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三节 人心浮动,舆论为先
“多些明起公的理解了,这顺天府的活儿不好干,干多了,总会有人说风凉话,而且难免有疏漏,也会招来批评,不干或者干少了,出了事儿那我们又得要扛着,一样难过,所以我们只能自顾自地埋头干自己的,他们愿意说,就由着他们去说,朝廷诸公心里有数就行。”
冯紫英脸色倒是很坦然,“我赞成您的一个观点,现在朝廷一切就是围绕一个核心事儿,就是尽快收复山东,只要收复山东,就能稳定人心,粮价也好,民变也好,草原上蠢蠢欲动的蒙古人和女真人也好,这些都不足为害,人心一下子就能安定下来,可要收复山东,北线军队整编是最紧迫的任务,……”
黄汝良前面还在缓缓点头,听到后边儿的话,立即苦笑起来,“好了好了,紫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替稚绳(孙承宗)当说客还派到你头上来了?我当然知道北线组建的紧迫,可组建整编就要钱银物资和粮食,这都不是嘴一张就能变出来的,都得要四方筹措,户部难道还不够支持么?行了,你也别来暗示提醒了,这笔银子,我会拨出三十万给兵部,让其专门用于北线军队整编,如何?”
“我替恺阳公(孙承宗)多谢明起公了,山东一战现在关键已经不在家父的西北军了,还在于恺阳公的北线军队能不能迅速整编好,能不能迅速南下,时间越拖,战事难度会越大,另外陈继先的态度也会出现变化,……”
冯紫英忍了一忍,还是把陈继先的话题抛了出来。
这本来不该是黄汝良知晓的,虽然他是叶向高的嫡系心腹,叶向高作为首辅肯定清楚,但是作为户部尚书,却没有必要知晓这些军事机密,但孙承宗组建整编北线军太慢了,户部虽然给了支持,但远远不够,所以冯紫英觉得有必要透露一些隐秘给对方,让其明白胜利的关键在哪里。
老爹的计划应该已经在进行了,而且以黄汝良的性子,这等事情倒也不虞外泄。
果然,黄汝良一愣,“紫英,陈继先那里有什么……?”
“明起公,此事我也只知道兵部应该有计划和陈继先有关,但是这需要北线军队的尽快南下配合,家父西北军如果能够和北路军迅速联手打开局面,可能会对陈继先那边有影响,如果干得好,也许能极大地加快朝廷南征胜利的步伐,也许年底局面就能明朗化。”
冯紫英字斟句酌,但是听到黄汝良耳中,却无异于打了一针强心针,他连忙问道:“真的能有这般局面?”
说实话,随着战事的波折,尤其是苏成度的惨败,牛继宗和孙绍祖稳固了整个山东局面,这让整个朝中都备受打击,许多原本都信心十足的官员们都有些心神不宁起来,更有一些最初就不太看好的官员就更觉得天塌了,即便是仍然坚信朝廷会取胜的大臣也都觉得战事可能会拖长,局面会变得复杂起来,也许明年中都未必能有结果。
黄汝良对军事不懂,山西军的溃灭让他也大受打击,这段时间他都是有些心神恍忽。
他甚至怀疑内阁诸公表面上气定神闲是不是都装出来的,内心其实也和他自己一样充满怀疑。
特别是看到城中物价沸腾,民心浮动,他也意识到一旦这种局面持续下去,恐怕朝廷失败并非不可能。
这种忧虑一直缠绕在心中,却不能对人言。
但今日听到冯紫英这么一透露这点儿秘密,顿时让他精神一振。
陈继先不是说已经叛变了朝廷这边么?原本是皇上的一颗棋子,却被南京方面拉了过去,难道现在还能被重新拉回来?
可现在这样对朝廷不利的局面,陈继先这种两头滑的老狐狸,还能看不清风向?还能重新倒向朝廷这边?
但黄汝良又知道冯紫英素来言不轻发,说过的几乎都是变成了现实,所以这一句话就把他的心情勾得活泛起来了。
“明起公,这等事情我不能给您任何肯定的答复,但是您要相信,我们的军队虽然受到损失,但是论总量仍然不是南边儿能比的,我们能迅速重新组建起一直七八万人的北线军团,但是南边儿呢?如果孙绍祖的大同军和牛继宗的宣府军损失殆尽,他们拿什么来组建?陈继先都能一口吞了他们!”冯紫英言之凿凿。
他也发现了黄汝良内心的一些动摇,这让他意识到了一些危险。
如果连黄汝良这样的大人物都被山西军的溃败给动摇了信心,那朝中只怕还有更多的人内心已经认为朝廷难以打赢这一仗了,他们只看到现在朝廷的艰难,北地的困苦,民心的浮动,军队的疲惫,漕运断绝的威力还在继续放大,这一点甚至连自己府里的女人们内心恐怕都有些惴惴,再不拿出一些激励人心的动静来,这种失败阴影还会继续扩大。
“紫英,可是山东能很快拿下来么?”黄汝良索性挑开问道:“孙承宗我知道,在兵部也算是小有名气,但是他并未真正带过兵,苏成度好歹还在山西镇上打拼过几年,但都败得如此之惨,孙承宗可别又成了第二个赵括啊,而且这新组建的几万人,战斗力和山西镇比,只怕还要逊色一些呢。”
“恺阳公是知兵之人,您可能不知道他去了四川之后的情形。”冯紫英立即给孙承宗助威。
“朝廷里边可能对恺阳公在四川的功绩没有意识到,他在四川把本地卫军从一支不堪一击的弱旅,逐渐训练成为可以和荆襄镇匹敌,甚至胜过一筹的军队,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也就是朝廷希望他能回来主持大局,否则如果让他接任荆襄镇总兵,再把他自己训练的川军整合起来,击败播州乱军不是问题,就算是王子腾的登来军在湖广绝不会好过。现在飞白公不过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是飞白公也是懂兵的,正好可以把荆襄军和川军用起来,我相信播州那边的战事很快就会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见冯紫英说得这般肯定,黄汝良心中稍安,“如果朝廷咬紧牙关全力支持稚绳组建北线军团,紫英你预计什么时候山东战局能有转机?”
这种问题问出来,也说明黄汝良心中的确没数,但人家是户部尚书,不是兵部尚书,冯紫英知道不给对方一个明确准信儿,人家心里难安。
“快的话,六七月份就能启动攻势,家父在信中也提到,但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所以也不能有个定准,估计年底之前应该可以明朗化。”冯紫英留有余地,“但实际上我觉得未必要局势彻底明朗,以陈继先的老奸巨猾,就能看出风向,他就会有动作。”
“陈继先有动作?”黄汝良沉吟着道:“听调不听宣?”
“呵呵,他不一直就是听调不听宣么?而且,他听那边的调?要想在朝廷这里挣到功劳,拿下淮安,甚至进兵扬州,不为过吧?”冯紫英冷笑道。
黄汝良倒吸一口凉气,“陈继先能有这么大胆?”
“哼,那他就等着朝廷大军横扫山东之后连他一并解决吧。”冯紫英信心十足,“家父有把握,只要山东局面转变,陈继先肯定坐不住,这个老滑头绝对要在最后搏一把功名富贵,否则陈家一样是族灭的结果。”
“好!”黄汝良咬了咬牙:“这六十万两银子,户部只留十万两应急,其他都拨付给兵部,希望稚绳能尽快组建好北线军团,和令尊打开局面,朝廷现在太需要好消息了,不瞒你紫英,连我现在都有些焦躁不安了,成日里没一个好消息传来,人心里憋得慌,民间更是各种流言纷起,……”
没想到黄汝良还来了这样一下,当然是一个意外之喜,但是黄汝良的后边儿话更让他警惕,也许朝廷这边的确需要一些更多的消息来刺激人心了,否则这样低沉萎靡下去,没准儿哪天就要出事。
回到府中,冯紫英便立即招来曹煜,分派任务。
一方面要适当夸大榆关、大沽那边港口码头运能,吹嘘一下从南方来的粮船络绎不绝,港口码头积压的粮食日增,希望地方官府多动用民夫来转移运走积压在港口的粮食。
这其实就是一个软文性质的暗示,暗示粮价上涨是因为港口码头上的积压,给老百姓造成一个感觉就是粮食很快就能运到京中。
另一方面则传递一个消息,湖广粮食面临丰收,河南旱情缓解,大量湖广粮食流入河南,河南粮价下跌。
这其实就是一个舆论战,湖广粮食流入河南,照理说对京中粮价并无太大影响,但是这却是一个心理趋势,河南粮价下跌肯定会传递到北直这边,似乎京畿粮价就不太可能涨得太高了。
如果再加上一条朝鲜今年也是丰收年,朝廷有意从朝鲜运入粮食,那么这个消息就更重磅了。
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四节 一己之力,动作连连
曹煜吃了一惊,“大人,榆关和直沽那边都没问题,河南这边也说得过去,朝鲜这边……”
“怎么你觉得是无中生有?”冯紫英笑了起来。
“我是怕被人盯住了要查个究竟,结果……”曹煜摇摇头,他也是搞报纸这么久了,当然明白冯紫英的用意。
“呵呵,放心吧,我会让薛蝌跑一趟朝鲜,哪怕高价买回来一船粮食,那也是粮食,这刊载这样一个消息,也没有虚言吧?”冯紫英澹澹一笑,“做报纸,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消息的吸引大家注意力的用处发挥出来,比如朝鲜购入大米味道比江南略差,但是价格却差不多,不划算,潜意识的就能让大家注意力放在和江南粳米的对比上去,而忽略了究竟从朝鲜运入多少这个问题了,……”
冯紫英耐心地给曹煜灌输这些做媒体的关键点,曹煜默默点头,细细体会。
“报纸上如何引导民意,你还要仔细琢磨,这内里有许多技巧,需要你慢慢体会,揣摩民心,调动民意,激发士气,引导民望,这些都报刊最重要的一项作用,怎么让其来为我们服务,实现目的最大化,这就是办报纸的终极目标。”
曹煜虽然已经作这一行时间不短了,但是这东西毕竟在这个时代还是一个新生事物,许多都要摸索着来,冯紫英今天把报刊的要义讲透,让曹煜好生消化一番,足够他日后慢慢造化了。
有了报刊的帮忙造势,可以稍许缓解一下局势,但是这非长久之计,只要大局,也就是战局无法扭转,这个核心问题解决不了,其他都只能是治标不治本,难以维系太久。
归根结底还是要来落到战场上来见真章,那就要看孙承宗的本事了。
冯紫英是在京郊较场找到孙承宗的。
看孙承宗一脸精悍中透露出几分疲惫,但是双目依然炯炯有神的架势,冯紫英就知道这一位是下了决心要在山东这一仗来证明自己了。
这是好事儿,对朝廷,对自己老爹那边都是好事。
“恺阳公,怎么样?”冯紫英陪着孙承宗在较场边儿上走着,较场内,一片火热景象,几支军队都在整队列队,从士气来看,似乎都还不错。
“喜忧参半,既有让我意外惊喜的,也有不尽人意的。”孙承宗捋须喟叹,“宣府军两部都还不错,尤其是杨肇基部,火器化规模不小,而且训练亦有造诣,京营三部参差不齐,贺虎臣部战斗力不俗,这两部都和你有关啊,紫英。”
冯紫英也不隐瞒,“这两部都是当初京营三屯营之败后能重振战意士气的京营菁华吧,加上又充实了大量永平民壮,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两部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京营体系了,中低级武官也不少来自辽东军,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辽东军的架构,永平民壮的底子,再加上京营的壳。”
“难怪,我也问了问,的确训练模式都是和辽东镇一脉相承,骁勇悍烈,但韧劲儿不足,我也满足了了。”孙承宗当然不能指望自己本来是来收拾烂摊子的,还能给自己凑出一支精锐之师来,如何把这支军队变成精锐之师,那才是自己的本事。
“家父那边的一部应该没有问题,刘白川是宁夏镇悍将,虽然勇武不及刘东旸,但是沉稳犹有过之。”冯紫英介绍道。
“这我知道,还要感谢令尊,舍得把这一支军队划拨到我手下来,我可不会吝啬,真要打硬仗苦战的时候,就要用上去,这你可要带话给令尊啊,到时候牺牲必不可少。”孙承宗看着冯紫英道。
“国战大计,焉有哪家之分?都是朝廷军队,无外乎就是家父从西北带出来的而已,为朝廷尽忠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恺阳公不必担心这一点,家父还不至于连这点儿大局都看不到。”冯紫英断然道。
这位前世历史上有名的以文驭武文臣,对于武将们的心态应该是十分了解的,这也是一个试探,说不定也是替兵部替朝廷的一个试探。
老爹手中掌握军队太多,而且在九边威望太隆,所以难免朝廷也会有顾忌了。
虽然现在是南北之战关头,朝廷再怎么也不会来自毁城墙,但冯紫英相信,一旦南方战事平定时,就该是削弱自己老爹掌控军队的时候了,能够让老爹重回蓟辽担任总督,甚至局限于辽东一隅,也就算是不错了。
“那就好。”孙承宗也不多说,“倒是山西溃军的整编不尽人意,士气低落,要重新整肃恢复,需要时间。”
“恺阳公,恐怕在精不在多啊,您可能也没太多时间再来把这两三万溃兵都像您在四川时训练卫军那样重塑了。”冯紫英摇头:“朝廷等不起了。”
孙承宗立即听出来一些什么味道来,双目精光外溢,“紫英,可是有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倒也说不上,但是山西镇的溃败对朝野信心民心打击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朝中一些官员心中都有些动摇,担心朝廷维系艰难,难以坚持下去,从去年开始的北地旱情带来的各种乱象会今后几个月陆续爆发出来,朝廷可能会陷入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的状态中,如果不尽早来一些好消息来鼓舞一下民心,恐怕还真的会出事儿。”
冯紫英没明说,但孙承宗应该能领会得到。
他回朝中时间不长,但是也已经感觉到朝中并非铁板一块坚定不移地要和南方打到底,甚至他还发现,态度最积极鲜明的反而是一些江南籍的文臣,像北地和湖广籍的文臣中反而较为悲观,当然像齐永泰这些北地士人领袖态度还是相当坚定的。
他也好生琢磨过,花了些时间才慢慢品出味道来。
南京伪朝中江南籍文臣已经占满了,朝中这些江南籍文臣一旦失败,便根本没有机会和位置了,反而是北地和湖广士人们,义忠亲王若真是获胜登临大位,不可避免地要平衡朝中局面,自然也要给北地和湖广士人们一些位置,所以理论上他们反而还有一些机会。
当然,从长远大局来看,北地士人和湖广士人肯定不愿意见到以江南士人为主导支持的义忠亲王获胜,那意味着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北地士人和湖广士人都会被江南士人牢牢压制,甚至又恢复到元熙帝时代那种北地士人被打压,湖广士人边缘化的状态中去。
一旦局面越发不利,那么朝中一些杂音就会冒出来,更为关键是京畿的民心更容易受到影响。
对寻常百姓来说,只要重新开通漕运,让他们的生活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们便心满意足,现在这种生活段时间能坚持,长久就无法接受了,至于说北地、江南士人之争,对他们来说反而如另外一个世界了。
如果朝中也是一片悲观看法,民间也是鼓噪不断,那局面就真的危险了。
所以冯紫英才会来催促着孙承宗赶紧要拿出一些举措来,尽可能快地在山东战事上打开局面,哪怕是一个战术性的举动,取得一个首胜,他也能发动京中报纸舆论好生宣传一番,提振一下民心民意。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完成这边的整编,精简山西镇这边的编制,如你所说,不在多在精。”孙承宗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一仗打起来如果兵力不足的话,前期可以用战术方略来取得一些胜利,但我担心后续会陷入僵局。”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恺阳公,您觉得如果调集登来水师的水兵营来作为一支奇兵,是否可以取得奇效?”
孙承宗微微意动,“登来水师的水兵不过三千人,聊胜于无,至于说奇兵却很难了,山东北线战事距离甚远,其无论是从哪里登陆,都难以起到奇兵效果,不过若是让其袭扰江南倒是能.asxs.作用,不过对山东战局没有太大意义。”
冯紫英也只能摇摇头。
他也是突发奇想,不过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打游戏,没有那种一日千里的本事,三千水兵只能在关键时候关键地点发挥作用,真正投入到这种十多万人大战中去,见不到多少效果。
“好了,紫英,战事这方面的事儿你就不用太操心了,顺天府作为大后方,你要做的是稳定民心,保障后勤,我看朝廷有些手忙脚乱,可千万别在后勤上出什么问题。”孙承宗更为看重这一点:”如果能让兵部在武器方面加快配备进度,就更好了。“
“放心吧,我这个顺天府丞已经身兼户部侍郎和兵部侍郎了,大半心思都放在如何打赢这一仗了。”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着道:“顺天府百姓就是勒紧裤腰带,也要保你们打赢这一仗。”
“那就好,我也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就凭我手里现有的兵力,我还是有把握先打一打的。”孙承宗傲然道。
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五节 武人心愿,怦然心动
站在吕梁山上可以遥望俯瞰吕梁洪一段,这里是徐州黄河段水流最激烈的一段,陈继先目光沉凝。
自打永隆二年,朝廷从夏镇东十里李家口引水,开河经韩庄再合泇、沂诸水,绕过了徐州段的百步洪和吕梁洪,至邳州直河口如黄河,形成泇运河,徐州的运河枢纽地位就受到了动摇。
很难判断自己从五军营大将到淮扬镇总部这一步究竟走得对错与否,到现在陈继先也都还有些恍忽。
或者说是自己的迷茫胆怯,导致了自己失去了胆魄在京中押注搏一把的机会。
但到现在,陈继先也还看不清楚南京和朝廷之间的对决谁会最后胜出。
他一度以为牛继宗和孙绍祖兵出山东,控制了山东大半,截断漕运,朝廷便无力回天,没想到冯唐却率西北大军悍然出兵中原,成为急先锋。
在陈继先看来,这是一个何等难得的拥兵自重好机会,以冯唐在九边的威望他只要压一压,拖一拖,朝廷崩溃,北地陷入混乱,南京方面虽然控有江南,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军队,冯唐完全可以借势攫取更大的权力,而江南朝廷也不得不出更大的价钱来收买对方,同样自己也可以从中获益,毕竟自己控制着南边有数的几支军队。
谁曾想冯唐居然不顾一切的要当大周朝的忠臣。
摇了摇头,陈继先也想不明白冯唐是怎么想的,他不认为冯唐就真的想一辈子过那种被朝廷文臣呼来唤去甚至随时可能被御史们弹劾落马的日子,他从大同镇总兵灰熘熘下来险些有牢狱之灾的滋味还没尝够?
又或者他觉得冯紫英就真的能一帆风顺,日后坐上首辅位置?
就算是首辅位置,又哪里有独当一方,当个不受人制约的土皇帝来得爽利?
陈继先是最为羡慕晚唐时代的藩镇了,朱温也好,李克用也好,杨行密也好,河北三镇也好,那是武夫们最幸福的时代,谁曾想经历了宋明,现在大周武夫们就只能在文臣们的威势下苟延残喘了。
冯唐突袭夏镇他并不在意,甚至他还有意放纵,这么早就让南京方面获胜,哪里显得出自己的重要性?
谁曾想北方朝廷这么不中用,山西镇五万大军居然又被牛继宗给歼灭了,让整个北地局面骤然吃紧,这也让他很是无语。
现在局面如此混沌,陈继先自己都有些看不清楚了,他自己甚至也有些拿不准,自己究竟该走哪一步了。
“也俊,你说为父现在该怎么做?”良久,陈继先收回目光,看着自己这个嫡长子。
“父亲,山西镇这一败,原本儿子也觉得突袭夏镇之后恐怕牛继宗和孙绍祖就坐不住了,但现在就真不好说了,朝廷在北边几无可用之兵,光靠冯唐的西北军,牛继宗完全可以稳扎稳打,山东物产丰饶,运河这一线更是膏腴之地,熬上半年不在话下。”
陈也俊跟在父亲身后,一身青衫棉袍,显得儒雅不凡。
“几无可用之兵?未必啊。”陈继先摇摇头。
“父亲是觉得朝廷可以抽调蓟镇和辽东镇的兵?”陈也俊不认为如此,“南边儿肯定是和建州女真与察哈尔人有勾连的,或者说是默契,儿子估计只要朝廷敢动辽东军,建州女真肯定会有所动作,蓟镇那边也一样,察哈尔人虽然实力松散了一些,但是打一打袭扰战,只怕还是行的吧?”
“唔,你说的不无道理,辽东那边朝廷可能不敢动,但你高看了察哈尔人,前年那一战察哈尔人看似气势很盛,一副草原盟主的样子,但后来呢?反而暴露了自身虚弱的本质,兵围京师城却一无所获,让草原诸部对其极为不满,甚至察哈尔人内部都对其颇有怨言。”
陈继先语气越发缓慢,但语意越发肯定。
“现在内喀尔喀人根本就不买林丹巴图尔的账,外喀尔喀人对其越发疏离,林丹巴图尔要想再把外喀尔喀人呼来唤去基本不可能了,土默特人本来就和察哈尔人不对付,现在是素囊和卜失兔双雄对峙,根本无心参与这些事情,鄂尔多斯部还在舔舐伤口,元气未复,察哈尔人一家,能翻起多大波浪?”
“那父亲的意思是蓟镇还能抽出兵力来?”陈也俊意似不信,“尤世禄部已经抽出来了,尤世功恐怕不敢再抽军队吧?蓟镇可是防守千里边关,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是内外交困,国本动摇了。”
“没那么夸张,就算是察哈尔人突破边墙进来,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打破京师城?大不了就是一番折腾罢了。”陈继先不以为意,“不过蓟镇也抽不出多少兵力来了,基本的维持还是要有的。”
“那还能从哪里变出几万兵来?京营?”陈也俊自己都笑了,“还想再演三屯营之败的‘壮举’么?”
“我也说不好,但朝廷要想扭转这个局面,单靠西北军绝对不够,听说现在是孙承宗组建北线军团,这个人有些本事,算是文臣里边知兵的,比杨鹤强得多,在那种场面下,能够忍住手脚,一心一意组建编练四川卫军,很不简单。”陈继先背负双手,慢慢踱步,“朝廷在播州之乱尚未平定就把他调回来,足见对其的信重,所以肯定会不遗余力支持他,孙绍祖要面临一个强敌了。”
“那父亲,我们究竟怎么办?”陈也俊有些发急了,“要么就和牛继宗联手,夺回夏镇,我就不信西北军有多强,攻下丰县或者沛县,夏镇自然易手,冯唐绝对不敢孤悬在运河边上,那就是死路一条。”
“你把冯唐想得太简单了。”陈继先不认可自己儿子对冯唐的看法,“这个人打仗没其他本事,结呆寨打硬仗的本事还是有的,或者说老成持重,否则他也不能在九边里边厮混这么多年而不倒。”
“你看看地形就知道,他选择突袭夏镇也是煞费苦心,砀山、丰县、沛县这一线,看上去处于黄河北面,面临牛继宗的威胁,但是你要看到牛继宗兵力有限,曹县、城武、单县实际上是处于放弃状态,而西北军的机动部队,以骑兵为主,基本上都集结在长垣、东明、考城这一线,随时可以快速东进,截断金乡鱼台和济宁州的联系,这更像是一个陷阱或者诱饵,勾引牛继宗从金乡、鱼台南下,而昭阳湖和独山湖这一片本来就很乱,我们都难以控制,地理地势也复杂,藏兵容易,牛继宗若无把握,也不敢轻易南下。”
“那这种僵局还要持续多久?我们就这样枯等?”陈也俊没办法了,老爹的话语都是有条有理,种种可能考虑到了。
“不急,我们还有时间,我估计朝廷肯定要拿出对策来,同样南京那边也该有动静了才是,估计使者都在来徐州的路上了。”陈继先不慌不忙地道。
陈继先猜得没错,双方的使者都在直奔徐州的路上,前后脚来到了徐州他的府上。
冯唐的使者先到。
先到自然就先获得接见,陈继先也想听一听这个同僚想要说服自己的理由够不够充分。
“淮安?”陈继先笑了起来,“自唐要我自取淮安?这是要和和南京开战,自绝于南京?”
“总督大人带话说,请陈大人自己考虑,若是想要继续在南北两边这样骑墙,始终态度暧昧,恐怕是不行了。“来使说话并不客气。
”哦,怎么就不行了?“陈继先也不以为忤,笑着反问:”难道我连看一看形势都不行了么?“
”总督大人让属下带话,最多三个月,局面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大周局势就会日渐明朗,可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大人再来明确态度,可能朝廷就很难再认可大人,所以总督大人带话给大人,要打人避免自误。“来使继续道。
”三个月局势就要明朗?“陈继先狐疑地看着对方,”朝廷才把山西镇丢了个干干净净,怎么,想要班徽这一局,没那么简单吧?“
”总督大人带话说,信不信由大人,但是总督大人认为大人现在自取淮安,南京方面也难以有多少说法,大人完全可以以淮扬军现在难以为继为由,或者直接把责任推给您下边的大将,只要你不碰扬州,南京方面也不会太在意。“
这个建议让陈继先微微意动,虽然只是个借口由头,但不得不说这个建议很可行,南京方面和自己关系并不好,钱粮更多的是为山东那边补给,可自己在徐州这边日子过得紧巴巴,自己考虑到山东方面的需要也刻意隐忍,自己也不愿意牛继宗和孙绍祖失利,但下边人却没有自己这份大局观,所以一直怨气很大。
”总督大人还带话说,无论日后哪边获胜得势,手里掌握足够的力量才能有更大的话语权,如果他是您,他就要把扬州一并拿下,有了扬州,才能养更多的兵。“对方终于挑开温情脉脉的面纱,说得更直白:”武人要想掌握自己命运,不靠手中军队,还能靠什么?“
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六节 养寇自重,杀人诛心
陈继先忍不住微微色变,目光直视对方,对方却毫不在意。
这才是冯唐的野心宏愿?抑或只是一个挑逗起自己野望的引子为他所用?
陈继先也知道南京方面已经开始在组建属于南京伪朝自己的“淮扬镇”——江南镇,江南镇的兵员主要来源于丹阳和义乌,这是江南勉强能够说得上民风强悍之地,所以兵员也就从这里招募。
这是一支纯粹的募兵,江南镇的总兵由义忠亲王暂时亲领,因为还处于组建状态中,真正负责筹建的还是南京兵部。
南京组建江南镇其实就是防着自己,这一点陈继先心知肚明,也就是说牛继宗、孙绍祖以及王子腾这些人才是南京的自己人,自己不过是一个临时拉拢的角色。
这也不出陈继先的所料,自己在最后时刻才选择南下徐州,无论是谁都不会过于信任自己。
他也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只相信自己手中将士的武人,否则他也宁肯舍弃去边镇当一镇总兵的机会,一直窝在京营中,然后寻找机会南下淮扬。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像冯唐那样是出身边镇世家,在边镇上有着深厚的根基,自己去边镇只会慢慢蜕变为一个普通的武人,根本无法全权掌握住边镇,冯家若非是大同武将世家,若非其两个兄长在大同替他奠定的几处,若非其嫡妻是大同豪强段氏,一样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当然他也承认冯唐虽然打仗本事一般,但是笼络人心的本事却不差,在大同,在榆林,都是深孚众望,颇得军心,加上他又不遗余力推荐其麾下的众将,所以大同系的武将遍布九边。
在陈继先看来,宁夏平叛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真正像样的战事,不过是大水推沙,席卷而过罢了,以大势压人,叛军根本没有对抗的能力,却为冯唐在三边赢得了一个大肆招安整编的机会,也才有冯唐出任蓟辽总督、三边总督的机会。
现在自己手中仍然有所依仗,就是这帮一直跟随自己南下的将士们,从京营他们就一直追随自己,处于现在这种状态下,他们一样不甘心,蜗居在徐州,徐州也根本养不活淮扬镇,而不得不受制于南京方面的粮饷补给。
如果真的要拿下淮安和扬州,那自己这个淮扬镇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淮扬镇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徐州镇罢了。
问题是陈继先很清楚自己手中的这支军队论战斗力肯定补给牛继宗的宣府镇,也不如冯唐的西北军,冯唐暗示自己可以趁着他们在山东交战的机会拿下淮安和扬州,意欲何为?
拿下淮安和扬州,陈继先自信可以凭借招募兖徐子弟,迅速将现在只有六七万人的淮扬镇扩张成为一支十万人的虎狼之师,只要半年时间即可!
心念急转,陈继先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冯自唐这个建议包藏祸心啊,驱虎吞狼,这是要把我推入火坑啊,我若是出兵占了淮安和扬州,那就是自绝于南京,一旦他失守夏镇,我岂不是面临宣府军和南京的夹击?“
来使抿嘴一笑,却不言语,不过脸色却有揶揄之意。
陈继先也知道自己这话有点儿虚假,干笑了一声又道:“可我这么做与南京就彻底撕破了连,冯自唐若是派兵来攻,我便得不到任何支援了。”
来使忍不住了:“陈大人,若是您这淮扬军一味想要靠别人支援才能生存下去,那就不必再说了,就当总督大人的话是对牛弹琴吧,还驱虎吞狼,哪里来狼?扬州那点儿卫所兵,还是南京未成形的江南镇?他们也敢称之为狼?天大的笑话!”
来使话语中的鄙屑之意溢于言表,陈继先脸色一沉,但是却也不说话,继续等候对方的说辞。
“陈大人应该明白,现在咱家总督大人手握西北军十万之众,如果打垮宣府军和大同军,收复山东,以现在的形势江南就溃灭在即,若是一举灭掉江南,那咱家总督大人该何去何从呢?”来使悠悠问道。
养寇自重?陈继先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冯唐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来,显然是不怕自己不接受,也不怕自己去告密。
“呵呵,冯自唐还真的是心思长远啊。”陈继先笑了起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总督大人也得对手下十万将士负责,总不能这仗打完了,兄弟们牺牲无数,然后又被朝廷一脚踢回到西北去吃土喝风吧?”来使也不客气,坦然道:“总督大人做不到,下边的兄弟们也不会答应。”
陈继先也知道西北军这帮子土鳖是在西北苦得太久了,他很清楚在兵部保障的鄙视链中,永远是优先保障辽东,然后才是蓟镇、宣府和京营,再其次才是大同和山西,最后才是三边四镇。
轮到三边四镇时,基本上都是残汤剩羹了,而且即便是残汤剩羹也一样短缺,所以只能优先保障直面土默特人压力的榆林镇,而宁夏、甘肃和固原三镇,那就真的是只能是苦中苦了。
冯唐显然是把这一次东入中原当成了西北军改变命运的机会,全数挑选的是宁夏、甘肃、固原三镇的将士,而将榆林镇基本完整的留在了西北,也难怪他手底下这帮人如此积极努力,侵掠如火,这是穷太久了,再也不想回到以往的生活中去了。
“你家总督大人就这么有信心解决山东战事?如果我要北上重夺夏镇,打通运河呢?”陈继先不动声色地问道。
“呵呵,这对陈大人有什么好处么?夺下夏镇,畅通漕运,让江南粮饷源源不断送到宣府军和大同军手中,您能得到什么?得到南京伪朝对您的认可,然后撤掉江南镇?或者把淮安、扬州划给您,让您管辖?”来使言辞如刀。
陈继先也冷笑:“起码可以维系当前局面,而这样下去,朝廷又能支撑多久?”
“大人有把握能夺回夏镇么?”来使也不多言。
这种争论没个结果,朝廷能撑多久,谁也说不清楚,也许两三个月就崩了,也许依然艰难,但是撑到明年也是这样,这是一个充满复杂变数的无解之谜,太多意外因素可能导致各种结果发生。
陈继先不以为然:“淮扬镇单独可能有难度,但若是和宣府镇南北夹击,冯自唐觉得他能守得住?”
“我们姑且不讨论胜负,大人这样做能得到什么?”来使也很理性:“就这样蜗居徐州,等待最后屠刀临头?”
“放肆!”陈继先勃然大怒。
“陈大人,我这是实话实说,您不会觉得你在徐州就稳如泰山了吧,无论南北最后谁胜谁败?谁还会容忍您这种墙头草?”来使大笑,“蜗居徐州,这五六万人,您顶得住大获全胜的西北军,还是南京获胜后的宣府军和登来军?能给您一个善终就算不错了,可您肯定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哼,那按照冯自唐的意思,我南下拿下淮安、扬州,就能得个安好了?”陈继先冷笑,“若是朝廷夺回山东,牛继宗和孙绍祖完蛋,冯自唐不会南下进攻我?”
“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真要到那时候,大人您手握徐杨,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抢先攻占金陵,作为大礼献给朝廷,难道朝廷能拒绝?谁愿意见到江南被打成一片白地?只怕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吧?您大可和朝廷谈一谈条件嘛,我家总督大人肯定不会支持打江南,朝廷也承受不了江南被毁这个后果。”来使笑得越发欢畅,“可如果您要一直在徐州龟缩不动,等到朝廷大军横扫了山东南下,您这点儿力量可就排不上多少用场了。”
不得不说这位来使的言辞相当犀利,句句都能打动陈继先的心。
拿下淮安、扬州,依靠扬州盐商的财富,别说组建十万大军,就是二十万大军都能撑起来,而且扬州还能控制长江,从长江出海,完全可以买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包括武器军械和甲胃这些军用物资,广东乃至南洋有的是火器这些物资能买到。
“你家总督就这么自信能横扫山东,真把宣府军和大同军当成软柿子了,山西镇怎么被打崩的?”陈继先自然不会轻易被说服。
“呵呵,陈大人,苏成度是什么货色,我家总督大人明白,您也清楚,不瞒大人,现在北线军团是孙承宗孙大人负责,您不会不了解孙大人吧?”来使语气稍稍放缓,“孙大人和我家总督大人联手,您觉得山东能撑多久?”
陈继先沉吟不语。
“也罢,想必大人肯定还有一些顾虑,没关系,要不就请大人稍稍等一等,看一看,山东局面的变化,大人到时候再来拿定主意也不为迟。”来使很贴心地道。
“多久?”陈继先忍不住问道。
“三个月吧,最多三个月。”来使语气很轻松,也很自信。
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七节 只手点拨,翻云覆雨
伴随着刘白川部北上,宣府军的一万余人和京营贺虎臣部的集结整合。
五万余人到位,孙承宗手中的基本盘就算是有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山西镇的溃军甄选整编,这是最棘手的。
不过孙承宗却是有了足够底气,刘白川部是来自甘肃镇的虎狼之师,都是西北子弟,吃苦耐劳,来了中原花花世界,一门心思想要靠自己双手打出一片富贵来,再也不想回西北去过那下顿不接上顿的苦日子了。
山西镇的大败也给了他们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孙承宗要用他们作为基干力量,甚至对杨肇基部和贺虎臣部都还有些信心不足,但是甘肃镇这帮嗷嗷叫的叫花子兵,却很符合孙承宗的胃口。
兵部的补给保障都是优先向这三万人倾斜,这让这三万西北军一片欢腾,甚至连刘白川都有些担心,这孙承宗就这么来一手就把军心士气给收买过去了。
不过大局为重,冯唐也专门给刘白川交待了一番,务必要全力支持孙承宗,务求北线战事打开局面,以便于西线战事能够顺利启动。
冯紫英也寻了个机会和杨肇基、贺虎臣把个中来龙去脉与二人说了,也谈了孙承宗的意图和本事。
杨肇基和贺虎臣二人也非桀骜不驯不识时务之辈,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洗京营三屯营之败的前耻,所以也都是满口答应,绝对听从命令,定要打一场漂亮仗来向朝廷证明自己。
至于说府中公务,傅试越发熟练,已经基本上有五通判之首的气象格局,而梅之烨现在也算配合,特别是在当下战事日益吃紧的情况下,大家都明白真要北线再败,大家伙儿就都没有好果子吃了,所以都还算齐心协力勤勉做事。
像吴生、范景文、贺逢圣等人也在各自岗位上表现不俗。
特别是在供应大军物资民夫上,冯紫英也再三叮嘱三人,千万要顾全大局,可以暂时忽略士绅的鼓噪与民心民意,一切要确保大军的需求为主。
这是朝中诸公都盯着的事儿,而不仅仅是兵部户部盯着,可以说点滴都能迅速反馈到朝中诸公耳中。
三人也都明白轻重,所以做事也是尽心尽力。
像贺逢圣得了不少本地士绅的攻讦,甚至在都察院那边亦有反应,却反而在朝中引得大老们的一致赞许,说他勇于任事,敢逆豪强,有大魄力。
冯紫英从乔应甲府上出来时天色尚早。
乔应甲没有留饭,估计是因为还有不少人候见的缘故。
冯紫英也不喜欢在乔府吃饭,哪里及得上会自己家,娇妻美妾相伴,俏婢簇拥,享尽人间温柔。
看看天时还早,冯紫英便吩咐宝祥回去报信,自己转道去了黛玉那边。
林妹妹的心思太细腻,若是久不去安抚慰藉一番,难免就要耍小脾气,情绪不佳了,到时候紫娟又要登门来暗示提醒了。
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小轿在路上进行甚快。
比起骑马,冯紫英不太喜欢乘轿,但作为顺天府丞,这一职位太过显眼,去齐府乔府这些地方,他都是乘轿前往,倒是去诸部公廨,却多是骑马。
到了居所,敲门进去,黛玉却是不在,迎出来的也不是紫娟雪雁,而是春纤。
问了,才说黛玉去了自己府上,去看李纨、探春和惜春去了。
冯紫英倒是挺高兴,黛玉能主动出门儿,说明心情不错,探春和她素来相善,冯紫英还在琢磨如果日后探春真的要入门,算来算去大概也只能进三房和黛玉相伴最为合适。
“妙玉姑娘和岫烟姑娘都在,大爷要不要见一见?”冯紫英原本欲走,春纤却问了一句。
“哦,岫烟也来了?”冯紫英一怔。
岫烟自打出来之后,和其父母住在一块儿,原本是想要和黛玉结伴而居的,但是最后还是另选了地方,只是二人相距不远,她素来和妙玉交好,所以经常过来倒也正常。
“嗯,岫烟姑娘刚来一会儿,一直在和妙玉姑娘说话。”
春纤生得白皙高挑,眉目如画,和金钏儿模样有些相似,甚至连性子都有点儿相近,也是那种高冷少语的性子,不过在冯紫英面前倒也还能多说几句,若是换了别人,就懒得多说了。
这一点冯紫英也发现了,像金钏儿,宝琴身边的龄官,黛玉身边的春纤,几个性子都差不多,而玉钏儿和黛玉身边的雪雁,还有李纨身边的绣橘,惜春身边的入画,都是心直口快的活泼性子,当然比起司棋那等“心直口快”,又不可同日而语。
要说自己也好歹是四品大员,一府之尊了,却没事儿却琢磨这些小丫鬟们的性子差别,在外人看来未免显得有些无聊了,可这是自己在前世记忆中带来的习惯。
当年官场打拼心累倦怠之余,也就喜欢读一读《红楼梦》,细细品鉴一番以作解乏。
除了那十二金钗副钗又副钗外的主角配角外,他对一些分析《红楼梦》中各色人的自媒体文章也读了不少,免不了也要涉及到配角中的次要角色,也就是这些小丫鬟,特别是个中一些细节,他也津津乐道。
比如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因为被宝玉偷吃胭脂带来的命运劫难和改变,又比如惜春要自保而放任入画被处置,再比如岫烟和篆儿以及平儿之间因为一直钗子的智斗,司棋和其表兄潘又安之间的私情故事带来的种种。
这些小故事小细节读起来都让人津津有味,在烦劳之余,也能让情绪得以释放,聊解烦躁困乏。
只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因为自己的出现,不但给大周历史带来改变,同样也给整个荣宁二府中人命运也都带来的截然不同的变化。
虽然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冯紫英对这些小人物的兴趣和关注。
如《红楼梦》书中的贾瑞早就该死了,但是现在却还获得无比滋润,龙禁尉的暗探身份让他如鱼得水,当然随着贾府的覆灭,他的任务也将告一段落,下一步龙禁尉如何安置他却还不得而知,但这厮却想要死死抱住自己的大腿不肯放手。
还有那倪二,从厮混黑道的光棍剌虎的“醉金刚”,依靠自己,摇身一变洗白,逐渐成为京师城中灰白一道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这个人物的命运真可谓低开高走,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再比如妙玉,《红楼梦》书中贾家没落之后,她却被盗匪掳走,最终沦为风尘中人,“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但现在自己却已经为贾家逆天续命,而且挑开了妙玉是黛玉同父异母姐姐的这一现实,那妙玉最终结局如何呢?
这《红楼梦》书中对妙玉的判词,还会成真么?
嗯,“空”肯定没法“空”了,她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修行生活中去,但后续会何去何从呢?
如果要把自己比喻成“泥淖”,那倒也说得过去,宝玉不就是说男人是泥么,那妙玉这个“金玉质”,那最后要陷入自己这个“泥淖”怀抱中,那也说得过去。
所以冯紫英没事儿的时候,很喜欢回忆一下《红楼梦》书中的种种小细节,然后再来对比着现在自己身边这些原本书中的人物,最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而自己如果能够伸出手指拨弄,参与到她们命运的改变中去,也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嗯,既然岫烟也来了,还有妙玉,我也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便去见一见吧。”冯紫英想了一想,见时间尚早,便点点头。
春纤就忙着去通传了。
冯紫英和春纤说话是,岫烟和妙玉正说着话。
岫烟其实也没来多久,就比冯紫英早了两炷香工夫。
仍然是一身月白素绣薄夹袄,头上的妙常冠却早已不戴了,最爱穿的水田青缎镶边背心换成了浅桃红色的同色长背心,一条明黄带绣边的丝绦很随意的系着,足下却是京师城最有名的踏云坊所订制的素缎绣鞋。
单单是从这位姐姐的打扮变化,岫烟就能感受到这位昔日最要好的闺蜜心态似乎也有一些不一样了。
那踏云坊的鞋履可不便宜,等闲摆在柜台上售卖的一双没有二三两银子都买不下来,稍稍好一些的就要五六两,像妙玉足下这双缎绣鞋,看似素澹,但却很得京中礼佛崇道的高门大户命妇们所喜欢,一双售价多在三十两上下,算是这个时代的周仰杰、菲拉格慕了。
还有那腰间的丝绦,岫烟虽然不太认识,但是却也见过昔日荣国府王夫人去佛寺礼佛时也系过,虽说也是几年前了,但因为色泽特别,样式独到,所以还有印象,估计也不会便宜。
岫烟自然不清楚,这其实是黛玉在自己这位同父异母姐姐生日时所赠礼物,乃是从京中专门售卖苏州丝带的裁霞楼买来的,一条就要十六两银子,算是腰带汗巾中的爱马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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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八节 妙玉问计,心有不甘
从内心来说,岫烟当然希望自己这个自小相识的闺蜜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而且她也深知自己这个闺蜜的性子绝对算不上好。
说得刻薄一点,妙玉的性格就是虚荣矫情、浮躁敏感,还有些固执内向,有时候逆反心理也很强,若非岫烟性子极好,换个人肯定无法和妙玉相处如此融洽。
当然妙玉性格中也并非没有优点,比如坦率直爽,或者说易冲动,也勉强算得上善良大方,像有什么好的东西也愿意和自己分享,许多事情对别人不愿说,但对岫烟来,却愿意袒露心扉。
“姐姐的气色看起来倒是比前几个月好了许多,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岫烟含笑捧着绿玉斗,这是妙玉自用的,除了岫烟,别人是用不到的,“看样子姐姐对现在住的这里十分满意啊。”
“也说不上多满意,寄人篱下,那就莫要太在意,再说了,我一个带发修行的人,哪来那么多讲究?“妙玉脸上带着澹澹的关心,”倒是你,在大狱里呆了那么久,也不好生将养一阵子,让你过来住,你也不肯,……“
”多谢姐姐好意,林姑娘这边人也不少,我又何必再来添乱?若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可还有爹娘,那就不合适了。“岫烟摇头,”要说姐姐带发修行,但日子还不得要过?栊翠庵里姐姐也修行那么久,也没见姐姐气色有这么好?“
妙玉微微一窒,岫烟无意间的话让她有些尴尬。
要论舒适满意,妙玉当然更喜欢栊翠庵,不但环境幽雅,衣食无忧不说,而且大观园的后厨还能按照自己胃口要求,隔三差五地变换着口味来,园子里的人对自己也很客气,妙玉很有些乐不思蜀的感觉。
但贾家陡然被查抄,才惊醒了妙玉的梦想。
紧接着黛玉和和她一起搬了出来,虽然冯紫英早就有安排,这一处住所也还过得去,所以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个时候妙玉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所幻想的一辈子住在栊翠庵里无忧无虑优哉游哉,何等愉悦?但怎么却就变成这样了。
出来的日子要说也不差,黛玉在这边,冯家怎么可能薄待?但是就是这样一些变化,都让妙玉有些不太适应,不太舒服。
她突然有些惶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连这样的生活都有些不太满足了,可一旦黛玉嫁入冯府,而自己又还要继续自己的带发修行事业,只怕就真的只能在京中寻个平常尼庵,过寻常日子甚至是清苦日子了,但自己还能像几年前尚未进贾家之前那样,节衣缩食省吃俭哟地过日子么?
反复盘算无数次,也咬着牙关想要提前学着适应,弄得这宅子里的人也觉得惊讶,但是妙玉还是发现自己难以再回到以往了。
像以往在苏州和初入京师住在牟尼庵的情形她还历历在心,可怎么就觉得那样陌生,甚至是一种煎熬了呢?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对比,特别是在荣国府被查抄那一段时间的惶恐忧心,然后又慢慢安顿下来之后的坦然,才让妙玉意识到自己好像本质上就是一个俗人。
自己喜欢踏云坊的各式鞋履,裁霞楼的襦裙、束腰,万帛坊的裹胸,还有妙锦社的斗篷、褙子,这些都是京师城中顶级衣饰制作作坊,不但替皇宫订制衣衫服饰,也为京中豪门贵妇和大家闺秀们制作内外衣裳。
除了这些,还有那玲珑阁的茶具,苏记食府的各色小吃,如果脯、炒货,还要她半日也不能离的茶,老君眉,也就是君山银针,六安瓜片,还有老家姑苏的吓煞人香,都是妙玉的最爱。
还有这随时侍奉在侧的小丫鬟,也替自己省了许多操劳,最早自己还不适应,但是现在,烧水倒茶,叠被扫地,做饭洗衣,都要自己来一力承担,妙玉想象不出来,没有了现在这一切,自己未来的日子会怎么过。
正当自己在慢慢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妙玉却发现冯紫英对自己的态度似乎越来越有些变化了,变得越来越疏澹,甚至有些无视的感觉。
虽然到现在妙玉对冯紫英的态度都是复杂难言的,她当初断然拒绝了给对方作媵,对方却没有做恼,只是说这是受了林如海的重托,须得要如此,也没有同意废置这一纸婚约,而是暂时搁置,留待大家考虑清楚,但现在黛玉出嫁时间日益逼近,自己和他的婚约究竟如何处理,他却再没有提起,这又让妙玉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是废是行,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对自己的未来如何构想。
妙玉也知道按照道理自己既然按照母亲的要求归宗认祖,跟了林姓,那么自己的婚事自然就是要由父亲来做主的,林如海的安排就是符合规矩的,自己不同意不答应,并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冯紫英却似乎大方地给了自己一个选择,愿意遵从自己的意愿,如果说当时自己是松了一口气,但现在这个选择权却把自己送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了。
难道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黛玉嫁入冯府,自己却要重新去寻一个尼庵,去过那清苦日子?妙玉不敢想象。
“看妹妹的情形倒是恢复过来了,才出来的时候我可心疼得紧,我给你的燕窝可还有?若是没了,我在替你拿些。”对于自己这位闺蜜,妙玉却是十分关心的,岫烟刚出来时,妙玉便急急忙忙去看望,带去了燕窝、人参等物事,倒是让岫烟格外感动。
正因为如此,岫烟也一直想要寻机会,劝说妙玉一番,眼见得黛玉即将面临出嫁,也算是替日后妙玉的一个谋划。
“谢谢姐姐,还有,那等物事也不能经常服用,……”岫烟赶紧道:“倒是林姑娘和姐姐须得要养好身子,眼见得林姑娘和姐姐婚期就要近了,姐姐可曾考虑好?”
一句话就让整个屋里陷入了寂静,妙玉脸上神色变幻,有些迷茫,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声音低了几分:“我也没想好。”
“那姐姐的顾虑究竟是什么呢?”岫烟知晓须得要好生打消对方的心结,而且也需要让对方意识到某种紧迫感。
“我也说不出来,她倒是一直期盼着,一辈子似乎都要系在某个男人身上,可我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是不是也要像那样过。”妙玉话语里似乎有些语无伦次,“要说我对他有多少仇怨和不满,好像也说不上,论理他也还对我们家有恩,但是对他却是谈不上多么亲近,他和黛玉是自幼患难之交,情投意合,嫡妻大妇之位许给她,可我又算什么?媵,和妾又有什么区别?和那些成日围绕在他身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又有多大区别?”
“我和他近半年来甚至就只见过一面吧,一年来见面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超过十句吧?这栊翠庵和稻香村遥遥相对,我看他去稻香村的次数都比来栊翠庵多得多!我本来能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修心养性,却还有去陷入那等凡俗琐碎的生活中去,我都不知道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虽然妙玉在话语里“他”和“她”翻来覆去的用,絮絮叨叨,外人是肯定听不明白的,但是作为对冯紫英、黛玉和妙玉三人情形都十分了解的岫烟却不是问题,她甚至能听出妙玉话语里对冯紫英乃至黛玉的些许怨气。
这让岫烟都有些惶恐和困惑了,这位姐姐怎么却有些对黛玉的大妇身份有些不满了,难道……?
岫烟有点儿不敢想,这嫡庶之分可是壁垒森严,这个时代是不可逾越的,怎么妙玉姐姐却还对林黛玉的嫡妻大妇身份有些不甘心的味道在里边?
她不会以为她年龄比黛玉大,黛玉尊称她一声姐姐,她就觉得该是她为嫡妻大妇吧?这怎么可能?
最初岫烟一直以为这位姐姐是还沉迷与这种半修心养性半享受人间烟火的日子,所以不愿意嫁为人妇而免得受影响,但是现在她感觉这位姐姐现在的情形和前两年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对嫁入冯府好像没那么抵触了,反倒是有些不满于冯紫英对她的态度,黛玉和她身份区别,这颠覆了她的认知,也让她最初准备的一些说辞有些派不上用场了。
定了定神,岫烟也在筹措言辞。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去触碰有些不能说的方面。
黛玉和妙玉这对姐妹,关系很微妙,平素里黛玉虽然是个高冷甚至有些孤僻的性子,但是对妙玉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出姐姐却还算尊重,平日里有什么事儿都是想着妙玉的,但这并不代表黛玉就不明白许多事儿。
虽然黛玉年龄要小几岁,但是人家是林氏嫡出,毫无异议,就算是现在贾家垮了,但也无损于黛玉的身份,而妙玉的出身更尴尬,虽说名义上是官家小姐,但实际上是教坊司犯妇,更卑贱,但这话不能说。
壬字卷 第二百八十九节 嘴硬心虚,岫烟循循
“姐姐这话可说得不对,您应该知晓冯大爷现在的情形,这北地大旱带来山陕流民进京,还有南北开战,顺天府又是这首善之地,诸般事宜都压在他肩上,他哪里还有多少时间来顾及许多?只怕来这边儿次数都不多吧?”
岫烟觉得还是需要在试探试探对方的真实意图,光凭这一番话,还不好判断对方是不是就此改变了心意,甚至还有了争风吃醋的心思。
“妹妹说得倒也是,不过他倒是有心忙着帮贾家那边呢。”妙玉不咸不澹地说了一句,“再忙也有闲着的时候吧,总不会连家都不回吧?算了,说这些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间,妙玉也发现自己好像话语有些走偏了,尤其是感受到闺蜜有些诧异困惑的目光,忍不住心里有些发慌,自己怎么会说这些话来了?
岫烟的确有些吃惊,这话里话外的酸意几乎已经难以隐藏了,这位姐姐似乎心思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再无复有两年前那种冷漠疏澹的态度,对冯大爷的感觉也好像有了逆转式的改变。
想了一想之后,岫烟才小心翼翼地道:“姐姐,我看冯大爷还是很关心林姑娘和您的,要不早早就替你们安排好住所,而且您看这居所也十分合适,包括丫鬟仆僮婆子什么的,也一应俱全,厨子也是专门请来的,也就是照顾你们江南苏州那边的口味,就算是再忙,冯大爷不也来过两回?”
妙玉神色微动,“这可不是为我的,而是黛玉的,我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是沾着黛玉的光罢了。”
岫烟笑了起来,“那可不一定,据我所知,林姑娘是在扬州长大的,喜欢扬州这边的味道,扬州口味和苏州口味还是有些差别的,这厨子据说就是兼顾了两家,冯大爷才选中的,花了大价钱,再说了,姐姐还和林姑娘分这么清作甚?我在冯府那边,可没见宝姑娘和琴姑娘有这样的,人家姐妹俩嫁过去都是勠力齐心,和和美美的,……”
妙玉瞅了一眼岫烟,“岫烟,我还没有想好,……”
“真的没想好?”岫烟似笑非笑,“我看姐姐内心好像不是这样啊。”
妙玉有些羞恼,横了一眼,“我怎么了?”
“嗯,姐姐有点儿口是心非。”岫烟一乐,“不过小妹倒是挺高兴,起码姐姐许多事情想明白了,没有那么任性妄为了,能慢慢悟出这世道许多道理规矩了,……”
“岫烟,你胡说些什么啊。”妙玉还是有些抹不开面子,气哼哼地道:“我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怎么在你眼里我就变样了?”
“姐姐不必心口不一,我也说这是好事儿,姐姐年龄也不小了,比起沉大奶奶和宝二奶奶都要大不少,这个年龄的姑娘没出嫁太罕见了,这一门姻缘是林老爷替姑娘定下的,林老爷难道还能害自家骨肉不成?”岫烟悠悠地道:“冯大爷英雄盖世,文武兼资,日后必定是出将入相名垂青史的大人物,而且冯大爷待人极好,性子宽厚,姐姐能嫁入冯家,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报,这外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姐姐的姻缘,……”
妙玉冷笑,“妹妹这般说,我给他作媵,倒还是占了大便宜不成?”
“姐姐说这话就没趣了。”岫烟觉得有必要给对方提醒一下,甚至冷静一下了,“二姐姐也算是贾家女儿,论身份也不比姐姐逊色,之前都是要给孙家做大妇的,但是后来二姐姐却高高兴兴地给冯大爷做了妾,二姐姐也没觉得半点委屈,……”
被岫烟的这一番话一堵,妙玉有些不悦:“贾家这位二姑娘性子太过懦弱木讷,……”
“好吧,小妹也知道姐姐会这么说,那三姑娘姐姐觉得如何呢?”岫烟反问道。
“贾探春?”妙玉愣了一愣,以她的性子倒也不至于睁眼说瞎话,她点了点头:“探春倒是一个聪慧人,性子也要强,这一点倒是和我相像。”
“那如果我要说三姑娘也想要嫁入冯府给冯大爷做妾呢?”岫烟盯着妙玉道。
“啊?”妙玉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贾家二老爷爱惜面子,断不肯认同这种事情么?”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贾家的情形不佳,三姑娘、四姑娘她们被冯大爷救了出来,为此三姑娘和四姑娘都对冯大爷感激涕零,而且三姑娘原来就对冯大爷情根深种,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吐露,但是现在……”岫烟正色道:“姐姐,你也知道小妹素来是不打诳言的,若是姐姐不愿意嫁给冯大爷,只怕三姑娘就要来和林姑娘搭伴儿,来顶替姐姐了。”
“啊?”妙玉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事情,竟然还有人盯上自己嘴里不屑一顾的媵的位置,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这怎么可以?探春姓贾不姓林,如何能做得媵?”
“可三姑娘和林姑娘也是表姐妹,虽说不姓林,不同宗,但是小妹看三姑娘未必在乎这一点,媵和妾,只要冯大爷喜欢,那又如何?能嫁给冯大爷,对三姑娘来说,可能她就心满意足了,而林姑娘素来和三姑娘交好,只怕内心也是十分喜欢三姑娘来和她搭伴的,……”
岫烟这一番话让妙玉背上汗毛耸立,竟然还有这种事情?若是贾探春真的不在乎这媵或者妾的身份,要想嫁给冯紫英,那就真的没什么难度了,黛玉乐见其成,探春又对冯紫英一腔痴情,冯紫英难道还能拒人千里之外?肯定是喜出望外才对。
只是处于这种场合下,妙玉也不好示弱:“那敢情好,探春若是愿意做妾,那他不是顺水推舟?黛玉会怎么说?”
“姐姐,您现在哪里是考虑林姑娘什么态度或者冯大爷想法的时候了,您该考虑您自己才是,您是林公和冯大爷说好的婚约,没有谁能取代,而且您是媵,身份也不是妾能比的,冯大爷府上两位太太,大小段氏,不也如此?您看看段姨太太现在在冯府里边的威势,一应皆入她手,反倒是太太不怎么过问,何等自在?”岫烟有些着急了,怎么这一位就这么死心眼儿呢?
------题外话------
少了点儿,争取明日补上。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节 恍然顿悟,妙玉起意
若说妙玉是没有一点危机感,那纯粹是假话,但是要说妙玉就会因此而顿时态度大变,那也不可能。
起码的自尊让妙玉还要维持着必要的风范,这么几年里,她对外的姿态都是不愿意嫁入冯家,不仅仅是因为媵的身份,更因为是自己追求崇道礼佛修心养性的悠闲生活,不愿意被红尘俗事所羁绊,这已经成了荣国府内外上下人等的一致观感,这突兀地就愿意作媵嫁人了,自己的人设岂不是坍塌无形?
“我的性子,岫烟你还能不了解,岂是那等喜理俗务之人?”妙玉脸色一板,“段姨娘是段姨娘,我是我,如何能扯到一起论?”
岫烟无语,这位姐姐究竟是怎么了,先前还有些意动的迹象,现在又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话语里半点口气都不见松动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岫烟又放缓语气:“姐姐,其实你没觉察到么?冯大爷对您还是很关切的,平素里多有问及,林姑娘那里每每有什么好吃好用之物,几乎都是冯府送来的,从未短缺姐姐一回,而且姐姐和林姑娘喜好不一,但送来之物也几乎与林姑娘不一,如您最珍好的老君眉,林姑娘便不喜,却爱龙井,所以冯府送过来的茶都是林姑娘龙井,您的老君眉,……”
这却不假,每次冯府送过来的物事,黛玉和妙玉的基本上都是分开的,因为二人喜好大相径庭,像黛玉喜好素澹暖色,但妙玉却喜欢素澹冷色,所以布匹绸缎均是两份,各不相同,再比如饮食上的一些物事,黛玉喜好扬州的方糕、小烧饼、菊花饼、红喜酥,妙玉则爱吃蟹壳黄、枣泥麻饼、梅花糕等,虽然品类相近,但是味道却又有异,而每每冯府送过来的东西都是一式两份,各好各味。
岫烟在大观园里和妙玉走得最近,来往颇多,所以在栊翠庵里也经常能见着冯府送过来的这些东西,潇湘馆那边也差不多。
其实也不是从扬州、苏州送来的,而是京中精擅制作维扬姑苏糕点的作坊制作出售的,只是价格不菲,但冯紫英也知道黛玉胃口不太好,所以有喜好的糕点也时不时的要买来送过来,至于妙玉那也是顺带。
这些具体的糕点样式冯紫英哪里顾及得到这么细致,不过是吩咐金钏儿去办理,但金钏儿是个精细人,也专门打听了黛玉和妙玉的口味不同,所以也就分成两份送过来,这却也成了冯紫英的一份功劳。
“您想想,以冯大爷现在的公务繁忙,大事儿都还忙不过来,哪里还能过问得了寻常事儿,但是唯独林姑娘和您的这些喜好却是半点没有忘记,不但逢年过节无一疏漏,便是平时也经常送来,林姑娘也就罢了,但是姐姐好的可与林姑娘不一样,冯大爷也能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姐姐就不能体会到这里边的不一样?还有林姑娘还经常给冯大爷做个荷包绣个汗巾的,但姑娘您却从未有过,但冯大爷也从未落下,您自个儿心里掂量掂量,……”
妙玉性子粗疏,这方面要说和大段氏有些相似,被岫烟这么一说,也想不到那么远,倒是觉得说得的确在理,这冯紫英都是顺天府丞了,平素里回了家,这缠在他身边的女人何其多,但却从未怠慢过黛玉和自己,这么一说来,倒是自己显得有些矫情傲岸了。
妙玉脸上略显踌躇之色,便被岫烟看出来了,她便趁热打铁:“再说了,冯大爷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应允了林公,便不会反悔,当下还买下了荣宁二府,听说过一阵子兴许府里就要对荣宁二府进行改造,包括大观园在内都要和宁国府那边的会芳园、凝曦轩打通,那样一来,冯家便能搬过去,姐姐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和林姑娘本来就是姐妹,正当像宝姑娘和琴姑娘那般鱼水和谐,齐心协力,届时和和美美一家子,何等美满?”
不得不说岫烟这番话还颇有说服力。
妙玉一直惦记着栊翠庵的幽雅环境,周围达摩庵和玉皇观也都是风景绝佳,再加上凹晶溪馆溪水绕流而过,让栊翠庵隐藏其中十分雅致,她也曾幻想过一辈子都能住在栊翠庵里。
只是美梦从来就易醒,不说大观园能不能住一辈子,就是贾家每况愈下的情形都支撑不了大观园的开销,再后来贾家出事,荣宁二府都被查抄,那就更不用提了。
但现在冯家买下了荣宁二宅,更要改造这荣宁二宅,大观园得以保留,还能和宁国府那边会芳园、凝曦轩、天香楼打通合并,那简直就是更让人向往了。
沉默了许久,妙玉这才幽幽地道:“妹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现在心乱如麻,也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情,嫁给他为媵,日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万一……”
冯紫英此事都已经走到了门外,正巧听到了岫烟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妙玉,妙玉这一番回答倒是没让他太多感触。
对于妙玉的态度,虽说这女人生得花容月貌,但是性子却实在不太好,若非早早就答应了林如海,他还真的没太大兴趣要娶这个女人,自己身畔女人难道少了?哪一个比她逊色多少?
只是今日听得妙玉这防滑让他感到有趣,倒像是一个婚姻恐惧症患者的喃喃自语,若是换了在前世现代社会里倒是不少见,可在这个时代就显得有些惊世骇俗了。
岫烟觉得好笑:“万一什么?姐姐,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除非姐姐真的铁了心要出家,那小妹也无话可说,但小妹觉得现在姐姐其实并不适合出家修行,便是要保持一颗澹然佛心,入世即出世,您嫁了人,不也一样可以体会这世间冷暖,感受美好时光?这不也是姐姐一直所追求和期望的么?”
岫烟的话说得妙玉无言以对。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也许纯粹就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逃避吧,但是想到一旦黛玉嫁人,甚至以后岫烟也要嫁人,自己又该怎么办?孤苦伶仃地幽居于此,或者寻个尼庵挂单,那种日子她想都不敢想。
到这个时候妙玉已经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法脱离这俗世红尘,这俗世红尘中点点滴滴早已经渗透入自己生活中每一处每一分,自己甚至很享受很迷醉于这一切,所谓佛心禅意都是需要建立在美好精致的生活之上才能满足自己的这份追求,真正的尼庵生活只怕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
见妙玉面色阴晴不定,岫烟也不催促,只是澹澹地品着茶,等待着对方想明白。
“岫烟,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有些走火入魔了。”许久,妙玉才有些迷惘地摇摇头,“或许你会说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我真的有些迷茫,那岫烟,你呢?”
“什么我呢?”岫烟一时间没有明白妙玉话语的意思。
“我是说你日后怎么办?”妙玉索性就挑开了说,“若是我和黛玉嫁入冯府了,那你怎么办?你年龄也不小了吧,早就满了十七要上十八了吧?外间也早就该出嫁生子了,可你家也是迭遭厄难,这又在诏狱里去挨了一遭,日后咋办?”
岫烟脸色有些暗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要说心思她当然有,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却不是说她自己的归宿问题的时候。
妙玉其实也不蠢,只不过原来更多心思都没有放在这方面,现在突然悟透了自己的归宿,自然也就要替闺蜜考虑一番了。
她可不愿意嫁入冯府之后身边每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黛玉虽然和她是姐妹,但是二人的关系远谈不上推心置腹,放眼这周遭,只有岫烟值得依靠,所以她当然希望岫烟能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而且她也隐约能感觉得到岫烟对冯紫英的好感,对于这一点,妙玉是不在意,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像迎春、探春、宝琴这些女人都能打冯紫英的主意,难道还不能多一个岫烟不成?
迎春都能给冯紫英做妾,那岫烟又凭什么不能行?
没有岫烟,也还有探春、惜春这些贾家女人惦记着呢,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便宜自己人?
“岫烟,如果我猜的没错,其实你也喜欢他是不是?”妙玉突然问道。
岫烟一惊,下意识地就要辩解,却被妙玉断然打断:“岫烟,就如你说的,他是英雄人物,能得女儿们青睐也很正常,反倒是我这种人却还不及你们,你也不必解释,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既是如此,那不如你也随我一道嫁入冯家,你我姐妹今后也能一辈子在一起,相互照应,何其美哉?”
岫烟脸色绯红,以袖遮面,却不言语,她了解妙玉的性子,这种事情上挑开说,就意味着是拿定主意了,只是这话却让她一个女儿家如何接?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一节 朝里朝外,静极思动
冯紫英觉得自己只能走了,自己真要出现,那就太尴尬,也容易伤了二女的自尊,妙玉也就罢了,但岫烟他还是很尊重喜欢的。
只是欲走却又有些不舍,他很想听一听岫烟是怎么回答的。
虽说之前和岫烟也有过类似的话题,但是岫烟却也有种种顾虑,而自己也因为有诸般外在因素的影响,二人一直未曾挑破那一层薄薄的纱布,但现在妙玉提出来,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且看岫烟如何应对。
虽然看不见岫烟的表情,但是妙玉太过直白的话语让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家碧玉如何回答?
失口否认,显得有些虚伪,口不应心,而且是在最要好的闺蜜面前,闺蜜也是一番好意。
含羞带怯的应着,闺蜜怎么看?
会不会觉得自己早有打算,甚至会有其他想法?
这对岫烟也是一个难言的考验,她能做的就是低头沉默不语,借着品茶回避。
好在妙玉虽然傻白,但这点儿人情世故也还有,知道闺蜜羞怯害臊,便自顾自地点点头:“反正我若是真要嫁入冯家,肯定是希望岫烟你也一道的,离了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在冯家里过活,……”
“姐姐莫要这么说,林姑娘……”岫烟赶紧道。
“黛玉是黛玉,你也知道我和她之间永远不可能像你我之间这样,也许系在我和她之间就是那道血脉关系,其他,也许我在她心目中还不如探春、湘云这些姐妹们吧。”
妙玉有些锋利的话语让岫烟都有些骇然,虽说妙玉黛玉之间关系表面也就是那种浅浅澹澹的,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仇怨,但说实话也的确没什么亲近感,只是这般说出来,就有些诛心了。
不过岫烟也知道妙玉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突然一句话就能举座皆惊,或者冷场。
“岫烟你也别紧张,虽然我和她之间没多么亲厚,但是也不至于反目成仇或者形同路人那般,所以么,我们就是各自安好吧,她有她要好的,我也有你。”妙玉平静地道:“所以我想你也一道嫁进冯家,成么?”
岫烟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姐姐,这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林姑娘和冯大爷那里,都有些关碍,兴许林姑娘更愿意三姑娘……”
妙玉脸色微变,顿了一顿,“那我就去找他,让他纳你为妾,我就不信以你的贤惠温厚,他还能不愿意!”
岫烟大羞,声音都发颤:“使不得,使不得!姐姐若要这般,妹妹打死也不能从命!”
妙玉大惑不解,“这又怎么了?”
岫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若是让妙玉去向冯紫英提出来,在岫烟看来,林黛玉那边若是知晓,只怕立即就会恶化她和妙玉之间的关系,对自己只怕也要另眼相看,同时她在内心也觉得有些遗憾,若是冯紫英真的喜欢自己,难道就不能主动提出来要纳自己么?
“姐姐,个中太过复杂,小妹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你若是真心为我好,便莫要去和冯大爷说。”
岫烟不好多解释,说浅了妙玉未必能理解,说深了,又怕妙玉误会,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
只是这样等下去就有结果么?
万一冯大爷真的没理会到自己的心意,之前那两次的对话都显得有些含湖不清,冯大爷要真以为自己是不愿意呢?
如果这中间能有一个带话传话的便是最好,但这人却不能是妙玉。
妙玉有些疑惑,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个闺蜜对冯紫英的心思,绝对是情愿的,但是为何却不愿意自己却替她争取这样一个机会,难道冯紫英还能不愿意,这就更不可能了。
但见岫烟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了,妙玉也知道闺蜜不是说笑,而是真急眼了,也只能先答应下来,另找机会问个究竟。
听到这个时候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所以赶紧蹑手蹑脚离开,心里却也落下一块大石头。
妙玉那边也就罢了,但是岫烟的心意他却是明白了,真要让妙玉来为岫烟讨要一个妾室的身份,对岫烟未免就是一种羞辱了,自己大大方方去找那刑忠夫妇说一说,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还怕那刑忠不喜出望外?
冯紫英回到自己府里时,黛玉都尚未离去。
免不了又是一番诗情画意。
春光明媚,只可惜冯府这边宅邸太小了一些,没多少景致能供二人游玩,所以也只能在屋里说一番话便罢。
这也加重了冯紫英想要尽早重新整修荣宁二府和大观园的心思。
如果把荣国府东后墙与宁国府西后墙都打开,那么黛玉葬花所在的葬花冢就正好挨着宁国府后边儿的凝曦轩,从栊翠庵面前的石径可以直接向东通达宁国府的后院,天香楼、逗蜂轩、登仙阁一顺排开,前面就是会芳园和丛绿堂,可以说宁国府后院的精华所在,都是紧贴着大观园东面。
如果两边连成一片,这一片水塘也能加入进来,正好可以扩大大观园中略显狭窄的水域,使得整个二宅的后院更为辽阔壮观。
想起来了兴致,冯紫英将荣宁二宅的平面图也拿了出来,细细拼接对照,觉得的确大有可为。
只是这要改造修建,花销肯定不会小,虽然不可能像荣国府修大观园花了三四十万两银子那么夸张,但是冯紫英粗略估算一下,如果要做得精致一些,只怕其八万两银子都未必能打得住。
不过想到黛玉如果嫁过来,这三家子在一起,日后再添些人丁,就真的有些逼仄了,趁着府里的女人们都还没有添丁进口,早些把这些完善了,日后也能择机搬进去了。
当然现在肯定还不能动,南北之战关乎朝野的注意力,自己现在却要搞这个,难免就被人腹诽,但先期规划却可以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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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乔应甲和韩爌,“汝俊,虞臣,怎么突然间又说起紫英来了?”
“叶相和方相这几日里频频召见李邦华,我听闻有意推荐其担任顺天府尹?”乔应甲脸色有些阴沉,旁边韩爌脸色也不善。
齐永泰身形微微一滞,面色却不变:“李邦华在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担任按察使已有三年,考功亦优,文采俱佳,转任顺天府尹亦是顺理成章,并无不可,……”
乔应甲冷笑,“是么?乘风兄,我却听闻,李邦华在陕西任上表现平平,之所以考功俱佳,不过是高攀龙对其另眼相看罢了,陕西眼下贼势汹汹,他怕是觉得坐在那个位置上如坐针毡想要跑路吧?”
齐永泰忍不住皱眉,“汝俊,说话注意一些,什么跑路,朝廷任免亦有用意,顺天府不可长久没有府尹,我知道你的意思,紫英虽然现在代理府务做得不错,但是毕竟他太年轻,而且担任府丞也不过一年时间,难道还能再破格提拔为府尹不成?别说是进卿中涵他们无法接受,便是我亦觉得有些出格了。”
“吴道南担任几年府尹,搞的一团糟,我看也不及没有府尹这几个月时日里顺畅,弄来一个李邦华,也许就会又成为第二个吴道南呢?”
乔应甲却不肯罢休,他觉得现在齐永泰担任阁老之后反而不及在吏部尚书时那么刚强有力了,许多时候都囿于所谓的要顾全大局这个帽子,弄得束手束脚,被别人欺上门来都还要一味忍让,这就让他有些无法忍受了。
齐永泰轻轻一叹。
他也不太赞同叶向高和方从哲的这个安排,倒不是说要惦记着把顺天府尹位置留给冯紫英,关键是李邦华在陕西表现平平,现在陕西贼乱方起,不思如何协助留守西北军平定贼乱,却想要逃回朝中,让他也有些腻歪。
但是他也知道李邦华是江右文人中的中坚力量,叶向高颇为欣赏,又于吏部尚书高攀龙交好,所以这回来之事基本上已经敲定了,但是否担任顺天府尹还未完全定下来,但是已经有了这个意向了。
李邦华也是一个精于文才,短于实务的,担任这顺天府尹一职虽说不至于像吴道南那般荒唐,但是齐永泰也一样不看好,但此人却还不像吴道南那样既然自己不行就干脆放手,若是一味揽着权力不放,势必和冯紫英发生争执,到时候只怕两边都讨不了好。
齐永泰都已经在考虑如果李邦华担任顺天府尹,冯紫英往哪里安排的问题了。
冯紫英在配合孙承宗筹办军务这一块做得很不错,孙承宗专门在齐永泰和张怀昌这里都好生夸赞了一番,认为冯紫英有乃父之风,当可大用。
“汝俊,你要想一想,紫英在顺天府丞这一年多,表现固然上佳,也得历练,但是他现在要接任顺天府尹明显不现实,而且他大肆延揽私人,都察院御史对其多有攻讦,你便是能压又能压得住多久?”齐永泰看着乔应甲道。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二节 布局山陕,剑指淮扬
“哼,景秋过于软弱,对这帮人多有纵容,我看他这个左都御史对都察院的控制力越发不力了。”乔应甲愤愤不平地道:“什么延揽私人,不就是紫英让其几个同科同学去帮了他么?可鹿友(吴生)是江南人,克繇(贺逢圣)是湖广人,梦章(范景文)是北直人,何谈私人?”
“而且这用人也是吏部之责,他们不去弹劾高攀龙,却来挑紫英的毛病,这不是老太太捡柿子——专挑软的捏么?再说了,这用人之道要看其是否得当,能否让其发挥长处,有利于朝廷,可鹿友、克繇和梦章几人,尽皆表现优异,尤其是对北线大军的支持更是赢得了兵部的交口称赞,这等情形,那等腐儒却是不睁眼好好瞧一瞧,只会在那里清谈鼓噪,何须理会?”
齐永泰也知道张景秋在左都御史这个位置上坐得不太容易
左都御史历来都是选择不阿附皇帝的朝中清流人士来担任,可这一任左都御史张景秋却恰恰是永隆帝一手从南京那边简拔起来的,和礼部尚书顾秉谦一样,一直就被视为帝党而非士党,所以向顾秉谦和张景秋这类士人,在朝中地位就更很尴尬,一方面他们都是实打实士人出身,都是进士甚至庶吉士出身,但是在晋升上却都承恩于皇帝的特意擢拔,所以这自然也就让其他士人对他们产生了异样的观感。
可作为皇帝提拔起来的臣僚,他们又不可能不遵从皇帝的意志,那样同样会被视为忘恩负义,所以对士人来说,如何把握好这个度,也是一个难处,最好的结果就是能牢牢呆在各自阵营中成为领袖或者中坚力量。
而皇帝一般不会在这类人中来专门擢拔,往往是从较为边缘化的士人里来选择,这样一来,这些士人往往就要代表皇帝的意旨,成为皇帝与朝臣之间的桥梁,而往往这个身份都很容易两头受气,拿捏不好就更容易受到攻讦。
像张景秋在兵部尚书位置上就做得还不错,但是在左都御史这一职上就有些差强人意了,下边的御史们不太听招呼,自行其是的时候很多,而乔应甲作为右都御史虽然有时候也能压得住,但是像涉及到冯紫英这样明显和他有瓜葛的人,他也不能不避嫌,本该是张景秋来出面弹压的,但张景秋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汝俊,话虽如此说,但是紫英过于耀眼突出,资历却又不足,这等情形下,也非好事。”韩爌沉吟着道:“乘风兄打算怎么考虑紫英?”
齐永泰没想到韩爌也看出了自己打算让冯紫英从顺天府丞位置上离开的意图,但也不惊讶。
作为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齐永泰当然要替冯紫英考虑周全。
从顺天府丞到顺天府尹,看似就是一个正职一个副手的区别,但是这个区别太大了。
这是正四品到正三品的跨越,这个门槛,朝中九成九的官员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尤其是像冯紫英这样的年轻官员,二十出头走上正四品大员之位,已经引起了无数人侧目,但好在冯紫英立下的功劳和提出的见解足够大,勉强能让人接受。
但即便这样,要想再进一步,甚至两步,那都是不可想象的,按照内阁中诸公的想法,没有六年两任光景,冯紫英连从三品这一步都别想跨越。
也就是说如果冯紫英要继续在这顺天府丞位置上坐下去,那就意味着他要继续再干五年。
而朝廷不可能再放任五年时间都让顺天府尹这个实缺人选空着。
而如果让一个只要不甘于充当傀儡的人选上任府尹,就势必和已经署理府务这么久的冯紫英发生冲突,到时候朝廷如何处置?
恐怕只有挥泪斩马谡,让冯紫英走人了。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大家都反目成仇再来灰熘熘走人,何如现在妥善周到考虑后,安排一个更合适的位置呢?
李邦华担任不担任顺天府尹并不重要,关键是谁来担任顺天府尹恐怕都可能要和冯紫英发生冲突,所以冯紫英向何处去才是问题。
“我有意让紫英外放,但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也没有考虑好让其去哪里。”齐永泰澹澹地道:“安福商人拓垦东番,主动报效朝廷,嗯,上缴了特许金,黄汝良倒也实诚,没有把紫英这份功劳昧了,进卿和中涵也都认可,若非东番太过荒僻,便让紫英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身份巡抚东番亦无不可,我观平日紫英也对东番十分看重,只是东番现在尚处于待开发状态,还不合适。”
乔应甲一听此言,连连摇头:“乘风兄,此议不妥,东番瘴疫甚厉,安福商人拓垦患病者十之一二,其中过半皆不起,紫英不能冒这个险。”
韩爌也微微点头,虽说去东番是历练,但是让北地士人中青年一辈的翘楚人物去冒这个险,还是太不划算了。
“我听紫英说,其实佛郎机人从海外贩来的药物唤金鸡纳者,亦可治疗瘴疫之患,紫英也已经找人在东番和云南、广西试种,据说对两广云南的瘴疫有奇效。”齐永泰摇摇头,“不过现在的确太冒险,我也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乘风兄的打算呢?”乔应甲皱起眉头。
“紫英在永平府和顺天府都证明了他是那种对地方实务处理十分得心应手的干员,在户部的表现也是出类拔萃,我也询问过他,他对礼部事务兴趣乏乏,刑部那边却又有些大材小用了,倒是军务上,其亦有特长,我考虑如果条件成熟,是否可以让其以佥都御史身份领军?”
齐永泰的话让乔应甲和韩爌都颇为惊讶,韩爌忍不住问道:“乘风兄,稚绳才领军北线,您又意欲让紫英领军,那是走哪一路?”
“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并没考虑好他能去哪里,山陕贼势大张,我有些担心啊,紫英也许可以去打磨历练一番?”齐永泰叹了一口气,“又或者让其巡抚淮扬?”
山陕贼乱乔应甲和韩爌都清楚,这就是大旱带来的后遗症,随着大旱带来流民数量暴增,朝廷赈济力量有限,地方官府束手无策,实际上朝廷也已经预估到山陕可能会爆发民乱,进而演变成贼乱。
单纯的民乱不过是抢夺大户粮食湖口,但是一旦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就有可能迅速演变成为推翻官府统治的反叛,这才是朝廷最担心的,但是现在朝廷却又力有不逮,无可奈何。
巡抚淮扬?乔应甲对这一点倒是有些感兴趣,“乘风兄,巡抚淮扬是何意?徐州陈继先那里?”
“据闻陈继先有意要和朝廷合作,但还在首鼠两端,冯自唐有意推动其出兵扬州,但这厮还在犹豫,……”齐永泰沉吟:“如果朝廷在山东战局取得进展,也许陈继先这厮就会改变态度,但是让陈继先拿下淮扬之后如果向朝廷输诚,甚至陈继先这厮还会趁机向南直隶其他府州伸手,届时朝廷怎么来应对?所以我觉得也许提前安排一个可靠人手前去打前站应该是可行之举。”
乔应甲和韩爌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说法,惊讶之余也都在思考这样做的意义,“这个前提是山东战局要有变化,才能促成陈继先倒戈?这厮才是两边下注,一直不肯明确态度,他若是拿下扬州,只怕又要以此为要挟来和朝廷讨价还价了吧?”
韩爌有些不满意,但是乔应甲却不认同韩爌的观点:”虞臣,朝廷现在的状态你也清楚,山陕的乱势我看还会不断扩大,甚至可能成为大患,朝廷经不起这样折腾了,如果能歼灭牛继宗和孙绍祖所部,也会元气大伤,还要对付山陕贼乱,那边湖广战事也还没能取得明显进展,飞白能不能一举擒伏王子腾,谁都没底儿,现在为了替稚绳组建北线军,黄汝良把一切家底儿都掏空了,再打下去,朝廷恐怕就要崩了,所以如果陈继先真能拿下淮扬,甚至江南,朝廷给他一些好处,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日后徐徐图之,……“
乔应甲的话让韩爌也难以反驳,朝廷现在真有点儿像纸湖的灯笼一样,随时可能被外来的一个手指头就能戳破,现在四处都在漏风,而朝中群臣就在当表湖匠,要让这个灯笼看起来还十分光鲜,不至于让士气民心彻底崩盘,而这其中的最关键的就是即将展开的山东战事。
即便是山东战事打赢了,但局面一样艰险。
特别是山陕贼乱现在有愈演愈烈的迹象,现在朝廷都是将各方消息压着,避免引发局面动荡,而在山陕,地方上几乎是采取区域防守部分放弃的方式,预留的西北军只能勉力控制住一些战略要塞和城市不至于陷落,意图以空间来换时间,等到山东战局落幕才能缓一口气来应对山陕这边的局面。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三节 谋深策远 ,余韵方休
“好了,现在咱们朝中人便是需要勠力同心共赴时艰的时候了,莫要为了些许细枝末节而耿耿于怀。”齐永泰也有些倦意,摆摆手:“汝俊之言亦有道理,李邦华的在陕西表现不佳,若是让其出任顺天府尹,就算是紫英离开,也未必能做好,这顺天府关系全局,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所以此事我还要和进卿、中涵他们商量一下,不过紫英也的确该动一动了,等到山东局势有改观,就可以考虑了。”
一提及现状,乔应甲和韩爌脸色都不是很好。
虽然大家对孙承宗寄予厚望,但是谁都知道给他的军队是七零八凑拼凑起来的,新宣府军,京营,西北军,再加上蓟镇军,这要把几部统合起来,不是简单事儿。
孙承宗在四川表现不俗,但是最终还没有见到成效就离开了,所以许多人心里都还是不踏实,包括几位阁老在内,但是又无人可用,只能硬着头皮对孙承宗支持了。
“乘风兄也不必太过忧虑,山陕贼乱朝廷只是暂时应对乏力,西北军控制住要隘城镇,贼军便难以成势。”乔应甲干咳了一声。
“陕西那边是如此,但是山西呢?”齐永泰看了乔应甲一眼,“汝俊,虞臣,你们俩都是山西人,难道就不清楚山西其实并不比陕西好多少?如果贼军在陕西难以得手,肯定会向外膨胀,不可避免地要外溢到山西和河南,届时,这两地乱民乘机啸聚呼应,朝廷怎么办?”
齐永泰有些阴郁地问道:“明起(黄汝良)已经尽力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事情却又有轻重缓急,山东局势关乎大局,我们必须要确保,但是我又担心按下葫芦浮起瓢,山陕乃至河南如果被贼乱波及,甚至演变成为不可收拾的大乱局面,朝廷还能应付得过来么?”
“那是否可以在河南山西先做一些准备?”韩爌沉吟着道:“朝廷再困难,但这种预防也要做,否则也许我们等不到山东收复,中原大地就彻底乱了。”
“紫英也和我提起这桩事儿,他说可能需要在河南山西先行对卫军进行整备,做好最基本的防范准备措施,这样朝廷也勉强能吃得消,另外也能避免卫军被贼军裹挟,进而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份子。”齐永泰捋须微微颌首。
乔应甲皱了皱眉,“难道紫英想要去做这桩事儿?那未免太委屈他了。”
“紫英推荐大章(郑崇俭)可以先去做起来。”齐永泰摇了摇头,“他现在还不能离开顺天府,稚绳的北线军后勤保障还需要顺天府支应,不过他说一干新科进士们在各部观政混日子,有些浪费了,大章可以牵个头,像玉铉(陈奇瑜)、伯雅(孙传庭)他们这些人对家乡都很熟悉,完全可以跟随大章去熟悉情况,把一些基础工作先做起来。”
卫军一直是大周身上的一个脓疮,北地的情况还略好一些,在长江以南,卫所军队几乎糜烂不堪,形同虚设,这也是为什么播州之乱点燃一下子就变得不可控制,实在是四川、湖广卫所军队根本就毫无战斗力,一触即溃,才会演变成不可收拾局面。
乔应甲和韩爌都是双眉一挑,异口同声:“这倒是一个好建议。”
郑崇俭、陈奇瑜和孙传庭都是山西人,在青檀书院时就号称书院的“三晋三杰”,只不过陈奇瑜永隆五年那一科没考好,孙传庭年龄太小,所以二人在永隆八年才算是折桂。
“唔,我也觉得可以,让大章他们以兵部的名义下去整备各府州的卫军,先把清理整饬工作做起来,以防万一,日后紫英若是腾出手来,亦可去在此基础上拉起一支军队来,他在永平府就做得相当成功。现在朝廷再困难,这点儿该花的银子还得要花。”齐永泰也点点头,“我到时候和怀昌也说一声。”
乔应甲和韩爌都算是明白了,齐永泰也并非对他这个得意弟子没有考量。
一直留在京师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有了府尹就会产生矛盾,那不利于紫英做事和养望,还不如大大方方去个艰难的地方,比如山陕,又比如淮扬。
总而言之都是有些挑战性的事务,就算是做差了,起码能得个勇于任事的评语,做好了,那他的资历上又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晋位从三品也就算是打下基础了。
“那紫英可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可他下半年还要迎娶林氏女啊。”乔应甲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林如海之女可是请他去作伐的,这可如何是好?
“嗯,我也想过,不过现在很多事情还不好说,山东局面什么时候改观,山陕那边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样,淮扬那边陈继先的动作如何,都未可知,所以也不必太在意,就算是因为国事暂时拖延一下婚事,也无关大碍,林氏女也能理解。”齐永泰却不太在意:“再说了,娶妻也就是几日而已,这些日常事务总不会让紫英自己去操办吧?他屋里自然有人去办,只要紫英本人在京,几日就能办好,若真是在外,那又另当别论嘛。”
乔应甲想了一想,也只能如此了,谁让今年是一个多事之年呢。
就在齐永泰三人都还在替冯紫英操心谋划,甚至连他的婚事都考虑进去时,冯紫英此时却完全没有自己几位师长的烦心事儿,享受着这个时代的美好日子。
一踏进门,一个火热的身躯便扑入怀中,倒是让冯紫英格外诧异,纨姐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积极了?
在外院冯紫英就看见了素云和碧月,就知道是李纨要见自己。
金钏儿没在,却让这二女守门,不问可知。
金钏儿也是个懂事知趣的,这几日李纨已经来了几趟,可大爷都忙着在外,没碰上。
先前金钏儿还以为珠大奶奶是要来感谢一番大爷,又或者是想找大爷打探兰哥儿他们日后的处境和出路,所以也没在意,还安慰了珠大奶奶一番,不过见珠大奶奶神色却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也有些起疑。
那一日自己被鸳鸯拉走,三姑娘在爷书房里待了许久,她才知晓三姑娘居然也和大爷有了私情,这让她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
二姑娘给大爷做妾也就罢了,她的性子也就是一个做妾的性子,但是三姑娘可不一样啊,那可是一个英武直爽杀伐决断的性子,怎么也……?
但转念一想,贾家都这样了,三姑娘甚至沦为犯妇,不送教坊司就算是阿弥陀佛了,这等情形下,难道还能指望哪家高门大户愿意娶她不成?
而且大爷和三姑娘她们一直关系亲近,美人爱英雄也是戏曲里常有的故事,大爷英雄豪气,京中无人不晓,三姑娘为之倾倒心折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只是二姑娘进了二房,看样子三姑娘要进府来做妾,只怕就只能是三房了,反正她和林姑娘关系也好。
姑娘们对大爷如何,金钏儿都觉得还能理解,但是这珠大奶奶隔三差五过来,那神色金钏儿都觉得有些异样,或许是真的太担心兰哥儿?
只是素云和碧月每次来都是要把自己支开,让金钏儿有些怀疑,这书房一直是自己管着,她们俩却要喧宾夺主了,至于么?
所以她也是假意离开外院,却做了个障眼法,悄悄躲在了外院大门不远处观察。
素云碧月哪里比得上金钏儿了解冯府这边的情形,只是守在大门上,让自家奶奶在屋里候着。
她们都是知情的,在冯府里边不比荣国府那边,还能遮掩一番,若是让人知晓,奶奶就便难以做人了。
感受到涌入自己怀中的这具娇躯,冯紫英也有些激动。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种感觉还真不一样,这个俏寡妇现在是彻底沦陷了,看这张赤红满颊的俏脸和媚眼如丝的美眸,冯紫英都忍不住捧起对方滚烫的脸庞一阵热吻,李纨哪里经过这般蹂躏,尤其是这种心潮浮荡的之际,这一番直把李纨吻得全身瘫软直接就蜷缩在了冯紫英怀中。
冯紫英也只觉得自己现在是心火大盛,索性就一只手揽住李纨的膝弯,一只手从李纨腋下穿过,抱起李纨便直奔书房内的静室。
还没等李纨反应过来,她便只感觉自己外边襦裙披风纷纷而落,紧接着里裤也被剥落下来,很快一支大白羊便浮现在人前。
惊叫声中,李纨赶紧缩入那锦衾中,冯紫英意气飞扬,跃马横戈,直入禁地,伴随着小床伊伊呀呀的声音纵横驰骋起来。
李纨只觉得自己有如被丢入了一具熔炉中,昏天黑地,恍恍忽忽,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死死勾住情郎的虎项,呢喃轻语,恳求怜惜。
此时此情,冯紫英哪里会放过她,自然是尽情挞伐,换来阵阵不可描述之语,一直到最后哀鸣之后的余韵方休。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四节 情潮起,相互试探
狂潮之后,李纨才从沉醉中醒来,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饥不择食”,都没有来得及选择地方,竟然就在冯紫英的书房中恣意缠绵起来,忙不迭地穿衣系带,一边梳拢着散乱的发髻,有些惶急地道:“金钏儿和鸳鸯她们不会这个时候过来吧?”
“素云和碧月不是在外边儿守着么?”冯紫英也觉得好笑,先前李纨也是极尽承欢,这个时候却又一下子想要恢复成淑女贵妇状,那颊间的潮红未消,眉目间春情正浓,若真是金钏儿和鸳鸯来了,哪里遮掩得住?
“可素云碧月哪里好拦住她们?就算是拦住了,怎么说?鸳鸯和金钏儿还不得起怀疑?”李纨把衣衫整理好,这才拉着冯紫英要出静室,竭力想要让自己滚烫的脸颊清冷下来,“铿哥儿,这里可有凉水,我要洗洗脸。”
冯紫英几乎要笑出声来,先前有多么狂放劲爆,这个时候就有多么惶恐忸怩,这李纨还真是一个妙人儿。
“行了,鸳鸯这会子不会来这边儿,金钏儿便是知晓,她也是个懂事儿的,嘴上是上了闸的,不会乱说。”冯紫英攀着李纨的香肩,嘴附在她耳际,吐气如兰,温言安慰。
“那也不行,若是知晓了你我二人私情,我在这府里如何见她面?”李纨全身又有些发软,想要躲开,但是又舍不得,挣扎着道:“还有兰哥儿如何见人?”
这倒是一个问题,李纨也许可以容忍鸳鸯、金钏儿知晓自己和冯紫英之间的私情,毕竟大户人家里边这种事儿不少见,但是贾兰日后是要读书的,这等事情流传出去,对贾兰就是一个打击。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道:“无妨,反正贾兰也拜我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日后年龄大人,便能明白世间人情世故,另外他若是考中,便要出去为官,又能有几时留在你身边?”
这话有些牵强,但是一时间冯紫英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宽解对方,李纨此时心境也有些繁乱,只是想要求得一个心理安慰,冯紫英这漏洞百出的话也让她心里稍稍一稳,却没有再深想下去。
“再说了,金钏儿也是我屋里人,她的性子你也知晓,断不会泄露的,我的隐秘她也知晓不少,所以纨姐儿你就放心吧。”
冯紫英一句“纨姐儿”差点儿又让李纨破防,这个只能是情人之间的称谓每每被冯紫英这一唤都是荡气回肠,让李纨全身发酥,尤其是在床笫间缠绵时,冯紫英叫一声“纨姐儿”,都能让李纨顿时情动难已。
自打从诏狱里出来之后这段时间里,冯紫英都奔波于外,回到府里时都有些晚了,李纨也是一直没得机会能见到冯紫英,所以才会压抑已久的情潮奔涌出来,才有了今日这一波,这会子欢好之后,情绪也渐渐恢复了清明,话题也慢慢回到正轨。
冯紫英仍然把李纨揽着坐在自己腿上,说着话,只是话题却也是正经事儿了。
李纨自然少不了要说在诏狱里的难熬,渐渐地也就要说到贾家几个小字辈男儿身上,贾宝玉、贾环、贾兰、贾琮,还有宁国府的贾蓉,现在都还被羁押在诏狱中,这一晃就是几个月,他们日后的结局究竟会怎样?还有像贾母、王氏这些女人,又能不能先期具保开释出来?
“纨姐儿,这些事情,你考虑的,我都考虑过了,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而是就目前的态势,很难。”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你我都这样了,难道你的事儿我还能不帮你么?再说了,宝钗和黛玉都是我妻,二妹妹给我作了妾,也算是沾了亲戚关系,贾家现在这样,我还能熟视无睹?”
李纨泪眼朦胧,“妾身也知道说这个有些不合适,但是贾家现在再寄希望与公公和大伯怕是没有希望了,贾家的希望就只能是环哥儿和兰哥儿他们几个了,可若是这样一直关在诏狱里,他们心志未坚,过上一年半载,未必能扛得住这种煎熬,妾身担心他们会被关废了,……”
不得不说李纨的担心有些道理,人被关在诏狱里,成日就只能见那三尺天,贾母王氏这些年长的,也许还能放平心境,但贾环贾兰这些后生小子何曾有过这种经历?就算是自己经常去鼓励一番,但是久而久之,心生绝望,只怕也会心态失衡,自暴自弃,日后便是放出来,只怕也就废了。
贾兰现在还看不出,但是贾环却是一块好料子,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如果能出来考,那今年考一个举人应该是能行的,便是明年春闱考不中进士,但三年后卷土重来,大概率能考过进士,日后也就能成为自己的好帮手。
冯紫英微微沉吟,但要把贾环贾兰弄出来可不比探春惜春和李纨那么容易,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好在贾环是庶子,而贾兰是贾政的孙辈,又隔了一层,所以稍微好一点儿,但冯紫英也没有把握,还得要看龙禁尉和刑部那边的态度。
“纨姐儿,此事我心里有数,也会尽力,你也尽管放宽心,莫要成日里惦记着,影响自家心情。”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若是山东战事有了改观,我估计这边儿就要好运作一些,你耐心等待吧。”
金钏儿在后房就听见了那扰人心神的浪声,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人前格外冷澹端庄的珠大奶奶发出的,那反差对比让金钏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非见素云和碧月一脸紧张的守在门口,哪怕是亲眼见到珠大奶奶进了院子,她都不能相信。
珠大奶奶是什么时候和大爷好上的?这有些颠覆了金钏儿的印象,前些日子鸳鸯还在说珠大奶奶和三姑娘四姑娘住在这府上难免要招惹一些闲话,让自己教训府里小丫头们嘴巴守紧一些,莫要坏了爷的名声,可现在这……
金钏儿捂着脸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说来这书房后边儿的确不太隔音,那床头撞击在墙壁上也砰砰作响,让人心乱如麻。
金钏儿羞涩之余,也在琢磨着要么在这后房加一堵院墙,把这后房圈起来,这样既能避免闲杂人走到这后边儿来,窥探出了“虚实”,也能防止走漏声音。
只是大爷却和珠大奶奶好上了,让金钏儿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联想到鸳鸯前段时间说的那些若有若无的话语,金钏儿怀疑是不是鸳鸯早就觉察出了一些端倪来,所以才会这般提醒自己。
悄悄走到前院,却见素云和碧月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模样,金钏儿正待琢磨怎么来应对这个局面,却见鸳鸯从夹道另一端急急忙忙走过来,显然是要寻大爷有事,金钏儿忙不迭地迎上去,将鸳鸯堵在夹道里,不让鸳鸯过去。
一见金钏儿的模样,鸳鸯就知道多半是有事儿,尤其是看金钏儿眉目间还有些羞涩春意,鸳鸯就禁不住冷笑:“怎么,爷又被谁给缠上了?”
虽说对探春一直印象很好,但是在鸳鸯看来,探春毕竟是大家闺秀,就算是对大爷再有情意,但也不能这般三天两头不管不顾地登门,这成何体统?把贾家的颜面都丢光了,多少也该有些矜持,日后冯大爷便是要纳她为妾,她也能体体面面地出阁。
可现在她这样经常来,大爷倒是喜欢得紧,可免不了哪一日擦枪走火坏了身子,那就会被人低看许多的,便是大爷自家内心说不定都不会乐见。
男人一时间热血上头,倒是痛快一阵子,但是这后续的结果却会对女人一辈子都有莫大的影响,这三姑娘原来也是一个十分精明大气的性子,怎么现在却变成这样不智了呢?
金钏儿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发白,“鸳鸯,你早就知道了?”
鸳鸯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不悦:“怎么,还真被我猜中了?我都不明白这贾家的姑娘们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不知道这等消息传出去,她们还怎么见人?爷也是的,就算是再喜欢,那也得顾及一下吧,日后不是有的是机会,非得要这么猴急,万一真的……”
金钏儿听得有些绕,怎么鸳鸯说的有点儿不大像啊,珠大奶奶怎么还成了贾家姑娘了?还日后有的是机会,难道是说以后大爷就能光明正大地和珠大奶奶偷情了?这鸳鸯的性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放荡”了?
“鸳鸯,你这话怎么这么不中听?”金钏儿试探性地问道:“爷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等事儿虽说咱们也听闻过有些大户人家时常有,但大爷日后是要出将入相的人,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些这等事儿吧?起码也要遮掩一些,在这书房里,外边儿也没个遮挡,府里人多眼杂,难免会被人觉察,传出风声去,成何体统?”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五节 大智慧,贾珍北归
鸳鸯忍不住皱眉,小声斥道:“金钏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便是三姑娘四姑娘真的倾心于大爷,就算是有点儿情难自已,那也是他们自小认识,青梅竹马,有这份情意在,现在贾家纵然落难,但爷对她们并未轻贱,那也是爷品行高洁,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只要爷日后纳了她们,那便无关紧要,怎么听你这一说,好像倒成了见不得人的偷情一般?”
金钏儿心中一抖,这才明白过来鸳鸯是误解了,还以为这里边是三姑娘或者四姑娘,她哪里知晓这却是珠大奶奶。
金钏儿也是素来知晓鸳鸯对自家爷的仰慕崇拜的,怕是见不得爷身上有这些事儿,若是得知,只怕心里不知道要多难过失望,这等事情却要隐瞒住,莫要让鸳鸯伤心。
一边拉着鸳鸯往外走,金钏儿一边小声道:“鸳鸯,你说的也是,不过你也得明白,三姑娘四姑娘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姑娘,本来住在府里就是瓜田李下,也得要考虑一下长房沉大奶奶和二房宝二奶奶她们的感受不是?宝姑娘可能还好一些,多少知晓大爷和三姑娘四姑娘她们的感情缘由,但沉大奶奶哪里知晓这些,会不会觉得怎么好心好意收留三姑娘和四姑娘,现在却成了鹊巢鸠占了呢?”
鸳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金钏儿,你这遣词造句也是乱说一通,什么鹊巢鸠占?三姑娘四姑娘再怎么也就是一个妾室的身份,还能占了林姑娘的大妇身份不成?天下没这个道理。至于沉大奶奶,你也该了解她的性子,对这等事情怕是不会在意的,你看看她对二尤的优容,对二姑娘的亲近,就该明白,她眼里怕是没有把除了宝姑娘和林姑娘的其他人打上眼的。”
“就算是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这等事情始终不好,三姑娘四姑娘也是清清白白女儿,贾家现在固然没落了,但她们俩也该威蕤自守,爷若是对她们有情意,自然不会辜负她们,待到时机成熟,定会对她们有一个交代,现在这样……”
金钏儿只能顺着鸳鸯话语往下说,一边儿拉着鸳鸯离开,只是害了三姑娘四姑娘的名声,在鸳鸯心目中又留了一个不好印象。
“是四姑娘?”走出夹道口,鸳鸯才叹了一口气问道。
“嗯。”金钏儿也只能点头应道:“兴许是四姑娘感恩……”
“你不用说了,我也能理解,若是四姑娘心挂在爷身上,爷对她也有意,还是好事。”鸳鸯沉吟着道:“只是这外边儿该如何是好?”
“什么外边儿?”金钏儿茫然。
“你以为我急急忙忙进来是为什么?”鸳鸯横了金钏儿一眼,“是觉得我故意来坏爷的‘好事儿’不成?”
“怎么了?”金钏儿心里一抖,“真有急事儿?”
“哼,要看怎么看了。”鸳鸯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犹疑复杂的神色:“东府珍大爷来了。”
“什么?!”金钏儿骇得险些跳起来,“东府珍大爷?不是说他逃到南京去了,当了伪朝的官儿么?”
“谁说不是呢?都以为他在南京混日子呢,谁曾想他却回来了,而且还跑到咱们府上来,要见大爷。瑞祥出门去了,宝祥不敢擅专,我正巧碰上,所以才忙着进来禀告,谁曾想爷却还攀花折柳,自在着呢。”鸳鸯撇了撇嘴,樱唇都起,多了几分女孩的俏皮气息。
“那该怎么办?”金钏儿也有些发急了。
她们这些都是从贾家出来的丫鬟们几乎都占据了冯府上下的主要位置,难免也就引起了原来冯府许多下人的不满。
特别是太太和姨太太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们更是对她们这些人嫉妒得眼发红,少不了要在太太和姨太太身边搬弄是非,说长房和二房都是狐媚当道,便是三房也可能一样,爷终归要在这些女人身上栽一个大筋斗吃一个大亏才能醒悟过来,这也让包括鸳鸯、金钏儿、晴雯、司棋在内的这些大丫头们都格外警惕。
若说是爷宠了她们就能栽什么大筋斗,鸳鸯她们都是不信的,她们也不过就是在府上做事儿,能犯什么大错?唯独就是这贾家渊源却是一桩大的麻烦。
现在贾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而爷又在不遗余力的帮贾家逃脱劫难,只是这等附逆大桉,爷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去脱罪,稍不留意还得要牵连到爷身上。
便是所有贾家出来的丫鬟们,心里都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深怕因为此事而害了冯家这边儿,只是她们处于这种身份角色下,却又不能说不管贾家了,那只会被人说成白眼狼。
现在鸳鸯说起贾珍,也是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却要来找冯家。
明知道冯家现在因为帮荣国府的事儿,在外间已经有些非议了,宁国府要说比荣国府更甚,那敬老爷还诈死去了南京当了伪朝的大官儿,珍大爷是敬老爷的嫡长子,这是万万脱不了罪的,这个时候找上冯家来,不是要害冯家么?
“我能怎么办?”鸳鸯叹了一口气,“这等事情我们做下人的还能插言不成?还不得爷自个儿来决定,我们是说什么都不好,爷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就怕他太过重情重义,……”
金钏儿忍不住跺脚,“这却如何是好?要不先去和沉大奶奶和宝二奶奶说一说,不能让爷自个儿做决定,沉大奶奶和宝二奶奶也能在爷面前说说话,……”
鸳鸯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头:“这等事情,宝姑娘是不好说话的,沉大奶奶倒是可以,但我以为沉大奶奶也不会掺和,得爷自个儿拿主意。”
这边鸳鸯和金钏儿都还皱着眉头商量,那边冯紫英和李纨也已经恢复了平静,而在府门上,贾珍也被带了进去,在外院候着。
一路颠沛流离,贾珍没敢直接回宁荣街那边,他在南京就听说荣宁二府早已经被发卖了,先说是被寿王府买下了,后来又说寿王府嫌贵反悔了,又退了,后来还是冯紫英买下了。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冯紫英买下不买下他都不在意了,反正荣宁二府也不可能再回到贾家了,现在便是送给他,他也不敢再住那里,没那个资格,再去招摇,那就是自寻祸端了。
此番回来,他也不知道老爹是怎么想的,硬生生就要把他给撵回来。
自己本来在金陵城里优哉游哉,过那等安闲日子,正是乐不思蜀的时候,谁曾想老爹却像是疯魔了一般,定要自己回京师城来,而且还让自己来找冯紫英求助,让自己一切听从冯紫英的安排,哪怕冯紫英把自己送进大牢里,也一定要遵从。
在外院等了许久,茶都喝澹了,贾珍仍然没等到谁来通报,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煎熬。
金钏儿好容易把鸳鸯哄走,说自己马上过去通报,这才急匆匆过来,见素云碧月还在门上,见她过来,都慌了神。
金钏儿也不多说,只让二人赶紧去通传给珠大奶奶,就说外间有紧要事儿。
素云碧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更是尴尬,估摸着金钏儿多半是看出来点儿什么,只是她们也没有办法,赶紧忙着进去通传了。
见金钏儿这个时候来通传,冯紫英知道肯定是正事儿,好在二人早已经收拾停当,李纨便寻了个由头先出来了。
金钏儿却早已经从李纨眉目间冶艳鸟娜的春情和强作镇静的话语里窥探出了端倪,只是她也不可能露什么形色出来,倒是这位爷稳得挺起,半点儿其他看不出来,一看就是做这种事情的老手,联想到他也经常在静室里作践自己,金钏儿更是牙痒痒。
“贾珍?!”冯紫英也很惊诧,贾蓉和尤氏这一帮人都还在诏狱里,怎么贾珍这厮却从南京跑回来了?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先前也有消息传来,南京伪朝给贾珍也弄了一个闲职,怎么连官都不做,还跑回京师城里来寻不自在了?
冯紫英可不相信贾珍能有什么大智慧,还能看穿战局形势,料定南京伪朝成不了事儿,否则也不至于先跑到南京去了,但这个时候回来,必定是有所图而来。
“他没说什么?”冯紫英踟蹰了一下。
“没说,只说要见爷,见了爷便知道了。”金钏儿是学着鸳鸯的话。
“见着爷就知道了,知道什么了,知道错了?”冯紫英摇头冷笑,“亡羊补牢?但他对朝廷又有何用?若是贾敬还差不多。”
“那爷,把他打发走?”金钏儿歪着头问道。
“不,再怎么也要见一面,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许还真的能带给我一些不一样的意外呢。”
冯紫英摇头,他大略猜到一些什么,不过贾敬这么早就能看出南京那边的虚弱不行了?那他又何必去趟这一趟浑水?岂不是自寻烦恼?也许人人都有不得已的难处吧。
壬字卷 第二百九十六节 狡兔三窟,情报篓子
看着贾珍谄媚的眼神,冯紫英心中感慨,想当初这一位可是贾家的族长,宁国府的家主,不可一世,现在却沦落到这种程度,不能不说人生无常。
接过贾珍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来的信,冯紫英看了一下封口,贾珍应该是没看过,或者是贾敬专门叮嘱过。
打开信,冯紫英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信中没有说太多内容,只说现在囿于局面,分处南北,贾家的境况不佳,还望冯紫英看在世交的份儿上,给与贾家保全。
可以说这封信中表达出来的内容是无甚意义的,更多的还是要看贾珍嘴里怎么说了。
“珍大哥,看来你这一趟南京之行不是太顺?”冯紫英放下信,看着对方,“我听闻你在南京伪朝也当了几天官儿,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回京师城来呢?你不会不知道贾家附逆一桉,赦世伯和宝玉、环哥儿以及蓉哥儿现在都还在诏狱里,你这一趟回来,只怕免不了也要走诏狱里一遭啊。”
贾珍身子一抖,满脸无奈和沮丧,“紫英,在你面前,我也不玩虚的了,说实话,我是不想回来的,在南京再说怎么,贾家原来是四大家之一,家父在义忠亲王面前也还有些颜面,我混个安闲日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老爷不允,非要我回来,而且指名点姓让我回来找您求助,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听从,……“
“哦?”冯紫英又是一惊,这贾敬是把自己算计够了的啊,认定自己能救贾家不成?“敬老爷这么看得起我?可我能做什么呢,能做的就是把你带到龙禁尉或者刑部去自首,这样一来看看能不能讨个从轻处理。”
“老爷说,一切听凭紫英你安排,坐牢也好,发配流放也好,都悉听尊便。”贾珍也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冯紫英,“我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贾家现在都这样了,我便是去自首,又能如何?”
“我也不知道敬老爷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敬老爷这么做必有深意,起码珍大哥你去自首,朝廷就不会太为难你,没准儿蓉哥儿也能沾沾光跟着出来呢。”冯紫英颇有深意,“敬老爷在临走之前和你交代了些什么话?”
贾珍一脸颓丧,看样子这进大狱是免不了了,他不想去尝监狱的滋味,可老爹非要把他给撵回来,这让他很是气闷无奈。
在他看来,他就是留在南京也没啥关系,反正就是混日子,也做不了个啥,朝廷大军真要打过来,举手投降就是了,这南京那么多官儿,难道还会在意他这个一个闲散混日子的小官儿?
“老爷也没说什么,就说了现在勉力维持,举步维艰,……”贾珍没兴趣多说什么,他的心思都在这即将面临的牢狱之灾上了。
冯紫英却不一样,他相信贾敬把贾珍打发回来,肯定是有所用意的,而不单单只是保全贾珍父子俩,但贾敬可能有顾忌贾珍会在路上会被拦截挡获,甚至被南京那边拿住拷问,南京听从义忠亲王的龙禁尉不可能不对伪朝重臣有所监视,所以许多东西贾敬不会明说,但是应该是在日常中不经意地透露给了贾珍,就连贾珍都未必明白其中意义,但是这么细细摆谈下,自己却能从中挖掘出许多值得考究的东西来。
“唔,举步维艰,珍大哥,你平素跟着敬老爷,也这么久,他平时和哪些人见面,和哪些人关系比较好,又对哪些人深恶痛绝,有什么矛盾,这些你总该了解一些吧?”冯紫英不紧不慢,耐心地询问道:“你把这两个月里你跟在敬老爷身边的一点一滴细细说来,兴许这就是敬老爷让你回来的目的,也许你就用不着去诏狱里走一圈儿了,没准儿蓉哥儿也能提前出来了。”
“真的?”贾珍精神一振,立即开动脑筋,开始仔细回忆起这几个月在老爹身边经历的种种,“老爷的确是把我一直带在身边,什么事儿都没有避讳我,之前我还觉得老爷是不是要想把我培养一番,日后能有重用,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不过老爷见客谈事儿,我都在一边候着,有时候还要帮着誊写抄录一些文档,……”
贾珍慢慢回过味来了,有些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说老爷怎么对我一下子就其中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待我,原来如此,……”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这贾敬也是一个人精,就这么把儿子带在身边,什么都让他参与知晓,但也知道贾珍能力不足,也就只让他多听多看,却不让他参与其中,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自动录像机录音机。
如果南京局面一片大好,那贾珍自然就不必回京师来了,如果他感觉局面不妙,把贾珍这个“活情报篓子”送回北边儿,而且是直接找到自己,让贾珍把他的所见所闻告知给自己,自然也就知道南边儿软肋弱点和短板究竟在哪里了。
“珍大哥,这是敬老爷考虑周全啊,高门大户的,这牵扯到这家族生死荣衰,没有点儿心计可玩不转,敬老爷既然早早就押宝义忠亲王,肯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和原委,但是狡兔三窟,你们宁国府贾家这一支,就只有你和蓉哥儿,他一旦踏错,自然是永世不得翻身,甚至连掉头都没办法,但是他却可以通过你和蓉哥儿来另谋一条生路啊,这一招连我都不得不佩服。”冯紫英笑着道:“说说吧,你把你这几个月在敬老爷身边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详细给我说清楚,能回忆得起的,都尽管说,尤其是一些你自己不太明白的细节,更要好好回忆说清楚。”
此时的贾珍也就丢开了其他幻想,开始好好回忆,冯紫英给了他一炷香时间,让他把许多事情现在心里过一遍,有个先后和轻重缓急,这边也让金钏儿去把汪文言叫来,一边记录,一边整理,另外两人也能合计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没考虑到没问到的。
这一讲,絮絮叨叨,便说了两个一个多时辰,讲得贾珍口干舌燥,茶水都换了两茬儿,但是对冯紫英和汪文言来说,却是收获颇大。
朝廷艰难,甚至四面烽火,遍地烽烟,可谓纸湖灯笼,看似一点就破,甚至就要崩盘完蛋,但是南边儿也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的难处只怕不比朝廷好多少。
贾珍下去了,冯紫英这才和汪文言细细琢磨商量,“看来闽人已经不耐烦了,对于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的情形越来越不满意了,大概是觉得被边缘化了,而南京伪朝要求禁绝漳州泉州的货物外运,明显太偏心了,宁波不绝,却要禁绝漳泉二州,这不是欺负人么?”
“宁波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外贸港口,日本朝鲜琉球,外加南洋和北方,还有庞大的造船业和捕鱼业,如何能绝?真要封禁宁波,那就是让浙江士绅分裂了,义忠亲王都做不到。”汪文言摇头,“浙江士绅的影响力在伪朝可比在朝廷里强多了,死死压住了闽人,所以只能转移目标,牺牲闽人,不像咱们朝廷里,闽地士人的势力更强。”
“还有福建水师的缘故。”冯紫英点点头,“沉有容在福建水师影响力很大,现在福建水师貌似不偏不倚,不愿意介入,实际上他们以澎湖和漳泉为基地,保证了南方从闽地、两广和东番的货物北运顺畅,甚至连宁波、松江不也一样如此,伪朝无可奈何,只能从陆地上想办法,这不是舍本逐末么?”
“看样子贾敬、甄应嘉代表的义忠亲王最早的元从派和汤宾尹他们的江南士人派矛盾很大啊,而贾敬和甄应嘉之间好像也有矛盾,矛盾还不小,甄应嘉我了解过,贪婪无度,鼠目寸光,贾敬倒是有些财赋上的本事,但是义忠亲王却又要酬谢甄家这么多年在江南替他张罗,所以给了甄氏兄弟很大的权力,甄家对贾敬的牵制很大,贾敬这个‘户部尚书’干得很累,也说明义忠亲王对他身边这些人用得并不合适。”
汪文言对江南这一党的了解是下过工夫的,十分了解内情底细。
“他们想要组建江南镇,但是银子从哪里出,现在都还没有闹出一个结果来,扬州盐商看来是走了甄应嘉的路子,不肯多出,而想要把责任转嫁给苏湖常这几府,这可是汤宾尹他们的基本盘,这又是一个至死不休的死局。”
冯紫英听汪文言说得透彻,也笑了起来,“说来说去,还是义忠亲王缺乏足够的威望,压不住这些人,或者说许出去太多,现在自家不够用了,汤宾尹和贾敬他们之间也难以达成平衡,江南内部也是七拱八翘,根本难以形成合力,这样的‘朝廷’,也就只剩下一帮争权夺利的腐儒贪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