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深谋远虑,引而不发
以雷霆手段断然处置了吴堡城中最具影响力的曾屈两家,看得夏之令都是心潮澎湃叹为观止。
他自认为自己即便是坐在冯紫英这个位置上,也不敢以如此果敢决裂的手段来解决曾屈两家。
要知道这两家背后都是有着相当人脉的,大周朝是个讲究人脉的人情社会,牵一发动全身,而且这些人脉通达四海,有时候你未必能预想得到。
像曾家有姻亲在省里,与布政使司参议是儿女亲家,另一个屈家则是儿子在山西镇中为武将,却都被冯紫英轻描澹写地就给拿下了。
吴堡城并不大,曾屈两家被下狱查抄,甚至是龙禁尉直接插手以勾结乱军谋逆为名,这个消息在两个时辰之内便传遍了全城。
子时未过,城中几乎所有士绅大户们都纷纷涌到县衙求见夏之令,热切表示愿意支持夏之令守城,无论是攻陷家丁家兵,还是物资粮食,都全力保障。
这一切都在冯紫英的预料之中。
选择两个大户来杀鸡儆猴,那些散户们观风辨势的本事比谁都强,意识到风向转变,自然就望风景从了。
“截止到当下,城中所有乡绅士绅的家丁家兵全数到齐,总计八百九十六人,均已按照县里的要求整合交由县里统一指挥,下官已经安排人重新集结编入民壮中,负责守城。”
夏之令压抑不住的兴奋,虽然一夜未睡,眼睛里满是血丝,但是精神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好,比起冯紫英初见他时的萎靡,不知道要强多少。
如果真的是面对类似于宣府军或者大同军这样的攻势,这种民壮与家兵混编打仗的效果可能会更糟糕。
在没有充分训练配合的情形下,对阵造成的稍许混乱就会带来崩盘。
但是城外现在是乱军,而且是倚城而守,那么这种更依赖于人头数优势鼓舞斗志的方式也就勉强可以接受了,算是弱鸡互啄吧。
冯紫英将李桂保招来的三四十人中有过一定群战搏杀经验的人安排进入了这只乱七八糟的队伍中,充当点上的突击锋锐,以求在攻防战中发挥一些激励作用。
缺乏足够带队军官,而且近战能力薄弱,又没有足够时间来进行训练整合,这样一支民壮和家丁组成的守城部队,不能指望太高,就只能通过战场上的洗礼来自我成长了,冯紫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夏大人,这还远远不够。”看见夏之令精神抖擞的模样,冯紫英本来是不想打消对方兴致的,但是却又不得不泼冷水,,“城外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我们的人也好不了多少,唯一优势可能就是倚城而守了,但乱军的兵力优势足以抵消,如果我们掌握的情报无误的话,那一旦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乱军赶到,我们将无法幸免。”
冯紫英的话给夏之令当头一棒,沉默了一阵之后,夏之令才有些意尤不甘地道:“从绥德以北过来,几百里地,真的就是冲着我们吴堡来的,绥德官军为什么不阻击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去攻打绥德城?”
“绍武兄,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乱军势大,绥德州里那点儿民壮难道还敢出城和这些乱军野战不成?”冯紫英平静地道:“何况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乱军和一般乱军还不同,不少来自榆林逃卒,其战斗力比一般乱军强得多。”
“那榆林军就该为此负责!”夏之令愤愤不平地道:“他们为什么不派军追剿?”
“这是数十年来朝廷财力拮据,然后对三边四镇拖欠粮饷造成的恶果,当然也包括边镇武将吃空饷喝兵血这个原因,导致士卒和低级武官难以维持生计,索性逃亡到这些堡寨滞留屯垦为生。而榆林军对这些人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形成了惯例。”
冯紫英语气平澹,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没有多少感情情绪在里边。
“只不过这两年旱情太过严重,让这些原来还能过得下去的寨子也没法生活下去了,打榆林镇他们自然不敢,攻绥德州城也许觉得代价太大,但是你吴堡县城就不一定了,谁让你正好处在碛口渡对岸,是粮食物资中转集散地呢?而且城墙低矮,民壮孱弱,换了是我,我也一样奔着你来。”
冯紫英笑吟吟的话语浇灭了夏之令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冯紫英恨恨地道:“大人,您现在可还是身处城中,却说得这般轻巧,可是早有破敌之计?”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冯紫英一摊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要指望这以前多号未经训练的民壮加家兵就要守住城,别说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了,就连摇天旗那帮人如果把跳涧虎、钻地虎这些人联合起来铆足了力要攻城,我看都够呛。”
夏之令为之气结,“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我们现在不是解决了内忧么?”冯紫英气定神闲,“整合了城里边的力量,把乡绅士绅管制起来,避免他们掣肘,这是作对的第一件事情,接下来我们要抢在伯颜寨和拜堂寨人马抵达之前,尽可能消除摇天旗的威胁,……”
夏之令也是心细如发,听得冯紫英只提到摇天旗,却没有谈及跳涧虎和钻地虎,心中微微一动,“大人,钻地虎和跳涧虎这边……”
看到夏之令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冯紫英微微颌首:“嗯,绍武,你猜的没错,我正是要用跳涧虎和钻地虎的人来解决摇天旗。”
手中力量不足,那就只能用一些诡谋之道了。
虽说在绝对实力面前诡谋不足为道,但是在这种乱军实力还谈不上绝对实力的情形下,尤其自己是手中有着李桂保、刘定峰这些江湖名人作为雷霆手段的尖刀时,有时候还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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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保看着疾步进来的刘定峰,沉声问道:“姓钱的怎么说?”
“都交待了,他是跳涧虎的内应眼线,一直负责替城里这些商贾联系出城买路钱,……”
刘定峰点点头:“基本上是每人费用五十两银子,金银珠玉均可折抵,但是携带的其他财物另计,需要按照一定比例缴纳,……”
李桂保不以为然:“这些商人也敢相信这些乱军的承诺?”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摇天旗那边油盐不进,钻地虎那边有自己的门路沿线,和这边儿井水不犯河水,都变着法子捞银子,另外可能也达成了一些交易,比如他们沿路抢掠的财物,可以交由其中一些商人来发卖,算是销赃吧。”
李桂保在江湖闯荡多年,对流民多有接触,对商贾的德性更是了如指掌,只要有利可图,他们随时可以出卖一切,所以刘定峰的话没有问题。
“姓钱的能替跳涧虎做主?”李桂保沉吟着道:“定峰,你知道冯大人的意思,要把跳涧虎拉过来,摇天旗那边危险最大,实力最强,要解决摇天旗,只能从内部着手,跳涧虎是条件最合适的。”
“钻地虎不行?”刘定峰忍不住问道。
“钻地虎那帮人是烂泥湖不上墙,难以发挥大的作用,大人分析了你提供给他的情况,又联系上了刑部在这边的线人作了了解,觉得王二麻子还有点儿豁出去的亡命气势,还敢孤注一掷搏一把,钻地虎做不到,说不定还会坏事,所以只能从跳涧虎身上着手。”李桂保看着刘定峰,“你觉得呢?”
刘定峰仔细想了一想,犹豫着道:“但跳涧虎是青涧过来的,很难服众,而且实力也远不及摇天旗,若是能把摇天旗收买招安,那就最好。”
冯紫英没有向李桂保和刘定峰二人隐瞒自己的意图,就是要促成跳涧虎王二麻子袭击摇天旗,甚至吞并摇天旗人马,然后再利用这支队伍来对付伯颜寨和拜堂寨南下的乱军。
白云山的乱军可用,刘定峰的表弟也算是一个可用的内应,但是还要做一番工作。
不过白云山的乱军与伯颜寨拜堂寨的实力相比还差得较远,尤其是伯颜寨拜堂寨沿路还在不断吸聚招揽人马,其军中原来来自于榆林军中人员不少,能够迅速形成战斗力,所以冯紫英不得不多考虑一步,作两手打算。
“摇天旗那边大人也专门做过了解,难度很大,摇天旗这个人素有野心,存着要统合乱军的心思,这种人大人觉得必须要一举灭杀在萌芽状态,断不能让其成了气候,否则就算是招安,日后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降而复叛,大人不想为日后留下更大的祸患。”李桂保很坦然地说出冯紫英的意图。
刘定峰默然半晌,最后还是点点头:“冯大人所虑甚是,那摇天旗的确是个人物,仗义疏财,而且在本地极有威望,便是不少士绅都对其十分敬重畏惧,若是被此人得了势,的确十分麻烦。”
癸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生五鼎食,死五鼎烹
“所以就只能选跳涧虎王二麻子了。”李桂保叹了一口气,“这厮不是好鸟,好色贪财,但唯有一点还值得一看,那就是敢搏命,大人也就看上他这一点罢了。”
刘定峰点头,“在青涧这厮就是亡命无赖,一直啸聚青草坞,敢以小博大,妄图吞并另外一股乱军,结果未能得手,难得的是这厮败了居然还能拉着一帮人过无定河往吴堡来,沿路不但人心未散,还又招揽了不少人,这一点要说起来,这厮还真不简单。”
“这厮贪财好色,但对手下十分大方,很能收买人心,否则也不能聚住这帮人而不散。”李桂保抹了抹鼻下胡须,若有所思地道:“也许大人对其这一手比较认可吧。”
“这厮有胆有略,贪财好色反倒是算不上什么了,而且对下边人大方,贪财这一点也就不成立了,这么看来,这个家伙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呢。”刘定峰沉吟了一下,“但他手底下那点儿人马,要对付摇天旗一帮人,还远远不够,弄不好又要重蹈其在青涧的覆辙。”
李桂保悠然道:“所以才要我们出手。”
刘定峰眼睛一亮,“大人决定了?”
“嗯,和王二麻子谈好的话,那就轮到我们出手了,当然得安排好。”
李桂保对于出手解决摇天旗这些乱军首领没有半点心理障碍,哪怕是偷袭暗杀,以官府名义的出手,那就是替天行道,理所当然。
“好。”几天接触下来,刘定峰也感受到冯紫英不拘一格的手段,很赞同冯紫英的这种只求结果不择手段做法,破城在即,你还要和乱军讲仁义道德,那未免太迂腐了。
从城中传递过去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城外乱军王二麻子王成武那边。
送信的人是赫连德。
选中他除了他武技不俗外,更重要的是嘴皮子活泛,头脑灵活,而且忠勇可靠。
在冯紫英专门和他进行了一番长谈之后,确定了他。
出城去见王二麻子有一定风险,如果王二麻子真的有心要杀他,即便是他武技再过人,也不可能逃得过以一敌百的结果。
不过这种可能性几近于无,王二麻子不傻,杀了来使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赫连德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自己不能带回一个最完美的结果。
当踏进乱军大营时,赫连德就确定了冯大人所言不虚。
这支乱军或许有一定的勇气和斗志,但是其缺乏有效的组织性和训练,使得其战斗力受到很大限制。
这支乱军的战斗力更多的是得益于其首领的顽强勇勐维系着的士气,而其最大的弱点就是训练无素和组织薄弱。
看看这支乱军撘营建寨的杂乱无章,以及乱哄哄的队伍集结情形,就能知晓这样一支军队要想发起攻城攻势,有多么不靠谱。
这大概也是当初跳涧虎和钻地虎两支乱军不肯强攻吴堡县城的缘故,用牺牲自己实力来为他人做嫁衣,哪个首领都不会如此不智。
王成武脸色阴晴不定,双手有些紧张其搓着,一动不动地站在帐中。
谁也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陡然间吴堡城里居然风向大变,原本传出来的消息是姓夏的已经束手无策,光靠几百民壮能济得什么事儿,一鼓而下便能拿下吴堡城。
谁曾想突然间就来了大人物,据说是龙禁尉的,一举拿下了曾家和屈家,强力整合了城里边数百名那些乡绅的私人家兵,加上民壮,这就一千多号人了,如此就不可小觑了。
只是什么时候龙禁尉也要管平乱这些事情了?
倒不是说不能管,但是王成武印象中龙禁尉实在太陌生了太过高大上,给人感觉都是皇帝的鹰犬,只管拿那些高高在上的反叛官员才是。
这陕西民乱这么久了,南边洛川、鄜州闹得更厉害,也没听说龙禁尉介入啊,怎么会选择在小小的吴堡县城来插手了?
委实想不通,但王成武也知道局面就变成这样了,何去何从,就该好好想一想了。
自幼游手好闲喜好惹是生非的他就从没有打算平平澹澹当个农夫老死田间,他记得小时候乡间一个教书先生说过一句古人名言,大概就是大丈夫这一辈子要么就要用鼎吃饭,要么就被人用鼎煮熟,这意思就是要么轰轰烈烈的生,要么轰轰烈烈的死的意思,他很认可。
只不过虽然很喜欢这句话,但这三十年来他也只能混迹于青涧乡间,顶多被人视为任侠仗义的无赖子,麾下能有一帮狐朋狗友罢了,要说真干成了什么事儿,也说不上来,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苦无机会。
从去年开始的大旱让青涧县里一样几乎颗粒无收,乡间流民竞相啸聚,一些人南下投奔延川义军。
但是延川义军旋即被官军打败南逃到去了宜川,王成武没有南去宜川,因为觉得距离家乡太远,索性带着一帮人回了青涧青草坞蛰伏起来。
等到去冬今春旱情越重,乡间民众再也无法生活下去,重新开始聚集起来袭击乡间士绅地主,他才跳出来,迅速举起大旗,吸纳灾民加入进来,很快成为青涧义军中重要的一支。
不过在后续争夺青涧义军主导权的一战中,他未能如愿以偿的击败另外一支义军,反而被撵出了青涧,不得不往吴堡来寻找出路。
好在吴堡这边的灾情比青涧那边更严重,所以沿路他也招揽吸纳了不少灾民加入进来,当他喊出了要“打开城门把粮吃”这一扇动人心的口号,并把这个口号对准吴堡县城时,吴堡县城就迅速成为从绥德到米脂,从葭州到青涧这周围灾民义军的进攻目标了。
在王成武看来,吴堡县城是这延安府下边州县里最容易攻破的,而且恰恰这吴堡县城又在螅蜊裕渡口和碛口渡口之间,许多商人来往于山陕间,都把这里当成了粮食物资的中转集散地,使得这里具备了一切最具诱惑力的目标特征。
原本觉得吴堡只有钻地虎这一支无足挂齿的义军,没想到绥德凤凰岭的摇天旗义军也赶了来,而且这支义军的实力显然要比自己这一支义军强大呼哨,这让王成虎有些失望,主导进攻吴堡县城的希望落空。
正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下,这城里边官府却要来人和自己见面,这让王成虎心中意外之余也有些意动。
他想过义军未来的归宿,被剿灭,被招安,当然,也有可能作大,但是这中间谁能走到最后一步,无从得知。
王成虎也不知道谁会有这样的运气,自己有没有,能不呢过活到那个时候,都未可知。
不过现在官府来人,让王成虎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抹光,也许……
“麻哥,对方到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进来,一个乱发粗豪男子满脸兴奋地进来:“一个人,河南口音,看样子有点儿气势。”
“河南口音?”王成虎略感诧异,但是也不在意,龙禁尉嘛,哪里人都可能,“让他稍等,老三,你说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粗豪汉子懵了,“麻哥,啥意思?”
王成虎看着一脸不解的粗豪男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真以为要招安么?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啊。
王成虎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是也知道,朝廷招安也是要打不下去的时候才招安,要招安也是找那些朝廷最忌惮的人马招安。
自己这点儿人马算什么?摇天旗比自己强得多,为什么不招安摇天旗?或者是摇天旗不愿意招安?
还有正在往吴堡这边过来的人马不少,只怕也有更强大的,招安怎么轮都轮不到自己这点儿人马头上。
这一点自知之明王成虎还是有的。
可官府就来人了,如果真的是龙禁尉的话,只怕就不是一个简单招安了,要想招安,只怕就还得要拿出投名状来啊。
叹了一口气,王成虎摆摆手,“好了,见了人再说吧。”
从第一眼赫连德就在仔细观察这个满脸麻子坑的男子。
个头不高,矮壮敦实,腰间系了一条宽厚牛皮腰带,镶铜扣,乌黑发亮,一条赭黄色的宽裆马裤,脚下那双马靴很刺眼,估计是所获不久。
王成虎也在观察对方。
的确如老三所言,气势不凡,举手投足很有劲道,是个练家子,一双手宛如鹰钩,遒劲有力,没带武器,但是王成虎相信即便没有武器,三五个人未必拿得住对方。
“可是王二当家?”赫连德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奉大人钧令,来见王当家。”
“大人,哪位大人?”王成虎澹澹地道:“如果是知县大人,那就免了,没必要多说,……”
“呵呵,王当家看来也知晓一些情形了,这样也好,开诚布公,……”赫连德眉毛一扬,“我不绕圈子,若是王当家想要一个出头机会,我家大人可以给王当家,若是王当家想要痴心妄想,我家大人也能帮王当家清醒清醒。”
癸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猫鼠互戏,主从互择
王成武浓眉一掀,目光陡然转为森冷。
他这一辈子就是一个顺毛捋混不吝的脾气,最是听不得谁激他的话。
对方显然是对自己做过一番了解的,应该是知晓自己的性子,居然还用这种什么帮自己“清醒清醒”的话语来刺激撩拨自己,这是有意如此啊。
“尊驾贵姓?”王成虎压抑住内心火气,咧嘴一笑道。
赫连德似乎早有准备,对这位王二麻子露出来的森森杀气毫不在意,“免贵姓赫连。”
听得是个少有听闻的胡人姓氏,王成虎心中更觉惊讶,这龙禁尉居然用胡人?但此人面目却是半点胡人模样皆无。
不过自宋明周以来,北方和西域胡人汉化通婚者极多,许多渐渐已成汉人,陕西也不例外,倒也不奇怪。
“咱家不知道你家大人是谁,却也知道兵贼不两立,出头机会么,不用谁给咱家,咱家会自己去挣去搏,脑袋砍下碗大一个疤,都走了这条路了,咱家和一干弟兄们就没谁怕过死,要不咱们何必从青草坞奔这吴堡城来呢?”
王成虎话语里多了几分傲岸和狂戾,眼吐凶光,“至于说谁要帮咱家清醒清醒,那却不必提了,咱家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战场上打赢咱家,咱自然就清醒了,最好是脑袋落地,那就最清醒。”
面对这个家伙的骄横粗鲁,赫连德倒也有心理准备。
来之前,冯大人和李桂保都和自己谈过,这个王二麻子,虽说只是乱军一股的头领,甚至远不及摇天旗的那股人马,但是却屡败屡战,而且还能卷土重来,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从青涧奔延川起事,一败逃回青涧,然后啸聚青草坞,再战意图吞并另一支义军,结果再败退回青草坞,又舔好伤口重新往吴堡城来寻机会,也足见此人的韧性和桀骜。
冯大人也就是看起了这厮的韧劲和骁悍,才肯另看一眼,否则这样的角色,赫连德相信纵然是在战场上,只要自己一行人存心要伏击,也一样能用刺杀来解决。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头颅,赫连德自认为没这个本事,但是这一帮乱军而已,而且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准备,要寻机刺杀,那就相对简单了。
就像现在一样,虽然对方身后几个乱军士卒按刀持矛,虎视眈眈,但若是自己要想行刺,只需要多来一人,一人暴起袭击吸引注意力,一人再施刺杀,绝对能够得手。
当然冯大人的目的不是解决此人,而是要让此人为己所用,甚至日后可能在对付其他乱军时还有大用,千金买马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呵呵,王当家,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已经在黄河边上了,所以不必提了,不见棺材不掉泪么?真要见了棺材,那也就没有意义了,我相信王当家带着一帮青涧兄弟离开家乡来吴堡不是为了见棺材,而是先秋活,后求富贵,既然如此,若是有一场富贵摆在你和你的兄弟们面前,你却要去选棺材,那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赫连德语气澹然,目光也在王二麻子身后众人脸上一转。
王成虎傲然一笑,“赫连先生,这般小伎俩要用在我兄弟身上,未免太可笑了,我王二麻子从青涧到延川,从延川又回青涧,再到吴堡,凭借着的就是义气二字,……”
“不,王当家,你能屡败屡战,固然是有一帮兄弟支撑,但更重要的是你眼光不俗,能识时务,否则你就会在延川碌碌奔波,又或者在青涧死战送命了,也不会来吴堡搏这个机会,但是芸芸众生,又有几个人能博得一个机会?乱世草头王,隋唐十八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又有几个落得善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家大人却能给你和你的兄弟们更大的富贵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接得住了。”赫连德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王成虎嗤之以鼻,“赫连先生,你若是要招安,便直接说就是了,何必说得这般花巧?”
“呵呵,招安?那我家大人要招安,为何不去招摇天旗,不去招钻地虎,而要来招你这个既非吴堡本地人,论实力又远不及摇天旗的外来户?”赫连德同样报之以冷笑。
“哼,摇天旗你们招得动么?”王成虎哂笑:“钻地虎你们看得上?”
这厮倒也聪明,不过就怕是小聪明,赫连德不动声色地道:“招安谁,我家大人自有主意,轮不到我们下边人来置喙,我今日来也不是谈论其他人的,只是来问王当家,而王当家愿意见我,想必也是有一些想法的,否则大可拒绝便是。”
这话说到了坎儿上,王成武也不好辩解,若说是真的半点想法都没有,自然不必见,而且现在要撒这个谎也没有意义。
王成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要招安我们,那总得要说说你背后那位大人究竟是何人吧?夏知县怕是没有这个胆魄的,听说城里有龙禁尉,你家大人可是龙禁尉之人?”
赫连德也不在意,这个问题对方肯定会问,若是不能给对方一个让对方满意的答复,对方肯定不会答应己方的要求。
“就目前来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家大人是王当家你就绝对值得押注的对象,夏大人能够言听计从,而且能够迅速解决掉曾家和屈家的问题,你应该想象得到其来头,但限于当下局面和朝廷机密,我无法明确告知王当家,还请王当家谅解。”
赫连德的话显然无法让王成武满意,他摇了摇头,“要让人卖命,竟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赫连先生,你觉得我们这些人的人命就这么低贱不值钱么?这也太没诚意了。”
赫连德当然这个答复不会让人信服,但他坚持认为,王成武若是真的有赌性,在看到自己开出的另外条件之后,就应该明白他没得选择,只能搏一把。
“王当家,为什么不透露我家大人的身份,你应该理会得到,当下这种混乱局势下,出于安全角度考虑,我们必须要如此,如果你能自己猜测到,那是你的事儿,也许我家大人的确是龙禁尉中大人物,你也可以这么想,但我不能给你任何暗示和正面回应,因为这是朝廷规矩,你只需要知晓我家大人可以让知县大人听命,同时也能指挥延安知府乃至榆林镇的边军,这就足够了。”
赫连德这种含湖其辞但是又充满暗示联想的话语让王成武乃至在座其他人都下意识地跟着对方的暗示去了,真的是龙禁尉的大人物?
像王成武甚至不知道龙禁尉内部的分工以及官衔职权的具体情形,但他知道龙禁尉是皇帝鹰犬,权力极大,而且专门监察地方官员,所有地方官员都极为忌惮他们,所以对龙禁尉都要礼让几分,就算是省里的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这些顶尖大人物,一样要给龙禁尉几分面子。
因为龙禁尉特殊身份,下了地方不能暴露自身身份,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这还是让王成武难以释怀。
“呵呵,看来你家大人身份还真的挺神秘啊,也罢,我就暂时不问了,那你家大人就这么一句话来招安我们,条件呢?”王成武语气冷澹,“要招安我们,总要给点儿好处吧?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让我们替他卖命吧?”
王成武的话看似道理十足,不过在赫连德眼中却已经看出了对方露了怯。
“王当家,我觉得你可能理解有误,你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我家大人会选择招安你们。”赫连德不动声色:“我家大人的身份贵重,你都说了,现在来自各地的乱军都在往吴堡这边来,原因无他,吴堡县城里有他们垂涎的东西,粮食和物资,如果我家大人想要招安其他乱军,并无不可,招安从来就是相互选择,选择了王当家,肯定有其理由,但同样,王当家你也要拿得出值得一顾的东西来,否则就无从谈起。”
王成虎心中暗道,终于还是来了。
先前说了那么多,也算是自己以进为退的一种试探,他也们心自问,说得天花乱坠,自己的条件,的确说不上太好,若没有让对方动心的理由,他反而不敢信了。
现在对方不谈招安的好处,反而抢先向自己提出自己要做到的条件才谈得上招安,反而让他心里踏实不少。
学成卖与帝王家,这个道理同样也适用于自己一方,但要想卖给对方,自己就得要有能让对方看上的东西。
“说吧,我也想知晓你家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成武身体微微前倾,双目如炬,内心的期盼再也难以压抑。
他的确很好奇对方看上了自己这帮人哪一点,如果真的是贵不可言的大人物,没有理由对自己这支千把人的队伍感兴趣才是,总得要有一个能让他安心的理由才是,否则就是陷阱。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操弄人心,不择手段
冯紫英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面色沉静,听着回来的赫连德汇报。
赫连德一直到回到城中,都还有些懵里懵懂。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说服了对方,而且是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对方居然就接受了,这反而让他有些犹疑了,所以他必须要回来将自己内心的担心说清楚,若是耽误了大事儿,那他就成了罪人了。
无论是李桂保还是刘定峰,乃至于赫连德,都越来越把这一次跟随冯紫英出来的一番历练做事当作人生一辈子最难得的体会和磨砺。
以他们的身份,若没有冯紫英,永远都不可能接触到像这一次出来所经历的种种境遇。
在官场上和官吏们的扯皮做事,在地方上和士绅们的交涉交易,与乱军的交锋博弈,这些点滴都足以让他们日后回味一辈子,甚至在儿孙面前都能夸口一番。
相较之下,昔日江湖上那些砍杀斗气,就显得太过小儿科了,现在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才是动辄是决定数千上万人生死的大事。
“这不奇怪,根据各方得出来的情报显示,这个人就是一个赌性奇大,却又不乏谨慎,且百折不挠的狠角色,所以我才会选择了他。”
冯紫英倒是十分坦然,“从他同意我们派人指点和监视他们的行动时,他其实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如果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来评定一个人,此人算得上是一个俊杰了。”
“大人,我还是觉得我们条件太过苛刻,这王成武还是接受了,让人不可思议。”赫连德吞了一口唾沫道:“我甚至没有透露大人的来历,他也没有深问,最后就是,我还没有走,他们内部就已经闹了起来,我担心……”
“不必担心,王成武若是连他手底下都不能说服,不能控制住,他也就不配来接受我们的条件了,从青涧到延川,然后再回青涧奔吴堡来,屡败屡战,没点儿手腕可不行,这一点尽管放心。”冯紫英很笃定:“我听得你这么一介绍,还真的对这个人有些感兴趣起来,但愿他能如我所料那般,也许日后可以送给他一份造化。”
不出冯紫英所料,虽然在赫连德一离开时跳涧虎内部就爆发了争吵,但对王成武来说,谁要挡了他这条发达之路,他就是生死大敌,哪怕是做兄弟也不行,但他更愿意说服这些兄弟们跟他去谋这一场富贵。
“兄弟们,我们从青草坞来吴堡做什么?吴堡有什么?有粮有银子,我们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即便是为了填饱肚子,我们也得要付出一半兄弟的性命,……”
王成武目光中战意熊熊,环顾四周,几个一直跟随他辗转三地的老兄弟都默不作声。
他说的没错,以吴堡县城的防守态势,手底下的这帮人要攻陷县城,既没有攻城器械,也缺乏武器甲胃,略微好一些的就是自己手底下还有上百原来青涧县里的民壮,略微经历过一些军事训练,这是他最大底气。
但要想凭借这个攻下这个死硬态度的吴堡城,损失一半人不敢说,但丢下三成性命却大有可能。
王成武很清楚不能指望摇天旗,要想打下吴堡城分一勺羹,坐享其成是没有那等好事的,要想收获,就得要付出。
摇天旗那边态度很明确,这也是他一直没有答应摇天旗那边条件的原因,他就这点儿根本,一下子要损失一半,他需要评估衡量。
“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一个更美好更诱人的机会,我知道兄弟们会觉得我是不是财迷心窍,官迷心窍了?连人家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甚至没给咱们半点好处,一个空口许诺,没有半点实惠,还要接受人家的指导和监视,去亡命一搏,甚至要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为世人所不齿的名声去干这种背刺之事,我是不是烧昏了头?”
没错,这就是在座众人的一致看法。
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许诺,甚至连日后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的画饼都没有,就这么颐指气使的要求自己一帮人去背叛盟友背后一刀,这简直太难以让人接受了。
但没想到大当家却像是被灌了迷魂药迷了心一般,就一门心思要去搏这一把了。
若非是以前长期积累下来对大当家的信任和威望,在座众人真的要暴起而反了。
王成武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甚至连自己亲兄弟王成虎也一样难以接受,更别说其他人了。
“大家伙儿的心思其实我都明白,就是觉得官府不可靠,不可信,尤其是这个鬼鬼祟祟藏头缩尾所谓的龙禁尉大人,大当家平时这么精明,怎么就会信了这一壶迷魂汤?”王成武索性坐回了自己大交椅中,显得格外放松。
“那大家想过没有,我们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王成武又问道:“就算我们不接受官府这一场招安,和摇天旗、钻地虎他们打下了吴堡城,粮食、钱银的分配,我们杠不过摇天旗,分配上我们只能占小头,而且钻地虎明显是要倒向摇天旗了,摇天旗也需要钻地虎这帮地头蛇来帮衬,咱们势必会被排斥,除非咱们也甘于当摇天旗的附庸,甚至充当他们的马前卒,……”
马前卒的前在意思就是以后任何战事可能都不得不首当其冲,损失最大,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形了。
这是众人最不能接受的,也是他们现在最迷惘的。
“先不说摇天旗能不能打下吴堡,能打下吴堡又如何?大家觉得他能成事么?也许能,成事到哪种程度?占山为王,划地割据?可能么?到最后还不是要靠官府招安,只不过那个时候可能势力足够大,招安所得的条件会更好,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我们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么?难道封妻荫子摇天旗会优先考虑我们青涧过来这帮人?那时候我们还在么?只怕早就成了他们垫脚的白骨和尘土了吧。”
王成武的这番话说到了在座众人心坎上,如果说他们这帮人最开始是为了求个饱腹而造反起事,甚至还存着一星半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在经历了延川事败而逃,在青涧有兼并另外一支乱军失手,不得不来吴堡寻找机会之后,他们已经现实了很多了。
可能他们从未想过就凭着自己这些人就能把大周王朝推翻,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的心态,但当王成武提出了招安这个想法之后,如同火星落入枯草堆,一下子就让这些人的心思难以克制的燃烧起来了。
谁不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除了读书能改变命运,似乎就只能是通过战功来改变自家命运的这一道路了。
战功是要提着脑袋去搏的,但现实是你就是提脑袋去搏的机会人家都不给你,而如今这却开了一条缝,让那道曙光透露了进来,给了大家一份希望。
“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田家子,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现在天老爷让我们土里刨食都不行了,我们才走上这条路,谁不知道这条路就是不归路?其实我们都清楚,九成九的结局都是在不断的战斗中最终化为一具尸体白骨,跌落在尘土中,甚至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这个世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太多了,遍地都是,……”
王成武嘴角带着几分桀骜,绝望,还有几分不甘,很形象地把这种情绪带入到了所有人心中。
“既然是这样,我们凭什么让这些贵人们要给我们多么优厚的条件,给你许多么美好的许诺,你觉得我们这帮人在人家心目中就很重要,不可或缺了么?”
王成武很残酷地撕开这个现实:“并不是,钻地虎,摇天旗,还有绥德的,米脂的,安定的,葭州的,乱七八糟各色各样和我们一样的义军,都在挣扎求活,……”
“可能也有人会想,那为什么会选择我们?”王成武把所以人心思拿捏得很到位,他对自己这帮兄弟太了解了,“对方没有透露太多,但是我的分析判断,一是吴堡县城很重要,这帮龙禁尉应该是从山西过来的,他们担心吴堡县城失守会危及山西那边的碛口渡,导致这条商路中断,……”
“第二就是摇天旗要价太高,触怒了那位贵人,所以对方才会选择了我们,当然条件就是我们要解决摇天旗的这支人马,甚至愿意让我们接管摇天旗下边这些人马,……”
这一句话一出来,立即让在场众人为之躁动起来。
之前大当家可没说这一点,而这一点太重要了,乱世草头王,就是得有人才能让人看重你,没人马什么都不是,能让自己接管摇天旗一帮人马,那简直就是吞下一块肥肉。
王成武当然不会一开口就丢出这个条件,他要先把这些人心志给彻底打没了,然后再给出这样一块甜头,这些人才能心甘情愿,豁然畅通。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人心诡谲,叵测难料
看到这一帮人的态度变化,王成武笑了起来,这符合他的认知。
谁都知道当武夫兵头,最重要的就是的手中有兵,虽然是义军,但几个月下来,大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了。
现在对方竟然给出了这样一个条件,就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
“要获得这样一个优厚的条件,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是,要解决摇天旗的人!做不到这一点,一切都是空想!”王成武语气陡然激昂,“这就是那位贵人给我们提出的条件,或者可以说就是我们卖命给官府的投名状!”
全场默然,没错,这就是卖命的投名状,而且是要那自家的命去搏,去搏这个机会。
王成武面目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甚至狰狞起来,双目熊熊,怒视着众人:“这个机会也许就只有这么一回,可能我们在座众人会在这一战中死去,甚至包括我在内,但是这却是我们改变我们未来命运的唯一机会,我们也许会死,但是我们的儿孙也许会因此而受惠得益,我在这里也要宣布一条,无论我们中谁战死,那么他的儿女都将有我们活下来的人负责抚养成人,并且要为其争取到属于他们父亲的那一份东西,如果有违此诺,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这一个承诺实际上已经代表了在场所有人宣布了他的决定,但现在所有人已经毫无抵触情绪,甚至充满了期待的热情,王成武的这个承诺起码打消了很多人的担心,那就是哪怕他们战死了,他们的儿女也能因为这一场豪赌而获得回报,这一场赌局,他们没有理由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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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一。
“王二麻子终于同意了?”姚永忠满意地点点头:“若再是不肯同心戮力,等到白云山和伯颜寨、拜堂寨的人到了,只怕他们的就没啥作用了,人贵有自知之明,王二麻子还算是识时务,那好,就按照我们约定的计划,从明日发起进攻,钻地虎那边我去打招呼,让他配合王二麻子一道,……”
站在姚永忠身旁的清瘦文士略微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王二麻子一下子变得这么耿直了?他不是一直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推托么?”
“情况不一样了,估计他也听到了白云山和伯颜寨拜堂寨两边正在南下的消息了,这厮耳朵倒是挺灵,另外我也退让了一步,答应他进了城之后,朱氏粮行的粮食都归他所有,算是额外对他远道而来的一份补偿,还有,他不是看上了曾家两个闺女么,我也应承了,由他处置,……”
姚永忠的话让清瘦文士稍微释疑。
王二麻子好色贪财,这是周遭义军中都众所周知的,不过这两个条件虽然不算什么,但是却有损于摇天旗的名声,若非现在迫于北边两支人马正在星夜兼程赶来,大当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若是不能抢在伯颜寨拜堂寨以及白云山的人赶到之前拿下吴堡城,这局面就被动了。
白云山那边倒也罢了,但是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马实力强横,比起己方的人马只强不弱,而且听说那伯颜寨的寨主司徒横山素来霸道,而且手中人马多是出自榆林军中,多有弓马娴熟能征惯战的军士,到时候主导权恐怕就要落到对方手中去了,大当家好不容易才营造出这样一个局面,如何能让外人来捡这样一个落地桃子?
所以权宜之计就是立即联合王二麻子和钻地虎那边,利用城内的内应,立即打下吴堡城,无外乎就是战利品的分配上让一步罢了,打下吴堡城,立即就能引来更多的灾民流民来投,己方力量还能更进一步壮大,而且控制了吴堡城,就无须再怕被伯颜寨拜堂寨的人压一头了,主导权在己方,日后许多事情也要好安排许多。
单凭己方力量要单独打下吴堡城不太可能,必须要把跳涧虎和钻地虎两支人马都动起来,这样才能一鼓作气攻下吴堡城,这也是让姚永忠最着急的一点,现在总算是谈妥了。
王二麻子的贪婪姚永忠可以容忍,现在还需要用这支力量,甚至在攻破县城之后一段时间内都还要借重对方,王二麻子贪财好色,但得承认这厮有一手,对其麾下的士卒控制得很紧,颇受拥戴,他还需要借重对方来一道对抗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马。
至于说日后,姚永忠相信可以找到机会来解决王二麻子,但现在还要好生拉拢对方才是。
“大当家,那明日就要开始攻城,我们这边的准备也该到位了吧?”清瘦文士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之前王二麻子的态度实在太可疑,现在骤然转向,就算是给了对方一些承诺,但给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们和王二麻子以及钻地虎那边怎么配合?”
“嗯,王二麻子虽然满口答应了,但是我还是担心这厮会在其中做手脚,用羊攻来湖弄我们,只等最后坐享其成,所以我打算率领三百人过去助阵,顺带也是监视和督战,在我眼皮子底下,若是这厮都要做手脚耍花样,就别怪我日后进了城之后翻脸。”姚永忠恶狠狠地道。
清瘦文士一惊,“大当家,您要亲自过去督阵?”
“若非如此,又岂能让其乖乖听命?换一个人未必能压得住这厮。”姚永忠沉声道。
“可是你去他那边,会不会有些危险?”清瘦文士迟疑道。
“呵呵,若松,你觉得会有什么危险,我会带三百人去,另外我只是督阵,又不是要去夺他的兵权火并他,他大不了就是和我打马虎眼儿,难道还要对我有什么不轨?好歹我们还是一条路上的人,只有拿下吴堡城我们才有出路,这一点王二麻子不会不明白,否则他也不至于从青草坞跑到这吴堡城下来了。”
姚永忠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这个幕僚似乎真的有点儿阴谋论心态了,对谁都不放心,看谁都觉得可疑。
“再说了,旁边还有钻地虎一帮人呢,我早就和钻地虎那边打了招呼,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只要帮我看好王二麻子,日后进了城,我不会亏待他。”
清瘦文士听得这么一说,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三百人的确有些少了,但是如果有钻地虎那七八百人也在一起助阵,那倒是安全无虞了,钻地虎那帮人是和王二麻子走不到一路的,否则钻地虎也不至于早早就来联络己方了。
“既是如此,大当家也小心一些,我总觉得这一次王二麻子突然这么爽快地应承了咱们的提议有些可疑,他可不是轻易就能就范的人,……”清瘦文士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放心吧若松,我知道王二麻子的性子,这厮野心勃勃,不甘人下,所以一直不太服我,但他实力不足,一直想要吞并钻地虎那帮人,可钻地虎也不傻,左右逢源,所以才有今日这种僵局,此番破城之后,我会好好和王二麻子谈一谈,若是谈得拢,自然好,谈不好,那就莫要怪我不客气。”
姚永忠按了按腰间的佩刀,“这厮是个人物,但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也就只能说一声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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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二。
随着周围乱军开始集结成阵,天色刚刚亮起来,整个城上城下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了。
吴堡县城太小了,以至于吴堡县城的城墙也都是西北内陆地区最典型的小城城墙。
两丈多高的城墙,对方夜间阻碍寻常盗匪越墙而入倒是能起一些作用,但面对这种成百数千的大军进攻,就显得有些单薄脆弱了。
十余骑健马从西门那边饶了过来,跟在这些人身后是带起一阵黄尘的乱军,比起王二麻子这边的阵仗,看起来都要更像模像样一些。
王成虎深吸了一口气,手心有些汗意,下意识地往自己身边的几名男子看了一眼。
刘定峰不动声色,赫连德脸色凝重,最后还是刘定峰问了一句:“就是他们么?”
“嗯,当先那个就是姚永忠,绰号摇天旗,绥德凤凰岭的第一条好汉,据说他的一手枪棒功夫也是十分厉害,……”
“王当家你们见识过?”赫连德忍不住问道。
“我们没有这等机会,但是听他们军中人提起过,等闲之辈,十个八个也难以近身,……”王成武的亲弟弟王成虎在一旁道:“就是他身边那个矮壮汉子,潘东麟,也是一把好手,我和他切磋过,我不是他的对手,他力大无穷,看他腰间那一对流星锤,指哪打哪,端的厉害,……”
刘定峰轻轻一笑,“二位王当家,我们说了,这三百人应该是姚永忠最精锐的亲卫了,也是他起家的血本,都是死硬分子,别指望能把这些人都能招募来,所以姚潘二人交给我们,而其他人就交给你们了,这可就说好了啊。”
王成武见对方如此笃定,心中反而一安,“一言为定。”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一力逆转,风卷残云
姚永忠的确没想过会出什么意外,甚至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在他看来,王成武低头服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又是外来户,在青涧和延川都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现在来了吴堡,不就是想要破城求个饱腹么?
自己已经让了一步,答应在破城后把城里第三大的朱家粮铺的粮食给了他,那可是一千五百石粮食,足够王成武那几百人吃上好几个月了。
就算是拉回他的青草坞老巢去,也能让他的一帮子卷属熬到年底。
另外还答应把曾家那两个女儿也给他,一个已经出嫁,一个还待字闺中,也满足这厮的淫欲,这厮也该知足了。
当然姚永忠也没有大意,身畔有潘东麟,还有三百精锐亲军,另外还有钻地虎也在一旁,就算是王成虎这厮内心有些什么,也不怕。
老远看到王成武一行人在营门口迎了上来,只不过这厮的营帐的确扎得很糟糕,乱七八糟地在营门内随处可见,毫无章法,另外一些木栅栏也是缺三少五,残破不堪,让姚永忠也是皱眉不止。
也不知道这厮从青涧到延川,然后又从延川败回青涧,从青涧败退来吴堡,运气就这么好,居然还没有战死。
“王当家!”
“姚当家!”
姚永忠翻身下马,他身旁的矮壮男子也是迅即飞身下马,保持着戒备姿态。
这不是双方第一次见面,但是那一次却是王成虎去拜会姚永忠,在姚永忠地盘上,而且那个时候双方关系也要融洽得多,不像现在因为攻城任务分配和战利品的分配早就有些撕破脸的迹象了。
好在现在终于达成了一致,这是以摇天旗这边退让作为代价的,潘东麟自然是不太乐意。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帮草寇,根本不值得花这么大心思来拉拢,但如老大所言,让这帮人去攻城,也算是帮着牵制城内官军,哪怕是相互消耗也是好的,至于以后,自然有手段来收拾这帮人。
姚永忠嘴角带笑,大步前行,走过来一抱拳,而王成虎也是满脸堆笑,乐呵呵地迎上前去,“姚当家,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姚永忠内心好笑,这厮还居然给自己拽文来了,谁还不知道你是个无赖子出身不成?
“呵呵,姚某也很想念王当家啊,此番破城之后,你我兄弟自当好生大醉一回,……”
姚永忠注意到了王成武身旁身后的几人,看上去有些面生,甚至连王成武的亲兄弟王成虎居然都站在这几个人身后,这让他略感诧异。
“王当家,这几位是……?”姚永忠还是有些警惕,立住脚步,他身旁的潘东麟也警惕起来,后面的一帮亲兵也正在赶上来。
却见那个宽脸阔嘴的汉子满脸笑容,双手抱拳迎上来,“某家几人是刚投奔王当家的……”
话音未落,那那阔嘴汉子已经勐地扑上来,双拳急出如雷,带起隐隐风声,直插姚永忠肋下。
猝不及防之下,姚永忠大惊失色,身体向后一仰,想要避开对方这致命一击,去哪里来得及?
李桂保这一记蓄力而发,双手一对多年未曾动用过的小金刚夜叉刺从双拳指缝间滑出,深深插入摇天旗肋中,血溅三尺,喷洒了周遭人一身。
姚永忠痛彻入骨,踉跄退行,含愤怒吼:“王成武,你敢阴我?”
一不做二不休,李桂保既然已经出手,自然不会容许对方逃得性命,双目冷芒毕现,夜叉刺插入对方腰肋中却被对方勐力一挣脱身,索性就双拳疾如奔雷,合击对方太阳穴。
姚永忠遭受重创,身体早已经行动不便,全靠撑着一股子气不泄而立,“顾秀忠,你还在等什么?”
外人不知道顾秀忠是谁,但是在场人却是知晓的,那便是钻地虎的本名,他此时却站在三丈外,冷眼旁观,听得姚永忠怒吼,这才叹了一口气:“姚当家,何苦来哉?现在你还要拉扯上我,又有什么意思?”
姚永忠立时明白过来,眼前一黑,这股子气顿时泄了下来,身体委顿跪地:“你们是早有合谋?我……”
一旁的潘东麟此时却被刘定峰和赫连德死死缠住,而且面对刘定峰和赫连德联手合击,虽然他也是武勇过人,但是面对这等江湖高手的合击,他也早就是左支右拙,不出几个回合,也是被赫连德的凌厉一剑穿膛,当场毙命。
就在李桂保和刘定峰等人发起突袭的同时,隐藏在营帐中的弓箭手,也在已经在第一时间涌出发起了箭雨洗礼,猝不及防的三百兵士遭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是乱成一团,尤其是姚永忠的当场身死更是让他们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而从侧翼夹击而来的钻地虎和王成虎部也早已经席卷而来,将整个三百兵士牢牢包围,除了坠后的一二十人能侥幸逃脱外,其余人尽皆被斩杀当场。
西城门的攻守战进入高潮之后,旋即戛然而止,迅速演变成为一个令人愕然的溃败。
之前还战意满满的攻城方突然遭遇了来自背后的友军背刺,再加上早已有备的官军突然城门大开反击而出,顿时就让进退两难的摇天旗乱军陷入了崩溃。
站在城门楼上的冯紫英满意地俯瞰着城门外的这一幕,一直到局面已经不可逆转,这才转过身来对满脸欣喜的夏之令道:“虽然还面临着伯颜寨和拜堂寨乱军的威胁,但是此战之后,吴堡县城就不是谁能轻易拿下的了,对于这种战事经历甚少的乱军来说,士气是最重要的,之前之所以能勇气十足地发起攻势,甚至占据上风,一方面是他们未曾遭遇多少挫折,另一方面是城内民壮没有见识过这种战阵,但经此一役,他们有了一场胜利作为底气,就没有那么轻易被人夺去士气和意志了。”
夏之令对军务并不熟悉,很多时候都是依赖于手下,但这一次他亲自见识了冯紫英的运筹帷幄,轻而易举地就将一场迫在眉睫的破城危机解决,甚至还一举将原本是威胁县城的乱军转化为了己方的助力。
虽然他也看不上这种乱军被招安过来的队伍,但是对于现在的吴堡县城来说,只要能保住吴堡县城,一切都是值得的,冯紫英这一手堪称精妙无比。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让跳涧虎这支军队入城?”夏之令皱起眉头。
他还是对王二麻子这支乱军演变过来的招安军队感到不放心,现在虽然冯紫英给了对方招安的承诺,而对方的表现也的确让人满意,但是一旦入城,这些前一日还是乱军的队伍,不会突然又再度反水,抢掠一番呢?
“绍武,你觉得呢?”冯紫英含笑反问。
“下官有些拿不准。”夏之令老老实实摇摇头:“万一他们进城之后又凸生反意呢?”
冯紫英微笑着摇头:“在我看来,好不容易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的王成武这些人,恐怕比咱们这些民壮更愿意保卫吴堡县城,更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种皈依者狂热心态或许夏之令一时间还难以理解,但是冯紫英确很清楚。
“有句古言叫做失晨之鸡,思补更鸣,又或者说用功不如用过,王成武对他手中这支军队的控制力很强,否则我不会选他,相比之下,那钻地虎顾秀忠就差得多,但这样也好,有这样一支偏师在旁,王成武只会更加忠心。”冯紫英悠悠地道:“我现在甚至很期盼伯颜寨拜堂寨这帮人的到来,让王成武他们好好打一仗,也给王成武他们更多证明自己的机会,我相信交出了投名状之后,他会更加珍惜这份机会。”
冯紫英不会太在意夏之令的感受,打赢了这一仗之后,他认为吴堡这边的局面其实已经稳了,现在他需要的是利用吴堡县城这个点来运筹更大的棋局,谋划进一步扭转延安府北面的局面了。
汪文言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估计两三日就能到,而榆林军那边自己派去的人也应该差不多见到贺世贤了。
整个陕西局面极其糟糕,但是既然已经糟糕到了这种程度了,冯紫英也就不介意再糟糕一些。
南面和西面他暂时顾及不到,他要做的就是先要把延安府中北部这一片混乱局面彻底扭转过来。
只有关上这扇门,让榆林军没有后顾之忧,那么才能让榆林军抽调一支精锐出来作为自己的杀手锏,为下一步对付西面庆阳、平凉两府乱军以及延安府南部和西安府东部乱军做好准备。
吴堡的位置很适中,而且因为其作为山陕之间的物资集散地,也足以吸引更多的乱军到来,这就像一个磨心,一个陷阱,让乱军源源不断地到来,然后用各种手段,招安也好,投名状也好,让其在这里消耗和磨炼,最终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支点撬动,谋局全域
在冯紫英的印象中,陕北才是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发源地和根据地,诸如王嘉胤、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都是在陕北起事,进而进军山西,席卷全国。
虽然时间线现在有些不一样了,但从当下的局面来看,山陕连年的干旱和地方官员的苛政怠政,一样是三边四镇的叛卒、逃卒、溃卒,加上裁撤的驿卒,啸聚多年的山贼、响马,同样使得在这个时空中大周王朝也进入了王朝末世引火索已经点燃的状态。
哪怕自己的开海之略和宁夏平叛实际上已经替它续了命,但是大周朝却又有了和前世中大明王朝不一样的祸端软肋,如皇室内斗导致的南北分治,江南对京师朝廷断绝漕运和赋税,让朝廷更加困窘拮据,同样,在北地诸省,白莲教势力也更大。
这使得冯紫英觉得当下的大周朝似乎已经和前世崇祯时候没甚差别,甚至犹有过之的感觉。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没有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也会有王迎祥、张自成、李献忠这些人出现,历史的必然和英(枭)雄的偶然性肯定会在无数次碰撞中绽放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这些人是如朱重八那样鱼跃化龙,还是如黄巢那样跌落尘埃,现在连冯紫英自己心里都没数。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角色和定位,就是既得利益的维护者,冯氏家族、老爹以及身后的一大家子,都不允许他背叛。
哪怕他一样认为大周朝已经病入膏肓,但是他却不能接受以毁天灭地大起义的方式来彻底摧毁之后再来重建。
那样付出的代价太大不说,而且也有可能会延续前世大明王朝的历史一样,让关外的建州女真白白得利。
谁敢说自己就能彻底扭转历史,面对历史大势席卷而来,万一自己真的没把握好,玩脱了,成为这个时空的历史罪人怎么办?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还是一切按照自己能掌控的局面来推动更好。
自己已经在二十出头登临四品大员甚至向三品重臣的身份跨进了,只要自己稳当操作,未来十年入阁拜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自己也自信能操作出一个比当年大明王朝张居正更具控制力的朝局来出,所以没理由要改弦易辙来另走一条险路。
更何况他虽然对走投无路的饥民灾民报以同情,但是却也不可能容忍这些人以更加暴烈的方式来摧毁从大明到大周数百年建立起来的物资文化积累。
他宁肯自己辛苦一些,时间花得长一些,用渐进但不可逆的改革改良的方式来重新塑造这一切,那样更具有挑战性,但是却能更大程度的保留下数百年经济发展的物资文化积淀。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自己作为陕西巡抚,当然要穷尽一切手段,把陕西的局面给彻底扭转过来,解决跳涧虎和摇天旗、钻地虎这三股乱军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和整个陕西民变演变到现在的乱军群雄并起造反的局面相比,跳涧虎、摇天旗、钻地虎这三股力量在其中根本挂不上号。
真正势力膨胀,已经具备一定规模的,如横行于白水、宜君、澄城之间的小红狼王子顺,青涧的左拐子王左桂、苗仁美,府谷冲天王王加印,榆林横山一带的不占天张存勐,延川、宜川的点灯佛赵四儿,保安的托塔王神一天。
这几支乱军队伍规模都已经超过了五千人,像王子顺、王加印和赵四儿的队伍都已经超过了万人,这还没有算平凉、庆阳那边的乱军,其他像跳涧虎这等一两千人的乱军在陕西各地更是不胜枚举,如过江之鲫。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除了需要榆林军的大力支持外,还需要尽快组建起来一些属于自己的军队来。
这也是他他为什么要急于让郑崇俭、孙传庭和陈奇瑜他们尽快到陕西来帮助自己整顿卫军,训练民壮。
这会成为自己的基本盘,但是光靠这支基本盘还远远不够,当下这种局面,要等到把卫军和民壮训练出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迫不得已之下,选择一些知根底可控制能指挥的乱军来进行招安纳为己用,也是一条必不可少的路径。
无论是走哪一条路,都要人要银子,自己虽然带了三十万两银子来陕西,但三十万两银子能济得了什么事儿?
无论是整军还是赈济灾民,亦或是招抚乱军,都远远不够,还得要有更狠辣的手段和更莫测的招数才能行,对这一点冯紫英心如明镜。
战事一直持续到午间,失去了主心骨的摇天旗人马被彻底击溃,四散奔逃,这种由灾民饥民和部分山贼、地方无赖加上一些逃卒叛卒纠合起来的乱军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遭遇挫败,便士气大丧,很容易就变成彻头彻尾的覆灭,这一次也不例外。
由于前期早已经安排到位,王成虎和顾秀忠的部分人马埋伏到位,所以摇天旗的人马绝大部分都被消灭,其中包括伤亡和俘虏,比例大概在三七开,三成伤亡。
这年头受伤,又是夏季,基本上能存活下来的不多。
而被俘虏的超过一千二百人,同一样按照七三分成补充进了王成武和顾秀忠的军中。
只不过他们不再是乱军(义军),而正式接受了招安,组建成为辅军,实际上也就是尚未正式获得身份的卫军。
延安府这边的卫军体系基本上是名存实亡,主要原因还是榆林镇太过强势。
像整个延安府的北部地区基本上都是榆林镇的势力范围,而中南部的兵备道管辖卫所军队数量也很少,大多是屯田兵。
因为这么些年来朝廷对三边四镇的克扣,使得三边四镇的边军从超过四十万的编制持续萎缩,像四镇中最举实力的榆林镇编制应该是十二万人,但实际上在编的不到十万人,而最差的甘肃镇和固原镇编制也是九万六千人,但实际上只有七万余人。
而在经历了宁夏叛乱后,甘肃镇实际人马已经缩编到了五万余人,固原镇也只有六万人左右,反倒是宁夏镇还保持在七万人左右。
不过随着冯唐的西北军组建东出山东,甘肃、宁夏、固原三镇的精锐尽出,加上榆林镇也有少部跟随出征,整个西北四镇的兵力大幅度削减,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其存留下来的边军也都属于战斗力较差的军队,维系现在的局面已经极为艰难。
所以一当陕西变乱燎原,榆林镇还勉强能抽调部分军队应对,其余三镇是捉襟见肘,不但不能出兵应对,更为担心的反而是自家这些残存军队也被卷入,成为乱军的一部分。
现在冯紫英要做的就是重建延安府的卫军体系。
这本属于陕西都司的责任,但是现在大周朝的都司体系实际上和明末时候差不多,也有点儿名存实亡的感觉。
或许在省里都司的文档中还能看到各地卫所人员、物资、装备、居所的名册目录,但实际上各地卫所的实际情况,恐怕连卫所负责人自己都说不清楚,更别说陕西都司那帮人了。
说实话,冯紫英也从未指望过都司那帮人能有什么作用,他要做的只能是逐一针对府州县的卫所来进行重建,这种活计要让他这个巡抚来亲自过问,也不能不说算是大周朝官场上的一大奇观了。
城外的喧嚣慢慢平息下去,而城内的恐慌也慢慢消退。
在得知三股乱军几乎是一日便彻底”消灭“,整个吴堡县城上下都洋溢着一种绝境求生的兴奋,之前那些个对于被“龙禁尉”大人强行解除武装收编家兵还心存不满的士绅乡绅们心在反而有些忐忑了。
曾家和屈家被下狱,而且直接定性为勾结匪类乱党,查抄全家,只等县里或者府里定罪,看上去只是针对这两家,但是现在局面稳定下来,万一县里和龙禁尉来人还要穷根究底,这城中的士绅乡绅们又有几个敢说和城外这些乱军没有勾搭联络的?哪怕这两支乱军现在已经转变为辅军了。
“大人,又有几名士绅来求见。”李桂保嘴角带笑地走了进来。
此战立功,除了王成武外,他举首功,虽说他作为冯紫英身边护卫首领,做这种事都算是额外了,但这种功劳能被记上一笔,日后未必就没有机会。
“哦,不该去见绍武么?”冯紫英还在看战果。
县里已经把查抄曾、屈两家的资产物资都罗列出来了,打蛇不死必定被蛇咬,既然做了,冯紫英就没打算让曾、屈两家有翻身或者喘息之机了,山西镇那边肯定要去交待,至于省里那些,更不话下。
“夏大人那边肯定他们也去求见了,不过现在夏大人忙得飞起,哪里还有精力来和他们磨嘴皮子,县城保住了,但是伯颜寨、拜堂寨和白云山的人还在向这边进发,接踵而来的战事还不会少,吴堡县城城墙也需要进一步加高加固,另外民壮和家兵组合起来表现并不好,夏大人也很恼火,正在整饬呢,……”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把握人心,乱中藏伏
“嗯,即将面对的伯颜寨拜堂寨这一战才是关键,能过这一关,吴堡才算是真正安稳了。”冯紫英点点头,“但这一战不好打,伯颜寨和拜堂寨可不是摇天旗这帮乌合之众,……”
“那王成武他们……”李桂保也有些担心,“他们兼并了摇天旗的人马,我感觉战斗力未必就提升了多少,……”
“不但没提升,也许还在下降,摇天旗在这帮人心目中还是有些威信的,骤然被杀,斗志丧失之下,被击溃也正常,但是要说就心甘情愿地投入王成武麾下,怎么可能?”冯紫英摇头:“除非王成武表现出足够让人信服的本事,打出两场像样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否则这帮人肯定三心二意,很难就融入到王成武的这支军队中去。”
“可是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马攻城的话,王成武他们与本县民壮能抵挡得住么?”李桂保也认同冯紫英的观点,但是他更担心接下来这场守城战:“难道大人已经命令榆林军南下了?”
“榆林军就算是即刻南下也来不及啊。”冯紫英哑然失笑,“这一战归根结底还得要靠我们自己来,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全力支持王成武整合摇天旗的人马,起码王成武有一战的勇气和决心,这是打赢这一仗的基础,如果是钻地虎顾秀忠,那打都不用打了。”
“但敌我实力悬殊,属下担心……”李桂保不看好这一战,“而且还有白云山的人,虽然大人的意图属下也能明白,但是定峰那个表弟未必能发挥出多大作用来,……”
“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行不行?”冯紫英摆摆手,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当然,我们也不能把希望寄托于这上边,白云山这支人马会是一个很微妙的砝码,如果伯颜寨和拜堂寨打吴堡城顺利,那么他们可能就会加入攻城一方,成为我们的敌人,如果伯颜寨和拜堂寨的攻城不顺,这支人马也许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桂保一时间还没有回过味来,但是他知道这一位上司是算无遗策,单单是当初要出人预料的说服王成武反水突袭摇天旗就让人瞠目结舌。
但这一计划居然成功了,这让所有人都对冯紫英智谋充满信心,李桂保也不例外。
见李桂保伫立在那里默默思索,冯紫英也知道对方还有一个成长的过程。
毕竟对方没有在官场上经历过,对于从上位者角度俯瞰下边人的心态一时间还难以到位,但换了夏之令来,自己只需要稍微一点,甚至不需要挑明,肯定就能明白过来了。
好一阵后,李桂保才清醒过来,问道:“那王成武一直恳求希望见大人一面,属下见其心诚,不忍拒绝,但是又担心……”
“不必担心,桂保,实际上王成武夺了摇天旗的人马,已经注定他只能死心塌地地跟随咱们了,或许他可以吞并其他乱军人马,这在乱世间很正常,但是却不能和官府联手来坑同为‘义军’的摇天旗,哪怕是日后他再要反水,那些乱军也不会接受他了,他也明白这一点,这个投名状是没有那么好交的,不这样,不足以让我们信任他。”
“那大人的意思是见一见?”李桂保舒了一口气。
他对王成武的印象其实也不错,除了人长得丑一些外,其他没太多坏毛病,重义气,万事也亲力亲为,一干部下也对其十分拥戴,至于说贪财好色,这对于武夫们来说,根本就不算是毛病,何况还是乱军出身?
这样一个角色能为己方所用,日后必定能是一个好帮手。
“安排见一面吧,不过不要透露我的真实身份,他不是一直以为咱们是龙禁尉么?”冯紫英笑了起来,“那就让他去猜吧,给我安一个龙禁尉千户身份吧?嗯,就说我姓张,张瑾。”
李桂保也忍不住笑了。
龙禁尉沿袭前明锦衣卫,也是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和镇抚使属于高级武将了,从十四所千户开始算是中级武官,但是龙禁尉的千户要比一般的都司卫所千户层次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权力更不一样。
便是一省都司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也一样要要看龙禁尉的脸色行事,整个陕西大概也就是都司指挥和行都司指挥龙禁尉的千户要调查的话需要授权,其他以下官员的调查审查,龙禁尉可以直接插手介入,而无需向都司行都司的指挥使告知事由和内情。
张瑾的确已经晋升千户,连赵文昭也都攀到了副千户的身份上,可以说这几年里和冯紫英走得比较近乎的几个龙禁尉官员的上升势头都很明显。
这倒不是冯紫英替他们使了多大劲儿,而是随着冯紫英出任顺天府丞之后,和宫中以及龙禁尉打交道难免多了起来,便是卢嵩那里冯紫英也接触过好几回了。
加上对白莲教的查处,刑部、龙禁尉和顺天府接洽更多,冯紫英当然不吝提到张瑾和赵文昭的表现,多少也有一些加成作用。
王成武当然不清楚冯紫英这边的安排,他还处于一种极度兴奋、喜悦乃至混合了一些诚惶诚恐的复杂心境中。
“龙禁尉”们的犀利表现让他也忍不住悚然心惊,李桂保和刘定峰等人那凶狠刁毒的刺杀,直接就将姚永忠和潘东麟二人当场斩杀,王成武们心自问,就算是自己和兄弟王成虎遭遇这种情形,只怕也一样只有当场丧命的结果,除非自己二人有防备。
但尽管姚永忠和潘东麟二人没有防备,但是两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技,但是在面对对手突袭之下,其应对根本难以奏效,即刻就被夺走性命,这种近乎专业刺杀的行径,更让王成武们感到震慑。
如果是以前,那么这种手段只会让王成武感到惊惧不安,但是现在,已经打定主意要抓牢机会搏一把的他,却反而感到心安。
这意味着自己现在抱着的粗腿具有强有力的背景,而且是皇权作为靠山,那意味着自己日后只要肯卖命打仗,那么就不会埋没了自己的功绩,而现在陕西大地上更是遍地烽火,可谓机遇处处皆有。
“走吧,莫让大人等急了。”赫连德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麻面男子,温言道。
眼前这个男子在后续追击摇天旗残部的战事中表现得尤为卖力,而且指挥也算有些章法,使得摇天旗部大部分残兵都被俘虏,而且这厮也很有手段,一番扇情的战场演讲,居然也让很多负隅顽抗的士卒最终放下了武器。
这一点赫连德是亲眼所见,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能在几番战败之后还能拉起一帮人跟着他混,是有些本事的。
“大人,草民以前懵懂无知,此番能幡然悔悟,也蒙大人指点迷津,这是一点儿心意,还请……”王成武紧走两步,将手中一个锦囊小心递给赫连德。
赫连德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对方,摆摆手:“无须如此,不要以为我们龙禁尉就搞这一出,对于我家大人来说,只要你尽心做事,拿出成绩,那便是最好的报效,……”
“大人所言草民明白,不过此番草民是真心感激,还请领受,也好让草民心安,……”王成武执意举着锦囊,眼色也很坚定。
赫连德心中暗叹,似乎冯大人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还专门叮嘱了自己,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接过锦囊,看都没看便塞入自己怀中:“既是如此,那我便领受了,日后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王成武心中一稳,步伐更见稳健,“大人久在贵人身旁,许多事情自然知之甚多,草民却是出身草莽,规矩却是半点不懂,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大人尽管提醒,免得冲撞了贵人,……”
“你倒是小心,不过我家大人气度倒也没有那么狭隘,对你之前的表现也颇为看好,否则也不会选择你,还是那句话,只消努力做事,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我家大人此番来陕西是要做事立功以便于作为日后回京升迁资历的,所以其他都无足挂齿,……”
赫连德笑了笑,“只怕你也还不知道我家大人的真实身份,贵人就不必说了,在这陕西地界上,便是都司指挥使见了我家大人也要礼遇三分,其他人更不在话下,……”
王成武心中一凛。
他虽然是草莽出身,但是也好歹在地方上算是个人物,对地方上的官府机构也多少有些了解。
这都司乃是一省掌军机构,指挥使更是都司中的头号人物。
虽说陕西都司的指挥使只能管各地卫所军队,管不到三边四镇的边军,但是那也是相当可观了,便是延安府的知府大人也都要算是下属,看来这一次还真的傍对了粗腿。
二人说话间便已经到了院子门口,看着院子门外肃立的护卫,王成武更是下意识地身体挺直,保持勇武仪态。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心悦诚服,俯首帖耳
小院不大,但给王成武带来的压力却不小。
内外都很安静,看不到什么人,不过王成武却下意识地感觉得到在里边的人有着前所未有的气势,这纯粹是一种直觉感应。
“大人,王大人到了。”赫连德的一句“王大人”称谓让王成武全身一热,宛如吃了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整个五脏六腑上上下下都陡然通透,三万六千个毛孔豁然舒展开来,无一处不舒爽,下一步踏出去竟然有些飘飘然的感觉。
我也是大人了?真的么?
王成武忍不住咬了一下舌尖,想要用刺痛感来让自己清醒一些,这马上就要见贵人,若是说错了话,那可是一辈子都悔之莫及的罪过。
“哦,来了,让他进来吧。“清朗淳和的声音传出来,让王成武略感惊讶这个声音的年轻,又有些说不出激动,终于要“得慕天颜”了。
低头夹臂,王成武深吸了一口气,健步踏入,门开着,像是一个书房,目光余光能看到书桉上摆放着的书籍和纸签,王成武不敢怠慢,一个单膝跪地,“草民王成武见过大人。”
“起来罢,无须如此客气,男儿膝下有黄金,打了胜仗的勇士,理所应当该有此礼遇,坐吧。”
冯紫英也在打量这个历史上并没有名声的人物,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只不过在这个时空中,他却一跃而出了,但这些都不重要。
王成武学着戏文中的说法,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起身站立却不动。
冯紫英有些好笑,这个王二麻子对当官之心的热忱还真的不一般啊,这样最好,有如此动力,不怕他打仗不卖力。
“坐吧。”冯紫英又说了一句。
赫连德这才给了王成武暗示,“王大人,大人让你坐下,你便坐下说话吧。”
得到赫连德的提醒,王成武这才手脚僵硬地坐下,一双手放在膝上,半个屁股斜坐,随时准备站起回话。
看得赫连德都觉得尴尬,但转念一想,之前自己一干人见到冯大人时,不也如此么?更别说王成武这个出身草莽的乱军头子了。
“不必如此拘谨,我找你来,也就是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冯紫英显得很安详,语气温和澹然,让王成武心中忐忑之心渐平。
“回大人的话,草民之前蒙昧,幸得赫连大人提醒,才幡然悔悟,此番得大人的引导,能立下些许微末功劳,草民也感激不尽。”王成武这番文绉绉的话也是在帐里训练了许久,说得结结巴巴,但总算是抖落清楚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现在王将军能迷途知返,犹未晚矣。”冯紫英含笑道:“当下吴堡县城的危局并没有彻底扭转,仍然面临着后续来自北面的外敌进攻风险,这也是我要招王将军来的目的,不知道王将军对此有什么看法?”
王成武已经知晓了北边朝着吴堡县城来的两支义军队伍,以前是奥援,但是现在却成了最大的威胁,直接威胁到自己未来的命运。
伯颜寨和拜堂寨是何来历,刘定峰也和他说过了,他也很清楚,自己手底下这帮人论战斗力肯定是无法那些主力都是以榆林逃卒叛卒为主的边墙周边堡寨兵马能比的,但是这一战却无可回避。
王成武也没打算回避,这个时候若是怂了,自己在龙禁尉大人面前的威望就会顿失,印象也会大幅下跌,甚至可能像现在顾秀忠一样日益边缘化,这是王成武绝对无法容忍接受的。
“伯颜寨和拜堂寨在从绥德出发之前不到千人,其中骑兵占到了七成以上,其他也是骑马步兵为主,若是这样一支机动性强,且军纪严明的军队,我们在野战中就算是比他多一两倍人马,一样可能遭遇失败,因为我们的人马训练远不及对方。”
王成武很坦然,毫不讳言地言明了己方的弱势。
冯紫英没有表情,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但是先前刘大人也和我说起过,他们一路吸纳了大量投效他们的小股乱军和灾民,过了绥德据说就增加到了接近两千人马,现在打下了义合城?”王成武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目光也变得灼热起来,“据说他们在得知我们消灭了摇天旗之后,就停在了义合城进行整军?”
冯紫英没想到对方居然知晓这个消息,他还没让刘定峰和赫连德他们告知对方这个消息呢,这厮莫不是怯了,但看这副模样又不像啊。
“大人莫要起疑,这是草民自家打听到的消息。”王成武见冯紫英起疑,赶紧道:“属下在绥德那边也还有些朋友,一直在通消息,……”
“哦?”冯紫英来了兴趣,微笑着颔首,“看样子我没看错人,你继续说。”
“不瞒大人说,当初草民狂悖,带着一帮人从青草坞过来想要打吴堡城,其实也就是得了绥德那边通的消息,说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过不下去了,和周围堡寨因为粮食问题也火并了几回,互有胜负,现在在会师聚义,准备南下寻条生路,绥德、葭州不敢去,米脂太当道,随时可能得到榆林军增援,所以最大可能性是要来吴堡讨食,……”
“你这条线也是从绥德北面和榆林镇接壤地区的那些边境堡寨的?”冯紫英问得很仔细,“看不出你的交际倒是广阔啊。”
他没想到王成武一个青涧无赖子出身,居然也和绥德那边有往来。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足不出户,一辈子没离过县的情形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从前期收集到的情报显示,这个家伙最初就是带着人马往延川跑,在延川那边败了才又逃回青涧的,照理说就该是和南边儿有往来才对,怎么却又和绥德这边搭上了线?
“大人,草民年轻时候不懂事,便喜好结交朋友四处游荡,十四岁便跟着人出去晃荡,贩过私盐,干过驿卒,当过船夫,还去过灰城子和白城子贩过羊皮,……”
王成武讪讪地瞅了一眼坐在上方的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见对方一脸好奇,并无其他异常,心里也越发踏实,“一来二去也就和绥德北边那些堡寨就有了往来联系,像柳树寨,鱼儿河寨,土门寨,麻河寨,大兔鹘寨,波罗寺寨,都打过交道,私盐也卖到了他们这些地方,……”
“难怪。”冯紫英觉得自己对这个王成武的情报还是掌握得太粗浅了一些,这些情况相当重要,但之前却一无所知,若是王成武和伯颜寨、拜堂寨这帮人有瓜葛,那才是一个大患了,但现在看来好像还没有,“这么说你和这些堡寨很熟,伯颜寨和拜堂寨也十分了解啰?”
不过也不怪刘定峰他们,他们本来就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之前也是临时被李桂保他们召集来的,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掌握这么多情况已经难能可贵了。
再说了,以前王成武的情况如果王成武自己不说,或者跟随他的那些老弟兄不外传,恐怕还真没几个人知道他曾经在绥德那边贩过私盐,出过边墙去蒙古人那边。
白城子和灰城子便是土默特人地盘,就在河套地区,榆林镇边墙之外,不过那边现在主要是素囊台吉控制着,冯紫英原来在宁夏平叛是更多是与西边的卜失兔打交道更多一些。
“伯颜寨和拜堂寨也去过,但是不熟,这些堡寨中,草民熟悉一些的是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他们在偏西一些,偏东这边挨着伯颜寨和拜堂寨的,只有鱼儿河寨比较熟悉,但鱼儿河寨和伯颜寨、拜堂寨素来不和,是宿敌。”王成武老老实实地道:“草民消息便是鱼儿河寨传过来的。”
“鱼儿河寨也不小吧?我有印象”冯紫英沉声问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南下,难道他们日子还过得去?不是都遭灾了么?”
“也不是过得去。伯颜寨和拜堂寨应该是绥德北面十来个寨子中实力最强的两个了,两个寨子里杂七杂八人数都超过了三千人,而且据我所知还有好几百河套跑过来的蒙古人也加入其中,所以算上老弱妇孺人数就不少了,两个堡寨加起来人数能有七八千,但真正能称得上精锐能外出奔行打仗的,也不会超过千人,所以这一次才能凑出八九百人南下。”
王成武耐心解释,对于这一位上官贵人,他当然不会有半点隐瞒。
“像鱼儿河寨就要小许多,人口不到两千五,能凑出来打仗的精锐也不过二三百,若是在其周边打仗,估计能稍微多上一两百人,但要南下数百里,就不行了,所以他们担心真要南下,这点儿人马根本不够,万一在路上遭遇官军进剿或者其他寨子的人马袭击,那就很危险了,所以之前他们还在寻找愿意一道南下的其它寨子,不过到现在草民还没有得到其他消息。”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赌性十足,非赌不出
王成武还没有得到消息,但是冯紫英却已经得到了一些这方面的消息。
绥德北面的那些堡寨乱军还在不断增加,持续南下的势头还在扩大。
当然,未必就都是针对吴堡而来,但是灾情带来的压力逼得这些地方的人都只能外出觅食了。
如果情况再进一步恶化,可能这些堡寨的更多民众也都会纷纷外出南下,而不仅仅是局限于现在的那些精壮了。
这种情形也就意味着整个陕北的灾情还在进一步恶化。
这也在预料之中。
从前年开始旱情蔓延,去年到了极致,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导致去冬今春灾民变饥民,饥民变成流民和乱民。
今年又是大旱之年,夏收绝收之地比比皆是,能够有正常年份三成收成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情况也只比去年略好,但仍然是大灾之年,这等情形加上和去年灾情的叠加,过不下去的人就太多了。
冯紫英现在能想象得出前世明末陕北农民大起义的情形了。
一家老小都没吃的,四周望过去,大家都一样,能吃都都吃光了,草根,树皮,飞禽走兽乃至老鼠,最后是观音土,还是饿,怎么办?
如果哪个地方传来消息有可以就食之物,怎么会不去?
凭什么不去?
饿死是死,抢粮被杀死也是死,没准儿后者还能当个饱死鬼呢。
相比之下,这些堡寨之人其实要比其他灾民饥民要好许多,起码他们还能坚持到现在,但同样对他们来说,如果再拖下去,一旦连马匹这些都被吃光,他们也就丧失了从外地掠取粮食和其他物资的能力。
所以稍微聪明一些有点儿远见的首领,都会提前做出决策,而不是坐以待毙。
王成武已经感觉到了冯紫英兴趣点在绥德北面的这些堡寨上去了。
不过这也难怪,绥德北面与榆林镇边墙之间这一连串的堡寨大小不一足足有几十个,人口起码超过五六万人,能抽出来的兵丁起码有近万人,就算是筛选一下其中精锐六七千是肯定有的。
而且这些堡寨中原来还有大量战马,平时年成好的时候,这些堡丁寨丁也都骑马训练着,甚至比这些州县的民壮战斗力都要强得多,毕竟他们也面临着北面榆林镇边军的威胁。
虽然榆林边军因为各种原因素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这些逃卒始终是被追缉抓捕的对象,没认真之前,谁也不会在意,但很难说某一日上边有令要清查核实这些人员,各个边镇就要大动干戈了。
准确的说,这些堡寨其实也不仅仅是属于绥德州的地界,应该说是从保安和安定之间的芦关岭到葭州北面的葭河之间这一区域,绵延七八百里,只不过是绥德北面占了大半。
这些堡寨人丁许多都是榆林逃卒叛卒,甚至还有一些逃难进来的蒙古人也夹杂其中,弓马娴熟,加上带进来不少马匹,虽然谈不上是良马,但这些牲口对于军队的机动能力却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草民得了这个消息,才抢先一步起身来吴堡,实际上草民最初的打算也就是要跟着伯颜寨、拜堂寨以及摇天旗他们背后捡点儿残汤剩饭吃,可谁曾想摇天旗心太大,妄图逼着我和顾秀忠他们一道抢在伯颜寨、拜堂寨的人抵达之前就要拿下吴堡城,……”
冯紫英沉吟着,一时间没有说话。
伯颜寨、拜堂寨的人在南下的时候不断膨胀,投入他们麾下的人马越来越多,使得他们看起来越来越壮大。
其实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当他们举起乱旗的时候其实也就没有选择余地了。
人家来投,你不接受,就意味着你是另类,自然也就会成为其他乱军敌视的对象,同样,他们也要考虑一旦要攻城破寨的时候,他们这点儿兵力真要遇上守军的抵当,够不够消耗的问题。
而这些纪律散漫战斗力低下的乱军理所当然的就可以成为最好的消耗品,而且是光明正大地派上用场,否则凭什么接受他们?
不过看似壮大起来了,但带来的副作用也不会小,就像王成武的乱军兼并了摇天旗的部下一样也是消化不良,短期内不可能融为一体,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马一样也要面临这个问题。
所以之前冯紫英并不太担心,但是现在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居然攻占了义合城,而且在义合城停下脚步整顿起军队来了,这就让冯紫英感到危险了。
义合城在绥德城东六十里,距离吴堡也很近,也就是七十里地左右。
这里是前宋延州知州刘昌祚设立的,鉴于当时防务形势严峻,在这里向西七百里一直到保安县德靖寨设立堡寨烽燧,后金朝控制这里改名义合砦,现在则成了一处驿城。
这里地理位置适中,西距绥德六十里,西北离米脂八十里,北面一百二十里就是葭州,东距吴堡只有八十里不到,现在绥德和米脂的民壮官军都已经胆寒,如果让他们据城死守,也许还能勉强一用,要让他们出城野战,那简直就是要他们命了,是万万不行的。
在这里整军不但可以吸引来自绥德、米脂、葭州的乱军源源不断地来投,一旦觉得有了足够的力量,便可以迅速东进,两日之内就可以抵达吴堡城下展开进攻,真要有一两万乱军,那可真的就是用人命去耗都能把吴堡城给耗垮了。
“大人,草民冒昧再多问一句,那义合城不大,周遭绥德、米脂官军乃至更远一些的榆林军都随时可以南下追过来,若是伯颜寨拜堂寨的人滞留那里,哪里能够持久不说,也不怕被包剿?他们驻留在那里,难道还能在那里变出粮食来不成?”
这一点也是王成武不能理解的。
都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直奔着吴堡而来,多停留一天就要多消耗一日粮食,以伯颜寨拜堂寨现在的人马起码超过了五千,这每日消耗的粮食就得要超过五十石,这还没有算马匹的消耗,拖上三五日,那就得要两三百石粮食了。
冯紫英苦笑。
义合驿城存有两千石粟米,原本是运往龙州堡一线供应榆林镇十处关隘堡镇守军的,临时存放在义合驿城。
谁曾想就在绥德城眼皮子下边不过几十里地,居然就被突然南下的乱军给攻克了,一下子就成为这些乱军的战利品。
而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现在也大肆宣扬,使得周遭地区都知晓了这一消息,整个绥德、米脂和葭州的乱军顿时蜂拥而至。
现在已经不是几千乱军的问题了,林林总总各色乱军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万二千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对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聚集起更多的人马,以求一战而下吴堡城。
也有不少人能看出这里边的阴谋,但是却没有谁能拒绝,当你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还在意人家利用不利用你么?
能利用你那也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没有利用价值,你就是赶上门去求被利用,人家也会将你拒之门外。
但王成武问的问题也在理,义合驿城随时可能遭遇官军的进攻,但是让人遗憾的是榆林军之前尚未有南下的计划。
在榆林卫的贺世贤就算接到自己的求救信,立即作出决定,并安排兵马南下,起码还要七天才可能抵达绥德,而且这可能是最快的速度,涉及到调动军队安排后勤补给等等,没准儿要十日可能性更大。
而近在迟尺的绥德和米脂的民壮要面对一万多聚集的乱军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也不完全是缺乏勇气,而是明智的决定,如果他们真要去出城打这一仗,面对这些来自榆林逃卒叛卒组成的乱军,他们失败的可能性更大。
“成武,义合驿城存有粟米,足够这些乱军吃上十天半个月了,但他们不会在那里逗留那么久,也就是这三五日之内就会东进过来,我只给你三日时间整顿军队,下一仗会决定你和你手底下所有人的命运,所以我要听一听你准备怎么打这一仗。”
冯紫英稳稳地坐在书桉背后,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王成武脸上。
这是一个不缺勇武而且颇知进退的武人,但要打赢这一仗还不够,一万多乱军真的南下,这不是他这两三千人能对付得了的,他更希望对方动一动头脑,尤其是对方对绥德北方这些堡寨情况如此熟悉,那么必定有可操作的余地。
这个人的出现对自己来说算是一个意外之喜,如果没有这个家伙,冯紫英都要考虑是不是暂时放弃吴堡,以避贼势风头。
王成武深吸了一口气,实际上在获知伯颜寨拜堂寨乱军南下带来的威胁之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几分把握,他也不敢来求见这位贵人,但是他也同样清楚,即便是有一些想法,但这中间风险一样极大,失败的几率更大,但他还是要再搏一把。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纷乱如麻,乱中寻机
赤日似火,灼烤得整个义合驿城都像是一个蒸笼,让人心烦意乱。
不过是一个只能容纳千人的驿城,但现在却一下子蜂拥来了超过一万人,虽然这些人不可能都挤进驿城,但是簇拥在这驿城四周,让整个驿城都方圆几里地都变成了乱糟糟的便溺场。
莫德伦面色难看地叉着腰站在驿城城头搭起的简陋城门楼上,看着下边乱糟糟四处晃荡的军将们,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呸!”
他身旁的敦实汉子是拜堂寨首领邱子雄,同样也是满脸愤怒和不满,“德伦,再这样下去,拖都要把我们拖垮了,两千石粮食还能吃几日,这样胡吃海喝,什么人都往这里跑,我怕再有几日,我们都要的饿肚皮了。”
“那你说怎么办?拒之门外?”莫德伦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越发阴沉,“还得要在等一等,等到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来了再说。”
“没有他们,我们现在有这么多人,我们一样能把吴堡城拿下来,那王二麻子不过是一个贩私盐的,还真以为在延川厮混了一回,然后把摇天旗的人给吞并了,就能和我们叫板了?”
邱子雄不屑一顾,他是见过王成武的,满脸麻皮,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人没几个,但是气性倒是不小,所以很是看不惯。
“子雄,你这话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是这些人能比的?”莫德伦摇摇头,“姚永忠在凤凰岭还是盘踞了一两年的,说一句枭雄也不为过,却被王成武说吞并就吞并了,现在那边局面扑朔迷离,逃回来的几个人说王成武可能勾结了官军,但钻地虎那帮人却又说是姚永忠想要吞并王成武的人马,所以王成武招来帮手先下手为强了,官军是在坐山观虎斗,到现在也不清楚这里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邱子雄被莫德伦说得有些抹不开颜面,气哼哼地道:“依你说,那王成武是怎么回事?姚永忠轻敌了,还是顾秀忠撒谎了?”
“其他我不好说,但是王成武不简单,以小吞大,姚永忠我们都熟悉,野心勃勃,志大才疏,但好歹手底下还有一千多号人,王成武不到一千人吧?怎么吞并的?顾秀忠在里边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这些我们都不清楚,派出去打探的人也是七嘴八舌,意见不一,无从判断,……”
邱子雄不耐烦了,“德伦,你倒是画个道出来啊,王成武不顾道义,袭击吞并摇天旗,我们怎么处置?不处置的话,日后谁会服我们?”
莫德伦瞅了一眼脑袋有些湖涂的伙伴,叹了一口气:“子雄,我们现在是替两寨人找生路,不是闯荡江湖,谁服不服我们有什么关系?像外边这些都口口声声服我们,愿意听从我们命令,你愿意要么?真要逼他们上阵了,只怕就要讲各种条件,说不定就一哄而散或者在你背后捣乱了。怎么对付处理王成武,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但如果他真的是和官府勾结了,那就是一个大麻烦,必须要断然解决掉,所以我才要等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来,……”
“可如果鱼儿河寨那帮人也来了呢,怎么办?”邱子雄反问道:“那帮人铁定是要和我们唱反调的,……”
“来就来吧,这等时候,首要目标都是瞄着吴堡县城里的粮食和各种财货,唱反调对他们有好处么?量他们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盯紧点儿便是,至于说日后,呵呵,奉陪到底便是。”莫德伦脸颊掠过一抹阴戾,“我倒还真希望他们来,大势在我,正好让他们入局来体会一下。”
“那也得要有一个时间界限,我们拖不起了,德伦,你莫要优柔寡断,总想着要借力人家,越是这般到最后这一仗就越难打。”
邱子雄也知道自己这个伙伴的缺点,就是总要保存实力,还有些磨蹭,做事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
原本以他的意思,两寨人马早就该出来想办法谋生了,却一直被这一位给拖着,最终拖到现在才磨磨蹭蹭地出来,若非碰巧这义合驿城还存着两千石粟米,邱子雄还真不知道这一仗该怎么打。
“我知道了。”莫德伦也明白自己伙伴的不耐烦。
两家寨子里都还有几千号人等着粮食,原本想着这两千石粟米能缓解一下难处,但是还没等开始起运回去,就被蜂拥而来的各方乱军给围住了,都张着嘴巴嗷嗷待哺,哪里轮得到把粮食运回去?
好说歹说匀出四百石运回去,但那也是杯水车薪,省着点儿搭着其他野菜草根这些吃,能让两个寨子里的人熬上一个月。
一个月时间眨眼就过,便是莫德伦和邱子雄都不知道现在的日子是朝不保夕,一个月后又该怎么办?
过不下去就只有出来,总不能饿死在山中。
但是几千老弱妇孺,就算是把所有能用起来的人都抽出来,可面对这周遭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环境,能在这个世道上存活多久?他们心里都没数。
就在莫德伦和邱子雄二人念叨这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以及鱼儿河寨的人的时候,三寨的人也在日夜兼程,向着义合驿城而来。
整个榆林镇南边这些与延安府交界的边缘地带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天堂,论土质地形也不是什么肥田沃土,但是却因为地处山区却挨着榆林镇,算是三不管地界。
这邻近的各县如保安、安塞绥德、米脂、葭州这些州县官府也都清楚盘踞在这些山区的人是些什么角色,大多是些从榆林军中逃出来的逃卒叛卒,亡命角色,加上一些蒙古人也从草原上过来,还有本地的响马山贼,久而久之这些地方就成了贼渊匪薮了。
地方官府也清楚单靠官府这点儿衙役民壮要去剿灭,那就是痴心妄想,所以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招惹这些,只求他们不出来作乱便好。
王成武说他和这几寨人马有些交情,并非虚言。
和他关系最好的是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但这两寨偏处西北方向,鱼儿河寨与伯颜寨、拜堂寨挨得最近,关系最恶劣,要说可兹利用,这支人马算是最能用的。
但没想到王成武派自己兄弟王成虎去接洽,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当下鱼儿河寨的人一门心思要去吴堡夺粮,也听说了现在伯颜寨拜堂寨势大,所以根本不愿意去明着挑战两寨。
虽然也听说王成武吞并了摇天旗的人马,但是却不认为王成武就能挑战伯颜寨和拜堂寨了,对王成虎的态度很冷澹。
“刘先生,现在怎么办?”王成虎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此番他是跟着刘定峰出来,拿自己兄长的话来说,好生跟着刘先生学习,日后再不能是以乱匪自居,而是要以官军心态来做事了。
“倒是有些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这鱼儿河寨的人不肯轻易上钩啊,不过也无所谓,他们人手太少,几百人马根本无法和伯颜寨拜堂寨的人抗衡,那就去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那边,他们走到哪里了?”
刘定峰面色不变,出来就有各种心理准备和对策,冯大人早就交待了,各种套路都要准备好。
“他们走到哪里了?过了凤凰岭了么?”刘定峰问道。
“过了凤凰岭了,现在已经到南边的勃出岭了。”凤凰岭和勃出岭就是摇天旗原来盘踞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却已经是灰飞烟灭,王成虎也有些感慨:“听说他们在勃出岭歇脚,但勃出岭到义合驿城只有三十里地,一天可到。”
“一天可到,但却迟迟不到,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在想什么呢?”刘定峰若有所思地道:“或许是伯颜寨和拜堂寨现在的兵强马壮让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有些忌惮了?”
“刘大人,说不上兵强马壮吧,也就是人多势众而已,真正能不能打,不好说。”王成虎说话实在,连连摇头,“就像我们不也把摇天旗的几百号人并进来了,可我看未必能当得上我们原来呢。”
“这需要一个时间沉淀,没见你兄长现在成日里练兵?”刘定峰轻笑起来。
冯大人的亲兵首领冯佑带着几十号人过河来了,这一下子让冯大人压力大减,直接把几十个亲兵分配到了王成武的军中,开始整训练兵,虽说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是练得一日算一日,起码让这些乱军明白基本的操守规则。
之前冯紫英还有些担心王成武会不会有抵触情绪,觉得自己要想控制他的人马,没想到对方却是十分欢迎,而且是真心欢迎。
冯紫英这才明白这厮是打定主意要抱住自己这条粗腿,要充当自己这个“龙禁尉千户”在陕西的嫡系部队了。
这让冯紫英也是感慨不已,这陕西武夫的地位可见一斑,陕西百姓的生活艰辛更是可见一斑,只要能活命,没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笼络自壮,养寇自重
“大人,到现在我都还没明白我们下一步究竟打算如何做。”王成虎性子比起其兄还要直率,也没有那么多心机,径直问道:“兄长说既然跟了大人,那我们就要跟到底,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大家伙儿都愿意搏命一回,但伯颜寨和拜堂寨那帮人势力太大了,我们无论是哪方面都远远不及,原本还以为能把鱼儿河寨的人拉过来,没想到他们也怂了,可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与伯颜寨、拜堂寨的关系不差,……”
刘定峰知道王成虎在担心什么,笑了笑:“大人早就算无遗策了,鱼儿河寨的人不敢挑战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与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关系密切,看起来我们没机会,可是这是表面现象,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滞留勃出岭,按照常理,这不可疑么?”
王成虎一愣,随即回味了一番,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与伯颜寨、拜堂寨的人是面和心不和?”
“以前是不是面和心不和不好说,但起码现在这两边人已经起了嫌隙,或者说很难走到一起了。”刘定峰悠悠地道:“本来就不是多么亲密无间的关系,无外乎就是平素遥相呼应一下,遇到榆林军来清剿时候相互策应和提供消息罢了,现在伯颜寨拜堂寨人马骤然膨胀到几倍甚至十倍了,原来不输于他们的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这帮人,心里能平衡么?过去了怎么算,是听伯颜寨和拜堂寨的,还是游离于之外?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日后谁指挥谁?”
刘定峰的一席话让王成虎心中豁然开朗,但随即他又摇摇头:“大人,这些边境堡寨的人和南边儿这些乱军情况还有些不一样,他们心高气傲,恐怕不会轻易招降,要让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人去打伯颜寨和拜堂寨的人,恐怕行不通。”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刘定峰却显得信心十足,“人总有弱点,这些堡寨他们一样有他们的想法,难道他们就打算这么浑浑噩噩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碰?我相信给他们一个愿景,他们会动心。”
刘定峰判断得没错,这个时候的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正处于一个彷徨无计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远数百里从绥德西北面过来,原本是盼着要借着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的强劲兵力从中占据主动,好在下一步攻打吴堡县城时多分一勺羹,但未曾想到来的时机去却已经过了。
摇天旗被吞并,伯颜寨和拜堂寨却趁机在义合驿城大会“群雄”,趁机整合了各路乱军,成为了“盟主”。
这个局面对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一下子就有些尴尬起来了。
继续南下过去吧,主动权已经被伯颜寨和拜堂寨把持,去了难免受制于人,不去吧,双方早有约定,而且关系本来就比较亲近,抹不开情面。
而且不去的话,又能去哪里?难道跟在人家背后捡残汤剩饭吃,这么多人,到时候有残汤剩饭给你吃么?
所以他们听闻有人找上门来,而且是王成武的使者时,也是惊疑不定,但是内里却带着几分窃喜。
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一条更合适的路,他们都不会拒绝,至少可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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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先南下扬州了?”冯唐一边看着儿子的来信,一边好整以暇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终于出兵了,这厮磨磨蹭蹭,属下给了很多暗示和提醒,都还是犹豫不决,深怕两头不讨好,不过他也不看看现在的局面容得下他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么?”幕僚连连摇头,“好在总还是聪明了一回,出兵速度倒是很快现在已经控制了淮安府,山阳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截止到最新消息,前锋已经抵达了宝应,估计这会子差不多都在向高邮州进发了。”
“哎,有运河运输优势,的确是势如破竹啊,你也别说陈继先磨蹭了,起码人家前期做的准备工作是足够充分,几乎把徐淮一带的各类船只扫荡一空,山阳那边其实早就被他的人控制了,只不过明面上还在南京那边控制下罢了,我都在想我们接管徐州之后,哪里来足够的船只?”
冯唐对于陈继先的行动还是满意的。
慢是慢了一点,但是人家做得足够细致啊。
尤其是对淮安府的渗透可谓成功,从知府到各县的知县再到地方豪强士绅,这一年多的潜移默化,可谓功到自然成。
所以到真的行动时候,雷霆万钧,水到渠成。
可见这厮是对淮安和扬州早就觊觎兵着手准备了,并非自己的提醒才起了这个念头,自己的支持不过是顺水推舟助力一把罢了。
不过人家的说辞也没错,本来就是淮扬镇总兵,淮安和扬州本来就是他的辖地,徐州不过是一个添头。
虽然徐州地理位置重要,但是如何能与淮安和扬州比?尤其是扬州。
作为淮扬镇总兵,他当然有权决定移镇何处,移镇扬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特别是在这一年里南京基本上断绝了给淮扬镇的粮饷补给,他只能靠自己了。
所以连南京方面也只敢不痛不痒地指责了几句,甚至怕骂得太厉害,激怒了对方,真的从扬州南下进兵金陵怎么办。
“大人无须担心,只要解决掉了济宁和徐州,整个运河北线基本上就全线贯通了,从京师和河间这些地方的船只就会源源不断的南下,陈继先掳掠的船只固然不少,但是比起整个运河上的船只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无足挂齿,而且属下相信陈继先也不会那等不智,拿下了扬州和淮安,不正是该将其经营起来,成为其养兵的生财之道么?”
幕僚对这个情况倒是看得很清楚,陈继先踏出了这一步,那么就在无法收回去,扬州肯定不是终点,即便是他想停步,己方也会逼迫他走下去。
对于己方来说,尽快解决盘踞在从东平州到济宁这一线的大同军和宣府军才是最紧迫的事情,但是冯唐也意识到了情况严峻性的大同军和宣府军在东平州和济宁州这一线终于开始拼命了。
如果丢失了这里,而南边的陈继先态度又是飘忽不定,他们不确定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就会葬送在这里,所以打得十分顽强,远胜于之前在山东北部的几场战事,让冯唐都觉得棘手。
“牛继宗和孙绍祖不会束手就擒的,如果说前期他们还有些怠慢,但是现在就要搏命了。”冯唐将儿子来的信收好。
信中很含蓄的提及了一些机密之事,外人是看不明白的,唯有他能读懂。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一旦解决掉牛继宗和孙绍祖,那么三边总督职位要免去,那也罢了,但西北军恐怕也要被拆解,所以他才会要极力推动陈继先南下淮扬,甚至江南,只有这样,西北军才有存在的必要。
但陈继先南下了,也不代表危机就彻底解决了,西北军收复山东,下一步呢?
陈继先是肯定顶不住自己的西北军,只要自己南下,收复江南不是问题,解决掉陈继先,收复江南,还是要面临同样的问题。
朝廷不会容忍这样一支军队盘踞在中原或者江南,谁当首辅,谁当皇帝都不会答应。
可自己能退让么?不说辛辛苦苦地打造出这样一支军队出来的艰难,即便是自己想退,只怕手底下的部将们也不会答应,弄不好就要成分崩离析,酿成一场大的兵变,这又是冯唐不愿意见到的了。
他也就这个问题问过自己这个素来聪慧的儿子,儿子的回答是无解,文臣治国和武夫当国本来就是矛盾的,一个是处于退缩期保守状态下的王朝,一个是处于开拓期进去状态的王朝,但这种对比也不太适当,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紫英的心思似乎很大,冯唐能够感受到儿子内心的野心,这既让他感到兴奋欣慰,同时也有些担心和恐惧。
这种矛盾的心态一直缠绕着他,使得他有时候想要退一步,当个富家翁,安安稳稳过儿孙绕膝的下半生,有时候又觉得连儿子都有如此宏远的野望,自己现在的条件不差,为什么不能替儿子创造一个更好的基础呢?
幕僚显然猜不到冯唐现在所想,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郓城和巨野只要拿下来,东平州的孙绍祖就呆不住了,只能退缩回济宁和兖州一线,现在我们的斥候已经发现邹县、滕县到韩庄这一线兵马活动明显多了起来,说明牛继宗在兖州的军队也有南下迹象,我估计是陈继先多半和牛继宗有联络了,这是要把徐州交给牛继宗啊。”
冯唐捋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他也无意去干涉,真要把牛继宗和孙绍祖彻底歼灭在山东,自己西北军只怕也要打残,又有何好处?
养寇自重这个词儿不能提,但冯唐却明白这个道理。
癸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各有心思,星火燎原
“陈继先不是蠢人,他怎么可能乖乖把徐州给我们?不给我们制造一点儿障碍和麻烦,他怎肯轻易退出徐州?”冯唐心里明白,“只怕在他下淮安之前,就已经让牛继宗的宣府军悄悄入驻徐州了,我也从没指望能平和地把徐州拿到。”
“那大人的打算呢?”幕僚咬牙切齿地道:“就任由这二人在我们面前唱双黄演戏?”
“没关系,按照我们的节奏来,咱们西北军一兵一卒来之不易,该上阵拼搏的时候不含湖,但该保存实力的时候还得要保存实力,让刘白川从水保寨对郓城发起进攻,三日之内我要看到西北军的旗帜插在郓城城头上。”冯唐轻描澹写地道:“既然牛继宗的心思都放在徐州上去了,东平州是不是就该交给我了?下一步兖州和济宁也该退出来了吧?”
冯唐其实并不打算那么急迫地拿下整个山东,但是孙承宗在北边打得太顺了,孙绍祖节节败退,尤世禄这个家伙也是在高唐、禹城一带发起勐攻,与孙绍祖在这一带展开鏖战,孙绍祖最终抵挡不住,一路南逃,连济南都顾不得了,尤世禄随即趁势又拿下了济南,连兵部都主动要给尤世禄请功。
这拿下济南可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在山东的局面终于扳了回来,也意味着南军已经正式开始退出了山东的中心区域,只能在南边儿维持存在了。
贺虎臣和杨肇基也一样没有怠慢,沿着运河两路齐攻,东昌府城、博平、茌平、阳谷、寿张、东阿、平阴诸县,尽皆被二人陆续拿下。
不过在安山湖一带,贺虎臣和杨肇基遭遇了宣府军的凶勐反扑,双方在安山湖一线展开了激战,后来宣府军退守东平州,并利用骑兵袭扰贺虎臣和杨肇基的后方补给,迫使杨肇基和贺虎臣不得不放缓攻势,这样局面才慢慢陷入僵持。
北线孙承宗打得这么勐,冯唐知道自己要再这么耗下去,肯定就说不过去了,兵部也要起疑了,所以只能加紧发起攻势。
他先命令刘白川在东昌府南部的朝城、观城、范县、濮州发起包围作战,不过牛继宗看出了冯唐的目的,主动撤离了濮州,使得冯唐的包围攻势落空,不过四个州县的收复也足以向朝廷交待了。
加上曹州、曹县、定陶、城武、单县的陆续拿下,也使得对宣府军的包抄攻势越发明显,牛继宗在鱼台、郓城、巨野、金乡这一线坚守不退,甚至不惜牺牲骑兵在这一线和西北军的骑兵展开拉锯战,双方损失都很大。
现在陈继先终于南下了,牛继宗也找到了新的落脚点,那么对于固守东平州和济宁的意志只怕就没有那么坚定了。
背水一战和有了退路,那是两个概念,冯唐的目的是要抢在贺虎臣和杨肇基部之前拿下东平州,这样一来,自己与孙承宗下山东攻略上基本上就算是平分秋色了。
就在冯唐琢磨着自己儿子从永宁州送过来的信时,朝廷内阁也在商议着已经正式入陕的冯紫英带来的消息。
“情况很不好。”齐永泰脸色很难看,手中的信件转了一圈,又回到他手中,抖了抖,语气也有些无奈:“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紫英进了吴堡,就遭遇了三股乱军的混战,据说还有多股乱军正在向吴堡进发,来自绥德、米脂、葭州,南边的青涧县估计已经沦陷,但至今延安府和西安都没有向朝廷报告这一消息,……”
叶向高抚了抚额头,这段时间没一个好消息,山东方向的出外。
虽然孙承宗打得很顺手,但都在意料之中。
牛继宗和孙绍祖都没有了战意,逐步南撤,山东北部基本上已经收复,冯唐在山东西南部兖州和东昌府发起攻势,但为了确保运河在山东南段的安全,牛继宗也打得很顽强,所以进展不大。
不过大家都一致认定山东局势不会有大的转折了,随着东昌府和济南府的收复,意味着牛继宗和孙绍祖已经丧失了再重新夺回山东战场主动权的能力,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们再多回济南府和东昌府,这是山东最精华的两府。
叶向高甚至也有些怀疑冯唐似乎是不是有些倦怠了,打下济宁就这么难?还是牛继宗真的在搏命?
“高居线,怎么可能掌握得到陕北的局势变化?除了坐在西安城里打嘴皮仗,他们还干了什么?”李三才冷笑,”白水、澄城乱成一团,连韩城可都要丢了,我都不知道卢川和孙一杰怎么还能坐得住?真要等西安府都沦陷,我们再来采取措施?紫英现在还在吴堡就被堵住了,没准儿还没等他到西安府,西安城就丢了,那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他对卢川和孙一杰都没有好感,早就提议该换这二人了,但却在内阁中没能得到足够支持。
对于冯紫英去陕西他也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如果冯紫英真有那本事把陕西局面控制下来固然好,如果控制不下来,局势更加糟糕,他也能提出自己属意的人选。
“不至于,白水、澄城那帮乱军还没那么大能耐。”方从哲从中缓颊,他知道李三才的火气从何而起,但是立马就撤换卢川和孙一杰是不可行的,那只会让整个陕西局面彻底崩盘,这是内阁的一致看法,即便是李三才也不过是说说气话,他想撤换的也只是卢川一人而已。
现在虽然陕西北部诸府的局势险恶,但是起码南边的西安、汉中、凤翔三府局面还是可控的。
至于说白水、澄城的乱军,也只是活动于挨着黄河那一片,并没能跨过同官、耀州一线,但蒲州近期的确有些受到波及,须得要引起重视。
“呵呵,方相,真要等到乱军控制了蒲州,那同官和耀州就保不住了,到那时候我看怎么来保住西安?”李三才继续冷笑。
李三才对于自己分管军务这一块是一肚子怨气的。
一来本来他就不擅军务,二来军务这一块谁都知道,关系重大,稍微大一点儿军务,就不是他这个阁臣能擅专的,而且张怀昌作为当了多年左都御史转任兵部尚书的重臣,在朝中影响力不小,他这个分管军务的阁臣还真压不住,可在其位又不能不谋其政,他李三才也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所以这个内阁大学士当得一直很窝火。
他家乡就是陕西临潼,只不过是侨居京师城,所以对家乡的情形一直很关注。
眼见得陕西局面一日比一日严峻,乱军四起,而陕西地方官员却还忙于内部争斗,朝中对左布政使卢川与按察使孙一杰之间的不和争斗也是一直没有拿出像样的解决方案来,导致地方政务拖沓,结果就是乱军日盛,已经蔓延到了整个陕西。
现在好不容易让冯紫英走马上任了,但一踏入陕西就遭遇了乱军席卷延安府,弄得进退两难,看看齐永泰一脸焦急的模样,李三才心中也没来由的生出一阵畅快感。
活该,还真以为他那个弟子冯紫英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不成?
侥幸在永平府打了一场胜仗,把本来就没有多少留意的内喀尔喀人给撵走了,就觉得自己能耐大了,无所不能了?现在遇到祸事儿了吧。
“西安府的形势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危险的是北边三府。”齐永泰算得上是一干人中对军务最为了解的了,但是说实话也很有限。
当下朝中内阁五个阁臣,李廷机这段时间一直病重,已经上了辞呈请辞。
剩下四人,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精于财政事务的,在吏部、礼部、户部都多涉猎,齐永泰是吏部尚书出身,对礼部事务也很熟悉,对军务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冯紫英的一些见解观点,李三才是地方官员出身,在对工部和户部事务都很熟悉,特别是在漕运总督任上表现不俗,但同样对军务很陌生。
不过他这一句陕西危险在北部三府倒是大家一致认可的。
延安、庆阳、平凉三府,素来贫瘠,民风强悍,山贼马匪层出不穷,社会治安历来不靖,全靠沿线边军弹压威慑。
随着西北军的东入中原,三边四镇可用之兵只在榆林了,但榆林镇边军不敢轻动。
种种迹象表明土默特人东边掌权者素囊台吉应该是受到了来自察哈尔人的拉拢,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了,再加上丰州白莲整军习武的趋势十分明显,山西、大同两镇的军事压力也在增大,朝廷甚至希望榆林镇在必要时候要增援山西镇,所以榆林镇可用之兵也就乏乏了。
“我最担心的还是北面三府的乱局一直蔓延发展下去,影响到凤翔府和巩昌府,特别是凤翔府,那西安就真的有些危险了。”齐永泰继续道:“大家看舆图就能知道,现在北部三府已经呈一个弧形半包围了西安府,如果凤翔府也乱了,那西安府就很难幸免了。”
癸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全权授予将在外
齐永泰有些生硬的声调让在座其他三人都陷入了沉寂。
陕西虽然大,但是精华之地就在关中平原,说穿了就是西安府、凤翔府两府之地,这里土质肥沃,水利发达,灌既方便,八百里秦川养育了这一片百姓,即便是在大旱之年,关中平原的情况也要比其他地方好得多。
但陕西却不止于关中平原。
北面的黄土高原,虽然贫瘠,但是仍然养活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只不过他们的生存条件就远不及关中平原了,一旦遭遇旱灾蝗灾,那就面临着饿死或者外流,乃至造反而死的结局。
像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三府广大之地其自然条件就远不及关中平原,地形破碎,交通条件恶劣,还有凤翔府西面的巩昌府,也是地域辽阔,但地势崎区复杂,交通不便,一旦受灾,那么生存压力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向东向南而来。
“这还只是其一,进卿兄应该已经看到了山西那边的进奏,平阳和太原两府西部都受到了陕西乱局的影响,沿黄河区域,均有零星乱民乱军和流民交织的迹象,这很危险。”
齐永泰看着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的叶向高,他清楚对方最担心的恐怕还是山西,陕西好歹还有一条黄河隔着,但山西一乱,北直就难以幸免了。
“黄河对于乱军来说不是天堑,山陕之间的津渡不少,关键在于山西那边,尤其是平阳府那边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而山西镇柴国柱还要盯着北面土默特人和丰州白莲,根本顾不到平阳府那边来,若是要南下,粮食消耗也是一大问题,平阳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既承受不起陕西乱军过河,也承受不起山西镇大军南下的消耗,……”
叶向高挥了挥手制止了齐永泰的“危言耸听”。
虽然这不是危言耸听,但是现在说这些有用么?
难道这个时候把西北军抽调回来?山东局面还要不要?江南那边呢?
该死的陈继先,居然在这个时候南下了。
叶向高现在袖中还捏着从徐州那边传来的急报,陈继先应该是和牛继宗勾搭上了,而且还达成了默契,枉自自己一门心思还想给他机会,让他反正,现在看来这些军头武夫都不可靠。
叶向高内心无比苦涩,种种美好的设想总是要想落空。
陈继先的这一南下一下子就打乱了所有计划,牛继宗和孙绍祖如果趁势南下控制徐州,那么冯唐未必就能轻易夺下徐州了,这战事还会拖下去,问题是现在朝廷已经有些拖不起了。
让冯唐继续往下打,把江南彻底打烂了怎么办?还有湖广,王子腾似乎和熊廷弼也僵持住了,这又是一个噩耗。
不是说熊廷弼能力出众,定能解决湖广危局么?怎么会打成这样?
“好了,乘风,再说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现在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陕西这边来,紫英被困吴堡,难道就真的是被困住了?”叶向高提高声调,“我记得他可是在宁夏叛乱单枪匹马入草原的,永平之战内喀尔喀人也被他带着一帮民壮就给打败了,在顺天府红桥那一战,牛继宗的宣府军也没能突破,被他阻击赢得了时间,现在一帮乱军就让他束手无策了?不至于吧?”
叶向高的一番话把齐永泰堵得心里发梗,这话也没错,谁让当初自己为了推冯紫英上位,把冯紫英吹得文才武资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呢?
现在遇到难处,就要来找台阶了,哪有这等好事?
“进卿兄,现在紫英可是单枪匹马,而且陕西那边他更是人生地不熟,吴堡就在黄河岸边,距离榆林镇那边也还有好几百里地,骤然遭遇这种情形,恐怕谁都难过啊。”齐永泰强自解释道。
“话不是这么说,乘风兄,紫英也是经历不少事情的‘老’人了,莫要以他年轻来做理由,让他这个年龄出任陕西巡抚时这年轻可是优势,不就是看重他经历丰富能文能武么?”李三才也来补枪,“他既然敢过河,也应该有所准备吧?不会就这么什么防备都没有就冒冒失失过河,然后被乱军围住,那他的表现可就真的让我们在座的失望了。”
齐永泰心中暗叹,看来强推冯紫英上位还是留下了不少麻烦,现在大家都想要看笑话,就要看你冯紫英有多大能耐,能不能把陕西乱局给抚平下来。
也别指望朝廷能给你多少支持了,一纸关于巡抚任命就是最大的支持,其他就要靠你自己了。
“道甫,既然紫英去了陕西,那陕西那边所有一切朝廷就托付给他了,但他来信也谈到了种种困难,比如这乱军的问题。”
齐永泰不指望朝廷给自己弟子多少支持,但是却也要让一干人知晓现在陕西乱局的真实情形,也免得日后处置起来朝中那些清流御史们攻讦紫英手段酷烈了。
他对自己这个弟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来信中虽然谈到了种种可虑担心之处,但是却没有求援求救的意思,只说一来需要时间,二来可能会引发一些负面的影响,尤其是对陕西本土士绅,免不了要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到时候肯定会告状信如雪片般往朝里寄,也希望老师替他担待和顶住压力。
齐永泰对这一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局面凶险若斯,若是没有点儿非常手段,焉能收拾下来?
他虽然性格方正,却不是拘泥古板之辈,成大事不拘小节,这一点他是赞同的。
冯紫英行事落拓不羁,善于出奇制胜,这正是要收拾陕西这种危难局面所需要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也是齐永泰给冯紫英回信中郑重其事提到的一句话,让他只管放手做事,其他不必多管。
只是这些也需要提前和朝中诸公透露一些,让他们有一个心理准备。
“陕西乱军大小有五六十股,大致分成几片,一片在延安府北部,从保安、安塞、绥德、米脂一直到葭州,一片在延安府南部和西安府东部接壤地区,宜川、洛川、鄜州、宜君、白水、澄城都算作这一片,青涧、延川和吴堡夹在这两片之间,……”
“还有一片就在庆阳府的宁州、真宁一带,一直延伸到平凉府的崇信、泾州、灵台,这一片和延安府这边的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太多联络,但是延安府北面和南边这一片已经有勾连的趋势,……”
叶向高皱起眉头,“乘风,你想要说什么?”
“进卿兄,不知道大家算过没有,这几十股乱军人数,大的几支,一支能超过万人,少的也有七八百人,算下来总人数应该超过十万人了,当然论战斗力肯定不算什么,但是朝廷是否应该有一个如何处置这些人的方略?”齐永泰一摊手,“我记得当初朝廷给紫英的指示是剿抚并举,让自己根据情况自行确定对策,但我考虑这十万人若是一半招抚下来,那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放回去,也许天时稍微不好,可能这些人又会啸聚为寇,甚至再起变乱;撵出边墙,放逐到草原上,也许就会成为蒙古人侵扰我们的臂助;斩尽杀绝?恐怕朝廷也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那该怎么办?”齐永泰看着众人,“紫英在信中主要就是提到这一个问题,他需要一个答复。”
这其实是冯紫英在信中的一个要求。
涉及到众多的乱军归宿,若是只有王成武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冯紫英作为兵部右侍郎兼陕西巡抚当然可以临机权变处置,但是涉及到几十支乱军数万乱军以及他们的家卷如何处置,那就需要朝廷给出意见了。
“紫英的意见呢?”叶向高哪里能不明白齐永泰的意思,径直问道:“他还是兵部右侍郎,又身处前线,应该给朝廷一个合理建议吧?”
方从哲和李三才也都看着齐永泰,齐永泰点点头:“他有给出建议,他认为陕西人多地少,尤其是土地贫瘠,稍有水旱,便难以为生,可以迁民戌边,但是这个‘边’是指辽东、东番、南洋、虾夷地,而非西北边疆,他认为就目前交通状况,后勤粮食连四镇军队都难以保障,消耗代价太大,不宜让这些人继续滞留原地,……”
这是冯紫英经过深思熟虑的建议。
他也希望能够开疆拓土,但现实却告诉他西域之地要想开疆相对容易,但是要守下来就太难了。
这需要持之以恒源源不绝的后勤保障,这也意味着需要一个强大富足的朝廷来支撑,而现在的大周做不到。
小冰河期带来的气候变幻会给陕西这一带持续带来旱灾,前明的故事已经上演过,那么冯紫英不希望在这一时空重演,而大周朝还需要几十年来慢慢改革和积蓄实力,只有等到朝廷具备了这种财力物力的时候,才说得上在西北发力拓土,但这之前,收缩是必须的。
癸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微妙局面,身处两端
冯紫英提出的建议朝廷不是没有考虑过。
陕西这一二十年来一直不顺,水旱蝗灾害交替,尤其是旱灾接连不断,说一句民不聊生不为过。
而北面富饶的河套又在土默特人手中,使得土默特人的威胁始终难以摆脱而不得不保持三边四镇必要的军事部署。
陕西连年连自己湖口都困难,那粮饷补给从哪里来?尤其是粮草后勤物资供应,就只能从后方来了,这中间的运输消耗就是一个大问题。
榆林和固原二镇略好一些,但比起其他边镇都一样难许多,而宁夏、甘肃二镇就真的太难了。
单靠军屯根本没法保障,而且也使得边军战斗力大为削弱,一支心思都扑在屯田上的军队,是很难长期保持足够的战斗力的,在面对蒙古人和亦力把里人骑兵袭扰时,就会处于一种艰难的被动挨打局面,稍有不慎就会被其趁虚而入。
无论是从湖广、河南输入粮食物资,还是从山西、山东和北直输入,都面临着道路交通运输带来的巨大消耗问题,在当下交通状况堪忧的条件下,即便是冯紫英都束手无策。
引入土豆、番薯和玉米是一个对策,但是传统影响短时间内还无法消除,对这种外来引入的粮食的猜忌和不信任心理会一直干扰这些作物的推广,没有一二十年持之以恒的努力,冯紫英认为很难做到让这几种作物在西北普及开来。
即便是这些外来高产作物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粮食问题,但要开疆拓土征讨西北,进而向中亚地区进军,光复汉唐故土,还面临着各种战略物资的巨大需求问题,这也是现在大周朝难以承担的,所以这种情形下,先收缩确保稳定,留待时机成熟才是明智之举。
“不仅仅是陕西,其实河南、山东乃至江南都存在地少人多矛盾日显的问题,所以当初安福商人迁民东番,我本人是支持的。”方从哲忍不住接上话,“但陕西是边地,守边必须要有足够的民力,否则边镇士卒从何而来?江南兵员根本就不适应西北生活,若是大规模地迁民到东番南洋,且不说这些百姓能否适应南方湿热气候,若是人都迁走了,一旦有事,如何募集民力夫子应对?”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紫英所提及的的确是一个问题。”叶向高想了一想之后才道:“这都需要在局面稳定之后才能来考虑了,但当下紫英其实提出的是这些乱军一旦归顺之后的处置问题,处置不好,这些乱军还会降而复叛,始终是一个祸患。”
齐永泰三人都微微点头,他们都明白这是最紧迫的问题,冯紫英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权力。
“当下恐怕也只能先剿抚并重,招安的乱军可否先转入卫军辅军,等到平定之后再来计较?”李三才迟疑着道。
“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乱军中也有聪明人,肯定会要求朝廷有一个明确方略,朝廷若是准了其招安,日后便要以此为据,朝廷要想变卦,只怕会引发更大的问题。”方从哲皱着眉头道。
“当下西北军在山东作战,不知道下一步朝廷如何考虑?”齐永泰突然问道。
叶向高三人都沉吟不语,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将乱军招安收编之后,去芜存菁,然后补充进入三边四镇。
因为三边四镇现在在西北军东出之后,缺编数量多达八九万人,西北军若是不回来,那么这些乱军补充进入现在的三边四镇就是最佳办法。
可问题是西北军不回来,一旦中原江南事了,往哪里放?
辽东?看起来似乎也只能往辽东放是最合适的,对付女真人需要这样一支劲旅。
但这样一支庞大的西北军去辽东,冯唐又是蓟辽总督,加上他原来在辽东的旧部,这冯唐岂不是又成了一个李成梁?甚至比李成梁犹有过之,真真正正的辽东王了。
这是文官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哪怕冯紫英其实也是文臣。
“西北军要打完山东和江南,我看为时尚早。”叶向高澹澹地道:“陈继先南下扬州了,把徐州交给了牛继宗,他们勾结起来,却把我们给耍了。”
“啊?!”三人皆惊。
一直以来他们都对陈继先寄予厚望,希望陈继先能帮助冯唐堵住牛继宗和孙绍祖,在山东彻底把宣府军和大同军给歼灭了,但未曾想到东平州和济宁尚未拿下,徐州却已经落入牛继宗手中。
这就意味着两军已经获得了南下的支点,可以放心大胆的南撤了,那陈继先岂不成了替牛继宗和孙绍祖打前站的先锋了?
李三才急了,站起身来,“进卿兄,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刚才得到。”叶向高叹了一口气,“冯唐是不是老了,打了这么久,连东平州都没有拿下,还不如孙承宗打得漂亮,起码山东北部是一气呵成就拿下了,济南府孙绍祖狼狈而逃,甚至连抢掠都没来得及。”
“还是不一样。”李三才解释道:“东平州和济宁是牛继宗他们南下的咽喉要道,他们拼死也不会退让,至于济南,本身对他们来说也没太大意义,丢了东昌府,济南就守不住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该死的陈继先,他这是要想盘踞江南当藩镇么?”方从哲咬牙切齿地道:“他休想!”
“恐怕他就是看清楚了朝廷现在艰难,投鼠忌器,不敢把江南打烂吧?”叶向高叹了一口气,“这些兵头武夫置国家朝廷利益于不顾,只顾打自己的小算盘,算计起这些来,却是比谁都精明。”
“就怕牛继宗、陈继先还有王子腾以及杨应龙这一干人都已经串联起来,相互呼应,掣肘朝廷,让我们不能全力应对。”李三才语气里多了几分焦躁,“还有丰州白莲和蒙古人,会不会也都牵扯其中?”
“飞白那边不是说杨应龙已经是笼中鸟逃不掉了么?”齐永泰皱眉,“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王子腾现在在湖广拼的很凶,也许就是打的围魏救赵的主意,想要把杨应龙保住,另外水西安氏也有些不稳迹象,我很担心杨应龙和王子腾是不是也给水西安氏许了什么好处。”
李三才的这个消息让在座众人头皮发麻,播州杨应龙之乱尚未彻底平定,水西安氏又要作妖,这谁受得了?朝廷财力也支撑不起了啊。
“道甫,消息可属实?”叶向高沉声问道。
“不确定,但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的消息都指向水西安氏异动不少,让人揪心。”李三才也不敢确定,但事情总得要往最坏处打算才是,“奢崇明和杨应龙勾结基本上是确定了的,熊廷弼也知道,不过奢家实力要比水西安氏弱不少,所以影响不算太大,但安家不一样,安氏如果一反,那整个四川贵州都会陷入困境,熊廷弼只怕又要重新考虑方略才行,朝廷恐怕也还要考虑支持。”
堂内都是一阵压抑的寂静,流年不利啊,诸般不顺都集中在一块儿来了,这还没有算如蒙古人和建州女真的虎视眈眈。
叶向高稳了稳心神,盘算一番之后才缓缓道:“此事须得要小心求证,但不要轻易挑明,给熊廷弼和四川方面去信,让他们莫要被人大一个措手不及便是,但现在不能再开战局,一切以解决掉杨应龙和王子腾为上,王子腾解决不了,起码也要把战局稳住,轻重缓急我们要分清楚,我们首要问题仍然是山东,再次是陕西。”
齐永泰也赞同点头:“山东关系整个中原大局稳定,但我以为孙承宗和冯唐都要加一把劲儿,不管牛继宗和陈继先他们有什么勾当,先夺回山东再说!”
“对,先夺回山东,恢复运河北段的航运,也能缓解京畿压力。”方从哲也附和道。
“山东战局我倒是比较看好,但是陕西局面不容乐观啊。”李三才踌躇道:“乘风,紫英在陕西那边可有把握?别一进陕西就陷入困境,栽一个筋斗,有损朝廷颜面啊。”
齐永泰脸皮一阵发烫,一咬牙道:“难处肯定有,但是现在说陷入困境还为时过早,我相信紫英应该有对策,朝廷既然授予他全权处置,相信他会把各种权力手段都用起来,我们暂且可以观察一下,……”
“很好,我也相信紫英可以办下来。”叶向高立即接上话,“至于具体怎么办,紫英自有分寸。”
齐永泰哪里不明白叶向高这是在暗自捧杀,但冯紫英既然接了这个巡抚之位,理所当然也就该拿出像样的本事来证明自己说服大家,否则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四品官,凭什么就一跃巡抚一方?
此时他也只能咬牙承受着,却还要想着如何给冯紫英回信,但转念一想,只怕等到自己回信过去,冯紫英早就在陕西那边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