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三百八十四节 阳谋,利诱
沉吟了一阵,冯紫英才缓缓道:“京营那边好办一些,现在虽然是忠惠王担任节度使,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多大控制力,他本人也无意当这个节度使,到时候朝廷可以趁机收回对京营节度使乃至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主官的任命权,但上三亲军这边恐怕还要好生酝酿斟酌一番才行。”
张怀昌满意地点点头,冯紫英成长很快,而且进入这个兵部右侍郎的状态也会很快。
京中军权就三块,京营,上三亲军,五城兵马司,当然还附带一个巡捕营。
五城兵马司归都察院直辖的巡城察院管辖,巡捕营名义上归兵部直管,但实际上主官任免权归兵部,日常事务是委托给巡城察院代管的。
京营不必说,按照惯例是由天子钦点任命主将,兵部行文而已,不过一般说来,天子也会征求内阁和兵部的意见,但是在这一任免权上,天子占据主导地位。
上三亲军就不一样了,主将乃至副将均由天子直接任命,只需要报给兵部报备存档即可,甚至不需要征求内阁和兵部意见,这是天子特权,要收回这一权力,还得要找个由头。
当然现在由头已经有了,永隆帝遇刺,至今还没有查出一个真相来,但不容置疑的是上三亲军的失职导致了这一恶果的发生。
“龙禁尉和刑部那边对铁网山秋狝遇刺一案的调查还是有些收获的,或者说,怎么来看上三亲军都有责任,所以这一点上,龙禁尉和刑部都会配合兵部对上三亲军的整肃,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一个结果了。”张怀昌捋了捋颌下花白胡须,“你打算是先从京营开始,还是先从上三亲军开始?”
“先易后难,还是先从京营开始吧,忠惠王那边我还算熟悉另外忠顺王那边我也会去打个招呼,这样以便于平和顺利地接手。冯紫英思忖了一下,“不过神枢营指挥使仇士本可能有点儿问题,我琢磨着可能要动一动他。”
“哦?”张怀昌讶然,“仇士本有什么问题?”
“仇士本是皇上亲手擢拔的,但是其后来有些变质了,和宫中颇有瓜葛,······”冯紫英淡淡地道。
“宫中?”张怀昌皱了皱眉,“哪一位皇子?”
这京营的主将如果和皇子有了瓜葛,如上三亲军一样,那还真的有些麻烦,这是决不允许的。
“仇士本手段高明现在还不好说,我在顺天府是就约摸知悉一些,龙禁尉估计也有觉察,到时候我可能要和龙禁尉那边交涉沟通一下,具体情形要等沟通之后才来确定。”
冯紫英暂时不挑明,要动仇士本不简单,还得要根据情况来定,选择合适时机。
仇士本不是善茬,在老五军营主力被陈继先带走,新五军营主力加入北线军团还在辽东时,神枢营现在算得上是京营中实力最强的一部,而神机营则是一团散沙,主将副将不睦。
张怀昌点了点头,冯紫英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依据,也有办法,“好,紫英,你自己掂量,若是要动之前,却要先和部里边儿说一声,内阁诸公对此事很重视,你也知道谈判无论结果如何,京营和上三亲军都需要加强掌控,朝廷局面才能稳定,义忠亲王继位也好,哪位皇子继位也好,都是如此。”
说得这样直白露骨,冯紫英心里也是一动,看来内阁诸公乃至七部重臣的意见已经趋于统一,那就是现有的这种格局很符合文臣们的口味,应该一直保持,甚至得到加强,而这就需要更强有力的手段和方式来保证,比如加强对京营和上三亲军的控制力。
谈完了下一步的工作,张怀昌才开始询问辽东那边的具体情况。
虽然那段时间几乎隔天就有辽东战报回来,但是那都是寥寥几句,只能说一个大概进程,真正具体的战事细节,还得要冯紫英
这个亲临战阵的督师才清楚,张怀昌本来就是辽东人,自然对辽东战局的细节也很关心。
冯紫英也详细介绍了整个辽东战局的始末,包括自己动用金州卫和复州卫加上毛文龙部从东翼经过建州女真控制区奔袭,曹文诏和贺人龙部在西翼猛攻牵制,最后用辽东军和北线军强攻,最终击溃建州女真的阻截,解救出
杜松部的经过。
这一番情况通过冯紫英嘴里讲出来,自然要比《今日新闻》上那些云里雾里的夸大其词要详尽真实得多,冯紫英也没有多夸大就讲了一些较为精彩的片段,也让张怀昌叹为观止。
“紫英,没想到这一战竟然如此曲折离奇,建州女真的披甲兵战斗力强悍若斯,若非火器强于对方太多,只怕我们还真要兵败,甚至丢失沈阳啊。”张怀昌感慨中也多了几分担心,“可这火器我们很难保密,你也说建州女真也开始通过朝鲜和日本获得火器以及火器制作技术,冶铁技术也有很大发展,若是长此以往,我们的优势岂非要被削弱,辽东局面还要更糟糕?”“大人也不必如此悲观,建州女真现在的确处于方兴未艾的壮大阶段,火器技术也的确不容易彻底保密,不过纵然他们知晓火铳大炮如何造出,但是这原理易懂,要精于此却难,而在火器制作上,毫厘之差就会谬之千里,火铳枪管制造,火药优劣,发火装置,大炮的炮膛铸锻,角度设计调整,那都是相当精密的一整套技术,便是以我们大周如此浩瀚的人力,这么多年的刻意学习模仿,现在一样处于一个懵懵懂懂的摸索阶段,所以只要我们稍加约束,他们要赶上我们,难比登天,或者说几乎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冯紫英还是相当自信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推动皮岛—九连城—宽甸六堡控制权争夺的一个重要因素,只要控制了这一区域,建州女真就只能被封锁在陆地上,再把朝鲜人牢牢勒住,凭借着火器和人力优势,冯紫英有信心拖都要把建州女真拖死在辽东土地上。
未来的东江镇迟早要出来,现在自己要推动这个雏形的出现,毛文龙就是最好的总兵人选,自己着力培养他,就是要组建起东江—登莱水师舰队,用这两支水师实现对朝鲜、日本,乃至更北面的虾夷、鲸海区域的控制。
“但建州女真学习速度很快啊,现在他们连大炮制造技术都学会了,这对于我们的坚城防守威胁极大,我们在辽东依然处于防守态势,可若是他们真的造出十尊二十尊西夷大炮,铁岭卫城和沈阳卫城能守得住么?”
张怀昌没有那么容易被冯紫英的自信所折服,尤其是建州女真如此之快就造出了西夷大炮,这让他简直无法接受要知道大周的铸炮技术实现突破也才几年啊。
张怀昌的担心不无道理,冯紫英也知道现在还不能让张怀昌释怀,不过这是好事,正好可以把自己的东江战略提出来。
借这个机会,冯紫英就把东江战略提了出来,详细介绍了辽南—皮岛—九连城—宽甸六堡这一线的战略考量,这倒真的打动了张怀昌,从技术提升上封锁建州女真,从战略威慑上控制住朝鲜,无论哪一条因素都是值得的。
不过要组建一个新边镇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再有必要,张怀昌再支持,那也得朝廷财力充裕才行,但就目前来说,很难。
但能在张怀昌这里先挂上号,冯紫英已经很满足了,一旦和南京那边的谈判成功,大周重归统一,那么这个东江镇就可以考虑组建了。
这一天为时不远。
和张怀昌这边谈完,冯紫英回到自己办公居所,就立即招来汪文言和吴耀青。
“朝廷之意很简单,趁着目前的局势有利,拿回京营和上三亲军的控制权,不仅仅是现在拿回控制权,而且还要重新建立起一套体系制度,也就是说,日
后上三亲军和京营的主官、副手,皆要由兵部来任命,否则便是无效。”冯紫英淡淡地道:“京营这边,五军营不必提,现在是空壳子,主要是仇士本的神枢营,神机营那边一正二副七拱八翘,好办,但仇士本,如何处理,你们拿个方略出来。”
“调任五军营大将如何?”吴耀青沉吟着道:“现在五军营虽然是空壳子,但五军营大将却是实打实的仅次于京营节度使职位,忠惠王暂时先不免,给仇士本一个希望,让他觉得接掌五军营有机会进而当京营节度使,这边他一动,立即任命其副手担任神枢营指挥使,······”
汪文言默默思索,抿着嘴道:“只怕他要带神枢营心腹上任,现在五军营是空壳子,他提出来,兵部也不好拒绝。”
“不怕,神枢营兵力少得多,他也不可能全数带走,让其带过去,但是不忙着替他补充,这样也算是分薄了他直接控制的兵力,等到北线军团五军营的几部归建,那就好办了。”
冯紫英微笑,这吴耀青出的主意正合意,等到贺虎臣和杨肇基回来归建五军营,仇士本就不足虑了。
癸字卷 第三百八十五节 介入,操作
“就怕仇士本要把神枢营要把其心腹都要带过去啊。”汪文言提出担心。“呵呵,他的心腹愿意么?”冯紫英冷笑,“他过去了当五军营大将,但我们不会给他副手也一样擢拔提升,他们还愿意过去么?仇士本一走,这神枢营的指挥使就空出来了,他们没有想法么?”
分而治之是最简单但也最有效的,就看你如何运作了。
“蒋新昌和郭建本都是仇士本的心腹,我们可以征求仇士本的意见,然后······”吴耀青笑了笑,看了一眼汪文言,汪文言也心领神会,笑了起来,“耀青说得是,但如果仇士本建议其中一个跟他走,一个就地提拔为神枢营指挥使,···.·.”
“那肯定受提拔的欣喜若狂,跟他走的恨死他了。”吴耀青悠然道,“大人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嘛。”
三人皆笑。
“好了,神枢营这边不足惧,神机营这边倒是一团乱麻。”冯紫英沉吟着道:“更麻烦的是上三亲军,旗手卫、四卫营和勇士营,纷***织,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动过,要动这三军才有些棘手。”
“大人,我和您的看法不一样,依我看,倒是这上三亲军更好调整,凭借铁网山秋狝皇上遇刺一案,拉一派打一派,挑动三军相互猜忌怀疑,要分化瓦解更为容易,朝廷的意思只是想要拿回三军控制权,并不在意这三军的战斗力,不是么?本来这三军也说不上什么战斗力,甚至可能还不如京营呢那还担心什么?”汪文言微微摇头,提出自己的见解。
冯紫英一怔之后笑了起来,汪文言说的没错,朝廷并不在意上三亲军有多强的战斗力,打仗也还轮不到他们上,朝廷在乎的是这支军队的控制权,因为其控制的是皇城朝廷和内阁需要的是这支军队对内阁负责。
这个意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但当上三亲军的指挥使和副使任免权都在内阁和兵部时,那宫禁之权归谁,就不问可知了。
“夏秉忠恐怕不会轻易放这个手啊。”冯紫英瞟了汪文言一眼。
夏秉忠是首领太监,也是太监总管,名义上的大内第一人,也是永隆皇帝的第一太监,上三亲军名义上的上司,兵部要收回这个兵权,首先就需要解决夏秉忠。
“裘世安和周培盛都在宫中分食夏秉忠的权力,而戴权的回归也让夏秉忠现在成了孤家寡人,现在也就是缺一个契机而已。”汪文言坦然一笑“就看大人怎么想了,夏秉忠也好,裘世安也好,周培盛也好,都可以作为合作者,他们都很清楚现在局势的变化,权力已经不在禁宫中了,而在朝中,这帮阉人比谁都聪明。”
“哦?”冯紫英笑了起来,“他们都找门路来了,还是你放了风?”
在冯紫英离京赴辽东时,冯紫英就交待了汪文言,既然要和义忠亲王谈判,那朝廷自然要拿回宫禁军权,上三亲军是绕不过去的,所以提早布局下手也很正常。
“大人,哪里需要我放什么风,这帮阉人厉害得紧,稚绳公和您一回京担任兵部右侍郎,他们就明白了,龙禁尉和刑部迟迟未对铁网山秋狝一案定案,这不就是引而不发么?夏、裘、周,甚至还有戴权,都悟出味儿来了,另外上三亲军,苗壮,廖骏雄,杜可立,也都是聪明人,自然都会找人来递话寻路的,·····.”
汪文言在京中这么久,在冯紫英的有意指点下,已经对朝中局面越发熟稔。
天家与内阁七部都察院为首的文臣,文臣和武人,朝廷和南京,天家中的永隆帝一脉与义忠亲王,这纷繁复杂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加上他们下边衍生出来的各方势力,可谓枝蔓攀延,牵一发动全身。
冯紫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朝廷,也就是内阁文臣们要以一种更体系更稳健地方式来控制朝局,所以并不在意究竟是义忠亲王还是永隆帝一脉来身登大宝,甚至还希望利用与南京的谈判,或者有意无意表现出要推禄王登基的架势来给南京施压,就是要在这种博弈过程中谋求整个体系的最大权限。
实际上冯紫英也有些佩服这帮大佬们,居然就能在永隆帝神志不清的这段时间里不动声色地达成一致,开始有条不紊地推动这种制度体系建设,甚至还把南京和皇子们的这种博弈都巧妙地运用上了,不得不说这帮大佬们是玩弄此道的高手。
“那就好,我还琢磨着我得递一递话头出去,另外也要考虑如何来把这几方给揉碎了,怎么能达到大佬们的目的,现在好了,若是夏秉忠他们几个都开始心思浮动了,那我们可操作的余地就多了许多。”冯紫英摩挲着下颌,点了点头,“文言,你觉得先从谁开始接触?夏秉忠,还是裘世安?”
“大人不是和周培盛走的最近乎么?”汪文言笑着反问。
“周培盛实力太弱,宫里他还不够看,起码要裘世安。”冯紫英摇头,“裘世安和苏菱瑶搅得挺紧,戴权则回来为梅月溪效命了,夏秉忠理论上本该是驾驭全局的,但皇上这突然昏迷,让他一下子失了根基,这一脚踩空,反而让他有点儿那边儿都靠不上了,这会子大概他是最失落最黯然的了,......”
冯紫英的沉吟,也让汪文言悟出了一点儿什么来,“大人,若是如此,其实现在最失落最虚弱的夏秉忠也许是最可兹利用的,·...·”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是,但还要看龙禁尉那边调查情况,另外,苗壮,廖骏雄,杜可立这三位对旗手卫、勇士营以及四卫营的控制力也需要考虑进来,不过不急,我们还有时间,这里边可供操作的余地也很多。”这是自己下一步最重要的工作,也是自己介入朝局的最有效方式,这一项事务只要能做下去,就能让自己收获比辽东战事更大的利益。
再请一日假,望谅。
这几天有事耽搁了,争取明日恢复更新。
癸字卷 第三百八十六节 切入,着手
和卢嵩的见面选在了龙禁尉南镇抚司里。
虽然之前和卢嵩也有过几面之缘,但是基本上都是点头之交,并没有涉及过具体事务,但是这一次却是要真正深谈交涉了。
以往都是赵文昭、张瑾他们接触沟通,但是这一次情况不一样,铁网山秋狝皇上遇刺一案是卢嵩亲自主抓,而且还有刑部配合,但是经过这么两年的调查,虽然也有较大进展,一些线索也浮现出来,但是仍然有许多疑点难以解开。
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有一点却是不容否认的,那就是上三亲军都有责任,谁都跑不掉。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一直迟迟未能定案,也有几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是调查的确陷入了困境,很多线索模糊,或者说没有太明确的指向性,或者就是断了线索,无法深查下去。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上一直昏迷或者神志不清,几位皇子为了争夺监国之位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心思都似乎有意无意地忘了来追查永隆帝遇刺的各方责任,而内阁这边却迅速陷入了内忧外患的战事中,从陕西到山西的民变演变成叛乱,还有播州之乱带来的安奢之乱,再加上蒙古人和建州女真这个时候的趁机发难,使得朝廷几无太多精力来过问这桩案子。
当然这并不是说就忽略了这个案件的侦察调查,盖因此事本来就交给了龙禁尉和刑部接手,但持续的调查所获线索并没有太多能直接指向某一方或者某一人的,在案件真相并未浮出水面之前,就要对所谓的责任人做出处理,也就有些争议,尤其是在朝廷内部之前尚未敲定一些路径时。
不过现在朝廷的思路渐趋一致,那就是无论是谁来入继大统,那么要确保现有的朝局格局不变,甚至更加稳固,那么对京中军权,尤其是宫禁的军权的控制,就必须要有一个制度性的方略来实现了。
而这个制度型方略的实现还需要抢在和南京方面谈判结束之前完成,也就是说,在和南京谈判的结果出来之前,京营和上三亲军,尤其是是上三亲军不但要完成掌控,而且还有一个体系性的规制落实下来。
这也意味着兵部要通过这一轮对京营乃至上三亲军军权控制权的调整变革,完成这一个体系性的规制实践。
这也是冯紫英这一番来和卢嵩见面的原因。
没有龙禁尉对调查情况解读,兵部也很难完成对京营和上三亲军军权的调整控制。
其实两人的见面也没有太多的客套,卢嵩知道冯紫英的目的,而冯紫英也知道卢嵩现在的矛盾心态。
永隆帝眼见不起,但几个皇子却是不堪,而且还在几位皇妃的支持下纠斗不休,这让卢嵩也是嘘叹不已。
当然让卢嵩更为心烦意乱的事义忠亲王。
内阁在和南京谈判之事当然瞒不过卢嵩,内阁也没有瞒龙禁尉,甚至还要龙禁尉协助摸义忠亲王的底,这让卢嵩也是无语。
他一度难以接受,但正如李三才和他对话时所说,龙禁尉效忠于皇帝,并非效忠张氏某一人,只要是张氏一族子弟,谁坐上皇位,龙禁尉就效忠谁即可。
卢嵩对这个观点也是纠结无比,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寿王福王还是禄王恭王,亦或是义忠亲王和忠顺王,谁都可以坐上这个位置,似乎内阁并不太在意,坐上这个位置才是皇帝,才能赢得龙禁尉的忠诚,这怎么都感觉有些变味。
冯紫英多少也能理解和同情现在卢嵩的矛盾心情,但却只能按照自己身份角度来行事。
太上皇的插手,义忠亲王的争夺,诸位皇子的反复和不争气,可能都让卢嵩有些无所适从,更让卢嵩感到焦躁不安的可能还是内阁的诡异或者暧昧态度,都让他这个本来该以效忠皇帝为第一要务的龙禁尉指挥使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理论上他该效忠皇帝,可皇上神志不清,却又没有指定继承人,寿王是长子,禄王是监国,但似乎皇上在遇刺之前是最喜欢恭王,而禄王的监国之位又是内阁所立,若是要效忠禄王,岂不是意味着只要内阁立谁为监国,龙禁尉就得要效忠谁?
还有内阁还在和南京谈判,这岂不是意味着义忠亲王赢得内阁认可,龙禁尉又要效忠义忠亲王?
不能说没有此可能,太上皇的态度倾向,江南的支持,还有朝廷户部的艰难,以及山西和辽东蓟镇边地的危局,都逼得朝廷内阁似乎要和义忠亲王做一个交易了。
“冯大人,这些就是龙禁尉铁网山秋狝皇上遇刺一案的所有调查卷宗,情况我也大致向你做了一个介绍,另外就是刑部那边也有一些调查案卷,不过他们所掌握的和我们这边调查所得应该是大同小异,并没有太多特别突出的东西,一句话,许多人似乎都有责任,但是也有能解释的理由,所以这桩事儿啊,还真的没法遽下结论,·.....”
卢嵩神色很复杂,既有些感慨,还有些迷惘,可能也是对这桩事儿走到这一步有些出乎预料,另外内阁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以及一些意图他也已经有些所了解,可即可自己和龙禁尉该怎么办?这算不算是一个为虎作伥的举动?
“没有关系,朝廷这边也没有说现在立即就要查获真凶,你想想,敢做这种事情的肯定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回的琢磨和演练,隐藏在背后的这些人也早就做好了各种应对之策,要查出真相,找到真凶,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恐怕也还要一些机缘。”冯紫英淡淡地道:“此番朝廷的意思是这边龙禁尉继续查,但谁的责任也应该有一个大略划分出来了,朝廷肯定会根据情况进行追责,·.....”
终于步入正题,卢嵩内心也是一颤,追责,上三亲军那就都跑不掉,自己这边拿出的结果似乎就会决定上三亲军这帮人的命运,但这应该只是一方面,还得要看朝廷的最终意图,或者说要看上三亲军这帮人谁更符合朝廷的心意了。
道歉,再请假一日。
到今晚总算是把事情处理完了,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癸字卷 第三百八十七节 诸般手段,信手拈来
龙禁尉交过来的调查卷宗冯紫英没有多看,一掠而过,这些自然有下边人去慢慢细读,他只需要卢嵩给出一个态度即可。
“应该说上三亲军都有一些责任,旗手卫对整个铁网山山庄中所有相关人员的深查清理上出现了一些疏漏,根据调查,皇上骑乘的马匹是被下过一种特殊药物,现在太医院那边也没有能就这种药物拿出一个具体说法,但根据我们了解,应该是来自西南地区的一种特殊草药制剂,极其少见,而且炼制要求也相当高,··....”
“那是谁下的药有怀疑人选么?”冯紫英沉声问道。
“有,但是对象已经死亡,看似服毒自杀,但应该是被杀人灭口,引的是宫中鹤顶红药酒,·······”卢嵩也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哦?”冯紫英对此并不惊异,既然敢下手,肯定对手也早就一环扣一环,早就布置周全了的,“那能接触到皇上平时所乘马匹的人,恐怕也不是寻常人吧?他的来历和保荐人,以及日常那个接触过哪些人,龙禁尉也应该调查过吧?”
卢嵩点了点头,“是铁网山皇家猎庄内部的专门养马人,在猎庄已经养马多年,专门负责替皇上养马,平时并无异常,·····.”
“多年?”冯紫英微微颌首,这里边水就深了,“平素无异常,那他的家人呢?日常接触什么人,在事发之前一段时间里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异常人,还有他的日常生活和来源,家庭有无异常,·····.”
一连串的细问,让卢嵩也意识到这位兵部右侍郎看起来更像是刑部右侍郎一般,但他也知道对方并非要故意挑刺儿,而这些无论是龙禁尉还是刑部肯定都会调查。
“这些都已经调查过了,但是情况有些复杂,或者说扑朔迷离,有些看似有线索,但又指向不明,或者有故意引开我们调查方向的动机,还有就是被外力所湮灭,不一而终,···...”
卢嵩沉下心来,认真应对。
对方是代表兵部,或者是内阁来交涉,肯定要问个明白或者是关系到下一步他们的应对之策。
“哦?”冯紫英本想再细问一些,但是想到对方肯定在卷宗中都详细罗列了,再问就有点儿吹毛求疵的感觉,点了点头:“看来这桩案子还真的有点儿难以下结论啊,龙禁尉和刑部可要沉下心来有打持久战的决心才行,卢大人你应该明白,这桩案子如果没有一个圆满交代,朝廷那边是没法交差的。”
卢嵩沉静地道:“自当全力以赴只是因为江南缘故,原来一些指向江南的,现在龙禁尉调查受限,若是和南京方面的谈判······”
没等卢嵩说完,冯紫英便挥手制止打断了对方的话头:“卢大人,先别和南京那边扯在一起,你们还得先按照你们的调查,当然如果有疑点指向南边儿,先搁着,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就水到渠成。”
卢嵩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可冯大人,若是指向南京呢?”
冯紫英也回视对方:“那也得要查,至于说最后处理方式,想必内阁是有方略的。”
卢嵩心中冷笑,只怕就算是有证据指向,也只会沦为朝廷和南京谈判的条件,甚至成为某些要挟把柄吧?
只是这种事儿想归想,却只能吞在肚里。......
“四卫营负责外围的警卫,但是他们的警卫布置流于形式,尤其是对山区中没有提前进行搜寻布防,根据我们调查,刺客应该是提前五日就已经潜入了山区林中,如果四卫营能够认真对所有山区林中进行一次拉网式排查,应该是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卢嵩的介绍并没有能让冯紫英满意,“卢大人,外围警卫都知道这是惯例,尤其是山林中,极易被弓弩和火器所威胁,四卫营都是老手,难道就都没有一点儿预防和预感?这好像说不过去吧?究竟是懒散惯了的疏忽大意,还是有意放纵,这一点龙禁尉起码应该有一个倾向性的意见吧?”
卢嵩头皮发麻这家伙难道要把上三亲军一网打尽?
自己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也承认了各方都有责任,但看对方的意思,显然觉得太轻,这是要对四卫营动手么?
“四卫营清理搜查肯定是做过的,还不止一次,但是大人应该清楚铁网山的情形,草木茂盛,山中地势崎岖,清理一遍也需要一二日,而且就算是提前清理,但铁网山外围广大,根本没法封禁,刺客杀手若是随后潜入,一样很容易,·.....”
“那最后一次清理是什么时候,清理之后,四卫营又做了哪些预防措施?如果没做,或者敷衍了事,导致刺客潜入,这恐怕就是一个大问题。”冯紫英不依不饶。
卢嵩肯定是和上三亲军都有些交情的,得先把压施足,让这些人现有预感,才有利于下一步的清理整肃。
冯紫英觉得这其实也就是一种带信的方式,让卢嵩把消息传递出去,先让上三亲军内部动荡起来,这才有利于下一步自己对上三亲军的分化瓦解和收买拉拢。
对于冯紫英的质疑,卢嵩也不好回答,这里边肯定有一些问题,但是责任大小,却要看如何看待了。
“勇士营负责贴身护卫,但是他们没能及时跟上皇上骑乘,同时在贴身护卫过程中疏于防范,或者说长期以来的麻痹大意让他们根本没有制定出严密合理的贴身掩护警卫方案,在贴身护卫过程中还是按照老一套的漫不经心方略,··.·..”
“这么说勇士营甚至有些故意放纵的嫌疑了?”冯紫英冷冷地道:“明知道秋狝过程中走的路途均是山野之地,里外皆有危险,但一帮勇士营的护卫居然都跟随在后,毫无防备,这等行径几乎可以用轻慢渎职来形容了,这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专司贴身护卫的勇士营所为,.··...”
被冯紫英犀利的质问也是弄得不好回答,卢嵩也知道内阁这边的意图,索性就不多解释,自顾自地把整个案情作了一个大概介绍就作罢,至于说具体细节,就只能是兵部这些吏员和幕僚来仔细研读了。
谁是凶手,或者说凶手背后的势力是哪一方,龙禁尉这边没有得出直接的结论。
结论是需要用证据来佐证的,尤其是这种事情,你可以推给南京,或者建州女真,甚至播州土司,但得有证据,或者说你得能说服内阁认可,刑部那帮专业人员可不会任由龙禁尉这边信口雌黄,就像龙禁尉也不会轻易认同刑部的调查结果一样。
和龙禁尉的这番接触并不算太顺利,不过冯紫英也能理解现在卢嵩的迷惘和彷徨。
皇帝的长期缺位,使得内阁已经开始代行全面职责,而禄王那个监国之位更像是一个摆设,甚至连摆设都算不上,而内阁现在却还和南京义忠亲王那边进行谈判,对于龙禁尉来说,该效忠哪一方卢嵩都完全没有了方向。
理论上该是效忠作为监国的禄王,但现在的禄王值得效忠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加上一个不太省心的母妃,一旦失势,义忠亲王继位,那包括自己在内的龙禁尉高层恐怕都要被清洗一空,可去效忠义忠亲王么?那更不可想象,现在南京方面还和朝廷是敌我对峙,朝廷甚至还要求龙禁尉刺探南京方面的情报呢。
两头讨好也一样不可取,龙禁尉内部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也许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紧紧听从内阁的指挥,等到新皇继位,再来定夺。
不过这会给龙禁尉造成极大的心理混乱,而且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效忠新皇的力度恐怕也就要打折扣了。
冯紫英坐在马车里,嘴角带笑,这也的确太为难这位龙禁尉的掌舵人了。
回到兵部,相关的案卷自然有汪文言带着一帮吏员开始研读,从中既要分许龙禁尉对这一案的调查脉络,同时也要根据需要找出上三亲军的罪责。
“不急。”张怀昌摆摆手,“风声放出去,上三亲军内部就会生乱,表面上苗壮、廖骏雄和杜可立对上三亲军控制力很强,但实际上这是建立在他们上边有一个效忠者,但现在他们也成了无头苍蝇了,另外紫英,宫里边你有何打算?”
冯紫英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如大人所言,不急,我们这边风声一放出去,宫里自然有人会找上门来,除了戴权,其他人其实都可以合作,其实就算是戴权一样可以合作,不过要看仁寿宫那边的情况。”
张怀昌忍不住睃了这个家伙一眼,都说这家伙是天纵奇才,你说你军务韬略出众,可以说是家学渊源,你说你处理政务游刃有余,可以说本身才华出众加座师教导有方,可这般阴微手段,非积年老吏不能,为何这个家伙也是诸般手段信手拈来,真真是妖孽啊。
癸字卷 第三百八十八节 废物利用,日思夜盼
“紫英,内阁那边的意见已经确定,兵部也是这个意思,至于具体如何操作,你自行斟酌。”张怀昌听了冯紫英这寥寥几句之后,心里已经踏实下来。
之前还有些担心这家伙过于操切,或者手段上不够精妙,但现在看来是多虑了,这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老练狠辣,对如何肢解分化上三亲军早已有了腹案。
他手底下养着一大帮幕僚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听说多是来自其过世的岳丈原巡盐御史林如海幕府中,而林如海却又是太上皇的亲信,这里边纷乱复杂的关系还真的是耐人寻味,不过张怀昌相信冯紫英能处理好内里的微妙瓜葛。
“大人,上三亲军这边我倒不是太担心,但京营这边,仇士本的神枢营也要些手段,倒是可以用五军营来利诱,我的意思是神机营内部也是七拱八翘,正好可以一并归入进来,统一进行调配整肃。”冯紫英自信地道:“忠惠王那边我联络了一下,他也是被弄得精疲力竭,早就想要卸下这个担子,他也对京营中的格局多有不满,......”
张怀昌明白其意思,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趁机把五军都督府那帮人用起来?”
五军都督府是养老院,但并非说里边的人就全都是废物,恰恰相反,里边许多都是昔日位高权重却又不好安置的宿将。
冯紫英粗略地梳理了一下,里边一大帮所谓的都督同知、都督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多是元熙后期陆续被安置进来的,永隆五年前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一大批,看年龄很多人也不算太大,从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都有,要说大多数都还正值壮年。
不过他们的这些同知、佥事身份,都是加挂的虚衔,只能拿些俸禄,出了门,权势连个宛平县的老吏都不如。
这些人为什么会被打入冷宫,自然也是各种原因,要么就是在军中贪渎走私被都察院御史查悉,要么就是违背军令恶了上官心意该被军法处置但又不好处理,或者就是派系倾轧被打发出来不好安排,又或者是朝廷觉得武勋出身尾大不掉,总而言之来自各边镇和内地都司、卫所的都有。
进来五军都督府之后可以擢升二三级,也算是一个安慰,也免得这些军中宿将老羞成怒拼个鱼死网破,闹得满城风雨,影响太坏。
“大人以为如何?”冯紫英笑着看着张怀昌。
张怀昌想了一想,“也无不可,只是紫英你须得要仔细甄别,里边鱼龙混杂,多有桀骜野心之辈,·..···”
冯紫英轻笑一声,“大人,咱们兵部本身就是要从规制上来领导京中军队,约束、限制乃至于平衡军中各方乃是必不可少的,要选自然也要选桀骜野心之辈,若是一二人桀骜不驯,或者野心勃勃,那自然是不好的,若都是这般,我觉得未必是坏事。”
张怀昌一怔之后,看了一眼信心满满的这个家伙,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但最后还是道:“紫英,莫要太自信,也别把京中搅得乌烟瘴气,具体方略,你自己去斟酌吧。”
“大人放心,具体方略我当然要向大人禀报之后才会实施。”冯紫英嘻嘻笑道:“但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第一军权须得要掌握在兵部,确保忠诚;第二,战斗力须得要彻底改观,前者是首要目标,是前提和保证,后者是愿景。”
战斗力重要不重要,也重要,但是和兵权掌握在谁手里相比,就要搁在第二位了,张怀昌见对方明白轻重,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接下来张怀昌又和冯紫英谈了谈山西军情和孙承宗传回来的北直各府的卫所情况。
山西那边局面依然混沌,但总体来说向好,但孙承宗传递回来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白莲教蔓延之势愈发严重,触目惊心,地方上讳疾忌医,官员为保乌纱帽,多有隐瞒掩饰,就算是孙承宗亲自深查,一时间也难以查清,顶多在卫所体系中进行清整。
虽说不至于束手无策,但是孙承宗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卫所中清理,迅速加强各地卫所力量,以防白莲教遍地烽火时,无法应对。
这边兵部已经行文给刑部,同时也给内阁禀报了要求内阁行文各地,在整个北直、山东、河南进行大规模的肃清白莲教,不过这一要求暂时被搁置,理由也很简单,现在是关键时刻,一旦引发北地大规模白莲教叛乱,将严重影响和南京的谈判。
不过内阁也行文了各地,要求各地要开始有针对性的对白莲教进行调查摸底,明暗两种方式推进,为下一步与南京谈判有了结果之后清剿做好准备。
出了公廨,刚上马车,便听得宝祥在喊:“抱琴姑娘来了。”冯紫英一阵头疼。
回来几日,他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
李纨来过府里一回,他没见,王熙凤派林红玉撵到京中来,他也没理,现在看样子是元春也有些坐不住了。
自己一走四个多月毫无音讯,自然让很多人都牵挂可自己这才回来几日,欠债多了去。
三房里边怎么也需要好生慰藉一下宜修、黛玉、宝钗三女,还有宝琴、迎春、尤二,这等慰藉可不是光说几句宽心话就行,那都得要在床笫间奋力冲刺鞠躬尽瘁才行,也幸亏妙玉和岫烟才生产不久,身子还没恢复,可以暂且不管,否则真还有些吃不消了。
还有鸳鸯尚未收房,紫鹃、莺儿两个大丫头也一样眼巴巴看着,宝钗和黛玉都和自己说了好几次了,要尽早给这紫鹃和莺儿两个丫头一个交待,冯紫英也只能答应。
宝琴也含蓄地提及了龄官的事儿,冯紫英暂未松口,当然,从内心来说冯紫英也不拒绝,这等柔媚可人的小戏子,堪比扬州瘦马,或许还真有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还有晴雯、金钏儿、司棋、香菱这些丫头也都翘首期盼,想到这些冯紫英都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三头六臂,你可以分个轻重缓急,但是你得给人家念想和起码的安慰。
什么是对女人最好的安慰,那就是睡一觉这是冯紫英总结出来的真谛。你看看那一日平儿和自己欢好之后,那精气神顿时大不一般,小丫鬟们都惊讶于平儿姐姐怎么一下子就鲜润欲滴了,无论是走路说话,都变得柔媚可亲起来了,一反之前的沉郁黯然。
“让她上马车来说。”冯紫英踌躇了一下,这在公廨门外,也不好久留,索性就让抱琴上车来,反正也没什么不好见的。
抱琴爬上马车来,看着对方丰挺的身姿,冯紫英发现这丫鬟和姑娘之间都有些相似,像迎春丰腴,司棋就更丰饶,黛玉清瘦,紫鹃也就苗条,宝钗丰姿绰约,莺儿也不差,元春和抱琴也一样。
抱琴自然没法在冯紫英面前站立或者端坐,只能跪坐跪伏,浑圆的臀部因为跪拜而露出优美的弧线,湖绿色的裙服包裹着少女圆润而不失挺拔的身体,不,抱琴已经不是少女了,论年龄她和鸳鸯、平儿相当,早就过了二十了,一枚熟透了的果实。
“又怎么了?我说了我这段时间很忙,让你家姑娘稍安勿躁啊。”冯紫英淡淡地问道。
宝琴心中也是一震,不敢抬头。
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让她有一种敬畏崇拜的感觉了,甚至连对方一言一行都让自己感到威压。
而她也知道娘娘对冯大人也越来越牵挂,甚至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痴恋状态,成日里就盼着冯大爷能早些从辽东回来,可从辽东回来之后,冯大爷又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来联系,这才让自己单独出宫来见冯大爷。
“娘娘记挂大爷,让奴婢给大爷送来宫中御制龟苓膏,春日里燥性大,这龟苓膏乃是宫中秘方,娘娘亲自选药亲手炼制,对爷的身子大有好处。”
抱琴的话让冯紫英一窒,人家一番好意,自己却极不耐烦,这对比自己未免太过薄情了。
口气一软,冯紫英叹息了一声:“你家姑娘有心了。我近日忙碌了一些,缓过这几日,·····.”
抱琴听得冯紫英语气转缓,似乎多了几分柔和,心中微动,抬起目光:“娘娘记挂大爷尤甚,这段时间睡觉都不安稳,盼着能早些和大爷见一面,所以·····.”
冯紫英苦笑,揉了揉面颊,抬起头思索了一阵,这才道:“今日初九,那就十六吧,十六我会去崇玄观,你回去告知你家姑娘,·····.”
抱琴心中大喜,来之前她就担心若是这位爷突然翻脸不认,不肯再和娘娘联系,那娘娘恐怕就真的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
看看娘娘现在日思夜盼的架势,抱琴都是感念不已,所以这一番来她也是打定主意定要让冯大爷定个准信儿,自己也好回去宽解娘娘,现在总算可以有一个交待了。
癸字卷 第三百八十九节 人脉网络,人情世故
打发走了抱琴,冯紫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不说其他,就凭这元春的事儿,自己都得要把上三亲军的军权拿下来,这样一来元春出入宫禁就要方便许多,而且日后真要考虑让元春金蝉脱壳离开宫中,才更好操作,相比之下京营反而都在其次了。
这样也好,公私两便,现在就看苗壮、廖俊雄和杜可立他们三个指挥使,加上他们的副手——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们下一步的表现了。
另外五军都督府里边这些人,也得要好生筛选一下。
既然内阁和兵部授权给了自己,那自然不能浪费,五军都督府里边各种乱七八糟的都督同知和都督佥事如过江之鲫,少说也有五六十号,能拼能打的不少,让汪文言和吴耀青他们细细甄别一番,选几个符合自己意图的人出来并不难,关键是要忠心,这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这一段时间,自己的活计就是调理京营和上三亲军,前者需要忠惠王来配合,而后者则要用铁网山秋你皇上遇刺一案来操作。
回到府里,冯紫英都还在思考这桩事儿。
既然回了京,还得要好生把各方关系先联络一番,重新熟悉起来,自己先是去陕西一年多,回来没几天又直奔辽东,这一来一去两趟,加上路途消耗的时间,不知不觉间两年就过去了,一些原来还算密切的人脉关系现在似乎正在转淡,现在正是重新捡拾回来的好时机。
在书房里想了一想,冯紫英提笔把自己需要迅速重新联络起来的人脉写了一写。龙禁尉,张瑾和赵文昭,以及冯子仪。
这一条线只能加强不能削弱,张瑾和赵文昭不必说,北镇抚司这边儿权力大且在地方上也有着庞大的资源,所以还得要刻意笼络,好在这二人也都愿意主动向自己靠拢,希望在文臣体系中获得一个奥援,可谓一拍即合。
冯子仪那边也一样,南镇抚司虽说是对内,但诏狱这一块随时都能发挥巨大作用,若非有他,贾家这帮人不死也得在里边脱层皮,现在贾家拂逆一案尚未彻底了断,没准儿哪天他们又得要进去,自己和贾家关系在外界似乎已经连为一体,于公于私都得要出面,所以也要拉近。
宫中,裘世安,周培盛和周德海叔侄俩,当然郭沁筠这边也要接触,现在是想丢也丢不掉。
裘世安这层关系是最早的,但一直不冷不热主要是贾元春当时延伸出来的,似乎是将苏菱瑶和贾元春连为一体,但实际上之前苏菱瑶不过是把贾元春当成一个可兹利用的帮闲,并没有打上眼,甚至还随时踩两脚,敲打一番。
不过随着自己和贾家姻亲关系日益紧密,贾元春这个昔日不起眼的小透明角色地位似乎日益稳固,很有点儿坐看宫中风起云落的架势。
梅月溪和禄王的异军突起,苏菱瑶觉察到了她之前的权势都是建立在沙滩上的,迅速垮塌下来,福王礼王也成为最不被看好的角色,苏菱瑶一系顿时就乱了阵脚,在宫中再也没有往日风光,连带着裘世安的权势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戴权和周培盛开始崛起。
苏菱瑶现在反而把贾元春看做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奥援了,百般笼络讨好,裘世安势力大减,现在也主动在和贾元春联系,密切往来。
不过裘世安毕竟在宫中经营日久,戴权已经淡出宫中十年,才回来也不过是在努力招揽旧部,恢复往日荣光,还需时日。
而周培盛原来是宫中的小字辈,尤其是在夏秉忠和裘世安打压下一直未能出头,哪怕攀上了郭沁筠,但因为恭王年幼,相较于禄王毫无优势,并不被宫中人看好,所以之前只能隐忍。
好在寿王、福王和礼王现在不受待见,禄王成为众矢之的,恭王也就有了几分机会
,周培盛现在开始主动出击,倒也有了几分气象。
四大首领太监,裘世安和周培盛都还有些渊源,唯独戴权和夏秉忠后反而和自己素无瓜葛,冯紫英琢磨着只怕也要接触一番。
不过冯紫英在想,只要风声传出去,没理由这两个家伙不主动找上自己门才对。整顿宫禁可不仅仅只是对上三亲军动手,上三亲军日常宫禁出入管理理论上是由首领太监来指导,这份权力一样很可观,对内侍、宫女甚至妃子和皇子皇女们都一样很有影响,没人会无视这份权力。
城里边,还有五城兵马司,韩奇的父亲韩忠厚,这个原来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现在已经接替郑贵妃之兄郑崇均担任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了,还有郑贵妃的兄长郑崇均则转任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了,这两位都可以重新熟悉拉近关系,另外就是宋宪了。
宋宪在自己从陕西返京之后专门来登门拜会了自己,他现在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只可惜自己当时太忙,所以也只是粗粗见了一面,没能细谈,看样子需要加深接触一下。
保安州的傅试,顺天府的几个老部下吏员入二李,这些人都要好生维持着关系,必要时候也许就能发挥特殊作用。
军中体系的人员就更多了,左良玉、黄得功和贺虎臣、杨肇基这些瓜葛,自然要加紧密切起来。
不过左黄二人都在蓟镇边地,见面有难度,除非自己出巡,只能书信上来往,左良玉都是没问题,但黄得功还得要多加联络。
有时候这种关系如果不主动密切,也许就要慢慢淡下去,更何况黄得功春节时还专门来府上送礼拜会,这么明显的示好投效表示自己都感受不到,不加以回应,那就太愚钝了。
贺虎臣和杨肇基与自己关系都不一般了,现在还未从辽东返回但他们一旦返回就要入五军营,日后若是仇士本成为五军营大将,他们俩就是自己和仇士本争夺五军营军权的重要臂助。
说起来军中武人还有不少自己的旧识,只不过自己因为在文臣体系中,加之升迁太快,所以很多人关系又开始淡下来。
比如沈有容还算好,但像沈有容的下属侯承祖,在永平府时就和自己交往密切。又比如寿山伯何家,在平定宁夏叛乱时在甘州和自己一道浴血苦战的何治胜,这家伙就是何家人,其兄何治胜原来是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但现在已经是神机营指挥使了。
何治胜现在已经调任宣府镇参将,在麻承勋麾下,不过何治胜是京中武勋出身,和麻家这种边地武勋出身的将领关系并不密切。
实际上现在军中武勋体系也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边地武勋,比如李家、麻家、段家,另一类是京中武勋四王八公十二侯都算。
冯家较为特殊,虽然是算是京中武勋出身,但是因为属于最早从龙武勋里的末流,很难在京中立足,所以早早就主动出京到边镇上打拼,渐渐与边地武勋合流,成为边地武勋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和大同段氏的联姻,更使得其一跃成为边地武勋中的翘楚,但却因为初始渊源还和京中武勋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关系。
侯承祖和何治胜这些都是主动向自己靠拢过的,但后来因为自己飞速攀升,往来迅速少了起来,但现在自己既然是兵部右侍郎了,有些人脉就需要捡起来了。
侯承祖还和冯紫英保持着书信往来,而何治中与何治胜二人则在春节时候主动登门拜会,只不过自己不在,但人家也把礼物送到了。
单单是这份礼仪也足以说明对方的亲善态度,冯紫英当然不能熟视无睹,双方走近应该是一个双赢格局。
想了一想,冯紫英便吩咐金钏儿去叫鸳鸯把春节时来自己府上拜会的名帖礼单送过来。
自己回来时,沈宜修、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曾经
和自己提到过这个情况,因为自己的一门三兼桃缘故,虽然自己不在府里,但是客人上门一样很多,三房都各自派人接待过,名帖礼单汇总放在鸳鸯处。
若是以往,老娘和姨娘也要过问,但现在冯紫英已经成长成为冯家当之无愧的顶梁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老爹冯唐也是冯紫英的下属了,来往客人更多的是要和冯紫英走近关系,或者说因为冯紫英而来,所以大小段氏也逐渐放手,将府里事情交给三个儿媳妇了。
鸳鸯和金钏儿很快就到来,送来名册。
“鸳鸯,金钏儿,看样子这礼单和名帖架势,很是丰盛啊。”冯紫英随意翻了翻,很厚实的一份册子,分门别类,一时间还看不完。
“嗯,爷回来之后一直忙碌,这桩事儿三位奶奶也应该和爷提起过,但奴婢看爷一直没来得及过问,所以就暂时搁置下来了。”鸳鸯点了点头,“奴婢也和太太姨太太回禀过,太太姨太太都说还是等到爷来处理,三位奶奶也是这个意思。”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节 密织,厚势
“那今年咱们府里去别家拜年了么?”礼尚往来,冯紫英现在也要问一问自己家里的安排了。
自己不在家,沈宜修、薛宝钗和林黛玉应该商量,然后报给老娘她们,再行处理才对,自己走得忙,也没提过,回来也没有过问,倒是疏忽了。
“自然是去了的,三位奶奶和太太姨太太都商量过了,以老爷和大爷的名义,都专门派人去了各家,······”鸳鸯回忆了一下,“像齐阁老、忠顺王、忠惠王、张尚书、黄尚书、乔右都御史、官尚书、崔尚书、柴侍郎、韩侍郎这些人府上都派人去了,·····.”
不管冯家与这些家关系亲近程度不同,但是这春节拜会却是少不了,尤其是在冯紫英不在的情况下,这种人情往来更需要体现,除了这些座师、同僚们外,一些看似不那么重要或者没那么亲近的关系,一样需要通过这些人情往来来巩固和加深。
比如青檀书院的两位现任山长、掌院,比如原来在翰林院的一些同僚,比如原来三边四镇中已经调任回京到五军都督府赋闲的旧部,这些都需要考虑进来。
“只有这些人么?”冯紫英皱了皱眉。
鸳鸯似乎觉察到了冯紫英的不太满意,赶紧摇头:“当然不止这些,光是需要去联络和拜年的名单三位奶奶和太太她们都商议了许久,应该是把所有该考虑进去的都考虑到了,具体名单奴婢那里倒是还有,不过这会子没带过来,要不奴婢去替爷拿过来。”
“好了,这会儿不用。”冯紫英摆摆手,“我这会子主要看谁来登咱们家门了。”
不一定等自己府门的人就是需要继续联络和密切关系的,但是这起码代表了对方的一个态度,也是一个倾向,自己亦可在这里边进行筛选和对比。
“郭耀胜?这是哪一家的人?”冯紫英看到名册上的名字,似乎有些模糊了,有些印象,但是却又想不起来了。
礼单有些意思,两匹健马,还有些许杂礼,其中两枚天青石和一块琥珀。
健马不算什么,但天青石和琥珀在河西那边价格不算太贵,但放在京师城里也有些可观了,毕竟这都是产自边陲甚至域外的物件,内地不多见,物以稀为贵,但寻常富裕人家却对这等域外物件并不时兴,倒是大户人家很稀罕这东西,所以要说值钱不值钱得看客户是谁。
“奴婢还有些印象来人虬髯赤面,一口外地口音,倒是和原来二姨娘三姨娘的口音有些相似,对好像还和尤老娘认识,是尤老娘引进来的,···.·.”鸳鸯皱眉苦思,才算是回忆起来了。
和尤家素识?冯紫英一愣,河西那边口音?
冯紫英有了一些印象,是甘州镇那个与自己一道抗击当时刘白川和刘东旸进攻的参将,与何治胜是同僚,一战受重伤,自己印象颇深,但是后来自己离开甘州之后还专门托人去问候过,再后来就没有多少联系了,这都几年了,前几年好像这家伙没有登过门,当然可能是太遥远的原因,但今年又是什么原因登门了?
“嗯,我知道了,金钏儿,你去让玉钏儿把他的名帖找出来,我看一看。”名帖除了落名外,也会含蓄隐晦的有些语言,粗一看未必能明悟,但是结合情况,就能知晓一些言外之意。
这应该是有什么别样的意图在里边,冯紫英倒不在意。
来自这些边镇上的军官,他愿意结交联络,自己老爹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积蓄起人脉来的么?
不过自己现在的条件可要比老爹强太多了,既是科举出身的文臣,而且又是武勋出身,还有兵部右侍郎这个文武兼修的身份,可以说正是好生收揽人心结交接纳人脉的好时机,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当京官的一个主因,实在是比起地方上的接触面狭窄,京官,当然是指有一定权力,而且又有丰富经历的京官,在人脉资源上就会厚实许多。
不说其他,但是冰敬炭敬都要丰厚许多。
冯紫英继续往后翻,越看越觉得心惊,许多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名字都出现在了名册上,即便是标注了籍贯,也一样没有印象,还需要去把名帖找出来仔细察看,才能知晓来历。
当然肯定也有许多素无交道,但是却又希望在自己在冯家这边挂上号,留个印象的人,官员,商人,宗亲,这些都有,还需要细细甄别了解。
看到贾雨村的帖子,冯紫英也禁不住一笑,专门调出贾雨村的礼单,看了看。
礼物相当丰厚既有江南那边的特产,亦有价值不菲的珍贵之物,而且还专门给林黛玉独送一份,很显然贾雨村也明白现在他这个女学生在府中地位不比以往了。
这是个心思灵动的人物,无论是在《红楼梦》书中,还是在这个世界中都活得相当滋润。
当然《红楼梦》书中这个家伙因为和门子之间的争斗而最终身陷囹圄,但那是政治倾轧导致,并非说这家伙就不行了。
在今世中,这家伙起码表现不俗,哪怕是南京那边也没有把就在眼皮子下边的金陵知府易人,这就相当不简单了。
要知道之前贾雨村并非义忠亲王一党,和甄应嘉或者汤宾尹、贾敬之流并没有多少瓜葛,而义忠亲王也需要许多重要职位来酬谢投效他的那些人,但居然没动金陵知府的贾雨村,也足以说明这个家伙的不凡了。
不过看样子贾雨村也意识到了今年整个大周朝局即将迎来大变,无论是江南还是湖广,或者北地和边疆,都会迎来局势的剧烈变化,南京那边的伪朝还能存续多久就需要打一个问号了,所以未雨绸缪也是应有之意,把自己这条线捡起来,甚至联络更紧密,只怕是贾雨村的当务之急了。
冯紫英不介意和这个家伙加强联系,事实上之前这个家伙也早就向朝廷输诚,写了投名状。
当然这种情形也很普遍,送到朝廷里边重臣手里的各种效忠输诚的投名状不少,都是既需要继续在江南那边留任,不愿辞官的,但又需要向朝廷表明态度的,都会采取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不过,能够当得起寄信的角色,都得是朝中说得起话的重臣和大人物,一般说来内阁诸公和七部尚书居多,像侍郎一级的官员,那就得资深者或者颇有影响力者方可,冯紫英没想到自己也渐渐开始步入这个序列中了。
心中感慨,冯紫英脸上却没有多少神色变化,目光继续在名册上移动,还有谁?
谢文礼,许还山,侯子瑜。
冯紫英有些恍惚,永平府的种种旧事浮现在脑海中,其实算下来自己离开永平府也没有几年吧,扳起指头估算了一下,也就是三年多时间而已,自己在永平府呆的时间也不算长,满打满算不到两年,但是永平府的两年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无比重要的两年,让自己明白了在府州这一级“基层政府”如何为官。
谢文礼是当时的滦州知州,许还山是卢龙知县,侯子瑜是永平府的通判,应该说这三人在自己就任永平府知府期间算是打交道比较多一些的官员了。
而这三位也都是典型的地头蛇角色。
不能说是与地方士绅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毕竟和乐亭、昌黎那边的官员比,谢文礼和许还山这两个知州知县都还能把持着一个合理的度,对于府里边的事务也还算是支持。
毕竟永平府地方士绅势力很大,便是自己以翰林院修撰身份下去担任同知,开初也一样举步维艰,后边若是没有蒙古人入侵这个契机打开局面,只怕后续也没有那么顺利。
这两人虽然和地方士绅关系密切,但是也一样用各种手段敲打威吓地方士绅,比起乐亭、昌黎那边完全裹成一团狼狈为女干的情形好太多了。
侯子瑜是举人出身在府里边也有些人脉,最初和冯紫英相处一般,但是随着冯紫英表现越发强势,连知府朱志仁都主动配合时,他也很知趣地向冯紫英靠拢了。
像谢文礼和许还山二人也算是冯紫英在永平府后期走得比较近乎的角色,不过冯紫英在永平府时间实在太短了一些,当这几人和冯紫英关系刚刚密切一些时,冯紫英就离开了,所以连冯紫英也都有些遗憾。
也幸亏后边是练国事继任,算是可以和自己的政策一脉相承,但政策可以一脉相承萧规曹随,人脉关系却无法续接。
冯紫英也没有指望两年时间就能让对方和自己亲近到什么程度,自己到顺天府之后这几人逢年过节也来拜会过,但也就是正常走动。
但这一次看礼单的情形,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尤其是这三人几乎是一并来的,这意味着什么?
冯紫英看着三张丰盛的礼单,一时间有些出神。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一节 人气,气象,俗物
鸳鸯和金钏儿都有些惴惴不安。
她们不知道什么原因冯紫英突兀地要察看起年前来府里拜会的客人名帖和礼单起来了。
难道是爷不太相信自己几人整理的名帖和礼单?
这都在其次,礼单也就是一张单子,关键在这些礼单上的物事,这都还是鸳鸯、平儿和金钏儿三人负责收拾整理的。
现在府里没有分房的大丫头里就只有鸳鸯、平儿和金钏儿三人了,玉钏儿不算,她还够不上大丫鬟的资格。
要说不信任自己二人,好像又不太像,看爷这表情神色,似乎不是对礼单礼物有什么不满意,倒是更看重送礼的这些人。
爷早就有交待,三位奶奶也一样有叮嘱,超过一定数额价值的物事那就得搁在一边,要仔细甄别,避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般说来有一个规矩,超过五百两银子的礼物,那就需要甄别了。
大周朝这逢年过节人情世故很讲究,别看冯府这过年登门拜会送礼的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但冯家也一样要去拜会别的府上,一样花销很大。
鸳鸯她们虽然不清楚这过一个年去给别家拜会送礼花销究竟花了多少,但是偶尔间从宝钗与太太的话语里也听闻了一二,这过一个年阖府上下林林总总花了不下五千两银子。
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
要知道这冯府上下也不过一二百号人,比起贾家二府哪一家都是上千口子人少太多了,可依然花了这么多。
就算是府里奶奶姨娘们常例高一些,丫鬟下人们的月钱也要高一些,但是这只是过一个年就花了这么多,也未免太吓人了。
里边很大一笔就是过年要去拜会送礼的人情往来,这一点鸳鸯和金钏儿也都是知晓的,只是具体多少不清楚罢了。
不过鸳鸯和金钏儿也知道府里花得多,但这登门送来的礼物更惊人。单单是一条超过五百两银子的礼物不收这个规矩就够吓人的了。
春节前那十来天里,几乎每天登门拜会送贴和礼物的人都有二三十拨,也就是说,这节前送来的礼物足足有两三百份,直接堆满了府里两间屋。
单单是她们觉得太过奢侈或者昂贵的礼物也就是超过了五百两,甚至上千两的礼物就有七八宗,报到太太和奶奶那里收也不好,不收人家丢下又走了,退都没法退。
至于说二三百两银子的礼物比比皆是,也就是说,单单这过年府里边收的礼物都能价值五六万两银子,让人咋舌不已。
冯紫英甚至看到了赖家的名帖和礼单,赖尚荣的,和倪二的名帖礼单放在一块儿的,这让他也有些意外。
“鸳鸯,金钏儿,赖家,赖大赖二和赖尚荣也来咱们府里送帖子礼物了?”冯紫英随意看了看,礼物也不算轻,虽说是以土特产为主,如麂子一对,野猪一头,但也还有鹿茸一对,熊掌两只,加起来起码也是上百两银子了。
鸳鸯赶紧搭话:“奴婢当时也觉得惊讶,后来还去问了问,是赖尚荣专门登门的,也没说其他什么,就是诸如仰慕啊,关照啊,这一类不伦不类的话语爷也不在,沈大奶奶不认识,而宝二奶奶和林三奶奶也都莫名其妙,不想收吧,可赖尚荣却是一脸诚挚,再三恳请,而且还鬼鬼祟祟地,一副不肯见人的模样,连帖子都是匿名的,只说要见奴婢,所以······”
冯紫英摇摇头,他倒不是在意赖家兄弟送礼。
论理当初赖升来自己这里“告密”,显然是不太看好寿王张驰,只不过他们既然跟了寿王,要猛然掉头肯定也不合适,自己吩咐他们兄弟俩就跟着寿王厮混,先观风色,有什么情况就来报给汪文言。
但这两年里自己先走陕西,后去辽东,赖家那边也没有太
多有价值的消息回来,起码汪文言那里是没什么特别反应,看样子应该是寿王那边没太大值得一顾的东西了。
可今年赖尚荣又来如此周到地专门拜府,还神神秘秘地只见了鸳鸯,大概是知道鸳鸯是自家府里最忠心的大丫头了,冯紫英倒是觉得恐怕是有什么特别地意图了。
沉吟良久,冯紫英也没有想明白赖尚荣这么鬼祟的模样,究竟有何意图,也只有见了这家子人才知道了。
倪二的礼物倒是厚重,挨着五百两的边儿了,家里也收了,估摸着是知晓自己和倪二的关系。
把整个来拜府的人员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冯紫英心里也约摸有了一个数。
来的大部分还是在意料中的,或者多少都是有些渊源,但也还是有一些自己已经有些淡忘,但却还值得,或者说下一步应该加强联系的,比如永平府这三位,还比如顺天府几个州县的官员。
或许他们没有在自己的夹袋中,又或者自己还没有把他们纳入自己的圈子中,但是他们却在主动往自己圈子里钻,那么这些人就可以好生考量一番了。
冯紫英也专门看了看这四王八公十二侯中来府里拜府的情形。
宝玉自然是代表贾家来了的,贾琏也来了,贾珍贾蓉也来了,当然礼物轻重不重要,起码这是基本的礼节,四王中水家和穆家不必说,现在是附逆了,但南安郡王和西平郡王两家都有拜帖,这两家虽然没有被打入附逆,但是现在也是夹着尾巴做人。
八公中除了贾家,镇国公牛家现在不好说,治国公马家早已经除名,缮国公石家也已经垮了,即便是剩下的理国公柳家、齐国公陈家、修国公侯家现在也一样日子不好过。
让冯紫英惊讶的是柳家、陈家、侯家无一例外来拜府了,便是觉得不可能的牛家、马家、石家这三家,一家正在和自己老爹在对峙打仗,另外两家都已经没落无声了,居然还有人来拜府,礼物也还不轻,这可真是不寻常。
有点儿意思,看来这朝廷里也保不了密啊,自己赴辽东之前也不过给内阁建议了一下,要考虑重新梳理京中军队,立即就有人嗅出味儿来了啊,正好趁着春节先来打个前站,排队报名了。
见冯紫英并没有其它异常,鸳鸯和金钏儿吊在半空中的心才又慢慢放下来。
连她们自己都感觉到,这位爷从陕西走一遭之后又去辽东杀了一个来回,整个人全身上下气质都不一样了,沉雄凝练,还隐隐带着几分肃杀,让人敬畏。
尤其是才回来那几日,让府里很多下人都有些不敢接近,便是鸳鸯、金钏儿、平儿、晴雯这些有过肌肤之亲的丫头们一样有点儿局促不安,好在这段时间慢慢又熟悉起来,才算让人安稳许多。
“爷,说到这里,府里这过年收下了许多礼物,现在都堆放在府里库房里,许多也都是不能久放的,像一些生鲜物件,须得要尽早处理,咱们府里也不缺那点儿银子,自然不能拿出去售卖,所以要么就要府里就着日子用了,要么就得要送出去,·.....”
鸳鸯已经进入了管家角色,开始筹划考虑府里日常开支和经营了,这过年送进来那么多物事,的确需要合理分派和处置,否则腐烂变质或者缩水陈旧了,那也太可惜了。
“好了,鸳鸯,爷可不是来检查你们这些物事保管登记的,爷关心的是来拜府的人,至于如何处理,鸳鸯你和平儿、金钏儿拿出一个条陈来,在禀报三位奶奶定夺就可以,不必和我说了。”冯紫英摆摆手,伸了一个懒腰,“这也不该是我关心的事儿,好了,爷要去休息了。”
欢好之后,宝钗微微喘息着把脸贴在丈夫的胸膛上,任由丈夫的手掌在自己身上游移抚摸,“相公,母亲前日里来说,牛氏好像又主动回来了,但宝玉现在
好像兴致乏乏,不想理睬了。”
想了半天,冯紫英才回过味来宝钗口里所说的牛氏是何许人,是牛继宗的侄女,牛继勋和永宁长公主之女。
“哦?什么意思,宝玉打算和牛氏和离?”冯紫英讶然,手却继续在宝钗胸前揉捻。
宝钗娇嗔着拍打了一下丈夫魔掌,“妾身在和相公说正事儿呢,姨妈很焦急,说现在宝玉成日里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就和那秦钟、蒋琪官在一起厮混,不是听曲唱戏,就是饮宴酗酒,环哥儿前几日遇见宝玉,还训了一顿宝玉,弄得宝玉险些就和环哥儿打起来,·····.”
冯紫英皱了皱眉,贾环看不上宝玉由来已久,自己带他走了一趟辽东,贾环表现颇好越发沉稳了,原来还有些偏执急躁,现在也已经成熟许多了。
倒是宝玉现在这般成日饮酒听曲,牛氏回来,薛姨妈这么来找宝钗带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是何意?”冯紫英问道。
宝钗欲言又止,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道:“母亲和姨妈的意思是,还是要替宝玉寻个事儿做,不能总这么混日子。”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一节 躁动,伏手
一听得这个要求,冯紫英就觉得头疼。
要替贾宝玉寻个正经事儿做,不难,问题是要宝玉自己愿意做,得有定性啊。
这安排去做,要么看不上,要么做不下来,最大可能还是他根本就没心思做。
这嬉玩惯了的纨绔子弟,纵然是在诏狱里呆了那么久,但有自己打点,其实并没有受太多罪,所以本质上他并没有受到多大教训。
现在出来了,好像日子也并没有多大变化,家里边过得去过不去他也不关心,还是照样过他的逍遥日子,家里这些烦心事儿,自然有老祖宗和母亲去操心,他就只管逍遥自在。
宝钗和宝玉毕竟是表亲,这寻了这个时候来求自己,冯紫英也觉得为难。
“相公,妾身也知道为难相公了,可是姨妈在母亲面前提过几次了,眼见得贾家现在沦落至此,宝玉也老大不小,不能这一辈子都这么厮混下去吧?贾家可不是原来的贾家了,宝玉总得要找个正经差事,先干着,要不,这日子日后怎么过下去?”
宝钗脸色黯然,这等时候本不该说这些扫兴话,但话题已经开了头,宝钗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宝钗,你说的正经差事,究竟什么才算?”冯紫英也喟然叹息,“我让贾琏在海通银庄当大掌柜,也算正经差事,我让薛蝌去榆关大沽帮着朝廷运送兵员物资,也算正经差事,我教环老三和兰哥儿他们读书,让他们日后科考,肯定也算正经差事,但你要让我替宝玉找正经差事,而且他还得要主动干,干好,这可太为难我了。”
“相公,他原来也在写传奇话本,之前大家有些看不上,但现在觉得似乎也不失为一门行当,可是他现在心都野了,哪里还坐得住来写话本?若是能寻一个有约束的事儿把他给勒着,兴许还能好一些..··..”
宝钗脸贴着冯紫英胸膛,绯红的脸庞仍然余韵未休。
想当初家里还曾经有过把自己许给宝玉的念头,那时候自己刚到京里,好像也觉得可以接受,也幸亏后来有了冯大哥这个对比,自己才断然选择了冯大哥。
现在看来自己的选择无比明智,冯大哥青云直上,在朝野内外已经是青年翘楚,而宝玉呢,贾家没落,他自己更是不争气,现在大概也只有老祖宗和姨妈还能把他当成宝,整个贾家人谁还能看得上他?
看看环老三,一个庶出子都知道奋发图强,哪怕遭遇牢狱之灾的磨难,依然痴心不改,苦读经书,等待着永隆十三年的秋闱大比。
听得相公说若是今年新皇登基,没准儿还有大赦和恩科,那环老三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以相公的判断,环老三考中举人应该是没有问题,但能不能考中进士,就不好预测了。
但即便是举人那也不一样了,一样可以得授官职,比起宝玉这种连秀才都考不中的角色,环老三已经可以取代贾琏和宝玉,成为贾家这一辈的希望了。
环老三甚至还敢跟着相公去辽东一趟,说是先行磨砺这份心思,那就是冲着要科举之后直奔仕途而去的,连宝钗都有些佩服,觉得自家相公可以好生提携一下环老三,日后好歹也是贾家的希望。
“能约束他的事儿?”冯紫英苦笑,这可就真的不容易了,以宝玉的心性,什么事儿能有约束性?那就只能是官府里边的事儿,可官府里边的事儿就一定能约束他么?“宝钗,那你觉得什么事儿合适呢?”
“相公,宗人府那边行不行?好歹宝玉还是永宁长公主的女婿,另外宫里还有娘娘,······”宝钗抿着嘴道。
“宝钗,现在皇上神志不清,身体每况愈下,皇位之争还在继续,你觉得永宁长公主这个身份还有谁在乎么?”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只是提到元春,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抖,这一点自己似乎早就忽略忘记了,宝玉还是元春的胞弟呢,“宗人府这边,现在倒是无人问津,忠顺王好像兼着宗人令,·····.”
“无人问津最好啊,真要是个要紧职位,也不敢让宝玉去啊。”宝钗心中一喜,她觉察到自己丈夫有些意动:“届时可能姨妈和老祖宗她们也要来求相公,好歹也需要照顾一下两家关系和情面。”
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还真的躲不开贾宝玉。
或许是自己这个外来者攫取了他的一部分气运吧,他的最爱宝钗黛玉都归了自己。
而且论理,宝钗是他的表姐,黛玉是他的表妹,元春是他的嫡亲姐姐,探春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迎春是她的堂姐,便是惜春、湘云也都是他的隔房堂妹和表妹,现在却都跟了自己,或者说即将要跟自己,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让他怎么也都把自己给拴牢了,斩也没法斩断。
“这事儿说到这里吧,我琢磨琢磨,另外也得问一问忠顺王那边。”冯紫英把宝钗抱紧,拍了拍丽人的丰臀,“这等事情你也莫要操太多心,贾家那边我知道怎么应对,·....”
一夜无话。
一直到早间宝钗起床,莺儿和香菱进来替自己和宝钗擦拭身子穿衣,看着宝钗娇腻丰腴的身子,丰而不肥,挺拔瓷实,光泽滋润,尤其是臀瓣浑圆挺翘怎么看都是一副能生养的模样,怎么都这么多次欢好了,却一直没有动静呢?
宝钗虽然表面上都还能沉得住气,但是冯紫英却能感受到宝钗内心的焦躁急迫,好在沈宜修和黛玉那边也一样没有动静,若是沈宜修和黛玉那边,尤其是黛玉那边有了迹象,只怕宝钗就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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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兵部传出来的风声很快就让京营和上三亲军开始躁动起来了。
京营要重建,五军营重设,要设立五军营大将这个仅次于京营节度使的重要职位,要知道这个职位之前是陈继先的,现在陈继先已经是淮扬镇总兵了。
五军营大将类似于京营节度使副使,在京营节度使空缺之时履行京营节度使的职责,同时五军营也是整个京营三大营中实力最强的一营,其兵力比神枢营和神机营加起来还要多一倍,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京营第二人。
这个风声一传出来,立即就引来了无数人的觊觎。
一时间京中有资格竞争这个职位的武人们都纷纷四处钻营活动。
谁都知道忠惠王这个京营节度使有点儿摆设的意思在里边,本身忠惠王就没有过军中经历,而且他本人也一直不太愿意管京营的事儿,若是能担任五军营大将,那基本上就可以直接掌管京营事务了,日后继任京营节度使也不是不可能。
“紫英,你们兵部这么来一出,可算是把这塘水给搅混起来了,这两日里登孤府门来打探消息的,比过节时候都还多。”忠惠王示意周围下人退下去,这才似笑非笑地道:“是不是你们兵部等到五军营大将一到位,就准备卸磨杀驴,让孤这个节度使也滚蛋了?”
“王爷何出此言?”冯紫英笑了起来,连连摆手,“只要王爷愿意当,紫英保证,这个京营节度使可以一直当下去。”
“行了,紫英你也少在孤面前打诳语了,孤也不想当这个京营节度使,算是临危受命吧,帮你们顶了这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忠惠王乐呵呵地道:“趁早把京营理顺,孤也好早点儿卸掉这份责任,日后谁来继任京营节度使,莫非是你来兼任?”
“王爷怎么会这么想?”冯紫英微笑摇头,“紫英说了,暂时还得要王爷先担待着,若真是时机成熟,紫英肯定会先给王爷打招呼,现在还没有考虑到那里来,当下还是要重建京营三大营,尤其是五军营,不知道有哪些人躁动不安,难道都不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格来当这个五军营大将?”
“哼,当然都是一些有来头的,萧如薰,马孔英,甚至连陈敬轩都有些蠢蠢欲动,当然还有一些你可能不熟悉的,五军都督府里边的一些赋闲已久的人物,·····”忠惠王迟疑了一下,“五军都督府里边那些人倒未必是要争这个五军营大将,可能多半还冲着上三亲军而来,····...”
“哦?”冯紫英若有所思,“都觉得有机会?”
“嘿嘿,这些人耳朵灵,心里亮堂呢,铁网山秋狝皇上遇刺一案拖了这么久,现在要来揭盖子问责了苗壮,廖骏雄,杜可立,还有一干指挥同和佥事,谁该负责?肯定会有人要因此受牵连,自然就会有空位置空出来,谁愿意在五军都督府里老死?”忠惠王轻轻一笑,“只要有人落马,自然就有位置轮转,大家都有机会。”
“所以大家都心思活泛起来了,难怪这段时间兵部里也是人来人往。”冯紫英点了点头:“紫英来王爷这里,也就是想要听一听王爷的意见,看看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二节 何去何从,权臣之路?
冯紫英当然知道忠惠王是个老狐狸。
虽然对军务一窍不通,但并不代表忠惠王的嗅觉差了。
作为张氏一族中人,忠惠王肯定能感觉到内阁意欲对京中军权加强掌控权的意图,不过他并不太在意。
他很清楚虽然他也是张氏一族,但是距离皇位远隔天边,无论是义忠亲王还是永隆皇帝这两位兄长一脉入继大统,都和他没关系。
相反,若是义忠亲王入继大统,那很有可能为了巩固他自己的地位,还会对其他兄弟更为防范和苛厉。
朝廷内阁存着什么心思,忠惠王大略能猜出一二来,所以他内心甚至是赞同的,在行动上也愿意配合。
冯紫英的特殊身份让他来和忠惠王谈效果会更好。
武勋家世出身和科举出身的文臣,而且还是兵部右侍郎,老爹还是西北军统帅,当初让忠惠王出奔回京担任京营节度使也是他的主意。
能得了一任京营节度使身份,哪怕只是短短两年,那也是一份资历,能让忠惠王在张氏一族中地位更尊崇,就像忠顺王担任宗人令一样。
所以这一场沟通谈得很轻松愉快。
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坐一坐可以,但是要承担起越发沉重的担子,对忠惠王来说就未免压力太大了,稍有不慎,积攒下来的资历反而会成为祸端,所以早些卸任是应有之意。
几天时间的发酵,让京中都躁动起来了,连老爹的信都来了。
“冯佐,父亲这是什么意思?”烛火下,冯紫英托腮沉思。
“西北军现在的情况不是太好,朝廷在粮饷上断断续续,难以为继,所以现在老爷只能在南直隶那边和牛继宗、孙绍祖保持对峙状态,无法发起大规模进攻,士气也比当初低落了许多,老爷也很焦虑,……”
冯佐叹息了一声,“老爷说恐怕朝廷对老爷,或者说西北军有猜忌之意,所以让我回来也好问一问少爷。”
看着冯紫英在烛光下俊逸挺拔的面孔多了几分深沉老练,冯佐也是感慨无限。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年前那个十年前还在自己背后屁颠屁颠跟着乱跑,什么都不懂,还要询问请教自己的毛头小子。
从六岁开始,对方就一直在老爷身畔,虽然太太很舍不得,但是老爷却一直坚持要跟在身边,说玉不琢不成器,若是养于深宅妇人身边,只会成为废人。
现在看来,老爷是睿智的。
那几年年里,他和冯佑以及冯寿、冯喜几人几乎是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大的。
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逐渐变成能引弓射箭骑马挥刀的少年郎,若非考虑到少爷能读书,可以去试一试科举,老爷也不会让其回京入国子监。
谁曾想这一回去,居然还真的在国子监里读出一些道来,最后进青檀书院,秋闱春闱大比之后一跃化龙了。
冯紫英托腮的手揉了揉脸颊。
父亲的担心并非无因,虽然张怀昌和孙承宗从未与自己提起西北军的事儿,齐师和乔师他们也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倾向,但是冯紫英却知道文臣对武人的压制、约束态度是根深蒂固的,不会因为内外局势变化而改变。
哪怕时局再危险,也顶多就是稍稍放松一些对武将的约束,一旦局面略有好转,便会重新收紧。
分权削权,腾挪调整,这些手段都是免不了,自己现在对京营和上三亲军所作的,不也就是一样么?
不过对武人的态度,朝廷也还是略有区别的,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一类从龙武勋最是受打压,其次才是边地武勋,倒是武进士出身和凭军功成长起来的这些武人是最受朝廷信任的。
冯家被划入边地武勋这一类,老爹只有自己这个已经走了文臣路的独子,所以才让朝廷稍稍放心,但也只是对自己老爹放心,对老爹的西北军一样十分忌惮。
所以像四王八公十二侯的这些子弟,还有李家、麻家这些子弟,朝廷都是不太待见的,若非北地边疆局面紧张,自己力荐,麻承勋要想当宣府总兵,那就是做梦。
不过现在的局面略有变化,因为南京伪朝的缘故,朝廷掀起了一波对原来京中这些老牌武勋家族的清洗,像四王八公都已经凋落,十二侯中也是受影响不小,所以这种情况下,朝廷大概又意识到需要一些来平衡,所以可能政策又会有所回调。
“所以西北军中以及三边四镇那边也都有些想法?”冯紫英苦笑。
“嘿嘿,老爷的心思少爷您应该知晓一些才对。”冯佐微笑。
西北军现在的局面不太好,很显然朝廷是有意要通过谈判来和南京方面解决这个僵持局面,所以粮饷上自然就没那么积极了,再加上陈继先的态度暧昧,所以无论是冯唐本人,还是麾下的诸将,都开始考虑另寻出路了。
冯唐作为三边四镇和西北军主帅,肯定要优先替跟随自己进中原来卖命的这帮人考虑。
西北军的出路也摆在那里,要么就是回西北去,可现在贺世贤、萧如薰、祁炳忠分别占了榆林、甘肃、宁夏三镇总兵,马进宝预定了固原镇总兵,要看其在山西协助孙承宗打得如何。
可以说现在三边四镇就没有合适位置了,总不能让刘东旸、刘白川、土文秀这帮人辛辛苦苦在山东、南直打了一年多时间,然后又灰溜溜地回西北那穷乡僻壤,继续干他们的副总兵和参将,过那种缺衣少食的生活,那冯唐也真没法向兄弟们交待了。
所以冯唐才会得到消息之后给冯紫英来信,要求冯紫英考虑在京营和上三亲军替自己这帮忠心耿耿的部下谋划一下,最不济,也可以考虑宣府镇这边。
京营和上三亲军虽然在兵力上远不及各边镇,但是其地位却不逊于各边镇,否则连陈敬轩这种当过三边总督的人,都想要来谋五军营大将。
可以说五军营大将并不亚于宣大和蓟辽这五个边镇的总兵,比起三边四镇这种穷乡僻壤的总兵更深一筹。
即便是如神枢营、神机营乃至上三亲军的指挥使,也和固原、甘肃、榆林这类总兵相当。
而且京官本身就比外埠武将要高一筹,日后要外放也机会更多,像甘肃总兵要想调任辽东和大同总兵就很难,除非你能赶上机会立下大功,比如冯唐平定宁夏叛乱那样的。
但是如果是京营三大营或者上三亲军的指挥使,只要走些门道,就要容易许多。
像京营和三大营的指挥同知也要比三边四镇的苦哈哈副总兵强得多,而指挥佥事也一样要比那些个穷酸参将和游击机会多得多。
当然像宣府、大同、蓟镇这类就在京畿边上的边镇情况又有不同,在这几个边镇当个副总兵权力和利益乃至人脉都要丰厚得多,未必愿意到京营和上三亲军来当个指挥同知。
总而言之京中的京营和上三亲军与边镇相比,不能单从官职品轶来比较,这里边涉及到与朝廷亲疏乃至更宽广丰裕的发展机会,所以还得要见仁见智。
老爹的心思冯紫英大略明白了,如何来处置其实也简单。
既然自己来主持对京中军队的整肃,而且上三亲军乃至京营明显需要大规模调整,要给老爹麾下一干将领谋些机会,有些难度,但是也并非毫无办法。
就算是上三亲军和京营三大营主官太敏感不好安排,最不济宣府镇那边也还能安插一二。
冯紫英需要考虑的是这样安排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己需要考虑的是更长久的打算。
自己需要好生梳理或者确定一下,自己未来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以冯家为主,还是以自己的仕途为主?
对冯家来说,当然是家族长盛不衰,最好是衣钵传承代代富贵,对自己来说,那就是直奔首辅之位。
可这两者有些矛盾不说,单单是一个首辅之位,也有许多讲究。
当一个弱势的首辅,上被强势的皇帝压制,比如元熙三十五年之前的元熙帝,下被桀骜的阁臣牵制,那这个首辅当得也忒没滋味。
可要架空一个皇帝,慑服下边阁臣,这个首辅就得要有足够的政治资源来运作。
一方面在朝中要有足够的朝臣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一边,另一方面还要在军中有强大的盟友或者忠实的部下来支持自己,另外还要在京中保持绝对控制力。
从当下朝局走势来看,起码以叶向高为首的内阁正在想着这条路走,当然叶向高未必是自己要干什么,更多的是想通过文官这个群体来实现这个目标。
那自己呢?冯紫英扪心自问。
也像叶向高那样,当一个通过妥协和平衡来达成一致的首辅?好像没太大意思啊。
还有就算是自己当首辅,又能当多久?冯家的富贵又能维系多久?像张居正那样,当首辅时风光无限,结果一闭眼,那立即就是抄家灭族之祸,自己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还要去走这条路么?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三节 诡异之局,不言而喻
冯紫英还真没认真想过日后自己究竟该如何走,走到哪一步才是尽头。
之前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既然自己都科举成名,上有座师提携,旁有同学协助,还有乡人长辈扶持,这文臣之路走得顺风顺水,优哉游哉,稳稳的天选之子。
再加上冯家武勋底蕴厚实,冯段两家在大同和军中人脉丰厚,老爹也替自己打下了坚实基础,这横看竖看都是成功者之路。
但是现在仔细一琢磨,好像还没有那么简单。现下的大周和前明并不太一样。
虽然名义上是以文驭武,但和晚明时候文臣督师执掌军权,武人毫无反抗余地不一样,和南明时候武将跋扈已经凌驾于文臣之上时也不同,现在大周武将虽然受文臣节制,但仍然有相当自***。
像自己督师辽东,也只是确定大方向,在人事上有决定权,真正具体如何打,临场机变,还是得有武将们自行把握。
甚至在总督身份上,前明都是清一色文臣,而在大周,武将一样有机会出任总督,不一而终,所以这还是有些区别。
也就是说,现在的武人仍然有相当地位和权力,哪怕还是受到文臣约束,但随着当下内阁进一步强化文臣执掌朝政的权力,甚至刻意打压皇权,武人的权力究竟是会进一步受到制约限制,还是会随着北地边疆局面恶化,或者白莲教叛乱的爆发而增强,现在还不好说。
自己现在似乎还只能按照文臣之路走下去,但是冯紫英清楚一点,要想当一个令行禁止按照自己意图来行事的权臣,没有雄厚稳固的军权做支撑,那就是沙滩上的大楼,随时可能垮塌掉。
现在朝廷对军队的控制更多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传统制度习惯,二是后勤保障,那日后会有什么变化呢?冯紫英也不确定,但是他能确定一点,如果在军队中有足够多支持自己、忠于自己的将领,那么自己当了首辅之后要按照自己意图来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在军中布局,也包括支持自己老爹维系在军中的人脉和影响力。
但文臣这一块冯紫英更不会放弃,要想按照自己意图推进改革,没有一大帮接受自己观点的志同道合者来支持帮助,更是不可能。
这两样都会是一个长期过程,冯紫英也没指望三五年就能实现。
现在冯紫英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构想,自己日后的目标就是类似于曹操、司马懿那样的权臣,当然如果真的走到了陈桥驿那一幕,必须要黄袍加身那个地步,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可要如何实现这个目标那就需要一个周全慎密的计划,这一点上冯紫英清楚还得要好好琢磨规划一番。
但无论如何,在军中,在朝中,在地方,培植自己的势力都是必不可少的。
“佐叔,父亲的担心我明白了,至于说怎么来办,我心里有数。”冯紫英给了冯佐一个有些模糊的答复,但他也只能给这样一个答复。自己只是兵部右侍郎,纵然朝廷将整肃京中军权重任交给自己,却不是任由自己一个人主宰,重大人事权别说自己,就算是张怀昌也做不了主,还得要报内阁批准。
当然这里边也有许多可供操作的余地,冯紫英也会予以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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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也俊回京了?”柳湘莲来访时,冯紫英才得到这个消息。
“嗯,应该是半个月前回京的,比你从辽东回来晚了几日。”柳湘莲抿了一口茶,微微点头:“我看他和卫若兰在一起。”
跟着冯紫英走了一趟陕西,不过到了陕西之后就没有再跟随冯紫英,而是径直走了他的崆峒之旅。
当时柳湘莲要跟着自己走一趟陕西,冯紫英也很高兴。
原本还指望他能跟着自己,也算是保护自己,不过想着平素尤三姐就在身边,虽说这一世二人素无交道,但《红楼梦》书中二人纠缠不清,最后尤三姐还为此殉情自刎,怎么都觉得膈应。
所以柳湘莲要自个儿去崆峒,冯紫英也就没有阻拦,反正一路上有李桂保他们保护,也不虞有什么危险。
柳湘莲是个潇洒性子,《红楼梦》书中对其性格的描述不太准确,只有真实接触才能明白。
但论相貌,《红楼梦》书中描述却半点不假,真正是俊逸英挺,个傥迷人,唯一可能略微遗憾的就是阴柔气息稍微浓了一点儿,冯紫英身畔大概也就只有卫若兰能够匹敌,不过这种柔媚气息却更得这个世界许多人的审美观,像贾宝玉、水溶、贾琏这些人就尤为推崇这类容貌气质。
冯紫英对此倒是没有太多在意,柳湘莲到现在也没有成亲的意思,好歹两家也是世交,冯紫英也问过他,想要替他寻一门亲事,但柳湘莲却始终不肯应承,冯紫英也只能作罢。
不过和《红楼梦》书中所写柳湘莲和贾宝玉关系密切不太一致,这一世中柳湘莲和自己关系更亲近,但和贾宝玉关系却泛泛虽然贾宝玉一直有些仰慕柳湘莲的洒脱不羁,尤其是柳湘莲上戏扮角的精湛表演,更是让贾宝玉如痴如醉。
“和若兰在一起?那子琦呢?”冯紫英知道当初陈也俊、卫若兰、韩奇三人加上自己,在国子监里读书时是雷打不动四人组,但是论平素最紧密的还是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仨人,自己是后来加入的,略有不如。
“没见着子琦。”柳湘莲摇了摇头,“他们二人来大观楼听戏,另外好像还有两个人,我不认识,贾蔷也在,估计贾蔷应该认得,····..”
陈继先现在在扬州手握重兵按兵不动,冯紫英琢磨着这厮肯定是和南京方面有了什么计议,或者就是担心朝廷兔死狗烹,想要寻机割据,冯紫英甚至怀疑陈继先和自己老爹也有什么私下勾搭,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计默契。
现在陈继先把自己儿子派回京里来,接触卫若兰,只是单纯地恢复昔日好友情谊,还是另有所图?另外两个人是什么人?
若是陈继先现在南下渡江,控制南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义忠亲王失了根基,还有什么资格和朝廷谈判?局面立即明朗,就该是永隆皇帝几个皇子得利才是。
义忠亲王再无入继大统的机会,而皇位必定落到寿王、福王、礼王、禄王和恭王几人中,其中尤以禄王希望最大。
冯紫英一直不太相信朝廷难道就对陈继先没有一点儿影响力。
陈继先不肯南下的理由说得再多都有些牵强,什么担心南京方面的水军了,那纯粹就是狗屁。
南京方面仓促集结起来的水军根本不值一提,冯紫英甚至可以让登莱水师从长江口进兵来协助。
至于说害怕把江南打烂,或者引起江南民愤和抵抗,那更是一个笑话,这是你陈继先一个淮扬总兵该考虑的事情么?
你一介武夫只要朝廷下了令,你不该如狼似虎地立即南下去侵掠那江南膏腴之地么?
甚至朝廷没有命令,你也该迫不及待的制造机会,主动南下才对,哪一个武人不渴望战争?尤其是这种明显可以大肆捞一把的战事。
冯紫英也查阅过兵部给淮阳镇的命令,确保江南民生的情形下择机南下。
这特么是一个什么狗屁命令?
这个命令可下得好,对武夫居然用这种命令,武夫会听么?
可更为诡异的是陈继先还居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而且还执行得过了头,干脆就不南下了,免得有碍江南民生。
理由似乎也可以寻找一百条,比如万一江南士绅鼓噪了呢?万一江南商人罢市了呢?万一江南地方卫军抵抗了呢?
那不得把江南给打烂了,朝廷万一就要追究他陈继先的责任了呢?这些理由看得冯紫英都想唾陈继先一脸唾沫。
总而言之,朝廷态度诡异,陈继先态度诡异,南京伪朝态度一样诡异,三方面都诡异了,就把一门心思要打过长江的老爹的西北军不冷不热地给晾在那里了。
也难怪老爹觉得情形不对,要让自己琢磨一下局势了。
从现在的情形观察,朝廷大概率是要推义忠亲王上位了,那应该是更有利于内阁和朝廷的条件达成才行,控制京中军权应该是一个保障手段,另外内阁和义忠亲王应该正在商谈或者即将达成一些密约条件。
而义忠亲王为了确保自己这一脉入继大统,可能也会在很多问题上让步,毕竟现在局面对他不利,若是朝廷真的打过长江,那他就鸡飞蛋打一切身死族灭了。
从朝廷角度来说,既能让内阁获得对皇权更有利的条件,而且也能避免江南遭受兵灾,让江南这只下金蛋的母鸡完美无缺地回到怀中,这该是两全其美。
对皇权的约束究竟会通过哪些条款来实现,又有其他那些制衡和保障手段,冯紫英真的很好奇,毕竟这有些是不能见光的。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四节 湘莲来访,风色变化
但是陈继先呢?
陈继先在里边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朝廷和义忠亲王都有所图,可陈继先一个兵头武夫,掺和在其中如此配合,就这么听话,就没有所图?
冯紫英当然不相信。
和自己老爹都敢邀约玩默契的人,会这么听话,当然不可能。
怕兔死狗烹,这很正常,但是他如何来避免这种局面出现?一旦朝廷和南京方面密议达成一致,陈继先的淮扬军还有多大价值?
他还觉得他真能永镇扬州,当江北土皇帝?就不怕朝廷缓过气腾出手来一举收拾他?
这里边还有很多暂时还看不清的疑点,冯紫英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陈继先不是善类,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朝廷和义忠亲王达成一致,最后他变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狗和弓。
或者就是陈继先还有什么其他后手。
那他现在派遣儿子进京来恐怕就是在做某些准备才是。一时间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接触一下陈也俊才对,哪怕自己不好出面,但韩奇那边是可以接触一下的,探一探风色。
“二哥,你现在就这么逍遥自在,大观楼那边也只是玩票了,不该考虑一下成家立业了替柳家传宗接代?”冯紫英丢开这些心思笑着问柳湘莲。
“紫英,你现在也敢来和我说这个了?你家三房,除了两个妾室生下了儿子,三位弟妹都还无出吧?你才该好好努力才是,别成日里在外边儿厮混,天津卫少去。”柳湘莲似笑非笑地瞥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吃了一惊,怎么连柳湘莲都知道天津卫那边的事儿了?
见冯紫英狐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柳湘莲叹了一口气“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便是琏二哥也约摸知道了你和王熙凤之间的私情了吧?你们府里知晓的人肯定也不少。”
冯紫英还是有些吃不准,“二哥,你从哪里听闻的?”
“紫英,王熙凤凭什么做那么大的水泥营生?山陕商人何等势大,凭什么会让你一个和离的妇人来经营水泥买卖?要知道这生意可是他们最先在永平府搞起来的。”柳湘莲慢条斯理地道:“她的水泥现在不但卖天津卫和河间府,而且沿着运河已经卖到了东昌府和兖州府,甚至连徐州那边都要到济宁来转卖,一年怕不是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谁不眼红眼馋?”
冯紫英耸然一惊,自己好像还真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下意识地忽略了这水泥营生的巨大利益。
“贾家早就失势了,地方上谁认得你一个被查抄的贾家?真当这运河沿岸的黑白两道各路神仙是吃素的?没你小冯修撰小冯督师的名头罩着,各路牛鬼蛇神早就把她王熙凤吞得连骨渣子都没有了。”柳湘莲撇了撇嘴:“光是这京师城里想要做这个营生的达官贵人只怕都不下十家吧,但你把这买卖全权委托给了山陕商人,他们要想分羹,就得要和山陕商人博弈协商,可王熙凤何德何能能掺和进来让山陕商人让步?”
冯紫英哑口无言。
“那林之孝和王信他们游走于京师、天津卫和河间府之间,武清、东安、霸州这几地生意王熙凤也在插手,京里不少人都问过山陕商会那边,山陕商会你倒是下了封口令,都没说啥,外间都以为是你和贾家渊源的缘故,可知情人却知道贾琏早就和王熙凤和离了,···.·.”
看着柳湘莲脸上那诡异的表情,冯紫英头皮发麻,“二哥,那你的意思不是外间都知道了······?”
“呵呵,都知道了倒也不至于但贾家那边肯定能猜到,连倪二和贾蔷和我说起,都说你这人太过“重情重义',我琢磨着这话里是不是有话,要我来提醒你莫要陷得太深,有损于你小冯修撰小冯督师的名声了。”柳湘莲正色道:“若是寻常妇人,那也不打紧,这朝中官员在外间养外室的也不少,可这王熙凤不一样,王家人,而且还是贾家和离了的妇人,任谁哪一条沾上都不是那么让人愉悦的,你自个儿琢磨吧。”
冯紫英没想到柳湘莲这般抽丝剥茧,竟然轻轻松松就把自己和王熙凤之间的私情给分析出来了,这也难怪像鸳鸯这样慧黠的丫头能轻而易举看穿自己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甚至还能推断出王熙凤替自己生下了孩子。
自己还一直觉得隐瞒得够好,府里边也就那么一二个眼尖鼻子灵的能琢磨出一二,就算是宝钗、晴雯、李纨这些人大概也只是有些怀疑而已,现在看来,估摸着宝钗、晴雯这些人早就心里有数,故作不知而已,而就算是黛玉、迎春、岫烟这些人只怕心里都有数呢。
干咳了一声,冯紫英不想就这个话题和柳湘莲讨论下去。无论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儿,柳家和贾家也是世交,柳湘莲和贾琏、宝玉乃至贾蓉也都是素识,现在自己偷了贾琏的前妻,宝玉的嫂子,贾蓉的婶子,而且还生了儿子,这怎么都觉得尴尬,哪怕他们并不知道生儿子的事情。
联想到还有李纨和自己的私情,还有宫中的元春,冯紫英就更觉得“胆战心惊”,这日后要真的都暴露出来,自己如何向府里这些正经八百的枕边人交待?
柳湘莲也看出了冯紫英的尴尬,摇了摇头。
他也不想和自己这个好友说这些事儿,但是却不能不说。
紫英绝才惊艳,现在就是三品侍郎了,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京师城里上下都交口赞誉,这风流个傥和性好渔色之间的差距原本就不大,年轻士子年少慕艾也很正常,可你喜欢女人没问题,可和王熙凤这样的女人偷情就有些掉份儿了,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肯定是有影响的。
“紫英,这些事儿既然都发生了,其实也没啥,像你这样的,养个外室很寻常,府里边几位弟妹你得安抚好,莫要闹得乌烟瘴气,薛姑娘和林姑娘和王熙凤还是表亲,更要注意,天津卫那边现在王熙凤也都闯出这么大名堂来,也该收敛一些了,莫要太过逞强,也就这么过了,你也少去那边,免得落人口实。”
柳湘莲看冯紫英那神色,估摸着要让对方一下子就和王熙凤断了关系有些难度,不得不说那王熙凤风骚入骨,对冯紫英这等年轻人极具诱惑力,也难怪能把冯紫英给吊上。
柳湘莲来给冯紫英带来了不少消息,也让冯紫英很高兴。能没有那么利益纠葛的朋友现在不多了,柳湘莲是冯紫英尚未成名时就结交下的朋友,而且柳湘莲既无心走仕途,也不喜生意,守着一个大观戏楼也乐在其中。
想登台表演就去即兴发挥一番,不想唱,就戏楼子下边优哉游哉喝茶听曲儿,何乐不为?
而且柳湘莲在京中三教九流结交也多,又不像倪二那样多结交中下层人士,柳湘莲的朋友熟人中王公贵族,武勋文人,商贾市民,尽皆遍布,所以许多消息也是其他人所不及的。
像陈也俊回京,理国公柳家蠢蠢欲动,景田侯裘家也是四处活动,还有川宁侯岳家与定城侯谢家子弟,也都和柳湘莲有交情,能得到武勋那边不少消息。
“史家那边不知道紫英你知道么?”柳湘莲又悄然问道。“史家?哪个史家?”冯紫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史鼐史鼎,忠靖侯和保龄侯史家,史大姑娘家,···.·.”柳湘莲看了一眼冯紫英,“史鼐的儿子也悄悄潜回京中了。”
“史鼐的儿子?”冯紫英讶然,“顺天府和刑部没有拿住?”
“呵呵,不清楚,也许是睁只眼闭只眼,也许是真没在意,现在打到这一步,好像朝廷对南京那边的追究也没有那么严了,最终还得要看朝廷对南京的态度如何,没看原来关押在诏狱、刑部大牢以及顺天府大狱里的人犯,要么就发配了,那都基本上是比较重的,要么就保释了,也没有一个明确说法。”柳湘莲消息很灵通成日里在大观戏楼里,的确能听到各种消息。
史鼎的儿子能回来,那史湘云呢?
冯紫英心中一动,但这里边有一个关节就是史湘云和孙绍祖定了亲,但在冯紫英赴辽东之前,贾母一纸状纸交到了礼部,要求撤销史湘云和孙绍祖的婚约,冯紫英也找了顾秉谦,礼部拖了三个月之后,终于正式解除了二人婚约。
虽然名声不那么好听了,像宝琴一样,但是好歹也不再是犯妇了,冯紫英回来只会太忙,还一直没有来得及处理这桩事儿。
既然史湘云不再是犯妇,那是不是也可以回京了呢?“那史鼐的儿子是公开露面?”冯紫英再问。
“不,那还是不敢,只敢晚间出来,在几个熟人家中借住藏匿,不过若是顺天府或者刑部有心要抓他,肯定跑不掉。”柳湘莲笑了笑,“就是觉得朝廷风向似乎在发生变化。”
癸字卷 第三百九十五节 微言大义,贤妻良伴
柳湘莲说得没错,朝廷的风向的确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对南京那边的态度越发暧昧。
尤其是眼见得谈判似乎进入了正轨,避免战事扩大,保证江南免遭战火茶毒,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一致观点。让冯紫英感到烦躁的是,这和南京谈判的进展快慢,还要取决于对整个京中军权整肃的节奏快慢。
也就是说,只有当朝廷觉得已经对京营和上三亲军取得了绝对控制权,而且还从制度上确立了由内阁和兵部来决定京营和上三亲军武将军官的人事任免这一制度,恐怕和南京方面才能达成最后妥协。
当然,和南京方面谈判并不完全取决于对京中军权的控制,这只是一方面,还有其他诸多条件需要达成一致,但冯紫英觉得可能无论是内阁还是义忠亲王那边都已经做好了妥协的准备。
一旦和义忠亲王那边达成一致,义忠亲王要入继大统,那大赦必不可少,而且针对的对象肯定就是会包括在南北之战中的这些武勋贵族们,但朝廷内阁难道会这样毫无反抗地放任这些险些就要把他们掀翻在地的江南士人和武勤贵族为所欲为?
这里边肯定还有许多要博弈,要妥协,要舍弃,两边都一样,而谁更弱势,妥协的力度就会更大。
也许该让老爹那边再掀起一波攻势了,至少可以为西北军赢得一个好名头,哪怕西北军可能面临被肢解,但起码可以获得一个更好的去处。
还有就是陈继先了冯紫英始终觉得这厮肯定有什么图谋,而且肯定会在朝廷和南京谈判结束之前就有所动作,但他现在还看不准。
其实也不怪冯紫英,这大周军队体系中权力分配和博弈实在太复杂,很多时候没有定制,以文驭武是个大框架的指导意见,但是在具体运作中,会因为文臣、武将的威信,一支军队的历史和战斗意志,地方周边形势,后期保障来源等诸多因素而不一而终,所以陈继先这支淮扬军还真的算是异类。
陈继先的淮扬军基本部是来源于京营五军营,而且基本上没有变化过,而五军营一直是京营中战斗力最强的,在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入侵永平府时,京营出京打仗,陈继先也没有把自己基本部一兵一卒派出去,而全是派的杂部,所以这也是三屯营一战大败的主因。
从五军营到淮扬镇,陈继先把五军营几乎搬空,淮扬镇也是在这五军营主力基础上组建起来的,尤其是吸纳了徐州卫军,其战斗力现在不太好估计,但冯紫英判断应该不至于太差,毕竟这是陈继先赖以保命生存的根本。
冯紫英怀疑陈继先可能要搞出什么大事儿来,或许还和自己老爹有些瓜葛,比如突然南下占领南京?但这么做他想得到什么?
朝廷“永不削藩”让他一直驻扎扬州或者江南的承诺?这可能么?有用么?
或者拖上老爹的西北军一道,加上牛继宗的宣府军和孙绍祖的大同军就能有更强的说服力?否则就要把整个江南彻底打烂,掳掠洗劫一空?以此威胁朝廷?
现在还真不好说。
朝廷有多大的决心和魄力,来承受这种劫难损失?
义忠亲王现在对陈继先乃至牛继宗、孙绍祖和王子腾他们究竟还有多大的控制力?
特别是在得知义忠亲王要和朝廷妥协以便入继大统,会不会出卖他们这些之前替他卖命的武勋,出卖多少,都还是一个未知数,恐怕连义忠亲王自己都说不清。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仍然还没有能进入到朝廷最核心层次的痛苦,像朝廷和南京的谈判具体谈到了哪些关键条件,自己一无所知便是张怀昌大概也只是隐约知晓一些,具体未必清楚。
齐师也没有告诉自己,很显然内阁是有约定的,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不对外泄露。
想
到这里,冯紫英也只能暗自叹息,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京营和上三亲军控制权确定下来,另外老爹那边,自己还得要提醒一下,该打一打还是有必要的,莫要因为朝中谈判就慌怠了,有时候打一打,也能为自己多挣得一些东西。
沈宜修注意到自己夫君回来时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没有直接问起。而是把女儿叫来,陪着夫君一起嬉玩说话。
三岁的桐娘无疑是家里最好的开心果,每一次冯紫英只有看到女儿在自己膝边,心中便是欢喜无限一切烦扰都丢在一边。
桐娘天真烂漫,小孩子无忧无虑,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瞳只要往冯紫英脸上一看,冯紫英心中就再无烦扰畏惧。看着丈夫抱着女儿各种讨好逗弄的情形,沈宜修内心也是既高兴,但有还有些不满足。
丈夫对女儿的宠爱是不问可知的,但是自己毕竟还没能生下男嗣,而且整个三房里,二房三房都有了男嗣,唯独长房还没有。
尤二姐尤三姐看那模样应该是能生养的,但为何却迟迟没有动静,自己肚子也是,这让沈宜修还是有些着忙。好在二房三房都是庶出,薛宝钗和林黛玉也是没有动静,不过惜春的事情也许该早一些考虑了,唯一障碍就是贾家的附逆罪名尚未彻底解除,可能这要等到新皇即位大教天下才能解决。
“相公可是有心事?”看着丈夫目光一直陪伴着女儿蹒跚而出的身影,沈宜修挨着丈夫坐在身旁的春凳上,轻声问道。
“哂,是有些心事,这朝局混沌不清,有些看不明白了。”冯紫英淡淡地道:“朝廷和南京谈判宛君恐怕也知晓,具体条件虽然我不知道细节,但是无外乎也就是限制皇权,义忠亲王看样子为了能让他这一脉入继大统,多半是要妥协的,朝廷为了保证,所以要控制京中军权,但双方谈的具体条件如何,却不清楚。”
妻子也是官宦出身,岳丈也是江南士人中的中坚力量,而且妻子对时局观察力也很敏锐,所以他也不介意和妻子探讨。
“嗯,妾身也听闻了一些,估摸着可能就是罢相或者解散内阁的权力谁来主导吧,或者还有内阁阁臣设置?”沈宜修很聪慧,对朝中这些情况平素里耳濡目染,也知晓很清楚。
“唔,罢相,谁能罢相?皇帝要直接罢相,理论上足可以的,但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就没有过,最多就是暗示,很多时候都是首辅觉得和皇帝观念相左,难以再继续下去,主动辞任,但如果首辅不愿意不接受呢?如果阁臣都支持首辅,那皇帝怎么办?是不是只有捏着鼻子认了?其他阁臣反对,加上皇帝不信任?那这个阁臣反对需要多少人,五个阁臣中,首辅自己不算,是不是只需要两个阁臣支持,皇帝就可以罢相?”
冯紫英一连串地问题,让沈宜修也觉得难以回答。
皇帝罢相更多的是一个空泛性的说法,但要具体落到实处,就没有例制了,更没有一个明确的制度来规范。除了解除首辅职位外,皇帝对阁臣不满意,怎么办?有没有权力接触阁臣职位?
按照惯例,阁臣基本上是内阁原有包括首辅在内的阁臣确定,上奏皇帝认可,然后下令入阁成为阁臣,而一旦入阁成为阁臣,那皇帝再要解除,好像就没有规制了,以往也有过皇帝不满某位阁臣,但也一样都是通过暗示,迫使其主动辞任,从无直接免职的先例,也就是说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一个明确说法。
甚至包括整个阁臣的入阁也都还是一些没有约数的惯例来实现,重臣的推荐,皇帝的认可,然后就入阁,不满意,那么暗示或者批评责难,那么阁臣也就可以选择辞任,但如果得到同僚们的支持,是不是也可以不辞任,继续坚持,这也要看双方博弈结果。
“相公,你的意思是此番朝廷要和义忠亲王就这些问题进行探讨?不可能吧?
”沈宜修有些吃惊,“好像本朝立国以来,不,即便是宋明以来,也从未一个明确规范来约定阁臣的定制吧?”
冯紫英笑了笑,“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但是我觉得朝廷应该有这方面的一些想法,否则一旦义忠亲王登基之后要搞清算,一下子把阁臣和尚书侍郎们全换了,把汤宾尹、缪昌期、顾天峻、贾敬这些人全数弄回来当阁臣,那叶相齐师他们怎么办?造反么?你自己立的皇帝,再来推翻?可能么?不是自己打脸么?而且也有违道义吧,我想叶相他们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所以,朝廷要先把京中军权牢牢操住?”沈宜修间弦歌而知雅意,也笑了起来,“看来内阁诸公他们也并非没有准备嘛,不过妾身还是觉得,如果挑得太明,会不会让大家有些难以接受?那义忠亲王日后要反悔,或者撕破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