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卷 第九十七节 内宅暗流,家务难断
被这个心高气傲的小丫头说得宝琴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也知晓自己这个贴身丫头和其他丫头不太和睦,准确地说倒是和那个晴雯不但样貌有点儿像,连性子也有些近似,都是那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味道,若不是跟了自己,换个不喜她这种性子的主子,还不把她给折腾死。
不过宝琴倒是很喜欢这丫头的傲娇和灵动,虽说是个丫鬟命,但是论长相,这丫头的确在府里边是数一数二的,也就晴雯能和她一较高下,而且她也能感觉得出来,自家相公就喜欢这种娇媚模样的,很符合相公的胃口。
单单是这番对荣国府的态度,就很符合宝琴的的心意。
宝琴一样对荣国府无甚好感,或许堂姐和荣国府还有些感情成分在里边,但是对自己来说,宝琴觉得自己没沾着贾家什么光,顶多也就是借住大观园那点儿情谊罢了。
甚至宝琴也能感觉到贾家上下对自己若有若无的那份疏澹,远不及对堂姐和黛玉那么亲近,便是那老祖宗嘴里说得亲热,但是宝琴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和黛玉、湘云这些人比的。
“少在那里胡言妄语,什么大观园的新主子,你把沉家姐姐、姐姐以及三房那些置于何地?”宝琴笑骂道。
在门帘外的冯紫英单从宝琴的这番称谓就能感觉得出她对府里这些人亲疏,对沉宜修还算是比较尊重,称了一声沉家姐姐,对于黛玉那边儿,那就是一句三房的带过,这让冯紫英内心也是感慨不已。
“奴婢这话也没错,奶奶当然也是主子,奴婢也没说长房三房的就不是主子。”龄官狡辩,“奴婢只是觉得有些人还动辄拿着荣国府里的资历来压人,那未免就有些可笑了,谁也不比谁就高一头,……”
宝琴讶然,她听出了龄官话语里有些别样意思,这丫头莫不是太狂了,还要惦记着要去和晴雯、平儿以及玉钏儿她们别苗头吧?
“谁比谁高一头,龄官,这出门在外的,你可别给我招惹是非,……”宝琴沉吟了一下,才提醒道。
“奶奶,奴婢哪里会那般不知好歹?不过是觉得在府里有些人还觉得自己跟着谁了,认了谁当主子当姐姐了,就觉得腰板儿硬了,说话也大声起来了,态度也张扬起来了,……”龄官噘了噘嘴。
“谁?”宝琴感觉这龄官好像不是针对晴雯、平儿她们,以晴雯和平儿的身份,现在哪里还用得着去攀附谁当主子姐姐这一类的,人家来攀附她们倒是有可能,难道是玉钏儿?也不像啊,玉钏儿性子活泼但不傲娇,和龄官的关系似乎也过得去啊。
“奶奶怕是不知道吧?林姑娘嫁过来之前,原来贾家那边就有不少丫头来找门路想要来咱们冯府这边,原本咱们这边人手就不够,所以各房也就允了进了一些人,都在陆陆续续进来,……”
龄官没想到自家主子还像还真没在意这一点,也是,前段时间奶奶心思都放在怎么尽快怀孕上去了,其他事儿都摆在了一边,林姑娘进了门又面临着大爷要巡抚陕西,房里进小丫鬟这些事儿,自然就不太在意了。
“噢,我有些印象了,好像二姐姐那边进了一个谁来,长一个桃花眼的,挺俊俏的,……”宝琴想起什么来了。
“叫五儿,是原来荣国府那个管后厨的柳嫂子的女儿,现在荣国府关门了,那柳嫂子也没了去处,但听说林姑娘喜欢这柳嫂子做的菜,便把她招了进去,而五儿和司棋关系好,便去了二姑娘那边,……”龄官撇了撇嘴。
“哦,原来如此,就她么?”宝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哪里才她一个,来咱们冯家这几个月里陆陆续续起码有十来个吧。”龄官语气一下子就提高了不少,“也是奶奶不关心这些事儿,长房和三房以及大奶奶那边都进了不少呢,像那个四儿和紫娟交好,就去了三房,现在跟了岫烟姑娘,奶奶没注意吧,岫烟姑娘身边现在除了篆儿就是四儿,看起来岫烟姑娘更喜欢四儿呢,还有佳惠,就是跟着平儿姐姐身边那个小丫头,原来说是要去琏二奶奶那边,不知道怎么又跟着平儿姐姐来了,……”
宝琴想了一想,“这些丫头,好像都是原来宝二哥那边屋里的?”
“嗯,听说是宝二爷娶亲的时候,牛家那边就要求他把原来怡红院的人都给遣散了,除了留了一个袭人姐姐算是特例外,其他人都不能留,都是牛家那边来了七八个丫头,后来宝二爷好说歹说才又留了一个秋纹,连麝月都给打发出去了,原来怡红院里十来个丫头,就都各自去找门路,在府里打闲,有的就找到这边儿来了,谁曾想贾家就被朝廷查封了,还有一些没走的,就干脆借着这条门路都到咱们冯家来了,……”
龄官口齿伶俐,几下就把情况说清楚了,宝琴听得直皱眉头:“都来咱们冯家了,有很多?现在贾家人不是都放了出来么?”
“奶奶,现在贾家放出来这些人都是租着宅子住呢,全靠咱们府里周济过活,哪里还能养得起这些闲人?”龄官噘起嘴,“没见着宝二爷、环三爷这些人成日里都来府里打秋风,那等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好日子的,现在骤然成了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哪里受得住?”
“宝二哥经常来府里?”宝琴讶然,“没见着啊。”
“宝二爷来过几次,大爷太忙,只见过一次,后来也和三姑娘一起来过,是太太见的,……”龄官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奴婢也是后来听说的,太太对贾家那边还是很照顾的,知道现在贾家落了难,生计困难,所以额外支助不少,大概也是维持贾家一家人生活体面,还有那宁国府珍大老爷也来过,后来就是尤大奶奶来的,但只是找了长房那边,估计是尤家二位姨娘给了些银子,……”
宝琴没想到这龄官消息这么灵通,还真有点儿小密探的天分,自己随口一问,这些消息她却是如数家珍。
“应该不至于这般才是,……”宝琴叹了一口气,“好歹贾家也是簪樱之家,难道……”
但想想朝廷犁庭扫穴,一下子把贾家、牛家、王家、史家这些豪门望族全数抄家,牛家王家史家这些人家还有些准备,但是贾家却是遭遇了无妄之灾,基本上没有准备,而且在之前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这一动,哪里还能剩得有?
宝玉这些人也是要脸的,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冯紫英,倒是段氏还算顾情,知晓难处,给了不少帮助。
冯紫英也没想到贾家现在这么难。
之前他安排给贾家人找了宅子住下,也吩咐鸳鸯帮着安排日后生活,只是没想到这生活和生活也是有区别的,要想维持以前那种生活,花销不小,鸳鸯只怕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来帮补,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来和自己说,幸亏母亲还算意识到了,至于宝玉和探春来,可能也是一种姿态。
宝琴话头重回原来话题:“那些从贾家过来的丫头们现在也就开始翘尾巴了?”
“也不是全是如此,总有一些人仗着有些关系就忘乎所以,而且奶奶也知道这三房关系不好处,所以……”龄官也意识到自己话语说得有些多了,开始收口,不敢再往下说。
宝琴也觉察到了,便不再多问。
倒是在门帘外站了半天的冯紫英索性就下了车,不再进去,免得尴尬。
在岫烟和妙玉那边逗留了一阵,冯紫英这才又去了晴雯和平儿那边,玉钏儿正在忙乎,三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有些紧,但是这出门在外也只能如此将就了。
借着马车背后的阴影,吴耀青不动声色地靠近:“已经发现了目标,我们的人远远观察着,但现在还不好动手,他们也很谨慎,留着退路,这夜色下很容易让他们逃脱。”
冯紫英微微摇头:“不急,他们不会这个时候动手,等到子时以后,我相信他们会忍不住,你们根据情况而定,不要担心我。”
“三姨娘那边……?”吴耀青问尤三姐的情形。
“嗯,到时候我先和她上车,然后从安排好的出口出来,届时稍微制造一些动静,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应该没有问题。”冯紫英胸有成竹,“他们不敢靠太近就是好事儿。”
吴耀青咧嘴一笑,“若是他们敢进来,那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只是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有其他人趁火打劫,现在我们还不敢确定,我有感觉这个地方选得太‘好’,也许会吸引额外的人,所以得准备多备用一套人马。”
冯紫英摆手,“你安排就是,一劳永逸不指望,但是起码我们要知道他们是谁,这一路还有千里地呢,不能老是这样被动挨打吧。”
癸字卷 第九十八节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整个露营地慢慢寂静下来了,篝火依然明亮,时不时有人要为里边添一些木柴,随着山风腾起一阵火星,随风摇曳着飘落不见。
明暗哨和警卫们都有条不紊地铺开,按照既定计划进入哨位,不过这都躲不过一直蛰伏在不远处手持千里镜的那个刀疤男的观察。
“这看起来倒是挺小心,明暗哨,再加护卫选点也很到位,加上篝火的布置,要冲过去刺杀,绕不过他们,很难。”刀疤男把千里镜递给鼠须汉子,“你看看,从第三堆篝火到第六堆之间,有两个警卫在守着,另外还有一个暗哨在那往下看不清那一丛阴影里,是一丛矮树,另外你看东面那一个持剑的,距离只有不到十步,要增援过来也就是一息之间,……”
鼠须汉子举着千里镜观察着,的确布置得很严密,几乎找不出多少漏洞。
要按照固有刺杀方式去,那几乎没有得手的可能,一旦惊动,从两翼夹击过来的护卫就能把自己这几人轻而易举地碾碎。
那一夜的打草惊蛇,让冯铿警惕了许多,这让他也很是沮丧。
凑热闹的人太多了,也不知道这冯铿怎么结仇如此之多,本来他们也没有打算就要在鸡鸣驿里动手,但谁曾想居然还真有人出手了。
“也幸亏我们有准备,那就只能按照设定走了。”鼠须汉子阴沉沉地道:“只是走那边吸引护卫的兄弟,恐怕就很难脱身了。”
刀疤男脸上掠过一抹狠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姓冯的身边人太多了,而且基本上都是北地江湖的好手,那些江湖门派为了攀上他可谓不遗余力,连少林、全真这种大门派都半点脸面不要,一窝蜂地把当家弟子都派了出来了。”
鼠须男子默然。
要刺杀地方大员,尤其是有了警惕的地方大员,本来就是一种以命换命的游戏。
有的是人肯为他卖命,而且还甘之若饴,深怕攀不上,看看冯紫英身边这些护卫们的出身和本事,就知道越往后走,越是艰难,过了大同府,那更是冯家的老巢所在,难度更大。
“那就干吧。”鼠须男子终于开口道:“盯牢冯紫英的一举一动,可千万别走了眼。”
“没问题,那辆马车我们一直盯着,除非他早有准备,换了马车,否则不可能躲得过我们眼睛,两边都看着呢,刚才那个陪着他上车的女人,就应该是他那个出身崆峒的小妾,姓冯的也挺怕死啊。”刀疤男不无嘲讽:“他是要做鬼也风流呢。”
鼠须男子不为所动:“那也怨不得我们,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间的谷风越发大了,吹得篝火明灭不定,连几个护卫也是呵欠连天,甚至只能起来走动以抵御来袭的瞌睡。
勐然间从那一头传来一阵厉喝声:“什么人?好大胆!”
紧接着这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两侧的护卫都被惊动了,开始向那边勐扑过去,当然也有人稳坐不动,反而开始警戒马车。
刀疤脸汉子和鼠须男子身后已经悄悄地簇集了四五名伙伴,伴随着这四周都开始有各种响动,整个驿站周围的护卫都有些着忙起来。
而刀疤男和鼠须汉子也不在犹豫,腾身而起,一干人再也不管露不露行迹,一阵狂奔只朝着那马车而去。
几十步的距离,几乎是眨眼而至,这个时候的整个马车营地都乱成了一团,护卫们都在嘶喊所有人不要出马车,一旦这些女卷们钻出马车,只会让局面更混乱,更容易为敌所乘。
看着一彪人向着这边冲来,护卫们立即意识到了不对,立即分出一拨人迎了上来,只不过他们刚一迎上,便遭遇了埋伏在另一侧的强弓手的箭失狙击。
饶是这帮人都是江湖好手,但是黑夜间骤然遭遇弓箭突袭,当场就有两人中箭,惨叫声中倒地,而另外几人也被这暗中偷袭弄得手忙脚乱。
刀疤脸男子和鼠须汉子显然都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就冲到了篝火外,虽然己方是几头同时发动,但是要知道冯紫英的护卫也有好几十人,先前布置得那样像模像样,怎么这会子却是漏洞百出,只是一拨人来阻截自己一行?
不过此时的他们已经来不及多想了,绕过篝火便已经是那马车可见。
眼见得那马车门帘一动,像是有人要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腾起在空中的几人纷纷掣出一枚强弩,从不同角度包围住马车,劲弩爆射,打入那十步之外的马车中。
惊讶中,鼠须汉子和刀疤男子立即就意识到了不对,落地便是重新翻腾而起,这一次却是往回折反,“不好,是陷阱!快撤!”
只是这急切间却要想走掉,却哪有那么容易?
“轰轰”声响,一连串火光在周围的马车背后响起,鼠须男子只来得及就地一滚,然后腾起翻身,就感觉到腿上一麻紧接着就是剧痛传来,身体一个踉跄,已经不由自主地跌落在地。
而另外那个刀疤男则刚来得及落地尚未匍匐翻滚,数枚弹丸已经毫无遮掩地击中了他的嵴背。
惨叫声中,刀疤男还欲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这等近距离的火铳攒射却那里是人肉之躯能抵挡得住的?
之前冲得越起,此时暴露面越大,金属弹丸轻而易举地旋转着钻入他的体内,将他腰腹背上的肌肉神经乃至内脏器官撕裂开来,瞬间就让他丧失了挣扎之力。
另外几名紧跟着刀疤男和鼠须汉子的同伙也都纷纷惨叫落地,在早已经备好的包围圈里,这种飞腾扑射简直就像是一枚枚活靶子,给了早已经埋伏多时的火铳手们一个一吐浊气的最佳机会。
这一行冲入篝火堆中的七个人,仅有两人能够侥幸逃脱,其中一人是胳膊受伤,尚能奔行,而另一人则是幸运之至,所有弹丸均被他身畔另外一个伙伴给挡枪了,所以此时二人也是连续翻滚以躲避射击,希冀在最短时间内钻入黑暗中脱身。
只不过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钻入篝火火光范围之外时,两道身影已经从两端贴地窜起,一个是长剑飞舞,径直锁定了对方的双腿,一个是黑黝黝带着暗钩的渔网铺开,顿时将其笼络其中。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便已经滚地就擒,只不过中剑者惨叫连连,而另外一个人则是被摔得昏天黑地,那刺入身体内的暗钩更是让他动一下都痛入骨髓。
就在这边战事基本告一段落时,另外一边发起羊攻的方向也差不多进入尾声,既然是摆好了陷阱等对方钻,自然在各方面都做足了完全之策。
敌方的羊攻并没有取得太多效果,反倒是吴耀青一方早早就将人安插在了最适合对马车营地发起进攻的路径上,等到这些人扑入内圈时,才不慌不忙地发动,将他们全数锁定在篝火光影之内,以便于一网成擒。
后续的战事就显得乏善可陈了,谁也不傻,在意识到了是踏入了对方陷阱之后,所有人都作鸟兽散。
这等夜里又是荒天野地,要想抓获这些高来高去的角色,本身也就不现实,弄不好还要被对方反噬,所以吴耀青也和李桂保都要求所有人以稳固防线为主,莫要贪功求大。
“应该还有两拨人,但隔得太远,本来是想趁火打劫的,但是可能节奏没有掌握好,这边栽得太快了,……”吴耀青不无遗憾,跟着冯紫英身畔道:“两拨人都不多,其中一拨应该和在清河店时住店那帮人有关联。”
“大致范围能确定么?”冯紫英沉吟着道。
这等黑夜中要跟踪很难,但是对方既然在清河店那里露了跟脚,那就好办许多。
“已经安排京师那边的人在钓着了,看起来更像是陕西方向来的,但是具体是什么背景,还要进一步细查,这边我们也和山陕商会帮着落实渠道,估计不会太久就会有回音。”这一点吴耀青还是有把握的,只要是商人,那就永远别想摆脱山陕商会的阴影。
“那另一拨呢?”冯紫英真一点儿不胜其烦了。
这一波袭击的基本上可以确定和白莲教脱不开干系了,看来王氏父子还真的不依不饶啊,自己尚未找到合适的对策,他们却打上门来了,自己在顺天府的举措让他们肯定很难受了。
“不太确定,只能确定和白莲教与陕西那边不是一拨的,很谨慎,稍有不对劲,就立即撤退了。”
吴耀青也有些遗憾,当时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忍了一忍,就被对方觉察形势不对,立即熘了,这就算留下后患了。
“他们还会来吧?”冯紫英悠悠地问了一句。
“看样子应该会来,大人太招人恨了。”吴耀青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但白莲教这帮人吃了这一回苦头,估计就会安分了,这帮人都是硬茬子,就算是白莲教中估计也没有多少,再要腾出这么多能用的,得花些心血了。”
癸字卷 第九十九节 入大同大不一般
战场还在继续打扫,但是冯紫英身边随时都保持着五到六个护卫跟随,以防不测,便是李桂保也亲自手按戒刀龙行虎步地跟随在身旁,
这一战不敢说一战竟全功,但是也算是大获全胜。
摆出的各种姿态终究还是麻痹了对手,让对手出手了。
在此之前,吴耀青和李桂保最担心的还是敌人看出端倪来,不肯上钩了。
冯紫英和尤三姐进了车厢,那马车就摆在一个比较容易发起攻击的位置上,这有点儿显眼。
但是如果摆得太里边的话,敌人就难以做到一击必杀,吴耀青和李桂保担心敌人觉得难以得手而放弃,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放在靠外边一些,而且也让冯紫英搂着尤三姐上车,就是要坚定对手的动手信心。
也幸亏敌人终于还是上钩了,或者是立功心切,或者是没有看出这里边的猫腻,总而言之,对方出手了。
这就足够了。
这一战下来,那边羊攻的被当场格杀四人,捕获三人,逃脱两人,而这边对马车发起进攻的七个人中,无一漏网,当场死了五人,重伤二人被抓获,但估计有一个活不久。
简单检查了一下,甚至没有审问,基本上就能确定应该是白莲教的人,但是白莲教现在内部结构也比较复杂,单单是这几人中都应该不是来自同一伙,而是来自几个地方,并不相互隶属。
冯紫英对这些人如何处置不感兴趣,谋刺钦差,当诛九族,这些人也都是亡命徒,不管是交给地方上,还是龙禁尉,都轮不到冯紫英来过问,但冯紫英感兴趣的是这帮人后边的人。
虽然是白莲教,但白莲教也很复杂,从永平府到顺天府,加上宋宪从龙禁尉、刑部那边获取的情况来看,丰州白莲并不听命于汉地白莲,而是自成一家。
但是有白莲一脉这个渊源在里边,双方的确正在走近,有合流的趋势,但个中过程肯定还会很复杂,必定还会牵扯到权势和利益的争夺。
即便是汉地白莲也并非都是听王氏父子的。
从各方面的情报来看,王森应该躲藏于北直隶某府,顺天、真定、永平这三府中某一府,其几个儿子现在正在代替他出面四处张罗奔走,意图纠集整合整个北直隶的白莲教势力。
而他的几个徒子徒孙则在北直隶南部诸府、山东、河南、山西活动,但他们与王森的关系更有点儿像是听调不听宣的关系,很多时候会听从,但是有些时候也不一定就完全听从,所以关系比较复杂,也很难用一个标准来判定。
正因为如此,这样一个有些庞杂混乱的势力突然纠合起来对自己下手,冯紫英还是很想搞明白这里边究竟是谁在主导,冤有头债有主,自己日后也好有个目标。
“耀青,你们具体怎么处置我就不管了,你们看着办,日程照旧,不要影响行程。”冯紫英和吴耀青交代一番之后,就丢手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吴耀青他们来处置最合适。
“大人放心,明天到永加堡,再往西走就是大同镇东部的堡镇了,他们恐怕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机会了,一直要过了大同府之后也许还有机会。”吴耀青道:“这帮人我们会好好弄明白他们的来历。”
后半夜一干人们依然十分警惕,警卫们也都是彻夜未眠,女卷们也一个个战战兢兢,没能合眼的人不少。
冯紫英倒是没太大影响,在马车上一觉到天亮。
天一放亮,车队就继续西行,一直到永加堡才算是歇脚。
进入永加堡,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到了大同镇的地界了。
这一顺,永加堡、新平堡、平远堡、桦门堡等堡寨,蜿蜒崎区,形成大同镇东线的主要防御体系,加上内陆地区的天成卫,也就是俗称的平安州了。
永加堡的规模并不大,因为它不是处于最前线的地段,在它的北面还有新平堡,那才是直接面对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的所在。
不过到了永加堡,也就意味着驻军的力量大大增加了,虽然大同镇因为孙绍祖的反叛带走了相当一部分精锐,但是山西镇和大同镇都是兵部优先补充的边镇,远胜于宣府镇。
冯紫英打算在永加堡歇息一日,然后再启程前往阳和城,那里也是阳和卫和高山卫的驻地。
到了阳和城,距离大同府城其实就已经不远了,一百二十里地,赶得快的话,两日路程就可以到。
几骑沿着驿道飞驰而来,在背后带起一阵黄尘。
永加堡上的士卒们都在打量着西面来的这几骑,从打扮上能看得出是一名军官,后边几人也都是军中低级武官的装束。
“赵二,你段三爷来了,也不出来迎接?”老远那当先的武将便扯起嗓子吼了起来。
站在城头的那名武官听得声音,眯缝的眼睛也咧开来,笑骂道:“段老三,你这个泼皮无赖,怎么又来我这里混酒喝?”
“狗屁,你段三爷是差你那一顿酒的人么?”当先的粗豪大汉在拦马桩前就飞身下马,把马缰丢给身后的随从,大大咧咧地捶了一拳已经从城门上下来的武将,乐呵呵地道:“我是来接客人的。”
“哦?”被叫做赵二的武将恍然大悟,“是接冯大人?”
“还能有谁,我爹让我来的,算起来,这一位还是我表弟呢。”段老三满脸不情愿,“我以前还见过几面,不过那时候他就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谁曾想现在人家都已经是巡抚一方的大员了,听说杨大人都准备在府里设宴款待,大同镇和大同府的官员们都要参加呢。”
“我知道冯家和你们段家是亲戚,不过你们段家好像是很大一家子吧,你这不是一表三千里??”赵二扬起眉毛。
“滚你的蛋!哪像你说的那么远,我堂兄不就跟着他去了,现在在广州,算起来,我们算是同一个曾(外)祖父呢。”段老三洋洋得意,“要不他小时候我怎么会见过他?”
“那敢情好,你小子如果在大同这边混得不好,还可以去榆林那边啊,冯大人现在还是三边总督,带着西北军在山东打仗,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你们段家人都窝在这大同镇里作甚,不赶着去挣个军功回来光宗耀祖,过了这个村儿就那个店了。”
赵二不无羡慕地舔了舔嘴唇,这有门道就是好啊,这等立军功的机会居然爱要不要,哪像自己这些人,便是盼都盼不上。
“嗨,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冯大人带着西北军打仗,他又不是宣大总督,他是三边总督,轮得到我们大同镇的兵么?”段老三也是不无遗憾,“曹文诏叔侄俩跟着冯大人去辽东,捞了个辽东镇总兵当,也算是提携咱们大同人了,这再要从大同这边带人过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朝廷也不会答应啊。”
“话是那么说,但是这打南边儿需要的兵肯定是多多益善不是?没见着苏成度的山西镇也在山东那边吃了个大瘪,打得落荒而逃,苏成度都被下狱了,牛大人和孙大人带着的宣府军和平安州那边的大同军也不是好相与的,还得要咱们大同军去才行。”
赵二放下手中的马鞭,在旁边的拦马桩抽了一鞭子,还是有些心有不甘。
“行了,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有个屁用,有本事去杨大人面前说去。”段老三悻悻地道:“难道我不想去,可轮得上我们么?”
“算了算了,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赵二叹了一口气,“你这一大早就赶过来,昨晚在哪里歇的?”
“我从瓦窑口堡过来的,昨晚在胡老八那里喝了一肚子酒,早上这脑袋都还有些晕乎乎的呢。”段老三也不再提其他话题:“冯大人还在堡中没起来?”
“嗯,他们打算休息一下,据说他们在柴沟堡外遇袭,还带着几个俘虏,估计要送到阳和城去。”赵二神神秘秘地道:“这位冯大人带着的人可不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排场,护卫都是好几十,而且还有不少不是军中出身的,另外家卷也挺多的。”
“什么,在柴沟堡外遇袭?什么地方?”段老三吃了一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袭击钦差大臣,蒙古人也不敢这么放肆啊。”
“好像是三道岭,不是蒙古人,但他们也不愿意说,藏头露尾的,我也就懒得多问了,反正在我这永加堡是不可能发生这些事情的。”赵二撇了撇嘴,“宣府那边狗屁倒灶的破事儿太多了,都管不过来了吧。”
段老三脸色阴晴不定,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
他感觉得出来,自己老爹对这位远房表弟很是看重,冯家父子现在一个是军中大将,一个是朝中文臣,人丁单薄,但是却格外耀眼,所以老爹才会这么非得要自己带着人来专门迎接,在他看来都有些谄媚的味道了。
癸字卷 第一百节 声显赫衣锦还乡
对于在宣府镇出现刺杀冯紫英的事儿,段老三心中暗凛。
作为段氏子弟,他想的还要深一些远一些。
冯段一体,在大同已经是不争的豪门霸主,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心中不服,或者说存着取而代之的心思,比如麻家、马家。
麻家不用说了,马家也不可小觑,蔚州马家也是武勋出身,马芳和马栋、马椿、马林三子皆是忠勇骁悍之辈。
现在冯紫英一跃而起,从武勋华丽转身为文臣,而且还成为巡抚陕西的钦差大臣。
虽然是巡抚陕西,但是山陕素来联系密切,而且三边四镇与宣大三镇因为都是面对蒙古人威胁更是互动频繁,将领交流任职的情况很是普遍,所以作为兼任兵部侍郎和都察院佥都御史的冯紫英自然也对山西这边有着一定影响力了。
冯段两家自然对冯紫英的地位节节高欣喜万分,但是难免就有很多人一样不太愿意见到这种局面了。
这在宣府镇和大同镇之间三道岭袭击冯紫英,的确是段老三未曾想过的。
他以为这一路行来应该是太平无事才对,沿线几乎都是堡镇连绵,纵然是山道,但军中人马亦是经常国王,再加上冯紫英随身的护卫人马,寻常马匪山贼又有几个敢去捋虎须?
但没想到竟然就还发生了这种事情,而且还是在距离大同镇辖地只有迟尺之遥的地方,这不能不让他多想一些。
没准儿这山陕地界上就还有一些不开眼的人见不得冯紫英巡抚陕西呢?
心念百转,但是段老三的面色不变:“宣府那边烂摊子,至今都没有一个总兵,那就不说了,但若是在咱们大同镇地界上还出这种事儿,只怕杨大人就难辞其咎了,若是发生在你我地盘上,没准儿总兵大人就要那你我开刀是问了。”
赵二也是一凛。
这话没错,宣府那边群龙无首,都可以推,大同这边杨元可没法推,要出了事儿,必定要找替罪羊,倒不能在自己地界上出事儿。
“我这永加堡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如果冯大人要走,咱老赵就亲自带一干兄弟把他送出地界便是,我就不信在这地界上还有谁敢来寻死。”赵二说得漫不经心,但是骨子里却是认真起来。
钦差巡抚,兼挂兵部侍郎和佥都御史职衔,除了总兵副总兵这一级的武将他不能动,参将、游击这一类的武将,他便有权直接褫夺军权。
便是总兵副总兵这一级的官员,他一样有权弹劾,只不过要经过都察院同意,可他上了弹章之后都察院尚未决定之前,若是总兵、副总兵被弹劾而不肯避职的话,事后查明有罪的话,那就要罪加一等,可谓权势滔天。
当然这里是属于大同镇,巡抚陕西还巡抚不到这里来,但没谁愿意得罪这样一个牛人。
“呵呵,这般做肯定没问题,没准儿总兵大人还得要夸赞你做事稳妥。”段老三呵呵一笑,“走吧,我得要去拜会一下这位算是我表弟的冯大人,也不知道人家还记得不记得我这个远亲了。”
一行人便进了堡中。
冯紫英一行人也刚起床洗漱。
好容易进了永加堡,自然就要好生休整一下。
这堡比起鸡鸣驿都要小许多,而且不像鸡鸣驿那样内里还有各类店铺,纯粹的军事堡寨,除了驻军就只有一个只接待来往官员武将和驿使的小驿站,并无闲杂人等,而一些店铺和民宅都在堡外。
经历了头一夜的折腾和惊吓,女卷们也要休养一下,这等时日千里奔波,不像现代,很容易患病,冯紫英也很注意这方面。
加上吴耀青他们也要审讯抓来的俘虏,所以索性就在永加堡驻留一日。
“谁?”玉钏儿正在替冯紫英擦拭洗脸,旁边平儿在替冯紫英着衣,听得晴雯来报,冯紫英有些惊奇:“姓段?”
“嗯,说是从大同府里来的,太太那边的亲戚。”晴雯补充道:“奴婢看还有昨日来拜会了爷的那位赵操守一道陪着。”
永加堡是一个小堡寨,镇守的军官就是一个操守,比守备地位略低,但也算独当一方。
昨日那个赵善行赵操守就来拜会过,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冷遇对方,只是素无交情,也就只能泛泛说几句客气话便罢。
冯紫英想了一想,若是自己舅父那边派过来的,那还得要见一见。
只是冯紫英也清楚,自己母舅这边的段家在大同是一个大族,段氏一族少说也是数百上千人,从浑源到大同府,分成了好几支,开枝散叶,不可计数。
但是就算是外祖父这一辈计算,那都有不少。
比如自己母亲就有三个兄长一个弟弟,堂兄弟起码十几二十个,算下来自己的堂兄弟也起码是一大箩筐。
像段喜贵还不算嫡亲堂兄弟,而只是隔房的堂兄弟,只不过这么多年来,这层关系甚至早就远远超过了这些嫡亲堂兄弟了。
相比之下冯家就真的是人丁单薄,在大同那边也有冯氏子弟,但是那都是从临清过去的远房亲戚了。
靠着自己老爹和之前大伯、二伯在大同担任总兵的关系,冯段两家亦有不少子弟进入军中,但是要论成材的,还真没有多少。
当然,朝廷也不允许这样一种家族式子弟都在一个军镇中膨胀,真要有本事,那就出镇去证明。
不过一般的中低级武官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和忌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通行的,所以像守备以下的这一类军官,冯段两家的子弟也还是不少。
但守备之上,比如游击、参将这一类中级武将,那几乎就没有了,要么就得要出镇去任职。
冯紫英在大同生活的那段时间已经是多年前小时候了,印象已经有些模湖了,冯家子弟少,段家子弟多,他还是有些印象,但是和自己年龄相彷而相熟的就比较少了,段家和自己同辈的大多都比自己大一些,从大一二十岁到大几岁的都有。
现在能记得起已经没有几个了,冯紫英摇摇头,见了面就知道了,段家来人也很正常,自己好歹是冯家嫡子,现在更是位高权重,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来才对。
让平儿去安排两位客人在外院花厅里候着,冯紫英好整以暇地梳洗完这才出门。
刀条脸带着一股子凶悍之气的应该就是段家子弟了,段喜昌,应该是和自己同辈,名字有点儿耳熟,但是面容却毫无印象了。
“见过巡抚大人。”段喜昌,也就是段老三,和赵善行同时起身行礼。
巡抚并非单纯文臣,加挂兵部侍郎,就是兼管军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也是巡抚和总督身份不同寻常的缘故,远非一般的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能比的,这也是为什么朝廷对巡抚总督的任命一直很谨慎的缘故。
“免礼,坐吧。”冯紫英很随意地抬抬头,然后看了一眼段喜昌,“段大人是大同人,莫非是我母舅那边的亲戚?”
段喜昌这才含笑点头:“末将十年前还见过大人,不过大人那时候年龄尚幼,……”
这一说,自然就亲近起来了,赵善行这才确定这厮还真的是挂着亲戚,不是冒充的。
简单叙聊了几句,冯紫英态度也就亲善了许多,段喜昌心中这才一松。
这位算起来是小表弟的巡抚大人虽然面色温润,但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朝廷钦差的气度,说话语气不高,但却一字一句如钉刺木,不容置疑。
“族里诸公听闻大人要行经大同,所以特别安排末将先来打前站,迎候大人位临大同,只是先前末将听得赵操行称大人一行在三道岭遇袭,所以深感震惊,不知道这边可有需要我们效力之处,也请大人尽管吩咐。”
段喜昌话语还是很谨慎,毕竟他和冯紫英还不算太熟。
实际上现在段家里边和冯唐熟悉的还比较多,但是和冯紫英熟悉的还真没有几个,因为那个时候冯紫英实在太小了,才十岁的稚童,谁会去关注他啊,也就是夸赞几句,然后注意力都放在冯唐夫妇身上去了。
冯紫英略一沉吟,便道:“现在暂时还不需要,我的人会处理好,不过后续到大同之后,我会和大同府那边交涉一下,看看怎么来办。”
大同府和大同镇是两个不同的体系。
大同府下辖朔州、马邑、应州、山阴、怀仁、浑源州、广灵、灵丘、广昌、蔚州诸州县,而大同镇则管辖大同府境内北部的卫、堡、寨这些军事单位,这些军事单位不少也分布在各州县里,算得上是交织,但是自成一体,各行其道,但在日常事务中又是密不可分,相互之间打交道的时候很多。
大同知府崔呈秀冯紫英却是知晓的,因为他就是顺天府蓟州人,元熙三十六年进士,也算是顺天府的一个知名士人,去年初才升任大同知府,冯紫英知道此人应该是通过各种渠道找了齐师,也找了王永光。
不过知道此人,并非这些原因,而在于这厮名字在前世名气太大了,明末阉党五虎之首嘛。
癸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段氏一族,根深叶茂
明末阉党五虎五彪的大名大名冯紫英便是在前世中也就早就听闻了,就像那东林点将录上的人物一样,冯紫英觉得自己都可以见惯不惊了。
连努尔哈赤,孙承宗,叶向高以及李成梁、麻贵这些历史上的名人都经常出现在你身边的真实存在时,甚至还有如杨嗣昌、孙传庭这些人和你以在共同创造历史时,冯紫英就麻木了。
所以多几个阉党也好,齐党楚党东林党也好,那又如何?官应震还是自己座师,还是前世中的楚党首领呢,现在还不一样对自己亲如子嗣。
不就是平常心对待,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一样视同寻常罢了。
当然魏忠贤没有了,至少现在冯紫英都没发现宫中哪个姓魏的公公有多么嚣张跋扈,戴权、夏秉忠和裘世安以及周培盛几个倒是把持着宫中内侍的大权,也别提什么客氏了,永隆帝也不好那一口,更何况他自己现在生死未卜。
这就是一个乱入的世界,时间线和人物线都出现了一些偏差,但大体还是一致的,大周有了,大明没了,大清自己正在努力地将它扼杀在摇篮中,它也还在挣扎。
所以崔呈秀这个阉党五虎之首,冯紫英当初听闻时,也就是稍微诧异了一下,就放下了。
既然这厮是一个喜欢攀附权贵的,自己这个现在最具前途的粗大腿,难道他崔呈秀能放过不抱?冯紫英不信。
段喜昌和冯紫英说完话,了解到冯紫英准备在永加堡休整一日之后,也就表示要回大同去禀报族中就离开了,当然走之前也专门叮嘱赵善行一定把这边安排好。
赵善行哪里还需要段喜昌的提醒,知晓冯家在大同这边的威势和影响力,当然会侍候得稳稳妥妥。
永加堡虽然小,但是留给冯紫英一行的地方却不小,为此赵善行还专门腾挪出来两处原本是其他军官们家卷的屋子出来供冯紫英一行居住。
虽然只是两天时间,但是人家这份殷勤好意,冯紫英也要领。
永加堡地广人稀,和宣府镇那边的李信屯、柴河堡互成掎角之势,西边距离天成卫也只有四十里地,但路不太好走。
这里正因为人烟稀少,冯紫英还能领略一下这边镇之地的大好河山。
洋河的上游主流就从永加堡下流淌而过,而逶迤盘旋的山岭在四周起伏,使得这个处于二线的堡寨显得格外清闲。
“大人,谁想来这里守卫啊,孙绍祖倒是一拍屁股跑人了,把这边儿给全部给卖了,我原来在拒门堡,您知道吧?弥陀山北边儿,实打实一线啊,没事儿就和土默特人的骑兵赛马,偶尔关系不好的时候,也能有所斩获,您知道的,这边地就是如此,关系时好时坏,他们也一样,偷鸡摸狗地钻进来想要捞一把打秋风,咱们也不能怠慢不是?”
拒门堡冯紫英当然清楚,属于大同镇北西路,那一顺拒墙堡、拒门堡、助马堡、保安堡、威鲁堡几个堡寨呈一条弧形屹立于边墙上,正对着边墙外的奄遏下水海。
奄遏下水海在汉代叫诸闻泽,后来叫旋鸿池,宋代叫鸳鸯泊,周围是土默特人的牧地。
辽金在这里曾经大战,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大败于此,狼狈而逃,经此一役,辽国国势再无半分希望。
所以这一片地区一直是土默特人重要牧地,每年都有大批牧人在这一带放牧,也是大同镇重点防御地段。
从拒门堡到这永加堡,一下子就从前方到了后方,变化的确挺大。
没想到这赵善行嘴皮子还挺利索,但是也看得出来,这是个长期在边地打拼的宿将,只是可能运气不太好,都快四十了,还是一个操行官,距离守备都还差着一大截。
这种守卫小堡寨的守将基本上都是操行,大一些的才能攀着守备身份,所以得讲运气和机会。
从拒门堡来这边,肯定是升迁了,独当一面了,原来赵善行在那边是当副手,可这永加堡太小了,又在二线,基本上就捞不着战功了,以后升迁就难了。
若是个年过四十五,没啥想法的武将,那也就罢了,混吃等死,能在过往商旅身上拔根毛吃点儿油水,填补一下收入,等到日后年龄大了寻个好去处养老便是,但他才三十七,就有些不甘心了。
“善行,看样子你还有些不满足于这里的生活啊。”人家曲意逢迎,冯紫英也不能不给予一些回应。
这些都是老大同镇的军官,在自己老爹麾下也干了多年,只是没有机缘,攀不上高枝儿,所以才能蹉跎于此,现在人家这样讨好自己,显然也是希望日后能有机会提携一二。
“呵呵,大人,末将还能打上十年,这成日里守在这里看商旅过往,有什意义?”赵善行叹了一口气,“当兵不打仗,这活得就没滋没味,这土默特人现在也老实,听说宣府东面的察哈尔人还有些爱出幺蛾子,可咱们又隔得太远了一些啊。”
“善行,会有仗打的,这下半年,我估摸着咱们北地不会太平,而且哪里都不得太平,好生把兵练着吧,到时候仗会要你们打个够。”冯紫英若有深意地道。
“哦?真的?”赵善行眼睛一亮。
像冯紫英这样的大人物是肯定不屑于欺骗自己的,他这么说肯定有依据,但这大同镇还能打什么仗?
除非学西北军那样走出去,可眼见得西北军都把牛继宗和孙绍祖撵得在山东都站不稳脚跟了,江南传檄可定,还能有哪里能打仗?
冯紫英也不在多言,笑了笑,“善行,你就老老实实练好兵吧,我说的总归要兑现。”
冯紫英不太看好黄河防线,如果陕西乱军真的东进入山西,那这一仗就有得打了,山西镇柴国柱那边因为苏成度的丧师失地,元气大伤,现在还处于一个缓慢的恢复期间,一旦乱军过来,能不能挡得住,也很难说。
看着赵善行抓耳挠腮的样子,冯紫英知道这家伙恐怕是天生就喜欢打仗的那一类,让他们过平平澹澹的日子,反而会让他们不适应,刀口舔血,战阵搏杀才是他们最向往的生活,哪怕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各军镇中这种以战争为生以打仗为乐的官兵其实不少,他们不喜欢这种平平澹澹地守卫生活,而更愿意在战场上去博功名取富贵,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永加堡逗留了一日,冯紫英一行人便继续启程西行,三日后抵达阳和城,在这里从大同镇过来的一队人马接到了他们,算是得知他们遇袭后的护送。
大同镇总兵杨元还是颇为震惊与冯紫英居然会在路上遇袭,虽然不是他的辖地,但是在知晓之后还不做出反应,又或者再出状况,恐怕他就难辞其咎了。
从阳和城到大同府城,那基本上就是一路坦途了,中间只是聚落所驻留了一夜。
聚落所是阳和城到大同府城之间的要隘,又叫聚落堡,也是一个小兵城,驻扎有接近一千人马。
从驻扎人马的战斗力来看,很多都是各地卫所抽调出来的卫军组成,但要知道这里是支援阳和城、天成卫那边的重要物资集散地,看看这些驻军的表现,就知道大同镇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孙绍祖把大同镇害惨了。”坐在堂中三人中年龄居长的一人沉声道:“虽然他当时只能控制大同镇新平路和东路的主力,但是又私下拉拢了北东路和中路的卢克己和许光汉,这一下子把基本一大半的大同军都给搅动起来了,也幸亏我和丁良东反应够快,否则整个东部和中部的五路几乎要全军覆没了。”
“四哥也说得太夸张了,有你在,东路孙绍祖就拉不动,他在东路没少花银子吧,但结果却是最差的。”另外一个八字胡的军官乐呵呵地道:“咱们段家在大同镇这么多年,如果不是牛继宗一上任就刻意扶持孙绍祖和孙绍宗两兄弟,这东边儿几路他根本就别想。”
“七哥,你这话也太托大了,孙氏兄弟还是有些本事的,再加上史家在宣府和大同也还有些根基,朝廷明知道牛继宗不可信,却迟迟不肯撤了他的宣大总督职务,这不是给他机会么?”坐在最下手的年轻汉子不以为然:“要我看,这就是养虎为患,朝廷自取祸端。”
冯紫英看着眼前这三个算得上是段家在大同军中的杰出之辈,之前来的段喜昌都不算,这三位才够得上分量。
被唤作四哥的段喜荣,孙绍祖叛乱前是东路参将,原本想要搏一把分守副总兵,但是被杨元和兵部压下来了,显然朝廷对冯段两家在大同的势力还是有些忌讳了。
七哥段喜泰,威远路云石堡游击。
老九段喜生,井坪路山阴所守备。
这基本上就算是段家在大同镇的底蕴了,还有一个段德鹏因为公务来不了,冯家也有一二出色之人,但是远不及段家这边昌盛。
癸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跳出窠臼,再寻天地
“五叔一把年纪还在忙碌?”冯紫英没有接几个表兄的话题,而是另开一个。
五叔就是段德鹏,他算是母亲的堂弟,也是段喜生的叔父。
“五叔身体不太好,之前腰受过伤,现在阴雨天便难受得紧。”段喜荣接上话道:“年底五叔就打算向兵部告退致仕了。”
“哦?”冯紫英眉头微微一皱,“杨大人和他不睦?”
段德鹏是驻大同城的参将,当初杨元初到大同担任总兵,也是冯唐示意段德鹏要一力支持杨元,如果现在杨元卸磨杀驴,那就有些过了。
段喜荣摇头,“倒不是这个原因,五叔的确年龄大了,年轻时候的病痛都出来了,身子有些吃不消了,再说了老十九现在也已经到中路担任把总,虽然稚嫩了一些,五叔主动退下来,杨大人想必也要领情的。”
段喜生倒没有那么多忌讳,径直道:“杨大人也和五叔说了,如果五叔不退,四哥便永远没有机会,这是朝廷的意思。”
段喜荣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孙绍祖当初掀起叛乱,全靠段喜荣压住东路局面,才没有导致整个新平路、北东路和东路这一片彻底崩陷,论理,如此功劳,一个分守副总兵毫无异议,但是居然被压住了。
便是冯紫英这个军中升迁不太熟悉的人也知道这肯定有问题,但没想到朝廷对冯段两家,准确说是老爹影响力的忌讳如此之深。
“看来咱们段家在大同打生打死地卖命,朝廷还是各种忌惮啊。”八字胡的段喜泰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
“就算是五叔退了,我要想升副总兵,估计也不能留在大同镇。”段喜荣补了一句,有些闷闷地。
“唔,朝廷自有例制,段家本籍大同,虽然军中不避籍,但那也主要是指中低级武将,上了游击参将,就需要考虑平衡了。”冯紫英澹澹地道:“不过去哪里,也是一个值得考究的问题。”
“能去哪里?我反正无所谓了。”段喜荣摊摊手,“哪怕是宁夏甘肃固原那边,我也没问题。”
九边还是有鄙视链的。
虽然西北军现在在山东打出了势头,但是积弱已久,如果有选择,肯定都不愿意去三边四镇。
首选肯定是宣府和大同,然后才是蓟镇和辽东,再次才是山西、榆林,最后才是固原、宁夏和甘肃三镇。
不过现在局面略有变化,一批新的军镇出现,登来,荆襄,淮扬,三个中原军镇的出现使得九边的吸引力就未必有那么强了。
当然这三个军镇情况也比较复杂。
现在登来镇实际上除了水师是朝廷控制外,登来军其实是属于王子腾控制的叛军。
而荆襄镇战斗力还处于一个积累阶段,现在还看不出来。
至于淮扬镇,乃是京营五军营的底子组建起来,辖地倒是富庶,但是其战斗力却被九边将士们所不屑。
“荆襄镇其实是一个好选择。”冯紫英突兀地道。
“啊?”三人都是愕然,段喜荣更是皱起眉头,“荆襄镇?紫英,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冯紫英摇头,“既然不能留大同,甚至我估计山西镇那边也不会考虑你,三边四镇那边我觉得不划算,辽东倒是有战事,但排外心很强,四哥去了要适应许久,不如去荆襄,现在熊廷弼在那边整军,对杨应龙的播州叛军我想没问题,但是要和王子腾的登来军碰上,就不好说了,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孙承宗在湖广四川呆的时间太短,再给他一年半载也许能好一些,但现在还不行,所以熊廷弼需要一个能打的。”
一番话让段喜荣陷入了沉思。
不能留大同,山西镇也难,而且那柴国柱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自己升迁之后也就是一个排序靠后的分守副总兵,要想出人头地,那就得靠军功。
辽东排外,哪里还有战事可打?
三边那边倒是有,但打乱军哪里有打登来军的军功显赫?
王子腾不是一直自诩不败么?若是能在王子腾的登来军那里博得军功,那日后就稳了。
“紫英,你觉得我去荆襄镇能行?”段喜荣沉吟了一下,“若是可以,我情愿早些走。”
“当然,难道四哥对自己没信心?”冯紫英笑了起来,“打谁不是打?说实话,登来军虽然不弱,但是在湖广那边并没有经历太多大的战事,或者说没打什么硬仗,四哥去,固原镇那边还留有一帮老卒,接手好生整饬一番,我觉得可以大用。”
“我记得固原镇那帮兵在那边儿是打得很糟糕啊。”段喜荣还是很关心各地战事军务的,冯紫英一提就知晓。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蛇无头不行,领兵的就是一个只知道克扣军饷喝兵血混日子的货色,能指望他打仗?固原镇就是被这帮蛀虫给毁了的!”冯紫英冷笑,“这帮兵现在在那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四哥去了若是能得军心,那便是一个好帮手,……”
像段喜荣这样调任外镇,就算是升任副总兵,顶多也就让你带三五十亲兵上任,基本上不会超过百人。
百人之众到一个动辄七八万人马的军镇中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要拉起或者培养一帮属于自己体系如臂指使的人马来,那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儿,没三五年根本想都别想。
除非你本身就具备很高的威望,还得有足够的权力,带来足够的利益,才能让那些手底下本身就有一帮人的兵头将尾来投,这样才能迅速壮大起来,比如冯唐到榆林后来又出任三边总督。
冯唐到榆林镇时是因为他在大同担任总兵时就积累了足够的威望,而且冯家三兄弟口碑都很好,所以才能让榆林镇迅速接受他。
即便是这样,冯唐也没敢说就能在榆林镇内说一不二,一直到宁夏平叛冯唐协助柴恪和杨鹤二人主导战事,利用宁夏平叛带来的战功,为跟随他打仗的诸将们争取到了足够的利益,才算是完成了这一步。
在这其中冯紫英也利用自身的特殊身份为老爹出了不少力。
要知道像柴恪和杨鹤这些文人天生就对冯唐这等武将有着不信任感,若非冯紫英从中斡旋,这宁夏平叛战事也不可能如此顺畅,冯唐也不可能从朝廷那里为武夫们争得如此多的利益。
像贺世贤接任榆林镇总兵,尤世禄出任蓟镇总兵,像曹文诏、贺人龙这些人也都到辽东得到了足够的前程,这才让这帮武夫对冯唐心服口服,否则这天下哪里有让人纳头就拜的好事?
见段喜荣脸色变幻不定,段喜泰和段喜生都不做声。
这种事情还是要当事人自己拿主意,尤其是要离开大同去人生地不熟的荆襄镇。
荆襄镇还是一个新建军镇,湖广那边的气候也和北地大不一样,能不能适应,这些都是问题。
可一旦去了,在那边儿没混出个名堂来,再要想回来,那就难了,而且回来了也未必再有你的位置了。
冯紫英也不好再深说,毕竟这只是一个建议,段喜荣看起来不差,但是能不能适应南边的风格,谁也保不准。
他只能给这样一个建议,是机会还是灾难,那可都不好说,得靠他自己去搏。
原本都是兴冲冲地来叙旧拉近感情,这一下子给了这么一个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建议,就把气氛给弄得凝重起来,以至于段氏兄弟后续的话题都没有多大兴致了。
什么话题还能比得过自家一辈子前途?
三兄弟之所以提前来也是考虑到冯紫英一到大同城的话,大同总兵、大同知府这些重要官员肯定都要设宴款待冯紫英,而冯紫英又不可能在大同逗留太久,所以真要到了大同,各路神仙都要来拜会,恐怕就没有多少时间来叙旧了,这才提前来。
只不过得到这样一个建议,就打乱了三人的心思。
一直到段喜荣离开时,冯紫英才最后道:“若是四哥有意,便尽早拿定主意给我来信,兵部那边我还算有些关系,好歹我现在也挂着兵部右侍郎的职衔,另外尚书张大人那里我也能勉强说得上话,……,反正我是觉得去荆襄是个机会,能打垮王子腾的登来军,这份功劳,可不是其他能比的。”
段喜荣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我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左右也就是一个打仗的命,在紫英你离开大同时我便给你一个答复。”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他看得出来对方是动心了,甚至已经作出决定了。
这人也还算有些见识和魄力,寻常人要离开一辈子生活的地方去一个陌生地方打拼,尤其是这把年龄了,还真很难抉择。
但留在大同又有多大意义?段家子弟这么多,能走出去闯出一片新天地来,为段家子弟寻找更多的机会,不是更有意义?
这也是段家子弟中作为头羊的责任和义务,就像自己不也一样?
癸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莅临大同,各方心思
“那边就是白登山了。”冯紫英没有坐车,而是骑马沿着驿道缓缓而行。
从聚落堡到大同府城不远了,这一路都人烟稠密,来往商旅络绎不绝,隐隐可见大同府的晋北第一城的气象。
“那就是白登山?汉高皇帝当年被匈奴人围住的白登山?”宝琴从车厢里挑开帘子,探出头来,好奇地眺望着北面。
“嗯,昔日白登之围让汉高皇帝很是丢了面子,不过汉高皇帝脸皮够厚,无所谓,后来汉武帝征伐匈奴,一举破敌,也算是找回了面子。”冯紫英笑着道:“所以打不赢没关系,儿孙把场面找回来就行了,但你得生一个好儿子好孙子。”
宝琴也笑了起来,“爷,这里就是公公和大伯二伯他们曾经戍守过的地方了,妾身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往妾身也跟随父亲走南闯北,但是却没有来过山西这边,最多也就走到保定、京师这边。这大同是形胜之地,扼控南北,素来兵家必争,冯家和段家在这里这么多年,看这几日里冯段两家来看望相公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说来这里也算是咱们的根了吧。”
冯紫英讶然地看了一眼宝琴,倒没想到这丫头还有这份见识,想了一想才道:“你说的也不算差,冯家虽然祖籍在临清,但是临清那边只是族人稍多,但其实渊源都有些远了,而且无甚人才。我家从祖父开始便在大同扎根,父辈更是披肝沥胆,镇守边陲,只是咱们这一脉人丁太过单薄,但冯家其他几支也有上百人在这边了,至于段家那就更不用说了。”
“难怪相公对这边如此重视,妾身都很难得见相公如此频繁热情地见客人。”宝琴抿嘴笑道。
“唔,他们不能算是客人,应该算是亲卷,昨日来这三人都是我表兄,当然也许血缘关系远近不一,但血浓于水,却不能不认。”冯紫英解释道:“至于冯家这边的人,略显单薄一些,段家兄弟走了之后来的两人,就算是冯家在这边的佼佼者了,但和段家子弟相比,就要逊色不少了。”
宝琴观察了一下自己丈夫的神色,看不出多少端倪来,这才好奇地问道:“相公好像对这一点并不太在意?”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或许我能多给他们一些机会,但是更多的还得要靠他们自身的努力,临清冯家那边也一样,表兄在海通银庄那边也吸纳了不少冯段两家远支子弟进入,现在也有不少成才,倒未必非要在仕途或者军中奔出个前程来。但有绿杨堪系马,条条道路透长安。”
冯紫英最后两句倒是让宝琴眼睛一亮,一直以来自己这位丈夫都不喜诗赋,鲜有诗句表现,今日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来,让她十分惊奇。
“但有绿杨堪系马,条条道路透长安?相公这首诗的意思是指,未必要走一条路,每条路都能达到人生希冀的结果么?”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两句话现在有没有谁说过,他只记得是《增广贤文》里的,《增广贤文》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也记不清了,只能含含湖湖地道:“谁知道这两句诗谁说的,我记不清是哪里听来的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习惯了丈夫这种不肯承认的做派,宝琴越发喜悦,“相公怎么说,就是怎么吧,不过妾身可是记下了这一句呢。”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回避了这个话题,“好了,前面就快要到大同城了,我们会在大同城呆两天,然后就要南下西进,进陕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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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铿到了?”崔呈秀摩挲着下颌,站在窗前问道。
“到了,城门前是参将马椿去迎接的,不是说马家和冯家不太和睦么?这可有点儿蹊跷了。”幕僚有些不解地问道。
“哼,以前是不睦,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冯家只有冯铿这一根独苗,走了文臣之路,冯家在大同这边固然还是望族,但是在军中的影响力肯定会慢慢消退的,冯唐还能干得了多少年?十年顶天了,而且朝廷也不可能再让他回大同了。”崔呈秀意味深长地道。
“可是还有段家呢。”幕僚不以为然:“要说,段家才是地头蛇,冯家不过是过江强龙而已,段家在下边根基可比冯家更庞大,段氏子弟在军中也是不少。”
“段家算什么?一介土豪豪强而已,偌大一个段家,二十年未出一个进士,有什么值得夸口的?”崔呈秀不屑一顾,“没有冯家的支持,朝廷要翦除段家易如反掌,段家在军中混得最好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参将而已。”
幕僚哑然。
崔呈秀的话没错,段家固然在大同地方上势力庞大,但是其在军政高层却是排不上号。
混得最好的段喜荣也不过一介参将,立下不小战功,但连谋求一个副总兵都被打压受阻。
段氏偌大一族,竟然没有一个进士,也就十年前出过一个举人,现在也不过是在湖广当通判。
这对于一个想要在地方上出人头地的豪门大族来说,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如果大同没有了冯家,那麻家、马家这些武勋大族,很快就能将段氏压在身下翻身不能。
看看人家麻家和马家的底蕴,就知道段家还差得远。
麻承勋在苏成度战败被解职下狱之后接替苏成度接任山西镇副总兵,再加上麻承训在榆林担任参将,麻承诏在蓟镇担任参将,在麻贵病退之后,麻家又开始重新恢复元气了。
现在麻氏一门一个副总兵两个参将,横跨三个边镇,相当耀眼了,这还没有算其他麻氏子弟在守备、操行这一类中低级武官上的表现了。
即便是马家现在也不比段家逊色。
马椿虽然只是大同参将,但是其兄马栋则已经在去年年底出任甘肃镇副总兵了,而且现在正在跟随冯唐在山东作战,马芳三子马林能力略逊,但是也已经在大同这边担任游击,只不过其他马氏子弟底子要弱一些,在守备、操行这一类中级武官中不多,与冯家相比要差一截。
最重要的是麻家和马家人家都有人出过总兵,段家却是连副总兵都还没出过,这就是一个最重要的标志。
冯家的底蕴就是一门三代出了四个总兵,冯紫英的祖父,两个伯伯和父亲,都担任过总兵,这就是豪门底蕴。
族中没出过总兵的豪门大族,往往就连朝廷恩赐的最低档次爵位都捞不到,这也就意味着你没有资格称之为武勋之家簪樱之家,顶多也就是一个土豪豪强,也很难收到朝廷的关注器重。
“那东翁的意思是冯段两家现在可以不必太过看重了?”幕僚有些搞不懂自己这位东翁的心思了。
之前东翁似乎对冯紫英途径大同十分看重,早早就定下来了要设宴款待,而且还要单独拜访,现在怎么又对冯段两家有点儿不看好了?
“谁说不必看重了?”崔呈秀斜睨了自己这个幕僚一眼,这厮看来有些湖涂了。
“冯家固然可能日后在军中影响力会慢慢消退,但是冯紫英不一样啊,他走的文臣之路,二甲进士兼庶吉士出身,还得了翰林院修撰的名望,这才二十出头就巡抚一方了,如无意外此番巡抚回京之后必定会升迁,这是坐四望三啊,呵呵,三十岁不到的三品侍郎,大周朝有过么?入阁拜相就只差年资而已了。”
幕僚也能听得出自家东翁话语里的艳羡,但是这能比么?
都说了人家是翰林修撰出身,而且两个座师一个阁老一个商部尚书,还有一个恩主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谁敢比?
看自己幕僚一头雾水的模样,崔呈秀也知道有些情况不必和他说,而且说了他也未必能理会。
自己的幕僚不算谋主,而是帮着处理政务的,真正核心谋略,崔呈秀更信任自己。
冯家在军中的势力可能会缓慢消退,他也听闻拿下山东之后,冯唐可能会卸任三边总督,只保留蓟辽总督一职,而西北军多半也要拆分。
冯唐年龄也摆在那里了,几年后卸任蓟辽总督,朝廷赐封一个国公身份,然后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个闲职,就算是得个善终了。
但走文臣之路的冯紫英却是前程似锦,所以冯家在军中会逐渐没落下去,段家却没有必要太过打压。
朝廷总还是要给冯唐一些体面,现在打压一下段家也是必要之举,恩威并济嘛,让段家明白一切皆为朝廷所赐,莫要忘乎所以,朝廷能给你,也就能收回来。
段家日后也可能成为类似于马家那样的地方勋贵,但要发展到冯家麻家那样顶级武勋恐怕都不太可能了。
所以如何对待冯紫英乃至冯家段家,崔呈秀心里都有数。
自己也需要借重冯紫英,但冯家段家一样也需要依靠自己,只是在军中自己爱莫能助,若是在地方上,自己倒是不妨帮一把。
癸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再回故土,险讯频传
冯紫英一行进城虽然尽量保持了低调,但是对于大同军政官员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
本身冯家就在大同是名门望族,加之冯紫英高中进士,入登翰林,最后弱冠之龄出任顺天府丞,就已经在大同传为美谈。
此番冯紫英得授钦差,西行巡抚陕西,自然就更是惹人关注了。
寻常百姓也许原来不知晓,但是士人们却是引以为荣,争相传颂,所以很快全城上下都知道此事了。
所以在冯紫英一行进入大同城门时,就引来无数百姓的夹道欢迎和围观,也成盛景。
这等情况下,连吴耀青他们都没法阻挡,冯紫英不可能不露面。
这种情况下如果要有人行刺,风险也相当大,只不过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就龟缩不出,那更是冯紫英无法接受的。
所以吴耀青他们也只能紧张得全身冒汗地护卫着冯紫英乘马进城,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原来的冯家在大同旧宅,冯紫英下马一一向父老乡亲道谢告辞,吴耀青他们才算是把吊在半空的心给收回来。
若是这其间有人以重型火铳或者强弩埋伏在街道两侧隐秘处,突施袭击,这些刺客固然难以逃脱,但是冯紫英遇刺受创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只不过行刺者也许也没有想到大同城会有这么多老百姓会来夹道欢迎,也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敢在如此多人簇拥围观的情况下还敢大模大样的骑马而行,所以并没有做出准备和反应。
冯家在大同府数十年,当然有旧宅,而且就距离总兵府只有一箭之地,隔着一条路口,遥遥相望。
冯紫英十年前离开大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大同,自然也没有回过旧宅,现在回到旧宅,内心也感触颇多。
从出生到十岁之间,他就一直在这里长大,当然中间也有不少时候是跟着老爹巡视边关,真正在府中逗留的时间也只有三分之二。
当时老爹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读出书来甚至高中进士,所以想的都是子继父业,效彷冯家前两代,继续在军中打拼,坐稳大同第一家的位置,所以在冯紫英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跟随老爹巡视边关堡寨。
不过那个时候冯紫英也根本不懂,年龄太小,纯粹是老爹要让冯紫英提前感受一下战阵气息。
马椿一行将冯紫英送到府邸之后便告辞了,顺带也转达了总兵杨元的邀请,晚间在总兵府设宴款待冯紫英。
冯紫英也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杨元不能算是老爹的嫡系,但他是辽东出身,而且因为在壬辰倭乱一战中因为不服命令,险些被主帅斩将立威。
幸亏冯唐说情斡旋,才能让他逃脱一劫,能到大同镇担任总兵,冯唐也出力不少。
杨元出任大同总兵也算是在冯家人不再担任大同总兵之后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选择。
论理杨元是李如松,也就是李成梁的嫡系,在李成梁倒台之后,按照常理杨元是很难再起复使用的,不过冯唐最终还是举荐了杨元,盖因杨元打仗的确有些本事。
冯家虽然有恩于杨元,但是杨元却没有太过优待段家,这一点上,冯紫英倒也能理解。
这肯定是来自朝廷的授意,好容易打破了冯家的垄断,自然不能让段家又成为冯家的代言人来控制大同军务。
在府里住下,吴耀青一行人也轻松不少。
在这里作安全防护就要简单许多了,大同府城中本身就是城高墙厚,刺客入城行事,要想逃脱就困难许多,而冯府更是高墙耸立,刁斗森严,当年总兵一家住所,而且驻有亲兵,自然是安全第一的。
一大家子从马车下来,虽然只是在这里住上两天,宝琴、妙玉和岫烟她们也都是喜笑颜开。
实在是这一路行来走得太过辛苦,好不容易能进一座大城市来,而且这还是冯家老宅,也就是相当于回了自己家,这份感觉当然不一样。
冯府旧宅原本只留有几人守屋,这一大家子突然又住进来,也是手忙脚乱,好在这一大家子都是自带丫鬟下人的,而且还有护卫亲兵跟进来,虽然忙乱,但是也没有出什么纰漏。
冯紫英倒是饶有兴致地在府里又好生闲逛了一圈。
走了十年了,现在回来,似乎很多原来的记忆已经模湖了,而且那时候自己太小,也没有专门属于自己的院落,只给自己留了一间小屋而已。
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冯紫英方才出来,似乎经历了这一遭,自己才真正成为了那个冯紫英。
总兵府同样是故地重游。
实际上有好几年都是住在总兵府的,只是在伯父们担任总兵时,冯唐一家才住在冯府旧宅。
杨元年龄不小了,看他须发花白,估摸着起码也是五十好几了。
算一算也差不多,壬辰倭乱时他便是大将,那时候估计就四十左右了,年富力强,碧蹄馆之战立下奇功,但是在南原之战中却也兵力不足而败退,若非冯唐替其求饶,将功赎罪,当即就要被麻贵斩了。
即便这样也被削职为民,这番起复既有冯唐举荐之功,也有他是辽东定辽左卫人,和兵部尚书张怀昌是老乡的缘故。
杨元来了大同,自然不会有麻家的好,但冯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倒是马家,冯紫英看这架势可能是要翻身。
马椿代表杨元来迎接自己,自然是被杨元视为心腹,估计下一步马椿可能会出任段喜荣心想念想的大同副总兵了。
冯紫英抵达种总兵府时,杨元已经在府门上恭迎了。
理论上不隶属,但是冯紫英是钦差,且加挂兵部侍郎和佥都御史的身份,杨元年龄虽长,却也敢怠慢。
见到杨元在府门上恭迎,冯紫英也不敢托大,老远就下马疾行,然后先行拱手行礼,杨元也赶紧回礼,双方你来我往谦让一阵,杨元这才笑呵呵地替冯紫英介绍大同镇的一干高级武将们。
冯紫英也一一见过,其中也包括马椿和段喜荣。
“冯大人此番受朝廷重托西行巡抚陕西,也是陕西幸事,当下陕西情形相当糟糕,已经蔓延到了我们山西这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面上渐渐热闹起来,杨元捋了捋颌下浓须,这才开始谈论起冯紫英最想听闻的消息。
“从蒲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潼关一带乱军势头正炽,风陵渡那边形势很紧张,另外在龙门渡左右也是风声鹤唳,据说……”杨元顿了一顿。
冯紫英心中一紧,虽然知道局面不好,但是具体如何他一路行来,也没有消息,还得要靠杨元这些人来了解。
“据说韩城已经失守了。“杨元脸色阴沉。
韩城是陕西那边距离龙门渡最近的县城,如果韩城失守,乱军就能获取相对丰足物资,只怕贼势更大了,也难怪杨元脸色不好看。
论理陕西乱军东渡黄河的话,直接受到冲击的应该是平阳府,大同远在晋北,作为大同军的任务是守卫边墙,对付蒙古人,即便是真的需要平叛,也应该是更南面的山西镇(太原镇)出兵才对。
但是现在山西镇因为苏成度损失数万人也还在恢复期,这一旦陕西乱军进了平阳,很难说朝廷会不会让大同镇也出兵南下。
”杨公,韩城失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问道。
”应该是二十日之前就有这个传闻了,具体还得要平阳府那边才清楚。“杨元苦笑,”我和擎霄(柴国柱字)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补充兵力和练兵,没有太多精力来关心其他事情,只是这山陕一体,一旦陕西乱了,控制不住局面,我们就要受到波及,不敢不关心,但又无力干涉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同样是大周边镇武将们的心态。
说是山陕一体,但是陕西那边再乱,那也是陕西,便是平阳府出了乱子,也不关山西镇和大同镇的事儿,该有地方卫军处置,除非朝廷下令。
只是这等话题,冯紫英就算是和杨元说也无用,大同隔得太远了,真能帮上忙的,还得是山西镇柴国柱那边。
冯紫英现在还不了解情况,如瞎子摸象,都是云里雾里一团浆湖。
这也坚决了他暂时不去西安府城,而要把延安和靠近延安的西安府东北角那一带情况搞清楚再说。
他可不想坐在西安城里便当一个聋子瞎子,任由下边人湖弄。
原本还算浓烈的气氛就被短短的几句话给打落下来,杨元也不想如此,但是这等话题却又绕不过去,冯紫英不是那等混日子的,自然是想要从自己这里了解实情,他也不好隐瞒什么。
“冯大人,局面的确很艰难,平阳府那边已经警报迭传,我也已经上书给了兵部,提醒朝廷要防止陕西乱势蔓延到山西这边,但朝廷迟迟没有回音,我和擎霄也都交换过意见了,还是准备在河津到吉州一线先行整训卫军,以防万一。”杨元继续道。
癸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水清无鱼,和而不同
冯紫英眼睛一亮,他听出了杨元弦外音。
郑崇俭、孙传庭以及陈奇瑜他们几人早早就来了山西点验卫军,并进行整训,但是冯紫英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听样样的口吻,如果郑崇俭他们聪明的话,就应该选择在太原府西部州县,比如保德州、临县和永宁州这些地方进行整训才对。
以往山西卫军整编都是以中北部为主,毕竟靠近山西、大同二镇,但此番面临东来的乱军,那情况就不一样了,需要在西面构筑起一条随时可以动用的卫军和民壮队伍。
“杨公,以紫英愚见,晋地只怕要早做打算,不能只看到眼前,也不能拘泥于一地。”冯紫英也没有客气,径直道。
杨元是大同总兵,但自己是陕西巡抚,理论上自己连三边四镇的军务都可以干预过问,和老爹的三边总督权责都有些重叠了,这也是朝廷可能很快要免老爹三边总督职位的缘故。
“冯大人的意见……?”杨元皱起眉头,这冯紫英话里话外似乎是认定陕西乱军要西来了?
“因为我离开京师时,尚未听到韩城失陷的消息,朝廷对陕西局面还停留在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之前,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乃至都司,都没有给朝廷足够详细的消息报告,我很担心局面甚至比杨公和在座诸公知晓的还要糟糕,……”
这报喜不报忧是历朝常态,地方对朝廷更是如此,但是一旦超越了某个临界点,他们又会一反前态,夸大其词,以推卸自身主观责任,最终就是给朝廷中枢制造各种认知误判和混乱。
“一旦陕西那边控制不住局面,或者榆林、固原镇的军队介入,那么乱军受其压迫,也许会选择东渡黄河以求生存,我不清楚太原府西部和平阳府的灾情如何,但我想陕西干旱若斯,只怕一河之隔,情况也未必就能好到哪里去,也许就只差一颗火星子而已,一旦西面乱军渡河过来,也许就会把平阳和太原的乱局点燃,……”
冯紫英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直截了当提出这种可能,要让在座的人明晓局面的危险,不能在漫不经心地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真正战火燃烧过来,地方上也好,边镇也好,都别想跑掉。
杨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冯大人所言甚是,是该有所警惕,真要让这些乱军渡过黄河了,那局面就真的麻烦了,我们大同军现在正在按部就班的重建,看样子还得要加快,以防万一,……”
杨元嘴里说得很中肯,冯紫英感觉自己的提醒似乎并没有引起杨元多么大的触动,这让他有些讶异。
但是在这种场合下,他却不好多说什么。
自己是陕西巡抚,不是山西巡抚,加挂的职衔也管不到这边来,按理说杨元也是老于军务的了,应该明白轻重才是。
一场接风宴前半截倒是有滋有味,后半截就缺了些兴致了,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人,觥筹交错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冯紫英也能理解。
杨元才来不久,冯家乃至段家在大同影响力又不同寻常,他就是给自己接风,也需要考虑如何做好平衡。
既不能显得冷落,也不能让喧宾夺主的架势出现,这个总兵不好当。
回到宅中,冯紫英还在品茗醒酒,也要梳理一下思绪,却听见瑞祥来报,崔呈秀来拜会。
冯紫英略感诧异之后也没有怠慢,请瑞祥把崔呈秀带到花厅待客。
没想到这一位如此急迫,看样子是真看好自己啊,和传闻中这个家伙观风辨势的本事倒是很吻合,这一点上和南边儿贾雨村有些相似。
冯紫英在离开京师之前就收到了贾雨村的好几封来信,尤其是在临清攻陷,山东局面反转之后,贾雨村来信就更频繁了。
当然冯紫英也不会冷遇对方。
江南迟早要收回来,这厮在金陵当府尹如此尴尬的位置,却还能如鱼得水,混得各方都能认可,还是有些本事的,日后还有大用之处。
这厮既然给自己写信,肯定不会只攀上自己这条线,不,都还不能算是自己这条线,而是齐永泰——乔应甲代表的北地士人这条线,估摸着叶向高和方从哲那边这厮肯定也一样有门路走通了。
这一个崔呈秀看样这方面本事也不差,什么阉党五虎冯紫英是不在意的,只要能为己所用
本身人家也有些本事,为什么不能笼络过来?更别说人家本来就是北地士人。
冯紫英在花厅迎着崔呈秀。
老远崔呈秀便疾步而来,拱手作揖,冯紫英赶紧回礼。
“冯大人。”
“崔大人。”
一番寒暄之后,自然是携手入座。
对相互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崔呈秀来是结交的,冯紫英也有意笼络,自然是相谈甚欢。
崔呈秀也是进士出身,三十出头能够做到大同这样的大府知府,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冯紫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阉党五虎之首,当然这个时空他也就是一个“颇为上进”的北地士人,正在积极地用自己的表现来博得朝中大老们的认可,以求能再上一层楼。
在冯紫英仔细观察对方的同时,崔呈秀也在小心地揣摩冯紫英。
冯紫英的传奇故事他早就熟知了,这样一个人物成功绝非偶然。
话题自然是从大同现状开始。
冯紫英多是听,崔呈秀则多是问。
大多时候冯紫英是听而不答,而崔呈秀也更多是问而不需要答,或者自问自答,表明一个态度而已。
大同的情况就那样,旱情严重,但是在山西也不算最严重的,社会治安状况也有所恶化,流民啸聚的情形有,入山为寇者众,但并未形成规模性的聚集,这是唯一可以让人放心的。
有大同镇坐镇,大同府整肃治安也有依靠,所以没有出现打得问题。
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不到,崔呈秀就告辞离开。
这也算是二人的初步接触,都表达了善意,甚至崔呈秀也表露出了对冯家段家的认可和支持,大致意思也就是冯段两家的远支子弟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进入府县的衙门里。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交换,我让你的人进入官府为吏,但你要支持官府做事。
对这个示好举动,冯紫英当然要报以感谢。
原来冯段两家的影响力主要集中在军中,也就是大同镇中,对地方上,肯定也有一些渗透,但是因为缺乏读书人,或者说没有什么科举出身的子弟,这就很难在地方官府中挂上号,影响力也相对薄弱一些。
而冯紫英虽然科举入仕,问题是又远在朝中,这么独苗一个也无济于事。
送走了崔呈秀,冯紫英回到后宅,才知道崔呈秀不但来了,而且其妻妾二人也来了后宅拜会,宝琴和妙玉以及岫烟三人还接待了。
没想到崔呈秀做事如此精细到位,其妻给了宝琴很好的印象,而且还送上了新买的四个侍婢,说是考虑到陕西之后人手不足,也好帮着做些事儿。
冯紫英忍不住皱眉,手抚在椅子扶手上,沉吟着道:“宝琴,妙玉,岫烟,你们怎么看?”
这初一见面,就送丫环侍婢,感觉不太好,但又说不出来个什么。
这年头,别说送丫环侍婢很正常,就是同僚之间关系密切的,送妾室外室的也不少。
但自己和崔呈秀就算是有齐永泰这层渊源,但是初次见面,而且又没有什么交情,送四个侍婢,算什么?
宝琴也感觉到冯紫英似乎对这一次送上的侍婢有些不太高兴,心中也有些着急,连忙问道:“相公,若是不妥,退回去便是,妾身和妙玉姐姐以及岫烟姐姐也是想到之前相公提起过崔大人和相公宜属北地士人,而且也有些渊源,又在相公家乡为官,人家示好,我们若是峻拒,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冯紫英也不好说什么,崔呈秀的示好有些太露骨了,只怕送侍婢的事儿很快就会为人知,或许这厮本来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一些什么。
但拒绝也不好,只怕会让崔呈秀生出别样心思。
这种人成事能力不俗,要坏你事就更厉害,心胸狭窄,还真不好应对。
见冯紫英默不作声,岫烟犹豫了一下,“相公,要不就回赠一些礼物,听闻崔大人喜欢骏马,便选一两匹好马回赠,对内外都有说辞。”
冯紫英微微颔首,目光转到站在一旁的平儿,“平儿,你去和佑叔说,到城郊段氏马场去选两匹骏马,让佑叔亲自送到崔府,但无需声张。”
平儿点头,默默记下吩咐。
“此事也不怨你们,倒是这崔呈秀做得差了,此人心性过于操切,但却是一个有些本事的人,所以我也是犹豫不决。”冯紫英想了想:“那四个侍婢是他府上的?”
“不是,应是专门买来的。”宝琴摇头:“我见过,好像都是来自浑源州,姿色都不俗,而且颇有法度,我问了,她们都只有十五六岁,但自小就被卖了,被人养在大宅中,学习琴棋书画,……”
癸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边地风情,人情世故
冯紫英一愣,自小被买来养在大宅里学琴棋书画,这是扬州瘦马么?
不过也差不多,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西湖船娘,泰山姑子,这不四大稀罕么?
这大同府里边还要以浑源州更出名,段家老家浑源州的,也有俗语说,到了浑源州,回家把妻休,就是说这浑源州的女人诱人。
这可就有些花血本了,冯紫英皱起眉头,“这些女子都是如此?那崔家买下她们花了多少银子?”
宝琴摇头,“这种事情,她们本人哪里会知晓?就算是去问崔家,人家也不会说。”
冯紫英摇了摇头,“晴雯,你让宝祥去段家那边打听一下,这不难问道。”
晴雯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了。
“应该花费不小,像龄官她们这种小戏子,也是自小被卖了的,只不过是养着学唱戏,要说也和这类丫鬟差不多,当初贾家是花多少银子买来的?”宝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冯紫英点头,“嗯,应该是一种模式,这都是为大户人家专门准备的,我知道这大同若是遇上灾荒年间,卖儿鬻女的,比比皆是,一个七八岁女童,估计也就是几两银子罢了,甚至更有甚者,为了让孩子吃饱饭,直接送人的都有,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计议,前几年流民进京,也有许多售卖自家儿女的,不就是几两银子么?山西这边价格还要便宜一些,……”
岫烟叹息,“这等营生看起来一本万利,遇上灾年,几两银子就能买来一个,便是养上几年,请些人来教授这等知识技艺,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但是像这种养大了,一个卖出来恐怕就是数百两银子都有可能了,就妾身所知,便是京师城里这丫鬟自卖给主家,伶俐机巧的,也不过百十两银子,这就太昧良心了。”
“岫烟,不能这么说,这种小女孩被人买了,对她们来说也许是一条好路,岂不闻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她们这种家庭遇到灾年,饿死的可能性不小,结果能找到一条出路果腹,还能学到一些知识技能,然后被卖到大户人家,总胜过自小饿死,或者卖到妓馆妓寮里去受千人骑万人压的生活强吧?”
冯紫英最后一句话有些粗俗了,引来诸女都轻轻啐了一声,宝琴更是白眼。
冯紫英却不理会,“表面上看,这种勾当的确有些下作,但是从客观上来说,它却救活了很多人,至于说她们日后出路,被做这行营生的人赚了多少皮肉钱,我想这归根结底还是朝廷的问题,如果大家灾年朝廷官府赈济到位,能让他们安安心心熬过饥荒,谁又会愿意把自己亲身女儿来卖了?”
冯紫英的解释又让宝琴和妙玉、岫烟滴咕起来,显然这四个大同丫鬟来了,还有对整个一行人有些触动和影响,不要不好,要也麻烦。
“行了,此事都已经成这样了,退回去也不妥当,就入岫烟所言,选择合适的礼物回赠,这样也免得都察院御史们来找麻烦。也不至于让对方尴尬。”冯紫英拍了板。
宝琴见冯紫英心情似乎不是太好,也有意岔开:“没想到大同这边地上还有这样的营生,倒是开了眼界了。”
“不是大同这个地方,哪个地方都有,只不过大同这地方女子更出名罢了。”冯紫英也丢开了一些心思,随口道:“大同婆娘,蓟镇城墙,宣府校场,边地三绝么,还有说大同三绝的,婆姨,皮毛,火锅,也足见这门营生在大同的兴盛了。”
岫烟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是大同这个地方名声如此之大呢?论理太原才是山西的中心吧。”
“大同地处汉地和草原接壤的核心地带,而且大同又是千百年来逐渐形成的交通枢纽战略要隘,这就决定了只要草原上对咱们汉地威胁存在,那么大同的战略地位就永远无法被取代,这也是为什么九边军镇,大同和宣府一直排在第一序列,宣府是扼守京畿,而大同就是整个北地嵴梁之首。”
这一趟出来这么久,平素都是忙于赶路,便是夜里休息,大家也是一路颠簸,累得够呛,没有多少心思精力来说说话,而且环境也不舒服,所以根本就没有机会一道说说话聊聊天。
好容易现在终于进了大同城,而且现在住着的又是冯家老宅,相当于是回了家,大家心情都放松下来,夜里也可以美美地睡一觉,睡前说说话,也是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再说了,也不是这门营生只在大同兴盛。”冯紫英顿了顿,“扬州瘦马,西湖船娘,泰山姑子,这不也都和大同婆姨齐名么?不过是所处地域不同,在边地上就显得格外有名罢了。”
听得冯紫英把“泰山姑子”和其他几个齐名,妙玉有些不高兴,“这都是外人瞎编胡诌,居然把出家人拿来作践,……”
“倒也不是瞎编,泰山姑子不是纯粹的出家人,不过是一帮做此营生的无良人士,假借泰山姑子名头,故意让这些女子穿着僧尼衣衫作为噱头,其实也就是一种自抬身价的方式。”冯紫英摇摇头,“这年头一门营生做到极致,自然就要各种剑走偏锋来拉抬自家,力求利益最大化,就像这几个侍婢一样,也许买进来的时候,就是每人几两银子的身价,但是养几年,请人来调教,传授知识和技艺,然后卖出来就是百倍赚头,天下又有几样营生能赶得上这一行?”
看冯紫英在那里感慨,宝琴似笑非笑。
“没想到相公原来从来是不理会这些的,显然居然对这等下三滥的情形也如此了如指掌了,什么扬州瘦马西湖船娘这些故事也说得活灵活现,妾身都还以为相公这么久忙碌该是一直忙碌公务,现在看来还是有些不一样啊,也不知道是谁成日把相公给教坏了,到时要问问瑞祥宝祥,这段时间里那个下流胚子在相公边上给相公传授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宝琴的话引来诸女的一阵嬉笑,连本来脸色不渝的妙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冯紫英一愣,也笑了起来,“宝琴,你这话可就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爷了解这些民情社情乃是心系国事,不了解这些,你怎么知晓乡间野地民情困苦,怎么知道百姓现在生计艰难,怎么知道旱情和流民之间的联系,……”
一连串的排比,让诸女神色都郑重起来,还是岫烟小声问了一句:“相公,可是这陕西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嗯,从今日杨总兵设宴上的了解,以及崔大人的介绍,山西的情况同样糟糕,只能说勉力维持没有爆发而已,但是陕西旱情据说比山西严重许多,可以想象得到百姓要么立即饿死,要么就是造反战死,他们怎么选?”
冯紫英吐出一口浊气,“他们没得选,但是官府却应该还有得选,就看官府有没有这个魄力和手段了。”
听见冯紫英言及正事,诸女都不敢轻易插言了,冯紫英也没打算和她们说这些,说了徒增烦恼而已。
朝廷把自己用在陕西,不就是要让自己来趟这趟浑水,让自己来解决这个烫手山芋么?
但这已经不是浑水和烫手山芋那么简单了,弄不好自己别栽在这里,那可就真的成了弄巧成拙了。
见气氛一下子又凝重起来,冯紫英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识时务”了,好不容易大家一路辛劳到这里,就是想要放松一下,自己却还把话题弄得这么沉重,不是自寻烦恼么?
“好了,好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没有三两三,就不敢上梁山,你家相公既然敢来陕西,自然就有把握,你们就别操这份心了,真要体恤你们相公,今晚在床笫间好生伺候就是了,……”
冯紫英的话头一转,立即就让诸女脸色唰地红了起来。
虽说在京师城里早就定了侍寝的日子,三房都按照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这么来,但是自打上了路,就基本上没按照这个来了。
很多时候就是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而且那野地露营或者小驿站住宿的时候,自然就不可能还要那么讲究,所以都是饱一顿饥一顿。
而且尤三姐论理也该是长房代表,但是她却是对这般房事没那么喜好,更多的是充当冯紫英贴身护卫,更不可能按照这个日子来,所以这里边的顺序就打乱了。
特别是岫烟和平儿因为一直都还没有行房,冯紫英自然也不愿意和她们在这路上草率而为,也都和她们商量好到了西安府住定下来再来好生办一场。
这女人多了,既要讲公平,也要顾平衡,还要考虑身份,所以也是一件麻烦事儿,冯紫英不愿意自己后宅生事儿,所以也专门叮嘱平儿这个细心的,替自己把这些料理好,毕竟这等阴私之事,宝琴、妙玉和岫烟也都不好过于深问,有损身份,倒是平儿这个丫头就最适合。
癸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花前月下,纵论得失
几人正在说笑间,晴雯也进来了。
“爷,奴婢已经让瑞祥去问去了,不过奴婢也问了一下在宅里守屋的管事,他约摸也知晓一些情况,说这等情形在大同城里不少,每年冬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城里好几家这等专门收买乡里过不下去的人家女子,然后筛选分类,分别进行培养,……”
晴雯眉目间也满是感触,似乎是对女儿家的这等命运多舛感怀不已,“听说培养出来的这些女子,有专门为那等年龄大的官宦作为妾室或者外室准备的,也有专门为大户人家少爷或者小姐用作贴身侍婢的,也有送往青楼妓寨充作头牌的,不一而终,……”
冯紫英唏嘘感慨,“我小时候便知道大同城里有这等勾当,实际上在京师城里也一样,扬州、苏州、金陵、杭州乃至广州这些地方就没有么?一样都有,只要有需要,自然就有市场,每到灾年,民不聊生,百姓为了免于儿女饿死而卖儿鬻女,似乎也都成了司空见惯的常态,说句不客气的话,原来贾家里许多奴婢不也就是这么来的么?晴雯你自己不也是这般么?”
见晴雯眼圈红了,众女也都凄然。
“相公,这等情形似乎在国朝也就成了常态,而且妾身也发现似乎元熙年间这等水旱灾害,尤其是旱灾还没有这么频繁,但到了永隆年间就越发密集了,在北地特别明显,乡间百姓家无余粮,一旦遭灾,要么沦为流民逃难,要么就只能卖儿鬻女,甚至自己卖身为奴,这老天似乎也都不怜惜世人了。”岫烟幽幽地道。
冯紫英忍不住一挑眉,没想到岫烟居然还有这般见识,还能发现从元熙年间到永隆年间的天时变化。
这不就是小冰河时代到来的一种征兆么?只不过这个天时变化似乎很难预判。
今年大旱之后,大家都觉得明年可能会风调雨顺了,没想到明年旱情更严重,甚至可能十年九旱,而大旱之后的蝗灾、瘟疫也是接踵而至。
在地方官府缺乏水利建设保障和赈济能力以应对灾情的这个时代,再加上乡绅豪强地主的盘剥,老百姓似乎就真的只有造反和饿死两条路之间进行选择了。
“老天爷的确不开眼,但是这也不仅仅是老天爷的问题,关键还是朝廷官府的问题。”
冯紫英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自己的后宅给这些女人们普及一下这些基本常识了,不能让自己的女人们还停留于在床笫间取悦自己,或者替自己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的那等阶段,那太low了。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穿越者和主角光环的加持者,当然也把自己身畔人枕边人的素质提升提上议事日程了。
“北地人多地少,尤其是自前明逐走北元而取得天下之后,中原江南人口日益增长,大家可以看一看周边,哪一家不是三五个儿女?人口增长,土地无长,或者有长,但很有限,自然就满意满足百姓果腹需求,这是一个矛盾,而且是无解的矛盾,……”
“天时不好,使得粟麦歉收绝收,这是一个问题,但是朝廷官府做了什么呢?”冯紫英摊摊手,“可能作了一些,但很不够,比如灌渠、塘陂这一类水利设施,我还没去陕西,但是看看顺天府和永平府的情况就知道,很多都多年失修,官府没有钱银来修缮新建,……”
“可能会问,钱银哪里去了?朝廷也有解释,每年边镇防务占大头,官员薪俸,皇家需求,漕运花销,这些林林总总,似乎钱粮总是不够用,所以不断加税,导致江南难以承受,于是义忠亲王就借机作乱,其实也就是利用了江南这边的不满情绪,……”
“可能不管边地防务么?蒙古人在草原上虎视眈眈,像前年那样再来一回兵临京师城下,顺天府打成一片狼藉,能行么?丢掉辽东,让建州女真兵锋直逼山海关,甚至可能重演北元故事,汉人沦为三四等人的经历大家还能接受么?显然不能,……”
很难得在女人们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在现代社会相当粗浅的政治经济学知识,冯紫英谈兴大发,而且他也看到包括平儿和晴雯在内的几个女人都听得很认真,很显然她们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的一切对她们触动都很大。
往日在京中都是道听途说,现在是亲眼所见,进入山西后的情况触目惊心,而听闻陕西的情况还要更加糟糕。
“似乎这就成了一个怪圈,钱银不够就加赋税,于是老百姓民不聊生,造反更多,要镇压这些造反,还得要更加赋税,还没提趁火打劫的蒙古人女真人,如果再遇上水旱蝗灾和瘟疫,是不是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哪里还有救?”
女人们都被冯紫英先前的话给吓住了,每一个问题都分析得很有道理,综合起来,那朝廷似乎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不断恶化下去,那该怎么办?
“相公,历朝历代也都遇到过这种情况吧,内忧外患,那些朝代怎么过来的呢?”宝琴适时插言问道。
“简单啊,打仗啊,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啊,战争可以消灭人口,毁灭财富,当一切都消减到一定程度,再时势造英雄,出来一个雄才大略,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的人物,没准儿就一统天下了啊,人口少了,土地却不变,自然矛盾就消除了,战争打久了,大家都更渴望太平生活,所以就慢慢平息下来了,修生养息,这不就是一个一个的循环么?”
冯紫英轻轻一笑,“从秦汉以来,历朝历代莫不如此,汉高斩白蛇,三国归晋,李唐代隋杨,明太祖逐北元,不都是如此么?打完无数仗,人口减少了,就消停了。”
“阿弥陀佛,可这太残酷了,用死那么多人来换取太平,难道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么?”妙玉难得地念了一声佛号。
“至少前代历史来看,好像还没有人找到这样一条解脱这个死循环的路径,不过你家相公现在正在力图寻找到这样一个途径来避免这样的悲惨故事发生。”冯紫英洋洋得意地道:“而且你家相公的尝试也已经取得了一些效果,……”
“哦?相公取得了什么效果?”这一下子把几个女人都勾起了兴趣。
“嗯,这个话说来就长了,正好今晚是谁侍寝,待她把爷侍候舒坦了,爷在和她细细道来。”冯紫英嬉皮笑脸地道。
一下子又让整个气氛变得暧昧旖旎起来,虽然知晓今晚爷憋了好几日了,肯定要“大开杀戒”,但这般当着众人面说出来,谁都吃不消。
宝琴故作羞恼地起身一甩袖,瞪了一眼冯紫英道:“那爷就把这番道理留着去和床头人说吧,妾身可要去休息了。”
一干人纷纷起身告知,只丢下手足无措的妙玉。
虽说和冯紫英也成亲了一个多两个月了,但是妙玉和冯紫英同房的次数还真的屈指可数。
三房轮替,一个月下来也就只有九日,轮到三房的也就只有那么十四五次,可这中间难免不遇上冯紫英有公务或者其他事务不归家的时候,尤其是那段时间王熙凤、布喜亚玛拉、元春加上郭沁筠的频频出现,弄得冯紫英精疲力竭,真有点儿吃不消,也不得不削减“交公粮”的方式来休整。
算下来冯紫英真正到三房这边来歇息的时候可能也就是七八日左右,考虑到妙玉和岫烟都是要陪着冯紫英来陕西的,而黛玉却要独守空闺,所以那几次冯紫英基本上都是留宿黛玉房中,在妙玉屋里也就只歇息了一次。
在阳和城歇脚时冯紫英便是在宝琴屋里留宿的,今日就该到妙玉了,所以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连岫烟都捂嘴轻笑翩然离开,只丢下妙玉一人。
看到冯紫英目光望过来,妙玉慌乱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早就接受了自己作为冯紫英妾室的这个现实,但是内心深处妙玉还总有几分自己不同于他人,更喜欢茕茕孑立龋龋独行的感觉,除了岫烟还能和她说的拢话来,其他人都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女人还要保持着那份子遗世独立的姿态,但都到这个地步了,再这般作态又有多大意义?
见人都散去了,冯紫英索性直接走过去,一把便抄起对方的膝弯,一只手从她腋下钻过,抱起便直接往内屋里走。
妙玉骇得忍不住颤声道:“相公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周公之礼,敦伦大事,你还不明白么?”冯紫英走进屋里,将妙玉放在床榻上,抬起满面潮红的那张姣靥,有些粗野地剥掉妙玉那一身素白花田装,顺手将其系在头上的玉带丝巾解下,让她一头长发垂下来,散落在那莹白如玉的肩头,……
雨前初见花间芯,金盘露欲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癸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血浓于水,冯段两家
大同的两日对于连续十多日都绷紧了弓弦的大家是一个难得休憩机会,无论是女人们还是吴耀青他们,都得到了一个休整机会。
原本打算在大同呆上两日,但是最后不得不延长一日,拖到了三天时间。
再拖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陕西局面如火如荼,朝廷也不会允许冯紫英这样拖沓。
但三日对冯紫英来说也是无比紧凑的。
除了杨元、崔呈秀外,要来拜会的官员武将和士绅人数不少,其中既有原来冯唐在的时候有些渊源交情的旧部,也有冯段两家多年往来的故交。
这还没有包括冯段两家在这边混得不错和有头有脸的角色。
冯紫英的三个嫡亲舅舅是少不了要去见一面的,母亲和姨娘也都准备了礼物,这也就牵扯出一大串表兄表侄,弄得冯紫英都是眼花缭乱头昏脑涨,连名字都记不过来,只知道一大堆段喜什么和段守什么,喜字辈下边就是守字辈,这是段家排序。
像大舅舅的庶长子已经四十好几,而其子也都比冯紫英还大五岁,现在也都是大同镇北西路的一个把总了。
不得不说段家的香火要比冯家强太多,单单大舅舅就嫡子三个,庶子十人,而二舅舅也有两个嫡子,七个庶子,三舅舅两个嫡子,五个庶子,小舅舅三个嫡子,四个庶子,冯紫英光是比较亲的表兄表弟就是三十四个,想一想都骇人。
当然,并不是每个儿子都是成器的,能带到冯紫英面前露脸的也就那么八九个,其中在军中干出点儿名堂来的大概有那么四五个,还有三四个多是经商办实业,但也算有些能力。
这么多嫡亲表兄弟中,冯紫英看了看,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段喜泰。
他是二舅舅的嫡长子,三十五六岁,威远路云石堡游击,也就是那个来聚落堡见自己老七。
还有一个大舅舅的庶子段喜宝,现在是西路阻虎堡的守备,但年龄却不大,还不满三十。
对于血脉亲疏,冯紫英倒不是太在意,都是段家子弟,而且最成功的的段喜荣以及另外一个段喜生,论血脉,都不是太远。
他们的父亲和自己母亲都是堂兄妹关系,像段喜生就是自己姨娘的亲外甥。
段喜荣走到这一步也不仅仅是靠段家和冯家关系,而更多地还是靠他自己的努力,否则段家这么多子弟在军中,为何只有他走到了参将这一步?
单凭这一点,冯紫英都要支持段喜荣一把。
当然像段喜泰和段喜生、段喜宝甚至那个段喜昌,冯紫英也都不会吝于支持。
血浓于水这个关系冯紫英还是明白的,也包括冯家在军中另外一个硕果仅存的堂兄冯锻。
这个堂兄算起来血脉略远,其祖父和自己祖父是堂兄弟,所以到自己这一层,已经有些澹了,但是毕竟是冯氏一脉。
现在冯锻也是大同中路镇河堡的操行,如果再努努力,能搏一把守备。
从这个角度来看,冯家在大同的人脉更多的还是体现在旧部故交上,而段家则作为姻亲因为是地头蛇的原因,反而官场上的中下层有着雄厚的根基。
好在冯段两家因为冯唐与大小段氏的婚姻而牢牢捆绑,更因为冯紫英现在的飞黄腾达使得段家更牢牢依靠。
特别是地方官府这一块,原来冯家更多只是在军中渗透,但现在如果有了崔呈秀的有意提携,那么冯家也可以在大同府下边的州县也有所发展了。
虽然段家在读书人这方面的确欠缺,但是为官入仕也未必都要读书科举出身,捐输也能有机会,当然,层次相对低一些。
另外像一些远支旁支,便是给他们一些为吏的机会,那也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了。
“紫英,你明日就要走了,几个舅舅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冯佑做事很稳妥,你父亲几个旧部也很帮衬,诸般事宜都办得很妥当了,不过你要去陕西,我下边有一支商队刚回来不久,情况很糟糕,除了乱军外,各地马贼山匪也是遍地成灾,一路遭遇了不下五次袭击,……”
和冯紫英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精瘦男子,从面容上就能看得出来和冯紫英的母亲模样有些挂相,正是冯紫英的小舅段德辉。
几个兄弟中,和冯紫英母亲最亲近的可能就是这个弟弟,因为二人年龄相差最小,像最大的兄长都比大段氏要大十来岁,而这个小弟只比大段氏小两岁。
所以冯紫英小的时候,也是这个小舅舅经常来家里,给冯紫英带些礼物,甚至有一匹小马专门作为冯紫英八岁生日礼物送给了冯紫英,让那个时候的冯紫英乐疯了,至今都记忆犹新。
“小舅你还有生意走陕西那边?”冯紫英皱起眉头,陕西局面不好他当然知道,但段家都还有生意走那边,就有些要钱不要命的感觉了。
“呵呵,生意难道就因为世道不靖就不做了?”段德辉笑了起来,八字胡一翘一翘,脸上的精悍之色外露,“你小舅一家几十号人呢,你还有两个表弟尚未娶亲,三个妹妹尚未出嫁,这不要银子?”
冯紫英啼笑皆非,段家难道还缺这点儿银子?
段家在大同有三大马场之一——段氏马场,规模位居整个山西之首,每年除了供应大同镇军马,还要供应山西镇的军马,民间挽马、驮马那就更不用说了,虽说这是整个段家的资产,但是段德辉作为四个嫡子也有一成股份。
另外段德辉自家开设有一家车场,主要就是做马车牛车,质量过硬,信誉卓着,这也是一个长久营生,整个大同及其周边的生意不说垄断,但是也占有相当份额。
另外就是粮食生意了。
冯紫英知道这粮食生意是三舅舅和小舅舅两家合股的,还是自己老爹在榆林镇当总兵之后才开始着手扩大的。
原来只是在本地小打小闹,老爹当榆林总兵之后,段家粮食生意开始延续到榆林那边,看样子老爹走了,这条人脉段家并未断。
“陕北粮价暴涨,没理由不做这个生意,榆林镇军中现在粮食也很缺,但还过得去,但是地方上就相当吃紧了,现在从朔州过去,一过黄河,粮价至少翻一倍以上,而且还得要老关系才有,那边催得紧,我们也不能随便断了这层关系,否则明后年丰年时节,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段德辉在自己外甥面前倒是没有什么遮掩,这些生意消息对外界是法不传六耳的绝密,但是对冯紫英来说却没有多大意义。
而且全靠从前年开始冯唐和冯紫英都提醒段家要尽早开始屯粮,段德光和段德辉兄弟俩就提前收储,并且从各地源源不断调粮进来,起码比山西各地其他粮商早了接近一年,这利润可想而知。
“榆林镇那边也缺粮?”冯紫英又忍不住皱起眉头。
“呵呵,现在这情形,哪里不缺?山西也一样缺粮啊,粮价比去年翻了一倍有多,比前年涨了两倍多,家家户户都在囤粮,要说不缺,那也不缺,陕西那边那么紧缺,你看看那些粮绅大户们,哪家粮仓粮库里边会少了粮食?多则少则数百石,多则上千石甚至上万石,……”
段德辉的话让冯紫英也是无言以对。
这才是正常情形。
缺粮要看哪里缺,寻常百姓穷人永远都缺。
富户粮绅,任何时候都不缺,就算是缺,那也是相对丰年而已。
没准儿他们就盼着歉收,才能大捞一笔。
“舅舅不是那等囤积居奇的做派,提前囤粮那也都是托你的福,提早做了准备,但和葭州、米脂、绥德、青涧、延川几个州县的一些合作粮商都早有约定,所以这粮食还得要送去,否则日后怎么做生意?”段德辉感觉到自己外甥的不太满意,笑着解释道:“而且舅舅选择合作的粮商都算是相对规矩的,但要说不让他们涨价赚银子,那肯定也不可能,我们就挣我们自己这份儿就行了。”
冯紫英也不好多说。
低买高卖本来就是做生意的法则,舅舅他们提早囤了粮,现在粮价起来了,陕西那边最缺粮,粮价涨得最高,而他之前又和人家有约定,自然要履约,这无可厚非。
“舅舅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多说了,你们自己小心便是,但陕西民乱势头日炽,你们的商队怕也要小心一些。”冯紫英只能提醒一句。
“嗯,这一点我们也都知晓了,就在碛口渡交接,不再过河往那边走了。”段德辉还是很谨慎,“不过碛口渡那边据说现在也有乱军了,所以我都还有些担心。”
碛口渡不是山陕黄河上的主要渡口,但是位置却很好,位于陕西临县和陕西吴堡之间,选择这里主要是过河就是吴堡县城。
“吴堡也有乱军了?”冯紫英一惊,他原本打算是从西口渡口渡河,但是那里太靠北了,过河就到府谷,那里属于榆林镇防区,安全倒是安全了,但是很难了解到延安府的具体情况,所以他也是打算从碛口渡渡河到吴堡。
癸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瞒天过海,捕捉机会
“现在还不确定,只说延川、青涧一带有乱军出没,但是吴堡现状如何,谁都说不清。”段德辉见冯紫英这种表情,随即反应过来,惊讶无比地道:“紫英,莫不是你要想走碛口渡过河?你疯了,走西口渡不好么?过河就是榆林镇地界,安全无虞,为何要走碛口渡?”
“小舅,我当然知道走西口渡安全,但是我不是榆林总兵,我是陕西巡抚,既然要巡抚一方,首当其冲即使要去看看最糟糕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实际状况,延安府是最艰难的地方,民乱势头最大,正好可以好好看一看。”冯紫英不以为然地道。
段德辉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碛口渡西面既是乱军的势力范围了,据我所知现在榆林镇并未出动,顶多就是在其辖地周围进行清剿,葭州以北情况略好,葭州以南的地方,局势都很混乱,连我的商队过去走了好几次,都说不清哪个地方究竟安全,你如何能去那边?”
冯家就这一个独苗,而且眼见得青云直上,定能成为冯段两家光耀门庭的大人物,若是在上任路上有个闪失,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小舅,没那么夸张,我身边还有佑叔和耀青他们,他们之前就已经打探过那边的情势了,我心里有数。”冯紫英安慰对方道。
“不行,绝对不行。你目标太显眼了,你的人就算是去打探过那边情势,但是那边形势一日三变,今天也许乱军还没有到这边,但明天说不定就已经打过来了,至于说你那点儿人马,遇上寻常马贼山匪也许还管用,但是成千上万的乱军过来,你能抵挡得住?笑话,你真当你小舅不懂军务么?”段德辉连连摆手,坚决不肯同意冯紫英这样做。
在段德辉看来,你就老老实实地走西口渡过河,在榆林镇地盘上没谁敢放肆,然后直接让榆林军走庆阳这一路护送到西安,才是最稳妥的。
“那小舅觉得我该怎么走?”冯紫英也明白段德辉好意,反问道。
段德辉说了自己的想法,冯紫英摇头道:“小舅,你难道不知道庆阳的局面一样不好么?宁州到真宁一线乱军一样肆虐,榆林军可以派兵护送,但是派多少,两三千难道就稳当么?弄不好还成了吸引乱军围攻的靶子,若是让榆林军出八千一万的兵力一路护送到西安,只怕我这个巡抚就要成了天下笑话了。”
段德辉哑然。
巡抚固然有调动榆林军之权力,但是若是因为上任路上不靖而调动大批榆林军护送,这很容易被政敌扣上畏敌如虎的帽子。
这也不符合冯紫英打造的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人设,在永平府精心打造出来的大败内喀尔喀人的形象就破灭了,而这正是齐永泰说服叶向高和方从哲的关键。
“可是紫英,弄不好现在你已经成了众失之的,你在柴沟堡都遇袭,谁干的现在都还没查清楚,说是白莲教人,但山西白莲教势力一样不浅,冯家在大同在山西也并非没有仇人,现在那些乱军,甚至陕西官场上那些不愿意见到你来的人,会不会就此下手,也很难说啊。”
段德辉现在是真有些着急了。
“小舅,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更要考虑走一条不寻常的路径。”冯紫英笑了笑,“我打算把家卷放在大同稍微留一留,我表面上也暂时表示要停一下,和陕西方面联系,但实际上就带着几个人轻车简从,走碛口渡过吴堡,沿着绥德、青涧到延安府。”冯紫英胸有成竹,“至于家卷她们就不急了,就慢慢走太原、平阳、潼关,再西进西安。”
段德辉也知道这样一样有很大风险,只有区区几个人,那一旦遭遇敌袭,就很难逃脱,但是这也确实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估计冯紫英是下了决心要到延安府。
因为延安府现在是乱军肆虐的中心地带,中部偏西的绥德、青涧都有乱军,南边的鄜州、洛川、宜川是乱军势力最大的地区,几乎整个南部都已经被乱军所控制,要想平定陕西乱局,这延安府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
“可是紫英,这也太危险了。”段德辉忍不住瞻前顾后,“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么?”
“我如果也走潼关,那时间就拖得太久了,而且对延安府那边的情况不能有一个直观了解,就没法做出正确的决策,另外延安府距离榆林镇也比较近,我也打算和贺大人见一面,要解决陕西乱局,没有榆林军不行。”
冯紫英何尝愿意如此,但是到大同之后才越发了解陕西局面的糟糕。
现在陕西管事的两个人,卢川和孙一杰面和心不和,内里斗得很厉害,而另外一个右布政使已经托病辞任,所以中间也没有圆转之人,使得陕西局面实际上就陷入了僵局。
原本理论上陕西还有一个都司,但是都司制度在前明已经陷入了名存实亡的状态,边镇的设立实际上就大大弱化了都司的作用,大周也基本上沿袭了这个体制。
尤其是像北边这些边镇实际上已经取代了都司,都司的指挥使基本上没有设置,一般是挂一个正三品都指挥佥事,负责监督协调全省各卫所的卫军屯田和训练,为边镇提供后备兵员和辅兵。
冯紫英现在基本上不能指望依靠陕西现在这帮官员,特别是在卢川和孙一杰顶牛的情况下,陕西官场的官员基本上都站了队,无人可用。
他只能等到自己去了之后,看如何采取措施来打破这个局面,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体系来,才能重新把陕西官场给理顺,进入运转状态。
破局的关键还是要先在平乱或者说在军事上打开局面,否则自己根本无法赢得陕西官场上这些老油子们的信任和支持。
自己初来乍到,凭什么让跟随卢川和孙一杰的这些人就投向自己?
能拉拢到一些边缘人都算不错了,但这种局面会在自己拿出实绩之后慢慢改观,这就得要靠榆林军以及其他三镇的支持了。
和段德辉的谈话还是大有收获的,段德辉的商队经常走这条线,那么沿线肯定有接应的可靠之人,对于冯紫英也要走这条线,段德辉当然要全力支持,能提供的资源都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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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巡抚大人生病了,要在大同多驻留几日养病?”从西安府过来的曹正休小声地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范云登问道。
“听说是如此,但前日我去拜会冯大人时精神状态还不错,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也问了我们这边儿和陕西那边的贸易情况,……”
范云登也吃不准。
这位小冯修撰虽然和山陕商人关系密切,但是一直以来都是被王家那几个垄断了与小冯修撰的联系,像京畿那边的营生都几乎让王家以及和王家关系密切那几家吃了大头,这让其他山陕商人也都很是眼红。
此番冯大人要入陕了,而且又在大同老家逗留,王家也没有跟着来,自然就成了这些山陕商人的机会。
山陕两省的情况其实和北直隶类似,都是北地腹心地区,煤铁资源丰富,唯一区别就是北直隶紧邻京师这个消费中心,加之又有海运和运河运输便利,可以直通江南两广,这让北直隶就具备了比山陕更好的条件。
但山陕毕竟是北地腹心区域,西安、大同、太原、临汾、泽州、庆阳、延安这些城市依然有相当强劲的消费力,整个山陕两省人口超过一千二百万人口,仅西安府人口就接近二百万,也足以说明山陕两省仍然具备相当大的生产潜力和消费基础。
而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山陕两省的石炭、冶铁、制铁、水泥等产业已经严重落后于北直隶了,对于山陕商人们来说,家乡再好,但是也不及北直隶更能赚钱,所以他们之前也不遗余力地在顺天、永平等地兴建煤铁产业。
不过当机会可能在山陕这边出现时,他们当然也不吝于在自己家乡也兴办这类企业,也算造福乡梓。
“这一日相隔,就病了?”曹正休大惑不解,“连客都不见了?”
“倒也没有说不见客,但是冯府那边挡驾了,帖子送进去,没反应。”范云登苦笑。
“老范,你就这么等候着?”曹正休不满地道:“好不容易得这样一个机会,摆脱了王家那几个的羁绊,这层关系无论如何都要攀上,而且要打通,你若是畏首畏尾,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范云登瞪了对方一眼,“你我一体,何提这等话语?小冯修撰现在是陕西巡抚了,他未必还像在顺天府和永平府当府丞同知那样行事了,他要收拾陕西局面,未必有太多心思放在这营生上了。”
“老范,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曹正休摆摆手,“他要去陕西,只怕更需要咱们的支持,这正好成为咱们的机会。”
癸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邀约帮手,自带干粮
“哦,怎么说?”范云登其实已经想到了一些,含笑问道。
“陕西现在什么情形,你我心知肚明。”曹正休坦然道:“小冯修撰纵有千般本事,无外乎就是依赖其父在三边总督任上以及榆林总兵的人脉,军中肯定没什么,但是具体到地方上,恐怕他难有什么人脉,这陕西是卢孙二人的天下,呵呵,当然现在还要加上各路草头王,……”
范云登轻蔑地撇撇嘴,“这些草寇,还真以为能成事?边军一到,便是土崩瓦解,只不过现在贺世贤不肯出兵罢了。”
“老范,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这都是陈年旧历的印象了。”曹正休正色道:“现在陕西延安、庆阳、平凉三地遍地草头王,但是这草头王和草头王也还是有区别的,还是有几家颇为厉害,更重要的是,贺世贤就算给小冯修撰面子出兵,我估计也顶多就是把延安府北边几个州县帮着清理一下就差不多了,你要让他出兵南下太远,我估计他不会答应。”
“为什么?”范云登讶然:“小冯修撰可是加挂了兵部侍郎衔,有调动边镇的权力。”
“没错,小冯修撰是有这个权力,但是边墙外蒙古人怎么办?除非小冯修撰能先把卜失兔与素囊那边安顿好,否则榆林镇的首要任务永远是防范蒙古人。”曹正休冷笑道:“小冯修撰有调动榆林军的权力,但是作为榆林总兵不可能全部听你的,能给你出一部分兵就算不错了,巡抚不是总督,小冯修撰也不是其父!”
范云登默然,这中间的确还是有差异的。
巡抚加挂兵部侍郎衔的确有权调兵,但巡抚是以民政为主,军事上为辅,和总督以军事为主民政为辅还是有区别的。
榆林总兵理论上是有权拒绝陕西巡抚下达的他自己认为超出了权限或者有损边防安全的命令,但是如果是三边总督的命令,榆林总兵无权抗命,一旦抗命三边总督便可直接褫夺其权利让其副手接替,甚至可以直接以军法从事。
当然做这种当场斩杀总兵的事情,总督也可能要承受反噬,一般没人会如此狂悖暴烈。
这就是大周朝总督和巡抚的差别。
“照理说,土默特人这几年一直很安分,不会在这个时候闹腾吧。”良久范云登才幽幽地道。
“呵呵,这可不好说,察哈尔人和鄂尔多斯人都有异动,而且丰州白莲那边肯定要出事儿,卜失兔也许好说,但素囊哪里呢?他可一直对朝廷看重卜失兔而不肯给他一个名分耿耿于怀,没准儿就要出幺蛾子。”
曹正休显然比范云登更熟悉草原上的情形,也更了解土默特人内情。
“但凡有这种可能,贺世贤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榆林军主力抽调南下,能给万儿八千兵力应付一下小冯修撰,就算是很给面子了。”曹正休继续道。
“那还有甘肃宁夏和固原镇兵力可用。”范云登说这番话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
“呵呵,这三镇还有可用之兵么?真要让这些军队东来,没准儿就要和这些乱军合兵一处成为更大的祸患了。”
曹正休根本不看好这三镇的军队。
整个三边四镇西北军,被冯唐带走精锐主力之后,宁夏甘肃固原三镇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些臭鱼烂虾了,唯一就留着榆林镇弹压西北,现在还指望这些臭鱼烂虾来平定乱军,没准儿这些人就直接加入乱军起来造反可能性更大。
范云登有些烦躁,“照你这么说,这陕西局面就没救了?”
“那倒也未必,小冯修撰敢来,肯定是有所仗恃,或许他能把素囊和卜失兔说好,又或者贺世贤敢于冒险,拨出两万大军来支持小冯修撰,又或者固原宁夏甘肃三镇中还能凑出点儿像样的人马来归小冯修撰使用,甚至不排除小冯修撰能招安一帮乱军呢?这些情况我们都只能从常规来猜度,但具体如何,只有当事人才能做决定。”
曹正休这番话合情合理,西北这片土地上乱成这样,什么样的情形发生,都有可能,冯紫英这么大马金刀地西来,若无倚仗,岂敢如此?
“那老曹,你觉得我们的机会在哪里?”这才是两人最关心的问题,范云登索性直入正题。
“万变不离其宗,小冯修撰西来陕西,肯定是想要立下一番功劳,日后好回去入朝高升,但要在陕西打开局面,要和卢川、孙一杰这两个老狐狸斗,光靠军中支持可远远不够,或许齐阁老、乔御史这些他的师长辈会帮着联络陕西官场上部分官员,但是我以为恐怕马上就能为其所用的人不多,这是其一;另外据说小冯修撰来巡抚陕西,朝中给予其的赈济款项甚少,虽然不知道具体数额,但估计不超过三十万,呵呵,老范,偌大陕西,三十万两银子能做什么?这是其二。”
“还有么?”对曹正休的分析,范云登大感兴趣。
“陕西士绅苛厉,即便是民乱导致如此局面,你看有几个肯出头赈济安抚灾民的?都是些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也难怪乱民对他们是毫不留情,现在小冯修撰来了,我估摸着多半是要从他们身上拔毛,但是有卢川和孙一杰支持,小冯修撰要想做这事儿,难比登天,这是其三。”曹正休笑了起来,“我以为这等情形,小冯修撰多半也能想到一个大概,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老曹,你可是老谋深算啊。”范云登不得不佩服曹正休才是真正的地头蛇,比他们这些山西人了解深刻得多。
“呵呵,要说咱好歹也是太谷曹家一脉,虽说到陕西这边几十年了,但是还是被这些陕西人给排挤,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这等机会,自然要好生把握住,老范,此番机遇就是咱们范曹两家翻身的机会啊。”曹正休一字一句地道:“我估计小冯修撰多半是要轻骑入陕,在使障眼法呢。”
“哦?”范云登一惊,“你是说他已经离开了?”
“这倒未必,他肯定要先装病两日,甚至’带病‘见一见客,让大家知晓他是真病了,然后再悄然离开,今日若是咱们见不到,那就可惜了,没准儿明后日他可就真走了。”曹正休很笃定地道。
不得不说曹正休猜测得很准确,冯紫英的确在装病,但他却并没有拒绝见客。
郑崇俭、孙传庭和陈奇瑜的到来就让冯紫英很高兴。
三人早早就奉兵部命令到山西整顿卫所军队,为应对可能遭受陕西蔓延而来的民乱做准备,另外也是要为山西、大同二镇边军重建提供兵员。
他们先后在可岚州的镇西卫、长治的潞州卫、泽州的宁山卫整顿军队,但是鉴于陕西局面的迅速恶化,兵部又将二人派遣到了蒲州整顿地方卫所军队和民壮,要求他们迅速组建起一支备用军队。
这其实也说明了兵部已经意识到了陕西乱局可能会向山西蔓延,尤其是潼关方向的风险正在急剧放大。
在冯紫英离京前,也专门找了张怀昌,谈及自己到陕西之后可能面临的艰难,乱军四处点火,现在明确的就是延安、庆阳、平凉、西安四府都出现了具有一定规模的乱军,单单想要依靠榆林军来平定局面肯定会十分困难,所以希望兵部给予支持,对陕西都司的卫军也进行整顿,以期配合四镇军队来剿灭乱军。
张怀昌没法在钱银、装备上给出太多的承诺,最终同意了冯紫英把郑崇俭这三人以及他们带领的一帮官吏武官带到陕西,在陕西帮助冯紫英练兵,也同意冯紫英可以便宜行事,也算是减轻榆林镇的压力。
冯紫英也在府中设宴招待郑崇俭一行。
“大章,伯雅,玉铉,我现在可是焦头烂额,连去陕西都一路艰险无比,没准儿还没到西安,脑袋都被人家给割了下来了,你们来帮我,也算是救我命了。”冯紫英举起酒杯,借着酒意乐呵呵地道:“我现在是两手空空,没钱没粮没人没装备,朝廷就给了我一个名分,就要让我去解决陕西乱局,这是逼我羊入虎口啊。”
花厅中只有四人,气氛也显得很放松。
郑崇俭在一干人中也算是老军务了,从观政开始就一直在兵部里厮混,还和冯紫英一道去过宁夏平叛,所以说话也要随便得多。
“行了,紫英,我知道你这是给我们立功的机会,别把情形说得那么糟糕,也不怕把我们吓退了,没人帮你干脏活苦活儿了?”
郑崇俭这几个月与孙传庭、陈奇瑜也是四处奔波数千里,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原来矮胖矮胖的身材都变得黑瘦了不少,本想喘口气,没想到又被冯紫英一纸书信召到了大同来。
富贵险中求,若没有陕西这么混乱险恶的局势,哪里轮得到他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字辈来做事立功?
癸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携手合作,平添奥援
“大章,你这话可好没意思,我这全是一番好意,你却当了驴肝肺?”冯紫英笑吟吟地道:“岂不闻图官在乱世?虽说这话有点儿庸俗了,但含义却不差。”
郑崇俭三人都是凝神举杯,细细品酒,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等候。
“你我都是同窗好友,我也就不讳言了。我们都还年轻,我若不是赶着宁夏平叛,就没有进翰林院的机会,若没有在永平府赶上内喀尔喀人入侵侥幸一搏获胜,也没有顺天府丞的位置。”冯紫英脸色肃然,“此番陕西局面险恶,我也知晓,朝廷既然安排我来,那我就打算要好好干一番事业出来,但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没有一干人帮我,我做不下来,但做下来了,那就是大功,既然要立功,我当然要考虑我的同学故交。”
郑崇俭三人都是微微点头,认可冯紫英观点。
同学、同乡、同僚,还有同道,这是大周朝,或者说历朝历代中为官最重要的几层关系。
同道这个不好说,志同道合,很多时候不太好确定,某些观点一致,但是某些利益上未必一致,这个事情上大家齐心协力,但是在另外一桩事情上却未必,所以这里边变数很多。
但在同学、同乡和同僚这三同上,却基本上是固定的,有这层人脉关系和感情在,那么很多时候事情做起来就要融洽许多。
“陕西局面关键在于旱灾引发的缺粮,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场民乱演变成现在乱军已经成气候,有多方面原因,朝廷赈济不力是其中一大原因,地方官府玩忽职守懈怠不力,这是重要原因,还有就是长期以来地方上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形成的恶果,民穷绅苛,一旦遇灾,百姓便无以生存,只能造反,死中求活,……”
冯紫英笑了笑,“我不认为我一个人赤手空拳去就有多大本事,能把如此乱局平定下来,还得要各方支持,多管齐下,才能起到效果。”
郑崇俭和孙传庭、陈奇瑜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才道:“那紫英,你觉得你要如何做才能解决这个局面呢?”
这算是出考题了,行不行,也能让他们对未来的行动做出一个评判。
三位同学也要看看冯紫英的本事,是不是浪得虚名,这可不比翰林院里出题作诗那么简单。
“大章,光靠我嘴巴说几句大话肯定是没用的,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但我可以大致说几个要素,一是要钱粮,这乱军中绝大多数是贫苦民众为求果腹而不得以为寇,如果要想招抚,得有钱粮让其熬过这几个月,但朝廷没有给我足够多的支持,只有三十万两银子,……”
冯紫英的话让三人心中都是一凉,三十万两银子能济得了什么事儿?陕西一省的叛乱,若没有百万两以上的钱银,根本解决不下来。
“但你们可能也知道,我算是和山陕商人有些交情,他们那里我能谋划一二,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冯紫英看出三人内心的失望,笑着宽解。
三人心中稍安。
“粮食问题最关键,有钱无粮也是无用,但现在看起来无解,不知道大章、伯雅和玉铉有无好办法?”冯紫英笑着反问。
郑崇俭微微摇头,孙传庭皱起眉头,陈奇瑜却眼珠转动,冯紫英都看在眼里。
“这个问题,不好解决,但是并非无解,不过是麻烦多后遗症大而已,暂且押后再说。”冯紫英笑了笑,“接下来就是军队问题了,我的想法是剿抚并重,先剿后抚,能剿方能抚,抚而后定。但没有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剿便无从谈起,榆林军我能动用一部分,但是还不够,我还需要你们帮我筹建整训一支军队来用于边军打垮乱军之后的乘势收剿,确保局面稳定下来。”
“但这还不够,陕西民乱除了旱灾、劣绅逼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陕西官场中官员的渎职,我还需要整肃官场,这同样需要你们的帮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如果三人都还不知趣,那就真的是榆木疙瘩不可救药了。
郑崇俭三人心里唏嘘感慨之余,也都不得不承认冯紫英的成熟速度远超自己三人,当自己还在琢磨如何做事谋求上边认可时,人家已经在谋划通盘大局的调整安排了,这就是差距。
满怀感触的三人意犹未尽地离去了,冯紫英这才来接待曹范二人。
对于山陕商人,最早冯紫英是没有太多好感的。
前世明清易代时候的晋商八大家给他的印象就是这是一帮只图自身利益而罔顾名族大义的商人,似乎是在大明灭亡的过程中助了一臂之力。
但在今世中接触多了之后,也才认识到这个群体是相当庞大而复杂的,所代表的的利益群体也在这个时代中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山陕商人是整个北地商人中代表群体,或者说头部群体,相比之下北直、山东和河南的商人群体和他们相比都要逊色几个档次,他们实际上代表着整个北地商人的利益和走向。
在江南商人凭借着江南雄厚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结合起来的商品经济对北地形成了碾压态势时,山陕商人内心是相当惶恐和紧张的。
他们需要寻找出路。
一部分商人南下扬州通过特权蜕化为盐商,一部分人通过凭藉九边地理优势与边墙外的蒙古人、女真人、叶尔羌人发展贸易,成为以外贸为主的贸易商人,更多地则只能退缩在北地内部成为内贸商人。
但北地缺乏发达的制造业和交通条件限制,再加上没有强势的明星产品,使得北地一直处于一种被动落后的局面。
这种局面一直到冯紫英在永平府强力推动冶铁工艺改革和建设大型煤铁联合体才开始出现,再凭借榆关开港和大沽扩建,加上水泥这个跨时代产物出现,使得北地终于有两个足以进行海贸的大型港口能够将逐渐形成优势产品的铁料、铁器、石炭、水泥以及军工产品大量外销,还有朝廷政策的支持和漕运的中断这种外部助力,北地才开始迎来了真正的兴盛期。
山陕商人有才如梦初醒般地开始介入和发展自身具备优势的产业,而不仅仅停留于单纯的边贸内贸这种产业里。
虽然盐业、金融现在也都还有厚利,但原来金融垄断局面现在被海通银庄的出现所击破,新的金融模式不断颠覆创新,海通银庄后来居上,甚至渐渐形成半垄断模式,而盐业则随时面临朝廷政策调整而风险剧增,所以山陕商人中的聪明者已经迅速调整方向,开始进入制造业和海贸业。
八大家里边的王家抢先抓住了这个契机,虽然其他几家也跟附骥尾,但是这个时代本来就是眼明手快者胜。
王家在北直隶诸府中一系列产业兴办中都居于主导地位,其他几家虽然也都能从中获利,但是肯定是无法和王家相比的,尤其是如曹家、范家这种原来甚至可以压王家一头的,现在却被远远甩在了后边,这种局面肯定无法让他们接受,自然要寻求机会来打破这种格局。
冯紫英西进陕西就是一个局面。
理论上山西是他们的故乡,晋商们自然不会放过,但是随之而来的变乱局面也让晋商们有所担心。
宣府大同二镇的叛乱,陕西局面的恶化,都使得山西面临着内外风险,更重要的是晋商们也对主政山西的官员们内心没底,远不及在永平和顺天两府投资兴业时底气十足。
因人成事在这个时代是常例,冯紫英在永平府和顺天府旗帜鲜明的态度使得山陕商人敢于上百万银子砸下去而不眨眼,因为冯紫英的金牌信誉让他们能放心持久做下去,但是在山西家乡,他们反而没这个底气了,他们宁肯再观望一下。
现在冯紫英要西入陕西巡抚,同时在大同逗留也展示了其影响力,那么看到机会的山陕商人就不能忍了。
再不抓住机会,万一到陕西之后,有其他人来抢先一步呢?
对于这种主动上门的识时务者,冯紫英当然不吝于支持,尤其是人家还能看到陕西现在的糟糕局面的情况下,依然愿意”先期投入“以表示支持,冯紫英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
王绍全他们现在心思都在北直诸府,根本没有更多的精力来顾及山西乃至陕西这些地区了,能先把顺天、永平、河间以及山东和辽东市场占据下来,并开拓江南和日本、朝鲜市场,就已经是他们未来五年的规划了。
对于山陕这些他们传统贸易地区,他们反而顾不过来了,这才有曹范两家的机会。
一直到回到后宅,冯紫英都还沉浸在和曹范二人商谈的条件中。
足够的支持,当然就要得到足够的回报,但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好像毫无阻碍,陕西局面都这样了,还在乎什么条件么?
不过就是市场独占罢了,以陕西的交通条件,当然,还有山西,似乎也只能依靠本土制造更划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