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播下一颗种子
“哦?愿闻其详。”范景文对冯紫英在时政方面的领悟力和判断力是十分景仰的。
连前后两任两人山长和掌院都对冯紫英这方面的天赋赞不绝口,整个书院也因此受益良多。
“朝廷目前情形就是如此,税赋严重不足,难以支撑北方越来越沉重的军饷开支,可是来自北方的外寇军事压力越来越大,朝廷没有一个长久持之以恒的应对战略,直接导致了东西两个方面都在承担这巨大的军事开支,这种军饷压力只能通过江南这种产出重地来承担,北方各地情形近二十年来水旱不断,各地都处于一种绷紧的边缘线上,根本无力支撑更多地税赋,……”
这个情况范景文也大体知晓,他就是河间府吴桥人,北地的艰难情况他很了解,小民百姓基本上都是家无存粮,根本没有应对灾荒的能力,一旦遭遇水旱灾害,那便是流民遍地,地方官府少有应对不慎,可能就会是一场民变。
问题是这种情况近几年里是越发突出,这让范景文也是格外不解。
为何小民百姓从年头到年尾辛苦操劳,却总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稍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沦为丐盗。
即便是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南方,他也能从书院里一些南方同学那里了解到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沉重的田租赋税压得每家每户都喘不过气来,一旦借债,那基本上就是沦为佃户的先兆。
“紫英,山长和掌院都素来称赞你的眼光远见,那你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形能一直持续下去么?关外的女真人越发势大,鞑靼人的袭扰也未见减少多少,九边军饷累欠日多,边地逃亡军士日增,西南那边也说是土邦首领蠢蠢欲动,江南也还面临着倭寇的袭扰,咱们这大周朝这是怎么了,这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呢?”
有些话有些想法观点是在考中举人之前没有资格妄言的,说了也没有人理睬,甚至还会觉得你书生妄谈天下事,不知天高地厚,但现在,作为举人,作为顺天秋闱解元的他,就有资格质疑和发问了。
范景文这个问题太大,大到了连冯紫英这个穿越数百年而来的学过政治经济学干过多年官员的角色都觉得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周王朝,继承了前明很多弊端毛病,却又还没有积累到这个时间段上本该是明代张居正政改遗留下来的遗产,也没有因为隆庆开关缓解财政压力,可以说相当的危险。
加上引发这个时间节点造成明代财政大窟窿的三大征还只有一个壬辰倭乱发生了,另外两个还引而未发。
到底会不会爆发,冯紫英心里也没底,但从傅宗龙和王应熊这两个来自西南的同学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只怕这一劫跑不掉。
至于宁夏那边一劫,冯紫英甚至都记不清究竟是啥事儿了,只知道那边会有一场叛乱,今世会不会也有此劫,他不知道。
更为棘手的还不止于这些个麻烦和窟窿,貌似这大周的财政拮据状况比前世中同一时间线上的明代还要糟糕,元熙帝的六下江南应该是给整个大周留下了巨大的隐创。
这个窟窿不仅仅是财政上的,更是吏治和制度上的,不知道当年江南有多少官员和商人在这六下江南中得益得利,那么一旦永隆帝掌权会如何来看待这一切,这个盖子一旦揭开,冯紫英相信,无论永隆帝如何克制,这场狂风暴雨都不会小。
而最为关键的这大周内部还有着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劫,太上皇、皇帝和前太子义忠亲王之间的连环套该如何来解开,权力的博弈最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了断,谁也无法判断,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场风暴过后,留给大周的肯定会是满目疮痍。
这种情形下,面对东北方向女真人正在处心积虑的积蓄实力为崛起而努力,北面的鞑靼人仍然是视中原为他们最好的饮马饱食之地,东面海疆上仍然还有野心勃勃未休的倭寇,还有西南面蠢蠢欲动的土邦,这还没有计算这大周内部如白莲教这样心怀不满的反叛势力,大周这个大棋局还真的是还没走似乎就进入了死局。
所以范景文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冯紫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冯紫英不吭声,范景文也不催促,只是负手并肩漫步。
好一阵后,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梦章兄,你说的有一点不太对,那就是大周虽然立国不算太长,但是如果我们把历史当作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来看的话,其实大周从某个角度上更像是延续了前明,嗯,可能我这个形容不太准确,但的确如此,嗯,从朝廷文武规制和基本格局,都几乎是沿袭了前明,唯一就是天家一脉换了,……”
这个话有些大胆,但是确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这个观点也有不少士林中人,甚至朝廷文臣也私下间谈起过,只要不公开提,那就不算是什么忌讳。
“那么,前明的弊病基本上就没有怎么变化的就遗留到了我们大周,……”
“哦?那紫英觉得我们大周继承了前明哪些弊病呢?”范景文对这个很感兴趣。
“嗯,当下最困扰朝廷的是财政问题,但是咱们朝廷主要赋税来自于田赋,可终大周数代皇帝,咱们并未开疆拓土,更多地还是守成,嗯,当然对原有的荒地肯定会加大力度开垦了,但是并不算多,那么我们的人口增长了多少呢?别的不说,光是京师城,从广元帝迁都三年后的三十万人增加到了现在的超过一百万,可我们大周土地却没有多少增长,而地里粮食产出同样没有多少提升,那我们拿什么来养活翻了几倍的百姓?”
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提起过,但是更多地人却是不在意,或者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加上很多地方对户口人口的统计流于形式,隐匿人口更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来,那就成了一个严酷且无法回避的现实。
“是啊,米麦收成没有多少增长,可人口越来越多,而一旦遭遇灾害,如我们前年调查所获的情况一样,北方的水旱灾害发作的频率远胜于五十年前,这些恐怕都直接是导致小民百姓生活越发艰难的原因吧?”
范景文大为感慨。
“可是我大周就算是有意开疆拓土,且不说能不能做到,这周边的土地要么是苦寒之地,要么就是烟瘴之地,根本就没有像中原江南这等适合我们大周子民生存之地啊。”
“梦章兄,其实咱们大周也并非像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都是苦寒烟瘴之地,梦章兄应该知道在前唐以前,江南不也是被视为蛮荒之地么?如果不是司马氏之乱之后大批北人渡江南下,哪里有今日江南胜境?”
冯紫英的话让范景文有些疑惑,“紫英,你这话愚兄就有些不明白了,现在大周周边之地如何能与江南相比?江南那个时候也只是缺乏人口开垦而已,但现在大周周边哪有可供开垦之地?”
“梦章兄,那只是我们没有去寻找没有去发掘罢了,别的不说,安南和洞武故地,难道容不下千万子民?”冯紫英微笑着反问:“安南和洞武土邦对我大周历来不尊,早就该予以征伐收复故地,予我子民,只不过我大周当下……”
冯紫英摇了摇头。
但范景文同样摇了摇头:“紫英,你这一说难以让人信服,安南和洞武湿热烟瘴之地,而洞武更是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只怕就算是朝廷有能力拿下来,百姓有未必愿意去。”
“梦章兄,你也高估了安南和洞武的艰难,实际上安南故地和两广差别不大,其河谷冲积平原之地甚是肥沃,而洞武虽然略差,但是我只问一句,若是迁民赐地,十年不征赋税,梦章兄觉得像两广云贵可有人愿意去?”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当下百姓苦赋税之重久已,若是直接赐田免赋,那可真的就太有吸引力了。
范景文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这个说法极有诱惑力。
“若是十年不够,那便免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又如何?”冯紫英进一步道。
这就让范景文无法抵御了,若真的是能免征三十年,那估计真的没有人能抗拒这般诱惑。
“紫英,你这个设想虽然好,但是却不切实际,当下大周哪有如此余力来这般?范景文迅速冷静下来,苦笑着摇头:“九边困窘状况未解,遑论其他?”
“九边困境源于财赋不足,而财赋之困源于前明的商税和海禁之策,如果能够综合平衡一下其中利弊,朝廷能够敢开新路,未尝不能打破当下的僵局。”
冯紫英也只能讲到这个地步,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商税和海禁涉及到太多人利益,不是谁拍拍脑袋就能定的,就是皇帝加内阁都不行。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一招接一招
“世伯,小侄以为……”冯紫英还想“挣扎”一下,试探一下王子腾的决心。
但王子腾显然没有给他这份侥幸,“世侄,此事不必再议了,就这么定了,一切由愚伯来负责操办,你回去之后禀报你母亲,我相信你母亲也应该明白其中道理和意义。”
见王子腾如此坚决,冯紫英知道此事不能再争下去,否则王子腾就要翻脸了,现在也不宜让王子腾觉察出自己一些心思,他只能装作无奈的点点头:“那小侄便一切听凭世伯的安排了,如此劳烦世伯,委实让小侄心里不安啊。”
“呵呵,你我宜属一家,何分彼此?”王子腾笑得如同狐狸一般狡谲,看得冯紫英也有些脊背冒汗。
和这些老阴比打交道真的是不省心,稍不留意就要中他们的圈套,不过冯紫英也只是觉得烦心,他们目前还难以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威胁。
尤其是当自己考中举人之后,自己实际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们想把自己或者想把冯家拉上船,嗯,不让冯家下船,那还得要看他们有几分本事了。
何况在船上也未必就是坏事。
有些时候你下了船,便再也无法掌握船上的情况,而当需要船上的一些东西或者就需要这艘船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整艘船的时候,你在船上才更能发挥作用。
再说了,万一这艘船还真的在未来的大风大浪中侥幸过关没有沉呢?
这种现在冯紫英看起来几率似乎不大,但是却并非没有,这种事情本身就存在有许多不确定的变数。
“那小侄就不多说了,但凭世伯安排。”既然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就不废话了,很干脆的就表明了态度,“只是在客人上,还请世伯多斟酌了。”
王子腾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而冯紫英这一次却没有回避,很沉静的与对方对视,王子腾点点头:“贤侄放心,愚伯明白怎么做。”
“嗯,届时小侄也想请一些朋友,也就一并了,世伯觉得如何?”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
“当然没问题,愚伯就多安排两桌便是。”王子腾不在意的道。
这件事情敲定,王子腾心中放下大半,心情也好了许多。
先前还有些担心冯紫英会坚决抵制,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让对方就范,王子腾心境一下子轻松下来。
“贤侄啊,你这可是真的为我们争了一口气啊,十四岁的举人,开天辟地第一遭啊,咱们这些人,除了贾家的贾敬考上了进士,却又自家不争气,这么几十年里,便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几个,举人更是就你这一个了,怎么样,明年春闱有没有把握?”
王子腾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笑吟吟的端起茶来品着,这可不是端茶送客,而是真正的心情舒畅和冯紫英一道品茶了,“尝尝,这是愚伯一个老下属从杭州带回来的两山绝品。”
杭州不是龙井茶么?冯紫英还有些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茶叶生产情况,但是西湖龙井名气那么大,这个时代应该有了吧?
但细细品来,味道的确清新宜人。
“世伯,您说笑了,您也知道小侄在秋闱大比中都是敬陪末座的侥幸过关,如何敢奢望春闱大比?”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谦虚着。
“这春闱那是汇聚了整个大周优秀士子,尤其是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和湖广士子,那都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北地士子与其相比,仍然还有很大差距,小侄不可不敢奢望。”
王子腾也觉得这冯紫英在秋闱中都是倒数第几名,这春闱大比的竞争更是激烈,大周士子都盯着这一波,但是他也同样知道秋闱大比的竞争实际上比春闱更激烈,而且春闱大比对时政策论的考核更为看重,这恰恰应该是冯紫英的强项才对。
“贤侄,切莫妄自菲薄,青檀书院素以时政策论成绩优异闻名,昨前年里你们书院上书的策论,连皇上和几位阁老都赞不绝口,太上皇看过之后也是十分感慨,说青檀书院所言若是能早几十年,大周许多困境亦可避免,……”
王子腾的话让冯紫英心中冷笑。
这位太上皇可真的是马后炮的典范了,当年若非他的各种折腾,岂会让大周现在变得这么不堪?
但折腾归折腾,这位太上皇玩弄权术的本事可半点不差,便是那几位号称大周最精明强干的阁老和六部尚书们,也一样在他手底下被折腾得欲生欲死,最终背了一身骂名成为替罪羊滚蛋。
他早不早就内禅让自己儿子继位,自己却当这样一个幕后来遥控朝政,未尝不也是一种让自己儿子背锅的手腕。
而且你永隆帝还得背锅背得甘之若饴爱不释手,否则有的是人来想替太上皇背这个锅,比如那位前太子义忠亲王。
就是这样刻意造成的两相制约才能让他游刃有余的操控朝局,但是但是其他带来的恶果也许要等到他哪一天咽气之后才会真正爆发出来。
或许对这个家伙来说,那就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吧。
“呵呵,能得皇上和太上皇这般夸赞,小侄估计山长和掌院都会受宠若惊了,不过这春闱的确是以时政策论为主,青檀书院的确也在这方面要比其他书院府学强一些,这一点小侄也不否认,所以这等事情大家心里也都没有数,只有等到考下来揭榜之后才真正知晓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是滴水不漏,王子腾也猜测不出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把握春闱折桂,理论上来说,可能性应该不大,但是这家伙话里话外好像又颇有底气,这就让王子腾吃不准了。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就不愿意再绕圈子,径直道:“贤侄,你父亲远在榆林,愚伯也知道你在你们府里是个能够拿主意的,你年龄也不小了,而且也已经中举,有无考虑过自己婚姻大事?”
“婚姻之事?”冯紫英心中一紧,还是来了,他假作沉吟:“世伯,我母亲倒是和我提起过,但当时我和母亲便说过,等到我春闱之后再来考虑,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十五岁了,母亲也同意了,……”
王子腾也料到这家伙会有缓兵之计,不过他也有应对之策,“贤侄,你的年龄差不多了,不如这样,愚伯在京中多年,对京中贵人也多有了解,不如就由愚伯先行替你物色一番,若有合适人选,便你伯母与你母亲交涉,若有合适的便可先定下亲来,结亲事宜么,则由两家来商量,放到春闱之后也好,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商量嘛,如何?”
一听到要绕开自己,要和母亲交涉,冯紫英就知道又被这厮给绕进去了。
自己刚才说是母亲同意,也就是要征求母亲意见,现在这厮也就要直接要游说母亲了。
这婚姻之事的确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天经地义不容辩驳的铁律,如果自己母亲真的认可了,这事儿还真不好办,关键在于自己母亲和自己的审美观择偶观有很大差异啊。
来到这个时空中,冯紫英就从未指望过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许这等奢侈的机遇,门当户对这是第一条,贤良淑德是第二条,无论是谁都难以逾越这两条。
具备了这两条,基本上就没啥可选的了,甚至样貌都不计在其中。
娶妻娶德,纳妾(媵)纳色,你要喜欢漂亮的,妖娆的,狐媚的,花式繁多的,纳妾(媵)啊,通房丫头啊,多的是,想要啥样的有啥样的,但正妻必须要具备那两点。
面对王子腾的这番“主动请缨”,冯紫英的确无法回绝。
没有理由啊,人家堂堂正二品的宣大总督,在京城中深耕多年,又是你老爹的世交,替你介绍牵线搭桥联结婚姻,哪里不妥了?
而且这本来也该是老爹老娘的权力,你说你要自己做主,你还真以为自己要翻天?
只能满脸欣悦的应承下来,也不知道这王子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距自己所知他家里可是没有嫡女,庶女也已经嫁了,就是不知道他王家还有其他女儿么?
若是像王熙凤这般火辣妖娆的,还真的让人有点儿心动,但也只能心动一下而已,绝对不合适。
吞了一口唾沫,冯紫英忍不住想要搓揉自己的脸。
这是前世带来的习惯,遇到棘手烫手的事情,便下意识的想要如此,当然他马上反应过来,在王子腾面前这般做就有些失礼了。
“世伯这般好意,小侄焉能不同意?”现在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去做母亲的工作了。
冯紫英已经估摸着这王子腾怕是一已经有目标对象了,才会这般急迫的想要让自己先答应下来,到春闱还有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时间里,只怕他就想要把这事儿给敲定下来。
问题是对方就是想要用这种联姻拉冯家和自己上船,嗯,这艘船的性质还要好好掂量一下,还只是单纯的为他个人或者王家的利益考虑,这却需要搞清楚。
如果是前者,需要分清利弊得失,如果是后者,那倒无关紧要了。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船上之人
“不去?为什么不去?”冯紫英收了大枪,不解的问道。
那边云裳早已经拿着汗巾来替少爷擦拭汗水了。
和这柳湘莲的一阵过招可真的的把他累得够呛,全身上下都快要湿透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刀砍斧劈大枪挑的功夫可能上阵拼杀还行,但是要和柳湘莲这种完全是以个人搏杀的为目的的武技比,那就真的是送菜的份儿了。
“去干什么?去受人白眼,还是讨口残汤剩水吃?”柳湘莲也收了剑,不咸不淡的整理着手中的剑鞘和剑。
“这么些年,这些人名义上祖辈都是一口锅里舀饭吃的,说起来都是生死交情,但是真正当你家里落难了,何曾帮过你一星半点?若不是冯叔资助我一家,愚兄孤儿寡母一家怕早就饿死了,自打母亲过世之后,愚兄就看开了,这辈子就畅意人生,不想再受任何约束,师傅希望我回崆峒继承他的事业,愚兄都拒绝了。”
一袭雪白箭袖劲装更是把全身上下显得格外秀逸俊朗,端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俏郎君,连冯紫英也得要承认柳湘莲的外形实在太具杀伤力了。
“可是你现在回来了,总要谋些营生才是,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厮混吧?”
冯紫英也知道这位柳世兄不是读书种子,也从未指望他能读书,但是这身好武艺若是能从军也未必不能有一番造化。
而且大家都是武勋子弟出身,这点儿人脉也能找得到。
纵然嫌榆林太远太苦,在这京营也好,龙禁尉也好,或者宣府镇或者大同镇,要谋个差使也还是有把握的。
“愚兄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湘莲一脸无所谓,“再不济不也还有你么?难道你还能看着愚兄饿肚子?愚兄琢磨着这明月楼不是又要开了么?听说是那忠顺亲王有意要扶那蒋琪官当头名,所以把那明月楼买了下来,要和南城的燕子楼和东城的绕梁阁一比高低,现在那燕子楼和绕梁阁都有意要招兵买马和明月楼打擂台呢。”
冯紫英皱了皱眉。
这位柳世兄空有一身好武艺,却自小喜欢唱戏,无论是唱功和扮相都是一等一的,这么些年在外游历看来也没有能一改他的喜好,现在回来了居然是想去唱戏。
这也难怪,这京师城里唱戏历来就是最受欢迎的活动,小唱班子都有好几十家,出类拔萃的也有十来家,深受京师城中大户人家欢迎,他们大多集中在帘子胡同一带。
论到唱戏的人,却要分类,而且是两极分化了。
那专业唱戏的,自然就是戏子伶人了,下九流,乌七八糟啥事儿都有,而那业余的,也就是所谓的玩票了,而且多是那有些身份的,就像是那王子腾的嫡长子不也就是喜欢登台扮角玩票么?
忠顺亲王贵为亲王自然不会去登台扮角,但是也在府里边养着一大帮角儿,没事儿就自己也扮角儿和一帮伶人在一起唱戏扮角,乐在其中。
那蒋琪官便是他府里最得宠的角儿,不过十三四岁,据说却深得忠顺亲王喜欢,现在忠顺亲王居然要为他买下一个戏楼来唱戏了。
这京师城里喜欢听戏唱戏的人多了去,便是冯紫英的母亲和姨娘一年里也时不时要请一些班子来府里唱上两回。
“湘莲兄,这唱戏偶一为之倒也无妨,若是要去以此为生,怕是不妥。”冯紫英皱起眉头委婉的劝导。
好歹也算是世家子弟,若是去玩票一把,倒也无所谓,若真的是要去成了专业伶人,那可真的就成了大笑话了。
大周沿袭明制,对娼伶都设有专门户籍,属于贱民,纵然你柳湘莲不会因为唱戏而改户籍,但是你这长期流连于这等场合却没有一个正经营生,那也会遭人耻笑诟病的。
柳湘莲也知道冯紫英所言是为自己着想,他也清楚这非长久之计,但冯紫英希望他可以走从军之路却又是他无法接受的。
军队里边便是讲求军纪,稍不注意就是杀身之祸,对于他这个懒散惯了的人根本无法接受。
“紫英,愚兄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于说以后会如何,愚兄暂时没有想过,先就这么着吧,若是你日后有了造化,莫要忘了愚兄便是,没准儿你当了阁老或者总督,愚兄就能给你当个幕僚、护卫什么的,那想必我也还是能胜任的。”
对于柳湘莲的这番话冯紫英也很无奈。
他也曾为柳湘莲规划过几个去处。
一是从军,既可以去榆林自己父亲那里,谋个出身,但柳湘莲显然不愿意去那等偏远艰苦的地方,还可以留在京营,但柳湘莲的性子又很难去适应京营里这种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攀扯。
二是想办法进龙禁尉,以柳湘莲的武技水准,干个龙禁尉绰绰有余,无论是对外刺探情报,还是对内掌控密查,柳湘莲都完全可胜任,而且这等生活也不会太辛苦,但柳湘莲却不愿意去干这种不可避免要接触很多龌龊阴暗的勾当。
再有就只能去替自己做一些营生了,但这除非到万不得已,冯紫英不愿意替他安排,原本关系很好的世交朋友,也许就会因为这些生计而逐渐变味,甚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既然他现在想要在玩票唱戏上高乐一下,也只能由他了。
“行了,紫英,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吧,别管我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做。”柳湘莲摆摆手,“如果你想要在你的武技功夫上有所提升,我倒是可以陪你好好练练,嗯,一年之内可以让你让有很大进境,但是再要提升,恐怕就需要长时间坚持苦练了,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如此,……”
冯紫英也的确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提升武技水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花费在这上边,有当下这种水准,如柳湘莲所说,一般三五个人是伤不了自己的,但真正遇上了专门的刺客和高手,自己就是再练三五年一样白搭。
只是冯紫英对柳湘莲居然无意进入军队和龙禁尉感到十分失望。
《红楼梦》书中的柳湘莲无所事事,最后居然出家或者沦为强梁,这让冯紫英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然今世会不会如此,谁也说不清楚,但对方显然是一个性格有些特立独行的,不愿意走别人为他设定好的路径,这也让冯紫英有些无奈。
一个世交好友,而且也觉得对方各方面都不错,居然宁肯去玩票唱戏,却不愿意寻找一个正经营生,只能说这个人更喜欢这个时代的非主流生活。
但你也不能说这种非主流生活就不好。
换了在前世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环境里,这种非主流生活没准儿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还活的滋润自在,那个年代的戏子伶人可真的是太有范儿了。
既然试图改变柳湘莲命运轨迹的想法失败,冯紫英也不会去勉强对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和命,有些人可以改变,有些人则不愿意改变。
冯紫英的中举庆贺宴最终还是摆设在了冯府里。
总计达到了六桌客人。
这年头酒楼请客一般是比较普通的宴请,或者随便对付一顿的居多,真正的大户人家,鲜有宴席设在酒楼的。
这个时候就能显现出冯府目前的规模略微小了一些,好在稍稍挤一挤,也算是勉强能够容纳下。
段氏无法拒绝王子腾的这个建议,实际上冯紫英最终也还是给母亲了一个接受的最终意见。
人家“一番好意”,你没有理由拒绝。
客人名单是王子腾帮忙草拟的,原来四王八公十二侯以及其他一大批跟随太祖打天下的武勋后代们,大多都包揽了进来。
当然经历了七八十年时间,仍然有许多早已经没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能够踏入冯府参加这样一个庆贺宴的,多少都还是有些身份的。
像柳湘莲这一类的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当然这是王子腾拟定名单中没有的,而冯紫英邀请柳湘莲那是另外一回事。
王子腾除了草拟名单外,也还帮忙联系了一些客人,当然最终请柬要由冯紫英亲自送上门,但是若是没有王子腾来打这个招呼,这些人未必会因为一个武勋子弟中举就要接受邀请,或者接受了也只会派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来出席。
“来,紫英,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客人。”当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时,王子腾俨然一副冯紫英世交长辈的架势,为冯紫英一一介绍客人。
“东平郡王穆檀穆王爷,王爷,许久不见了,这一位是咱们武勋子弟中最优秀的一个,冯自唐的嫡子,冯紫英,今科顺天秋闱举人!……”
这就是四王之首的东平郡王穆檀?贾府那副对联落款者穆莳的孙子穆檀?
略微显得有些瘦削的面颊看上去阴沉,颧骨高耸,气势倒是足了,但是却多了几分森然的气息,让人不太愿意接触。
“小侄见过王爷。”拱手大礼,冯紫英还是有些惊讶这一位居然会亲自出席。
究竟是王子腾的面子够大,还是其他原因?冯紫英不相信自己一个中举会引来对方如此看重,再说这四王现在有些日薄西山的架势,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么些年来,四王还是结交了不少军中重臣宿将的。
“免礼,果然是我武家英才,自唐有此子,也该心满意足了。”似笑非笑的咧了一下嘴,这位东平郡王上下打量了一下冯紫英,目光里有些复杂,似乎隐藏着什么,但冯紫英却说不出什么味道来。
东平郡王刚进去了,却是又一个大人物到了。
这一位连冯紫英都认识,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伯牛继宗,王子腾的继任者,他也亲自来了。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泾渭分明
对这一位,冯紫英还是要予以特别尊重的。
一方面人家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二品大员,而且是掌握着京师城中最雄厚的一支军队,虽然作为武将要调动没那么容易,但是他毕竟是这只武装力量上的最高领导人。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爹和八公中的镇国公牛家、齐国公陈家、修国公侯家较为熟悉,甚至像宁荣二公贾家都要略逊一些,也不过是这几年因为自己的缘故才熟悉起来。
“小侄见过牛世伯。”冯紫英又是大礼。
“唔,自唐生了个好儿子啊,读书是好事,不过也别学着那些个文官那种皮里阳秋口蜜腹剑的德行,咱们武勋后人,还是得有点儿武人的阳刚英武之气,……”
牛继宗这厮从来就不掩饰对文臣的不满和轻视,冯紫英也知道王子腾就任宣大总督之后,卸任兵部右侍郎,而兵部右侍郎由原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柴恪出任,并协理军营戎政。
柴恪可不是简单人物,性子素来忠勇刚硬,一上任便以开始履行职责,以兵部右侍郎职位开始介入京营的实务,弄得牛继宗极为不满。
但是以文驭武乃是大周国策定制,除非是需要军事行动时方才会由皇帝用过兵部授符并发令授权给京营节度使掌握战时调兵权,日常经营事务更主要还是由这位协理军营戎政的兵部右侍郎来负责,作为京营节度使的武将反而不能干预。
王子腾能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已经是破了惯例,那一段时间里可以说整个京师城就是他一言而决,所以这等特例也只能短暂过渡,否则皇帝就真的睡不着觉了。
牛继宗虽然才接手京营节度使才一年多时间,就已经和柴格闹得不可开交,几次因为军务问题闹到了皇上和太上皇那里,每一次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依旧如故,如今京营内的针锋相对也是越演越烈。
齐国公陈家和修国公侯家今日也都是家主亲到,像陈家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和侯家的世袭一等子侯孝康也都到了。
……
”紫英,这一位熟悉吧,平原侯蒋家蒋成寿,他爹是世袭二等男蒋大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也是一身白袍,若是没有柳湘莲对比在前,这一位还真的称得上是风度翩翩卓尔不凡,但是有了柳湘莲作对比,就显得有些粗糙了。
“小弟见过蒋世兄,蒋世伯在腾镶左卫担任指挥使,小弟上月曾经碰见过,……”冯紫英觉察到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虽然不是家主亲来,但是也基本上是派遣了嫡子前来,以示重视,这就更让他感觉到了纳闷儿了。
关键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职务,而且分量都不轻。
像这一位,平原侯蒋家的嫡子蒋成寿,其父蒋子宁就担任四卫军中腾镶左卫指挥使,而四卫军乃是独立于京营的一支武装力量,或者说就是宿卫力量,由御马监直接掌管,不属于兵部管辖。
之前那位定城侯谢家的谢鹏飞,他爹就是世袭二等男谢鲸,也是五军营游击将军,手中掌握有三千城守营兵力;还有那位景田侯裘家家主裘良,他就是五城兵马司中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也是手握大权。
那位襄阳侯戚家的家主戚建辉,世袭二等男,乃是勇士营指挥使,同样也是直属于御马监管辖,不归兵部。
这些属于十二侯或者十二侯之外的武勋贵族才是当下真正的掌握着京师军权的中坚人物,看得出来这帮人和王子腾关系莫逆,不知道这是不是王子腾敢于放手京营节度使的倚仗?
冯紫英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一切。
他相信王子腾造出这么大的势来,肯定是有其特别目的的,绝非只是为自己庆贺什么中举这么简单。
冯紫英还没有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一个举人固然可喜可贺,但还不至于让王子腾这等二品大员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从这些人来客也可以看出,这不是简单的敷衍了事,要么不来,来了的,起码也都是家中嫡长子这类算是能够代表家族的角色,无论今天这顿饭如何,起码人家是把态度表明拿足了的。
当然还有很多人没来,比如南安郡王萧君远和北静郡王水溶都没来,只是托人送了贺礼来,同样理国公柳家和缮国公石家、治国公马家、川宁侯岳家、寿山伯何家、景田侯井家等不少武勋之家也都只是托人送了一份礼来便罢。
当蓟镇总兵陈敬轩和龙禁尉千户张瑾和副千户赵文昭到来时,整个宾客席中引来了一阵冷场。
很显然这不是王子腾邀请来的客人,但是人家能来,就是给你面子,但是当看到冯紫英笑容可掬的迎上前去时,王子腾、穆檀以及牛继宗等人才都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居然是冯家大郎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陈敬轩是蓟镇总兵,也是宿将,但是他却和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不一样,他虽然武将世家出身,但是却是其先祖却是前明宿将,后来投效了大周之后获得了重用,与这等从一开始就与太祖打天下的从龙之臣截然不同。
但陈家自大周建立以来一直忠心耿耿,颇受朝廷重用,在山东民变之后,陈敬轩因为平乱有功,转任蓟镇总兵官,算是一个不小的升迁。
至于说张瑾和赵文昭就不用说了,这是龙禁尉的人,官职品轶虽低,但龙禁尉从来就不是以职位高低来看,而是以他的差使来看,便是一个把总百户,到了关键时候,都一样可以让你二品大员俯首帖耳。
不过龙禁尉从文武分途来说,也算是武职,所以这一次邀请也不算突兀。
陈敬轩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庆贺有如此大的规模,而且在看到来的这些宾客之后他也微微变色。
很显然他也意识到来的这帮客人的来历。
不过他倒也没有太在意。
冯家是武勋家族,但是他不是,他是看在了冯紫英面子才来的。
而且他也知晓冯紫英与现在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应甲关系密切,同时有去了现任吏部左侍郎齐永泰一度担任山长的青檀书院读书,被视为齐永泰的衣钵传人,与文官群体关系紧密,现在更是中了举人。
可以说此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不趁着现在把关系处好,盖等何时?
再说了,人家正式邀请自己,那也是对自己的一份看重和尊重,这是等都等不来的好机会,岂能不来?
在看到张瑾和赵文昭出现之后,陈敬轩心中就更笃定踏实了,他早就知道这位冯家大郎的政治敏锐性不差,看看,连张瑾和赵文昭都请到了,名义上这是山东民变打下来的交情,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未尝不是另外一层昭示。
王子腾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位冯家“贤侄”了,没有半个文臣,也没有他的同学,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图来的,但是却又插入了几个“外人”,嗯,同属武臣,但是却不是一路人。
如果请来了文臣,那无疑会让这顿庆贺宴变得局面尴尬,冯紫英并没有这么做,很好的照拂到了这些人的面子,但又有同属一个体系内的“外人”,这份心思连王子腾都不得不承认很是处心积虑。
……
“诸位,今日是自唐的大郎冯铿今科顺天秋闱中举的大喜日子,自唐远在榆林为国,我这个当伯父的也就义不容辞的担起这个担子了,咱们这里边绝大多数人都是当年跟随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后人,也有与大郎历经战危的朋友,……,今日在这里我们举杯祝贺……”
……
“真没想到冯家现在居然还有这等威势风光,我还以为冯家早已经没落失势了呢,没想到连王大人、牛大人都来了,嗯,那一位还是穆王爷呢,……”赵文昭觉得自己有些走眼了,此次本来没有邀请他,但他恰巧从山东回京公干,在邀请张瑾的时候得知他回来了,自然就不会漏过了。
“嗯,文昭,这里边有多少人是真心来祝贺这位冯举人中举的还不好说呢,王大人这般热心积极委实难得,呵呵,不容易啊。”
张瑾一边轻笑着,一边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些寻常难得遇到在一起的武勋们。
他现在回任龙禁尉的北镇抚司,而且也算得上是同知卢嵩的嫡系心腹,所以看问题自然也不一样了,自然也要比赵文昭这个长期在山东的下属知晓的东西多得多。
同时他也知道赵文昭和冯紫英是一直有联系的,甚至冯家在山东的一些营生产业也通过了赵文昭购联关系,赵文昭也没有隐瞒他。
对于武官们,龙禁尉是不太忌讳的,但是对于文官,龙禁尉还是更愿意保持一种较为良好的关系,或者说敬而远之,毕竟在龙禁尉中高级官员的晋升人面上依然要通过兵部武选清吏司。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分化
就在冯家这顿宴席盛大开始的时候,义忠亲王府中也是气氛凝重无比。
“王子腾此是何意?”张惇虎目中已经有了灼灼怒焰,“以冯唐的儿子中举为由,搞这样一个动作,意欲何为?”
楚琦和汪梓年都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眼下正是最敏感的时期,他们也有些搞不明白王子腾这是作什么妖,冯唐的确在张衡个武勋集团中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他的儿子顺天秋闱中举也的确值得庆贺,但是你这样规模的搞事情,就未免有些招人眼目了。
更为关键的是你根本就没有请示过就自作主张,这是什么意思?
连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边都没有得到消息,就在这么一天时间就把帖子送了出去,名义上是那个冯家大郎四处送帖子,但是实际上若是没有王子腾在背后施加影响,会有多少人参加?
就算是要去道贺,会有这样一个规格么?
“属下知道王公和神武将军关系不差,也许……”
“可祯,这话你信么?”冷冷地打断了汪梓年的话头,张惇不耐烦的道:“这不是祝贺不祝贺的问题,关键是为什么如此招摇?难道说还觉得老四那边不够警惕,还是觉得父皇那边冷落了他,来示威?”
楚琦和汪梓年心中都是一抖。
前面一个问题都是气话,但是后边这个问题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王子腾若是觉得他被发配出京,心中不满,用这样一个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倒不是不可能,可这样做就能让太上皇重视你了么?
就算是太上皇有心,但现在的格局,还能随便妄动么?
王子腾不是看不清楚形势的人,前面这一轮调整他自己也是亲自参与了的,怎么这才一年多就按捺不住了?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王爷连最心爱的定窑古瓷茶盏都摔了。
这一年多来王爷一直在太上皇那边做水磨工夫,世子也经常留在太上皇那边,其目的也不问可知。
皇上也不是觉察不到这些,但还是忍了下来。
现在大家都在熬,就看谁先忍不住。
但是从长久来看,王爷这边还是会一直处于劣势,哪怕太上皇现在龙体康健,可是毕竟年龄不饶人,而且每拖上一天,皇上那边就要稳固一分。
若不是去年通过士林盛会让世子扳回一些声势,只怕王爷这边局面还要恶劣一些。
楚琦凝神苦思。‘
他也有些搞不明白王子腾这是如何想的,这样一个庆贺宴,看起来没什么,好像就是替因为子侄庆贺,但是他亲自出面操办,而且如此大规模,几乎覆盖到了整个武勋群体,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展示他自己的领导力和影响力么?
证明自己虽然被外放了,但是依然在这个群体里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但你证明了自己又能怎么样?
所以楚琦也有些迷惑,猜不透王子腾的意图何在。
王子腾这一年多看起来似乎很平静,调任宣大总督之后看起来也很淡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里呆着,回京时间也不多,看样子也是的确在操心军务,但是一回来就弄出来这么大一个阵仗,搞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王爷,太上皇那边有反应么?”楚琦想了一想才问道。
“暂时还没有,但是父皇肯定知道了。”义忠亲王张惇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焦躁,他总觉得有一种局面失控的感觉。
武勋集团是父皇手中最重要的一张牌,可以说这张牌甚至能够决定未来皇位的归宿,父皇现在仍然牢牢掌握着这张牌,无论是自己还是老四都暂时还插不了手。
义忠亲王也知道如果按照惯例这张牌是迟早要交到老四手上去的,因为他占据着大义,但是父皇至今未交,甚至还有点儿想要继续抓牢的感觉,这才让张惇觉得是机会。
老四当然想要从父皇手里平安无缺得把这张牌这个群体接手过去,但是义忠亲王武勋群体并不太卖老四的账,而且老四也不敢做得太明,以免引发父皇的猜疑,这才是自己的机会。
在张惇看来,老四哪怕是现在占据着大义名分,但论实力并不比自己强多少,甚至他觉得好不如自己。
文臣们并不喜欢不喜诗文刻薄寡恩的老四,而且他继位之后推动的从父皇开始以来的经义转策论的科考改革也激起了士林中很大的反响。
永隆元年的秋闱大比就险些引发混乱,如果不是在几个省都增加了名额,弄不好就要引发一场波及全国的动乱。
想到这里张惇就有些惋惜,只可惜当时自己也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更主要的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机会。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老四果断的处置了下去,看看今科秋闱,三年时间就足以让很多人接受这个现实,再也折腾不起风浪来了。
但无论如何,老四在士林文臣那边的名声是臭了,文官们不喜欢他,而且他现在也不敢动父皇留下来的老人,只敢规规矩矩的萧规曹随,在义忠亲王看来就像是一个傀儡,远不及自己在士林文官里名声。
如果说自己再能赢得掌握着京师内外军权的武勋群体的支持,那么自己没有理由不扳回这一局。
前明朱棣一个藩王都能推翻他侄儿的大统,正统帝也能重新复位,自己没有理由不能卷土重来,只要父皇默许首肯,自己是孝仁皇后的嫡长子,是太子,没理由做不到。
但是今天王子腾的动作就给了他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让他有些觉得把握不住局面的感觉。
他原来觉得只要父皇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自己就能够一步一步的把这些武勋重臣们慢慢纳入麾下,看看牛继宗和陈道先,看看萧君远和水溶,看看柳芳和石光珠,一个个都和自己关系日渐密切。
至于像冯唐这种角色,张惇反而没有太在意,一个外放总兵,远在榆林有何意义?
但今天王子腾的动作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让他意识到这个武勋群体还想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对自己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张惇有些怀疑起父皇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儿,甚至王子腾就是像父皇禀报过,却没有人告知自己。
正在琢磨间,楚琦已经先说话了:“王爷,恐怕咱们需要改变一些策略了。”
“哦?楚先生请讲”张惇精神一振,自己这一位智囊历来看问题极准,能够拿出的应对策略也是极有水准。
“原来王爷一直希望通过太上皇潜移默化的来把有些东西交给您,我们也更多地的把心思放在了几位头面人物上,但现在看来,恐怕这些个头面人物怕是不那么听话,或者说他们是各有心思了,而其他人也未必愿意听他们的了。”
楚琦细细的梳理着他自己分析得出的结论,他意识到之前恐怕之前都有些一厢情愿的相信某些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没有一个主心骨了?”张惇却看到了另一面。
楚琦一愣,想了想,这个说法也没错,点了点头:“他们原来的主心骨自然是太上皇,但是属下感觉现在太上皇有些沉寂,或者没有太多心思去过问这些了,嗯,久而久之,如果没有一个其中牵头的,恐怕各家心气都会慢慢散去,逐渐的,恐怕就要各自寻找门路了,……”
“或许老四就是希望这样?”张惇虎目中多了几分寒意,下意识的开始搓手。
“属下也不好说,但这样下去,肯定会对王爷不利,一旦我们之前预测的情形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那也许就会是弥天大祸,所以属下觉得恐怕要改变策略。”楚琦一字一句的道。
“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张惇深吸了一口气。
“王爷,我们需要认真的评估一下那些个所谓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或许他们就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了,却还在那里妄自尊大,与其那样,不如直接接触那些……”楚琦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父皇那边……”张惇也有些顾虑,他现在对自己父皇的态度也越来越吃不透了。
“王爷,总要试试,太上皇那边,你可以让世子在那边先探听着,若是有不满意,我们再议,若无反应,那边要加快进度,属下总觉得越是这样下去,而我们又没有改变的话,局面恐怕会逐渐从有利于我们变成不利于我们,……”
楚琦的语气里也变得有些阴冷,“太上皇原来的态度或许是有利于我们的,但是到了现在,也许就该是适当改变一下的时候了。”
张惇一听楚琦的话,又有些踌躇起来,对自己父皇根深蒂固的畏惧,让他下意识的不想去。
楚琦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这一位王爷看似勇猛刚决,但是却在大事上优柔寡断,自己就不该上这艘船,但现在下船好像有些为时过晚了,“王爷,不妨先探一探太上皇的底,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烧灶?(补昨日更!)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客人们终于渐渐散去。
冯紫英累得够呛,但是心里边却一点儿都不爽。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上了王子腾的一个恶当,这厮绝对不是为了自己中举庆贺那么简单,而是有他自己的意图。
起码不是纯粹为了自己中举,但是名声却全部被自己一个人扛了。
他感觉王子腾搞这么大一出动作来,是有意为之,嗯,既像是一种试探,又像是拉拢,更像是一种宣示。
但试探什么,拉拢的目的,宣示什么,宣示给谁看,冯紫英还吃不准。
可这一番动作针对的无外乎就是几方面的人,太上皇,义忠亲王,以及皇上,嗯,甚至也包括这个群体内部那些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人,甚至也可能是包括这几方面的人都在内。
也幸亏自己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有所安排,否则就真的白白成了一个工具人了。
王子腾已经起了异心了,或者说有了一些野心。
这是冯紫英的判断,但是也只是起了异心,有了野心,但应该还处于一种萌芽状态,他想要抓住一些更多的东西。
京营节度使这几年他也不是白干的,的确拉拢住了一些人,嗯,准确的说今日来的只是武勋群体中的一部分,他这是在刻意释放一些信号。
当然他有这份野心异心并不是说他想要造反,而是要想在未来的博弈中拥有更大的资本,获得更多的好处。
真的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这个人并不是那种唐突鲁莽之辈,所以动作还是很稳健,起码你现在是看不出端倪来的,甚至给哪一方面都会带来一个感觉,嗯,就是他可能一直是准备投向我这一边的,但是因为各方面因素,我需要隐忍保持低调,但你可以相信我,我一直是向着你这边的。
不得不说,能把这一出玩到位,很不容易,更像是走钢丝,稍不注意也会两头不讨好,最终把自己玩进去。
一直到把所有客人送走完,最后只剩下了张瑾和赵文昭。
“紫英,好自为之,以我之见,你日后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朝廷大殿中必有你一席之地,完全没有必要去掺和这些。”
张瑾在临行之前,还是给了一句忠言。
张瑾这番话还是让冯紫英有些触动,没想到最靠谱的人居然是来自龙禁尉。
这不由得想起柳湘莲的话,往往你觉得最可靠的,其实都是对你最残忍的。
张瑾的忠告无疑是看出了一些什么来,也应该是由衷之言。
在他看来,冯紫英既然已经明确了要走文官之路,就没有必要和这些武勋贵族搅和太深,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和雄心,所以冯紫英只有心领了。
不过今日这一宴,倒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冯紫英看出了王子腾的一些端倪,同时也能更深刻认识到这个武勋群体当下在大周这个棋盘中的分量。
永隆帝不敢轻举妄动,太上皇有所仗恃并非无因,看看来的这一帮子武勋子弟就能知晓一二,遍布京师城中各方。
从京营三大营中的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再到作为宿卫的四卫营、勇士营,另外还有一支有皇室宗亲直领的旗手卫力量,以及负责日常治安的五城兵马司,无一不由这些家族以及他们的子弟们所渗透。
旗手卫这支力量是由前明的上二十二卫裁撤演变而来,执掌旗手卫的便是忠顺亲王张怿。
虽然这些年来,朝廷也在有意识的以边军武将武官调入这些诸部中,同时也在加大力度裁撤置换,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且也要顾及这些武勋们的感受,所以就目前来说,这些武勋家族仍然在京师城中的武装力量中占据着主导地位。
但冯紫英同样也看出了一点,实际上像所谓的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四王八公没落之势日趋明显,四王不必说,虽然有世袭罔替的郡王之位,但也是表面荣光,内里却难有多少作为。
八公最为明显,现在除了镇国公牛家和理国公柳家这两支算是在京营和四卫营中占有一席之地外,像其他六公基本上都不成气候,顶多是些子弟能进入,现在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倒是十二侯和那些不入流伯子男以及一些杂号将军,比如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却占据了京师城中各大武装力量的中坚位置,甚至也就还有像王子腾、冯唐这样的优秀人物就直接跳出了京师这个圈子,外放任官了。
原本在冯紫英看来,王子腾既然像自己父亲一样跳出了京师城这个圈子,就该好生在外避祸才对,没想到这厮居然又突然跳出来玩这一出,现在看来这厮应该还是有些更大的想法。
不能说对方这样的选择就错了。
王家和冯家还不一样,冯家本来就是武勋集团中的边缘化或者个别化角色,几十年前就已经脱离了京师这个圈子在外打拼了,虽然也还有武勋之后这个印记,但是只要坚决不参与,应该还是能躲开这一劫的。
但王家不一样。
王子腾当过京营节度使,而且时间不短,相当多的部属都还唯他马首是瞻,王家子弟也还和这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一下子撇清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恐怕王子腾自身也不愿意就这样轻飘飘的出局,富贵险中求,而且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难免就存着一些心思了。
王子腾既然如此大方的展示他的“力量”,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客气”。
老爹作为这整个武勋群体中唯一一个外放担任总兵官的角色,而且正值壮年,加上自己走上了科举文官之路,可以说冯家的兴旺发达指日可待,自然也就有人愿意来交好烧灶,哪怕现在冯家已经不算是冷灶了。
但是毕竟老爹还在外边,自己也还只是一个未选官的举人,还只是处于一个蓄势待发的阶段,对于很多人来说,现在投资烧灶一样是有利可图的。
当客人们全数散去之后,冯紫英回到母亲房中,却看到母亲和姨娘们正在清点着这些客人们送来的贺礼,并一一登记造册。
这些人情往来都是要记清的,日后人家有个三姑六婆生病做寿,都要走动还情的。
当然这一次冯紫英这个中举祝贺宴略微有些特殊,而且又王子腾在其中帮忙造势,肯定情形略有不同。
看见冯紫英进来,段氏脸上愁容稍微放下一些,“铿哥儿,今日这情形好像有些不太对,……”
“哦?怎么不对?”冯紫英心中一动。
“有些人虽然送礼略重,但是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毕竟这些人都是一直走动着的,但有些人,嗯,甚至有些人都没来,以前也没有什么交道来往,却送了很重的厚礼,所以娘和你姨娘们都有些吃不准了。”
小段氏也插上话:“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但是姐姐和我们都觉得恐怕还是要让你来斟酌定夺一下。”
一屁股坐下,小段氏已经把两份名册递了过来,“这一份是来了的客人,这一份是没来的客人,嗯,最后是没有邀请的客人但是送了礼来的。”
冯紫英先从来了的客人看起。
当先是东平郡王穆檀的送礼,一尊紫檀木文昌星君像,老物件,另外还有两百两黄金,这算是有些略重的礼物了,冯紫英忍不住皱了皱眉。
两百两黄金按照现在大周一比十二左右的兑换,相当于两千四百两白银,入股再加上一尊紫檀老物件,加起来少说也是五六千两的价值了。
“娘,姨娘,这东平郡王我们家照理说交情不多,为何送如此重礼?他们家办事时,我们可曾去过?”这第一个就如此隆重,让冯紫英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本来有一些思想准备,但是连东平郡王都如此重礼,这就不合理了,东平郡王和冯家是没什么瓜葛关系的。
很快就有丫鬟把一本老名册送了过来,谢姨娘便开始在其中寻找,然后找到:“元熙三十四年,东平郡王母亲去世,府里送去金佛一尊,加之在二千两银子上下。”
郡王嫡母去世,这是大事,甚至比自己这中举更重大,毕竟自己只是家主嫡子,而且没准儿下科还要春闱,还要娶妻,甚至生嫡子的时候,这些一连串事宜都要考虑进来。
以冯家和东平郡王的关系,其母去世,送上三千两银子已经算是相当尊重了,若是以冯紫英理解,只怕一千两银子上下的礼物才是合适的。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管理常理,东平郡王要来还礼,哪怕是承了王子腾的情,也不应当超过两千两的礼物,但是这不但超过了,而且大大超过了,光是这一个就让冯家的人坐卧不安了。
看见母亲和姨娘们望过来的目光,冯紫英心中也一样拿捏不准,看来还得要给父亲那边去信,了解一下东平郡王这边究竟和自家有何种关系,若是没有特殊关系,那便是有问题了。
乙字卷 一百五十三节 送礼有奥妙,收礼要清醒
目光继续向下,冯紫英看到了西宁郡王送上的礼物。
西宁郡王本人没到,但是世子来了,也是也三十多岁的男子,不过看样子酒色过度,送上的礼物是一对玉如意,按照宿姨娘的判断,应该在一千两银子上下。
苏姨娘家中便是从事玉器行当的,对这方面是很有鉴别能力的。
冯紫英认为这才应该是四王与冯家的正常关系体现,一千两银子左右的物事。
南安郡王和北静郡王都没来,送来的物事比如画和书法,外带一些金银物事,总计价值都在八百两银子左右,和西宁郡王那边相差不大,这让冯紫英对东平郡王这边的这份厚礼越发怀疑了。
相比之下,八公镇国公牛继宗送来的是直接黄金五百两,齐国公陈家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玉佩,但是这玉佩品质就要比西宁郡王那对玉如意强多了,按照苏姨娘的估价,起码在五千两银子以上。
修国公侯家送来的是个一幅古画,应该是前宋徽宗赵佶的一幅画《柳鸦芦雁图》,府里边的人都无从判断价值,因为这古画一道,的确水太深,但是冯紫英相信以修国公送来的礼物不至于是赝品,加之恐怕也不会低于五千两白银才对。
荣宁二府也有人来,荣府来的是贾赦,宁府则是贾珍。
荣国府送来的是一根金丝缠玉带,据说是前明名家所作,价值多少也是无从得知,但是应该在两千两上下,而宁国府那边送上了两张完整虎皮,估计也应该值一千多两银子。
以冯紫英对当下荣宁二府的了解,这恐怕也算得上是荣宁二府比较重的礼了。
荣宁二府的底蕴与其他六公已经明显拉开了差距。
镇国公牛家不用说,便是齐国公陈家和修国公侯家,陈瑞文没有任职,也只是一个虚衔的威镇将军,但是其嫡子却挂着龙禁尉的指挥使,另外一个嫡次子则在选锋营中供职。
选锋营同样隶属于御马监,其实就是从四卫营和勇士营中抽调出一部分机动精锐力量组建而成。
修国公侯家侯孝康同样只有一个世袭一等子的虚衔,但其嫡子则娶了长公主建阳公主之女,也就是卫若兰长姐,同时在宗人府经历司担任主事,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安排了。
这基本上算是一个对整个武勋群体家族实力的检阅了,冯紫英默默的揣摩着,除非有特别用意,如果按照正常的人情来往走动,基本上就能看得出来一个大概。
像和冯家关系略为密切的十二侯以下的世交,大概礼物都在五百到八百之间,关系平淡甚至没有来的,礼物价值在二百到四百两之间。
但也有一些关系十分密切的,比如锦乡侯韩家,直接送来四对金锞子,重达一百五十两,价值一千八百两银子。
卫家同样也送来了一对玉如意,但是起材质也比西宁郡王送来的好得多,起码价值两千两。
“这是弘武将军陈道先送来的蓝田玉璧?”冯紫英看着这对玉璧,有些吃不准了,这就有些过了,按照他的判断肯定价值不菲。
“铿哥儿,这是最贵重的礼物,按照你苏姨娘的估计,价值当在万两左右。”段氏也是知晓陈道先的,“冯家和他们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八年前陈家老夫人祝寿,我们也只送了一个玉佛,价值不到一千两。”
冯紫英也颇感疑惑和棘手。
陈也俊和自己还算熟识,但是关系却不及韩奇和卫若兰,陈家与冯家关系也不及冯家与卫家、韩家关系,但是这一位弘武将军不但亲自到来,而且还送了这样一对玉璧,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不太寻常的么?”冯紫英想不明白,而且他可以肯定,父亲肯定也不明白这弘武将军陈道先的这番做派是何用意。
“还有这几份。”小段氏专门为冯紫英指出了名册中的几个。
冯紫英粗略一看,都在两千两左右价值的礼物,大概有五六人,而且除了两人之外,其他都是没有来,也没有邀请。
这种可以说毫无交往,或者说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的,送上已经超过了关系相当密切的世交关系的厚礼,必定是有所图的了。
冯紫英没有再看下去了。
这种送礼,在他看来无外乎两种,一是烧冷灶的,嗯,哪怕已经不算冷灶了,看好冯家或者老爹和自己的前途的,提前来占个位,卖个好。
这一点冯紫英不会拒绝。
因为他未来也需要这一样一个群体,提前布局打下一些交情没坏处,而且本身老爹也属于这个群体,天然就有亲近感,人家觉得你有前途来抱粗腿,很正常,可以理解和接受。
还有一种那就是有所图谋的了,这个图谋是指某一特定情形下的,而非冯家了。
这是最难判断的,甚至你都无法去问,像东平郡王和陈道先这种,你能说人家那里不妥么?
但毫无疑问,这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凭什么几千上万两银子送给你,除非你有他们确定了的可兹利用之处,而且是大用,而非那种先来烧灶买位置那种。
一时间搞不明白的问题,冯紫英就不去操心了,这等庆贺送礼,便是都察院都不会过问,除非你的行径明显触及到了一些具体问题。
一句话,这年头,收礼从来都不会出问题,关键在于你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出问题,出了问题,那就是一起拉清单了。
“娘,姨娘,这个清单造册保管好就是了,我会写信给爹说明。”冯紫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想了想,“也不必大惊小怪,儿子也算是中了举人了,以后如果中了进士,恐怕还要面临更多类似的情形,谁让儿子现在万众瞩目呢?”
“但铿哥儿,这些……”段氏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事儿,人家来道贺,我们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再说了,真要什么问题,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子知道怎么处理。”冯紫英很潇洒的摆摆手,“正好,娘前几日里不是说要花把周围的宅子给买下来么?这不正好?”
一说到这事儿上,段氏立即就不淡定了。
“铿哥儿,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摆六桌客人就已经有些摆不下来了,而且来人来客,我们府里的丫鬟小子们都已经跟不上了,你也渐渐大了,那偏院也太小了一些,还得要重新安排一下,原来因为主要是为你爹起复的事情奔走,所以不敢考虑这些,现在必须要考虑起来了。”
“母亲的意思是要把东边那两家宅子买下来?”冯紫英知道这也是母亲策划已久的事情了。
从大同一回来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东边两家宅子亦是太过破旧,紧邻神武将军府难免有碍观瞻,但人家那是两兄弟的老宅,虽然破落了,你却不能强迫人家重新整修吧?
当时母亲就存着心要买下来,但是人家要价太高,两家人大概也是揣摩着这神武将军从大同当了一二十年总兵回来,肯定捞了不少,自然就要狮子大开口,加上父亲回京之后一直不愿意在京师长久呆着,想要谋起复,所以搁了下来。
现在父亲已经去了榆林镇,那边看着男主人走了,也觉得恐怕这桩生意怕是捞不着了,所以价格上一下子放下来许多,前段时间甚至主动托人来找冯家问有无意向买下了。
“嗯,铿哥儿,你两个妹妹年龄也会渐渐大了,也不能一直跟着你姨娘身边,所以娘也在想,索性你爹也不愿意我们去榆林,那么就得要考虑在这京里长久住下去,东边那两家宅子破烂是破烂了一些,但胜在宽大,还有一处池塘,如果能够把后边那个旮旯院子一并买下来,咱们冯家也可以把这里当作祖宅了,……”
冯紫英忍不住为之咋舌,这母亲咋地就一下子变得这般大方起来了?
东边隔壁两家倒也罢了,这后边大杂院子那是十几二十家呢,这年头要让这些人搬走买下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冯府的确狭窄了一些,和荣府宁府这些带着花园后院的大府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人家是几十年的国公积淀,你这刚从大同回来的土包子,一个杂号将军,能比么?
“母亲,这后边旮旯杂院可不好买下来,且不说人家太多,也麻烦,弄不好还要落个强买强卖的名声,……”冯紫英皱起眉头。
“铿哥儿你怕是不知道吧?七月大雨内涝,这城里城外倒了不少房子,咱们这背后的大旮旯院子泡了好几日之后,一夜里便倒了二三十间,打伤了四五个,所幸没有死人,现在这院子大半都是破烂不堪,根本无法住人,而这些人家也根本无力重修,就这么撂在那里,也是他们有人打听到我们有意要买东边这两家,所以才找上门来,希望我们行行好把这后边大旮旯院子买下来,……”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羡慕嫉妒恨
小段氏的话让冯紫英都有些懵了,还有这等事情?但转念一想,这还真的有可能。
这年头京师城里住着的穷人太多了,这等一片几十家,全都是几十上百年的土坯房,一旦浸水太久,再反复几次大雨,就真的没救了。
而且京师城里要重修房屋对于这等人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真要修的起房子的也不会住在这等地方,唯一办法便是采取所谓的置换,把位置好的置换一个城厢城外的,然后用腾挪出来的银钱去修房子或者买房子。
这也基本成了京城中各家豪门望族扩建新建府邸的老套路,不然在内城里边,尤其是大小时雍坊、南熏坊、咸宜坊、金城坊这些最为紧俏的地段,早就没有空地了,你怎么扩建新建府邸?
而真正有这些地段府邸的,人家也都是有权有势的,谁会卖给你?除非是属于朝廷的,皇上赐给你,但这种情形少得可怜。
唯一的办法就是遇到这种内涝或者火灾、地龙翻身这一类的情形,穷人们房子淹了、烧了、垮塌了,没办法居住下去了,为了生计只能让出好地段的土地,然后搬迁到外城乃至城厢地段去,这样置换还能的一笔银子用来建房和其他生计。
这京师城中要说对这些穷人房子宅邸巧取豪夺的不是没有,但是说实话不多。
因为就在这都察院眼皮子地下,那些个御史们本身就愁着找不到咬的人,你要送上门去,那他们求之不得,那代价太大,所以反倒是像现在这种方式是最常见也是最受大户人家欢迎的。
冯紫英不是圣母,他自问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帮助所有因为洪涝淹没垮塌了房屋的穷人,在这个时代你要去这么做,恐怕首先就会面临这种质疑、攻讦,沽名钓誉算是轻的,心怀叵测,邀买人心,甚至可能更大的帽子都能给你扣上来,所以他从未想过。
一切都得按照这个时代正常的节奏走,这才是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正确方式,他能做的就是推动这个时代尽快前进。
“母亲,这等事情,还是您自个儿琢磨了,我就不好插话了,但儿子提醒一句,买旁边两家宅邸没啥,但后边杂院得掂量着点儿,坊铺都得要打点到,最后和西城兵马司这边也都要招呼到,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这京师城里不比大同,多一份心没错。”
冯紫英的话让段氏很高兴,能考虑到这一层,说明儿子真长大了,她当然也考虑过这些事儿,涉及到几十户人,这宅邸地契还有没有,在不在,有没有变更,都得要弄明白才行。
“铿哥儿,要说咱们家现在小了点儿,但把东面两家盘下来拆掉一些重建一些也就差不多了,但你爹来了信,说想要让你大伯娘也回京师城,所以才要多建一处,……”
大伯娘?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还有点儿印象,“是大伯那位方姨娘?”
“嗯。”段氏也叹了一口气。
冯紫英明白了,大伯嫡妻无出,而且早逝,几位姨娘中只有这位方姨娘生有一子,原本大伯如果还在,也许要扶正的,没想到大伯却战死呼伦塞不说,这个儿子也夭折了。
冯家也同意这位方姨娘改嫁,甚至还愿意陪嫁一笔厚重的嫁妆,但是这位方姨娘却是整日吃素念佛,不愿意再嫁了,其他几位姨娘倒是改嫁了,这样自然冯家也没话说,就这么搁了下来。
现在大同那边估计冯家暂时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这位大伯娘还在那边,照应也不方便,所以父亲才要考虑让其搬回京师城来,免得有人说闲话说冯家不管这个未亡人。
“母亲,这是应该的,既然大伯娘还在,那么咱们冯家理所应当的要承担起她以后的生活。”冯紫英慨然道。
段氏迟疑了一下,在小段氏的目光示意下才又忍住了嘴,没再说什么。
*******
贾赦回到府里时已经是未正了。
他心情很不好。
看到接踵而来的客人,一个个奉上大礼,贾赦心里是充满了艳羡嫉妒的。
其他他不知道,但是光凭这一遭,冯家能捞不少。
自己代表荣国府去送的一条金丝缠白玉带,老物件,应该是祖父留下来的了,价值多少,不好说。
这也是老太君亲自选的贺礼。
大概是感谢冯家大郎这一年多来对宝玉的照拂吧。
可是再照拂那宝玉能读出书来么?
看自己二弟棍棒之下都没有效果,冯家大郎再怎么成天耳提面命估计也是白搭,那宝玉根本就不是一个读书种子。
这条金丝缠白玉带如果遇上长眼喜欢的,或许能值当一千五百两银子,但若是拿到当铺里去抵当,估计也就是五六百两银子了。
贾赦倒不是可惜这条金丝缠白玉带,反正是老太太拿出来的,和他也没关系,问题是他看到了那牛继宗送的物事。
那厮丝毫没有掩饰,就是那么显摆,十个大金锞子,每个都足有五十两重,这就相当于六千两银子啊!
同为国公,当家都是平起平坐的,这牛家怎么就这么有钱?
贾赦愤愤不平的想着,但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京营节度使,下边管着十多万兵将,拔根汗毛都能比荣国府粗,这能比么?
还有那锦乡侯韩家,居然也送的是金子,估摸着也差不离能值两千两银子。
贾赦还看到了另一个应该是在景田侯家的子弟,送的是一副倪瓒的山水画,以贾赦的见识,应该是真品,不低于三千两银子。
这么粗略一算,冯家就凭这一遭就能收到十万两银子。
这简直让贾赦抓心挠肺的难受。
中了一个举人而已,就这么多人捧场?冯家什么时候人气变得这么旺了?究竟是冲着冯唐的榆林总兵去的,还是看好冯家大郎未来走文官仕途之路?
自己做六十大寿时,能有这么大阵仗么?贾赦觉得恐怕不可能。
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觉得憋屈,什么时候像冯家这种在武勋里连十二侯都排不进的货色,现在居然也这般风光了?
自己原来还觉得把二丫头许给冯家大郎,冯家怕是要喜滋滋的捧着才对,现在看来只怕是倒转来人家都未必肯干了。
贾赦几乎是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到府里的。
看见自己老爷脸色阴沉的回到屋里,邢氏心里就打了一个突,赶紧陪着笑脸道:“老爷回来了,那冯家这顿酒可吃的顺心?”
“哼,吃得心堵。”贾赦没好气的道:“把琏儿叫来,我要和他说话。”
见贾赦脸色不善,邢氏不敢再多问,赶紧让人去找那贾琏。
贾琏进屋时就看到了满脸阴霾的贾赦和一脸惴惴不安的邢氏,也不知道自己这位老爹哪根筋有不对了,今日不是去吃铿哥儿的庆贺酒去了么?为何却变得这般满脸不悦?
莫不是铿哥儿怠慢了他?
想来也不至于才对,好歹老爹也是代表荣国府去道贺的,何至于此?
“老爷召唤儿子,可是有事吩咐?”
“你妹妹的事情进行得如何?”贾赦脸色阴沉,瞪着贾琏。
贾琏心中也打了一个突,这个事儿他根本就没法和冯紫英提,提了也是自取其辱,自家妹妹生得再漂亮,体格再适合生养,那冯家现在怎么可能娶自己这个庶出妹妹?但这话却又不敢和老爹说。
贾琏只能含含糊糊的道:“父亲,此事怕是不合适,儿子也问过铿哥儿,他说他要等到春闱之后再来考虑此事,所以儿子也不好再提。”
“春闱?还等到春闱?看看今日秋闱中举他冯家的威势,要等到春闱他中了进士,你妹妹只怕就只有给他做妾的份儿了!”话一出口,贾赦才觉得有些不合适,但是也懒得改口。
“今日你们是没见着那阵仗,我还以为我们家送一条金丝缠玉带怕是够风光了,但是这一拿出手才觉得寒碜,那牛继宗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金子,五百两啊!前两年老太太祝大寿,他牛家送的多少?我记得很清楚,不过就是一个只值三千两的金菩萨,可冯家一个小辈考中举人,他就敢送五百两金子?!唵,这是何用意?”
贾琏和邢氏都是大吃一惊,牛继宗居然送五百两金子?这可是相当于六千两银子,比老太太大寿的贺礼居然高一倍,这未免太过分了。
“老爷,不能吧?”邢氏也忍不住艳羡起来,“这冯家现在这么风光了?那二丫头的事情……”
“老爷,牛家为何送冯家如此大礼?”贾琏也大为不解。
“哼,岂止是牛家,那锦乡侯韩家,也送了接近两千两的金锞子,老爷我瞄一眼便知道,那几个金锞子起码是四五十两一个的!”贾赦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还有景田侯家,送了冯家一副倪瓒的山水画,我记得前年我慢了一步被景田侯家买走,花了二千五百两银子,可没想到他们既然居然送给了冯家大郎!光是今天这一回,冯家起码捞了十万两,若是我们家能出个读书人考中举人,未尝不能赚这一波!”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一石激起千层浪(第四更求票!)
贾琏不以为然。
哪有老爹想的那么简单?
真以为中一个举人,办一个庆贺宴就能捞那么多银子?
那也得分人!
以贾琏的看法,如果冯家这一次真的藉此机会捞了十万两银子,那这个举人身份顶多值一万两,冯唐的总兵官身份及其勋贵背景能值三万两,剩下六万两估计都是冲着冯紫英本人而来。
当然这其中也有王子腾的面子在里边。
为什么冲着冯紫英本人而来?
除了这个举人身份外,更多还是因为冯紫英这个举人背后有齐永泰这个吏部左侍郎,有乔应甲这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当然,没有这个举人身份,冯紫英就算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层关系,那也没那么吃香,但是有了这个举人身份,那就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到吏部历事候选了,随时可以除官了,那就不一样!
如果他明年春闱敢考上一个进士,那他的分量就更不一般,有一个吏部左侍郎的业师,难道他还愁没官做?
有一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恩主,难道他还怕做事得罪人?还怕谁敢弹劾他?
更关键的是齐永泰和乔应甲都还正值壮年,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哪怕是担任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甚至入阁拜相可能性都很大啊。
有这两样两个靠山,冯家大郎的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这种情形下,谁不愿意来先行把这层关系先铺垫起来?
几千两银子如果能够买到一个未来一样有可能出入六部担任要职的年轻文臣的交情,难道说还不值得么?
和冯紫英接触了那么久,贾琏越来越重视这份和冯紫英之间的交情了,在他看来,这恐怕是自己活到二十多岁最重要一份人缘了。
接触中他也越发感觉到冯紫英的深沉老练,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自己虽然比他大好几岁,但是和对方比起来,在各方面都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一点他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贾琏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一块什么样的料子,能干多大的事儿,他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行就行,不行就直接和冯紫英提出来,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人家都是中举要考进士日后要入朝为官的人,自己凭什么和人家比?
“父亲,恐怕不那么简单。”贾琏委婉的表示不同意见,“您觉得假如宝玉考上了举人,牛家会送六千两银子?那景田侯会送价值两三千两银子的画?不可能吧?”
贾赦回过味来,狐疑的盯着贾琏,“也是,那你说为啥这帮人都愿意给冯家大郎送银子?”
邢氏也是附和着道:“是啊,这可是几千两银子,换了宝玉中举人,只怕一半都未必有吧?”
“老爷,那是因为冯家大郎背后有青檀书院啊,这顺天府秋闱一次性就靠起了十多个举人,春闱少说也得有七八个进士,这些都是冯家大郎的同年啊,而现在吏部左侍郎就是他们原来的业师,您说这是为啥?人家只要考中进士,铁定就能有一个好去处啊,在江南随便谋个知县,几年下来不捞个三五万银子?没准儿还能升个官,当一任知府,还不又能捞个十万八万?”
贾琏说得口水爆蘸:“就算是他自己不捞钱,可人家这么多同年,就算是亲戚朋友想要做点儿营生,随便打个招呼,哪儿不给个面子送个人情?”
这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听得贾赦更是眼泛金光,仿佛看到了那捞钱的一幕幕,只可惜……
“琏儿,你说那冯家大郎真的不能娶你妹妹?你妹妹可是一个能生养的体格,这一点几个婆子都是说了,……”邢氏也是听得按捺不住,反正也不是自己亲生女儿,那就顾不得许多了,“若是不能当正妻,去当个媵如何?”
贾赦和贾琏脸色都是一沉,这如何能行?那也太丢贾家的脸了。
贾琏连连摇头,这点儿颜面他还是要的,再说看好冯家大郎,但若是要自家妹妹去给铿哥儿当媵,那也是不行的,再说,这贾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贾赦也是满脸不悦,狠狠的扫了邢氏一眼,吓得邢氏不敢再吱声。
“父亲,母亲,这二妹妹要想嫁给冯家大郎怕是难度很大,若是春闱冯家大郎真的考中进士,那便更不可能了。”贾琏索性就直接挑明了。
这事儿老是抱着一丝希望,弄得他也难受,面对冯紫英,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被拒绝了颜面无光,还有些弄得大家尴尬。
“哼,恐怕咱们这荣国府里也不止你二妹妹打这个主意,还有人也一样存着这份心思呢。”邢氏又忍不住了。
见父亲脸色不变,贾琏心中也一惊,“父亲母亲也知道了?”
“哼,探丫头难道就比你二妹妹强?”贾赦也是满脸阴云,显然也是对二房那边不满到了极点,“你二妹妹都不能成,难道探丫头就能成?看看姓赵的贱婢那娼妇德行,简直就是在丢贾家的脸!笑话!”
这一番话说得太过于露骨,连贾琏都听得格外刺耳,这老爹现在是越发对二房那边不满了,今儿个估计去了冯家大郎的庆贺宴,受了刺激,就更是口不择言了。
见贾琏不答话,贾赦也知道自己话在小辈面前有些过了,轻哼了一声不再作声,而邢氏瞅了一眼丈夫的眼色,这才清了清嗓子道:“琏儿,去年你不是去外边谋了一番营生么?为何今年却没有动静了?”
贾琏这才知道这后边才藏着这一出。
自己府上这老爷太太真的是随时盯着钱,去年自己去干了修陵的营生,挣了些银子,可都是被凤姐儿给管住了,但老爷太太这边是不依不饶,最后不得已还是拿出来三千多两银子给他们,才算是安稳下来,否则一年都别想好过。
眼见得今年铿哥儿那边忙着秋闱和春闱大比,也专门和自己说了,待到明年春闱之后再来计议,今年就暂时缓一缓。
贾琏也是一个知情达理的人,当然清楚这秋闱春闱对铿哥儿的重要性,所以也就再没提起过,没想到这会子自己父亲母亲却又忍不住了。
“老爷,太太,去年也是赶上了修陵这桩营生,所以朋友才让我去帮忙,这也是铿哥儿从中牵线搭桥,今年你们也知道铿哥儿忙不过来,他也和我说了,春闱之后估计就能有些营生可以做,……”
“哦,去年也是冯家大郎替你牵的线?”贾赦没想到自己儿子和冯家大郎关系这般密切。
去年从儿子媳妇身上榨到了三千多两银子,让他喜出望外,但今年贾琏却没有出门,眼见得大半年都过去了,今年想弄点儿外快也捞不到,所以贾赦才有些坐不住了。
“嗯,只是儿子也没有本钱,所以也只能去帮帮忙。”贾琏假作遗憾。
贾赦和邢氏交换了一下眼色,沉吟了一下道:“若是再有这般营生,不妨先和我说,我这里还有些压箱底儿的,再不济你也可以向那冯家借贷些,你们关系这般密切,想必冯家大郎也不会计较这些。”
贾琏苦笑,怎么自己老爹和凤姐儿都是打的一般心思?
冯家的中举庆贺宴带来的影响力恐怕最受影响的就是荣宁二府,尤其是荣国府。
这边贾赦在屋里对着贾琏喋喋不休,那边贾珍回宁国府之后也是忍不住在屋里感慨万千。
秦可卿得到这些消息时,都是从瑞珠宝珠两个丫鬟那里辗转几遍得知的,尤其是在听到东平郡王和西宁郡王世子以及镇国公、齐国公和修国公都是当家家主亲自到场庆贺,秦可卿就越发觉得恐怕知道自己身世隐秘的钥匙就是这位冯家大郎了。
一个连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贵子弟考中举人固然很值得庆贺,但这值得像王子腾这样的二品大员亲自出面替他张罗么?值得东平郡王和镇国公这些武家勋贵中的顶尖角色亲自到场道贺么?
这显然不合情理。
这个冯紫英肯定是有特殊背景的,而绝不是靠他那个在外埠当总兵官的老爹,传言不是说他不但深获朝廷文官的看重,连皇上都有所耳闻,而那一日他看自己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同,这对于秦可卿印象太深了。
为什么这个冯家大郎会知晓自己的身世,或者说纵然不清楚,肯定也多少知晓一些隐秘,这很让人不可思议,但这不重要,秦可卿现在最渴望获知的是自己真实身世。
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够了,而贾珍贾蓉父子那种说不出的目光和态度也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恶心难受,而这种感觉还越来越浓。
所以她急切的想要寻找一个机会去单独见一见那位冯家大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问个明白,否则她死不瞑目。
“奶奶要想见那位冯大爷?”看见自家奶奶脸上露出的坚决表情,瑞珠迟疑的道:“可是他和老爷和大爷关系虽然也熟,但却不怎么来咱们府里啊。”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原来是她!(第一更求票!)
冯紫英的确很少来宁国府这边儿,但是去荣国府那边的时候却很多,这个情况秦可卿也是从关系甚笃的王熙凤那里知晓的。
冯家大郎和贾琏关系密切,与宝玉来往也多,甚至连那边二老爷都很看重,所以经常出入荣国府。
就算是冯家大郎来了这边,那贾珍和贾蓉也是肯定要陪着,自己要想和冯家大郎单独说话几乎没有可能,倒是在荣国府那边,冯家大郎出入就要随便许多,经常是一个丫鬟或者小厮带着就能进出,那倒是容易找到机会。
“瑞珠,我听说这位冯家大爷现在中了举人,宝二叔这般读书,只怕西府那边政老爷是心里更着急了,前两日宝二叔不是挨了打么?估摸着政老爷怕是要请那位冯家大爷过府,好好教导一下宝二叔吧,你去帮我听着看着,看看有没有消息。”
秦可卿思前想后,还是得落到荣国府那边,宁国府这边太不方便,好在她也经常过去找王熙凤说话,所以那边也算熟悉,倒也不虞被人觉察出什么来。
“奶奶为什么就觉得这位冯家大爷知道些什么呢?”瑞珠实在忍不住自己好奇,“这位冯大爷不过十四岁,他怎么可能知道奶奶这些隐秘事?”
“瑞珠,我也说不好,但是一看到他望向我的目光,我就知道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因为那种目光和其他男人看我的目光完全不同,嗯,有点儿怜悯和不忍,还有一些同情,你想想,他一个外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凭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难道我很可怜么?那他又从哪里看出我可怜?”
秦可卿这种自我揣摩的心思倒是很慎密,而且也不无道理。
“婢子始终觉得这位冯大爷不太可能,他的年龄不符合,嗯,甚至比奶奶都还小两岁,怎么可能……”瑞珠坚持自己的看法。
“这个情况就只有我找到他才能知道答案了。”秦可卿摇摇头。
“可如果他不肯说呢?”瑞珠提出另外一种可能。
“那也没关系,这说明有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情况,那我迟早能挖掘出这一切。”秦可卿态度很坚决。
“奶奶,其实您不必这样着急,婢子觉得这事儿迟早都要知道,既然他们都能没有多少掩饰的把婢子和宝珠送进宁国府,嗯,甚至也不怕您知道,那说明他们其实也并不担心您知道,或许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吧?”
这三年来,瑞珠和宝珠已经成为秦可卿最亲密也不可或缺的丫鬟了,三人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同病相怜的同伴,因为隐藏着的秘密更需要共同来承担才能让大家更轻松一些,但这也让她们相互之间更抱团。
秦可卿知道瑞珠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这种煎熬实在太难受了,每日见到贾珍贾蓉那假惺惺的面孔,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甚至与日俱增。
她甚至可以肯定,贾珍贾蓉两父子,乃至于贾珍的父亲贾敬是从自己身世里得到了足够的利益,否则他们不会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们甚至不愿意去了解背后真实的东西,所以这才让秦可卿觉得格外的心凉和鄙薄。
这宁国府里两父子甚至还要加上那个躲在玄真观修道的贾敬,都是一帮龌龊小人,可以为了利益出卖任何东西。
“不,瑞珠,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秦可卿此时却显得格外坚决,“如你所说,如果他们都不惧怕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一个冯家大郎知晓一些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我决定了,有机会我就要直接问一问这位端的是不同凡俗的冯家大郎!”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贾赦和秦可卿只是其中之一。
“这是谁送来的?”冯紫英目光盯着眼前的这一具墨,宛如蛇皮,色泽不凡,这是一具很少见的寥天一。
另外还有十支湖笔,一卷宣纸,以及一具鳝鱼黄的澄泥砚。
“爷,这里有帖子。”宝祥送上帖子。
冯紫英看了看,“南直隶吴江沈”几个字,字体娟秀,笔润婉转,心中却是一震,原来是她!
某些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一下子就鲜活起来,让冯紫英一时间有些失神。
看见冯紫英拿着这几样看起来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呆呆的出神,宝祥也不敢打扰,只好悄悄的躲了出去。
冯紫英的确走神了。
那大护国寺的一幕似乎又像是被撩起了面纱的俏靥一般陡然清晰起来,原来那张宜嗔宜喜沉静自若的面庞早已经烙在了自己脑海中。
要说是什么一见钟情无疑有些夸张了,但是毫无疑问那个女孩子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而生动。
沈家。
和冯家也能算得上是乡人了。
沈珫去了东昌府担任知府也有两年了,冯家在临清那边也曾经几度拜访他,嗯,当然是段喜贵代表冯家去的,薛家在那边也发展很顺利,整个山东那边的情形都相当可喜。
没有多余的话语,就是简约清爽的两句祝贺之语,这反而让冯紫英心中很舒服。
这几日里听闻各类夸赞阿谀太多,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反倒是这种淡淡两句普通祝贺更能彰显执笔者的不落俗套。
去年沈家也曾经送来一些苏绣绣品和碧螺春茶叶,冯家也回赠了山东和关外的一些特产,如参茸和乌枣。
但是那个时候冯紫英还在书院读书,并不知晓,而等到春假回来时,却已经是过了许久了。
这一次却是自己中举人家送来贺礼了。
比起那等金银玉翠之物,冯紫英似乎更喜欢这种更具雅意的物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附庸风雅,还是自己是对赠礼的人更有好感?
或许自己该抽个时间去回拜一下才对,冯紫英琢磨着。
但回拜又能如何呢?不可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子,但起码也能表示沈家的心意自己已经收到了,对了还有那个沈自征,嗯,也不知道这一次中举没有?
那一日揭榜太过于繁闹,冯紫英只顾着看自己的,对别家书院的情况也懒得多了解,只知道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均顺利过了秋闱,但沈自征自己居然没有在意,想到这里冯紫英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忽略了。
同一时间。
“阿姐,家里那枚澄泥砚怎么不见了?”沈自征在屋里翻箱倒柜,颇为纳闷儿。
那具澄泥砚是父亲专门托人送回来的,他记得很清楚是放在书房书架一角,怎么却不见了。
“哦,送人了。”沈宜修不动声色的收起毛笔,目光微微摇动,投向窗外。
“送人了?父亲专门托人买回来的,我还说准备作为送给文弱兄的礼物呢。”沈自征有些沮丧,然后突然狐疑的看着自己姐姐:“阿姐,你说送人了?送给谁了?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是代表我们沈家送的。”沈宜修的脸上掠过一抹羞红,但因为角度原因,沈自征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姐姐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
“哦,是爹安排的?”沈自征没话说的,既然是代表沈家送的,那肯定是父亲的安排了。
“嗯,算是吧,爹只说该道贺的要道贺,我就自己做主了。”沈宜修抹了一把垂落的发丝,然后收笔放下,镇定了一下心绪,准备起身离开。
“送的谁啊?是祝寿还是……”这砚台肯定是士林文人之间了,沈自征也很好奇,父亲在京中朋友不算多,算一算就那几位。
“不是。”沈宜修犹豫了一下,耳际泛起一抹红潮,她不愿意撒谎,更不愿意在自己弟弟面前撒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故作镇静的道:“送给这一次和你一起参加顺天秋闱的学子了,不过他中举了。”
“谁?”沈自征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是书院里的?自己怎么不知道父亲还对自己书院除了杨文弱和侯氏兄弟之外的其他人也如此看重?
“青檀书院的冯铿。”沈宜修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自然一些,解释着:“父亲说冯家在山东,嗯,在东昌府那边也算是名门望族,也经常去拜会他,所以也来信说此番冯家大郎秋闱,若是中举,也当祝贺。”
“冯紫英?”沈自征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护国寺那一次之后他也算是和冯紫英认识了,后来那次士林盛会,他也代表崇正书院一直参与筹办,算是一番锻炼,但毕竟各属两家书院,加上学业日重,后来联系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沈自征对自己姐姐还是很了解的,这等送礼之事,若是父亲交代,阿姐应当让自己去办才对,难道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此次秋闱未中所以怕自己心情不好,所以刻意避开自己?
想到这里,他倒是有些感激阿姐的心思细腻了,“阿姐,其实你不必避着我,我理解,我也能看得开,真的,……”
沈宜修大羞,差点儿把手里的团扇都扔了,弟弟知道什么了?
“冯紫英的经义功底不行,但是这家伙的时政策论太厉害了,文弱兄和若谷若朴都很佩服,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在边地接触政务军务太多,所以感受很深,所写出的策论也就极有针对性,连朝中很多官员都很认可,……”沈自征自顾自的道:“所以这家伙考了一百四十九名,险险过关,算是运气好,但也算实至名归吧,现在连秋闱都越来越看重时政策论了,我就是这方面差了一些,这三年我也打算好好在时政策论上下下功夫,下科一定能考过!”
弟弟的话让沈宜修心中的石头这才放下来,她还真以为弟弟知晓了自己的心事呢,原来只是说他自己的事儿,吓了自己一大跳。
沈宜修心中也掠过一抹淡淡的愁思,父亲在信中偶尔有意无意提及冯家,也不知道是不是……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五入贾府(上)
秋意渐浓,斑驳的树影映落在窗前,金风阵阵,带来林影婆娑摇曳的涛声。
“小姐,好几天了,您就不再去看看宝二爷?”紫鹃看见小姐仍然不紧不慢的拿着书卷坐在闯下,细细的读着书,就忍不住想要提醒。
“前几日不是去看了一次么?”黛玉有些讶异的扭过头来,瞪着一双小鹿般澄澈清明的眼瞳,看着紫鹃。
紫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迟疑了一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小姐,您和宝二爷毕竟还是表兄妹,平素里来往也多,他也挺喜欢您去他那儿的,他受了伤,成日里躺在床上,好几日了,您就去看了一次,这样不合适啊。”
黛玉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在揣摩紫鹃话语里的意思,其实聪慧如她何尝不明白?
换了如《红楼梦》书中那般,即便不是每日要去看望一下,也要隔日便要去看看了,哪像现在,就第二日假模假样的去看望了一下,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再难得踏足了。
她现在是巴不得宝玉多在床上躺几日,免得隔三差五来这边聒噪,撵也撵不走,说也不好说,只能强忍着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凑趣不搭话,让对方自行无趣离去。
可是要不了两天那一位又得要元气满满兴致勃勃的再来,然后再度悻悻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不断重复,让黛玉也很绝望这种日子何日是个尽头。
不过好在现在有了一个宝姐姐出现了,这种频率明显降低了许多,据说应该有一半的频率转移到了宝姐姐那边,让黛玉对宝钗的好感顿时增长了许多。
谁不希望有一个替自己分担烦扰的靶子?不说同仇敌忾,起码能够让自己这边清闲不少,也多了几分读书写字的闲情逸致。
只可惜还有紫鹃这个丫头始终爱在耳朵边上聒噪,让黛玉也是无奈。
当然她也明白紫鹃是为自己好,自己寄人篱下,而宝玉又是这荣国府里第一号心肝宝贝,外祖母和舅母都是视若拱璧,平素里也就罢了,现在宝玉卧床自己若是还是冷然待之,恐怕看在舅母眼里,就不那么高兴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黛玉放下手中书卷,慵懒的起身捂嘴打了一个呵欠,“好像不去还真的不太好诶,那就去吧。”
看自家小姐闷闷不乐的模样,紫鹃也是苦笑摇头,“小姐,去一趟又没啥,如果不想多呆,找个借口走就行了,反正宝二爷也起不了床。”
“嗯,走呗。”黛玉简单收拾了一下,“宝二哥也没挨舅舅几下,冯大哥的救命信不是刚好就到了么?这成天老是躺在床上,真有那么严重么?”
“嘘,小姐,这话可别说,宝二爷不躺在床上还能干啥?起床那还不又得面对老爷的脸色?”紫鹃这一次倒没有客气,“这段时间城里边到处都在摆酒庆贺,老爷肯定心里窝火,正找不到由头呢,宝二爷哪里敢去自找苦吃?”
“也不知道宝二哥打算这么子混赖到何时?舅舅成日里替他操心,他也没说替舅舅考虑过?”黛玉轻轻撇了撇嘴。
两个人这样一路上便沿着小径朝着宝玉住处来了。
还没有来得及进门,便见到那边也有两人走了过来,老远就见着了林黛玉,欢喜的扑了过来:“林姐姐也来看宝二哥?”
看见对方黛玉就觉得头疼,但内心里却也还是高兴,“探丫头,你也来看你宝二哥?”
“是啊,昨日里没来,今日便来看看,宝二哥正埋怨一个人躺在床上难过呢。”探春满脸喜悦,“他还说林姐姐就看过他一回便再没来过了,自小的交情难道就这么淡?”
林黛玉微微蹙眉,她最不喜欢听这种话,好像谁去看谁,还得要受什么约束似的,但是这等话却又不能说出口,只得淡淡的道:“看样子宝二哥精神好着呢,还能成日里盘算这个来了多少次,那个来没来,若是舅舅来看他,只怕他又不乐意了。”
探春一下子笑出声来,轻轻推了推黛玉的胳膊,然后攀住:“林姐姐可千万别在宝二哥面前这么说,要不宝二哥就真的要恼了。”
“放心吧,我才懒得说呢,只不过这等情形宝二哥怕是也赖不了多久吧?”黛玉耸了耸鼻翼,脸却转向一边,“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宝二哥还是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才是。”
探春也皱了皱眉,这话如果落到宝二哥耳朵里,只怕又要闹得不愉快。
前几日里宝姐姐来看宝二哥时也这么说了一句话,当时宝二哥便把脸扭到了一边不说话了,气氛很尴尬,还是自己把话岔开,才没算僵局。
似乎是注意到了探春的表情变化,黛玉一把拉住探春的手,“放心吧,我可不会去说这等扫兴的话。”
两人进了宝玉的屋,才发现里边早已经欢声笑语闹成一片了。
原来宝钗和迎春早就到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人缘关系真的很好,而且也不记仇,前两日里的不愉快,隔夜变得一干二净,和一干姐姐妹妹们又欢闹起来,变着法子讨姐姐妹妹们的欢心,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
终究还是走这么一遭,但说内心话,冯紫英现在是不太想往荣国府那边走了。
这一去免不了又是各种纠葛,弄不好又得要被灌醉才能走得了路。
贾琏那边早早也送了帖子来,而宝玉据说还不能起床,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受伤不轻。
不过据说自己的信送到之后,贾政就没有再用板子抽宝玉了,就那么几下子就打得这么厉害?
冯紫英更倾向于这宝玉怕是在装。
不过这段时间他应该都会很难熬。
看着这顺天府里四处都在摆酒庆贺,这一百五十五个中了举人的,除开北直隶其他府里的,在京师城里占了大半,不少都是寄籍附籍的官宦子弟,今天这家摆酒,明日那家宴请,虽说和荣宁二府没多少交情,更多地还是文官子弟,但是这毕竟都是在这京师城里的事儿。
连贾政去工部应卯也免不了成天要听到这些个事儿,甚至还有一些不知趣的或者就是故意恶心人的要问一问令郎如何让如何,这就更让贾政心堵难受了。
这在工部里边受了憋屈,回来还能给你宝玉好脸色看?
恐怕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装伤情未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估计不等到自己过府一行,让贾政心里踏实下来,火气没那么大了,宝玉是不敢“痊愈”起身的。
马车辚辚声中便慢慢到了荣宁街了。
冯紫英本来说是自个儿带着瑞祥走过来的,但是母亲却是不允,只说这好歹是中了举人的人了,如何还能像以往那般随意行事?
冯紫英也是无奈,便是自己业师齐永泰和乔应甲有时候也是步行出门,哪里就成了动弹不得了?
当然到了齐永泰和乔应甲那个份儿上,也委实不需要轿子或者马车来提撑场面了,便是步行反倒能彰显他们的平易近人了。
“爷,帖子是早就送去了,但您帖子上也没说具体时间,是先让小的去通禀……”瑞祥勾着腰把脑袋伸进来问道。
冯紫英笑骂道:“哪有这么讲究了?往日里也没见如此,今日为何这般做派了?莫不是太太那边对你有啥交代?”
瑞祥呐呐无语,冯紫英便知道是了,摇摇头,“何须如此?贾府那边也是去得惯了,再也这般反而显得生分了,还是如往常那般,我想那门房上不至于还要拦着咱们几个在外边等着吧?”
“那哪儿能呢?”瑞祥陪着笑脸:“不过太太……”
“好了,出来了就听我的,别什么事儿都往我娘那里说,再要多嘴,回去便掌嘴。”冯紫英不耐烦了,“去吧,和门房里说一声,就说我来看看宝玉。”
瑞祥不敢在多话,赶紧下车一路小跑过去和门房里打招呼。
门房上显然是早就知晓,忙不迭的出来人招呼,冯紫英也不废话,交待了两句,知道贾政还要些时间才下差事回来,便径直往宝玉那边去了。
冯紫英也有大半年年没来贾府了,想想上次进贾府时还是去年腊月,现在却已经是九月,转眼就快一年了。
前日里过了十四岁生日,便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而在这个时代,十五岁依然算得上是半个成年人了,像是这个年龄结婚的虽然也还少见,但是却不算是新鲜事了。
虽然搁了大半年,但是贾府内里却依然没多少变化,冯紫英一路行来,却是多了几分感慨。
这半年时间对自己来说却是变化巨大,秋闱一过,意味着自己身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否则贾政也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封信便免了宝玉一顿打,而明年春闱,那便更是一个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龙门。
前面带路的小厮陪着冯紫英小心的说着话,已然不敢像以往那样随意,多了几分拘谨,一直把冯紫英带到贾宝玉住处。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五入贾府(中)
冯紫英尚未进小院,便看到了在门口收拾院子里花树的丫头晴雯。
仍然是那件半新旧枣红色掐牙背心,腰间的汗巾子换成了素淡的白色,一双淡蓝色的弓鞋出裙袂下露了出来,纤巧的天足穿着一双白袜看上去确实恁地精致动人。
这丫头正躬着身子和另外一个小丫鬟卖力的挪动这花盆,顺带吧旮旯里的一堆枝叶清理出来。
冯紫英忍不住扬了扬眉,这晴雯不是宝玉屋里的大丫鬟么?怎地就沦落到了干这种粗笨杂活儿的地步?
看来那一日自己给她的信并未能不但没帮她挣到功劳,甚至还可能让宝玉迁怒于她了啊,那可真的有点儿对不起人家了。
冯紫英嘴角忍不住露出浅笑。
这丫头心高气傲,属于那种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遇不上一个好的主子,迟早都是被逐出门外的命。
看样子自己的出现已经让她的命运发生了一些改变。
原本她应该在贾母赐给宝玉之后,慢慢在宝玉屋里站稳脚跟,进而超越麝月、秋纹二女,和袭人pk宝玉屋里首席丫鬟的,但现在那一日她无疑是受到了迁怒,这丫头是啥都能受,就是受不了委屈,所以她的命运轨迹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恶意满满”的目光,晴雯倏地转身,正好看到了冯紫英嘴角的浅笑,身子一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晴雯,这该是粗使丫鬟们干的活儿啊,怎么却让你这个老太君屋里下来的人干了?”冯紫英停住脚步,负手漫不经心的道:“那一日你在我那里跪了半宿,才求得我一封信,不是让宝玉免了一顿打么?怎么这事儿没讨好?”
晴雯面色冷漠,低垂下头:“谢冯大爷关心,丫鬟干啥不一样?奴婢性子本身就不讨喜,侍候不来人,在外屋干些粗笨活儿正合适。”
这丫头,冯紫英摇摇头,难怪在这府里边不招人待见,就这张嘴,简直比林丫头都还招人嫌,还是个丫鬟,你能讨得了好?
还生得一副让太太们看着就嫉妒的狐媚子脸,那不是纯粹找赶?
“哟,这是说气话还是酸话?你家宝二爷听着怎么想?”冯紫英索性站定,逗弄起这丫头来,“满怀怨愤,这样的丫头还能留在屋里?还不赶紧赶了出去?”
一番话把旁边另外一个小丫鬟都给逗得笑了起来,而晴雯则是气得涨红了脸,但冯紫英这番话却不无道理,真要细细掰扯下来,自己这话本来就是有点儿针对主子。
好不容易稳了稳神,晴雯这才冷着脸道:“冯大爷现在就这么闲,专门来这里消遣奴婢?宝二爷和姑娘们都在屋里呢。”
“不急,我倒是更喜欢和你磨磨嘴,挺乐呵。”冯紫英笑嘻嘻的站在边儿上,背负着手,来回踱着步。
晴雯又羞又恼又气,看见对方目光灼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里更是发慌。
这怎么和云裳那丫头说的有点儿不一样啊,那丫头不是说这位爷特别正经,半点儿花花心思都没有么?怎么见了自己却是这般?
“冯大爷,婢子们都还自己的活儿,请莫要在这里耽搁我们做事儿,免得一会儿主子责罚。”晴雯稳了稳心,终于恢复了正常。
见这丫头不肯上当,冯紫英也就不再难为她,不过说实话,他还是挺喜欢这丫头的爽利性子,和紫鹃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性子,但也有共同点,那就是忠贞不渝,这最重要。
正待举步往内院里走,冯紫英却又停住脚步:“晴雯,你刚才说姑娘们都在里边,哪几位姑娘?”
“二姑娘最先来,紧接着宝姑娘也到了,刚才林姑娘和三姑娘也一起来了。”见冯紫英准备进院子,晴雯也松了一口气,不再斗口。
“哦?”这么多姑娘?冯紫英倒还有些不愿意进去了,一大堆子人挤在里边,他可难得打招呼。
见冯紫英似乎有些不想进去了,晴雯深怕他又留下来逗弄自己,赶紧又道:“宝二爷可是早就盼着冯大爷呢,您现在进去正好可以帮宝二爷宽解宽解心思,别让宝二爷连床都不敢起,……”
摇了摇头,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来宝玉这伤应该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迟早也要一见,冯紫英想着也许久没见林丫头了,这样一见也好。
踏足走近内院,一眼就被袭人瞧见了,赶紧过来福了一福:“冯大爷来了,宝二爷可是盼您很久了,……”
“姑娘们都在里边?”冯紫英还是礼节性的问了一句,袭人却是笑嘻嘻的道:“老祖宗和太太们都吩咐了,冯大爷来了就和府里自家人一样,不需要那么生分见外,冯大爷只管进去就是了。”
冯紫英打量了一下这丫头,圆脸倒是生得挺甜美妩媚的,看样子怕是有十四五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宝玉试过**情了?
不过能当宝玉屋里大丫头,的确挺会说话,比晴雯这丫头有眼力劲儿多了,甭管如何,起码这话听在自己心里就舒坦。
“嗯,袭人,你还是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冯紫英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和宝玉不一样。
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他的表姊妹,贾迎春和贾探春一个是他堂姐,一个是他妹妹,自然没什么顾忌。
自己可是和这些姑娘们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再说通家之好,那也不一样,前两年也就罢了,大家都还小,但现在都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是要注意一些。
袭人倒是心中暗自称赞这位冯大爷,难怪阖府上下都对这位冯大爷如此高看,看看人家的待人接物有礼有度,比起咱家二爷来的确要靠谱多了。
一听得袭人说冯紫英独自一人来看自己了,宝玉一下子就兴奋得窜了起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冯紫英盼来了,这在屋里躺着装病的日子太难熬了,可没有这位冯大哥来保驾护航,他是真不敢踏出这院子一步,就怕随时被老爷给叫了去。
现在可好,终于盼来了。
姑娘们也是一阵慌乱。
黛玉听到冯紫英来了,差点儿欢喜得跳起来,还是紫鹃赶紧拉住她,才免于失态。
薛宝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冯紫英,脸微微发烫,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故作镇静。
探春却是欣喜之余忍不住有些雀跃。
这大半年来都没见着冯大哥,但她也知道冯大哥面临秋闱和春闱大比,肯定很忙,自然没有时间来府里,现在冯大哥秋闱已过,可喜可贺,还琢磨着什么时候给冯大哥把贺礼送过去,却没想到冯大哥却先来了。
迎春却是脸一霎那就红了起来,然后又有些手足无措,弄得陪着她的司琪也是大惑不解,不知道平素都显得慢一拍的这位小姐怎么听说这位冯大爷来了,却这般表现。
没等姑娘们把心情梳理好,宝玉早已经迎出门去挽着冯紫英的胳膊进来了,满脸畅快的笑容,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有些复杂。
这位宝二爷要说真没太多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唯一就是他性格上的诸多弱点决定了他难以在这个世道里生存下来,再加上遇上了这样一个家庭,风雨飘摇下的乱世,无可避免的要被卷进去,那就真的是悲剧了。
“见过各位妹妹,没想到各位妹妹也在这里。”冯紫英落落大方的和几位姑娘打着招呼,没有特别刻意的关注谁,哪怕他其实内心很想好好把各位姑娘都打量观察一番。
林丫头固然不必说,也有大半年没见着了,探丫头也一样。
迎春和宝钗他应该有一年多没见着了,而且这两个姑娘应该是变化最大的,因为两个姑娘都只是比他小月份才对,都是十四岁的姑娘了。
而这个年龄十四岁的姑娘,那就是真正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
“见过冯大哥(爷)。”四位姑娘和她们身后的丫头们都是盈盈一福,这莺声燕语,娇颜粉靥,异口同声,喊出来竟然别有一番韵味,连冯紫英脑袋瓜子都晕了一晕。
不得不承认宝玉成天厮混在这红颜祸水堆里不想读书,厌恶仕途经济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么多姊姊妹妹,哪怕是她们的丫鬟们个个都是绝色佳人,谁能把持得住?
而且个个都把他当成太子一般宠着爱着,这样的情形下,换了冯紫英自己,也未必愿意去。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不由得要为宝玉的未来默哀一下了,这样下去,这书肯定是没法读下去,但是贾政却希望自己帮他找到一条路径,嗯,哪怕是进国子监再混个出身的路径,那也得要宝玉能坚持才行啊。
问题是现在宝玉能行么?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也问了宝玉伤情,既然冯紫英都来了,宝玉也就不再装病,这伤口经过了几日的恢复,早已经无大碍,只是想到要面对老爷的脸,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宝玉,政世叔估计一会儿就要和我说你的事儿,嗯,今儿个我就当着几位妹妹的面也好和你好好说说,你觉得怎样?”冯紫英好整以暇的接过袭人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沉静的问道。
整个屋里就像是下了降咒一般,倏然寂静无声。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装逼,洗礼(第一更求票!)
宝玉有些不知所措的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四周几个姐姐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其实他是知道迟早免不了这一遭的,冯大哥要和自己先谈谈,然后才回去和父亲谈,最终的结果,恐怕就要决定自己日后的命运了。
一时间他心慌意乱,下意识的干涩的应道:“不知道冯大哥要和小弟谈什么?”
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严肃起来,“宝玉,你应该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谈你现在的读书和生活,谈你如果读书不成会怎样,谈政世叔老去之后你该如何,嗯,也就是谈一谈今后几十年你会如何,你该如何。”
几句话说得坦率直白而又惊心动魄,让周围几个女孩子乃至于丫头们都是心中砰砰猛跳,目瞪口呆,而宝玉更是觉得口干舌燥,手足无措,甚至想要用目光来求助四周。
只不过此时的几个姑娘都已经被冯紫英的话题给震住了,尤其是薛宝钗和贾探春,根本没有心思理睬宝玉的目光中含义。
“冯大哥,小弟不明白您的意思。”宝玉呐呐的道。
“宝玉,坐吧,这样谈一谈其实也好,嗯,为兄也了解一下你的想法,顺带也谈谈为兄的一些想法和建议,为兄记得上一次给过你一次建议,但好像你没有兑现你的承诺。”冯紫英淡淡的道。
贾宝玉脸涨得通红,低垂下头,说易行难啊,要做到何其难。
“说说吧,为兄知道你现在在族学里读书,但你这书读得不怎么样,更像是打着读书幌子嬉乐,你是打算这样两年后去国子监?不考虑进书院了?”话语不轻不重,但是却是浅显直白,冯紫英目光里没有任何其他感**彩:“如果是这样,你恐怕连国子监都混不下去,因为国子监起码也要点卯应到,也要历事才能除官,嗯,你是打算学琏二哥捐个同知?”
贾宝玉几乎要求饶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琏二哥读书不成,但是琏二哥却能做事,你呢?”冯紫英不认为自己一番话就能改变贾宝玉的性格,但是他需要把姿态做足。
正好当着这几位姑娘的面儿,嗯,还有她们这些个丫鬟,话说透,苦口婆心,把自己心意尽到,那贾政恐怕也就再也没有理由“纠缠”自己了,再有问题那就是贾宝玉这摊烂泥真的扶不上墙了,怨不得自己没有努力了。
“不瞒你说,去年琏二哥有小半年时间一直在外奔波,也是愚兄牵线搭桥,请琏二哥和另外两个朋友去谋了一个朝廷修陵营生,琏二哥辛苦操劳,算有所获,大家对琏二哥奔走穿行也很认可,或许明年又有营生要让琏二哥去,可是宝玉,你呢?换了你,你行么?你愿意么?”
宝玉目光复杂,嘴唇微微蠕动,却最终未言。
“宝玉,我知道你看不起这等经营,但是你要明白,你荣国府上千号男女老少都是这等营生来的,你身上锦袍玉带,鞋袜线头,你平素里吃的茶米肉蛋,丫头婆子们的月例,姑娘们的笔墨纸砚,和周围世交们的人情来往走动,甚至包括你们荣国府的家庙祠堂族学,尽皆来于此,赦世伯的俸禄,政世叔的俸银有多少,我们都知道,怕是连二三十人都养活不了的,不靠这个,靠什么?”
冯紫英这番话不但让贾宝玉呆楞住了,就连薛宝钗、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亦是目光闪动,显然也是被他这番话给触及到了。
以往这些少爷小姐们恐怕都没有想过这府里边各种吃穿用度是如何来的,好像都天生就该有的,除了薛宝钗略微知晓薛家这等已经沦为皇商家族的营生所赚来维持家族生计,像贾宝玉、林黛玉、贾迎春和贾探春恐怕都是不太清楚这府里收入开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的。
“这偌大一个府里,你们不会以为大家都是白干活儿,吃穿用度不花银钱吧?便是皇宫里采买也一样要用银子的。”冯紫英注意到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目光里的惊异神色,越发觉得这帮少爷小姐们的可笑可爱。
“宝玉你问问你房里丫鬟们的月例银子多少,问问你房里小厮,还有那啥车夫花匠这些月例多少,这么些人有多少人,每月光是他们的花销有多少,你就知道你们荣国府每月需要在这一块开支多少了,可这只是一个小头,还有无数大头,嗯,你可以自个儿琢磨去,……”
冯紫英的语气和表情也越发平淡,看在宝玉眼中却是越发深不可测,他以前可从未想过这些,好像这些个也不该他考虑才对,他作为荣府二房的嫡子,不是该天经地义的享乐么?哪里需要去管这等繁琐杂务?
“宝玉,你以为琏二嫂子每日里操劳是在玩耍不成?琏二嫂子要操心你们荣府里每月每年出入账目,若是不足,哪里来补上或者借支先填上,总不能年边上了,老太君房里添一件毛料大髦却说没钱,你母亲身体不佳要用根上等山参却说只有参须了,又或者哪个丫鬟婆子或者管家小子家里人去世了,需要些银子抚恤悼问,却说屋里银子不够了吧?”
“你以为琏二哥隔上几月半年便要出门一趟是去游乐不成?”冯紫英看着周围这一干少爷小姐丫鬟们鸦雀无声,都是屏心静气倾听着自己的说话,倒是薛宝钗美眸闪动,望向自己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你们荣府营生有些什么愚兄不清楚,但无外乎就是一些庄子、铺子,若是在外地,难道不需要去视察清算?不需要去核查对账?若都是这般躺在家里当翘脚大爷,只怕要不了几年,庄子里的庄头们,铺子里的掌柜们,那便要把你们家的营生变成他们的了,便是在你们眼皮子下边,只怕一样有人琢磨着要从你们家里盘点儿便宜走呢。”
“你若是不想读书,那能否像琏二爷这般,既能在外边去谋些营生替府里边增收,还能要把府里边这些庄铺收入都经营打点管理起来?”
这连环几问,真的让贾宝玉无言以对,真的无法回答。
“说实话,愚兄不看好你这方面的本事,嗯,或者说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去管理经营这等事务,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觉得你就可以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不成?你觉得这府里边姊姊妹妹都能这么陪着你惯着你一辈子?想一想,这些姊姊妹妹都渐渐大了,她们都有自己的归宿,嫁入他家,作他人妇,你也一样需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新妇,同时也需要去操持起支撑自个儿一家的生计,……”
冯紫英见贾宝玉脸色渐渐发白,但是他的话却未停下来。
“亚圣都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独善其身,愚兄的理解,只怕不是只管好自个儿就行,而起码是要承担起自己一家人,甚至一个家族的责任,达则兼济天下,那就是要上报君王朝廷,下报黎民百姓,这是一个男儿汉最基本的担当和责任,嗯,宝玉,你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了么?”
贾宝玉嗫嚅无语。
“宝玉,你马上就十二岁了,不客气的说,愚兄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代表我父亲去山东悼丧,遇上临清匪乱,还把林妹妹和薛家妹妹的二叔救了出来了,为兄也不是自吹自擂,但确实如此,当然,你无须像愚兄一样,每个人境遇不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但是起码你要给自己树立起一个坚实而可行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方不负你渐渐老去的父母和偌大一族人!”
紫鹃只感觉到小姐捏着自己手腕的手因为激动而变得湿润而紧致,险些要把自己手腕捏出青印来,看见小姐那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的脸颊和充满崇拜神色双眸,她知道自己小姐只怕是真的陷入进去,难以自拔了。
探春的目光中同样是充满了小星星,冯紫英这最后一番话对男子汉的诠释,更是让她心潮澎湃,男儿当如此,上报君王朝廷,下报黎民百姓,这才是真男儿。
原来对自己宝二哥的行径她也不过是抱着一种笑看的心态,但现在却发现和冯大哥比起来,宝二哥简直就像是一个还在襁褓里吃奶的孩子,可二人年龄只差两岁啊。
难怪林姐姐对宝二哥这般轻蔑不屑,难怪宝姐姐对宝二哥的纠缠也是淡然处之,就像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这些?
司琪也觉察到了自家小姐的异样神色,那种崇拜中夹杂痴迷的目光让司琪都被吓了一大跳,她赶紧扶着小姐的胳膊摇动了两下,这才让迎春从幻想中惊醒过来,羞得赶紧低下头来,只是腮边的绯红却瞒不过贴身丫鬟。
好在屋里所有人都被冯紫英的这番话给震住了打动了,没有心思关注其他人。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好感刷爆棚,指路
薛宝钗所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
她早就听闻过这位冯家大郎的卓尔不凡。
但是以往也只是见过一面,甚至连话都未曾多说过,但是今天,她真正见识了对方的风采。
这就是一个十四岁举人的风采?
大周迁都以后最年轻的举人!
万众瞩目。
和一年前的那一位在贾母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又不一样了,一年时间让这位冯家大郎不但个头长高了一大截,而且气势更加犀利霸道,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慑人的风范。
一番规劝之语说下来,情通理顺,紧扣人心,而且丝毫不让人反感,但是你若是静下心开细细品味,却又能发现对方话语的冲击力和说服力直撼人心,让人信服。
宝钗不知道宝玉被打动被说服没有,但是她觉得自己是被这番话给触动甚深。
薛家自打她懂事以来就一种肉眼可见的势头下滑,父亲就是在这种忧心忡忡中去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就是迫于这种难以扭转薛家这种没落势头的压力太大,才导致身体状况恶化而早逝的。
很多人难以理解和了解,但是日渐长大的薛宝钗却能理解父亲的难处。
皇商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上边管事者的调整,都能给下边皇商们的经营带来巨大的冲击,父亲不算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就难免心力憔悴了。
冯紫英先前的这一番话无疑是把经营营生的难处一一道来了,纵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读书人,每一家都能成为诗书传家的,那么别无选择之下,如何通过营生来维系家庭家族的生计,那一样是一门学问。
而且宝钗还知道,二叔那一房应该就是借这个机会攀上了冯家,在山东那边做的金银玉饰营生应该就是有冯家的支持合作,现在在山东那边已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她还有一种直觉,这里边就是这位冯家大郎在背后操作。
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少年郎,不但一举考中了大周最年轻的举人,而且还还能兼顾其他很多人不太看重的这些营生,同时还能循循善诱教导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如何不让宝钗芳心萌动?
对于这些个女孩子们来说,平素她们见到的同龄男性的机会就很少,可以说就算是每月有那么一次机会去烧香祈福也好,偶尔的踏青购物也好,但真正能碰到同龄且能入眼的男性机会少之又少,而且即便是一眼掠过,也基本没有机会接触认识。
这也才造就了像贾宝玉这样的少年郎君在贾府里边会如此受欢迎受宠溺。
但如今却有了一个冯家大郎,而且每一次冯家大郎的到来都会给贾府带来一次胜过一次的冲击,一个伟岸坚实的形象正在填满她们的心房。
作为日渐长大的女孩子们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个大家庭的,每一个思春的女孩子都会憧憬自己未来的郎君会是什么样,而郎君所在的家庭又会是怎样,冯家大郎无疑就成为他们心目中最优秀的目标。
相比之下,宝玉更像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姑娘们可能会对他友善,对他亲昵,对他关爱,但是却不会想过要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照顾的小孩子,怎么值得托付终生?
当然这些事情也由不得女孩子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能最终决定她们命运的,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内心对自己未来的憧憬幻想。
站在屋外的贾政夫妇乃至陪着王夫人前来的王熙凤以及鸳鸯都被屋里的冯紫英这番话给震动了。
贾政是得到消息知道冯紫英来看宝玉而独自前来的,而王夫人则是在王熙凤陪同下来看宝玉的,至于鸳鸯则是受老太太之托来看望宝玉的,没想到三拨人会在宝玉院子门口遇上,而一进门贾政就制止了刚到门口想要进去通报的晴雯举动。
他们正好就站在这屋外,倾听了冯紫英的这一番给贾宝玉的洗礼,尤其是当冯紫英提到琏二嫂子和琏二爷的辛苦,贾政夫妇的日渐老去,这些触动人心的话让贾政夫妇和王熙凤乃至鸳鸯,以及矗立在一旁的晴雯都是触动莫大。
良久,寂静的屋里才传出宝玉闷闷的一句话:“冯大哥,你说的小弟都明白,但是小弟的情形您也明白,那您能点拨小弟一下,给小弟指一条明路么?”
“宝玉,这不是愚兄为你指路的问题,愚兄当然可以给你指路,但是你愿意走么?能走得下来坚持得下来么?违逆了你的本性,恐怕你自己都知道你是坚持不下来的,所以为兄刚才才说你要自己沉下心来好生掂量一下,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活,但是毫无疑问,愚兄刚才也告诉你了,你现在的生活是不能长久持续的,你要把握好属于自己的路,嗯,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只能你自己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想清楚了,我想也许你就真的能走出来了。”
“可小弟若是想不明白,悟不出这其中道理来呢?”宝玉话语里似乎也多了几分激愤。
“怎么,你打算出家?那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贾家的遮蔽,寻常寺庙便是出家人除了打坐念经,一样要么出去找大户人家化缘,比如你们荣国公府只怕也没少被寺庙道观化缘吧?要么就在寺庙道观旁边的田土里挑粪灌田,土里刨食儿,你以为和尚道士就这么好当?成天往禅堂静室里一坐,白吃白喝?”冯紫英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宝玉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连出家人都还有这么多花式勾当,但是仔细想一想,好像每年来贾府里边化缘的出家人还真不少,而且几乎每年都来。
见贾宝玉有些绝望的低垂下头,冯紫英也知道不能逼迫太甚,其实贾宝玉自己也应该清楚他自己了,有些事情就算是逼他,就算是口不应心的答应了,他还是做不到,也是白搭。
冯紫英从未指望过就这么来一出鸡汤之术就能让对方细心革命,重新做人,那不可能。
他的目的就是很简单,给贾家上下一个交代,表示自己尽力了,刷一波好感。
他却没想到贾政夫妇和贾母的代言人以及王熙凤都在屋外听到了这一切,这一波好感几乎要刷得爆棚了。
“好好想想吧,如果想不通想不透,想通了想透了,都可以来找愚兄。”冯紫英淡淡的站起身来,把茶盏递给旁边的脸色复杂的袭人,背负双手而出:“各位妹妹们也莫要在这里了,给宝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好好想一想,人么,逼一逼也许就能逼出一条路来。”
冯紫英率先而出,丢下在屋里呆呆出神的宝玉,却一眼看见了在屋外表情复杂的一干人,赶忙要拱手行礼,却被贾政手势制止,顺带以手示意,让冯紫英出去再说。
几个跟随冯紫英鱼贯而出的姑娘也都看到了这一幕,都不敢做声,只能在丫鬟的陪同下,给贾政夫妇和王熙凤见礼之后便匆匆离去。
待走出宝玉的小院,贾政和王夫人这才黯然叹息,一路无语,一直走到贾政外书房。
王夫人也难得的没有离开,而是随着贾政一道进了书房,显然两口子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贤侄,劳你费心了。”贾政轻叹了一口气。
当听到贾宝玉甚至激烈到想要出家来对抗家庭的逼迫时,贾政和王夫人都忍不住心惊胆战,他们已经有些屈服了,再怎么也不能让宝玉出家,那这贾家香火怎么办?当然还有贾兰,但是这宝玉却是最受老祖宗和贾政夫妇宠溺的。
只是冯紫英先前也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读书不成,那么做事呢?恐怕更不成,宝玉那里耐烦去做那些个繁琐杂事儿?更别说要去谋营生,只怕就更不可能了。
“政世叔,婶婶,其实你们也别太担心,宝玉经此一下,总要有些长进,……”
冯紫英话语未落,贾政已经苦笑着摆摆手,“铿哥儿你也无需安慰我和你婶婶了,宝玉现在的情形,怕是读不了什么书了,但是先前你说的那些也的确对他有些触动,但他这个人,知子莫若父,没有个定性,要坚持下去,怕是很难,只是先前贤侄也和宝玉说了,让他想明白想不明白都要和你一说,来决定他的未来,愚叔也想问一问,贤侄那话可是安慰宝玉的,让他不至于太绝望?”
贾政这话一出口,便是王夫人也忍不住期盼的目光望过来。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缓缓道:“倒也不完全是安慰宝玉,小侄只是在想,若是宝玉读书科考做官或者做事营生都不成的话,怕就只有一条路了。”
还有一条路?贾政和王夫人面面相觑,还能有什么路?不是真的让宝玉去出家吧?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剑走偏锋
“铿哥儿,宝玉可是不可能去从军的,……”王夫人先发制人,这是断断不行的。
“呃,从军?”冯紫英差点儿被王夫人吓倒,你敢说,我也不敢应啊,宝玉这德行,你也敢说从军?连我都从来不敢想他能从军呢。
“不,不,婶婶说远了,小指可没说让宝玉从军,贾家以军功起家,那是九死一生之路,宝玉也经不起。”冯紫英赶紧宽慰贾政两口子。
正好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把茶送了进来,想起宝玉的荒唐导致这个女孩子最终投井而亡,冯紫英接过茶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也不是没见过金钏儿,但那都是一年前了,又隔了一年,这丫头长得更加珠圆玉润,加上肌肤白皙细腻,果真是一个美人胚子,难过宝玉要强行吃胭脂了。
贾政倒没在意,但王夫人却敏锐的注意到了。
联想到听闻的冯家只给这冯家大郎配了一个贴身丫鬟侍候,原来还觉得这是冯家寒碜,但现在看来,这是人家冯家有意自律,谨守本分,难怪这冯大郎能读出书来,不过这冯家大郎倒似看上了金钏儿这丫头不成?
像王夫人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将一个丫鬟看在眼里的,纵然是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但是要说和自家宝玉前途比起来,那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现在冯家大郎已然是举人,冯家和贾家又是通家之好,加之冯家大郎和贾家的关系,便是将这丫头和她妹妹玉钏儿一并送给冯家大郎当贴身丫鬟也不算个事儿,却还能卖冯家大郎一个好,而这两个丫头若是去了冯家,也能时不时替贾家和宝玉说说好话。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随意的多看了金钏儿一眼都能引来王夫人的疯狂脑补,这也足见他在贾政两口子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加上先前刷爆棚的好感,所以一举一动才能让王夫人如此关注。
“铿哥儿,宝玉还能有什么合适的路径?”既然否决了从军之路,贾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子,忍不住身体前倾,问道。
这真的是关心则乱,父子连心啊。
“世叔,婶婶,宝玉虽然读书不成,但是这个读书内里也还是有区别的。”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
嗯?这什么意思?贾政和王夫人都是大惑不解。
“宝玉对经义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时政策论就更不必提,所以要走科考之路几乎就没有希望了,但是宝玉在诗词歌赋上却也还是有些文才,并非一无可取之处,我听三妹妹就说起过宝玉写的诗词还不错,屡得世叔几位门生的夸赞,……”
冯紫英的话尚未说完,贾政已经连连摇头苦笑。
这能写诗有个屁用!几百年前朝廷就不考诗词歌赋了!
诗词歌赋纯粹就是文人们闲暇冶游饮宴时用来助兴的花式,换一句话说,士林文臣不通诗词歌赋顶多说你缺乏雅骨,但是并不影响你做官,但你不会经义,不懂时政策论,你就连做官都没资格。
说句好听点儿的,诗词歌赋就是锦上添花增添逼格的东西,文人有了这个本事可以让你在士林中更有名声,但是却不能帮助你在士林中站稳脚跟,归根结底还得要看你科举能不能中。
对宝玉来说,基础资格都没有,纵然会做两首歪诗,有何意义?
“贤侄,宝玉的确能写两首不成气候的诗,但又有何意义?既不能谋官,也不能靠其谋划营生,总不能就靠这个在家自娱自乐吧?”贾政叹息不已。
“不,世叔,我不是说这个。”冯紫英仍然不紧不慢,“我是说宝玉既然读不进经义策论,那么不妨就多花一些心思在诗词歌赋上,嗯,也可以让他多参加一些文人们的野游踏青,增长一下名声,……”
贾政和王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不是要靠这诗词歌赋谋划什么,而是要靠这诗词歌赋增长名声,那增长名声的目的何在?
见两公母回过味来,冯紫英微微一笑,“诗词歌赋毕竟还是我们士人里边大家都很推崇的,诗词做得好,也能收获很大名声,既然宝玉不喜经义策论,不务营生,那么要想维系未来贾家,那么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婚姻对象就非常重要了,小侄觉得宝玉若是能在这方面收获一些名声,未尝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冯紫英特别在门当户对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自然也就是有所指。
贾家这等武勋人家现在已经不吃香了,全靠余荫混日子,而且日趋没落,大家都心照不宣,文官基本上不会找武勋子弟,那剩下的群体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贾家既出不了读书人,又没有足够营生支持,那么下一代没落甚至沦为破落户就是大概率事件,这一点贾政他们不是不清楚,薛家、史家已经渐渐显现出来,再隔十年也许薛家史家就要泯然众人,再隔二十年,那贾家又不会不会步后尘呢?
要想让贾家不至于垮得那么快,贾宝玉又在读书、营生两不成的情况下,就只能靠联姻了,寻一个足够持久强大的靠山。
你要让人家瞧得上你,总得有点儿亮眼的东西吧,宝玉倒是有一副好皮囊,大脸盘子别说还挺耐看,但这还不够,如果在有点儿诗文上的名气,那或许就能有些机会了。
贾政他们也都明白贾宝玉最好的联姻对象不能再是武勋人家了,但文官家庭肯定不会找一个连秀才都没中过的武勋子弟,除开文官,那就只有皇室宗亲了。
冯紫英没点明,但是贾政和王夫人都明悟过来。
的确,要想找一个比较长久而稳定的靠山,那么文官群体不可求,那么就只能是皇室宗亲。
而大周皇室宗亲历来喜欢附庸风雅,对士林文人极为尊重,但文官群体却从来不喜欢和皇室宗亲联姻,便是皇帝后宫待选,文官群体都是敬而远之,绝不会把自家女儿送入宫中,这样一盘算,贾宝玉似乎还真的有些希望。
见贾政和王夫人怦然心动的模样,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一手算是打动了对方想法了,但是想要靠上皇室宗亲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今太上皇子嗣倒是多,但是这些子嗣大多年龄都不小了,像义忠亲王是老大,已经五十出头了,而当今皇上排行老四也是接近五十了,忠顺亲王排行老九,算是最小的了,也是四十好几。
宝玉现在才十二,也就是说要在三五年后才能说得上婚配一事,那这些个皇室宗亲中合适的女子就得要好好选一选目标了。
而且你选人家,人家也要选你,你一个日渐没落的国公二房子嗣,说实话没有点儿其他加成分,单凭一个脸盘子恐怕很难打动人,所以冯紫英才建议贾宝玉要在诗文上下功夫扬名,这样才能有机会搏这一把。
不得不说,冯紫英是给贾政夫妇指出了一条明路,思前想后,贾政夫妇都觉得恐怕这是最适合宝玉,也最切合实际的一条路径了。
不说公主,便是能娶到一个比较靠谱的郡主,这贾家的安稳富贵也能勉强多维持几十年了。
见贾政和王夫人都为之意动,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事儿总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起码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了,而这边对宝玉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会玩点儿诗酒风流,呃,看看能不能打动某位公主郡主,怎么感觉都有点儿像是要“以色侍人”的感觉?
书房里陷入了一阵沉寂,贾政和王夫人都在评判着得失,而冯紫英也知道想要当驸马也不简单,大周的驸马听起来很牛逼,但是滋味可未必好受,纳妾那就得要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让公主郡主臣服了,否则就抱着某个巨丑的公主郡主睡一辈子吧。
总而言之,你在某些方面有所图,那就得要在某些方面有所失,这很正常。
冯紫英能想到的,贾政夫妇也能想到,但是就目前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最靠谱的选择项,何况公主郡主里边也不无知书达理贤惠漂亮的,像卫若兰母亲就是大周公认的贤德公主,甚至还主动替自己丈夫纳妾,这就要看运气和本事了。
最终还是贾政点了点头:“贤侄,那宝玉这边……”
“世叔,婶婶,以小侄之见,还是让宝玉先熬几日吧,让他尝尝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的滋味,也好让他珍惜日后来之不易的机会,莫要再任性而为,当然这本来也还是几年后的事情,但需要现在就要有针对性的开始培养,嗯,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对宝玉来说不是难事,……”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和王夫人都缓缓点头。
让宝玉熬一熬,先尝试性的品尝一下这种日后长大了可能要面临的各种社会毒打的滋味,也许还真有助于他的成长,要让他明白什么东西都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