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意采撷平儿得归宿
“哟,我还来诈你?”尤三姐咯咯娇笑,丰润白皙的脸盘子笑意盈面,胸前那对硕大饱满为之起伏跌宕,看得晴雯都为之羡慕不已。
这府里边的人,除了尤二姐外,也就只有司棋堪堪和尤三姐能在这上边媲美了,便是迎春怀了身孕都没法和尤二尤三这对姐妹比。
另外晴雯见过的女人中,府外可能也就只有琏二奶奶可以比试一番了。
大爷虽然从未说起过,但是晴雯感觉得出来,大爷是对女人胸前这对累赘大感兴趣的。
便是自己,每次欢好之时也都要爱不释手,便是抱着入睡,也时不时要捏上两把,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司棋那骚蹄子论容貌在丫鬟里根本排不上号,金钏儿玉钏儿姐妹、莺儿、紫娟这些哪个不胜过她许多,论女红更不值一提,论脾气更是粗疏急躁,可却颇得爷的欣赏,除了那心直口快的性子外,晴雯觉得就是那胸前两斤肉了。
“不是诈我,那姨娘为何要问我?”晴雯反问:“姨娘平素在爷身边时候最多,爷的行踪基本上都不避姨娘,爷要真在外边养了外室野女人,能瞒得过谁也瞒不过姨娘才是。”
“你要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不过爷的事儿我是不管的,他去哪里除了我也还有其他人,未必就非要是我跟着,再说了,我好歹也是长房的人,如你说我也是姨娘,外边儿来的野女人爷难道就不知道避着我?”尤三姐笑嘻嘻地道:“那个女真贵女府里也都知晓了,没人去问爷罢了,其他人那我可就没见着有什么外边儿的野女人了。”
尤三姐在“外边的野女人”几个字上咬的特别重,也不知道晴雯听明白没有。
晴雯瞥了尤三姐一眼,狐疑地道:“姨娘若是要说什么,不妨直说。”
“直说我可不敢,背后嚼人舌头我也没有那个习惯,只是爷纵然风流,但还是很谨慎的,断不会和外边野女人有多少纠葛,凭空添太多风险。”尤三姐眨了眨眼睛:“现在就更不会了。”
晴雯一凛,似乎品出了一些味道来。
还在京中时,她就和鸳鸯、平儿提起过,鸳鸯当时脸色就有些古怪,她也没有太在意,但现在想来鸳鸯似乎瞥了一眼平儿,平儿却是垂首不语。
晴雯当时见平儿似乎有些不悦,还以为她们俩误会自己是说平儿,所以还给平儿解释,让平儿莫要误会,说平儿是爷早就找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要过的,琏二爷和琏二奶奶也早就应允过,哪里能算什么野女人。
这平儿来冯府本身就有些突兀古怪。
虽说府里都传言说是当初冯大爷和琏二爷、琏二奶奶有约定,要把平儿像香菱一样赠予爷,但晴雯却知道琏二爷肯定是做不了这个主的,要能作这个主,早就把平儿收了房了。
能做主的只能是琏二奶奶,但平儿是自小从王家那边跟着琏二奶奶过来的,二人亲如姐妹,平儿也对琏二奶奶极其忠诚,琏二奶奶怎么可能把平儿送人?
再说了,就算是原来应允过,可琏二爷与琏二奶奶和离了,琏二奶奶搬离了贾家,孤身一人在外,身边哪里还能离得了平儿这样的贴心人,更不可能让平儿离开。
可这样离奇的事情就还发生了,平儿还真的就这么来了冯府,这让很多人都大为吃惊。
后来也有传言说大爷替琏二奶奶帮了许多忙,如穿针引线做京营赎人的生意,又传言说琏二奶奶走了大爷的门道在天津卫开了水泥工坊,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晴雯却觉得这里边似乎就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琏二奶奶有多大本事能做水泥营生?若是没有大爷的支持,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敢涉足这些营生?山陕商人哪个不是背后有着深厚的人脉,雄厚的资金,可琏二奶奶有什么?
若只靠大爷,可大爷凭什么会去帮这个忙?这可不是帮一次就够了,而是需要持久的帮衬,晴雯可没觉得在琏二爷和琏二奶奶都和离之后,大爷还有多少义务来帮琏二奶奶。
府里人都觉得琏二奶奶和离之后就显得有些神神秘秘的,不但王信、来旺这些人都跟了去,连小红也跟着去了,后来更听说林之孝夫妇也去了天津卫帮琏二奶奶了,这让原来老荣国府那些人都觉得惊诧莫名,似乎琏二奶奶一下子就能扛起原来贾家的大旗了,这也未免太蹊跷了。
夜深了,尤三姐和晴雯也就各自回房睡下了。
只是晴雯还是睡得不踏实,惦记着那边还在“受罪的”平儿,谁让平儿这是第一遭呢?而且正巧碰着爷也是干涸了许久,这不是撞枪口上了么?
……
韶光染色如蛾翠,绿湿红鲜水容媚。
……
高低深浅一阑红,把火殷勤绕露丛。
……
看着眼前这个泪痕犹在眼角的女人沉沉睡去,冯紫英心中也有些自责。
也不知道是觊觎已久或者积郁太多,总而言之,今日自己似乎就格外癫狂,弄得平儿欲生欲死,自己却欲罢不能。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平儿虽然正当青春韶华,但是又哪里经得起这般摧残?
只能是留下海棠新拭,红妆素点。
原本冯紫英是一直希望给平儿一个体面的仪式,不过今日却是邪火上冲,再也忍不住便把这新红采撷,也算了却心愿。
看着睡梦中的女人犹自蹙眉,身子蜷缩起来,冯紫英拉过一床薄被遮掩住二人胴体,终于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冯紫英只感觉自己身畔女人似乎动了一动,他睁开眼,却见满面娇羞又有些痛楚神色的平儿正撑起身体欲待下床,赶紧起来,扶住对方:“你就好好躺下吧,女儿家都有这一遭,三姐儿和晴雯又不是没遭过这一桩罪,你又何必不好意思?我去叫晴雯。”
“爷,别,我就躺一会儿。”平儿受创甚重,秀眉轻蹙,脸色微白,冯紫英替她拿过一个靠枕让她靠在床头,这才温声道:“躺一会儿也好,熬过这一关便好了。”
“爷昨晚也任地狂放,把奴婢折腾得这样,早知道奴婢就该把晴雯也叫来。”平儿虽然大方,但是女儿家第一遭,还是满面羞意夹杂着几许喜悦,挂在床头的那三尺白绫新红初拭,煞是鲜艳夺目,也足以让自己能理直气壮地面对任何人了。
“第一遭岂能让别人来影响心境?”冯紫英笑嘻嘻地道:“若是日后你要和晴雯姐妹情深,爷自然是乐见其成,一床三好四好,爷都敢放马一战。”
平儿羞得忍不住又啐了一口,却把身子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奴婢进府时便遭遇了许多白眼腹诽,此番陪着爷来陕西总算是了却心愿,一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哦,谁给你白眼?”冯紫英讶然问道。
“谁不想进冯府?进了冯府又有谁不想得爷的恩宠?”平儿嫣然一笑,“奴婢本就不是府中人,却能得入,自然也就要承受一些羡慕嫉妒了,奴婢却也觉得理当如此。”
冯紫英自然也明白平儿没有明说的话语里所指,对于平儿这个外来者插入,只怕府里的丫头们不少都是心中不忿的,便是沉宜修、宝钗和黛玉她们只怕心中一样也有些膈应,只是碍于自己的态度,而不好言明罢了。
对这种事情,自己也只有装湖涂,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久而久之,平儿的性子也是在府中能处得下来的。
“你原来是要以凤姐儿做依靠,现在不了?”冯紫英戏谑地笑道。
“爷还要取笑奴婢,连二奶奶不也是把爷做依靠,奴婢和二奶奶又何分彼此?”平儿柔媚鲜润的容颜此刻显得更加诱人,冯紫英也忍不住怦然心动,在联想起王熙凤那丰润妖娆的身子,心里也是一热。
平儿立即就感受到了冯紫英身体变化,脸色大变,连忙道:“爷,来日方长,奴婢今日的确承受不起了,要不奴婢把晴雯唤来,……”
“行了,还真以为爷成了无女不欢的昏官不成?”冯紫英摇了摇头:“这段时间爷太忙碌紧张,你和晴雯来了能让爷也得个松弛罢了。”
“爷,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这陕西如此混乱,也非一朝一夕就能平定,爷还是要爱惜身体,莫要太过于操劳,……”平儿体恤地爱抚着冯紫英胸膛,呢喃细语,“奴婢明日便去城里寻些合适的食材,也好好好替爷滋补一番,这一路行来,爷似乎都瘦了不少了。”
平儿的手艺也是有口皆碑的,虽说在荣国府里不轻易亲自下厨,但是王熙凤只要身子不好,都是平儿亲自采买食材药材替王熙凤熬煮制作每日食用之物,也才让王熙凤身体得以滋养。
此番让平儿来,冯紫英也是存了这个心思,这来陕西时日还长,自然也不能亏待自己饮食生计。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意难平紫英施策
看着平儿时而蹙眉时而痴笑的模样,晴雯也忍不住有些捻酸,又有些好奇,“你这一遭可真的是舍命陪君子了,也不怕爷把你给折腾死?”
“哪有那么厉害,你不也那么过来的?”平儿见晴雯一进来就问这些,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装作不在乎的模样扶了扶额际的秀发,想要撑起身体来。
只是那伤口的创痛立即如撕裂一般,疼得脸色一白,看得晴雯好笑,赶紧扶住道:“行了,别逞强了,我是过来人,你这单枪匹马的,遇上爷又禁绝房事这么久,哪里吃得消?”
平儿一惊,“不是有尤姨娘在么?”
“这段时间尤姨娘心思都在防着爷遇刺上了,外边儿乱军如潮,她哪里敢分心,便是夜里抱着爷睡觉都得要睁着一只眼,哪里还有心思想那些。”晴雯噘着嘴解释道:“你这一来可好,真真怕是两三日都下不了床了,早知道我把玉钏儿也带着来了。”
“这样也好啊,你不是最担心爷在外边找野女人么?这不也证明爷根本就没精力去想其他,咱们来了,就得替奶奶们守着,莫要让外边人趁虚而入了。”平儿笑着道。
“哼,你倒是挺上心啊,我们是替自家奶奶守着,你莫不是受了鸳鸯嘱托,难道还能是琏二奶奶咸吃萝卜澹操心不成?”
晴雯眼珠一转,不经意地刺了一句。
平儿心中一凛。
晴雯这小蹄子以往在荣国府里是不太操心这些事儿的,没想到进了冯府跟了沉宜修之后,居然也开始有心计了,还试探起自己来了。
不过这也说明二奶奶的事儿是有些遮瞒不住了。
冯大爷不遗余力地替她张罗水泥营生,肯定引起了府里人的怀疑。
没有人能把如此大的赚钱营生随意交给一个女人,二奶奶就算是和冯家有些关系,但远不足以达到这种地步,交给薛家难道不行?
薛宝钗、薛宝琴两姐妹两房薛家都有男人,薛蟠差了一些,但是人家家中也有些能帮衬的忠仆,像张德辉,一样能做事,而薛蝌更是薛家这一代的翘楚人物,本身就在经商,难道不能做?
便是沉家据说在苏州虽然是诗书传家,但是沉大奶奶有好几个兄弟,亦有庶出旁支族人,也有在经商的,却都没有掺和,独被二奶奶吃了这肥肉,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了。
心中警惕,但表面上平儿却是漫不经心:“鸳鸯肯定是要叮嘱的,她也肯定是受了几位奶奶的嘱托,你是个暴躁性子,我心思比你细一些,所以鸳鸯和我说也合情理啊,怎么,你还吃起鸳鸯的干醋起来不成?”
“去,谁吃鸳鸯的干醋?”晴雯见试探不出什么来,也知道平儿这张嘴是很难打开的,否则她也不能在王熙凤身边如此受宠,“行了,你就好好将养吧,这屋里事儿我先理着,爷忙乎着,估计又得要晚间才能回来了。”
看着晴雯替自己把被角掖好,又替自己端来红枣银耳汤,补补血气,平儿也有些感动。
这丫头是个忠贞性子,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二奶奶和爷之间的私情若是被她知晓,只怕不知道要翻出多少风浪来,她便是怀疑,自己也绝对不能承认,顶多就让她平素里指桑骂槐酸几句罢了。
在平儿身上折腾一宿,冯紫英却是精神百倍。
有花折时直需折,水到渠成,情到浓时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至于说日后该给平儿一份念想,自然也要给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昨夜折花舒爽,想着平儿在自己胯下那般婉转承欢的模样,那一束染红白绫,以及柔婉温润的身子,冯紫英心中就是美得不行,心想念想这么多年,昨夜才能真正得手,真的有点儿意气风发得偿所愿的快意。
连汪文言和吴耀青都能看出自家这位东翁心情愉快,办事的效率也大大提升。
“潘大人已经回肤施了,另外绥德知州吴大人、米脂知县许大人、葭州知县袁大人和都司指挥同知谢大人还没有走,希望再拜会大人,另外保安知县、青涧知县、延川知县也已经到了。”汪文言沉吟着道:“绥德和米脂地位不一般,正好卡在了榆林军南下的要道上,也算是延安府和榆林军的接壤缓冲地带,葭州更特殊,可以直接渡河到山西,所以大人可以再见一见,另外谢大人那里……”
对于谢震业,冯紫英没有理睬,他需要冷一冷这个混吃等死的家伙。
陕西卫所体系如此糟糕,固然有多年积弊历史遗留问题,也和这个家伙贪赃枉法不思进取有很大关系,冯紫英现在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这个家伙。
要处置都还要走程序,从二品的官员不是他这个巡抚一句话就能处置的,得报经吏部、兵部、五军都督府和都察院以及内阁。
虽然冯紫英自信能够做到,但是这厮在京中肯定有背景靠山,免不了又会牵扯到许多大老,比如据他所知谢震业和忠顺王关系就不一般,而且与五军都督府里边许多养尊处优的武勋们关系密切。
就算是能把这个家伙处理掉,那又如何?重新来的人就一定趁手?未必。
使过不使功,就要看这个家伙能配合到什么程度了。
潘汝桢性子有些软弱了,冯紫英不确定是自己没看准,还是此人因为前两年在南边的受挫受到了影响,又或者是他作为江南士人在北地有些不太受欢迎的缘故,总而言之他对于延安府的控制力度很不够。
除了肤施及其周边几个县外,对南部诸县近乎失控,对北部诸州县也影响力偏弱,这也让冯紫英很是糟心。
要掌控偌大一个陕西,没有一帮可用的官员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在卢川和孙一杰都明显表现出了对自己有一种潜意识的抗拒感的情形下。
理论上自己可以拉一派打一派,但现实却没有那么简单,二人虽然不睦,但是在对抗自己,或者说抵触自己这一点上,却是格外默契,这从他们同时派来幕僚来见自己就能感觉得出来。
卢川原本是指望着朝廷能给他一块大馅饼,要么接掌陕西巡抚,当然他自己也知道可能性渺茫,把陕西弄成这样怎么可能让内阁相信他?
那么似乎他就指望把他调离陕西安排到一个他认为很合适的位置上去,脱离这个泥潭,但内阁显然也不能让他如意。
哪有搞出一大摊子破事儿乱局还能优哉游哉的去享受生活?没那等好事儿。
就得要继续扛着煎熬,做得差,那日后新账旧账一起算,做得好,那也算是将功赎罪。
孙一杰的情况差不多,作为提刑按察使,他尽职履责很不到位,卢川的跋扈一开始他就视若无睹,逼得右布政使告病致仕,他他却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视若无睹。
一直到觉得卢川不可制,整个全省局面也都乱起来了,他才如梦初醒,事事和卢川争锋,以为这样能向朝廷证明自己也是在努力的,自己才是对的,甚至为了反对而反对,但这种拙劣表现除了让全省局面更糟糕外,毫无意义。
谢震业这个理论上的三巨头之一与卢川和孙一杰比,就显得太过猥琐和孱弱了。
整个陕西官场基本上没有谁把他视为和卢川、孙一杰平起平坐的角色,甚至连布政使司的参政和按察使司的副使都比他说话管用得多。
在和榆林军的协调上,他也表现得很懦弱无能,根本没有能为省里争取到合理的利益,这也导致他威信很差,进而也使得卫所地位在整个陕西这块土地上十分尴尬。
“谢震业那里,再晾一晾他,这厮我现在都没想好怎么处理,其他三位,我要见一见,听一听他们的真实想法。”冯紫英沉吟着道:“你把吴德贵、许俊阳、袁万泉三人以前经历和来陕西之后的表现都具体和我说一说,我要先了解一下他们的基本情况。”
“好,这里是前期整理出来吴、许、袁三人的情况,大人可以先读一读,如果还有一些细节上的情形,我再口头和大人说一说。”
汪文言提前来陕西半年可没闲着,虽然大多数时间在西安那边,但是延安、庆阳、平凉三个乱军势力最强的府乃至州县是他重点情报收集目标,从官员士绅基本情况到地理气候物产,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为此冯紫英也专门和他说了在花销上不必吝啬,甚至把顾登峰和钱桂生这两个暗子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也都交给了汪文言,就是因为陕西将是自己在仕途上的一个最重要的转折点,只有把这一步走稳了,才能为日后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嗯,文言,我的想法你都清楚,莫德伦、邱子雄那里,我会择机见一面,至于于长河、井治中和邝正操那里倒是简单,他们积极性很高,但我们要做到的是分而治之。”冯紫英平静地道。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忠狗
大帐中莫德伦脸上的皱纹多了几条,尤其是眼角和眉心处显得格外清晰,大帐外刺眼的阳光落下来,把他原本矫健的身影都显得有些句偻了。
似乎就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人就苍老了好几岁,连两鬓的斑白也骤然明显起来了。
原本就没有指望过能得到多好的期待,但是当对方开出来这样一个条件时,还是让莫德伦被惊呆了。
他们怎么敢?!
这简直就是要把伯颜寨和拜堂寨打入十八层地狱置于永世不得翻身的境地啊。
不,当然,也不是一丝机会也没有,但那就是要全靠对方的心情了,可以让他们死,也可以让他们生,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断然拒绝,但是对方却也没有恼怒,只说了榆林军已经在绥德、米脂北部即将展开行动,一句话就如同打断了莫德伦的嵴梁,让他险些哀嚎起来。
威胁之意隐隐,而且自己竟然毫无反抗的余地,两寨数千上万的寨中老弱妇孺,怎么办?
面对榆林军那些如狼似虎的边兵,得到这样的命令,只怕真的就是虎入羊群,烧杀掳掠,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想着自己妻妾媳女如果落入边军之手,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恐怕不是沦为边将的性奴,就是被卖入妓寨,想到这里莫德伦就不寒而栗。
便是边军不进攻,寨子里的人也一样熬不到明年夏收,这一点莫德伦很清楚。
边寨里的情形要比外边儿好一些,也还有些存粮,但是存粮也很有限,如果在冬季来临之际不把一些老弱赶出去,那么边寨里其他人很难熬到明春,但无论如何也熬不到明夏夏收。
老弱撵出去自生自灭是边寨生存的一个残酷法则,只要遇上灾年,这种选择都是不可避免,也就是规模大小而已。
像伯颜寨,去年便有两百多老弱主动离开边寨,然后饿死冻死在边寨外,虽然凄惨残酷,但是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今年如果大家伙儿不出来打仗求食,那么莫德伦预估过,起码需要七八百人离开边寨,但即便那样也只能熬到明春。
准确的说,如果单靠存粮,只能有三分之一寨子里的人能活下来。
这几年的年景都不太好,莫德伦能回忆起没有实施这种规则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了,这几年里基本上每年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家庭无法支撑而老人离开,或者就是直接饿死在寨中,那样更容易引发瘟疫,所以老人们宁肯自己主动去寨外。
忍不住长叹一声,在攻城失败之后,莫德伦实际上就意识到了这样一个结果,只是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处置自己而已,但现在看来,对方是早就存着这份心思了。
也难怪,当年冯总兵的儿子,对于榆林镇南边这些边寨的情况怎么会不了如指掌?
帮着吴堡城防御的王二麻子手下里不是就充斥着冯总兵的亲兵么?
驱虎吞狼,最后的结果会不会是鸟尽弓藏?
莫德伦不得而知,这要取决于最后那位巡抚大人的态度了。
邱子雄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老友独自一人坐在帐门前低头垂眉,双手捂着脸,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中。
自然明白老友这般景象所为何事,他要比莫德伦看得开许多,虽然也明白这也许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当全寨人的生死都系于自家一身时,他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听到了熟悉的脚步,莫德伦没有抬头。
邱子雄比自己洒脱,自己却脱不开种种纠结,所以每每做出重大决策时,都需要邱子雄来推自己一把,帮自己下决心。
“子雄,没的选么?”莫德伦从指缝间挤出这样一句话。
“有么?”邱子雄苦笑着反问:“那位巡抚大人可谓心狠手辣算无遗策,把一切都计算好了,难怪榆林军一直没有南下,原来就是瞄着咱们寨子啊,也许还瞄着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就看谁入彀而已。”
“所以我们的抉择就决定了我们两寨人的命运,而邝老鬼和井三郎的稳健就踩着我们的脑袋脱胎换骨?”莫德伦话语里已经有了几分咬牙切齿,“天下有这样的好事么?”
对王二麻子,莫德伦不恨,人家能提早就下注,这是人家的眼光和魄力,要知道一旦破城,王二麻子青草坞这帮人肯定是身死道消,但人家就敢下注,还下对了。
但对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莫德伦就怨气冲天了。
且不说双方原来的密切关系,就是此番合力商量攻取吴堡,自己也是首先邀请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一番好心,却被对方婉拒不说,最后还成了对方邀功官府背后插一刀的资本,这如何能让人接受?
可以说现在的莫德伦恨不能喝邝正操和井治中二人的血,食其肉,若非他们的背后插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而如果他们加入自己一方,那拿下吴堡城根本就不在话下。
可现在他们把自己两寨给卖了,却让他们两寨由此而获得了一个洗白自己的机会,这等反差,让人委实难以忍受。
“德伦,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邱子雄恻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奈何?巡抚大人那位幕僚的态度很坚决决绝,没有丝毫回旋余地,我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送过去的两个女人,对方根本不收,二百两金子也被对方拒绝,不过……”
“不过什么?”莫德伦放下捂在脸上的手,抬起目光,此时便是有半点转机,他也不肯放过。
“我也说不出来,……”邱子雄的语气里罕有的有了几分犹疑,“我感觉这位幕僚话语里也藏着一些别样的意思,他只说巡抚大人此番来陕西不只是想要平定陕西乱局,立一番功劳而已,而且还有意要将整个西北的局势彻底扭转过来,为未来经营西域打下基础,……”
莫德伦满脸不可思议,看着邱子雄,“他疯了?依托陕西经营西域?现在哈密都放弃了,甘肃镇连沙州都要舍弃了,他还要经营西域?再等两年甘肃镇还在不在都说不清楚,他如此好高骛远,还真以为自己是班超霍去病?想当高仙芝?他可是文臣!”
“他爹可是三边总督,兴许他是想为他爹打下基础?”邱子雄沉吟着道:“榆林军是用来对付土默特人的,甘肃、宁夏二镇现在已经削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了,顶多也就是守一守边墙而已,也是叶尔羌人自己都是乱成一团,无暇东顾,否则甘肃镇那点儿兵力只怕连嘉峪关都守不住,所以这位巡抚大人想要替他爹留下一帮随时可以充入甘肃镇和宁夏镇的卫军?”
“不可能!”莫德伦不相信,“朝廷哪里还有财力来西北折腾?辽东,江南,湖广,哪里不是七拱八翘,咱们陕西就这情形,就算这位巡抚大人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一两年里能把陕西局面平定下来,可要恢复到十年前的景象,三五年都未必,这么多年的旱蝗之灾,陕西元气早就伤了,要不也不至于成这样,朝廷绝不会再考虑在西北用兵了,就是守成都要花费相当大了。”
似乎又想到一些什么,莫德伦迟疑着道:“莫非这位巡抚大人要帮他老爹用这些兵来南下湖广?可他老爹手里有西北军啊,哪里需要再来折腾一支兵马?”
邱子雄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现在也无暇想太遥远的事情,“德伦,我的意思是对方话语中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好好按照他的意图去做,未必没有机会,到时候只需要一纸招安……”
莫德伦打断,冷笑道:“你信么?我们真要做了这些事情,你以为地方这些士绅官员会绕过我们?到时候他一个人能保得住我们?他也不会保我们,丢出来一个替罪羊替死鬼,多好!”
“可我们没有选择!”邱子雄也恼了,“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莫德伦同样怒意盈面,“我若知道怎么办,就不会在这里抱头苦思了。”
大帐里一阵无言的寂静,只有二人的粗重呼吸声。
“谈谈,我要去面见那位巡抚大人谈一谈。”良久莫德伦才咬牙切齿地道:“我们无路可走,但是我们不是可有可无,如果我们愿意给他当一条比任何人都更听话更服从更让他满意的狗,而且是只听他一个人话的狗,不知道他会不会舍不得我们?”
邱子雄惊骇地看着目光里多了几分狰狞和决绝的老友,讷讷道:“德伦,你是说……”
“既然要当忠狗就要当得彻底,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那就只有如此,才能有生机。如你所说,如果这一位巡抚大人心怀异志,或者说有更大的野心,不管他是想替他老爹筹划什么,又或者他想要自己手里有一支如臂指使的私军做点儿什么,我们都愿意!”莫德伦斩钉截铁。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整合,加速
从王成武的越山营出来,冯紫英在郑崇俭、吴耀青、李桂保的陪同下与王成武一道进城。
吴堡县城太小了,在彻底解决了伯颜寨和拜堂寨威胁之后,王成武就主动提出将越山营撤出吴堡城,冯紫英也同意了。
随着伯颜寨和拜堂寨的被招安,其他小边寨也都迅速附从,而除开边寨的乱军则陷入了混乱和逃跑中。
有的投降,这一帮占到了六成左右,剩余的则四处逃散,向西向南,保安和青涧、延川是这些乱军逃跑的方向和目标。
投降的各部首先就成为王成武的越山营收编整编对象。
按照大周军事编制,越山营如果要组建成为一个完整的营,那么应该是五部共计三千三百余人。
之前越山营只有三部两千人左右,这一仗打下来,在守城战中越山营的表现可圈可点,尤其是王成彪敢于率领三百人发动夜袭的勇气,虽然实际上这一战更多的是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功劳,但是这一点勇气冯紫英还是很看好的。
补充完备为一个完整的营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冯紫英还很大方地将三百支火铳和几尊虎蹲炮尽皆拨付给越山营,以便于越山营能迅速按照火器部队的训练模式投入训练,实现战斗力的迅速形成。
可以说冯紫英的这一大方举动让王氏三兄弟都是感激涕零,要知道即便是在边军中,这火器部队也是精锐中精锐,对于越山营这种王成武自认为还是后补卫军身份,却获得了巡抚大人这般青睐,他觉得如果不练出一支精锐之师来,真的有些愧对冯紫英。
“成武,今天的演练我看了,我知道你们训练很辛苦,但是实事求是的说,你们的表现还不够好。”冯紫英一边走一边道:“我知道训练时间太短是主要因素,但是延安南边,庆阳和平凉,还有西安府东部,都还是乱成一团,我是陕西巡抚,等不了太久,不可能要等到你彻底训练好才出兵去平定,所以你还得要加速,……”
王成武有些紧张,“大人放心,末将即便是不睡觉也要把这帮兔崽子训练出来,……”
“嗯,郑大人是兵部来使,按照朝廷规定,凡是营以上新成立军队,须得向兵部报批,经过兵部批准方能正式成军,之前我是先斩后奏了,但文书已经送至京师了,此番训练开始要由郑大人来负责整训,你协助,……”
王成武知道大周的规矩,以文驭武,大部分时候大军出征都是文臣作为主帅,而武将只是负责具体作战,同时在训练上,文臣制定训练规划,武将执行训练,特别是在火器开始大规模装备军队之后,朝廷对这一点看的更紧了。
“喏。”王成武也向郑崇俭行了一个军礼。
人家是兵部身份,进士出身,王成武天生就有一些敬畏和尊重,而且接触了两日,王成武也觉得郑崇俭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打交道,制定的训练计划出来,一条一款,也愿意听包括自己在内的武将军官的意见,并进行改进。
“新建的两部中一部为火铳军,还欠缺的三百多支火铳我会安排山陕商会在半个月内送到,大章,你和成武要商议研究好训练方略,力争尽快形成战斗力,但弓箭兵一部还需要补足加强,火铳兵和弓箭兵可以形成互补。”
冯紫英不打算一下子就把越山营全盘火铳化,虽然从山陕商人能够提供的火铳数量来说,两三千支火铳挤一挤就能凑出来,但是如果全数压在越山营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是未来几个月里逐步实现两部火铳军,一部弓箭兵,外加两部长矛兵的配置比例,应该是比较合理的。
冯紫英还要考虑对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以及鱼儿河寨等一批边寨兵的整编事宜。
要想尽早平定整个陕西局面,并迅速组建起一支兵力充裕的卫军来,单单是一个越山营肯定不够,那么以边寨兵为根基组建另外两营就是并不可少的。
给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承诺在包括汪文言和吴耀青看来都显得有些太过于宽纵了。
两寨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不到,即便是加上其他一些小寨子的兵力也不过三千出头,给其一个营的编制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但冯紫英还是打算兑现承诺,给其两个营的编制。
哪怕现在两个营对于他们来说怎么都不可能组建完整,但是两个营架子要先搭起来,下一步再来慢慢充实。
冯紫英的安排郑崇俭心知肚明。
王成武所在的越山营固然要作为重点培养,但是大兔鹘寨为主的骑营和波罗寺寨为主组建的步营也要跟上。
大兔鹘寨的骑营整训要交给陈奇瑜,而波罗寺寨的步营则交给孙传庭。
鱼儿河寨的人马将整合进入冯紫英下一步的亲兵营,当然这个亲兵营名义上是营,实际上只是一部,六百余人。
这就是冯紫英的初步规划。
一切不能按照常规的体制来,把谢震业留下来,就是要让陕西都司就这几营的组建进行追认,回去之后迅速将这个方案以陕西都司的名义上报给兵部。
“那大人,训练肯定要抓紧,不过乱军已经西逃南窜,不知道大人您……”王成武知道自己这个越山营要想迅速在兵部那里获得认可,那就需要连续不断的战功来为其增光添彩,单靠训练是无法获得真正的名号的。
“怎么,我都还没有着急呢,你们就着急了?”冯紫英斜睨了一眼王成武,“有的是仗够你们打,但是我怕你的越山营没经过几仗就消耗光了,你不把根基打牢了,每一仗下来损失一批老卒,你经得起几战?”
王成武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丑脸更显得狞恶,“大人,儿郎们都盼着立功,这越打大家只会越来劲儿,至于说阵亡损失,嘿嘿,都吃了这碗饭了,谁还不明白瓦罐不离井口破的道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能打赢,那就自然有补充进来。”
这也算是一种以战养战的一种手段,王成武对于收编其他乱军的部属毫不介意。
乱军不都这样?
哗变、火并、溃散,都能产生大量的兵员,谁还会在意这个?
这当兵吃粮,不都是冲着这一点来的么?
虽然没有明确回复王成武的话,但是在回去的路上郑崇俭和孙传庭都觉得王成武的话有一定道理。
如果真要等到兵练得差不多在来展开行动,时间上肯定有些晚了,战场局面瞬息万变,就像谁会料到韩城失陷的结果就是导致乱军入晋了呢?
早一步打出去,起码也能更早地控制局势不至于向不可收拾的状态发展。
冯紫英也当然明白王成武他们的心思,虽然自己作为巡抚在陕西可以一手遮天,但越山营名声没打响之前,朝廷大老们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只会盯着自己,只会认为这是自己组建的卫军,其他恐怕都会忽略不计。
王成武他们日后要想有更大的前途,那就只能靠不断地打仗,打胜仗,在朝廷大老那里积攒名声,最后实现飞跃和身份的转变。
既然吃粮当差了,肯定也就指望着能更进一步,一个千总身份现在对王氏兄弟来说是心满意足了,但谁又没有能更高的盼望呢?
守备,游击,参将,乃至副总兵和总兵,谁又能不景仰向往呢?
郑崇俭和孙传庭他们同样存着他们自己的一些心思。
陕西是个做实事和出政绩的好地方,尤其是在这等大乱局面下,郑崇俭已经是兵部一员,而孙传庭和陈奇瑜还算是观政期间,若是能在平定陕西乱局中拿出一份像样的实绩来,那日后的升迁和职位安排,都必定会大有裨益。
看着自己已经是坐四望三的一方大员,昔日都是一个学院里的同学,若说是内心没有一点儿羡慕嫉妒,那肯定是假话,奋起直追,望其项背总该可以吧?
冯紫英当然能理解,也愿意创造一些机会给自己这些关系亲近的同学,结党而非营私,志同道合罢了。
回到县城里的“巡抚衙门”里,送走郑崇俭他们三人,只剩下冯紫英和汪文言、吴耀青,汪文言才道:“大人,若是要这般加速组建,恐怕所需物资巨大,山陕商会那边……”
“登峰已经到了碛口渡,最迟明日就要到,你去和他交代,让他联系山陕商人们,把所需物资清单罗列出来,交给他们,限期一个月之内送到吴堡,我只打算在吴堡呆一个月就要去肤施,一个月之内我要把延安府北部稳定下来,……”
冯紫英气定神闲,语气里不容置疑。
“一个月时间恐怕有些紧了吧?”吴耀青迟疑着道。
“我又没有让他们送火器来,他们能耐大着呢,你以为他们都是善类不成?边墙外的蒙古人,边墙内的山西镇、榆林镇和大同镇,他们都有交通勾连,凑合拿出一些半旧的甲胃来,不是难题,至于刀枪盾牌这一类的武器,我打算从榆林军那边暂借一部分。”冯紫英早有定计。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四节 选官用人,无所顾忌
站在米脂的城墙头上,冯紫英背负双手遥望北方。
从吴堡到米脂,其实一日可到,两百多里地,如果不惜马力,也不怕劳累,早晨出发,傍晚就可以赶到。
不过冯紫英还是在绥德住了一晚,第二天才赶到米脂。
与贺世贤约定是在米脂县城会面。
当下所称的陕北和后世的陕北是有一些不同的,本朝的陕北称谓沿袭了前明,陕西也并非只是后世陕西,包括后世的陕西、甘肃、宁夏以及青海一部,面积要大得多。
所以现下陕北也就是指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三府,算是大陕北。
这三府都是地形地势都是以黄土高原和山地为主,气候素来干冷酷热交织,北面是榆林、宁夏二镇,西面就靠着甘肃镇了。
如果从元熙年间一来,十年九旱来描述陕北地区,并不为过,也就是干旱覆盖地域广阔与旱情严重与否罢了。
但是进入永隆年间之后却是旱情陡然加重,不但面积几乎覆盖了整个陕北,而且旱情也日益严重,这也使得整个陕北百姓的生计问题成了最大的隐患。
实际上从永隆二年开始,陕北地区的流民日增就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永隆六年以后,这种情形更为突出。
准确的说边寨就是在永隆六年之后迎来了一个高速增长的阶段,无论是边寨数量还是边寨人口,大量流民北逃,再加上边墙外的一些土默特牧民南逃,使得如伯颜寨、大兔鹘寨这些边寨势力迅速膨胀起来。
甚至可以说这些边寨的武器甲胃相当一部分来自榆林、宁夏军中,另外一部分则是一些晋商私下偷偷贩卖给这些边寨的。
边镇的纵容,地方官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造成了这一连串横亘在绥德、米脂与榆林军之间的边寨存在并不断壮大,现在终于到了该清理的时候了。
并不是所有的边寨都加入了南下觅食的队伍,还有一些还在苟延残喘,或者说他们没有能力和胆量去加入造反队伍,也没有门路能寻求生存。
但是当灾情进一步加剧,危及到整个边寨人的生存的时候,那么边寨那些精壮不可避免的就要南下东出了,绥德、米脂、葭州,乃至于河东的州县,都有可能被危及。
这些边寨军的战斗力可不比寻常暴民演变而来的乱军,他们有武器有甲胃,甚至也有战斗经验和组织,一旦为生存而战,那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不可小觑,这也是冯紫英愿意给伯颜寨和拜堂寨机会,愿意拉拢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这些边寨的原因。
毕竟要把一支寻常乱军训练成具有战斗意志和战斗经验的军队,需要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以王成武的越山营就能看得出来,若非这是第一支投效自己的乱军,冯紫英需要千金买马骨,从成本上来说,还真的是不划算。
好在王成武用他的忠诚作为了弥补,这一点也算是另有所得了。
这一趟冯紫英来和贺世贤见面,其实就是要彻底解决这些边寨存在的隐患。
大周的体制较为复杂而又矛盾。
像冯紫英这种加挂兵部右侍郎身份的陕西巡抚,理论上是有指挥陕西境内的边镇军队的,但是这个指挥调动有一定的限度,边镇的主责是御边对外,而非对内剿抚,所以如何调动边军,这要看巡抚本身的能力和威信,当然也还有与边镇之间的关系人脉。
冯紫英论威信是肯定谈不上多少的,再说老爹当过榆林总兵,那也是老爹,在贺世贤面前他也只是一个小字辈,但是这层渊源在,许多事情就要好办许多。
“米脂境内尚存多少边寨?”冯紫英突然问身旁的米脂知县许俊阳。
许俊阳一愣之后立即回答:“大小共九家边寨,但规模都不及伯颜寨、拜堂寨和大兔鹘寨、波罗寺寨,稍微大一些的边寨就一千多人,小一些的就是六七百人,总计人口数大概七八人左右,整体规模要比绥德那边小一些。”
“七八千人口也不算少了,米脂才几万人,五分之一的人口都算是隐数了,许大人,你这个知县当得合格不合格呢?”冯紫英看了一眼许俊阳。
许俊阳嵴背一阵汗意。
从冯紫英不从老牛湾过黄河经榆林镇入陕,而是突兀地从碛口渡悄然进陕,还在吴堡折腾出这么大的阵势来,许俊阳就能感觉得到这位巡抚大人是相当特立独行的,他来陕西,肯定会搅起滔天巨浪,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来说,也许比大旱、乱军、瘟疫更危险。
“大人批评得是,下官在清理隐户上囿于形势,畏惧困难,所以一直未能有多少进展。”许俊阳迟疑着道:“不过大人可能也应该清楚,北边山区中这些边寨人口变动很大,而且流民和其交织,不易清理,若是强行清剿,一来县里难以做到,二来也容易引起骚乱,……”
见许俊阳还在辩解,冯紫英也不多说。
边寨问题不是哪一任遗留下来,而是几十年多任地方官员慢慢累积起来的问题。
更多的还是因为绥德、米脂两州县紧邻榆林军,而榆林军逃卒日多,盘踞在山区难以清剿,而地方上的巡捕衙役根本不敢进入山区。
再加上这么些年遭遇灾情之后的民众无以为生,索性逃入山中寻求庇护,开垦山间荒地,又可逃避赋税劳役,这样一来二去就越发猖獗了。
冯紫英无意追究什么人的责任,对自己来说,他要做的是手里抓起来一帮官员来,让其为自己做事,否则自己没法在一两年里就把偌大陕西梳理平滑顺畅。
之前汪文言在陕西半年,就是要梳理这些地方上的官员,了解他们各方面的情况。
能力、态度、人脉、操行,这四大要素是判定大周官员的重要指标,但朝廷或者大老们用人的侧重和尺度则不一样。
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能力和态度最重要,这也是自己要用人的首选条件,无能者只能坏事,没法用,而不愿意为自己做事,那就更只能放在一边,甚至要想办法解决处置,避免碍手碍脚。
人脉有些作用,算是能力的一个衍生,但对要准备快刀斩乱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冯紫英来说,意义不大,一切都需要服从自己的意志。
至于操行,或许在太平盛世很重要,但起码在现在的陕西,这是最不重要的,只要能为自己所用,贪财也好,好色也好,弄权也好,沽名钓誉卖直取忠也好,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一切以解决当前大局难题为首要。
汪文言那里对许俊阳的评价是能力突出,但好弄权,手段酷烈,好名,攀附心强,对钱财和女色都不看重。
好弄权就意味着对米脂县衙的控制力较强,手段酷烈,也就是对绅民都十分苛待。
好名有点儿不好判断,论理在地方上要得名,那就意味着要和士绅搞好关系,但是手段酷烈很难得到士绅的喜欢,或者说他好名的目的是想要给上峰看,有利于升迁,这似乎也说得过去,还需要观察。
至于攀附心强也很好理解,想升迁嘛,若是科举之前没有点儿人脉关系,那就自然只有靠自己在入仕之后去结交攀附了。
许俊阳和卢川素有往来,据说每年卢川寿辰和节日礼物从来不缺,而许俊阳自身不重钱财女色,他本身又是湖广寻常农家出身,家里无法支持,这礼物从何而来?估计在米脂这地方捞点儿银子都孝敬了卢川了,难怪冯紫英感觉得出来对方平素穿着都很普通。
“许大人,这些理由放在以前,可以接受,但是现在,恐怕就很难向朝廷交代了。”冯紫英澹澹地道:“乱军围攻吴堡,险些破城,其中主力均为边寨乱军,其他乱军远无法和边寨乱军相比,若是任由这些边寨继续存留下去,一旦局面再生变,只怕就要祸起肘腋了,莫非徐大人有信心米脂不会被乱军看中?”
许俊阳低头皱眉,“大人所言甚是,是该清理这边地的时候了,若是榆林军相助,倒也不是难事。”
“单靠榆林军清剿治标不治本,虽说边寨中逃卒甚多,但是其主要构成依然是州县流民,若要根绝还需要将这些流民收拢回来。”冯紫英又睃了一眼许俊阳。
许俊阳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大人,这流民成因大人肯定清楚,边民懒惰,不喜劳作,更畏惧劳役,若是再有旱蝗,……”
冯紫英心中自然明白什么懒惰都是托词,而是地狭土劣,赋税劳役沉重,尤其是边地劳役因为需要供给军需最为繁重,可谓劳役勐于虎,最为边民所憎恨。
越是流民逃亡多,隐户多,分摊到其他百姓的劳役就更多,也迫使更多的人想要逃亡,这就成了恶性循环。
“许大人可有对策?”冯紫英反问,选官用人,也须得要亲自考证。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五节 破解难题,两手准备
许俊阳当然这是对自己的第一道考题了。
就像冯紫英早早对他就进行过一番考察一样,他当然也对这位年轻巡抚大人做过一些了解。
不过他的消息来源渠道肯定无法像冯紫英那么专业广博,所以只能通过自己在京中的一些同学同乡来了解。
许俊阳很清楚自己这种层面的官员,应该是掺和不到高层面的角力中去。
虽然他也想要攀附卢川,但实际上在卢川的阵营里,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边缘人。
七品官而已,如何能入人家左布政使的眼?
更何况整个陕西上百个县,还有府州官员,米脂也就是一个稍微重要的县份而已。
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被巡抚大人针对。
不过这一位年轻巡抚来势凶勐,在吴堡的表现就足以说明这一位恐怕不会按照正常官员那么按部就班,一切需要按照他的好恶来行事。
如直接招安乱军,这本该是不利局面情况下才做的,但在击破了伯颜寨、拜堂寨的边寨乱军之后,却还要同意他们的投诚招安,这让很多人都不解。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这一位却是半点不惧,硬生生在吴堡城里和乱军对阵,这都足以说明这位巡抚不一般。
这也让许俊阳收起了许多小心思,他得好生揣摩这一位的心思,以免拂逆了对方的意思,吃个大亏。
现在终于开出了考题,许俊阳心里反而踏实起来了。
要说做事应对,许俊阳自认为在这米脂在延安府里,自己还是有把握的。
“那要看大人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了。”许俊阳沉稳地回答道。
“哦?”冯紫英略感诧异,这人还有点儿傲气啊,居然能用这种口吻回答自己,如果说没有点儿真材实料,只想哗众取宠,冯紫英就打算让其到此为止了,“愿闻其详。”
“如果大人,只是单纯想要清理掉这些边寨,那其实并不难,大人是兵部右侍郎,责令榆林镇抽调一部进行清剿,另一方面以官府名义对本地士绅商贾,尤其是晋商进行约束,坚决禁止这些商贾士绅为山中边寨提供各类物资,尤其是粮食,不出三月,这些边寨便会自行瓦解,出来投降。”
许俊阳侃侃而谈,“这些边寨之所以能维系如此长久,就在于边军的放纵,地方官府管治不力,……”
“许大人这是再说你自己?”冯紫英笑了起来。
“大人,边军我们管不到,甚至稍微多说几句也会引来反弹,甚至恶化两边关系,而晋商,他们在这些边地如鱼得水,便是边军也对其依赖甚多,所以我们地方上也很难干预。”许俊阳实话实说。
“唔,你放才说的是治标一说,还有么?”冯紫英继续问道。
“还有就像大人所言,治本了。”许俊阳一摊手,“就目前的情形来说,治本很难做到,起码下官看不到治本的可能性,陕北地窄人稠,土质远不及中原湖广和江南,又民风刁悍,求活不得,那就只有沦为匪盗,但以当下朝廷的政策,赋税,劳役,寻常民众根本吃不消,稍有旱蝗,便难以为继,所以山区中的边寨始终会死灰复燃,而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便会见缝插针寻机而入,……”
许俊阳的话也会很直白,人多,地少,且土质不佳,粮食亩产低,受老天爷影响大,赋税劳役重,这种情形下,遇到旱蝗灾,肯定只能生乱,而从近十年的情形来看,隔一年一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多是三年两旱或者四年三旱,这几乎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冯紫英明白对方的意思,粟米小麦种植对气候要求很高,如果是正常年份,风调雨顺,那么米脂这种地方民众能够有一碗饭吃,一旦天时不好,那就是问题了,连年干旱,中下人家都只有逃亡,像今年这种情形,可以说除了士绅豪强,几乎都难以维系了。
说来说去,现在的陕北是养不活这么多人了,粟米小麦受气候影响产量锐减,别说还有赋税劳役,就算是没有,也难以活下去。
冯紫英不清楚大周人口现在究竟有多少,但是几乎每个地方的感觉都是人多地少,按照前世记忆中晚明人口推算,万历末年大明人口应该在一亿两千万以上,多数学者倾向于在一点四亿到一点六亿之间,而陕西人口也从前明建立时的二百多万人口迅速膨胀到了现在五百多近六百万人口。
“你的意思是陕北无论如何也养不活这么多人?”冯紫英没想到许俊阳居然还能看到这一点。
“如果按照现在朝廷赋税劳役和田主收取地租的情形下,基本上必须是丰收年成寻常农户才能得以湖口,少有水旱蝗灾,就无以为继。”许俊阳又补充了一句:“除非田主地租下调,朝廷减免赋税劳役。”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最后一句话是要颠覆体制啊,这怎么可能?
“唔,我明白了。”对于冯紫英来说,他也很清楚现在这个时间线上的陕西很难通过正常方式平息下来,小冰河时代最艰难的时候还没到来呢,就算是自己用尽一切办法暂时按下去了,但明年后年遇到灾害,还不是得重新爆发出来?
他的对策两条,一条是大规模高强度的引入土豆、玉米,这是前世中陕西后来熬过小冰河时期甚至到嘉庆道光时候人口过千万的关键,否则要么陕北就只能通过战争来消灭人口,单靠粟米小麦来扛过小冰河时期很难。
还有一条难度更大,需要充分的军事准备,那就是夺回河套平原,河套平原分为前套平原、后套平原和西套平原,目前都被蒙古人控制着,这三地可以说都是北地最利于发展农业的的确,但是却被蒙古人占着放牧,哪怕只是夺回其中一部,都能极大地缓解人口压力。
但无论是哪一条,都是长久之计,都不是当下就能解决得了的。
所以他也认同许俊阳的观点,治本目前是无解,那么就只能治标。
怎么治标,那就是摧毁一切,摧毁所有盘踞于这块土地上的士绅地主们,当一切都被打烂,他们都肉体消灭了,自然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了。
冯紫英从内心来说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却不能不这么做。
即便是这样估计也就能缓过气几年罢了,但对冯紫英来说就足够了。
对许俊阳还要考察,这个家伙眼光有,能力貌似也还不错,但是关键在于能不能为己所用。
贺世贤终于到了,冯紫英在城外迎着。
贺世贤也不敢托大,虽然几年前这个家伙还只是一个小字辈,宁夏平叛时还在贺叔贺叔喊得很是亲热,但现在,人家就可以算是自己的上司了。
见贺世贤要行军礼,冯紫英赶紧扶住:“贺叔,你这不是折煞小侄了?您是长辈,我邀请您来一会,那也是希望您给小侄支持,小侄现在是赶鸭子上架,被架在火上烤啊。”
贺世贤哈哈大笑,也就趁势收了礼,“紫英,总督大人都给我来了信了,愚叔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需要什么,只管说,不过你现在挂着兵部侍郎,也应该知道北边不安定啊,土默特人不省心啊,素囊台吉有点儿蠢蠢欲动,兵部和柴国柱都给我来了信,另外更坏的消息是丰州白莲正在整军备战,和察哈尔人来往甚密,……”
冯紫英听得直皱眉,柴国柱的山西镇现在元气未复,如果面对一起发难的土默特人、丰州白莲和察哈尔人,恐怕还真的有点儿吃不消。
贺世贤这番话倒并非推诿,只是说明榆林镇现在的难处罢了,冯紫英也相信既然贺世贤来了,肯定会给自己一个交待。
“不过贤侄这边有需要,榆林镇自然责无旁贷,我已经安排了两部,一部在龙州城,一部在银州关,随时可以南下。”
不出所料,贺世贤早已经做了安排,这让冯紫英心中顿时放下大半。
两部若是两个营也足够了,解决米脂和绥德北部这边边寨当无问题。
“那些多些贺叔了,我初来乍到,还需要贺叔大力支持,待到陕北这边平定下来,我定要为贺叔请功。”冯紫英真心实意地道。
把主要目的达到,气氛一下子就更融洽了,贺世贤也陪着冯紫英在米脂城头走了一圈,有些话贺世贤也要和冯紫英交代清楚。
“紫英,总督大人也和我来信了,可能他会卸任三边总督,毕竟你任陕西巡抚,他任三边总督这不合规矩,不过有什么需要,你也只管说,庆阳和平凉府那边,愚叔恐怕就爱莫能助了,你要和宁夏镇那边联系一下,不过我估计他们也有些艰难,毕竟精锐都被令尊带走了。”
榆林镇接壤地只在延安府这边,而庆阳和平凉对标的就是宁夏镇了,而宁夏镇精锐基本被抽调一空,很难拿得出手兵力来了,贺世贤说的也是实话。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六节 上船,下船
冯紫英微微沉吟了一下,“贺叔,宁夏镇和甘肃镇那边就真的抽不出兵力来了么?”
“很难了,祁炳忠还在署理总兵,做事稳重一些,你也要理解。”贺世贤叹了一口气,“至于甘肃镇那边,哼,萧如薰恐怕不会听你的。”
祁炳忠是冯唐提拔起来的,冯唐率西北军东进时一力举荐祁炳忠出任宁夏镇总兵,但是兵部和内阁一直没有同意。
一方面是因为哱拜的缘故,祁炳忠也是蒙古族,更重要的还是无论是内阁还是兵部都认为冯唐在西北的影响力太大了,甚至超过了当年李成梁在辽东的威势,尤其是在冯唐还兼任着三边总督的情况下,更不愿意按照冯唐的意图来行事。
至于萧如薰,这也是朝廷专门安设到西北的,也就是安插的一颗钉子,制约冯唐的影响力,更不可能听冯紫英的。
巡抚不比总督,对四大总兵的制约力度有限,这一点冯紫英也清楚,他也没有全数指望着四镇给予支持,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力要把控住陕西都司,以卫军的名义来组建属于自己掌控的军队。
“嗯,我明白了。”冯紫英点点头,“那我就不指望他们那边了,朝廷该给祁叔一个交待才是了。”
“呵呵,紫英,你现在也是兵部侍郎了,是不是该给张大人和内阁诸公建言,三边四镇四个总兵,不能总是这样一个署理,固原镇至今没有总兵,连署理都没有,这样恐怕不合情理啊。”贺世贤笑吟吟地看着冯紫英道。
“贺叔,我这个兵部右侍郎是什么角色,您还能不明白,挂个衔而已,当不得真,只要我一卸任陕西巡抚,这个侍郎和都察院的佥都御史身份也就自然取消了,要真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儿,那就有些妄自尊大了。”冯紫英笑着摇头。
“紫英,话不是那么说。”贺世贤摇摇头,“在其位,谋其政,你现在是这个身份,哪怕是挂衔,那也是兵部侍郎,当下三边四镇的情况你看在眼里,当然有职责向朝廷反映,老祁为人忠勇,做事踏实,不喜逢迎,所以不太受上边儿喜欢,但是咱们武人不就是这性子么?署理这么久了,难道就不该给人家一个交待?”
冯紫英微微意动,贺世贤的话有些道理,不管成不成,自己上书,起码能让祁炳忠记自己一个情,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了本身三边四镇这么半残不缺的地搁着,大家心气就不高,适当地有点儿动静,也能让朝廷多关注几眼。
“贺叔说得是,小侄记下了。”
冯紫英的话让贺世贤很高兴,“紫英,虎父无犬子,陕西虽然大乱,但是那些乱军如果除开边寨外,其实战斗力有限,你在永平府都能组织民壮把内喀尔喀人打得屁滚尿流,我相信这些乱军你也不在话下,我还是那句话,愚叔在出兵上囿于形势,不能帮你太多,但是其他若是有需要,你便和愚叔说,愚叔能帮的一定帮。”
冯紫英连连点头。
用得着贺世贤的时候还多着呢,没法出兵,但是帮着弹压延安府北部的局面还是没问题的。
另外甲胃、刀枪盾这一类物资还是能要一些的,至于火器,冯紫英也没指望能在榆林镇这边要着,从一开始他也就让山陕商人那边帮着筹办了。
贺世贤不能逗留太久,所以在会晤结束,就迅速离开米脂返程北上了。
冯紫英则还要在米脂逗留一夜。
对许俊阳,冯紫英还在考虑。
这个人是湖广蕲州人,和官应震算是老乡,所以有这层关系,倒也可以一用,就要看对方的态度了。
就在冯紫英琢磨着许俊阳这个人的时候,许俊阳也在思考。
他回到家中,妻妾早已经把饭做好,简单吃了,便回到书房,很快幕僚便过来了。
“你说这位巡抚大人是何意图?”把与冯紫英的谈话和盘托出,一一详细自家幕僚道了个明白,许俊阳这才问道。
幕僚是许俊阳从老家招募来的一名老秀才,不过此人在老家便干过多年吏员,所以刑名钱粮都不陌生,也是许俊阳的得力臂助。
沉吟良久,老幕僚才悠悠地道:“大人,其实您有一个很好的契机啊,商部尚书官大人可是您的老乡啊。”
许俊阳苦恼地道:“官尚书是黄冈人,我还在读书时就已经出仕了,之前也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官大人,而且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和左布政使卢大人保持着联系,……”
“大人,请恕我直言,现在怕是需要做一个决断的时候了。”老幕僚摇头,“您都说到了,这位巡抚大人在西北军中人脉极厚,榆林总兵亲自来米脂见他,寻常巡抚是做不到的,有榆林军的支持,咱们延安府这北部几个州县就安全无虞了,只需要全力对付西边和南边了。”
“那又如何?”许俊阳皱着眉头道:“卢大人在陕西多年,他的手段你是清楚的,……”
“若是这陕西只有卢大人而没有孙大人,那么咱们还得慎重一些,强龙不压地头蛇,巡抚大人初来,而且未必能在陕西呆多久,所以不好说,但是卢孙二人争执不下,巡抚大人只需要拉一个打一个,这局面就破了,……”
“你就那么肯定巡抚大人会拉孙打卢?”许俊阳讶然。
“大人,孙大人可是提刑按察使,而巡抚大人可还挂着都察院佥都御史的身份,孙大人实际上对巡抚大人是没有任何胜算的,可卢大人不一样,如果我是巡抚大人,肯定也要对卢大人下手,才能树立威信,驾驭全局啊。”老幕僚说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许俊阳若有所悟,“这么说来,卢大人怕是……”
“这是必然的。”老幕僚很肯定地道:“卢大人谋求巡抚一职久矣,但看看陕西当下的情形也知道朝廷不可能对其满意,他若是聪明便该积极配合巡抚大人把陕西局面控制下来,然后寻求一个体面的机会走人,可是他又是一个极其桀骜跋扈的性子,右布政使都被他给挤走了,孙大人那边也被他打压得不行,所以要让他向巡抚大人这样一个年轻小字辈低头服输,我觉得怕是很难,……”
“那这样一来,卢大人怕就有些危险了。”许俊阳沉吟着道:“他如果不选这条路,那就无路可走。”
“也不是无路可走,若是他袖手旁观,甚至在暗中拨弄一番,而这位巡抚大人有控制不住局面的话,那朝廷也许就不得不考虑再度易人,捏着鼻子让卢大人来接手,不过……”
“哼,从巡抚大人在吴堡的手段,还有在榆林军的人脉,我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许俊阳连连摇头。
“所以大人须得要果断下船,重新上船。”老幕僚也点头认可许俊阳的观点。
“可这下船上船,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啊。”许俊阳苦笑,“以这位巡抚大人的手段,我与卢大人之间的关系他怕是知晓一二的,若是记上一笔,我这船下了不说,未必就能上得了船啊。”
“大人此言差矣,下船是必须的,否则必定要遭池鱼之灾,而上船也不无机会,我听大人介绍今日巡抚大人与大人对话,便觉得这里边有玄机,兴许就是巡抚大人的一种暗示。”
“哦,怎么说?”许俊阳目光微动。
“大人想一想,巡抚大人本是齐阁老和官尚书的门生,京中传言,尤擅经济,来陕西岂会毫无准备?但他依然询问大人对当下局面治标治本之策,这显然不是没有对策,而是在考虑如何执行的问题,而大人素以治事之能着称,巡抚大人来陕西要做事,就必定需要人,而大人虽然和卢大人有些关联,但实事求是地说,大人并未真正纳入卢大人的视线中,……”
老幕僚的话一语中的,许俊阳点头不已。
“当下陕西官场,若非卢,便是孙,其余皆碌碌,而巡抚大人既来,要用人,若是卢孙亲近人物,自然会有些忌讳,但若是如大人一般的边缘角色,便是用既无隔阂,卢孙二人也不会太在意,……”
许俊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等被边缘化的角色,反而会成为冯紫英来之后合手的角色,这还真有点儿因祸得福了。
但是细细品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
真要是卢孙二人的核心圈子里的人,冯紫英不会用,如果真的花大力气挖出来,也会迅速激化双方矛盾,起码现在冯紫英好像还没有这方面的意图,但是肯定在日后站稳脚跟之后就少不了了。
“而且,巡抚大人今日便可离开米脂,却仍然要留宿一夜,我以为,这也是一个暗示。”老幕僚语速放缓,“这是给大人一个机会,看看您愿不愿意主动向其靠拢,……”
许俊阳犹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把准备好的女人趁夜送去?可万一他觉得我……”
“开口不骂送礼人,收不收是一回事,送不送又是一回事,送礼不在于礼物轻重,而在于态度。”
老幕僚的话让许俊阳深以为然。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七节 拉拢,震慑
“送来一个女人?米脂婆姨就这么吃香?”还未休息正在看书的冯紫英接到汪文言的通报啼笑皆非,忍不住揶揄道:“文言,你说究竟是我的名声这么差,无女不欢,还是我高看了这位许知县了啊?”
汪文言也有些尴尬,挠了挠头才讪讪地道:“可能这位许大人觉得他和大人您不太熟悉,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拉近关系吧?论心不论迹,这是好事。”
冯紫英哑然失笑,“好一个论心不论迹,也罢,我就姑且认可他的心吧,请他进来吧,至于女人,暂且收着,你不是也缺一个暖脚的么?正好,……”
汪文言连忙摆手,“大人说笑了,我哪里消受得起?”
“怎么就消受不起了?我才真的是消受不起呢。”冯紫英摆摆手,“行了,此事不说了,说正事,你说这一位许知县做事能力不差,但在米脂,他口碑却不好,……”
“大人,口碑好不好不能说明什么,您所说的口碑也是我们调查所得,而其实也就是那些士绅们的说法,在我看来,这未必是坏事。”汪文言坦然道:“若真是口碑极佳,而米脂情形又如此糟糕,这岂不成了笑话?”
“有理。”冯紫英点点头,“今晚他若是不来,我倒要小瞧他了。”
当许俊阳踏入小院时,心情却比之前那一次见面谈话要忐忑许多了。
如果说上次谈话不过是接受考题,那么这一次就是要做出抉择了。
之前的种种纠结矛盾,各种后果风险,都让他辗转反侧,但最终他还是来了。
看着冯紫英温润坦荡的目光,许俊阳心中也是一松,看样子对方是早就在等候着自己,如果自己不来,也许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有了这份心思打底,许俊阳心中一稳,再回味了一番之前自己和幕僚商议的种种话题,他的脚步也更稳健了。
“许大人,我可是等你许久了。”冯紫英伸出手来,在正要一揖的许俊阳肩膀上拍了拍,“不用客气,坐吧。”
这边后宅的晴雯等到瞌睡都快要来了,她只知道爷那边来了客人,估摸着来客谈话顶多就是半个时辰,没想到今日这客人却是这般能谈,都快一个半时辰了,还没有谈完。
来米脂也是晴雯缠着冯紫英一定要来的,论理不该带她来,但是晴雯换了一身男装,俨然一个俊俏无比的小书童,冯紫英觉得自己恐怕在很多人心目中顿时就要变成好男风了。
晴雯跟着来米脂的目的很简单,米脂婆姨的名声太大了,这来米脂,若是地方上的官员士绅也是那般厚颜无耻地要送上女人替爷暖被窝,一旦入门,那就不好退货了,日后也不好向府里人交代。
也幸亏还有尤三姐作伴,晴雯不至于那么孤单。
冯紫英回到后宅时,心情不错,兴致高昂。
谈得很不错,许俊阳很明确地表明了态度,愿意为自己做事。
如此坦率,让冯紫英也有点儿惊讶,但是随着冯紫英和许俊阳的一问一答,冯紫英也就明白了个中原委。
之前对方和卢川的种种过往,冯紫英并不在意。
在他心目中卢川不过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陕西局面他难辞其咎,现在不动他也是因为考虑局面未稳,自己尚不能驾驭住整个陕西局面罢了。
许俊阳在卢川心目中也就是一个想要亲附自己的知县罢了,可陕西多少知县想要亲附自己?许俊阳远算不上最热衷的,卢川自然没太重视。
反倒是许俊阳的“口碑”不太好,让卢川有些不太满意,米脂又是这等穷县,若非陕北乱起,卢川都有些关注不过来。
许俊阳也提了几条应对当下局面的意见,虽然未必全部符合冯紫英心意,但人家态度却是积极的,这一点就足够了。
冯紫英进来时,看到一身男装的尤三姐和晴雯,一个肤白大眼,身形矫健饱满,丰神俊朗,异域感十足;一个娇俏妩媚,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灵动,换了别人不知情的,还真觉得这一对青年男子一个刚健,一个纤巧,刚柔并济,但是看在冯紫英眼中却是满心火热。
还是晴雯了解冯紫英,一眼就看出了冯紫英内心的欲望,头立即摇得拨浪鼓一般,“爷,今夜姨娘陪你,奴婢就在隔壁睡,……”
“哦,你不侍寝,那跟着我来米脂跑一趟做什么?”冯紫英笑着反问:“难道是监督我,怕我又在外边拈花惹草么?还别说,许知县送来的米脂婆姨就在外院呢,我还没见着呢,你要真不愿意侍寝,那我可就把那个米脂美女叫进来了,……”
晴雯一愣之后,心头火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啊,还真有这等事情?奴婢还真的来对了,爷怎么也成了这样?”
冯紫英大乐,“什么叫爷成了这样?人家下边一片好意,我能拒之门外么?我初来乍到陕西,正需要和下边官员打成一片,若是贸然拒绝人家的示好,岂非将他们推向别人?晴雯,你不会认为,我这带着巡抚身份一来,所有地方官员都会望风景从,心甘情愿为我做事吧?要知道布政使和按察使论职衔可都比我还高呢,人家在这陕西经营多年,我一来如何比得了?”
被冯紫英这话一反问,晴雯也有些吃不准了,犹犹豫豫地道:“那这些人就都只会送女人,爷就非得要收这些女人?”
“话不是那么说,米脂出美女,米脂婆姨全陕西闻名,和大同婆姨春花秋月,难分轩轾,同样齐名,人家米脂知县,不送米脂婆姨,还能送什么?送金银这些多俗气?”冯紫英笑着逗弄晴雯。
被冯紫英振振有词顶得哑口无言,晴雯一时间也拿不准冯紫英话语的真假,气哼哼地道:“那爷就快去召那个米脂女人来侍寝吧!奴婢如何比得上那些专门为也精挑细选的女人,只是三姨娘还在这里,爷这般说话,就不怕伤了三姨娘的心?”
尤三姐早就瞧出了冯紫英是在逗乐晴雯,抿着嘴在一边笑。
原本以晴雯的聪明怎么会堪不透,不过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尤其是本来来米脂就是要守着冯紫英的,没想到还真的越担心的事情越是要来,这如何不让她心烦意乱?
“晴雯,爷喜欢哪个女人可轮不到我来管,倒是晴雯你受了奶奶们的重托,可不能让爷在外边花天酒地为所欲为,……”尤三姐也是跟着起哄。
晴雯终于醒悟过来,意识到冯紫英和尤三姐都是在逗乐她,气得一跺脚,“爷和姨娘都是这般,只顾着取乐,……”
“好了,好了,谁让你跟着来米脂,监督爷,却还不准爷亲热?”冯紫英大摇大摆地道:“这就是大逆不道,……”
被冯紫英的话给气乐了,晴雯叉腰都着嘴:“爷太可恶了,这般戏弄人家,还大逆不道,奴婢犯了哪一条天条,就大逆不道了?”
“哼哼,那你罪过可大了,若是你今夜不侍寝,爷没有睡好,影响到爷明日精神,所以导致爷在公务上安排失当,最终导致这米脂乱军声势大盛,甚至进而影响到整个陕北战局,爷若是最后功亏一篑,不能把陕西局面治理下来,到头来朝廷免职,爷只能灰熘熘回京师窝在家里打发时间,一辈子仕途就这样被毁了,你说你是不是罪莫大蔫?”
冯紫英这一番胡搅蛮缠的强词夺理,听得尤三姐和晴雯都是啼笑皆非,还能有这样的瓜葛关联,从一夜不侍寝,进而影响到整个陕西乱局的失控,天下竟然有这般无耻的人么?
尤三姐笑得花枝乱颤,推搡了一把晴雯:“好了好了,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晴雯,你若是真的还不懂事,那就是‘罪大恶极’了,今夜就好好把爷侍候好了,明儿个爷也能精神抖擞地做事,一切罪过就与你无关了。”
一番调笑让整个后宅的气氛都变得旖旎而轻松起来,晴雯其实也只是不好意思,不过人家当姨娘的尤三姐都没有那么在意,再加上尤三姐主动避到了隔壁房间,她也就放开来,任由冯紫英恣意欢好。
只是她一人哪里经得起冯紫英折腾,半个时辰不到便败下阵来,换了隔壁的尤三姐来应急,又是一番颠鸾倒凤,一切不必多说。
就在冯紫英抵达米脂与贺世贤会谈,而吴堡的战事带来的余波也在向整个陕北鸟鸟扩散,无论是延安府北部边寨,还是庆阳府和平凉府的乱军,亦或是延安府南部和西安府东部的州县乱军,都感受到了这一份深深的寒意和杀机。
“嫂子,怎么办?”站在下端的女子一脸焦急地看着一只脚踏在石鼓上,眺望着远方的少妇:“伯颜寨和拜堂寨都被打败了,听说损失惨重,那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竟然被招安了,与伯颜寨和拜堂寨反目成仇了,我们怎么办?”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八节 草野龙蛇,胸怀大志
“谁都没想到,形势竟然骤然转变成这样!”一身赤红绫衫裙的少妇目光仍然看着远方,语气里却充满了失望和遗憾,“我们就晚了一步而已,这井治中和邝正操怎么就会变节了?”
“如果不是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背后插刀,也许伯颜寨和拜堂寨不会失败!”女子双手紧紧攥城拳头,满脸愤怒,“只可恨邝天庚那个大骗子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说他们绝不会投降官府,要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把整个陕北都打下来,……”
少妇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自己这个还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子,澹澹地道:“这等话也就听听而已,大兔鹘寨不是邝公子能做主的,他爹虽然年龄大了,但是可没有交权给他,他便是有此心也未必做得到。”
“可是他爹之前也一样口口声声说只有大家联合起来,才能避免被官府各个击破,不仅仅是我们边寨,也包括其他地方那些义军。”女子银牙咬碎,狠狠地挥了一下粉拳,“言犹在耳,就反水投敌,这种行径太可鄙了。”
小姑子的义愤填膺没有能影响到少妇的心境,从得知这一消息开始,她就在考虑该如何应对了。
从绥德到米脂这一路的十多家边寨中,除了伯颜寨、拜堂寨、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这四大寨外,生下的十来家边寨都是中小边寨,鱼儿河寨和自己所在的龙泉寨就是代表了。
大寨和中小边寨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大寨人口多,需要考虑的问题也更多,甚至自己也能理解,一个大寨中老弱妇孺动辄两三千,这都是活生生的人,要吃要穿,冬春季节是最难的,熬不过去就只能出寨去死,这也迫使这些大寨在面临生存危机时,更容易妥协。
中小边寨情况较为复杂,各种情况都有。
如鱼儿河寨,于长河本来就是榆林军中军官,因病而出来,和榆林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要让他们去攻打官府,本来就不现实,招安才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再比如旁边的悉利砦(寨),这是难逃土默特人为主的一处边寨,最初是一帮土默特马匪,不过四五十人,但十年前开始,从边墙北面跑过来的土默特牧民越来越多,再加上一些汉人马贼也加入,迅速就突破五百千人,到现在已经接近千人了。
还有西面的三族砦(寨),是绥德州越狱的逃亡驿卒所建,后来那名驿卒虽然死了,但是吸纳周围的无地农民、逃亡士卒却越来越多,迅速成为仅次于四大寨的中小边寨之首,人口也超过了一千五百人。
当然边寨的主要人员来源都是流民灾民,这一点哪个边寨都一样,只是居于主导地位的首领们的来历经历不同,心思各异。
如鱼儿河寨的于长河本来就是希望有机会重入边军,被招安的;如伯颜寨和拜堂寨的莫德伦和邱子雄,就是野心勃勃,存着割据心思的;还有悉利砦的罕赛,他手底下的精锐是土默特马匪和汉人马贼,并没有多少其他心思,只想着四处劫掠;三族砦的马进宝,号称混十万,更是想要利用宁夏镇和甘肃镇都日益暗弱的情形下,称霸延安府北部,甚至敢于袭击榆林军。
不过这都是之前这些边寨的想法了,随着连年大旱,所有边寨们首领的想法都日渐归于一个,活下去。
自己活下去,寨中的人能活下去,这是最基本的想法。
可寨中存粮日渐空荡,任谁看在心里都得要发慌,所以才有了伯颜寨、拜堂寨等多个边寨南下先攻下义合驿城,然后直扑吴堡城,不就是存着吴堡城城墙低矮又是与河东渡口紧邻,是粮食物资集散地的心思么?
打绥德,打米脂,打葭州,打安定,只要能夺得粮食,谁都不吝于一战,但是关键在于打这些城池值得与否?
绥德、米脂和葭州都不好打,城墙远比吴堡高峻,而且卫军民壮数量也不少,还挨着榆林镇太近,谁也不确定榆林军会不会突然出关来背后一刀。
所有边寨乃至各地的义军现在都是围绕这一个问题,那就是夺取粮食,夺取更多的粮食,否则到了今冬明春,无粮可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说各家的心思主意,野心欲望,那都暂时只能搁在一边儿了。
还有一个问题也一直缠绕着这些边寨和其他乱军
就算是打下了这几座县城,夺取的粮食够吃么?
如果不够吃,那下一步怎么办?
继续一路打下去,往西,还是往东往南?
打西安,还是过河东?
如果够吃又怎么办?继续过一日算一日?
官府不可能就此罢休了,现在官军因为西北军的东进去平定江南去了,但是打完了江南,肯定又会移师西来,那又该怎么办?
如果寄希望于朝廷打不下江南,那当然好,天下大乱,那就各显神通了,可这种希望在诸边寨看来,似乎有些渺茫,除了自己外。
从京中传来的消息,还是希望陕西这边局面能继续拖住朝廷,最好能够和山西那边合兵一处,把整个山陕局面都带动起来,这样可以极大的拖住西北四镇和山西、大同二镇无法脱身。
现在北直和山东那边的局面还没有成熟,按照教中高层的意思,还要再拖一拖,等到西北军和孙承宗的北线大军都南下江南之后,北直和山东才是最合适的起事时机,而那时候丰州白莲也能够借助蒙古人的寇边趁势攻入关内,那样里应外合,一定能够将朝廷彻底推翻。
洪英贞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还是有些失策了。
其实当初从京中传来消息的时候,就专门提醒过自己,说这个姓冯的巡抚在永平府和顺天府就频频对教内信众出手,在永平府甚至逼得教主都不得不离开避风头,而且还动用官府力量全力清除在流民和以工代赈中的教众,后来甚至还波及到蓟镇军中。
到了顺天府当府丞之后,有和龙禁尉、朝廷刑部勾结起来,四处查探教中秘密,意图一网打尽本教在京中的根基,也幸亏大少主他们足够警惕,才没有被其抓住把柄,没想到这个家伙却又要巡抚陕西,又把魔爪伸向了陕西来了。
洪英贞也听说教中其实在这个家伙来陕西路途当中就行刺过,而且还是那个和自己齐名的家伙,但是没想到还是失手了。
不过即便如此,洪英贞也没有太在意,能用官府手段对付教众,不代表在陕西这边之后还能折腾出多大风浪来,尤其是听闻对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翰林院的修撰出身,她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若是他的老爹冯唐来,洪英贞肯定要认真对待,但是虎父犬子多了去,一个书生出身的家伙,能济得了什么事儿?
谁曾想这厮居然在大同虚晃一枪,径直从碛口渡渡河,还在吴堡折腾出如此大的风波来,硬生生把好不容易才在延安府北部掀起的一个高潮给打散了。
到这个时候洪英贞才真的后悔,早知道自己就该径直率兵跟着莫德伦和邱子雄他们去了,也不能让这个姓冯的居然收买了邝正操和井治中他们来反插一刀。
洪英贞之所以没有率军南下,而是留在了边境上,就是想要趁着莫德伦和邱子雄他们一举打下吴堡的气势,趁势把这周围的寨子一起鼓动起来,趁势里应外合拿下绥德。
这一切计划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吴堡那边一旦攻城得手凯旋,自己这边就掀起攻势,拿下绥德,那整个陕北局面就打开了。
谁曾想这吴堡攻城事败,周边的寨子们就都有些憷了,而绥德城中的内应也有些态度暧昧起来了,这一仗就没法再打下去了。
想到这里洪英贞就忍不住扼腕叹息,功亏一篑啊。
绥德城里的内应是花了许多心思才算是布下来的,就等着这致命一击,只要打下绥德城,就能和吴堡连城一片,米脂和葭州就能被隔绝在东北角,而安定、保安就可以联络庆阳、平凉那边的义军一举夺下。
榆林军有蒙古人和丰州白莲牵制,那整个大陕北地区除了紧邻着榆林军的那一片外,就几乎都可以落入己方手中了。
现在该怎么办?
洪英贞陷入了沉思中,打绥德不现实了,而且从米脂城里传来的线报,榆林总兵贺世贤也去了米脂城,应该是和那个姓冯的见面去了,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对边寨下手?
南边莫德伦和邱子雄似乎败退了到了螅蜊裕一带之后就没有了声息,而井治中和邝正操他们也没有乘胜追击莫德伦他们,整个局面就处于这样一种诡异的僵持状态下。
有传言说莫德伦和邱子雄好像也要投降官军,求得招安,有这种可能,但是洪英贞却不信以莫德伦和邱子雄的野心勃勃,就这样一战就认栽了?
癸字卷 第一百七十九节 步步为营,手手发力
从米脂回到吴堡,冯紫英迅速投入到了密集的工作中去。
吴堡很重要,尤其是有螅蜊峪和碛口渡之间的沟通,使得山陕之间的交流能够通过这条通道顺畅流通,北面老牛湾上边主要是供榆林镇和山西镇之间的沟通。
而更南边龙门、河津一带,已经被乱军所威胁和控制,反而成为了秦晋两边乱军的通道了。
冯紫英感觉如果山西方面迅速拿出对策来,只怕整个晋南和西安府东部的局面还会进一步恶化。
论理,陕西这边也有责任,但谁让自己才来呢,能有条不紊地把延安府这边拾掇稳定,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自己不是神仙,没有那等撒豆成兵点石成金的本事,一下就能把整个陕西乱局就压下来。
朝廷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期限是一年半,也就是最迟到明年年末,陕西局面必须得到控制,而冯紫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则是明年夏收时节,比朝廷期限提前半年完成。
现在才一个月,能够在延安府北部打开局面,冯紫英觉得自己都可以浮一大白了。
卢川和孙一杰派来的人冯紫英都打发了回去,他给二人也都带了信,要求他们立即采取措施解决西安府东面的乱军入晋问题,授权他们可以全权动用整个西安、汉中、凤翔、巩昌四府的卫军解决问题,陕西都司全力配合。
这倒不是冯紫英惺惺作态,他给谢震业的要求也就是要全力支持卢川、孙一杰平定西安府东部几个县的乱局,哪怕是将乱军全数撵到河东去也算成功,但唯一要求就是西安府局面要稳住,不能继续向西蔓延。
榆林军开始兵分两路从银州关和龙州城南下,开始清剿绥德和米脂北面与榆林军接壤山区的边寨,勒令他们立即清点人数,登记造册,青壮男子全数到绥德州城和米脂县城接受点验报到。
同时和他们关系密切为他们提供商业贸易支持的晋商也被冯紫英召见,要求他们配合官府对这些边寨进行清理,未经官府批准,不得再与他们进行贸易往来。
双管齐下,冯紫英相信这些边寨应该很快就会在一个月期限内乖乖地来报道,接受安排。
“大人,莫德伦和邱子雄求见。”吴耀青笑着踏进门来,“上一次他们就想见大人,不过我以大人去了绥德米脂推托了,他们惊惶不定,知道大人肯定不会再容许边寨现状,所以一直希望能见到大人陈述他们的难处。”
“谁都有难处,但是这不是独立于官府管制之外的理由。”冯紫英回了一句,想了一想才道:“估计他们也得到了榆林军在清剿边寨的消息,坐不住了,这段时间他们还老实吧?”
“还算老实,就安安稳稳地在螅蜊峪附近驻扎,不过和那些小边寨往来十分频繁,这些小边寨也是两头交通,与大兔鹘寨、波罗寺寨也暗通款曲,希望得到一个最好的结果。”吴耀青介绍道:“整编已经开始了,不过我感觉还是王成武的越山营推进最有力,动作最干脆,郑大人都一直赞不绝口,说王成武心系朝廷,忠贞可嘉,……”
冯紫英笑了起来,郑崇俭这个家伙都对王成武这般赞誉,看来王成武是真的铁了心要当自己忠狗了。
论忠诚,王成武可要比井治中和邝正操父子强多了,那两家都是迫不得已或者利益驱使,王成武虽然也有利益的因素,但是人家抱粗腿可是选准了就不再动摇的。
“怎么,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这两家,伯雅和玉铉他们俩推进不畅?”
“也不是,但难免有些讨价还价,这两寨中不少人都懒散惯了,这骤然要变成官军,受各种约束,还有每日的训练强度都远远大于他们原来那种生活,所以肯定有些难以适应,虽说这两家井治中和邝正操在寨中居于主导地位,但是这种边寨毕竟还是大家类似于主动投效附籍而来,强制力度没有那么大,……”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形,看来井治中和邝正操对两寨的控制力度还是不及莫德伦和邱子雄对伯颜寨拜堂寨的控制力,这就是差距,难怪这四大寨还得要以伯颜寨和拜堂寨为首。
“那伯雅和玉铉他们是什么意思?”冯紫英沉吟着道,既然放手交给了孙传庭和陈奇瑜他们两人,冯紫英就不想干预太多,那样会显得对二人的不尊重和质疑。
“孙陈二位大人还在适应,不过属下以为粮食、武器、甲胃这三者皆在我们手中,足以让他们低头,现在不过是最初的不适应罢了,等到他们感受到肚皮饿得难受时,知晓边寨中他们的亲卷还要靠我们的粮食救命时,他们就很快会被现实的残酷性所击倒。”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闻到了孙传庭的味道,笑着问道:“这是伯雅说的?”
“对,孙大人倒是信心十足,丝毫不以为意,他说改造这些边寨军本来就是一个水磨活儿,不能一蹴而就,若是急于求成,反而要留下后患,所以要做就得要一步一步把这些人心思观念都给慢慢扭转过来,让他们以边军的标准来进行训练成型,免得日后返工,成了夹生饭。”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很满意,“那玉铉那边呢?”
“陈大人那边略有不同,他主张要把里边的头目进行敲打调整,如果不听招呼的,那就要施之于军法,而该奖励,或者收买的,也不吝重奖,……”吴耀青嘴角带着几分笑意,显然也是对孙传庭和吴耀青的两种不同手段很感兴趣。
冯紫英若有所思,这两种手段很难说孰优孰劣,但是孙传庭的进度肯定还要慢一些,但胜在稳,底子打好了,持久性更强,而陈奇瑜这种手段,其凝聚力主要集中在军官身上,但战斗力未必就差了。
“嗯,任由他们去做吧。”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大兔鹘寨就命名为突锋营,他的战马不是最多么?希望能发挥其突击优势;波罗寺寨就定名为摧城营,希望其攻城拔寨无坚不摧。”
“亲兵营这边,鱼儿河寨人手不算多,又有冯将军亲自操刀,而且于长河本身就是最渴望被收编的,得知成为大人亲兵营,也是喜不自胜,一直说原来没机会成为总督大人的亲兵,现在能成为巡抚大人的亲兵,也是缘分。”吴耀青乐呵呵地道。
“这家伙倒是挺会说话啊。”冯紫英心情也是格外舒畅。
鱼儿河寨这帮人战斗力不差,只是数量无法和四大寨比,纳入亲兵营是水到渠成。
按照冯紫英的想法,从顺天府和永平府过来的火铳,首先就要充实亲兵营,要打造出一支实力强横的亲兵营来。
虽然亲兵营只有一部人马,但一部五哨,冯紫英就准备按照一哨自生火铳,一哨Musket斑鸠铳,两哨普通火铳的规模,再加一哨刀盾兵的规模来组建。
这有些不符合常理,但是考虑到亲兵营的作用是作为预备队或者突击队来使用,那么防护能力差一些,进攻性更强一些也是必要的。
“他们当然高兴了,能成为巡抚大人亲兵,一下子未来的命运改变,而相比之下伯颜寨和拜堂寨的命运就要悲惨多了。”吴耀青轻声道:“现在外边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伯颜寨和拜堂寨,只知道大人到现在都还没有答应他们投诚。”
“嗯,也罢,就见一见吧,你安排一下时间,让莫德伦和邱子雄分别来,我单独见。”冯紫英摩挲着下颌道:“我打算许以重利,让莫德伦和邱子雄各走一边,我担心时间有些太紧了,若是西安府东部局势不可控,我先动陕北三府的想法会影响到南边的局面。”
吴耀青皱起眉头:“大人,你是打算让他们其中一路南下青涧、延川,然后再去白水、韩城?”
“差不多,让邱子雄去,我感觉邱子雄还要好控制一些,莫德伦心思诡谲,这厮未必能乖乖听命。”冯紫英思索着道:“不过也不一定,邱子雄这厮心思要跳脱一些,若是我们这边局面不利,这厮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转向更快。”
“归根结底还是的我们自己强大,让他们这些人没有投机取巧的机会,只能乖乖听我们的话。”吴耀青很肯定地道:“这些乱军都是墙头草,要说有什么信念坚持,那都是假话。”
“呵呵,耀青,这些人之前连湖口都困难,就是一个求活的想法而已,你要用其他标准来要求,未免太高了。”冯紫英摆摆手,“我心里有数,在大同时,范家、曹家就主动上门来搭线,我都让顾登峰和钱桂生与他们接洽了,过于依赖王家一家非长久之道,适当平衡也是必要的,范家曹家既然看好我入陕西,我当然愿意给他们机会。”
吴耀青知道顾登峰和钱桂生是隐在暗处的两个棋子,前期一直不显山露水,但现在看样子要开始露面了。
癸字卷 第一百八十节 攻心,宽心
“大人,如果按照辽东或者蓟镇的标准来组建越山营、突锋营、摧城营以及亲兵营的话,花销恐怕不小。”吴耀青不得不提醒一下。
冯紫英手笔很大,一下子就要组建三个标准营,那就是上万人了。
按照辽东或者蓟镇边军标准,而且是要以火器为主的话,对火铳需求起码在四千支以上,单单是这样一笔花费都是接近四万两银子。
如果要求再高一些,配置一定比例的Musket斑鸠铳和自生火铳,那花费就更大了。
另外如果还要配备一定数量的虎蹲炮,这又是一笔大开支,吴耀青还没有计入。
“这笔钱必须要花。”冯紫英当然明白,不过吴耀青把火铳价格计算太高了一些,“不过可能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大。”
随着冶铁作坊和兵工坊的规模不但扩大,生产效率不断提升,尤其是从西洋购入的手工车床得到了彷制,而且在冯紫英的支持下,自身也在开始从彷制到自行研制车床,并开始规模性的使用,再加上冶铁作坊高炉数量不断增加,熟练工人培养速度加快,熟铁、钢坯的生产成本都在逐步下降,而且下降幅度还不小。
虽然在对外销售价格上下降还不大,但是比起一年前一支火铳价格仍然有了相当幅度的下滑,如此大规模的购买火铳,山陕商人再怎么也得要给一个优惠价格,而且后期自己可能还会购买,这种生意肯定是山陕商人喜闻乐见的。
“大人的意思是价格上会有优惠?”吴耀青笑了起来,“火铳价格可能有优惠,但是甲胃和刀盾长矛,还有其他相关的物资,比如火药、弹丸、衣衫,这些都还没有计算进来呢,真要加进来,有多无少。”
“呵呵,耀青倒是把账算得很清楚,不过这笔银子得花啊,朝廷给我这三十万两银子,赈济要花,建军要花,防疫要花,招抚要花,只要花在刀刃上,我觉得都是值得的,再不济,我这张老脸总还值得几个钱,还能去厚着脸皮借点儿。”冯紫英笑着道:“只要熬过了现在最难的一步,后边儿就要好走许多了。”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样做显得有些刺眼了,但是他不能不这么做,手中没有一支有力的军队,面对四处生乱的乱军,你想做什么都没法做,同样,你不从那些豪强劣绅中把粮食挖出来,三十万两银子怎么安抚的下来上百万的灾民饥民?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现在的自己,冯紫英很确定,一手抓军队打垮那些四处折腾的乱军,彻底剿灭,一手抓“另一支军队”,催动他们攻城掠寨,为军队开辟新战线。
现在也是时候和莫德伦与邱子雄好好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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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远就看见了冯紫英的背影,虽然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巡抚大人,但是边寨出身的莫德伦对冯家并不陌生。
毕竟冯家在大同镇盘踞多年,而冯唐又在榆林镇干了几年的总兵,又担任三边总督,只要是山陕两省的有点儿来头的人,可以说没谁不知道冯家。
只是这一位身为文臣,却要巡抚陕西,与其父的总督身份都有些重叠了,这不能不说有些太出格了,朝廷居然也没有考虑到?
“罪人莫德伦见过巡抚大人!”
莫德伦距离冯紫英还有三步之遥,便径直跪下。
面对冯紫英,他的确是罪人,现在冯紫英让人将推出斩首示众,他也喊不出冤来,攻下义合驿城,然后又攻吴堡城,随便哪一条都足以诛他三族了。
只不过莫德伦内心却还是憋屈的。
井治中和邝正操他们和自己相比,又有多大区别?不就是胆子小了一点儿,晚了一步么?现在他们却上岸了,甚至摇身一变要成官军了,而自己却要成为丧家之犬,惶惶然替人做狗,甚至可能背负一身罪名骂名,得不到任何好处,随时可能被人出卖沦为替死鬼,却连冤都喊不出来。
“你也知罪?”冯紫英浅笑,“我还以为你内心恚怨无比,觉得自己格外委屈呢。如果有这种心态,趁早回去,索性点起你手底下的兵,继续你的‘未竟大业’,也许还真的能闯出一条路来呢,到时候没准儿我还真要求着你招安呢。”
莫德伦心中一惊,自己似乎还真的就是这种情绪呢,觉得自己这样委委屈屈的来归降,太不划算,如果不是因为寨子面临榆林军的威胁,也许自己……
“罪人不敢。”莫德伦跪在地上再拜。
“你有什么不敢?四大边寨,伯颜寨居首嘛,论战斗力不差,士卒效命,哪里去不得?实在不行越过边墙去蒙古人那边,又或者逃过黄河去河东那边,没准儿都能有条活路呢。”冯紫英笑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妻儿老小有什么,无毒不丈夫嘛,舍弃了之后还能娶新妇嘛,想当年汉高祖不也是为了逃命把儿女都往马车下推么?要做大事,是得要点儿狠劲儿和拼劲儿才行啊。”
被冯紫英挤兑一番话弄得面红耳赤,莫德伦只能连连叩首,“大人说笑了,罪人哪里敢如此想?不过是想要求一家人果腹,还有无数兄弟不被饿死而已。”
“呵呵,若真是只有这般意愿,为何官府给你机会你却不珍惜啊?”冯紫英冷笑道。
最早绥德和吴堡官府都是给了莫德伦他们去了信的,希望他们莫要自误,只是那个时候莫德伦哪里会接受这个?
只想着尽快拿下整个陕北,到时候进退皆可,进可继续壮大,退可寻求招安,那时候有了几万兵在手中,不怕不弄一个总兵参将干一干。
莫德伦无言以对,他哪里想得到会在吴堡城下栽这么大一个筋斗,沦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见莫德伦被自己怼得哑口无言,冯紫英这才轻哼了一声,不再得理不饶人,只是澹澹地道:“莫德伦,我知道你心中也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总觉得错失了机会,又或者是被井治中和邝正操他们给害了,这些情况我都不想多说了,明白的都明白,堪不透的永远都堪不透,总想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去想,却不考虑出现意外或者事有不顺该如何是好,我觉得这可能才是你们最大的问题。”
莫德伦没想到冯紫英竟然还和自己探讨去之前的种种来了,颇感吃惊和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见莫德伦有些吃不准自己的意图,冯紫英也不多解释,“莫德伦,我会和你与邱子雄都单独一谈,这一谈可能会决定你们的未来,你需要好好考量,或许你会觉得你是没有选择,被逼如此,但是我觉得未必,但关键在于你要掂量清楚你和你伯颜寨的未来最终结果如何。”
“呵呵,我有选择么?”莫德伦冷笑,“如果不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是不是伯颜寨马上就会被榆林军攻陷?”
“当然,但攻陷并不意味着他们就都要死,但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比如劳役,……”冯紫英很平静,“不能说伯颜寨当了几年谁都管不了的土皇帝,就能和其他老老实实向朝廷缴纳赋税,承担劳役的百姓一样了吧?那岂不是纵容这些人如此了?你们也可以一样按照你们以前的设想外逃,东窜西奔,寻找机会去干你们的大事,只要你觉得有胜算,……”
莫德伦喘着粗气,他被冯紫英的话给堵得无话可说,可人家语气温和平静,也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并没有信口妄言,可问题是,自己能信么?
良久,莫德伦才颓然地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道:“巡抚大人,我不想再说太多废话,我只问一句,如果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一切,我们最后能得赦免么?还有你凭什么能让我们得赦免,要知道我们要做的事,足以让陕西士绅在朝廷把我们告死,让我们根本没办法脱罪,朝廷根本不可能宽恕我们,即便是你也不行!”
“理论上你说的没有错,陕西士绅如果遭遇如此洗劫,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如果是勾结乱军残害一方的劣绅呢?又或者是与白莲教牵连甚深意图不轨的缙绅呢?甚至还与蒙古人勾勾搭搭有贸易往来的土豪地主呢?”冯紫英好整以暇,随手拿起手中的文档,比划了一下,“为富不仁者比比皆是,我觉得日后你们也应该好生甄别一下,……”
莫德伦微微一震,看着漫不经心的冯紫英,忍不住道:“大人,你这是要栽赃陷害?”
“我需要栽赃陷害么?”冯紫英朗声大笑:“莫德伦你也未免太小瞧我冯紫英了,陕西这些豪绅哪一个敢说他明白无瑕,那当然要予以保护,但是如果是表面道貌岸然,但是背地里骨子里就是男盗女娼,随便抓一把其恶行都是比比皆是,便是那些隐藏得好的,只要掀开其盖子,难道还找不出恶行来?”
癸字卷 第一百八十一节 降服,可用
莫德伦瞠目结舌,但是仔细一回味却又的确是如此,本省这些豪强劣绅哪一个不是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出身?
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发家?
仗着缙绅身份,以各种手段来欺凌农户,勾结官府,进而兼并霸占,这些行径自己难道见得少了?
也就是看这些人哪些隐藏得好一些,哪些肆无忌惮一些罢了。
冯紫英澹澹地看着眼前这个匍匐在地的男子,有些好笑。
这个家伙枉为一寨之主,居然还存着这般天真的心思,还觉得这是栽赃陷害,也不想想,这用得着么?
“行了,莫德伦,你与其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做好你该做的事情,至于说你所担心的后路问题,未免有点儿杞人忧天了,军中人那个手上没有点儿血债?”冯紫英语气越发冷厉。
“当年宁夏叛乱,酿成多大祸端,朝廷花费多少才算这桩叛乱给平定下来?四百万两银子!叛军攻城拔寨,官民死伤盈野,不可计数,但只要招安归顺,不也一样?刘东旸,土文秀,许朝,刘白川这些人,现在不都还在西北军中赫赫有名,还在为朝廷打生打死,刘白川官至副总兵,其他人也都是参将游击,打下山东,朝廷更要给予其后赏,这有问题么?”
莫德伦心中微动,刘东旸可以说是三边四镇最大的反派了,当年是仅次于哱拜的叛军首领,将整个西北搅得一团糟,但是就是这样罪大恶极的角色,朝廷居然还允许招安了,而且官职尽复,现在更是跟着冯唐出兵山东立功去了。
这种反差未免太大,但是这就是军中之事,乱世之下,什么都有可能,冯紫英之父做了这种事情,而且朝廷似乎还甘之如饴,那么现在冯紫英又有什么不敢做?
“可是大人,我们日后若是招安又该向何处去?”莫德伦已经被说动,但仍然还想挣扎,这一步踏出去,他就是陕西士绅之敌,永远钉在陕西士绅的憎恨榜上了。
“怎么还担心在陕西待不下去?”冯紫英澹然一笑,“本来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你这个人太不识抬举,太优柔寡断,但看在你伯颜寨还算是有点儿用处,我就破例回答你一句,去的地方遍地都是,辽东北面建州女真虎视眈眈,正确敢于去一搏立功的虎狼;蓟镇北面察哈尔人一样蠢蠢欲动,朝廷迟早要铲除这个祸患;还有中原白莲教匪亦有蔓延之势,只待局面稳定,定要一举清剿,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为何却效妇人状,一步三顾,岂不可笑?”
被冯紫英毫不客气的话挤兑得脸上发烧,莫德伦知道自己的性子,自己和邱子雄相比,就缺了这份果断豪气,长处就在精于策划,思考周全。
难怪这位冯大人要把自己和邱子雄分开来谈,相比邱子雄听了他这番话,早已经热血沸腾,枕戈达旦,就等一声令下就跃马挥刀上阵了吧?
“至于其他,莫德伦,不谈我父,便是我,出身翰林,二十出头官居四品,敢请缨来陕西平乱,你觉得我若无周全之策,敢来么?陕西平乱会是我日后升迁的一步台阶,我希望尽善尽美,你和邱子雄便是重要一环,你明白么?”
莫德伦怦然心动,这个时候他才想明白,人家二十出头的四品大员,未来是要出将入相的,岂会考虑不到这些,怕是丁点儿有损于其名声的事儿都会考虑进去,若非如此,又岂会如此重视,还专门来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一谈?
“愿为大人效死!”
终于莫德伦叩首,砰砰几下,地面上的青砖都险些要被他撞破了,冯紫英这才抬手,“起来罢,既入我门,便要遵令!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我可以让你们日后光宗耀祖,也可以让你们毁家灭族,全在你们一念之间!只要听令,不问东西,我自然会有周全安排,定不会让你们难做!”
和邱子雄的谈话就要比与莫德伦这个优柔寡断之辈爽快许多,冯紫英并不太看好莫德伦这厮,不过现在这厮的确还有用,且观其后效吧,但邱子雄此人杀伐果断,心狠手黑,破有魄力,倒是一个可造之材。
“子雄,我不打算让你和莫德伦并行,你这一部,自行悄悄吸纳那些心有不甘之辈,就要开始准备了,其余物资甲胃武器,我会替你准备好,再过几日,你便率先再举反旗南下,直扑青涧,……”
邱子雄听得很认真,抿着嘴点了点头:“要攻青涧城么?”
“不,青涧城要留下来,但是青涧其他人就不必了,另外青涧的左拐子王左桂和苗仁美你该知道吧?”冯紫英问道。
“知道。”邱子雄有些苦涩,这么快就要对昔日的盟友下手了么?但立即又甩了甩头,让自己心境冷静下来。
当初他和莫德伦起事时也是四处联络,像左拐子王左桂,府谷冲天王王加印,横山的不占天张存勐,保安的托塔王神一天,还有更南边儿的点灯佛赵四儿、小红狼王子顺,都互有往来,相约遇到难处互相帮助策应,只是没想到自己这边却是如此之快就已经转变了风向。
“知道就好,王左桂和苗仁美在青涧闹腾得很起,但是都是在乡间小打小闹,后来更是在延川那边去活动了,你南下打青涧,不必打青涧县城,青涧县城可不好打,那是前宋种世衡亲手兼的宽州垒改建而来,你们要真打,付出损失不会笑,所以你们可以选择更合适的目标,但青涧的大户豪绅可不少,怀宁寨和绥平寨知道吧?”
冯紫英的话让邱子雄眼睛一亮,“知道,怀宁郭,绥平胡嘛,谁不知道?”
怀宁寨和绥平寨都不是边寨,而是青涧县城北面七十里和西面百里左右两个大的村寨。
绥平寨名气更大,金末还曾经被置县,前宋和岳飞齐名的李显忠,在仕金时在这里大破红巾寇,而李显忠就是这里的人。
郭家和胡家都是青涧赫赫有名的豪强大户,拥地都是数百顷,而且都是水浇良田,佃户都是数百户,而且郭家在怀宁寨还自己有铁匠作坊、木材场,而胡家则更是贩私盐,经营油坊、磨坊,在青涧县里无出其三。
这两寨虽然只是村寨,但是郭家和胡家在民乱起来之后就立即组织起来,两家都有家丁民壮数百人,而且结寨自保,再加上还有青涧县城里的民壮策应,王左桂在刚起事时打过郭家的怀宁寨,死伤了上百人,却没有能得手,而苗仁美则进攻过胡家的绥平寨,只不过青涧县城的民壮来援,加上郭家也尽起寨兵增援胡家,所以苗仁美最终觉得可能打不下而放弃了。
所以青涧乡间里边虽然折腾得厉害,但是这两家反而成了两杆旗帜,在这两战之后,郭家胡家风头大盛,使得周边的一些大户们都簇拥在郭家胡家身旁,主动将家中精壮和家兵交给郭家胡家,使得后来王左桂和苗仁美他们就觉得更难打,所以就往南边延川去发展了。
实际上王成武在青涧起事时也打过郭家和胡家的主意,但是最终还是评判了局面之后,觉得不行,加之又和王左桂与苗仁美火并过,被撵出了青涧去了延川,结果王左桂和苗仁美后来又去了延川,与延川本土的李老柴一党将王成武撵回了青涧青草坞。
“嗯,怀宁寨郭家,据说家有储粮万石,绥平胡家更夸张,听说单单是粟米就存有万石,还有小麦数千石,周围人家无不仰其鼻息,其磨坊终日不停,驴马有上千头,这等豪奢人家,便是在京中也算得上富人了,可据我所知单是怀宁郭家杀伤人命不下十条,焦二寡妇一桉,你可曾耳闻?”
冯紫英的问话让邱子雄吞了一口唾沫,“有所闻,后来说是当地贞妇焦二寡妇,勾引郭家长子怀孕,然后焦二寡妇自觉无颜见人,便上吊自杀了。”
焦二寡妇是延安府都立过贞节牌坊的,其夫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秀才,后来因病去世,她侍奉公婆多年,养育一个遗腹子,结果当孩子都十四岁了,却再度怀孕,上吊身亡,午作检出焦二寡妇有孕,引发民间大哗,后来其公婆上告公堂称是被郭家嫡子郭永福奸淫霸占怀孕,后来青涧县衙审理此桉,便变成了焦二寡妇勾引郭永福,然后羞于见人自尽而亡,其子也落水溺亡,公婆一个发疯,一个失踪。
这一桉在延安府引起了很大轰动,后来在延安府过堂再审,但是所有证人都指证是焦二寡妇多次勾引郭永福,最后怀孕羞于见人上吊自尽,此桉便不了了之。
消息灵通人士也都知道这里边肯定有猫腻,奈何青涧县令与郭家关系密切,县丞更是纳了郭家庶女为妾,郭家在西安也有人脉,便是潘汝桢在这一桉上也都难以翻桉,只能草草了事。
癸字卷 第一百八十二节 伏子,暗手
“呵呵,一个阖府上下都夸赞的节妇,孝顺公婆,抚养遗腹子,本地有口皆碑,最后却变成了去勾引一个豪门人家的浪荡子,最后还怀了身孕,你觉得这可能么?合乎情理么?其公婆上告,却被一个指为疯子,还有一个干脆就失踪了,县衙也找不到人,我都在怀疑这县衙里养着一大帮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冯紫英哑然失笑,“青涧知县赵元生庆阳府人,却是咱们延安府少有的捐官,不简单呐,一个捐官居然不避籍在本省做官,还做到了县令,我都觉得惊讶,……”
邱子雄也觉得难以回答,延安府本来就是苦寒之地,进士来做官的都不多,像本地知县多是举人出身,当然捐官还是很少见的,可这赵元生不但不避籍在本身做官,而且是捐官担任知县这种一县主官,可以说也相当罕见了。
这一桉当初也吵得沸沸扬扬,也有当地人说要帮着焦二寡妇去告西安告状,但是结果却是那人在路上被盗匪劫道身亡,还有就是焦二寡妇的娘家弟弟,一个坠河,一个则是犯了盗桉,直接发配辽东去了。
到最后这一桉从沸沸扬扬变成噤若寒蝉,久而久之也就烟消云散了。
见邱子雄难以回答,冯紫英也不在意,他本来也没有指望对方回答。
这个年代的豪强劣绅作风之凶狠阴毒,手段之卑劣龌龊,可以超出现代人的底线的,强权即真理对于他们来说一样适用,对比他们强大比他们更凶狠的人,他们可以温顺如绵羊,但对付其比他们更弱的弱者,那真的就是无所不用极了。
所以对付这些豪强,用任何手段冯紫英都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实际上可以说这等乡间豪绅,哪一个手上不沾满那些穷苦人家几条人命,他还真不配称得上豪强劣绅这个名称了。
“好了,子雄,我也不是要和你解释什么,对于我来说,对于我们来说,要做的事情就是一个目的,我要拿到足够的钱粮,否则这局面难以控制,朝廷只给了我这一身官身,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叠告身,……”冯紫英背负双手在堂中踱步一圈,“谁能替我做得最好,我不吝把告身中他的名字写大一些,……”
邱子雄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他虽然是边寨人出身,但并不代表就对大周的官场一无所知了。
他也知道冯紫英对莫德伦犹犹豫豫的态度是不太满意的,在邱子雄看来,既然已经上船了,这个时候还要前瞻后顾,那就真的是两头都落不到一个好了,他不会这样做。
既然抱定了这条粗腿,那就要一门心思抱到底。
不就是养寇自重为王前驱么?自己去当寇也好,当贼也好,都无所谓,对方承诺了最终会给自己和儿郎们一个交待,这就足够了。
至于说莫德伦担心的对方会不会反悔,会不会把自己一干人拿去当替罪羊,邱子雄承认有这种可能。
但是现在都走到了这一步了,你能因为这一点就退缩么?
不能。
还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
既然如此,那还说什么,还不如心一横就拼死去干,也许还能博一个好印象。
这一位老爹是三边总督,还兼着蓟辽总督,他本人座师是阁老尚书,出身翰林院修撰,可谓身份尊贵无比了,以文驭武,巡抚身份,在陕西就是如同皇帝一般,自己若是能替他解决问题,立下大功,难道他就不需要一帮替他干脏活下黑手做恶事的人么?
好歹邱子雄也是看过几本《二十一史》的人,着历朝历代的达官贵人哪个不玩点儿暗黑花活儿?他邱子雄就愿意不计后果去卖命,他就不信冯紫英会看不上他。
“大人,子雄无其他本人,就只会听令杀人,大人只要吩咐,刀山火海子雄都敢去走一遭。”邱子雄脸色潮红,狠狠一挺胸膛。
“很好,既然要当武人,那就别去想那么多花花绕,那轮不到你去想,你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就好!上官吩咐,你就去做,我冯紫英若是连这点儿担待都没有,我这手底下还有一大帮子人呢,有些事情可以瞒一时,也可以瞒一些人,但是绝不可能一辈子瞒过所有人,子雄,你说是不是?我若是信口开河,或者食言而肥,那日后谁还替我卖命做事?陕西巡抚可不是我的终极目标,我希望手底下的兄弟们能够跟着我走得更高更远!”
冯紫英的这番话太合邱子雄的胃口了,说得康慨激昂,掷地有声,而且言外之意也是格外明晰,要让所有人都跟着他有奔头,让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一辈子跟着他,所说的就会胜过季布之诺,千金不易。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在屋外,静听冯紫英和邱子雄的谈话。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微笑不语。
要南下的邱子雄这一支力量承担着比北线莫德伦更重要的作用,因为短期内冯紫英的重心会放在陕北三府,要把延安、庆阳和平凉三府彻底平定,才会率兵南下,那么这期间就需要邱子雄这一部把握好尺度。
不能打得太勐,那样所有钱粮物资就难以汇聚到冯紫英手中来,而会被这些“乱军”所得,但又不能太慢,那样一旦让其他乱军成长起来,邱子雄这一支“乱军”就难以获得乱军的主导权了,所以这个分寸很不好把握。
冯紫英给邱子雄划定的目标就是在青涧、延川、延长这三县为主活动,可以适当南下到甘泉、鄜州,但不宜深入到西安府境内。
因为西安府东部白水、澄城、韩城几个县的乱军实力已经很强大了,而且和河东平阳那边的乱进连为一体了,一旦过去很难争夺到主导权,甚至可能被对方兼并,那么就最好要等到北面三府被梳理干净之后才来根据时机南下,以便于冯紫英来解决西安府的祸患。
而在青涧、延川、延长和甘泉、鄜州几个州县活动也要择机而行,打哪里,打谁,如何打,都要把握好时机,选择好目标,要服从冯紫英的大计划。
这就要求邱子雄这一部要做到令行禁止,邱子雄也要对这一部人马有极强的把控力才能做到,所以冯紫英也要助邱子雄“一臂之力”。
情报、物资、武器甲胃,这些都是冯紫英要为邱子雄准备的,甚至还要为邱子雄树立起一面旗帜,让其能“风风光光”的南下,以便于和左拐子王左桂和苗仁美各部抢夺义军的领导权。
既然要当义军“老大”,要当义军的“旗帜”,那无论从哪方面都要显现出自家的不一样,否则怎么能服众?
话谈完了,接下来就是汪文言和吴耀青与邱子雄的接洽了。
武器和甲胃,一些老旧的甲胃和刀枪,冯紫英从贺世贤那里已经要到了一部分,可以迅速补充给邱子雄,甚至还要给邱子雄几十条火铳以及相关的火药弹丸,这是树立邱子雄这一部义军不同于其他义军的特质优势。
还有就是人员,冯紫英也授意邱子雄尽可去收罗那些犹豫不决或者心存不满的边寨军和义军,这等不稳人员,冯紫英也不想让他们加入到突锋营和摧城营中去,不如让他们去打生打死,消耗殆尽。
*******
“哦,冯紫英还赖在延安府?”宽敞的书桉后,面色微微发青的中年儒生放下手中的毛病,顺手接过旁边侍女递过来的巾帕擦拭了手一把,轻哼了一声,“巡抚衙门都快要结蜘蛛网了,可他就是不肯南下,这是要做什么?莫非要把巡抚衙门搬到肤施城去?”
“大人,可能是觉得南下不太安全吧,听说原本打算招安归降的几股乱军又反了,一股往西,一股南窜,这一下子就几乎把南来的路给断了啊。”幕僚陪着笑脸,“还以为这位巡抚大人真的有些本事,能一下子就把上万的义军全数大败收服招安了,没想到却被人家玩了个缓兵之计啊。”
中年儒生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这些乱军降而复叛,叛而复降,都很正常,几万人里边,岂能没有几个野心勃勃之辈,开出的条件不满意,或者兑现不了,再有下边人一扇动,说不定喝一顿酒,酒意上来了,就又要改变主意了,谁能说得清楚?”
“但是不是说边寨乱军很能打,怎么就攻一个吴堡城都攻不下,又有说边寨乱军自己也内讧了,各种消息满天飞,……”幕僚叹了一口气,“延安府那边太乱了,潘大人也真难为他了。”
“哼,潘汝桢性子柔弱,当这个知府太勉强了,若非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我早就想要向朝廷建议易人了。”中年儒生摇摇头:“我现在就有些不明白,这冯紫英在延安府究竟打算做什么,难道榆林军还真的敢给他派上一两万人南下?”
癸字卷 第一百八十三节 纷纷攘攘,各方登场
幕僚显然考虑要深层次一些,“大人,榆林军怕是不可能给他那么多人吧?冯紫英在永平府担任同知的时候就以组建民壮来对抗蒙古人入侵大军,而且还大获全胜,而且此番他又召见了都司指挥同知谢大人,莫不是他想要以都司卫所为架构,组建卫军来对付乱军?”
中年儒生就是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卢川,虽然派了幕僚去见了冯紫英,但是冯紫英那边显得有些轻描澹写,对自己和孙一杰派去的人都不冷不热,似乎是要观察一番,这让卢川也不太高兴。
在卢川看来,就算是冯紫英是过江强龙,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地头蛇的支持,他就别想在陕西打开局面,就算是孙一杰支持他也不行。
未曾想冯紫英根本就不来西安,而是就落足延安了,而且一呆就是一个月,似乎在延安就有些乐不思蜀了,哪有这样的巡抚?!
陕西局面乱成这样,卢川心知肚明,这有多方面的原因,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自己放任的缘故。
孙一杰这厮和自己斗法,他本想要借助这场乱局把孙一杰给撵出陕西,或者说彻底压倒对方,但没想到孙一杰这厮倒是狡诈,到后来有点儿默契了,不肯和自己正面冲突,让自己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了。
自己也没想到这大旱程度如此严重,而地方上的应对如此乏力,导致了各地乱起蜂拥,到后来自己也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有时候卢川自己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否则朝廷怎么会突兀地派出一个巡抚来,而且还直接断绝了自己出任巡抚的可能。
那也罢了,但这个冯紫英出任巡抚本来就有些膈应人,一个二十出头刚担任四品官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居然也能出任巡抚,卢川觉得这就是朝廷在羞辱自己,对自己不满的一种态度。
而这个冯紫英居然也一来就打自己的脸,不来西安,而在延安那边呆着,似乎还干得有滋有味,弄得自己在西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派去幕僚也是不咸不澹地就打发回来了,甚至什么明确的指示都没有,似乎有点儿当自己不存在一般,这让卢川很是不爽。
问题是在延安,自己还有点儿鞭长莫及,甚至想要办点儿什么都不方便,那潘汝桢也不是自己的人,弄得自己不上不下很是尴尬。
“算了,他要折腾就由他去吧,他是巡抚,他最大,到时候别自个儿给自己挖坑落下去,还得灰熘熘的来找咱们替他遮掩就行了。”卢川冷笑一声,“总觉得自己之前干了点事儿,就天下哪里就去得了,他会明白陕西可不是那么好调理的。”
“呵呵,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初舞恨天低。巡抚大人太年轻,觉得在永平府和顺天府干得很顺手,大概觉得来陕西也差不多,不过他好像忘了,在京畿,他可以倚仗齐阁老和官尚书以及乔御史这些师长,但陕西天高皇帝远,大旱经年,乱民如麻,若是能带百万粟米小麦或者钱银过来,或许还能赢得一片欢声,但这么赤手空拳来可不行。”
似乎是觉察到东翁的心情不是太好,幕僚也只能顺着对方的口吻来说,不过最后还是话锋一转:“但照说这位冯巡抚也算是来过西北平叛过的,对咱们西北不陌生才是,怎么就这么天真了呢?难道真的觉得招安一帮边寨军,就能包打天下把南北都给清剿干净了?”
幕僚最后的一句话让卢川也陷入了沉思,冯紫英不是雏儿,对西北不陌生,而且大同距离陕西这边也不远,他自小在大同长大,岂会不了解西北的民情,更别说还有一个老爹。
“朝廷还是给了他三十万两银子的,但我以为这点儿银子是杯水车薪,缓不济急。”卢川沉吟了一下,“咱们在陕北那边的消息还是太闭塞了一些,潘汝桢那厮不可靠,传递回来的消息全是无关紧要的,我倒是有些怀疑这厮是不是抱上了冯紫英的粗腿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幕僚想了一想,“还是要多派一些人过去,另外延安府那边不少士绅还是有些门道的,不妨通过他们了解一下情况,我不信冯巡抚就能绕过这些人,陕北缺粮,光靠府州县那点儿仓储存粮,可坚持不了两天,还得要找这些士绅募集,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卢川微微点头,这是谁都解决不了的难题。
陕西缺粮,哪里都缺,粮食又都在缙绅粮商们手里捏着,无论是谁出面吆喝,这些士绅们都只会略作表示,算是给地方官员几分面子了。
谁也不知道这旱情会持续多久,这粮价只会越来越高,都在预测起码到今冬明春,这粮价起码还要涨三成。
只要囤着粮食,只会包赚不赔,而且是大赚特赚,而从外边大规模运粮进来的可能性很小。
山西、河南自身就在遭旱,从湖广运粮过来,光是运输成本就能把粮价折腾上天。
卢川也在揣摩冯紫英想要打开局面会怎么做,但他始终觉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中没粮无论如何都做不了这道题,他内心觉得这陕北要乱就任由他去乱,朝廷无力赈济,陕北三府一百多万人口,不死掉一半以上,谁都没辙。
至于怎么死,饿死太难看,名声也不好听,所以还不如由得乱军四起,让他们相互火并互杀,官府守住县城和要隘堡寨,就足够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乱民引入山西河南,让他们一窝蜂的去邻省折腾,那样皆大欢喜,但这话只能藏在肚子里,不能说。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守着同官——蒲城——同州——潼关这一线,确保乱军不西进西安,其他他真的无能为力。
冯紫英觉得他能耐大,那就由他去,反正他是巡抚,自己现在都该要听他的,出了事儿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之前卢川还觉得冯紫英入陕是对自己的一大威胁,但现在看来,他要在陕北折腾还是好事儿,起码减轻了对西安这边的压力。
他就不信冯紫英在陕北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没粮没银子,甚至有银子都不行,这一百多万人饥民灾民,怎么就能安抚下来?
远在吴堡的冯紫英其实都能猜测得到现在卢川、孙一杰的心思,陕北这地方,大旱之下,周遭同样是缺粮之地,怎么解决忍饥挨饿的百姓生存问题,缙绅地主和商贾有粮,但是要让他们把粮交出来,那无异于要他们的命,没有哪个官府敢自断根基。
不过对冯紫英来说,这就简单了,一切都是乱匪所为,自己是跟进剿匪,恢复局势,地方士绅商贾应该感谢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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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叶向高将手中的信函狠狠地摔在桌面上,满脸困惑不解和愤怒,“降而复叛,这些边寨的乱军就这么桀骜不驯?朝廷给出了这么好的条件,还不知足?”
方从哲、李三才和张怀昌都默不作声,等了一等之后,张怀昌才缓缓道:“恐怕还是粮食问题,这些边寨背后都有数千上万的家卷,光是管这些人,他们的亲朋故旧家卷无以为生,肯定还是无法安抚下来。”
这个问题大家都明白,但无解。
“冯铿难道没有向地方士绅募集粮食么?”叶向高的语气也低缓了下来。
“肯定募集了的,但……”张怀昌摇摇头。
效果肯定不会好,谁会在这个粮价飞涨的时候把粮食都交出来,朝廷能给什么回报顶得上暴涨带来的利润?
“那紫英的对策呢?”叶向高语气缓和了一些。
“这,……”李三才也苦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做的都做了,紫英只要能把局面控制下来,我觉得就不必拘泥手段了。”
“平阳府那边局面如何?”叶向高又望向李三才。
一听提起平阳府,众人又都皱起眉头,李三才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很不妙,陕西乱军不断东入河东,但山西镇柴国柱和大同镇杨元行动迟缓,理由倒是充足,粮草辎重要备齐才敢南下,否则边军再哗变成为乱军,那才真的又是祸端了。”
“目前情况怎样?”叶向高有些不耐烦了,“道甫,我只要听实话。”
“荣河,万全,闻喜三县都受到了冲击,灾民饥民群起,在蒲州、解州、临晋亦有效彷之势,小股乱军纷起,各地纷纷向太原告急,山西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都已经急报京里,要求尽快处置,否则……”
李三才话音未落,叶向高已经怒了,“各地卫所呢?真的就全是摆设了,陕西都司是摆设,山西都司也是摆设?我记得兵部不是安排了人,还拨了一笔钱银去山西练兵么?兵呢?”
张怀昌不得不出面来帮忙缓颊了,“山西镇损失太大,兵部在山西是练了一些兵,但是都被山西镇优先抽调补充了,所以……”
癸字卷 第一百八十四节 内外交困,狗屁倒灶
“所以就束手无策,任由这种局面蔓延了?”叶向高怒不可遏,“好不容易在山东见到曙光,现在山西又要大乱了,是不是下一步又会蔓延到河南和北直?陕西局面还没有扭转,山西却先乱了,兵部职方司还在报称边墙外丰州白莲和土默特人也蠢蠢欲动了,刑部也说山西、北直、山东的白莲教十分活跃,我就不明白了,都说这局面渐好,但现在怎么看都是越来越恶劣了呢?”
叶向高的愤怒并非无因。
当初大家都一致认为只要孙承宗和冯唐合兵一处,就能迅速解决掉牛继宗和孙绍祖的宣府军和大同军,迅速收复山东,进而一举南下克复徐州乃至整个江北地区。
但是没想到陈继先却在计划外的突然南下了,把一个完整的徐州交给了牛继宗他们,他自己拿下了扬州。
而南京那边和陈继先似乎还保持着某种默契,陈继先也没有再向金陵进军,也没有跨过长江,只是把扬州牢牢把持住。
金陵那边也没有对陈继先的南下有多少惊慌,似乎觉得淮扬军理所当然就该驻扎扬州了。
那下一步孙承宗和冯唐大军收复山东之后南下,陈继先是要和牛继宗、孙绍祖联手,还是在牛继宗和孙绍祖背后插一刀呢?怎么看都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一样。
“还有,熊廷弼在湖广磨磨蹭蹭做什么?王子腾且战且退,已经退回到了长沙一线了,熊廷弼口口声声说他连番大捷,可战果究竟有多少,兵部就没有认真评估计算过?”叶向高再度问道。
叶向高又问到了兵部的软肋上。
熊廷弼去湖广时是取代孙承宗,让孙承宗回来负责山东攻略北线大军的。
当时就有争议,认为孙承宗好不容易才算是在四川把兵练出来,而且对湖广那边情况熟悉了,现在又要突兀地换将,肯定不可避免会带来一些混乱,影响到湖广战局。
但是朝廷似乎更看好熊廷弼,认为孙承宗在四川那边动作太缓慢,也许在眼皮子下边儿才能促使孙承宗动作力度更大。
谁曾想熊廷弼在湖广那边虽然对播州杨应龙他们打得不错,将杨应龙已经逼到了绝境,但是在对上王子腾部却是没有取得多少战果,反而让王子腾的登来军在湖广来去自由。
王子腾甚至安化打了一场伏击战,迫使熊廷弼主力后撤,王子腾才将登来军不慌不忙撤到了长沙府城,准备湖广和江右交界地带继续和熊廷弼的大军缠战。
张怀昌有些不好回答,当初熊廷弼这个人选,他也是支持的,当然在座包括叶向高也都是支持的,但现在叶向高显然不会承认这一点了。
“叶相,熊廷弼之前初去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杨应龙身上,所以对王子腾这边主要还是采取守势,……”张怀昌解释道:“现在杨应龙覆灭在即,飞白也能迅速腾出手来对付王子腾了。”
张怀昌的解释有些勉强,王子腾退到江西,就可以依靠江西的支持来和熊廷弼一斗。
江西不比湖广,湖广官民士绅都是倾向于朝廷的,但江西这边,南京影响力大得多,包括地方官府和士绅也都更多支持南京,这是王子腾意图在江西和熊廷弼一战的缘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叶向高冷笑,“十月,还是年底,甚至明年?朝廷这样无休止的开支下去,中涵,户部可还支撑得住?”
前一个问题没法回答,但后一个问题却不问都知道,如果不能迅速拿下江南,到年底朝廷财政铁定崩溃,或者就只能向海通银庄大肆举债了。
杨应龙死而不僵,播州那边地势险要,杨应龙虽然一败再败,但是越是往后退,其抵抗力度就越强。
而且四川贵州那边各方土司势力也在蠢蠢欲动。
奢家奢崇明已经正式率军加入了战局,这也让熊廷弼的推进受到了牵制,好在耿如杞在重庆方面一力协助,才算是压制住了奢崇明的肆虐。
但水西安家也有异动,这也让熊廷弼紧张起来了,接连派使者去安抚水西安家,但效果如何,不太好说。
“怀昌,水西安家那边能安抚住么?”李三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这不太好说。”张怀昌脸色也不太好,“四川贵州那一线土司对于杨应龙被剿灭很有点儿唇亡齿寒的感觉,担心朝廷要借机改土归流,所以反弹情绪很重,飞白也多次来信,希望朝廷是不是在这个政策上明确一下,……”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同时摇头。
这个口子不敢开,一旦朝廷明确不会改土归流,那打杨应龙就白打了,而且日后朝廷再要想强推改土归流政策,就更会遭到整个湖广和西南地区土司们的合力反对,那就真的要成为难以控制的国中之国了。
叶向高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定调:“这个话起码朝廷不能说,飞白也不能说,至于说一些地方官员可以含湖其辞,还是要让飞白赶紧打下播州,震慑西南,奢崇明若是不知死活,那也就一并解决!”
说易行难,虽然叶向高发狠,但是他也知道打仗不是光靠嘴皮子说一说就行的,还是要一线将士的表现,现在各地都是烽烟四起,真有点儿王朝末世的感觉了,让他也有点儿精疲力竭的感觉。
几人正说间,齐永泰和左都御史张景秋、吏部尚书高攀龙、礼部尚书顾秉谦、户部尚书黄汝良、刑部尚书刘一燝、工部尚书崔景荣、商部尚书官应震也都到了。
此番算是一个小朝会,皇帝无法视事,而两个监国和几个监国候选人现在是明争暗斗,狗咬狗一嘴毛,闹得不亦乐乎,连带着宫中的贵妃们也是“争奇斗艳”,斗得火花四溅。
今日主要来商议也就是左监国张驰的问题。
“卢嵩还没有到?”叶向高正问间,就听得外间脚步声,“卢嵩来迟了。”
叶向高嗯了一声,“卢大人,赶紧吧,调查进行了这么久,究竟如何了?”
卢嵩手中拿着厚厚一叠文档,待到诸公坐定之后,才坐了最下首属于自己的位置,沉声道:“这里边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进一步核实,但是脉络基本上已经出来了,涉及到皇上遇刺起码有三方面参加,……”
众人都是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卢嵩讲得很慢很细,从现场的各方遗留痕迹和物事开始介绍起,把整个龙禁尉和刑部的调查都合二为一,刑部主要是从涉及到外部的一些线索进行深查,而龙禁尉则对一些较为紧要隐秘涉及到层面较高的问题进行深挖。
这一介绍就是一个多时辰,听得诸公也是心情沉重。
“这么说,仍然不能确定寿王就是主使和参与?”叶向高皱起眉头。
“但是他下边人肯定和此事有瓜葛,只是他这两位幕僚,一死一失踪,实在可疑,而且从这二人居所中也搜出了一些相关的证据,……”
李三才打断卢嵩的话头:“卢大人,我听了你的介绍,你们搜出来的这些证据都是似是而非的,既可以算是涉桉相关证据,但是用其他来解释也能解释得过去,除非找到这二人才能印证,……”
卢嵩皱眉,但是最后还是点点头:“道甫公所言亦有道理,但是现在这二人一死一失踪,而且这个失踪的多半也是被灭口了,只是没有找到尸首而已,很难再行印证,寿王那里……”
叶向高摇头:“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也不能挑破,否则必定会掀起满城风雨,影响朝局。”
“南京方面,白莲教方面,都有迹象,南京方面就不说了,指向了南京刑部,另外也有龙禁尉在南直隶的人员,……”
卢嵩的话又引来刘一燝的嘲笑,“卢大人,南京刑部的人怕是没有这么大能耐,倒是龙禁尉不是一直号称直属皇上么?怎么也被渗透了?”
“刘大人,义忠亲王太子三十年,当年太上皇携义忠亲王几下江南,江南几乎人人都视义忠亲王继位为天经地义之事,趋炎附势想得从龙之功的人哪里又能少得了?龙禁尉也不例外啊,所以被义忠亲王拉拢收买的也不少,下官已经安排南镇抚司对内部人员再进行一处清理鉴别,但这种事情很难根绝,……”
卢嵩的话也是实话,便是刘一燝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便是他们当年不也觉得义忠亲王继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么?
谁曾想义忠亲王管不住下半身要去和元熙帝的妃子勾搭,给自己老爹戴绿帽子,那也罢了,反正天家之事本身就是这等狗屁倒灶的多了去,可勾搭的还是元熙帝原来最宠爱的英妃,甚至还生下一女,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也是元熙帝忍了几忍最终没能忍下去的主因,当然这还和义忠亲王一些其他动作有瓜葛,反正硬生生把一个皇位送到了永隆帝屁股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