和宝毓就不必再门房上等候了,还是去小妹院中一坐吧,也好喝杯茶暖暖身子,这边小妹让人去花厅和相公书房那里看着,若是客人离开相公尚未待客,我便让人去通报一下,我先和相公说一声。”
甄宝琛和甄宝毓心中都有些感动。这就是李琦要担待些责任了。
她只是刚入府的妾室,带人进府也就罢了,但是这种事情擅作主张,是绝对不合规矩的,遇上那些个讲究的男人,只怕就要触怒了。
由此看来,要么这冯紫英就是性子颇好,要么就是李琦在
他身边极为受宠,当然也可能二者兼有,甄氏姐妹估计可能还是后者可能性居多。
这小冯修撰风流大名远播,也非无因,如此风流个傥的俊雅雄才,却待自家女人甚好,哪怕只是妾室,足以让外间女人眼热无比了。
“琦妹,大恩不言谢,这份情谊姐姐和宝毓铭记在心。”甄宝琛和甄宝毓都是再度言谢。李琦连忙摆手,谦虚了两句之后,便招来丫鬟吩咐去前边儿盯着。
冯紫英的确很忙。
孙鼎相的回归杨涟的到来,都意味着所有工作都要铺开来,而前期许多事情都是冯紫英一手操办,现在要把这些情况让这些人一一熟悉,迅速上手,不是一件轻松活儿。
另外涉及到要对付这些各地豪强,为了预防万一,还得要和驻军沟通,提供部分兵卒,以帮助稳住场面,以及押解看守犯人和扣押的财货。
同时南京内宫诸监、内府诸库的地盘也被腾出来了,准备用于关押犯人和堆砌扣押的财物,这也是一件很繁重和麻烦的活儿,既要保证安全,又得要一一清理登记,尽快落实,否则一旦行动起来,再来安排就来不及了。
癸字卷 第四百八十节 号令江南,莫敢不从
所以在忙碌到差不多的时候,冯紫英已经感觉到饥肠辘辘天色将暗了。这个时候李琦的话带到冯紫英耳朵里。
看着李琦有些紧张担心的小模样,冯紫英哑然失笑,“不就是甄家二女想要见我一面么?没什么大不了,见也好,不见也好,影响不了大局,甄家的事情朝廷都有了定计,便是我也很难改变什么,见了说什么呢?说声抱歉,或者爱莫能助?好像有点儿煞风景呢,琦妹不会埋怨为夫吧?”
李琦连连摇头,“妾身怎么会那么不明时务?朝廷大计岂是妾身这些人能过问的?妾身不过就是按照相公所言见宝琛姐一面,只是她说得恳切,而且信誓旦旦说肯定会让相公满意,所以妾身才······”
“保管让我满意?”冯紫英脸上露出一抹坏笑,“为夫的胃口可是很大很刁的啊,她能代表甄家开出什么让我满意的条件?”
“她说所有一切都可以交出来,只求保她们一家子性命。”李琦紧张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粉拳紧握,看着冯紫英。
“一切都可以交出来?这是甄宝琛说的?她能代表甄应嘉兄弟几个?”冯紫英略感惊讶,这甄应嘉若是早有此魄力决断,又岂会延宕至今?
“是宝琛姐说的,所有一切都愿意奉上,唯求一家子性命安全。”李琦连连点头。
冯紫英目光微动,“看来这个甄大姑娘还是有些见识啊,大概是感觉到这江南已经是她们甄家坟墓了,无数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希望着他们甄家彻底完蛋,朝廷亦有此意,更有无数人推波助澜,都盼着他们一家子死,琦妹,你说该怎么办?”
李琦骇然,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拥在胸前,“相公,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宝琛姐她们······”冯紫英沉吟着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了一圈,最终还是摇摇头:“她既然知晓了甄家的处境,或者说预测到甄家未来结局,我倒是不好再见她了,徒乱人意,徒伤人心,何必呢?”
李琦眼圈一红,忍不住上前望着冯紫英,“相公,真的没有改变了么?宝琛姐说请你务必一见她,她还说甄家能给朝廷所能拿到的一切更多的东西,...··.”
“更多的东西?他们甄家有什么更多的东西朝廷不能自己去拿到?”冯紫英冷笑反问,但随即意识到什么,眉间微动又思考了一阵才缓缓道:“也罢,我就见一见她,给她一盏茶时间,若是不能说服我,那就只有请她走人了。”
念及在西安那一夜甄宝旒在自己胯下曲意承欢娇啼婉转带来的无尽怀念,冯紫英决定还是给甄家二女一个说话的机会,但是她们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或者说能不能提出让自己信服的东西来,冯紫英不抱太大的希望。
事已至此,万事皆明,还有什么能藏掩得住的?
大势之下,谁也改变不了多少,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心机把戏都是笑话,徒增笑料而已。
但从内心来说,冯紫英还是希望甄氏姐妹给自己一个意外惊喜,万一呢?也许自己可以集齐甄氏三璧,一饱艳福?
甄宝琛手心里冰冷,但是却全是湿润,甄宝毓亦是如此。
李琦没有隐晦什么,或者说是冯紫英授意如此,把所有话都全数转达,听得甄氏姐妹全身透凉,尤其是冯紫英那一句“无数人希望甄家人死,朝廷亦有此意,更有无数人推波助澜”,直接就让一直还算镇定的甄宝琛破了防。
她想到过这一点,甚至不惮于在嘴上说一说给父亲他们听,但是当她从冯紫英嘴里得到这一印证时,她又无法接受了。
难道这一切都要变成真的?不,绝不!
这是甄宝琛、甄宝毓姐妹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京都的小冯修撰,小冯督师,小冯侍郎,也许日后会是小冯尚书,小冯阁老?
谁让这个家伙太年轻呢?
一身很儒雅合体的青色布袍,一头乌发被很随意地挽束起来,一枚白玉发簪横插,沉静中带着几分霸气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和考较,没有半点掩饰,就这么看了过来,上下打量,但却没有给人以无礼的感觉,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与生俱来,让人很自然地就接受了下位者的身份。
冯紫英也在看着这二女。
当先的女子身材高挑却不失丰润,充满韵律感的躯体迈步进来不急不缓,即便是来求人,依然保持着一种很娴雅恬静的雍容气度。
一袭山茶黄织锦百蝶穿花月华裙,湖蓝色的织金缠枝牡丹比甲,将胸前一对蓓蕾微微收起,衬托得格外挺拔但这一身打扮冯紫英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是专门做了准备的,有为而来,但是冯紫英喜欢。没谁不喜欢专门为自己打扮的女人,无论这个女人的目的意图是什么,那不重要,这就是大人物的特权。
外罩的一件乳白纯黑双缎面斗篷,已经在进屋的时候就取了下来。冰姿玉骨,国色天香,叹为观止,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脸庞和元春有些相似,都是那种富丽堂皇宛若芙蓉的观音面,白里透红,凤目含威妩媚中带着几分英姿。
那嘴唇和元春更像,都是那种不大不小丰瘦合度的菱唇,与宝钗、黛玉、迎春、鸳鸯、晴雯那等樱唇截然不同,也和岫烟、李纨、金钏儿那等略显纤瘦的柳叶唇不一样。
如果要把身畔女人的嘴唇用从丰腴到纤薄来排一个顺序,那就是布喜娅玛拉、王熙凤、尤二、尤三、司棋是一个维度的,嗯,还有那个有过一夕之欢的穆柳氏,也属此类,典型的丰美腴润型。
然后就是元春、探春、平儿、红玉、紫鹃、莺儿、雪雁,菱形略宽,丰瘦合度,宽窄厚薄最为均匀,最上相,都属于这一类嘴型,但元春、探春以及眼前这个甄宝琛都是属于此类偏丰腴一些的唇形,而平儿、紫鹃等人则是偏娇小一些唇形,但总体来说都属于菱唇。
再有就是宝钗、黛玉、迎春、鸳鸯、晴雯、香菱、云裳、龄官这一类,都是朱唇绛点,唇形偏小,也最符合这个时代对女人审美观的樱唇。
另外就是如李纨、岫烟、金钏儿,以及那甄宝旒,都属于纤瘦柳叶唇的,这种唇形给人一种高冷矜持的气息,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却更容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感。
冯紫英心中暗赞,不愧是甄氏三璧之首,能得这般艳名,自然当之无愧。
另外一个女子要比这甄宝琛略微纤瘦一些,年龄也要小好几岁,大概和李琦差不多,样貌却和甄宝琛不太一样。
此女面颊的轮廓感很突出,面部线条清晰,骨相分明,冯紫英乍一看都有些恍惚,怎么和前世中的影视明星迪丽热巴这么像呢,但是这个女子的下颌要略微柔和丰润一些,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柔媚。
不过二女显然是以年长的甄宝琛为主,冯紫英目光还是回到甄宝琛身上。
虽然甄宝毓那和迪丽热巴有七八分挂相的脸盘子很是勾人,让他很想近距离观察一下,但是理智还是让他控制住了情绪。
“宝琛(宝毓)见过冯大人。”二女同时款款万福。
论理这二女也算官宦女子,这么来见冯紫英是不合适的,对于冯紫英,见甄家二女,同样更不合适。但是对方是迫于无奈情急之下才会走这条蹊径,而冯紫英则是满不在乎。
甄家生杀大权掌握在他手里,或者说甄家命运已定,见不见都无所谓了,就算是今晚他把这二女睡了,再打发出去提起裤子不认,一样也无人问津。
就算御史知道,就算证据确凿,一样懒得过问,堂堂三品重臣,钦差出行,处置江南事务,在顾秉谦未到之前,就以他和孙承宗为尊,睡你几个犯妇算什么?
哪个不开眼的御史要为此去上弹章,都得要被内阁诸公和他的上司—都御史们啐一脸唾沫,然后回以一句话—吃饱了撑得慌。
“免礼。”冯紫英很随意地摆摆手,面色淡然,但语气却有些冷漠:“甄大姑娘和甄三姑娘吧?我和甄二姑娘在西安有一面之谊,也算是有缘,此番李琦来说你们要见我,嗯,这等时候了,我也不想欺哄糊弄你们朝廷方略已定,恐怕很难有什么改变了,纵然是我也只是执行者,所以也只有说一声抱歉,爱莫能助了。”
一来就把话封死,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甄宝琛面色煞白,一颗心猛往下坠,而甄宝毓更是摇摇欲坠。甄宝琛银牙几乎咬破红唇,目光清亮,直视对方,紧走一步,猛然跪倒在冯紫英面前:“宝琛恳请大人放甄家百余人口一条生路,甄家上下没齿不忘,甄家愿意交出家中一切,宝琛和宝毓愿意侍奉枕席,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癸字卷 第四百八十一节 诚意,承诺
冯紫英看着突然跪倒的甄宝琛,以及紧随着跪下来叩首的甄宝毓,冷酷地摇摇头:“这不够!甄家一切,早就在朝廷手中,无需谁来献出,至于你二人要侍奉枕席,我一句话,教坊司自然会把你二人送到我府上,所以甄大姑娘,你说的不够!”篤
甄宝琛和甄宝毓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旁边的李琦也是吓得全身瑟瑟发抖。
甄宝琛一只手撑在地板上,呼吸急促,却只是死死盯着冯紫英,她要听冯紫英嘴里究竟还要冒出什么话来。
冯紫英负手在书案背后走了两步,这才走到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身边,抬手扶起二女,温声道:“看在宝旒和李琦的面上,我愿意帮你,但前提是要我能帮得了你们,你得拿出让我能去说服孙大人乃至顾阁老他们的东西来,我才能帮得了你们。”
甄宝琛已经顾不得冯紫英话语里对自己妹妹冠之以“宝旒”这个闺名的称呼了,她此时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了冯紫英身上,急欲从冯紫英嘴里得到更有价值的话语。
“你之前提到的一切都是朝廷随手可为而得的,所以怎么能成其为你们甄家的报效态度?”冯紫英见二女不肯起来,就这样跪坐着,也就懒得再扶,只是在堂中踱步两圈,“这不是我要为难你们,但李琦可能已经给你们说了,甄家是万众瞩目,众矢之的,无数人与之置于死地而后快,这些人是什么人,甄大姑娘,还有令尊他们难道不知道是谁么?难道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在做什么了么?”
甄宝琛眼中满是惊惧、疲惫和凄凉,她知道冯紫英所言是真,也知道冯紫英给她的暗示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同样知道走出这一步,那就意味着甄家会自绝于整个江南士绅,无法回头。
冯紫英看着甄宝琛绝望凄楚的目光,心中也有些不忍。篤
“甄大姑娘,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当这些人都背后一刀,意欲踩在甄家尸体上来分一勺羹的时候,你们还在纠结于是否对不起他们,我是说你太单纯善良,还是你们迂腐愚蠢?这关系到你们甄家上百口人的命运,不是哪一个两个人的死活,你要搞明白,首先你们得活下去,才能说得上其他!”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甄宝琛清醒了过来,没错,首先她得要让甄家这上百号人能活下去,才能说得上其他,至于出卖也好,背叛也好,这等时候了,不是他出卖你,就是你背叛他,要不就是其他某一个人反杀你,就这么简单。
“可是,冯大人,我们一大家子,最后纵然活下来,日后又该怎么办?那些人难道会放过我们?”甄宝琛忍不住嗫嚅道。
冯紫英本来还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霸气决断的英武,特别是托李琦带话回来的时候,但是这个时候还是暴露了对方作为女人柔弱的一面。
“活下来再说活下来的事儿,如果他们都死绝了,你们还怕什么?再说了,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非得要在这金陵么?京师,辽东,东番,南洋,哪里去不得?”
冯紫英随口道。
京师肯定有风险难度,江南这些人肯定也杀不绝,京师和江南也就只隔着一条运河,千里之行,也就是几日就到,甄家未必敢在京师落脚。篤
但辽东呢?东番呢?南洋呢?
都是另一片天地,只要敢去,那就是东山再起,重起炉灶也不是不行。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有些为时过早了,只有先度过眼前的难关,才能说得上其他。
甄宝琛被冯紫英的话给堵住了。
江南肯定没法呆,也不敢呆,南京,扬州,苏州,杭州这些最适合生活的地方就没法呆了,但是京师城呢?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这些人也许会不敢?
又或者真如冯紫英所言,都把这些人铲除得差不多了,还能有几个人敢胆大妄为?篤
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以这一位的雷霆手段,兴许还真有可能把那些人给全数翦除?
再不济再说去其他地方,辽东苦寒,东番荒僻,南洋遥远,都显得难以接受,可是在关系到性命的时候,恐怕也只能作一个权衡了。
见甄宝琛无言以对,冯紫英这才淡淡地道:“好了,甄大姑娘,路我替你指明了,或者你还要我什么承诺不成?”
甄宝琛这才抬起头来,犹豫半晌,终于拿定主意:“冯大人,承诺我们当然希望您能给我们,但是我们也知道这有些过分,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但是这毕竟事关我们甄家这一大家子性命,……”
冯紫英被气笑了起来,“甄大姑娘,看来我还真的是给我自己找了一个麻烦事儿啊,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承诺呢?或者我承诺了,无法做到你又能如何呢?”
“只要大人承诺了,我们便信大人,做不做得到,那也是大人的事儿。”甄宝琛一字一句地道。
没想到此女对自己口碑的信任比自己还足,这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好,你要我做什么承诺?”篤
“就要大人一句话,大人在我们兑现了我们所能作的一切之后,确保我们一大家子的安全和生计无忧,不管大人如何安排,替我们安排到哪里,只要大人这样一个承诺。”甄宝琛也别无选择,她也只能选择信冯紫英一回。
好在此人据说口碑极好,连江南这边不少商贾都对其极为推崇,都说他诺不轻许,故从不负人,能得这样的公认,就值得一赌了。
冯紫英深深地看了眼前这个依然跪着抬起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的女子,最终犹豫许久,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了。”
听得冯紫英终于启口应承,甄宝琛也松了一口气,这才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份厚厚的纸张,双手递交给冯紫英。
冯紫英接过随意一看,应该是甄家的财产清单,从宅邸、铺面、仓房和田庄开始,林林总总几十页。
单单是第一页,冯紫英就为之咂舌。
南京城西安门外大街铺面两处,花牌楼铺面三处,朱雀街铺面两处,新街口到高井大街的铺面五处,单是这铺面都多达十余处,这还只是南京城里的。篤
冯紫英往后翻了翻,还有京师城、扬州、苏州、杭州、临清的,虽然不及南京城里这么多,但粗略算了算,甄家单是铺面就有四十余处。
冯紫英估摸了一下,光是铺面估计都得要值三十万两银子左右。
而宅邸数量也是不少。
冯紫英翻了翻,南京城中有四处宅邸,几乎都是大型豪宅,占地面积很大,地段也好,每一处估计价值都在四五万两银子以上。
京师城三处宅邸,积庆坊、大时雍坊和南熏坊各一处,有一处冯紫英甚至还有些印象,因为就挨着翰林院,在东长安街紧邻玉河北桥处的一处大宅,估计要卖的话这地段,这面积,这建筑,估计得六七万两银子。
扬州、苏州、杭州也都各有两三处宅子,估计价格都不菲。
至于田庄、农庄、山林这一类的更多,冯紫英不好估价,但是看得出,大多集中在金陵、苏州、湖州、常州、松江、徽州这几府,大小不一,大的一两千亩也有,小的三五百亩,算下来估摸着这些农庄田庄面积起码也得有四五千亩,虽然没法和新四大家的陶家比,但是这只是甄家一方面的资产,应该算数比较小的一块资产了。篤
单单是这三类固定资产,冯紫英大略猜测了一下,应该就在八十万两银子上下浮动。
至于其他产业,冯紫英粗略浏览了一下,不好评估。
如油坊、香料铺、粮铺、绸缎庄、当铺、首饰行、车马行、船行、茶庄、南货铺,这些林林总总也是十来类,共计几十家,要么都是独家,要么就是大股东。
因为不清楚其经营规模如何,只能看出当初设立或者入股时花费多少,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究竟生意如何,价值几何,都不好判断。
不过光是太和银庄这一块,冯紫英琢磨着只怕甄家所占的股本价值就不会低于百万。
当然,冯紫英最关心的还是现银。
甄家家中存有的现银,不算多也不算少,三十万两,另外还有赤金两万两,也要价值二十万两,让冯紫英没想到的是甄家居然还在海通银庄中存有三十万两银子,这太让冯紫英意外了,自家开有银庄,却要在竞争对手那里匿名存着三十万两银子。篤
至于其他零零碎碎的各色古玩家具字画皮货这一类的物件也不少,但价格一样不太好估算,但往低里说,二十万两银子估计也要值。
这就是甄家的“诚意”之一。
冯紫英当然不相信甄家会把自己所有家当都交出来,狡兔三窟,这种豪门大家,岂有不懂这个道理的?
万不得已之下,能向自己交出这样一张清单,已经非常难得了。
但按照冯紫英的估计,这大概能占到甄家真实财产的七成左右了。
癸字卷 第四百八十二节 大手笔,大窟窿
各地的铺子价值三十万,宅邸大概价值在四十万到四十五万之间,田庄、山林这一类的土地资产虽说是集中在江南八府,但是以当下田地价格,若是均以中地来算的话,四五干亩地也就是在十万两银子不到,反而不怎么值钱。
这么一算下来,这三样加起来也就是八十来万,但是太和银庄的股本估计就要值百万以上,具体冯紫英也不好判断,但就算是按照百万计,那也惊人了,两样加起来接近两百万了。
还有现银、赤金以及在海通银庄里存下的三十万,这就更吓人了,不算不太好计算的各种生意资产,都有三百万之多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甄家的家底,即便不算那些生意资产,按照交出来的资产占到甄家总资产七成,那么甄家总资产都超过了四百万,如果加上生意资产,冯紫英估计甄家总资产应该在六百万左右。
想想都觉得惊人又复可悲,一个甄家资产就大概占到了大周朝廷明面上財政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也难怪历朝历代皇帝都喜欢养肥这一招。
等你催肥了,然后寻个借口理由开刀,财源便滚滚而来,实在是太爽了。
冯紫英无意,也知道不可能真正将甄家资产全数榨出来,那不现实。
甄家这样也算是很配合了,即便是动用龙禁尉、都察院和刑部一干人去抄家,估计也很难超过这样的数目,甚至可能还会少不少。
无外乎也就是把甄家人捏在手上作为勒索手段严刑拷打罢了。
但是如果不是甄应嘉、甄应誉这些核心人员开口,甄宝琛或者甄家其他人能知道多少甄家家产底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冯紫英觉得这句话也没错。
甄家交出这样一张家产清单,初步表明了他们的诚意,但冯紫英反而对这个不太在意。
他的重心不在甄家的家产上,因为这些东西迟早是要清理清楚的,四大家是早就被朝廷纳入了视线,对他们动手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汪文言、吴耀青他们也早就围绕着这几家在收集情报。
甄家能藏匿一些,但也藏不了多少,这一点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坦诚相见。
冯紫英的目标是放在诸如唐家、丁家这些附庸或者关联豪强家族身上。
特别是那些因贩卖私盐或者海上走私的这些豪强家族,才是他的目标对象。
甄宝琛把清单交给冯紫英之后,就小心仔细地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表情变化,她要从中找出冯紫英的真实态度。
这张清单也是父亲和自己反复商议之后拿出来的,之前也应该和二叔沟通过。
如果万不得已,还需要舍财免灾,那就这样做,而且也算是力度很大了。
不过根据甄宝琛的观察,冯紫英似乎显得太漫不经心和轻慢了。
这样一张清单,无论放在谁手里,都会引起巨大的震动,甚至轩然大波。
但是这一位似乎却很满不在乎,或者说太不在意了。
这是价值几百万的清单,也算是甄家准备交给朝廷的投名状。
但在冯紫英看来,投名状肯定要交,但不是这个。
这个是朝廷本来就会自己来拿的。
你得拿出朝廷未曾掌握的,甚至是意料之外的东西让朝廷额外有所收获,这才算是投名状。
“大姑娘,这张清单我大概看了,算是你们甄家的一些诚意吧,但若我是要找纰漏,或者说甄家隐匿的东西,嗯,也能找出来一些,…………”
见甄宝琛脸色又发白想要解释什么,冯紫英挥手制止了。
“不用解释,相信龙禁尉、刑部以及我的人对甄家的调查,会有这张清单上的“遗漏,之物,不过这不重要,甚至我还可以作主在这张清单上替你们划掉两处,留给你们甄家,这都不是问题,…………”
甄宝琛和甄宝毓都是面面相觑,这么大方?
但甄氏二女立马就明白这背后肯定还有更高的要求。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用这个去说服朝廷,说服孙大人和即将到来的顾阁老他们,单凭这个,远远不够,因为这些基本上都在龙禁尉和刑部乃至都察院的清单上,我要的是龙禁尉、刑部他们手中没有的,或者说不齐整的东西,但你们甄家能拿得出来。”
冯紫英语气慢条斯理,但却不容置疑。
甄宝琛和甄宝毓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甄宝琛黯然道:“妾身明白,只是…………”
“大姑娘,我都承诺过了,如果冯某的承诺你都不敢信,我相信放眼大周,只怕也就没有人敢帮你们了。”冯紫英有些不耐烦了。
再说关系你家一大家子性命,但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再得寸进尺,就显得有些不自爱了。
甄宝琛只能点头,咬着嘴唇道:“那冯大人您想要什么具体的东西呢?唐家,还是丁家?”
“这才像合作的样子嘛。”冯紫英满意地点了点头:“唐家的情形很复杂,我们掌握一些,甄家与其是姻亲,而且相交二十年,想必有更多我们未曾掌握的东西,至于丁家,扬州那边丁家我们掌握了解多一些,但徽州丁家,却要你们提供一些了。”
甄宝琛心中叹息。
来之前自己和老爹也就谈过,不吐露一些,不,是不吐露足够多关于唐家、丁家乃至其他在私盐营生上合作豪强家族的秘密,很难让朝廷,或者说冯铿满意。
甄家,或者说四大家,木秀于林,早就被盯住了,所以朝廷自认为已经掌握足够,不需要再花多少力气,而对于唐、丁乃至其他一些豪强家族,朝廷就未必能了解如甄家这种深耕江南数十年家族那么深了,尤其是甄家还和这些家族是合作关系。
低垂下眼睑略作思考,甄宝琛仰起头,朱唇轻启:“好,希望冯大人记住您的承诺,先说唐家,唐家和金山卫所关系紧密,大人怕是知晓,另外唐家以前和倭寇有瓜葛,估计刑部那边也知晓一些,但我们所了解的,唐家这么些年其实一直还和倭寇有往来,只是这一股倭寇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水师都未必能掌握,……”
冯紫英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倭寇这二十年基本上算是消停下来了,这是随着德川幕府在日本控制权加强之后的大势所趋,但并不代表所有倭寇就自动消失了。
沿海始终还是有几股骁悍桀骜且行踪诡秘的倭寇,号称七大寇,南四北二中一。
南四是指在金山卫以南的闽浙粤三地横行着四股倭寇海寇,北边长江口廖角嘴以北则有两股,而中一则是指从廖角嘴到金山卫之间的一直要到南京这一线的江面以及包括陈钱山、大衢山、滩浒山、东霍山、岱山在内也就是后世称之为嵊泗列岛和舟山群岛这一大片海域的一股倭寇海盗。
登菜水师也曾经追剿过北边两支倭寇,但是这些倭寇规模不大,而且在沿海均有沿线暗桩,一旦水师有动作,他们便立即隐匿或者远遁,很难抓到。
有时候沈有容他们都拿不准究竟是倭寇还是本土海盗,或者就纯粹是打着倭寇旗号的本土海盗,但这帮人也和日本那边都有联系,甚至有时候也敢去朝鲜那边抢掠。
“唐家与金山卫所和中一这一股倭寇都有勾结?”冯紫英眉峰紧缩。
“应该是如此,松江沿海不少商船被洗劫,应该都和这一股海盗有关,但是他们究竟是不是倭寇,不清楚,但里边应该有日本人,可据家父所知,头领应该还是我们汉人,…………”甄宝琛顿了一顿,才又道:“据家父所知,这股海盗倭寇在海上洗劫所得一部分通过唐家在京师城中的一家当铺和一家首饰铺进行销赃,还有一部分大宗货物是通过扬州转手出去,…………“
如果说前面讲的情形很重要,但么这后边所说的内容就非常关键了。
要拿下唐家,必定会面临陆、董两家乃至整个松江士人的强烈反对,这股力量不小。
如果没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很难把唐家打倒,更别说连根拔起了。
太和银庄中唐家股份不小,不少人也眼热,但眼热归眼热,你掀不翻唐家,一切都是空谈。
“京师城中的当铺和首饰行?”冯紫英很敏锐。
他在顺天府可是当过府丞的,有名有姓排得上字号的当铺和首饰行他都约摸知晓,当然一般的肯定不知道。
甄宝琛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才涩声道:“大时雍坊的魁斗记,还有就是阜财坊的天顺珍宝坊。”
冯紫英都要倒吸一口凉气了。
魁斗记可不简单,京城八大当之一,虽然在八大当中排名居于末尾,但是京师城中当铺何止百家?能排进前八,你可以想象其规模。
天顺珍宝坊就更骇人了,那是就在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门口的白帽胡同口子上,也是京中相当有名的首饰古玩行。
三层楼,一楼是首饰行,二楼是古玩行,三楼是大客户或者说VIP定制谈生意的所在,在京中的规模
可以说坐四望三,连沈薛林她们几个都去选购过首饰,像寻常人家根本是连门都不敢踏的。
癸字卷 第四百八十三节 越发棘手,越发兴奋
早就知道甄家肯定能给自己带来“惊喜”,但是这一上来就给自己如此大一个“惊喜”,还是让冯紫英都有点儿震撼了。
他定了定神,这才沉声问道:“据我所知,魁斗记,是永宁长公主的产业吧?”
“表面上是,但是实际上永宁长公主是入的干股,而唐家才是真正的老板,至于他们如何分利,这却不知道了,但是京中打点多是永宁长公主一家负责,而日常经营则是唐家的人。”
既然已经说了,甄宝琛就说个干净。
“许多贼赃便被人以抵押的名义质押于魁斗记,然后成为死当之后,由永宁长公主介绍商贾和其他客人来买走,多是山陕那边的商人和官员,······”
厉害,这种洗白的手段也算高明,销往内陆地区,而贼赃又来自江浙沿海,那么就很难走漏风声露馅儿了。
“天顺珍宝坊几个股东里也没有唐家啊。”天顺珍宝坊的背后股东冯紫英也很清楚,“周应秋家是大股东,另外还有一家是张问达家。”
“周应秋未发迹时读书得了唐家资助,后来考中进士入仕,都获得唐家的财力支持,若非周应秋早早娶妻,只怕就要入赘唐家了。”甄宝琛解释道:“天顺珍宝坊其实就是唐家出资支持周应秋的,后来周应秋又拉了张问达入股,这才是三家合股。”
周应秋是南直隶金坛人,工部右侍郎,素来依附于方从哲,与缪昌期关系也相当密切,乃是南直隶士人的中坚力量,而张问达则是陕西士人,现为巡城察院御史与同为陕西士人的李三才关系密切,其弟娶了周应秋的女儿。
这一杆子就把南北士人都给拉了进来,弄得冯紫英都有点儿慌。
甄家开的第一炮就命中了皇室宗亲外加南北士人官员,真可谓一网打尽。
“大姑娘,你可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来就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冯紫英似笑非笑,“长公主,工部侍郎,都察院的御史,还是巡城御史,要说我和张问达还算相识呢。”
“若是冯大人觉得这都是难题,那最好就趁早打住。”甄宝琛语气转淡。
她听得出这个家伙语气里的揶揄味道,她也知道这个家伙肯定不会因为对方的背景就止步,更没指望这就能把对方吓住,然后就不再要求甄家这边继续提供情报支持了。
“呵呵,甄大姑娘应该知道冯某人从来就是喜欢知难而进的人。”冯紫英嘴角浮起一抹笑容,“好一个唐家,果然是枝蔓攀缠,把这么多人都牵扯进来了,但越是这样,好像才越能证明你们甄家情报的价值,也越能证明我冯紫英此番的功绩,不是么?”
甄宝琛深深地盯着冯紫英,觉得这个家伙真的是够狂妄霸道,还知难而进,但不得不说,这么做固然会得罪很多人,但一样也会讨好和赢得很多人,她感觉冯紫英似乎不完全是为了钱银财货,而更是冲着江南士绅和官场而来。
如果是后者,那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朝廷这一次恐怕真的是要借着这一回机会好生清洗江南了。
似乎是猜到了甄宝琛看出来一些什么,冯紫英并不在意,甚至还有点儿鼓励:“甄大姑娘可能看出来一些了,没错,你猜的差不离,所以也不必说出来,就按照你想的说就行唐家的情况我很满意,那丁家呢?”
甄宝琛深吸了一口气,“大人应该知道丁家是我前夫家,若是······”
冯紫英挥手制止,“前夫家?甄大姑娘是犯了七出哪一条么?别说无子大周规定无子须得要在妇人满四十,且无妾室的情形下无子才可休妻,大姑娘难道满四十了?丁家连一个妾室都纳不起?”
甄宝琛眼圈微红,身子也微微颤抖,连甄宝毓也来扶住自己堂姐。
这是甄宝琛最深的痛,虽说和丁中祯感情说不上太深,但是对方却连半点留恋之意都没有表露出来就直接休妻,扬长而去。
这种羞辱,等闲女人是根本就接受不了的,最不济你也可以和离,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难道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和甄家一刀两断彻底决裂?
这样就能让丁家置身事外了么?做梦!
休想!
她不会去刻意诬陷丁家,但是现在要让她去替丁家遮瞒隐藏,那也绝无可能。
“妾身和丁家已经毫无瓜葛,休妻也好,离家也好,妾身只会实话实说。”甄宝琛抿嘴稳住心神,任由甄宝毓扶住她,“丁家的情形可能大人也有所知晓,丁中祯,也就是妾身前夫,是个无用之人,在家中只是听从其父丁德义的话语,宛若木偶,丁德义相当狡谲,在歙县却表现得十分伪善,可在祁门,他却是真正的土皇帝·····.”
“他与祁门历任知县关系都极好,或者说买通吧,徽州前任知府贺大同收受丁德义金佛两尊,玉佛一个,还有京郊田庄一个,以及现银一万两,所以丁家才能在十年间连续在祁门兼并了多座茶山,至死茶农多人,祁门有多家茶商茶农来南京告状,但是都被南京刑部以诬告为由拒收,.....·”
冯紫英挥手制止了甄宝琛继续往下说,问道:“贺大同现在转任何处?”
“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甄宝琛回答很干脆:“前任祁门知县苏博至现在是广德州同知,收受了丁德义纹银三千两,这是丁中祯和其弟丁中逵一起去送的。”
这都在冯紫英预料之中,你丁家是歙县人,却插足祁门,而且还强龙过江横扫地头蛇,这就很霸道,甚至容易引起反弹了。
要这样干,自己固然要有本事手段,恐怕没有地方官府的支持,那你也是休想。但如果府县两级官府都给你撑起,灭门令尹这句话的威力就会显现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丁家如此强势高效,直接把知府和知县同时搞定,这就真的是无往不利了。
“那丁德居是丁德义之兄?”冯紫英再问,这才是丁家的底气,进士出身的官员,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参议。
不解决这个人,丁家就不可能彻底倒下。
甄宝琛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点点头道:“丁德居是丁德义长兄,也是丁中祯大伯,他是元熙三十年的进士,其座师是前任首辅沈一贯。”
冯紫英忍不住啧啧不已,这可真的是藏龙卧虎啊,也幸亏沈一贯早就致仕了,但现在人还未死,多少也还是有些影响力。
“其他事情妾身不知晓,但是妾身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丁德居在担任归德知府时,曾经枉法裁判了一桩案件,因此使得一个寡妇上吊,他为此收受了对方五百两银子,此案因为寡妇家中亦有人,告到了都察院,但是最终这件事情应该是没有查实,所以丁德居才得以逃脱,······”
冯紫英讶然,五百两银子会买得动一个知府?这可有点儿古怪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次丁德居回乡来,与丁德义饮酒时,妾身当时帮着催菜,听得丁德义在埋怨兄长不该拿仕途去冒险,那丁德居却说五百两他都不想收,可是人家背后有人专门来打招呼,应该是那人的子侄看中了那个寡妇,而那个寡妇不从,那人的子侄就强行女干Yin了那个寡妇,后来寡妇上告无门,却被定为勾引男人未遂诬告,所以上吊死了,·..··.”
如此离奇复杂,冯紫英相信甄宝琛是编不出来的,而且是河南归德府的案子,一查就能查个明白,只是丁德居都不想收对方的银子,也就是说人家打个招呼就能让一介知府都能立即买账,这可就不简单了。“那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嗯,他的子侄***妇女却被反诬,这么大本事,我都有些好奇了。”冯紫英冷冷地道。
“只知道是大理寺的。”甄宝琛摇头。大理寺?
大理寺卿?曹于汴?
冯紫英想起那个在重臣会议上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家伙,难道是这个家伙?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曹于汴是两年前才上任的,而且曹于汴是山西人,不是河南人。
前任大理寺卿是谁?冯紫英一时间想不起来,好像前两年大理寺卿换得比较勤,两三年之内换了两三个。
他能有印象的就是张我续,张我续是哪里人?
冯紫英一时间想不起了,好像还真的有点儿像那边人呢。
张我续他打过交道,是北地人,口音就有点儿带着归德府那边口音,但他记得是北直某府的人才对,难道自己记错了,真的是这个家伙?
冯紫英倒吸一口凉气,张我续现在是吏部右侍郎,吏部仅次于高攀龙和柴恪的大角色,而且和齐师关系也十分熟稔,如果真的是他,那可就麻烦大了。
可如果不是张我续,其他人能担任大理寺卿的也绝对不是小角色,都是正三品的重臣了,哪怕致仕了,也一样有相当影响力,一样有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