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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身体力行,诠释

    春假一过之后,整个书院,甚至整个读书人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苦读阶段。

    今年是丁未年,秋闱大比定在八月,也就是说只有七个月的学习时间了,整个青檀书院的甲乙两舍都进入了宛如战备状态中。

    周朝宗几乎是不间歇的开始对冯紫英进行针对性的出题,这几乎就是古代的模拟考试了,考虑到冯紫英的经义根底的确比较薄弱,所以周朝宗在强化冯紫英经义基础的同时,也开始针对性的打题。

    这是每个教谕都不可回避的招数,不仅仅是周朝宗,便是书院其他教谕也会将以前每科的秋闱墨卷拿来认真研读分析,让所有学生熟悉了解,然后选出几卷立意高远文字精辟的文卷来进行分析,让学生们熟悉这种考法。

    进入七月,整个京师便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怕是要出事。”冯紫英站在滴水檐前,注视着外边白茫茫的一片水雾,哗啦啦的大雨下来,几乎整个天空都变得迷离起来。

    “能出什么事?”宋师襄叹了一口气,“这若是换到我们陕西,那便是天大的好事儿了,前几年里,咱们那边动辄经月不见半点雨珠,那赤日炎炎,晒得人心里发慌。”

    “一衷,不能那么说,雨水还是要讲求季节和适度,这紧锣密鼓集中在一块儿下下来,这沟渠根本承受不起。”陈奇瑜叉着腰站在对面走过来,“外边水都已经积在脚脖子边儿上了,紫英说得不错,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儿。”

    忙碌了几个月,眼见得还有一个多月便是秋闱大比了,没有人能放松,但是遇上这暴雨连绵,又忍不住让一干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学子们开始感慨了。

    “方才大章兄去问过周边的老农,说已经多年没见着这样的情形了,按照那农夫所说,这等如同天漏了一般,怕是一时半刻止不住,……”孙传庭也赤着脚披着蓑衣从外边走进来。

    “我们这在城外恐怕还好一点儿,这京师城里恐怕就麻烦大了。”

    冯紫英摇摇头,“虽说咱们也管不到城里边的事情,但是这般雨一直下下去,怕是内涝是免不了,而那各坊里那些破房烂墙恐怕就得要防着点儿了,弄不好就要连片倒塌,尤其是夜里边更要防着。”

    “紫英,看样子你是有经验啊。”孙传庭颇为诧异,看了冯紫英一眼,总觉得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怎么都得如此之多?

    “伯雅,我在大同呆了好几年,见过大同暴雨成灾,那城里边一旦内涝,土墙不稳,铁定垮塌,尤其是那种连绵夜雨,更容易出事儿,大家晚上都睡死了,一下子垮塌下来,便埋了,而且晚间风大雨大又四处抹黑,你便是想要救人都难。”

    冯紫英也不客气,“我父亲在大同镇担任总兵时便遇上了一遭,应该是元熙三十三年吧,连绵一片,倒了百余间,那关帝庙也倒了,单是这一个庙一下子就压死乞丐流民四十余人,都是在夜里,救都没来得及救,天亮了才发现,那叫一个惨,……”

    “紫英说得没错,先前山长也已经说到此事。”练国事同样涉水而来,“山长称他在徐州担任知府时也曾经遇到这种情形,连绵暴雨,中间间断不久,把土墙泡松了,再来一场大雨就要出事儿。”

    “那这京师城里怕是应该有所准备吧?”宋师襄也迟疑起来,“不过能大家都不闻不问吧?”

    “还真不好说。”冯紫英见官应震和周永春两人联袂而至,后边还跟着许獬和宋统殷、方震儒等人,赶紧拱手一礼。

    “紫英,为何如此说?”周永春来书院也有大半年了,一来就对冯紫英这个山东老乡格外亲切,平素也格外关照。

    冯紫英对这位山东老乡印象也很好,这位出身工科给事中的干员相当清正,但是又非那种食古不化的刻板之人,而且对时局,尤其是北方外部时局看法很长远,在这方面也经常和冯紫英探讨,很有点儿亦师亦友的味道。

    别看此人经历不凡,但是论年龄才不过三十三岁,十七岁便考中进士,也是大周王朝这么多科春闱中少有的十八岁以下进士之一。

    “掌院也是担任过工科给事中的人,应该清楚咱们京师城中的管辖有多么复杂,政出多头,那边很容易出现九龙治水,结果谁都不管的局面。”冯紫英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十分平静。

    “这京师城中谁管,论理该是顺天府和宛平县、大兴县,但实际上城墙内的,别说宛平和大兴县了,顺天府也未必能管得住,五城兵马司以及它的上峰巡城御史,巡捕营以及它的上司兵部,还有更下边的各坊总甲,工部虞衡司,龙禁尉也要插手,嗯,好像是龙禁尉还专门设了一个街道房的部门吧?掌院,您说,这龙禁尉都要管街道沟渠了,看起来这么多人管,怎么能管不好,但是好像元熙三十二年内涝,淹死上百人不说,还引发了一场疫病,死了数千人吧?”

    周永春和官应震都大感诧异,至于说其他一些同学们就更是直接懵圈了。

    谁都没想到这冯紫英居然对京师城内的街道市政管理体制如此熟悉,甚至连周永春这个曾经干过工科给事中对工部情况了解颇深的能臣都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外行。

    见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异,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又装得有点儿大了。

    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儿。

    丰盛胡同那边,沟渠堵塞严重,去年的时候,因为就下过一次大雨,结果导致沟渠河水泛滥,直接淹没到了自家院子里。

    没办法,因为老爹不在,这事儿还得要一个顶梁柱才能来干,那冯寿还专门来书院里找到自己,说起了这事儿,冯紫英这才开始琢磨此事。

    为此他专门去询问了一下。

    好在有人脉关系就是不一样,韩奇老爹在北城兵马司,帮着问了一下,这边属于西城兵马司管。

    但是像沟渠这种事情,按照惯例修建是归工部虞衡司,一位员外郎负责,但疏浚却不归工部管,而归巡捕营。

    巡捕营上司是兵部,但是如果是沟渠被侵占填塞,那么这就不是简单疏浚了,按照惯例需要先解决被侵占填塞的问题,这又不归巡捕营管了,归五城兵马司。

    但敢侵占填塞沟渠的,多是京中贵人,一般说来五城兵马司都不敢去招惹,如果实在推不过了,就会上报巡城御史公署(巡城察院),由巡城御史来确定如何处置。

    但往往沟渠的侵占填塞你是很难界定的,尤其是涉及到街道规划和房屋拆建之后,很多东西都没有了一个明确说法,所以很多事情都难以有个定论。

    要么就是巡城御史公署和工部扯皮,要么就是工部和巡捕营扯皮,甚至可能直接推到本来不怎么管城内事情的宛平和大兴两县县衙去。

    要说的确什么事儿这县衙都该管,但是要管却又基本上什么都管不下来。

    所以冯紫英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搞明白这里边复杂的管辖关系,谁都可以管,但谁都可以推卸。

    “紫英,按照你这么说,这一场大雨下下来,这京师城里还真的要出乱子?”周永春皱起了眉头,他是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转任了顺天府治中,后辞官来了书院。

    在顺天府担任治中其间,周永春便与通判共同管理河渠、土地、山林等事务,对城内的这些事务有所了解,只是他在顺天府治中任上时间不长,只有一年时间不到,所以了解不深。

    “一场大雨下来肯定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是就怕这种大雨,下两天停一天,再下两天,这样下去,恐怕就不好说了。”冯紫英皱起眉头,“而且据我所知,这南城那边河沟渠道湮塞甚多,多是百姓为增建房屋所为,西城情况也不好,不少京中贵人侵占沟渠,也无人过问,……”

    “紫英,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再撰写一份建议书送入内阁和工部乃至都察院,提醒一下?”陈奇瑜立即兴趣大增,而他此话一出,也立即引起了在场许多同学的附和,都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好机会。

    官应震和周永春的目光也落到了冯紫英脸上。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目光低垂,但是最终还是抬起来:“山长,掌院,各位师兄,照理说只有一个多月就要秋闱大比了,这等事情我们写一份建议书递交上去也就算是尽到了我们的心意和责任了,但是弟子觉得这交上去恐怕又会面临着各方的推诿,最终可能是事情发生了,死伤无数了,才会猛然震惊,……”

    “哦?那紫英的意思是……”官应震和周永春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不能只写一篇文章,如果没有人动作,那么我们书院弟子可以身体力行做起来,做一个表率,……”冯紫英淡淡的道:“这也应当是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一个最有力的诠释,而不仅仅是只停留在嘴上或者纸面上!”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蓄势,养望(为王三分盟主加更!)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烂泥里,望着暗沉沉的天际线,冯紫英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儿吃不消了。

    这装逼一时爽,但后续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啊。

    断断续续七八日的大雨,终于在最后时刻爆发出来了。

    从西北边的河槽西坊到鸣玉坊再到积庆坊的红罗厂那一片儿,全部都被淹了个遍,南边的情况更惨,从阜财坊到大时雍坊再到南熏坊南边一直到明时坊东南角的盔甲厂,断断续续的被淹了十多条街巷,所到之处几乎垮塌了一个遍。

    青檀书院送上去的建议书起初并没有在朝廷里引起足够重视,哪怕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为之呐喊助威。

    但是这毕竟不是他们管辖范围,乔应甲倒是给巡城御史公署打了招呼,要求他们加强对五城范围内被侵占堵塞的河渠进行检查,但是这个时候显然不是检查发现的问题了,而是要马上采取措施的时候了。

    但青檀书院却没有因此而停步,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进城,开始对情况最糟糕的西城和南城进行调查摸底,这甚至引起了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极大不满,而工部那边也是冷言冷语不断,不过在乔应甲的压制下,这桩事情总算是给坐了起来。

    从第五日下雨开始,整个西城和南城的沟渠便开始溢满,整个京师城的排水系统开始崩溃,本来就已经浸泡多日的后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七月初三夜,一夜狂风骤雨,西城河槽西坊九条街巷、鸣玉坊三条街巷和中城积庆坊的四条街巷出现了大面积的房屋垮塌,共计垮塌房屋912间,涉及户数三百余户,死亡人数超过两百人。

    与此同时东城的明时坊也垮掉了两条街,中城的大时雍坊、南熏坊断续倒塌房屋两千余间,但这两条街几乎是整条街淹没之后垮掉,造成了三千多人无家可归,一百六十余人或被房屋垮塌致死,或在黑夜中被水淹死。

    相比之下,带上了崇正书院弟子一起开展行动的青檀书院学子们,在鸣玉坊、大时雍坊、南熏坊都通过努力,共临时搬迁出三千余户最危险的民众,而这三千余户民众中相当一部的房屋都在这一夜中倒塌了,但他们却无一在这场劫难中丧生。

    这个时候朝廷才开始如梦初醒的迅速动作起来,五城兵马司、巡捕营、顺天府乃至工部虞衡司都迅速动作起来,甚至连京营中的五军营也出动了部分兵士开始协助各坊救灾。

    但这种毫无头绪和各管一块的混乱体制直接导致了救助效果极差,相比之下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乃至跟进的通惠书院弟子们组成了救援疏导队伍却在统一制作的救援计划和救助手册指导下,有条不紊的开展起了救援工作。

    从开始的各方攻讦和反对,到中期的冷眼旁观,再到后期逐渐配合参与进来,坊甲乃至宛平和大兴两县一直遮遮掩掩的顺天府加入进来,使得整个救援和疏导工作终于开始步入了正规。

    大雨却没有因为朝廷动起来就停息。

    七月初五夜又是一夜大雨加狂风,直接使得整个南城包括大时雍坊在内都又陷入了一片汪洋,当夜水涨至四尺高,垮塌房屋多达二千余间,死亡人数超过一百八十余人,东城那边情况也不佳,单单是崇教坊就垮塌房屋六百余间,死亡人数四十余人。

    这连续的狂风骤雨使得整个京师城都陷入了一片汪洋,而在前期联系借用了大量寺观并作了一些准备的工作效果就显现出来了,京师城内超过五万人无家可归,若是在往日只怕又会成为一场灾难,但是现在却大部分能安置下来,这等情形连巡城御史和龙禁尉那边都是赞不绝口。

    “紫英,这里!”

    听见黑魆魆的那边有人在喊,冯紫英也疲倦的挥了挥手,对旁边一样已经是精疲力竭的方有度道:“方叔,还撑得住么?那边大章兄在喊了。”

    “没问题,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方有度脸色煞白,全身湿透了的麻布衣沾在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

    虽然是夏季,但这晚上浸润在水中一夜,那滋味真是不好受,身子骨差点儿的,铁定就是一场大病等着。

    “一衷兄,你呢?”冯紫英转向旁边另外一人。

    宋师襄咬了咬牙,“方叔都能撑得住,愚兄自然没问题,有什么事情,紫英你尽管安排!”

    “那行,方叔还得跟着我跑一圈,这边积庆坊几处污水池全部倒灌了出来,你得带着这帮巡捕营的人过去,禁止这附近的百姓在这一带的井里取水,虽然这一带水退了一些,但是这井水绝对不能用了,让他们相办法去临近的甲坊未被水淹过的井里去取水,否则恐怕是又是一场灾难,……”

    看着这周围蹲在街边和房屋顶上脸色沉重而麻木的脸,冯紫英心中也是惨然。

    很多人在这一场狂风暴雨中失去了亲人,更多的人失去了自己的老屋和财产,他们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住哪里,怎么活下去,这赈济工作恐怕还得要马上展开起来,这一点他需要马上向山长和掌院报告。

    这个时代面对老天的肆虐,真的是没有太多办法。

    本身对城市建设的缺乏科学规划和合理布局,再加上低下的管理和应急动员能力,使得偌大一个京师城基本上是处于一个无序扩张的状态下。

    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疫病便尾随而来,缺乏对疾病最基本的预防意识和措施,动辄死上数千人上万人都很正常。

    “好,紫英,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宋师襄已经对冯紫英敬佩得五体投地了。

    当那份建议书递送进朝廷引起不小争议时,冯紫英的形象便再度引人瞩目起来。

    这一年多里冯紫英都尽量在书院里保持低调了。

    学生们都是健忘的,尤其是看到冯紫英一样和自己在教室里苦读经义,一样抓耳挠腮答不出卷子,一样为月考季考成绩不佳愁眉不展,原本笼罩在他头上的光环似乎又在慢慢消退了。

    但现在,一篇文章又能立即让朝廷为之侧目,同时提出的身体力行践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一作为青檀学子座右铭的理念,也让大家真正认识到这一位不是玩嘴炮的,而是要扎扎实实做实事的。

    “嗯,记住,不管哪里的水,都必须要烧滚沸之后才能喝,尽可能别喝生水,实在没有办法的,也必须要喝未经淹没浸泡的井里取的水,其他水一概不能喝。”

    这也是最低要求了,这京师城里屎尿遍地,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共厕所,随便哪个墙边巷里都是便溺的最佳去处,甚至一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真的遇到这种情形,憋急了也一样只有如此解决,这就是京师城的现状。

    平素倒也无所谓,也就是脏点儿臭点儿难看点儿,可一旦遭遇这种洪水漫灌,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几乎所有的水源都不可避免会被污染,而对此并无多少意识的老百姓也别无选择,一样会选择他们觉得很干净的水源饮水,而这个年代开水的概念在普通人家并无普及,那么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瘟疫流行。

    “紫英,这恐怕很难做到吧?”宋师襄也有些为难,这道题可不好做。

    “一衷,尽力而为吧。”冯紫英也只能如此,有些地方并不具备烧滚沸开水的条件,你就是这么要求,也是徒劳。

    看着宋师襄带着一队巡捕营的人和坊甲的甲首们走了,冯紫英继续前行。

    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很不适应,永隆帝没有掩饰自己的焦灼之色,鹰隼般的目光在殿下群臣身上不断的逡巡。

    “沈卿,这雨还要下多久?”

    “回陛下,钦天监那边尚无定论,但根据京师城中老人亦云此等情形也是数十年未遇,唯有元熙五年大雨滂沱,方能相比。”沈一贯出列,平静的奏道:“根据城中老人所言,估计应该在三五日内雨便会停。”

    “三五日?”永隆帝内心的愤怒几乎不可遏制,看着眼前这个鸡皮鹤发的老狐狸,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

    这老狗在,这等祸事才能让他顶缸,终归有一天会让这帮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家伙都通通在自己面前消失!

    “三五日,这京师城还在么?这城中百姓还能剩多少?”永隆帝话语里的讥讽之色已经压抑不住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永隆帝的性子,这两年多时间里,多多少少大家也都适应了,习惯就好。

    “回陛下,雨势渐小,虽然未停,但是预计不会再涨太多,而且五军营和巡捕营也已经在九门上疏浚了河道,预计明后日水势就会渐渐消去。”出列的是内阁次辅方从哲。

    永隆帝面色稍缓,对于这个次辅,永隆帝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个次辅性格有些软,这又是永隆帝感到既认可但又有些担心的。

    当下朝政尚不稳,永隆帝知道自己还不可能做到自己父皇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驾驭朝政,这就需要一个更强势一些的首辅,沈一贯应该走人了,但谁来接替他呢?

    “嗯,疏浚河道,清理沟渠,这个方略七日前便已经送到了诸公案头,可是朕却是看这几日里无人问津,一直到前日才开始动起来,巡捕营,五城兵马司,还有京营数万人,各等官员数百人竟然不急一帮书院学子,朕不知道在座诸公有无脸红害臊?”

    永隆帝一旦真正生气,便是这种阴恻恻的腔调,这意味着这位已经御极三年的新皇已经有些不耐烦,甚至真的恼怒了。

    先前那种讥讽只是先兆,现在则是进入了真正的风暴阶段,下一步也许就真的要有人乌纱帽落地了。

    整个大殿里一片寂静,只有永隆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迎风招展

    “齐大人所言甚是,赈灾一事须得要户部立即和顺天府以及宛平、大兴二县筹备起来,一旦雨势放缓,便要做起来,另外这防大疫乃是重中之重,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当要全力以赴,太医院亦要全力支持,至于说这京师以外的流民,可以责令北直隶各府严加防范,禁止流民进京,……”

    说得中规中矩,但是却没有多少实在的东西,永隆帝也知道沈一贯的想法,现在贸然出头,打破原有平衡,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攻讦,一个不被皇帝信任的首辅本身就短了一只脚,如果再难以获得下边的支持,那就更难了。

    也罢,自己不也是存着这种想法么?看一看,忍一忍,拖一拖,永隆帝自我解嘲的冷笑了一声,哪有什么资格去嘲笑沈一贯?

    想到这里永隆帝也有些萧索,但又迅速振作精神,朕是皇帝,现在的困局不过是一时之扰,只要……

    稳了稳心神,永隆帝始终还是有些不太甘心。

    这般死气沉沉的局面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最开始自己登基之后的各种兴奋、喜悦都被这种无休止的扯皮和推诿给消磨殆尽,但他还得忍。

    不过齐永泰的出现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缕清风刮进了这个让人憋闷的笼子里,也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或许就是这样不断的积累和变化,让这样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朝堂中,让这种变化积少成多,从小变大,今日有了齐永泰,明日未必就不能有一个鲁永泰,后日未必不能来一个秦永泰,终归这朝堂还是要归自己掌握的。

    “齐卿可还有什么好的建议?”

    “回陛下,臣有一说。”齐永泰见永隆帝问及自己,略作犹豫之后,还是站了出来。

    “哦?卿尽管说来。”永隆帝不知道齐永泰还有什么花样,颇为好奇。

    “青檀书院除了上书献策这建议书外,另外还有一份关于京师城灾后防大疫的一些举措设想,也还包括可能涉及到数万失去居所灾民今秋到明春的生计问题,臣读过这篇文章,除了赈济之外,或许朝廷可以采纳其中可行之策,用以解决部分灾民流民生计,同时也能防止这些灾民可能为妖人所用,……”

    永隆帝笑了起来。

    这个齐永泰也不是想象中的大公无私嘛,总还是存着一些私心,不过这很正常。

    这般士林文臣,最看重的便是自家声誉,他从青檀书院复起,自然也要为青檀书院声誉摇旗呐喊,若非这样,自己还真要怀疑这齐永泰是否有其他心思了。

    “那齐卿可带了这份可行之策?”永隆帝笑了起来,“举贤不避亲,齐卿其实不必如此,齐卿虽然在青檀书院任过山长,但也很正常,崇正书院不也是方卿首倡所创么?难道这十多年来崇正书院考中入仕者,方卿都需要避嫌?何况青檀书院从去年到今年种种,皆是为朝廷所谋,朕颇为感动,若是我大周境内读书人皆是这般苦心孤诣为国谋事,何事不可为?”

    “谢陛下盛赞,臣在此代青檀书院谢恩了。”

    永隆帝这般一说,齐永泰也赶紧出列深鞠躬一礼,然后这才将那份方略送上去。

    “此乃青檀书院学子冯紫英、练国事等七人在官应震、周永春指导下撰写而成,名为《防疫备要》,略显粗糙,但是却正好适合当下京师城灾后所用,臣以为北直隶其他各府亦可参考。”

    自然有内侍将那份备要送上去,永隆帝目光落在这份备要上,细细读来,觉得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每一个环节步骤皆是一语中的,毫无拖泥带水。

    短短不过数千言,却是将一个灾后应对方略写得明明白白。

    甚至这根本不是什么《防疫备要》,而就是一个灾后应对方略纲要!

    轻轻合上,永隆帝闭目沉思了半刻,方才微微点头,又重新打开,这撰写人名字头一个便是冯铿,嗯,冯紫英,永隆帝还是知道此子的名和字的。

    随后便是练国事,这是河南归德练家子弟,永隆帝亦有所耳闻,第三个却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不是韩敬,不是许獬,而是宋统殷,方震孺,然后才是范景文、贺逢圣以及陈奇瑜。

    除了冯紫英和练国事外,其他几人永隆帝都不熟悉,但他大略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恐怕也是青檀书院明年春闱中的热门人选。

    练国事倒也罢了,永隆帝早就有耳闻,但这个冯紫英却是这两年间让永隆帝耳朵里听了不下十次了,这甚至让他都有些好奇。

    这父皇便是靠这武勋支持坐上皇位的,虽然这几十年间武勋势力迅速消退,被迅速膨胀起来的文官所取代,甚至成为了自己皇位的一大威胁,但是永隆帝还是对武勋集团这些个人相当熟悉了解的。

    这一代,甚至上一代的武勋中已经没有什么出色人选了,王子腾算是其中佼佼者,而除了王子腾和水溶,几乎就再没有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人物,至于说牛继宗和柳芳之流,永隆帝很清楚不过是一些外强中干的二流角色,不足为虑。

    这冯紫英却是武勋出身,这真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居然成为这帮士林文臣心中的得意门生,这简直颠覆了之前无数人的看法。

    “唔,此方略朕先留下了。”永隆帝终于点头,“先前沈卿所言,便要尽快落实,……”

    *******

    雨终于停了,阳光终于突破了黑沉沉的天际,给陷入了泥淖中的京师城带来了一抹光芒。

    但是真正的救灾赈济才刚刚开始,而防疫这一块才是重头戏。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这就不是光靠几百学子能解决的了,现在能做的,或者说能装逼挣名声的活儿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灾民们被安置进了各家寺庙道观,逐个登记造册,然后交给了各家厢坊甲首。

    精壮劳力被组织起来,开始清理倒塌的废墟和堵塞的沟渠,赈济粥点也开始运作起来。

    在聚集所在,巡捕营开始按照建议进行设卡驻守,防止有人在其中传谣煽动,而五军营和神枢营也分驻几门,防止北直隶其他各府受灾人员渗入京师城。

    宣传也已经开动了起来,各种讲解式的培训分发到了各个厢坊,包括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一些吏目也都来接受了一些简易培训,有没有用,也要等到实践之后才知道。

    看着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少年郎们,同样黑瘦了一圈的官应震和周永春眼中都满是满足和欣慰。

    这帮学生们终于没有践行了知行合一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这一宗旨,真正的做到了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虽然这十多日的耽搁不可避免的会对秋闱大比产生一些影响,但是书院决定要入城救灾时,无论是西园还是东园,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没有一个学子表示出不满和不愿。

    除了被强行留下的几名守护书院者,青檀书院九十多名学子倾巢出动,也在朝廷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在青檀书院带动下,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也都纷纷出动,但是若论热情和干劲,这几家书院都无法和青檀书院想不,至于说组织和动员以及真正结队行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甚至连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在与冯紫英交谈时都不得不承认青檀书院在风纪和团结上要远胜于其他书院。

    相比之下毫无表现的国子监,则成为了千夫所指。

    “山长,掌院,这边鸣玉坊已经清点造册完毕,交给了五城兵马司了。”冯紫英一只手扶在方有度肩头,一只手扶额,“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太想大睡一觉了。”

    “赶紧去睡吧,大家都赶紧去睡,今晚我们暂时在这里睡觉,明日我们移交完毕,便回学校,休整一日之后,后日边正式恢复学习!”官应震话语里充满了鼻音,甚至有些哽咽。

    九十三名同学,没有一个掉队,没有一个拖后腿,每一个都认真出色的完成了各项任务。

    其中还有两人遭遇了一伙乱民的袭击,企图抢夺他们准备分发给灾民中孩童的笼饼,造成了两人的受伤。

    但是没有一个人为此退缩。

    周永春也有些感触,他来青檀书院时间不长,但是却在这一轮的赈灾救灾过程中深刻感受到了青檀书院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那份昂扬热情。

    之前他还觉得也许外界对青檀书院的风纪风气有些言过其实,但是现在看来,这份心气和凝聚起来的精神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这样一个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书院,这样一帮充满激情和热血的学子,书院又有何理由不能成为大周士林的一面旗帜?学子们又有什么能阻挡他们未来成为大周朝廷的栋梁?

    想到这里,周永春越发觉得自己需要更好的融入到这样一个大群体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甚至领袖。

    未来的大周必定属于这样一个群体,最起码这个群体会在大周占据重要位置,而这个过程中冯紫英应该就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要打破历史?

    段氏忍不住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明嬛,去接少爷的车回来了么?”

    “太太,还未回来,估计还早呢。”丫鬟有些无奈的安慰着太太。

    这都是问了第七遍了,可这哪有这么早就能回来的?而且少爷连送都不让送,只和他那些同学呆在一块儿,连瑞祥、宝祥和云裳都被撵了回来,这府里边派车去接,他能回来么?

    “姐姐,怕是还要一阵去了,若是考完了,只怕铿哥儿还要和他的同学小聚。”小段氏在一旁劝解着。

    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美妇也都纷纷出言宽慰段氏。

    这等大事,无论是谁手里有什么事儿,都得要放下来,大小段氏不必说,苏氏谢氏也自觉地到了太太房中来陪着。

    这关系到日后整个冯家的命运,虽说是太太嫡子,但是毕竟是一家人,段氏也不是一个刻薄的主母,对苏氏谢氏也不差,能让她们管一部分家中营生,这在其他家里是极为罕见的,妻媵妾几个之间关系一直不错。

    小段氏也罢了,是媵,而且和大段氏素来亲善,铿哥儿也是小段氏从小带大的,但苏氏谢氏也能享受到如此殊遇,能管家里营生,那就真的是极其罕见了。

    这固然与段氏性子粗疏不喜管家有关,但也能说明段氏的大度。

    段氏坐回床上,忍不住长吁短叹,小段氏和苏氏谢氏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太怎么就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了。

    “你们说着读个书如此艰辛,若是这一科考不上,铿哥儿说还要继续读下去,他今年已经马上就十五了,照他说的,要考中再说婚事,那岂不是要等到十八岁去了?万一他这秋闱过了,还要说过春闱,再耽搁几年,岂不是要二十出头我才能见到新妇?那我孙子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原来是说这事儿。

    “太太宽心,铿哥儿是定能考过的。”苏氏赶紧道。

    “也不一定啊,看看这全城上下的阵势,四千多人只取一百多人,整个北直隶的读书人都来考,听说有些四五十岁都还在考,这铿哥儿还是年龄小了一些,若是能多读几年,兴许是没问题的,但秋闱中了,他还要考春闱,那又该如何?……”

    段氏摇摇头,她当然知道这是苏氏在安慰自己,这举人若是这么好考,那这四王八公十二侯加上还有那么多不入流的武勋世家,又有几个真正考上过举人进士的?

    印象中这么多人家,好像还真的就只有贾家考中了一个进士,而且好像还说是书读多了,连人都有些呆了,居然弃官修道去了。

    段氏可不愿意自己儿子变成那等迂腐人,与其那样,不如别读书更好,他老爹没读书不也一样安好,只要能多生几个孙子替冯家延续香火就再好不过了。

    小段氏也知道自己姐姐内心的纠结,既希望铿哥儿能读出书来,又担心他一直读下去,秋闱过了,还有春闱,春闱恐怕还要更难,明年春闱未过,便又是三年,铿哥儿的年龄就有些大了。

    可铿哥儿又立誓要考中进士才谈婚姻之事,这却如何是好?

    “姐姐,其实也不是没有变通的法子。”小段氏沉吟了一下。

    “哦?婉琴,你说。”大段氏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精神一振。

    “若是铿哥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成亲,那就待到他年龄合适之后,不妨先替他纳两房妾室,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算是替冯家留后,到那时候,便是晚上两三年成亲也不打紧了。”

    小段氏的这个主意也算是兼顾到各方的意愿了。

    纳妾是不算成婚的,也就是说一个男子无论纳妾多少个,也无论妾替其生下多少子女,都无关紧要。

    只要他没正式娶妻,那就是未婚,这就是古代的未婚青年。

    这样一来起码先是把冯家香火给延续起来了,这一点后顾之忧先行解决掉了。

    当然,这先纳妾,甚至是妾先生子女也不是没有副作用,一般名门望族还是对这个有些讲究的。

    纳妾都还要好一些,但若是妾生了子女,那么肯定就会对男方选择范围有一定影响,一些挑剔的女方未必愿意一过来就给妾生子当嫡母,这也是一个问题。

    段氏眼睛一亮,这却是一个好主意,虽说有一些副作用,但是和先把冯家子嗣香火问题解决相比,这等女方的家庭条件问题就可以放在后边了。

    这一点段氏还是有底气的,连贾家这等一门两国公的勋贵都主动示好,愿意嫁女,虽说是庶女,但是也还是不错了,那么也就不能挑剔冯家这边先纳妾生子才对。

    想到这里,段氏脸色顿时变得好看起来,“婉琴,你这个主意不错,到时候铿哥儿如果还要找理由推脱,那便由不得他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有十**岁还不成亲生子的?选不中合适满意的,那纳妾总没问题吧?这冯家香火延续不能只由着他性子来!”

    “姐姐也不必如此,铿哥儿那里还是好好和他说说才是,我想他还是能够理解姐姐的苦衷的。”整个冯家就带了这么一个,谁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大房二房那边更是如此,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在了,却没有人袭爵延续香火,这冯家成了这样,外边儿肯定是有闲话的。

    就在家中议论着冯紫英的婚事时,冯紫英终于伴随着人流从贡院走出。

    如果说前日里心情是一片灰暗,那么今日就是一片灿烂晴空了。

    别看这道题如此简单,但是你要答得出类拔萃高人一筹,甚至高人几筹,那也不简单。

    自己经义这一块差距被拉下不小,那么要想弥补转来,就必须要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占据绝对高度。

    或者说就要凭这一份策论,让总裁和房师都予以认可,甚至忽略经义那一块。

    范景文已经很隐晦的提了,北直隶秋闱是礼部直接派人,而且多半就应该有高层授意。

    出这道题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那么如果能在策论上拿下高评,那么就有可能扳回先前的劣势。

    老远就看见了范景文和其他几名青檀书院的同学,冯紫英心情也是愉悦并放松着,无论如何这一步总算走出去了,不管最后如何,都算是结束了。

    “怎么样,紫英,这下该胸有成竹了吧?”范景文上前来,狠狠的拍了拍冯紫英的肩头,满脸欣慰和感慨,“恐怕是咱们顺天府最年轻的举人了,这开创了一个记录!”

    的确,整个大周不敢说没有十四岁的举人,南直隶那边应该是在泰和帝也就是周太祖尚未迁都时好像出过十四岁的举人,但是在顺天府,在北直隶,在京师正式成为大周首都之后,这六七十年间,就没有听说过有十四岁的举人!

    别说是十四岁的举人,就算是十四岁的秀才,那都是十分少见的,要知道十四岁的举人就意味着,十四岁就可以出仕除官了!如果运作的好话,甚至可以直接出任一地知县或者知州(府属州)。

    你可以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县大老爷,灭门令尹,这是多么令人震惊。

    这一场对于整个青檀书院来说都是大获全胜的,不敢说人人都成功,但是可以说都受益匪浅,十多个学子中几乎人人都是喜笑颜开。

    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考中。

    看见簇拥上来的同学们,冯紫英也忍不住有些兴奋,如果这一科自己真的考中,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又打破了一个历史?

    “梦章兄,千万别这么说!”冯紫英赶紧道:“这一场小弟的确感觉考得不错,但是大家都知道上一场小弟表现很一般,甚至和各位兄长相比都还有很大差距,所以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现在可不敢说什么成竹在胸,这句话我估计咱们这群人里边大概也就只有梦章兄敢夸口。”

    范景文笑着摇头。

    他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不想说这些显得太过出挑的话,万一没考过的话,那就成了笑话。

    他本来就是风头人物,被人拿住了这等把柄,那就太丢脸了。

    但以范景文的判断,冯紫英应该是稳了才对,只要他的经义考试不是差的太厉害,那么绝对可以凭策论这一场扳回来。

    而冯紫英的经义固然在青檀书院中算是比较差的,但是放在四千多北直隶的学子中,起码也可以算是中等水准,加上绝才惊艳的一篇策论,还有秉承圣意的总裁和房师,岂有不取之理?

    “那走罢,总算是了结了一桩事儿,一切等到十天后就可以揭晓了。”范景文笑着道:“紫英,愚兄看到你家里的车来接你了,你那小厮都在那里探头探脑许久了,是和我们一起回书院,还是……”

    “难道梦章兄还要回书院?”冯紫英爽快的一摊手,“今日如此快事,甭管十天后结果如何,我们好像都应该去庆贺一下,不如小弟做东,请各位兄长到白月楼共谋一醉如何?”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金风未动蝉先觉

    贾政背负双手在书房中来回的踱着步,时不时的长吁短叹。

    今日便是秋闱大比最后一场时政策论,想到这盛大场面,就足以让一直以读书人自诩的他颇为触动。

    只可惜自己年轻的时候却未曾经历过这种场景,珠哥儿若是身子骨再强健几分,也许就能考过这秋闱了,这让贾政忍不住眼眶又有些湿润。

    “宝玉还没有过来?”心中越发焦躁,贾政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这孽障今日跑到哪里去了?”

    李十儿已经吩咐人去找宝玉了,可宝玉房中无人,那丫鬟们也说宝二爷午觉之后便不知道去了哪里,兴许在梨香院,又或者去了林姑娘那里。

    “老爷,已经让人去找去了。”李十儿心中又暗自打鼓,不知道今日老爷怎么又情绪不好起来,这宝二爷若是找不到,只怕回来晚了又要吃排头了。

    “哼,这都去了半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听说他和那东府蓉哥儿媳妇的弟弟成日里出双入对,连书都不想读了?”一想到此事,贾政便心火乱窜,下意识的就想要让人去那板子来准备着。

    这也是他在赵姨娘屋里歇息时听说的,来源应当是环哥儿,但贾政也未轻信,还是让人去打听了一番之后,又把那塾师叫来细细询问了之后,这才有了定论。

    要说有甚不轨之事,现在好像也还说不上,但是这书却读成了走马观花,这却是不假的。

    眼见着那冯家大郎都已经去考秋闱了,这自家儿子却是优游甚欢,要说宝玉翻年也就是十二岁了,冯家大郎这个年龄都要入青檀书院了,而宝玉呢?

    想到这里贾政便是一阵肝疼,难道这宝玉真的就不是读书种子?

    想到那塾师说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还要认真许多,这两相对比之下,如何不让贾政对宝玉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情绪也越来越急躁。

    “还没回来?”又等了一炷香工夫,贾政脸色已经犹如暴风雨来袭之前一般阴沉得吓人。

    李十儿已经在琢磨是不是该先去让人给太太说一声了。

    这宝玉一回来铁定是要吃板子了,弄不好就得要打得下不了床。

    太太最终肯定也要迁怒于自家,更何况上月太太还专门吩咐人给自己屋里送了些许土产,虽说不值多少钱,但也是太太一番心意,李十儿也知道这肯定多少是想让自己帮着她把老爷盯着。

    其他都不必,唯一就是这宝二爷的事情,须得要上心,这也是太太屋里的金钏儿带的话给自己。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见到外边有人影闪动,李十儿赶紧出门:“可是宝二爷回来了?”

    “回李爷,还未曾,不过门房上传信来,说舅老爷那边府上来人,请二老爷去那边府上一叙。”

    听得这话,李十儿心中一松,终究找到了办法,这下好了,他赶紧进屋:“老爷,舅老爷那边传信来,请您马上过府一趟。”

    “哦?”贾政也是一愣,内兄回来了?不是说去宣府镇了么?内兄担任宣大总督之后,基本上都是在京外奔波,山西、大同、宣府三镇乃是拱卫京师的头等要地,自然不敢轻忽,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却要找自己去?

    “说什么事情了么?”贾政点点头,李十儿已经招呼丫鬟赶紧来替老爷换衣,话语里却不落下,“怕是有啥重要事情,这等时候来请老爷,须得要尽早去。”

    贾政本来也就是个没甚主意的人,见长随这么一说,便也信了,忙不迭的让丫鬟换衣,“那老爷,宝二爷若是回来了……”

    “且寄下这一顿,下一次若还是这般,便要老账新账一并算!”气恼无比,但是却又无可奈何,等到自己回来,只怕这宝玉早就得到消息去母亲那里躲灾了。

    去往兵部洼横街的路上,贾政便能看到不少三三两两的士子学生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也有一些人垂头丧气,更多的人则是心神不宁,谁都要等到二十日后的放榜揭晓方才知道自己这一科的秋闱大比中的最后命运。

    联想到自己屋里三个,宝玉若真的是读不出书来,恐怕就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在环哥儿和兰哥儿身上了。

    兰哥儿自不必说,可若是这环哥儿真的读书是块料子,那这两相对比之下,宝玉岂不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知道这般对比能不能宝玉也受到一些刺激,进而发愤图强起来?

    各种纷繁的心思一直萦绕在贾政胸中,让这一趟去王府的路上是格外的难熬。

    一进王子腾书房,就看到王子腾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

    “二兄。”

    “存周来了,坐吧。”王子腾黑瘦了不少,但是气势却更显得精悍凌厉了,”本来是说想找你说你家三姑娘的事儿,但现在恐怕不行了。”

    “哦?”贾政一愣,没反应过来,说探丫头的事情?是冯紫英么?

    “前几月里也让人打听过,冯家的意思还是等到冯家大郎今科秋闱之后再说,另外我也问了问,说冯家大郎经义功底的确不佳,若是能再读三年,这秋闱更有把握,我也就琢磨若是今科秋闱冯家大郎不中,存周便可托人递话,看看两家是否可以结亲,但现在看来……”

    王子腾的话让贾政有些不明白了,怎么这今日才考完,王子腾就觉得冯家大郎能考过不成?

    似乎是觉察到了贾政的疑惑,王子腾把手中的纸递给了对方。

    贾政一看,“浅论北地灾后官府应对方略。”

    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今科顺天府秋闱策论考题。

    “存周,明白了么?”王子腾吁了一口气,“上月京师大涝,往年洪涝之后必定会有疫情,但是今夏虽有,但是却情况要好得多,据说便是得益于青檀书院的先期提醒和写出的一份《防疫备要》,而此科北直隶的策论考题却又是以此为题,我在想,只怕青檀书院便会在这等考试上占尽便宜了。”

    贾政终于明白了,内兄怕是觉得这样的策论题对青檀书院学子来说是轻车熟路,那冯家大郎也必定能取得一个好的成绩,那今科冯家大郎怕是要过了,而一旦过了秋闱成为举人,只怕冯家就会对探春的庶出出身很介意了。

    之前说实话贾政还不是太在意这一点,他觉得冯家大郎纵然在青檀书院读书,但是年龄和底子摆在那里,只怕这一科的可能性不大,下一科也许还有希望,那么还有这两三年时间可以慢慢来筹划此事,却未想到局面却变得如此。

    “二兄,这秋闱大比,北直隶四千五百多人,只取一百余人,纵然冯家大郎这番要占些便宜,但愚弟以为也未必就能轻言中式吧?”

    “但愿如此吧。”王子腾叹息了一声,贾政这话倒也不为错,这秋闱和春闱没有哪个敢说有绝对把握,一些考前名声显赫的士子一样有翻船失手的,遑论冯紫英这样不过才在青檀书院读了两年书的。

    “若是知晓冯家大郎秋闱未过,那存周便可托人去探询那冯家的意思,若是能促成两家结亲便是最好,那边我也会去信榆林,看看冯唐的意思,……”

    王子腾始终觉得这冯紫英若是不能笼络到有些可惜,贾家三姑娘庶出的确是一大障碍,便是冯紫英未过秋闱,都未必能行,若是不行,那便可以试一试薛家姑娘,只是这薛家的身份却又让人有些气短,而且妹妹那嫡子却又是一个不省心的,若是冯家知晓,只怕也会是一个问题。

    想到这里王子腾真的觉得没有一个各方面都能如意的,可惜了贾家大姑娘。

    *****

    冯紫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他是被抬回来的,越发让他感觉到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之后酒量似乎完全变成了这个真正的冯紫英了。

    无论是黄酒还是烧酒,自己的量都锐减。

    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但一翻身,就听见外间急促的脚步声进来,“少爷,您醒了?”

    “唔,几时了?”冯紫英扶住额际,还有胀痛难受。

    昨晚也记不清云裳替自己喂了几碗蜜水了,也幸亏自己还是坚持了云裳时候自己,想想如果是瑞祥或者宝祥来喂自己蜜水,那真的是背上一阵恶寒,真的恐怕蜜水没喝下去,自己先要吐了。

    “快午时了。”云裳俏脸有了一抹担心,但看到冯紫英眯缝着眼睛似乎在观察窗外的阳光,又补充道:“天时还有些大,少爷那些同学都在旅舍里歇着了,先前有一位同学上门来留了话,说他们先行回书院了,可能有些同学要先回家。”

    这从开考到揭晓张榜撤棘,需要二十日时光,也就是要等到八月末才能看到自己是否中式了。

    像挨得近的便可以回家,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然后再来等候,当然更多地人还是更愿意在寺观、旅舍和书院里等候,这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许多人是不敢回家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宝钗,香菱,莺儿

    见妹妹不说话了,薛蟠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便耸耸肩:“妹妹,我看这宝玉也不是个正经读书的,便是花了银子弄个监生也考不过,只怕也是白使银子,还不如学着哥哥我,有那银子图个快活自在。”

    此话可谓刻薄而真实,但听到宝钗耳朵里却是叹息不止,心中也是格外犹豫。

    母亲已经流露出了些许意思,那就是想要把自己许配给宝玉,让两家联姻。

    虽说还不清楚姨母那边的意思,但是现在自己一家人寄居在贾家这梨香院里,两家也是格外亲热,而且薛家营生那边情形也是每况愈下,若说是和贾家结亲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女儿家何尝不想嫁一个出人头地能撑得起家族门楣的郎君?

    现在这宝玉在自己兄长嘴里居然沦落到和兄长自己一般的角色,这如何不让宝钗感到心里难受?

    而且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其实宝玉和兄长都差不多。

    都是不求上进只知道厮混,都得要依靠家族余荫,或许宝玉唯一能比兄长强的就是相貌要更招人喜欢。

    但是男儿汉大丈夫难道是靠容貌建功立业撑起家族么?想一想这都是一个笑话。

    而且太过于英俊潇洒的外表固然可以赢得女孩子们的一时欢心,但是对于像宝钗这种兄长不成器,家族面临困境,自己都需要为自己未来考虑的女孩子来说,这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考虑条件。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交往范围就这么狭窄,宝钗也没有更多的机会认识其他男孩子,也不允许她去认识别的男孩子,在这样狭窄一个圈子里,她又能奈何?

    “兄长,切莫再说这等话了,我们暂住在姨母家,受人恩泽,也须要守人家规矩,更莫要去背后说人闲话。”宝钗正色道:“兄长若是有那份心思,不如多操心一下家中营生,前日里张伯送来的账目,妹妹少许看了看,便有些差错需要厘清,……”

    “哦?妹妹,你知道为兄是个不中用的人,对这等事务一看就头疼,就莫要难为兄长了,这老狗在我薛家干了这么多年,历来精明,上下称赞,连爹还在的时候都说他可以托付一方,为何却还出这般浅显的差错,莫不是现在觉得爹走了,我们薛家在金陵那边也有些不济了,要来有意试探我家?”

    薛蟠虽然浑,但是却不傻,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

    宝钗也没想到自家兄长都还能想到这一点,心中也是一喜,但是自家兄长是绝无耐心去管这等繁琐事务的,自己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去主动过问这等营生,想想家里这般,宝钗心中更是灰暗。

    见自己妹妹脸色黯淡,薛蟠也知道恐怕是自己话惹来妹妹伤心了,晃动着大脑袋,想了一想才安慰自家妹妹道:“妹妹也莫要伤心,薛家现在是差了一点儿,但不是还有你么?只要你能嫁一个好人家,便能让咱们薛家有个依靠,只是这宝玉却是个和我一样不中用的,万万莫要嫁他,荣府二房若是交到他手里,只怕都要被败光,……”

    宝钗心中更是不悦,但脸色却越发平静,“以哥哥之见,咱们薛家该与哪等人家联姻才能有依靠呢?那不如就请哥哥先考虑自家婚事,若是能娶来一个能操持咱们薛家营生的嫂子,岂不胜过依靠别家?”

    “嘿嘿,妹妹这话就是打趣兄长了,妹妹这等人才,母亲都尚未能替妹妹寻到一个好人家,哥哥有自知之明,便随意寻个寒门小户人家女子即可,只要莫来管我自家快活事儿,一切便可。”

    薛蟠对这方面倒是十分看得开,只要不管他自家快活,一切皆可。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薛蟠凝神苦思,“妹妹也莫焦心,前次去舅舅家,舅舅不是对妹妹格外关心么?以我的感觉,怕是舅舅有安排才对,只是这一晃便是一年多了,却为何不见舅舅提起?”

    薛蟠这一提起,宝钗脸色便微红。

    说实话,这也是薛姨妈和宝钗最为疑惑的事情。

    先前王子腾这般关心,甚至还觉得宝钗待选都不合适,明显就是觉得宝钗该寻个更好的人家,这让薛姨妈和宝钗内心既是忐忑,也有些期待。

    王子腾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正二品武官,甚至还兼任过兵部右侍郎,在京中也有偌大的影响力,要替自己外甥女寻个好人家,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宝钗人才性子各方面都是如此出色,这就更没有问题了,纵然家世略微差了一点儿,还有一个爱惹事儿的兄长,但是这年头哪家大户里边没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再说了,不是还有王子腾这个母舅家可以依靠么?

    可这一年多来,虽然宝钗也陪着母亲去过舅舅家几次,但是舅舅要么就在外巡边,少有回京师,要么偶尔遇到一次,舅舅虽然也要问起近况,却是半句未提宝钗的事情。

    这让薛姨妈也是格外失望,而宝钗虽然表面依然沉静自若,看不出半点,但心中也未尝没有几分失落。

    “兄长莫要去问这些无聊之事,舅舅总督一方,岂有操心这等微末之事的道理?”宝钗抹了抹额际垂落的一缕乌发,淡然道:“兄长若是有心,不如还是问一问母亲,看看可否有合适人家,先替兄长安顿下来。”

    薛蟠愣了一愣,便也反应过来,这是妹妹不想在人家谈论此事,打了个哈哈,“妹妹说得也是,若是能把我的事情解决了,妹妹兴许就能有更好的造化。”

    说完,薛蟠便晃着大脑袋,哼着小曲儿回自家那边去了。

    看见薛蟠离开,宝钗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家房中,那香菱和莺儿都已经跟了进来。

    和香菱的老实相比,自小跟着宝钗的莺儿就要活跃大胆许多,“小姐,先前大爷说的舅老爷对小姐的亲事很关系,莫不是真的要在京城里替小姐寻个好人家?”

    宝钗脸一烫,瞪了一眼自己这个贴身丫鬟:“少听他胡诌,不过是舅舅看我们一家来京里无人依靠可怜,多了一些的关心照顾罢了,哪里就说得上那些?”

    莺儿却不怕自家小姐,仗着小姐宠爱,不依不饶:“那可不一定,以小姐的人才,怕是京中无数富贵人家都要排着来上门才对,舅老爷也不过就是帮忙把把关罢了。”

    宝钗心中一动,但又是一黯。

    来到京中之后,宝钗才意识到这京师城和金陵城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那就是原来贾史王薛金陵老的四大家,在金陵城乃至南直隶都能赫赫有名,但是放在这京师城中便不值一提了。

    四王八公十二侯,除了贾家和史家能占到八公中的两公和十二侯中两侯,王家和薛家其实是连着武勋群体中的一等都算不上的。

    但是王家人家却不是靠着这个,而是靠着现在舅舅的一力奋斗才得到了太上皇和皇上的信任,才能坐上这样一个位置,相比之下贾家和史家现在明显都已经没落了,至于薛家,现在更谈不上了。

    而且这京师城中明显风气也不一样,便是朝廷对武勋群体都不太喜欢,那些个文官更是对武勋们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刻意针对和刁难的味道,这种情形似乎在新皇登基之后更为明显。

    这些情况都是宝钗在从舅舅舅母以及姨父那边听来的,像兄长的事情,若不是舅舅一力出面,而是只靠贾家,根本就不可能办下来,这种差距也颠覆了以前母亲和自己对贾家、王家之间固有看法。

    正因为如此,宝钗也并不认为自己就像莺儿所说的那般就真的如此受人追捧了,薛家便是有些资产营生,但是在京城这个地方,商人哪怕是皇商也一样不受待见,这地方的人更看重家世,所以自家要寻个好人家也没有那么简单。

    这也是母亲为何觉得这贾家或许还真的是最靠谱的缘故,显然母亲也是看到了这些。

    见自家小姐只是微微摇头,却不言语,这莺儿也有些急了,“小姐,难道婢子说得不对?香菱,你来评个理儿,我说得不对么?”

    香菱只是抿嘴笑着摇头,却不言语。

    “哼,你就是个闷葫芦,我就知道说正事儿你便是一个摇头猫了。”莺儿也不在意。

    香菱是个老实性子,和她也很处得来,她也一直在宝钗面前说,不如就让香菱跟着小姐,跟了大爷是真真糟蹋了人。

    “莺儿,这等事情,小姐是肯定有主意的。”香菱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何况这等事情也要等太太和舅老爷他们才能做主。”

    “那香菱你觉得如大爷所说,宝二爷真的是个不中用的?”莺儿反问。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三女心中问过了,宝钗的去向也关系到她们的幸福,嫁入贾家看上去是很美好,但是却被那薛大爷一说,大家心里却又没数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挂榜,看榜(上)

    冯紫英醒来时,几乎要赌咒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这二十日里,几乎是隔三差五就是一顿酒,几乎要补上他这一两年读书时欠缺下的,再说是黄酒,却也经不起这般。

    这一身酒气,本身说昨晚便好生洗一个澡,但是还没等水烧热,便沉沉睡去,饶是云裳在一旁死拉硬拽,都未能把冯紫英给拉起来,只能作罢。

    洗完澡,坐在堂前这股子神清气爽的感觉让冯紫英终于可以稳稳心神了。

    今日便是那放榜揭晓之日,成与不成,便都要有一个结果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端起那水温正合适的茶汤,喝了一大口,这是云裳在自己早上起来洗澡时便已经替自己泡好的茶,这一口茶汤下去,整个有些干涩的肠胃都顿时舒展起来,一阵暖意融融的感觉弥漫在整个身体中。

    云裳看见冯紫英舒展开来的面容,心里也是格外高兴,这么些年来,她对少爷的习惯也是越来越来越了解,使得冯紫英也是越来越离不开她。

    只是只有云裳一个人,有时候的确忙不过来,母亲已经问过他,要再安排一二人到他房里,明嬛、明珠、明琅、明珑四个大丫鬟都是母亲精挑细选的大丫鬟,也明确告知冯紫英,任他选。

    冯紫英自然是明白母亲的意思,那就是要往自己屋里放人了,日后恐怕也就是先为通房丫鬟,若是能生一男半女,那便可以直接抬妾了。

    说实话,冯紫英觉得老娘的审美观还是和自己有些不一致的,明嬛等几个丫鬟若是论姿色,在他的眼中是绝对比不过云裳的,但是胜在端庄,这也是老娘那时候选大丫鬟的标准。

    这一个个名字取得极好,据说是专门找了一个靠卖文吃饭的童生取的,花了十两银子,但却不合冯紫英的意。

    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都摆明要往自己屋里放人了,就是为自己准备的通房丫头和妾,还不能有几分姿色,那这通房丫头和妾要来何用?

    看看人家贾琏房中的平儿,贾宝玉房中的袭人,那晴雯冯紫英到现在都还没见着,还有那薛蟠买来的香菱,甚至林丫头身边的紫鹃,和薛宝钗身边的莺儿,哪一个不是水灵水秀,天生的美人坯子?

    怎么到了自己家里,这嬛、珠、琅、珑四女,说是寻常当然肯定不算,但是要说多么漂亮,却真的说不上,起码比起云裳来就要差几个意思了。

    所以冯紫英很干脆的拒绝了老娘的安排,据姨娘说这让老娘也很不高兴,觉得拒绝了她一番好意,这四个丫头都是她好生调教过的,侍候人一等一的合适,但对冯紫英来说,却不适合自己。

    冯紫英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圣人只娶一妻,便是圣人也未要求只能一妻,更何况现在冯家的情形和当下社会风气,也不会允许只娶一妻。

    大户人家多有妻妾,甚至讲究一些还要把媵妾区分开来,这等情形在冯家就是例证。

    吃完早饭,距离放榜时间已经查不了多久了。

    想想这四千多人,甚至还不止这四千多人,不少还是携带家人朋友一起来看榜,可以想象得到这贡院龙门之外的放榜处会有人多少人。

    要依着冯紫英的意思,便是安坐在家中等人去看,而且这京师城里自然有无数对学子情况熟悉的看榜人,早就瞅好了一些他们看好的角色,一旦确认,便即刻飞奔至这些学子宿处,先把喜报闹起来,到时候甭管你留守的家人僮仆,还是你随后回来,那都少不了一份喜钱。

    不过书院的同学们都住在鸿升客栈中,这也是图个好彩头,另外真要让这看榜报喜的往几十里外的书院跑,一来时间耽搁,二来同学们自家也难以忍耐。

    “那柳大爷可曾起来了?”冯紫英随口问道。

    昨晚是柳湘莲游历回来了,见面之后免不了一顿酒,冯紫英索性就把韩奇和卫若兰都叫上一道。

    柳家要说也算是世家了,和理国公柳家算是一脉而出,只不过算是旁支,经历了这六七十年下来,关系也就扯得有些远了,但是这旁支柳家和冯家上一辈也还有些交情。

    冯唐和柳湘莲老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关系还算熟稔,只不过柳家早就败落下来了,柳湘莲与理国公柳家的关系便是和那贾芸与贾家关系差不多。

    柳湘莲老爹老娘都走得早,而这家伙自小倒也有些志气,读书不成便习武,十二岁便敢提剑杀人,十三岁的时候便跟随他师父,一个甘肃平凉一个崆峒老道,一起游历天下,来过大同。

    当冯家从大同回京师的时候,柳湘莲一直跟随师父在外游历,都是前些日子才算是师成出山回京。

    论年龄柳湘莲要比冯紫英大两岁多,已经满了十六。

    “少爷,柳大爷一大早就起来了,起来便在府里院子里练剑,惹得明嬛姐姐她们都躲到一边儿看呢。”云裳捂着嘴小声笑道。

    “哦?这厮又去招蜂引蝶去了?”冯紫英摇摇头。

    这柳湘莲的“姿色”真的是老少男女通杀,三年一别,冯紫英前日见到时都有些目眩神迷。

    那一身武生打扮,英姿勃发,阳刚中更见阴柔,真真“我见犹怜”,换一个如贾琏这般男人恐怕就真的要“怦然心动”了,只可惜冯紫英是真正直男,反而有些不习惯这种过于英俊得有些几乎妖媚的男人了。

    “少爷怎么这么说柳大爷?”云裳啐了一口,“柳大爷说这是他养成的习惯,每日早上都需要习练拳剑,不得停歇。”

    “云裳怎么不去看?那柳大爷拳剑可比少爷的拳剑厉害多了。”

    冯紫英在书院里也保持着每日锻炼,但是要论根底基础那可没法和柳湘莲比,乃是跟着军中那等生死搏杀中淬炼出来的杀人武技,被他用来强身健体了。

    “少爷希望云裳去看么?”云裳咬着嘴唇反问了一句,目光也变得认真起来。

    这倒是把冯紫英问得一怔,打量了云裳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哟,小云裳居然敢和少爷犟嘴了?嗯,我当然不喜欢,那云裳呢?”

    “云裳也不愿意。”云裳也笑了起来,“而且,云裳也不喜欢柳大爷那样的,嗯,他们说是柳大爷男生女相,一世富贵,……”

    冯紫英哑然失笑。

    这柳湘莲不管是《红楼梦》书中,还是今世,好像都没有富贵命,倒是被迫遁入空门,也有说沦为强梁的,也不知道这富贵命怎么能和强梁与空门联系起来。

    “云裳,那一世富贵是要靠自己双手去挣去搏的,若是靠面相或者祖辈余荫这等虚妄,幻想一世富贵,那就真的要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或者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了。”

    冯紫英的话让云裳半懂不懂,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解释了也无人能明白会相信。

    招呼着洗漱完毕的柳湘莲一起用了早饭,便一起来贡院龙门看榜。

    距离贡院还有两三里地,便已经有了人山人海的气象。

    冯紫英早就和范景文他们约好了见面地点,就是考虑到看榜人太多,所以有意选择距离贡院还有些距离的明智坊草场边上汇合。

    但即便如此,这一带依然是人潮汹涌,再往东走,过了斧钺司营,就是贡院了。

    看见所有同学都已经早早在这里候着了,冯紫英上前与范景文打招呼,顺带把自己柳湘莲这个发小给其他人介绍了一番。

    柳湘莲的模样还真的让一干同学们都震了一震,毕竟这般英俊姿容的郎君还真不多见,那男生女相也是这个时候审美观的一种趋势。

    柳湘莲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冯紫英现在的生活,尤其是看到十多个青檀书院学子之后,更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便站了一会儿就主动告辞了,只说无论考上没考上,都要告知他一声,考上了也要来讨碗酒喝。

    巳正,一行人终于撤棘解锁,算是正式宣告二十日的锁院结束,即将正式公布丁未年北直隶顺天府贡院秋闱大比中式名单。

    当一张接一张的黄色榜至开始贴出来,拥堵在照壁面前的人群开始激动起来,这一张张黄色榜纸上的名单,将决定四千多考生的命运,而幸运者只有其中一百五十五名。

    “出来了,出来了!解元,解元!”欢呼声中,无数人痛哭流涕,或者高呼惊叫,竟然让真正喊名字的声音被压过,弄得远在后边无法靠近的冯紫英、范景文等人竟然听不见。

    “梦章兄,紧张否?这顺天府解元舍君其谁?”冯紫英笑着问道。

    周围人流涌荡,将他们几个人挤得歪来斜去,只能相互拉紧靠近,防止被挤散,而还有几位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同学已经奋不顾身的冲入了人潮,奋力向那照壁挂榜处“游去”。

    按照惯例,顺天解元只能取北直隶人,这是北直隶人通过多年来争取来的权利,因为北直隶寄籍附籍人太多,特别是一些南方士子在顺天府寄籍附籍,所以在大周开国那几科里,几乎被南方寄籍附籍者垄断了顺天府解元,这也引起了北直隶考生的不满,最后最终改为顺天府的解元只取北直隶本地士子,寄籍附籍者一律不取。

    范景文刚要谦虚一下,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像杨嗣昌、侯氏兄弟等人虽然也文才不凡,但是他们都不是北直人,而是寄籍人士,所以都无可能。

    这等情况下,再要谦虚就显得有些虚伪了,展颜一笑,范景文还未说话,那边声音已经吼了起来:“解元,北直隶河间府生员范景文!”

    冯紫英眼睛一亮,而范景文则是脸上红潮涌起,周围的同学们都欢声载道,纷纷道贺恭喜。

    “恭喜,梦章兄!北直隶解元归我们青檀书院了!”冯紫英说出了最让范景文高兴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挂榜,看榜(下)

    实际上很多人都能预料得到,能够有实力争取顺天解元的,范景文应该是最具实力的一个。

    因为有一条,必须是北直隶人,而真正在顺天府参加秋闱大比的北直隶人要和来自南边的附籍寄籍学子相比,还真的要逊色几分。

    这从每科中式者的籍贯就能看得出来,附籍寄籍者比例相当高,因为其来自卫镇、官籍、国子监中的各类学生其籍贯都不在北直隶。

    伴随着范景文解元的尘埃落地,剩下的也就只剩下其他同学们的是否中式了。

    范景文中式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个解元还是让范景文相当兴奋,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冯紫英的中式与否。

    冯紫英来青檀书院这两年,给书院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经常在众人面前要夸赞冯紫英这一点。

    而今年京师救灾一事带来的好处更是直接,范景文觉得自己能夺得解元,未尝没有因为这一场救灾书院学子的身体力行,从头至尾都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而这一年策论几乎就是为青檀书院学子们量身定做的。

    范景文甚至可以肯定,今科青檀书院秋闱大比的人数和比例只怕都要再创新高。

    其他人范景文都不那么在乎,关键是冯紫英能不能过这一关。

    这些同学他们即便是过了秋闱中式,但是在明年的春闱中,他们绝大部分都难以再过,因为春闱对时政策论要求更高,而且再无可能有今科这般的好事,而经义所占的比例还要大幅度下降,这恰恰是这些同学们的优势所在。

    伴随着人潮的汹涌,无数人挤进去又被挤出来,或者说自动退出来。

    一百多个人的榜单,分成了五张榜纸,朱笔黄纸,一目了然,而绝大多数人哪怕是不甘心的看上两遍,也只能黯然神伤的离开。

    冯紫英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渴望,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胜固欣然败也从容的心态,嗯,心态是做不到的,但是起码表面上他要做到。

    但是当瑞祥不顾一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着自己这边猛冲过来时,冯紫英才发现要做到淡然自若是多么困难,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他只觉得自己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胸膛中血液也在那可蓬勃跳动的心脏中疯狂的挤压下喷射而出,使得他忍不住全身都要燃烧起来,目光灼热得几乎要让远在几丈开外的瑞祥都能感受到。

    范景文无疑也感受到了冯紫英此时的心境,轻轻的拍了拍冯紫英的肩头。

    “少爷,少爷,中了,中了!”瑞祥兴奋得连鼻头都红了起来,外衫被挤得歪斜着,腰带也被挤得松散,几乎要脱落下来,但还是他也顾不得了。

    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仍然沉声问道:“谁中了,多少名?”

    “少爷中了,是少爷中了,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第一百四十九名!”冲到冯紫英面前的瑞祥喘着粗气,几乎是撕裂着嗓子吼道:“少爷,你中了!”

    噫,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是真的,我中了!!!

    听到了瑞祥念出“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几个字,冯紫英心中大定。

    若说是整个北直隶有同名同姓的,那国子监生员却只有自己一人叫冯铿的了,而且一百四十九名更是确定了这一消息的正确性。

    若真是报出一个二三十名,冯紫英恐怕还真的要不敢信了,他很清楚自己那份经义试卷的水准,能排在倒数几位,那也是相当满足了。

    狠狠的一挥手,冯紫英忍不住仰天怒吼一声,这一关一过,基本上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哪怕明年春闱过不了,但是冯紫英也有把握在下一科春闱过关了。

    卡在他面前的就是这秋闱的经义关,只要这一关过了,其他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紫英,恭喜!”范景文也很清楚这一点,乡试也许就是冯紫英最艰难的一战,过了这一坎,或许明年的春闱,这个家伙也能再创造一次历史,一个十五岁的进士,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荣光?

    “谢谢梦章兄,谢谢!”冯紫英忍不住握住范景文的手。

    可以说这两年在青檀书院的读书真没有白费。

    除了周朝宗的针对性的补课外,齐永泰、官应震以及自己周围的这些同学,都给了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练国事、许獬、范景文等几人更是帮助他良多。

    时政策论他自然是强项,但是能在短短两年间让他的经义水准上升到北直隶的中等水平,真的太不容易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整个北直隶四千多名学子中,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多年甚至二十年以上经义的,但是他们有一小半的经义试卷都只获得了中下以下的评语。

    而冯紫英却能获得一个中的评语,无论这里边有没有一些水分,但是起码不会太离谱,因为这等审阅都是要经得起复核的,没有谁会拿自己的乌纱帽来犯这种错误。

    ********

    从冯紫英带着瑞祥出门,整个冯家就处于了一种坐卧不安的状态中。

    云裳几乎就是带着宝祥守在了门口,而大小段氏则是和苏氏谢氏端坐在厅堂中。

    门口的门房早已经伸长了脖子,望着东面的巷口。

    本来段氏是要派人去看榜的,但是冯紫英已经带着瑞祥去了,也专门叮嘱了瑞祥,要在看完榜之后的第一时间回报府里,当然这是指少爷中了的情况下。

    看见自家姐姐坐下又站起来,手里捏着的佛珠不断的拨拉着,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段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照理说这会儿榜已经挂了出来,为何那瑞祥还不回报?”

    “姐姐,哪有那么快?而且这会儿贡院门口肯定人山人海,瑞祥他们要挤进边上也得要些时间才行,您就先坐一会儿吧,这样来回走着,让我们心里都慌了起来。”

    也只有小段氏能说这种话,苏氏和谢氏自然是不敢说的。

    段氏叹了一口气,“你们说说,这心情是不是和我生铿哥儿的时候一样?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心烦意乱,食不甘味的。”

    门房上两个人也是龇牙咧嘴的看着巷口,两道人影闪了出来,看个头肯定不是瑞祥那小子,两个门房有些失望,但迅即又紧张起来,是两个满头大汗却穿着一身朱衣,腰间更是系着紫带,一看就是那种专门报喜为生的角色。

    瞪大眼睛看到这二人几乎是争先恐后的一直冲到府门前,当先一人猛然提足嗓音喊道:“可是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家?”

    门房愣怔了一下,两个人才忙不迭的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两位大爷……”

    “捷报!顺天府国子监监生冯铿,高中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九名,特此道贺!”

    这声音够大,几乎要穿堂过屋,就是要让府里边管事儿的知晓,你们家人中了,赶紧出来贺喜,那啥,银子铜钱也该准备端出来了。

    这一下子整个冯府都轰动起来了,连带着周围的几户人都纷纷从角门里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条街上有人秋闱中举!

    而且还是这神武将军府上的独子秋闱中举了!

    大小段氏听到门口的喊叫声时,都还不敢相信,这不是瑞祥传回来的消息,但是却是外边报喜人送回来的消息,尚未等她们走出二门,这门口陆续又有两三拨人赶上来报喜只是慢了一步,落在了前面这二人身后罢了。

    短短一炷香时间,冯府面前已经是人声鼎沸,

    这些人都是提前就打听过了一些情况的,尤其是那些个家境好读书不错有望中式的,更是几拨人盯着,就是要望着这一拨挣一把。

    很显然,冯府独子,在青檀书院读书,自然就是一个典型的肥羊。

    段氏已经兴奋得有些恍惚了。

    中了,儿子中了!

    这得马上送信到榆林让老爷知道!

    小段氏要冷静许多,见自己姐姐兴奋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赶紧安排人把提前预备好的一些散碎银子和金瓜子都送了上来,分别送给了第一波和第二、第三波来报喜的送信人。

    当然第一波赶到的会受益最大,谁让人家跑得最快呢。

    一直到把几拨送信报喜的人打发走,瑞祥才穿着粗气赶回府里向太太报信,直到这个时候,段氏乃至冯府一家人才算是真正相信了,少爷是真中了,实打实的举人了!

    这对于一个武勋家庭的重要性和意义有多大,大小段氏也只能有一个粗略的感觉。

    那就是冯家和其他那些个武勋家族已经拉开了距离,不再一样了,铿哥儿现在是真正的士林中人了。

    而铿哥儿也可以不用再走他老爹的老路吃兵粮,不需要再去刀口舔血,甚至更稳妥一些,去吏部排队历事,便可直接选官了,十五岁的官!

    当然,这显然不是冯紫英想要的,甚至只是第一步,他有更远大的抱负和目标。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余波袅袅

    相较于同学们的欣喜若狂,官应震和周永春自然就要矜持许多了。

    他们没有去贡院现场,而是寻了一处酒楼等待。

    嗯,还是白月楼,这也是冯紫英替他们定下的,他们认为这座酒楼能带来好运。

    所以当范景文拿下顺天府今科解元时,官应震和周永春都忍不住击掌庆贺。

    顺天府这一科的秋闱,对于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来说,关注点有三个,一是冯紫英能不能过,二是今科十九人里中式数量能不能破以往的记录,三是范景文能不能拿下解元。

    现在第三个目标已经实现了,紧接着就是冯紫英中式第一百四十九名,同样创造了一个历史,十四岁的举人,在北直隶还是第一个!甚至算得上是在大周定都京师之后的第一个!

    这也是官应震和周永春最为关注的一个点,虽然乔应甲和齐永泰都以冯紫英之师自称,但真正这两年里为冯紫英学业上花心思最多的还是官应震,因为官应震觉得冯紫英性子上和自己最对路,既讲原则底线,但更能灵活变通,这与齐永泰和周永春的性子上都还是有些差别,所以他也一力想要把冯紫英培养出来。

    同样周永春也对自己这个“乡党”十分看重。

    山东籍官员在朝堂上影响力不但无法和南直隶、浙江这些省份相比,而且就算是与湖广和山西相比,亦有逊色,作为山东籍士人的周永春,自然希望冯紫英能够迅速成长起来,未来成为山东籍士人的代言人。

    而要踏足朝堂,跨过举人这一坎儿就是最关键的,现在冯紫英终于越过了这个门槛,这如何不让周永春感到兴奋?

    当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十五名青檀书院的学子考中今科顺天秋闱打破了历年青檀书院记录时,饶是官应震和周永春想要保持矜持沉静的名士风范,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挥拳怒吼。

    这太不容易了,这几年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还是换来了这样一个丰硕的成果,哪怕这里边又有一些运气的成分,但是成功了就是成功了。

    白月楼这一顿,许多同学都醉了。

    这是第二顿在白月楼了。

    大家都认为是上一回在白月楼的好运气,才使得今科青檀书院顺天府乡试大获全胜。

    顺带说一句,冯紫英也是此科顺天乡试青檀书院中中式同学中成绩最靠后的。

    但不管怎么说,中式就是中式了,除了解元风光名头外,其他第一名和第第一百五十五名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举人资格,你要做官,一样需要去吏部排队历事,你要参加春闱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除了你能在会试中拿第一得了会员,然后在殿试中被为状元,弄个三元及第的名声外,真没有其他任何特殊。

    这也意味着整个书院十九名学子中,只有四名同学落榜,这简直就是奇迹了。

    即便是上一科恩正并科,青檀书院参考二十一人,也只考上了十一人,这已经是青檀书院成立以来的最好成绩了。

    但今科是普通科,十九人参考,却一下子考中了十五人,真的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这个比例,哪怕是后来者都难以再打破了。

    这里边固然有北直隶名额较多,本身青檀书院也是在学子筛选上优中选优,但是以前也是这样,但唯独这一科却能如此成绩,自然也就离不开冯紫英的这一份功劳。

    可以说这里边的点滴细节,这两年冯紫英迭出的奇招怪想,给大家带来的益处,大家同学们都心知肚明,对冯紫英的感激可以说都是铭记在心。

    甚至范景文都一样清楚,自己这个解元很大程度还是得益于冯紫英带来这些变化,否则自己固然中式无忧,但这个解元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

    中式了之后这一顿大部分同学都醉了,但还好,冯紫英表示一会儿还要归家见母亲之后请同学们谅解之后,所有同学都很知趣的敬了冯紫英一杯表示祝贺和感谢之外,便不再敬他。

    这就是威信的体现,你给人家带来益处,这就是最大的威信,无论你在书院里如何威风装逼,如何风头正劲,对同学们来说,都不及给他们扎扎实实带来的好处更重要,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中举真的是不比其他,想一想这一帮北直隶九府二州的贫寒学子中,据冯紫英所知,除了范景文家中情况还算不错外,其他十多位同学家境都称得上是贫寒了,大部分都应当是和自己同宿舍的方有度差不多,也就是家中可能有几亩薄田,勉强能支应一个读书人读书,再多,便真的没法了。

    可以说这一个读书人就是一个家庭的唯一希望和支柱,这就是封建时代农村家庭中最大的目标,远胜于自家前世中那些个考中北大清华甚至哈佛耶鲁的吸引力,因为一旦中举就能改变整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北直隶九府二州七十二县十七州(散州)六卫,五十五万户,接近六百万人,三年一科就只取这一百五十五人,而且这一百五十五人中有一大半会被那些寄籍附籍的官宦子弟、卫镇子弟和国子监生们占走,真正落到北直隶本土子弟的不过就是六七十人。

    也就是说,每三年这北直隶一百多个州县卫,连一个举人都摊不上。

    你能想象现代社会像京师城周围的区县连续三年连一个北大清华都考不上的格局么?

    所以这真没法比。

    所以说当无数贫寒学子一旦考上了举人,那娇妻美妾自动有人送上门,银钱土地自然也有人为你送上,甚至帮你筹划营生。

    无他,就凭着你可以随时出入县衙和县令平起平坐的说上话,你可以随时过问干预诉讼,你可以随时为乡里事务呐喊递话,而县里还得要认真对待,予以尊重。

    就这么牛,这还是在你不考或者没有考上进士,你也不愿意外出做官的情形下。

    真要考中进士或者经历了礼部历事选官出去做官了,那这等威势就还要不一样了。

    “梦章,紫英,明日鹿鸣宴,你们要把同学们照顾好,……”官应震和周永春与范景文、冯紫英一道出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相互搀扶着回客栈了。

    明天还由礼部和顺天府举办的鹿鸣宴,所有中式的同学都要参加,这也是真正的同年同科。

    “山长、掌院?”范景文和冯紫英都很吃惊,按照惯例,弟子为解元的业师和书院尊长都要出息鹿鸣宴,这也是各省的惯例。

    “我们就不参加了,太招人恨了,估计这一次咱们青檀书院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到那个场合,你们没什么,该理直气壮,可我们就未必会受欢迎了。”

    官应震和周永春相视而笑。

    的确,北直隶一百五十五人,你一个青檀书院就占去了一成,而且参考十九人,中式十五人,这还有没有天理?

    只怕这一科之后,整个北直隶,不,整个北地,乃至南方士林,都要为之震动,更会有无数南北英才要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就读。

    官应震和周永春已经在考虑这书院下一步会扩张到什么程度了,弄不好人数直接翻倍都有可能。

    饶是书院有严格的荐选规则,但是当各省的名流大贤的推荐书递来的时候,你要拒绝的话,那就要考虑后果了。

    人家能把推荐书送到你青檀书院,那也是对你青檀书院的看重和尊敬,你如果随意回绝的话,那也意味着你没有尊重别人,这甚至可能会被视为羞辱,那是要引发士林风波的。

    当然理性一些的士林名儒人家都会先行来信询问一下,相当于事前沟通,如果获得了意向性的认可,这才会出正式的举荐书和推荐信。

    但总还是有些自认为名气身份足够的人会不预先打招呼就推荐而来,而一旦书院没有认可,那就要生事端了。

    这种事情在每个书院都会尽量避免发生,但是又不可避免会发生。

    对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来说,下一步的任务会更繁重,不但要备战四个多月后的春闱大比,还要考虑开始接受新的学子问题了。

    “对了,明日鹿鸣宴之后,你们也都要回来,西园的师兄们也会为你们庆贺一下,庆贺你们成为西园的一员。”周永春也笑着插话:“任重而道远,梦章,紫英,四个月之后那才是真正的见真纲的时候,希望你们都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孟泰,莫要给他们太大压力了,这刚秋闱中举,你还是让他们稍事歇息,感受一下成功的喜悦吧。”官应震也笑着摇头。

    范景文和冯紫英相顾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勃勃雄心,秋闱已过,那么自然就要向春闱发起冲击了,凭借着顺天解元的风光,范景文没理由不冲击春闱。

    同样,对冯紫英来说,最艰险的秋闱已过,春闱固然更难,但是却更有利于自己发挥时政策论上的优势,为何不敢一搏?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一发牵动万人心(第二更求票!)

    对于贾府诸多人来说,今科秋闱也是意义重大。

    从八月初九开始,黛玉几乎每天起床都要默默念叨一番,祝愿冯大哥能够在今科秋闱中取得好成绩。

    此时的她也不敢再耍小性子去打扰冯大哥,她很清楚秋闱对于冯大哥的重要性,这等时候再要去叨扰冯大哥,那就真的是不识大体了。

    对于冯紫英他们每一天都是煎熬时,对于黛玉来说,也一样是煎熬。

    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冯大哥了,而冯大哥也根本没有多少音信传来,这段时间连冯大哥身边的小子都少有来贾府这边了。

    终于等到了八月廿九这一天,顺天贡院将要正式放榜揭晓,四千多名北直隶学子命运将会在这几张榜上一一呈现。

    黛玉几乎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这也是破了例,她的习惯就是人睡醒了要赖一会儿床,雷打不动,但今日不行。

    “小姐,再睡一会儿吧?要巳正才会放榜,这会儿大家也都只能去守在门上候着。”紫鹃见小姐起早了精神有些不济,这段时间小姐睡眠都不太好,估计也是和冯大爷秋闱有关,但今日终于可以有一个了结了。

    “那琏二哥那边是不是让人已经去守着看了?”黛玉小声的问着。

    姑娘们身边都没有小厮,而丫鬟们也不可能这等时候出门去看榜,所以就只能看府里边有没有哪家小厮要去看榜了。

    好在琏二哥和冯大哥关系很密切,这等事情肯定不会落在人后,所以紫鹃也早就打听到琏二哥今日是要安排人去看榜的。

    “应该差不多去了吧。”紫鹃为了这等事情也是煞费苦心,“宝二爷也让茗烟去看榜了。

    她一个丫鬟却要去打听秋闱放榜的事情,本身就容易引人怀疑,人家自然而然也就要联系到自家小姐身上,所以她也是转弯抹角的才打听到琏二爷是要安排人去看榜的,看看今科冯大爷究竟能考得如何。

    好在琏二爷真的和冯大爷关系密切,安排了昭儿和隆儿两个人去看榜,另外宝二爷居然也让茗烟去看榜,这让紫鹃也是相当惊奇。

    “宝二哥也安排人去看榜?”这让黛玉也是格外吃惊,“他不是连书都不想读么?怎么会对秋闱看榜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听说是宝二爷也是要看冯大爷秋闱能不能中举,兴许是要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也像冯大爷那样也读出书来吧。”紫鹃一边替自己小姐梳理着头发,一边解释道:“婢子也是正好遇见环三爷在和那茗烟说话,才知道宝二爷是要安排茗烟今日一大早就去看榜,环三爷说让茗烟看了榜之后回来也和他说一声。”

    “怎么这会子这两兄弟都一下子对读书考试这么热心起来了?”黛玉抿嘴一笑,“以前可没听说环哥儿也对冯大哥科考这么感兴趣?”

    “小姐您还别说,我听彩霞说环三爷对冯大哥可是仰慕得紧,经常提及若是能像冯大哥那样去青檀书院读书,便是死了都值当,如何如何,……”紫鹃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怎么地却又说到要死要活去了?府里边难道送一个人出去读书就这么难?还是环哥儿变着法子再挤兑宝二哥?”黛玉撇了撇嘴,“想读书想得不得了,不想读书的却又是躲读书如同躲上法场一般,你说这府里这几位爷怎么就这般别扭?”

    “二老爷这几日里也是少有出门,一直在府里,吓得宝二爷每日里精神都差了许多,每日准时去族学里报道,深怕老爷找上他,……”

    紫鹃的话让黛玉又是轻笑,“那环哥儿如何与冯大哥扯上干系了?”

    “听说是冯大爷那一日遇见了环三爷,对环三爷读书很看好,很是勉励了他一番,说日后真要有可能,便让环三爷去书院读书,为此环三爷还在赵姨娘那里去赌咒发誓说这一辈子定要好好读出书来,让赵姨娘一定以他为荣,然后要赵姨娘去给他拿银子,他要去买些好的笔墨,……”

    黛玉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赌咒发誓那都是哄人的,就怕不过是些骗银子的手段罢了,真要有心读书,用得着去这般么?就像冯大哥说的,真要想读书,在哪里都能读得出来,不想读书的,就是去了书院也是白搭。”

    主仆俩也就这么着说着闲话,急切的等待着贡院那边放榜揭晓那一刻,然后就看府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把消息传回来了。

    与此同时,梨香院里却也是一片欢歌笑语。

    “宝姐姐这般一说,小妹也觉得这阖府上下好像尽似对这秋闱都看重起来,咱们家现在可还没有人去考这秋闱才是。”手中拿着杭绸团扇的探春抿着嘴笑了起来,“且看宝二哥下科能不能一试身手。”

    “今日便是秋闱揭榜之日,瞅瞅时辰,怕也就是这个时候差不多要贴榜了。”搭话的却是俏寡妇李纨。

    平素她是懒得出门的,今日却有些坐卧不安,冯家大郎今日参加秋闱,这消息不是什么秘密,阖府上下都知道。

    兰哥儿也回来说夫子今日都无心教书,只说休沐一日,也是要出门去感受一下这顺天府秋闱揭晓盛况。

    李纨老爹李守中也曾做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自然是参加过秋闱和春闱的,也曾经是一榜进士,她自然明白这等秋闱春闱对一个家族的意义。

    这贾家上下现在都没有读书心思,这也是李纨内心最焦急的所在。

    眼见得兰哥儿今年便已经是七岁,翻年就是八岁了,却仍然只能在族学中厮混,虽说每日回来自己都百般督促,但是这缺了名师指导,且没有了那种学习的气氛,始终不尽人意。

    尤其是这族学中有宝玉、金荣一干子人在里边折腾,便是贾兰自己回来都在说这一日里,大家嬉笑打闹的时间比那上学读书时间还要多一些。

    那青檀书院现在名气越发大了,若真的是兰哥儿等几年能去书院读书,那便真的是能有一番造化了。

    李纨一句话便让整个屋里安静了下来。

    “巳正贴榜,此刻怕都该是贴出榜来了。”搭话的却是素来沉默寡言的迎春,见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脸上也发烫,赶紧举起宫绢团扇遮住,心中也是一阵砰砰猛跳。

    宝钗也有些好奇,这位二妹妹平素是少言寡语的,便是说及自己事许多时候也是一笑过之,今日却主动说着秋闱贴榜之时,委实让人诧异。

    一干女孩子都有些诧异,但是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今日这二姑娘有些奇怪。

    迎春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地就突然鬼使神差的来了这一句,只是前几日里二哥喝醉了酒回府里,遇上了自己便多了几番话语,她本来就是老实性子,遇上兄长对着自己说话,自然只能是老老实实听着,却未曾想这兄长说些话来却让她既羞又喜,还夹杂一些期盼。

    那话里话外意思是父亲原本有意要与那冯家大郎结亲,据说冯家只此一个嫡子,便是想要寻个家世合适但身子骨要能生养的,还说自己正合适,但又说到这若是冯家大郎若是考中了举人,这里边便又多了一些麻烦云云。

    贾迎春自然也明白兄长话里话外所说的麻烦是什么,自家事庶出,冯家那边是嫡出,这便是一道天大的鸿沟,兄长之意便是那冯家大郎考不中的话,那便还有几分机会能否说动冯府太太,若是考中了的话,机会便小了许多。

    今日便是放榜揭晓之日,也不知道那冯家大郎(哥)是否能一考而中?

    若真是考上了,那可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儿,好像这顺天府还从未听说过有十四岁就能考中举人的,便是李纨老爹考中举人时,也是接近三十岁了。

    此时的宝玉也一样在自家屋里如坐针毡。

    这阖府上下只怕再无比他更关注此次秋闱大比的了。

    唔,可能也还有,那便是林妹妹,不对,还有,还有自己老爹,想到这里宝玉便是一阵苦涩。

    自己最关注的两个人,居然都是这么关注此科秋闱大比,而且关注的原因都是一个,就是因为冯大哥参加了此科秋闱大比。

    林妹妹如此关注,自然让宝玉伤心之余也有些酸楚,但是自家老爹也这么关注,带给他的就只有阵阵寒意和杀气了。

    那一日自己险些就被父亲一顿暴打,据李十儿说是连板子都准备好了,只是遇上了舅老爷那边急招老爷过去,所以才侥幸躲过这一劫。

    但是据李十儿说这一顿老爷一直是记在心里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也让宝玉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坐卧不安。

    他感觉今日只怕自己就难逃此劫,除非冯大哥考不中。

    一旦考中,这顿毒打,只怕老爷便没有任何缘由都得要把怒火倾泻到自己身上。

    只是这却如何来化解这一场“危机”?

    宝玉两股战战,脸色苍白,只是定定的看着那屋外。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池鱼(为请叫我腹肌男盟主加更!)

    见宝玉这般情形,屋里的几个丫鬟都有些发急了。

    宝二爷可不是没有过这般情形,往往都是要生病的迹象,要么就是痴痴呆呆,不吃不喝,要么就是发疯砸玉,弄得上下鸡飞狗跳。

    袭人首先慌了,忙不迭的围着宝玉:“二爷,怎地了?如何毫无来由这般了?晴雯,麝月,秋纹,你们来看看,这二爷是怎么了?”

    “从茗烟他们出门二爷就是这般痴痴呆呆,连饭也不吃。”麝月眼圈也红了,轻轻抽泣着,“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去报给太太?”

    “不,不准去!”宝玉突然开口,“我就在这里等茗烟,我没事儿。”

    宝玉开口说话,让丫鬟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是却见他这般情形,人人心里都有些着忙。

    “爷,有啥事儿您说出来,我们几个虽然粗笨,若是没有法子,也可以去向林姑娘和宝姑娘她们打探,爷可千万莫要吓我们。”

    袭人搀着宝玉,想要把他扶进屋里,这虽然是八月末了,但是秋老虎的威力不减,穿堂风没几分,却依然有些闷热。

    “不,不,不准去找她们,这是我自个儿的心结,怨不得人。”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平静些许,但是想到父亲那双眼冒火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想到那板子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该如何是好?

    正琢磨间,却见的那门外李贵已经带着茗烟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

    忍不住站起身来,一把掀开还在身边的袭人,宝玉一个箭步窜出去,抓住李贵的胳膊,“榜可出来了?如何?”

    “出来了,出来了。”李贵忙不迭的道:“冯大爷高中第一百四十九名,我见着好几拨人都往冯家去报喜去了,估计这会儿冯家都已经得到音信了。”

    陡然间脸色变得煞白,宝玉整个身体都僵了起来,只有那身边最贴心的茗烟才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赶紧扶住宝玉,小声道:“其实冯大爷的名次很靠后,都是倒数几个了,……”

    “你懂个屁!”李贵劈头啐了那茗烟一脸。

    他那里知晓宝玉的小心思,日常也是老爷安排他把宝玉读书生活侍弄好,见冯紫英平素与宝玉也算亲近,加之这么一大早便把自己和茗烟打发去看榜,看冯大爷中式没有,这等关心其实寻常朋友能有的,听得茗烟这般“诋毁”,自然就不客气。

    “二爷,我打听过,这秋闱乡试,除了第一名解元那自然是风光无限的,那第二名和最后一名都是一样,都是举人,没甚区别,都一样可以去做官了!现在冯大爷便是真正的官老爷了,难怪老爷一定要冯大爷多教导二爷,下一科没准儿二爷也能像冯大爷一般中个举人,那咱们荣国府就真的荣光了!”

    宝玉手指关节都要捏得发白了,目光却是定定的,但脸上却只能露出一抹古怪苦涩的笑意,“是啊,冯大哥中了举人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啊,我们都该替他庆贺,……”

    “那是,我还看到十儿哥也在那里看榜,我见二爷催的急,所以我就没等他就回来了,估计一会儿老爷那边也就能知晓冯大爷中了。”

    李贵还自作聪明的补上一句。

    宝玉一言不发仰头便倒,也幸亏旁边茗烟反应的快,一把把宝玉扶住,这才没有栽了一个硬桩。

    “二爷,怎么了?”一干丫鬟惊慌失措的扑上来,忙不迭的宝玉扶住往屋里抬,早有秋纹把水送上来喂在嘴边上灌了一大口下去,宝玉这才稳了稳神,吁出一口长气,涩声道:“不关事,就是有些闷热,怕是中了暑热,都散了,散了!”

    见宝玉脸色还算正常,只是目光有些呆了,丫鬟们都忙不迭将其送到床边,那李贵便也离去了。

    只有茗烟知晓自家主子的心思,悄悄附耳到宝玉边上道:“若是二爷觉得不踏实,不如先去告知老祖宗和太太,……”

    “何苦来哉?迟早怕是有这一遭。”宝玉惨然,摇了摇头。

    “那二爷何不去请那冯大爷来过府一叙,一方面算是恭贺冯大爷高中,另一方面也就算是向冯大爷了解这青檀书院读书和秋闱大比的情形,也算是为日后二爷效仿冯大爷做准备?”

    听得茗烟这般说,宝玉怒从心中起,便要像先前李贵那般啐茗烟,但见茗烟挤眉弄眼,然后把嘴角往一边儿撩,心中顿时反应过来,一时间敞亮无比,是啊,若是能把冯大哥请来“畅叙”一番,听听他介绍这读书和秋闱大比的情况,自己也可以假意慷慨激昂一番,或许就能让老爷心情好上许多,起码也可以把这迫在眉睫的危机给解决了啊。

    想到这里宝玉心中大定,只是不知道这世间还来不来得及,莫要这门还没踏出,那边老爷的召唤就来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茗烟,你立即去冯大哥府上守着,待冯大哥一回府,务必将他请到家里来一叙,就说小弟感受此番秋闱盛况,触动颇大,想要找兄长过府一叙,……”

    “可是就怕冯大爷一时半刻不回府上,老爷那边……”茗烟连连点头,但是又替主子担心老爷那边,这时间上的确有些来不及了,而且人家现在正是大喜之时,如何会来府上?

    “你就一直呆在冯大哥府上,他若是不来,你便不走。”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稳当,一眼瞅见了晴雯,“晴雯,你和茗烟一块儿去,你不是和冯大哥那丫鬟云裳挺熟么?我知道冯大哥最喜欢云裳,你去和那云裳说一说,让她帮我说和说和,就说小弟蒙此大难,请兄长务必一救,救命之恩,定当厚报!”

    这惊惶失措之下,宝玉也有些慌不择言了,站起身来便向那茗烟和晴雯打躬作揖,慌得茗烟和晴雯忙不迭的躲到一边。

    袭人和晴雯她们都没有明白宝二爷这一番胡言乱语究竟说的是啥意思,也只有这茗烟才知道宝二爷是在害怕什么。

    前段时间宝二爷在族学学堂里胡来厮混,和那小蓉大奶奶的弟弟钟哥儿好得蜜里调油,出则成双,入则结对,当时自己就提醒过宝二爷,可宝二爷那会儿哪里听得进这些,只怕是传到了老爷耳朵里了。

    上一回已经险险躲过一遭了,但这一次只怕就是要老账新账合在一起算了。

    这也是李十儿那边传过来的话,要让宝二爷早些寻思办法,莫要事到临头才来抱佛脚。

    而且老祖宗这边的佛脚也只能济得了一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迟早要被老爷拿住一遭,那便是大难临头。

    想到这里,茗烟也有些腿发软,若是宝二爷没个好,只怕自己这屁股怕也是打个开花。

    晴雯也是被宝玉这突如其来的这一打躬作揖弄得手忙脚乱,不知道这位宝二爷是发的什么疯。

    她也是年初才被老太君分派到宝玉房中的,之前袭人、麝月、秋纹她们都已经是宝玉的贴身丫鬟了,自己这一来,自然而然也让这宝二爷屋里就有些“拥挤”了。

    不过她也是一个傲性子,人家不待见她,她也一样冷然相对,总归是自己的活儿做得麻利干净,再不落人口实,若这些人真的还要寻自己的不是,那便主动请辞不在这宝玉屋里呆便是。

    “二爷,奴婢也不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云裳姐姐奴婢的确是认识,但是也不算太熟悉,只是无意间说起我和她生日是同一日,便算是有些缘分,只是二爷所托之事奴婢也不明白,不知道该如何……”

    宝玉也知道这番言行有些唐突了,但是他也知道今日乃是冯紫英大喜日子,怎么可能因为一番邀请便来府里?

    若是自己跑过去到他府上,却迟早要归家,这回了家,还得要面对老爷,只有把冯大哥邀约到府上来,自己再好生表现一番,才能好生消弭这番“大祸。

    ”晴雯,其他你莫管,只消托那云裳请她在冯大哥那里多劝劝请冯大哥来咱们府里,这边事情便是茗烟你去和冯大哥说,不必遮掩,定要劝得那冯大哥过府一叙,……“宝玉咬咬牙,“这会儿我便去老祖宗那里呆着,先说这事儿,老祖宗也是历来喜欢冯大哥来咱们府上的,如今冯大哥更是高中,老祖宗只怕会更高兴,……”

    袭人、麝月等人终于明白过来了,宝二爷这都要到老祖宗房里去躲灾了,这还能是躲谁?

    除了老爷之外,其他还能有谁让宝二爷这般畏惧如虎?

    前段时间宝二爷和那长得粉嫩青涩的钟哥儿在族学学堂里的胡混乱来,袭人、晴雯和麝月她们也有所耳闻,那袭人还劝过,但是却没有落得一个好,这等主子的恣意放浪,连袭人都劝不住,其他丫鬟自然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晓了。

    现在看来只怕是被老爷知晓了,所以才要来算账,只是却不知道却和今日冯家大爷中举有何关系,这等弯弯绕却不是袭人晴雯这些丫鬟们能想得明白的了。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师恩(第四更求票!)

    冯紫英自然想不到看似和自己关系不大的贾府上下却因为自己的中式而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这些。

    打发走了瑞祥回府里报信儿,让自己老娘和姨娘她们都能分享自己的喜悦,冯紫英在酒足饭饱之余,却没有回府里。

    明日还有鹿鸣宴,今日下午也还有事情要去办。

    乔应甲和齐永泰府上是肯定要去拜会的,而且要尽早,这是尊师重道的规矩。

    乔应甲不算自己的业师,但是却是自己的师长,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己踏上士林文臣之路的引路人,更不用说他现在更贵为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是自己首先需要去拜会的。

    甚至连官应震在临别时都隐隐提醒了一下自己,这份好意倒是让冯紫英很感动。

    乔应甲不是那种心胸特别宽大的人,嗯,好像都察院的人似乎心胸都不算宽广,但乔应甲也不算心胸狭隘,可如果你要忽略了他,或者得罪了他,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乔应甲对自己有恩义,就凭这一点,冯紫英也要礼尊他。

    什么都没带,就这么空手上门,但是就凭着这份整个大周迁都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名头,便是最大的尊荣和礼敬。

    对于乔府,冯紫英也已经来过多次了,同样,乔府的门房也早就知道这一位是老爷的得意门生了,名帖一进去,只见那门房里的长随便忙不迭跑出来,排开外边等候的无数人,迎着冯紫英进去了。

    门外一大堆早就来了等着在外候见的官员们都不认识这样一个少年郎,不知道这一位是何方神圣,纷纷相互询问打探,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来熟了的知晓冯紫英此人,免不了就要卖弄一番。

    大周朝自迁都京师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的举人,同时也是今科北直隶最年轻的举人!关键居然还是武勋子弟,神武将军、榆林镇总兵的嫡子。

    不得不承认牛逼,十四岁就是举人,如此早慧,考中进士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今科不说,下科下下科,甚至再拿几年来让你考,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那都足以光宗耀祖了。

    见到冯紫英进门来,恭敬的拱手作揖行大礼,乔应甲脸上露出欣慰满意的微笑,抬了抬手,“紫英来了,可喜可贺,坐吧。”

    “弟子此番秋闱能中式过关,全赖乔师引弟子入门,得以在青檀书院学成两年,此番恩德,弟子毕生难忘!”

    又是一个深鞠躬。

    冯紫英这番话倒也出自至诚,发自肺腑。

    若非乔应甲给他这份推荐到了青檀书院,纵然他能凭藉其他手段到崇正或者通惠书院,也未必能有如此机遇,也未必能让自家经义在如此段时间内提升如此之多,也不可能在今科便能一跃化龙。

    乔应甲也很高兴,一方面是自己没看走眼,冯紫英的表现甚至超出了他最初最好的估计,另一方面,冯紫英表现出来的尊敬和诚挚,也很让他满意。

    眼见着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十四岁的举人,纵然明年春闱不能过,那又如何?

    再苦读三年,提升经义,下科春闱必定能过,也不过十八岁,十八岁的进士,难道还不够惊世骇俗么?

    这是自己的慧眼识人,这是自己的为国荐才。

    “坐吧,紫英。”乔应甲走过去,在冯紫英的肩头拍了拍,示意对方坐下,“我不否认我为你引了路,但是这路终归还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是靠着你自己的努力走出来了,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我很为你感到骄傲。”

    “不过我更为你感到骄傲的还是你们在上月为京师百姓所做的一切,这才是践行知行合一,你的那份《防疫备要》现在顺天府那边嘉誉很高,前些时日,顺天府尹许大人便和我提及此事,……”

    “乔师过誉了,那也非弟子一人之功,山长和掌院,以及其他很多同学都在其中贡献良多,……”冯紫英不敢贪天之功。

    对冯紫英的谦逊乔应甲也已经很了解了,此子虽然年轻,但是这等为人处世却是恁地老练圆润,这也让乔应甲越发看好此子。

    在乔应甲府上呆了半个时辰,这也破了乔府见客的记录,便是乔公密友挚友过府,也不过就是这等待遇,冯紫英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举人,也能享受如此殊荣,也难怪乔公府上一干人都对冯紫英格外殷勤。

    当冯紫英来到齐永泰的居所时,深刻感受到这又和乔应甲那边大为不同。

    乔应甲宅邸外边固然是人数不少,但是求见者亦是态度相对严肃愁苦,但在齐永泰这边情形又不一样,人数起码要比乔应甲那边多了两倍,而且几乎个个都是衣冠楚楚,从服饰着装便能看得出来,从七品到三品皆有。

    冯紫英是步行来的,所以当他出现在齐永泰府邸门前时,立即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青衫锦带,翩翩少年郎,一看就知道不应该是仕途中人,只是这里可是吏部左侍郎的宅邸,来此求见者若非官员,便无其他,若是这齐永泰亲戚,那也不该走这前门才对,侧面有一道小角门,也供齐府家人出入。

    立时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不动声色的蹩了过来,”小郎君,来齐府?”

    见对方眼珠子转溜不停的打量着自己,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估摸着是自己这身打扮加上步行前来,在几十辆马车小轿里边显得格外刺眼了,这才引起了这一位的关注。

    “是啊。”冯紫英点头。

    “第一次?”对方试探性的问道。

    “不算,来过一二次。”冯紫英摇头,这让对方越发疑惑,来过一二回,这是什么关系?若是亲戚断不会这般回答,若是子侄辈,又不该这般态度从容,明显不是官员,这却难猜了。

    这齐永泰的府门是出了名的难进,不是说不见客,而是排队,而且须得要在名帖中说明事由,若是无充分理由,便是直接打发走人。

    “今日怕是见不到齐大人了,小兄弟,这前面起码排着二三十人了。”还有些不死心,想要套套关系,男子揣摩着道:“保定府人?”

    “不是,山东人。”冯紫英越发好笑,齐永泰是保定府人,所以对方以为自己是齐永泰乡人了。

    “哦?”对方越发不懂了,怎么看都看不出冯紫英的身份,而冯紫英的态度也让对方意识到人家是不想和你透底儿。

    递过去帖子的一瞬间,门房就已经把冯紫英认了出来,没有半点犹豫便直接收贴请入,这让在后边等着看稀奇的人都是一阵躁动,一直等到冯紫英进去之后,门房才对几个有些不忿的小官员们冷冷的道:“这是老爷的学生,不知道么?上午顺天府秋闱举人,咱们大周朝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没听说过么?”

    一阵如同巨石砸入水中激荡起涟漪向四周扩散般,轻微的倒吸一口冷气唏嘘声和窃窃私语声次第在围绕着齐府大门为中心的方圆二三十丈之内传播开来。

    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神童早慧!

    还有一些消息更灵通的,迅速开始卖弄起口舌来,神武将军、榆林镇总兵之子,山东之行的孤胆英豪,只身入虎穴破乱匪,力挽狂澜,总而言之,点点滴滴迅速在这一大群人中开始相互补充丰满,一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形象迅速跃然纸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的形象会在他出现在齐府门前那一瞬间被迅速神化,这京师城中的传言发酵速度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甚至再要半个时辰,估计冯紫英的诸多事迹结合着大周朝最年轻的举人这一噱头,就能在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师城里传遍。

    “唔,汝俊兄那边你也当去,日后对紫英的助益巨大。”齐永泰并不在意冯紫英先去看乔应甲,这点胸襟气度他还是有的。

    在他看来,没有乔应甲的推荐,冯紫英便不会来青檀书院,也许自己就和冯紫英没有这段师徒情,而冯紫英这两年间对自己的许多工作也提出了很好的见解和看法,使得自己在很多原来从未想到过的层面上有了一些更新的认知。

    再说了,既然冯紫英已经考过了最艰难的乡试,那也意味着或许不久的将来,冯紫英就有可能要真正踏足仕途了。

    相比之下这会试对冯紫英来说,齐永泰觉得也许还不及乡试那么艰险,毕竟冯紫英的优势就在时政策论上,唯一无法确定的就是冯紫英能不能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不过,紫英,汝俊那边,近期你尽量少去,他现在也是风口浪尖的人物,你现在还不适合卷入到那些事端中去。”齐永泰沉吟了一下,“也许到春闱大比之后,他那边就会要好的多了。”

    “齐师,是刑部天牢之事么?”冯紫英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恐怕也是乔应甲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后的最大挑战。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爆晴雯,犟晴雯

    “真的,那茗烟不就在那里么?”见少爷不信,瑞祥也急了。

    瑞祥成日里去贾府晃荡,帮少爷打探贾家情况,和贾琏、贾宝玉的几个小厮都混熟了,像隆儿、昭儿、茗烟、锄药几个年龄相仿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人家平素也没拿他当外人,在贾府里边时不时的混点儿糕点点心吃,逗乐几个小丫鬟,也没少干。

    但现在轮到人家求上门来了,看那茗烟愁眉苦脸,深怕回去陪着宝二爷一起挨板子的模样,他也是心有戚戚焉,自然也想帮着说几句好话。

    “哦?”冯紫英还真看到了宝玉那个贴身小厮鬼头鬼脑的站在那里,看见了自己赶紧一溜烟儿跑过来,“给冯大爷请安。”

    “嗯,怎地这会儿要请我过府?宝玉这是吃酒吃醉了不成?”冯紫英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今日我家中事儿多,怕是走不开,你回去和宝玉说一声,就说改日我在登府拜访,……”

    话还没说完,那茗烟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起头来了,涕泗横流,“冯大爷,您若是今日不去咱们府里,宝二爷怕就真的要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二爷再三交代小的,务必要把大爷请过去和老爷太太以及老祖宗一叙,您若是不去,我和晴雯就别想回府里了,……”

    冯紫英看着这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厮在自己面前卖力的演着戏,也是啼笑皆非。

    哪有这样的请客法?还真的要赖在自家府上不走了。

    看来这宝玉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了,问题是怎么会选在今日要挨打?贾政总不会提前预定了要在今日收拾宝玉吧?

    冯紫英看了一眼扑倒在地上只顾着磕头的茗烟,淡淡的道:“起来罢,也甭在爷面前这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给我说清楚!还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狗东西,你就这么诅咒你家少爷?”

    冯紫英脸一沉下来,还真有些威势,连带着瑞祥心中都是一震,怎么着少爷今日一中举之后感觉气势都不一样了,那举手投足间都有些慑人的威仪了?

    那茗烟平素都是见惯了宝二爷的形象,哪里见过冯紫英这般做派,只觉得就像面对二老爷一般,吓得赶紧又是磕头。

    “小的不敢,这是宝二爷亲口这般交代给小的,小的断不敢诅咒二爷。只是这老爷今日怕是要动家法,宝二爷实在是过不了这一坎儿,才会让小的和晴雯来冯大爷这里求援,二爷说,现在能让老爷改变主意的也就只有冯大爷了,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也只能管得一时,否则这顿家法迟早要落到他身上,……”

    茗烟看了一眼旁边的瑞祥,冯紫英知道只怕是他家主子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便挥挥手示意瑞祥躲一边儿,直到瑞祥离开,茗烟这才碍口识羞的宝二爷这段时间的表现吞吞吐吐的说了一个大概。

    不读书也罢,居然还去玩那些个风流勾当?冯紫英也真的是无语。

    你这房里那么多丫鬟,还有府里边想当你通房丫头抬为妾的女孩子还少了么?怎地却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难怪贾政要暴怒了,你这不成器不说,弄不好还要断子绝孙,这如何得了?

    怕是王夫人和老太君都难以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毕竟这关系到后嗣香火问题,是断不能放纵的。

    “都这个时候了,宝玉这一顿家法只怕早就挨在身上了吧?”冯紫英斜睨了这厮一眼,好像《红楼梦》书中也写过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劝着贾宝玉恣意乱来?

    “二爷说了他会躲在老祖宗那里,一直等到大爷过去,……”茗烟见冯紫英语气有些松动,赶紧道。

    想了一想,冯紫英还是没说话,自顾自的便往自己院里走去。

    那茗烟一时间也有些不明白,赶紧把目光往站在远处的瑞祥望去,瑞祥也一样不明白,只是示意茗烟继续跪着,他跟着去看看究竟。

    冯紫英踏进自家院子,云裳便和一个一身枣红掐牙背心腰间系着葱绿腰带的丫头迎了出来,这便是那《红楼梦》中大名鼎鼎,甚至比鸳鸯平儿名声都还要大的爆晴雯了?

    咋一眼看过去,略尖的脸颊还真的和林丫头有点儿像,但是却少了林丫头身上那股子柔弱傲娇的气息,多了几分泼辣犀利的气势,只不过在自己面前收敛得很好。

    “晴雯交过冯大爷。”干净伶俐的一福,这丫头嘴皮子也很利索:“奴婢受二爷之托,来请冯大爷到府里边一叙,先前奴婢也和云裳姐姐说了,请云裳姐姐帮着美言几句,云裳姐姐却说这等事情她也做不了主,得由冯大爷自己拿主意,请大爷看在宝二爷面子上,还请施以援手。”

    倒是挺会说话,冯紫英上下打量着这个在自己凌厉目光下却夷然不惧的少女。

    嗯,年龄应该和云裳差不多才对,十三四岁的丫头已经尽显娇俏妩媚的模样,秀眉下一双杏核眼格外精神,悬胆鼻外加樱唇一点丹红,略显瘦削的肩头,腰肢细若水蛇,如果换自己母亲来看,恐怕又会觉得怎么和云裳一样也生得一张狐媚子脸?

    “施以援手?怎么个施以援手?”冯紫英笑吟吟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去你们府上合适么?宝玉这是病笃乱投医么?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不是,二爷也说了,您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老爷最信重的人,如今老爷生气,怕是家里人也不好置喙,唯有您出面才能帮忙缓颊,……”

    既然能被宝玉派来当说客,晴雯自然也是嘴皮子工夫上是其强项,加之也有急智,所以面对冯紫英的质疑才能有条不紊的回答。

    这丫头不愧是红楼中第一丫鬟的有力竞争者,果真是个机敏人物,看来不仅仅是心灵手巧,而且这能言善辩上也是在贾府丫头里边出类拔萃的,难怪宝玉能派她来。

    不过冯紫英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主意。

    这个时候去贾府算什么?自己好不容易高中,这母亲姨娘都还候着呢,明日还有鹿鸣宴,哪有功夫去替别人排解危难?

    这宝玉也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好好读书,这才多久,就故态复萌了。

    让他老爹好好教训一顿也是好事,索性他也早已经有了准备,只不过是担心这事儿始终坠在那里,迟早要挨这么一遭,所以想请自己去出面寻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罢了。

    问题是这种事情能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么?不好好读书,却还去做些不着调的勾当,这真的是打算把他自己老爹气死不成?

    看见冯紫英态度坚定的缓缓摇头,晴雯也有些急了。

    她本来就在宝玉屋里有些受排挤,那袭人倒也罢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内里多少也是有些猜忌自己的,至于麝月秋纹二女,那就几乎是摆在明面上要打压挤兑自己了。

    一干小丫头也是跟在那几个后边见风使舵的,加之这半年里宝二爷心思也没在屋里,成日里和那钟哥儿厮混在一起,根本就没怎么顾屋里的事儿,晴雯在这房里也是颇为受气。

    虽说不在意那些个背地里的勾当,但是晴雯也不愿意在宝玉屋里这样不明不白的蹩着手脚做事儿。

    她素来也就是一个好强的性子,这一次宝玉把她派出来固然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但是却也让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若是能办成这屋里上下都觉得难以办成的事儿,自然就能让宝玉另眼相看,便是那袭人、麝月和秋纹一干人也再不敢小瞧自己。

    “大爷若是不肯答应宝二爷的请求,奴婢也无颜回去见二爷,便只有跪在这里恳求大爷,……”话语间说着,晴雯便一咬牙跪了下来。

    冯紫英一愣,他没想到这火爆晴雯居然还有这样一出,这可有点儿颠覆了他在《红楼梦》书中的印象。

    这还是那个娇俏火辣怼人无数,连林丫头和宝姑娘都要退让几分的爆晴雯么?

    怎么在自己面前说跪就跪了下来,而且看样子自己不答应就还要一跪不起了?

    深深的看了抿着嘴苍白着脸的这个俏丫头,冯紫英冷然相对:“怎么,这是要胁迫爷么?”

    “奴婢哪里敢?奴婢只是觉得对不起宝二爷的期待,也为宝二爷对冯大爷的一番厚望感到寒心,……”晴雯咬着牙关一字一句的道。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如此牙尖嘴利,这等时候还敢挤兑自己,真的是惯的了,估摸着是在宝玉面前夸下了海口,现在实现不了,所以没法回去交代了?

    懒得理睬这些个丫头,冯紫英抬腿就往外走,便径直往自己母亲房里去了,“愿意跪那就在这里跪着吧,我可没那闲心在这里看着谁跪,……”

    云裳一时间也没想到情形变成这样,百般纠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少爷脾气上来,那也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中举带来的变化

    冯紫英是真心没想惯着谁。

    又不是自己的女人或者丫头,提些无理要求还可以骄纵一下,你这俏晴雯也好,爆晴雯也好,这样一副德行也是为宝玉拼了,自己何须惯着?

    径直去了母亲房中,这才见到这一大家子都在,除了母亲,三个姨娘都规规矩矩的坐在下首,看到冯紫英进来,段氏立马眼圈又红了起来,站起身来,便要来拉冯紫英。

    “娘,莫要如此,这还只是秋闱,一个举人而已。”见母亲和几个姨娘都开始抹眼泪,这气氛顿时一凝,冯紫英也只能陪着感慨,然后迅速拉开话题,要一直这样可受不了,本来一场大喜事,弄得却成了凄凄惨惨的忆苦思甜大会了。

    “铿哥儿,你说得轻巧,一个举人而已?你可知道这京师城里四王八公十二侯加上这一大堆不入流的武勋里,这几十年里出过几个举人进士?”

    小段氏陪着姐姐抹了一会儿眼泪,收拾起了情怀开始怼冯紫英。

    “咱们冯家这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不说,便是这周围关系相熟的各家,锦乡侯,寿山伯,景田侯,这些个家里何曾出过一个秀才?这世道变了,大周朝现在都知道是文官才是最吃香的,老爷都说咱们这些个武勋也就是挣个余荫的命,若是要想有出息,还得要去读书,……”

    冯紫英只有不啃声了,这话里话外看似怼自己,其实也就是炫耀。

    嗯,炫耀给谁听?无外乎就是苏谢二位姨娘和周围这一大圈子丫鬟罢了,姨娘可以这般,但对冯紫英来说却显得毫无必要了。

    好说歹说才把各种感慨唏嘘情绪发泄了个够,段氏也才打算论功行赏。

    这连瑞祥都得了五十两银子,那儿子好歹也得要给个安慰鼓励不是?

    “说吧,铿哥儿,要哪个?我和你姨娘们身边的丫头,若是看上谁,你开个口,便让她到你屋里去侍候,但先说好,现在不许想那些个事儿,娘替你留着,等待你满了十六岁,那便由你。”

    母亲一开口就是来这么猛地,让冯紫英脸发烫的同时也是一头黑线,这啥时候就成了自己看上谁了?

    自己何曾表露过这种意思?

    搞成自己成日里就琢磨那点儿事儿一般,把自己当成啥人了?

    “铿哥儿,你现在也日渐大了,身边也不能只有云裳和瑞祥他们几个人了,你看看那荣府的宝玉,人家屋里身边多少人?咱们也不说和别人比,但是起码也得要有个规矩模样,而且你现在也是举人了,你又不要那瑞祥宝祥侍候,那云裳一个人侍候你上夜也不够了,……”

    小段氏替自己姐姐表明了意思,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儿子是举人了,也马上就十五岁了,好歹也要把规矩兴起来,被等到儿子成年再来就不合适了。

    冯紫英大略明白了。

    看看人家贾府的架势派头,肯定也还是让自家老娘有些羡慕嫉妒恨,现在老爹外放了,自己中举了,日后要打交道的人家恐怕门第会越来越高,所以也得要把格局架势先做起来,别让人家笑话。

    的确也是,看看人家宝玉多少丫鬟小厮,四五倍于自己,只是这等攀比在自己看来毫无意义,可对于老娘来说却不一样,或者说对于冯家来说,就不一样。

    这等门第之间的差别差距就是在这平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体现出来的,人家太太出个门有多少人侍候着,人家少爷读个书,有多少小厮跟着,平素有多少人管着衣食住行,那都是要讲求专业分工的,越是分工精细,越是讲究规矩,那就说明门第越不一般。

    估摸着现在老娘觉得未来家里还要有上升的势头,特别是指望着自己为家里增光添彩,所以要先把这等格局规矩先抬起来,不能让别家小瞧了冯家。

    对冯紫英来说,这等做派没有价值意义,但老娘甚至老爹以及府里其他人都不会如此想,甚至外边人也不会如此想。

    这年头本来就是一个趋炎附势的时代,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啥都得要把架子派头拿足,冯紫英两年前也反对家里裁汰人员就是这个道理,就是要避免被人看出冯家失势没落了。

    现在其实已经不必了,老爹外放,自己中举,要说反而可以不必要那些花架子了。

    可对于家里人来说,既然身份不一样了,那更得要讲究了,否则怎么能和这日常往来应酬的那些富贵人家对等?

    冯家若还是一副寒酸模样,如何当得起当家男人是总兵官,儿子是举人的格局?

    这屋里当大妇太太的的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想通了这一点,冯紫英也就不再多劝,劝也没用,老娘在这个关乎冯家门楣地位的问题上是断不肯有任何妥协的,只能由她去。

    “娘,姨娘,这个事儿儿子自有考虑,当下有云裳一人便够了,反正我很快就要回书院读书,一切等到明年春闱之后再来说,好不好?”

    冯紫英也懒得和自己老娘撕扯,先来个缓兵之计,但也是实话。

    春闱只有四个月时间,其间还有一个春假,但是对于学生们来说,这春假就直接没有了,都得要在书院里过了。

    “也罢,铿哥儿,娘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娘的话你未必听得进,但是这等事情还是讲究规矩,咱们冯家现在不一样了,许多事情就得要慢慢来走上道,不能让人家轻看了,以免日后要和你说门亲事,人家都要嫌我们家缺礼数没规矩了。”

    这恐怕才是老娘的由衷之言。

    这要为儿子考虑亲事了,要找一门好人家,那人家也得要挑冯家。

    冯家现在就得要把名门望族的架子打造起来,不能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乡下来的暴发户。

    这等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所以得尽早开始培养。

    冯紫英在母亲房中盘桓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自己园子里,未曾想到那晴雯还真的一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着对方那倔强的嘴角和坚持的表情,冯紫英也只能摇摇头。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他好掺和的,他不可能因为一个丫头在自己面前跪了一会儿,就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也没有必要非要让对方一直跪在这里。

    “云裳,你去把晴雯那丫头扶起来,让她过来。”回到自己书房,冯紫英看着惴惴不安的云裳,哑然失笑:“怎么,这又不是你的过错,做出这般模样干啥?”

    “不是,奴婢就是觉得其实晴雯也挺可怜,她在宝二爷房里其实并不太招人喜欢,其他人也都觉得她是后来的,加上生得标致了一些,所以……”

    云裳的话一下子就让冯紫英明白过来了,这丫头是觉得和晴雯有些同病相怜了,难怪这两人能走到一块儿,不过不太招人喜欢一说就有点儿不能理解了。

    “其他人不喜欢没关系,只要宝玉喜欢她就行了。”冯紫英不在意的道。

    “谁说宝二爷喜欢她了?她才去宝二爷屋里半年,连里屋都进不去,名义上是大丫鬟,结果呢,干得尽是小丫头的活儿,她压根儿就不想在宝二爷屋里,只是府里边老太君分派的,她也没办法。”

    云裳的话让冯紫英略感吃惊,《红楼梦》书里不是说宝玉最喜欢她么?

    当然,这个最喜欢用词略微夸张,喜欢也有一定程度,宝玉最喜欢的是他自己,要为晴雯去抗拒王夫人,或者对抗整个荣府,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准确的说,这宝玉还真的有点儿像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能够准确细致的判断出某件事情的利弊得失,让自己可以游刃有余的权衡其中利弊,做出最佳选择。

    嗯,对晴雯如此,好像对林丫头亦是如此。

    当然亦可用没有血性勇气,不敢和封建家庭决裂来解释,见仁见智了。

    “你说宝玉不喜欢她?”冯紫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吧,她才去多久?袭人、麝月这些在宝二爷屋里呆多久了?能一样么?”云裳迟疑了一下,才咬着嘴唇道:“再说了,听说她们太太也不喜欢她这样的,……”

    这又触动到了云裳的痛处,怎么这哪家太太都不喜欢这样的?

    可这模样又不是自己愿意长成这样,生得俊俏了也不能自己去扮丑吧?

    冯紫英见云裳脸上涌起难过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暗自喟叹,这也怨不得母亲,这谁家可能当母亲的都得要有这份心思,只能说各自站在不同角度的出发点不一样了,好在在冯府里边,自己还不至于像贾宝玉在贾府那样没有话语权。

    ”少爷,你就可怜可怜晴雯吧,奴婢也不敢恳求爷去贾家,那也不合适,不过爷肯定能想出办法来帮晴雯度过这个难关,是不是?”云裳拉着冯紫英的胳膊,轻轻摇了摇,脸上露出祈求的神色。

    冯紫英看着这张丝毫不亚于晴雯的俏脸,突然觉得这两个丫头模样虽然有差别,但是那眉宇里的倔强还真有点儿相似,嗯,让人不知不觉间,这张俏靥就走进了心里。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圈子,资格

    服侍着冯紫英洗漱宽衣,上床休息,云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她不知道晴雯来找自己这种事情在少爷心中会引起什么样的观感,但是她又不能拒绝晴雯的求助。

    在贾府她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和贾府里边的丫头们也接触不多,大部分都是泛泛之交,唯独这个晴雯算是熟悉一些。

    加之和自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自己是巳时出生,晴雯是亥时生,自己比她大时辰,这样一来二人就多了几番亲近。

    两人模样在很多人眼里都属于那种生得妖娆,如同惑主的狐媚子一般,在府里边都有些不太受主家太太的喜欢,所以这种同病相怜的心境使得两人也越发走得近了。

    丫鬟间难得有多少真挚的友情。

    对于从小在冯府长大的云裳来说,像太太和姨太太身边的明嬛、明珠那几个大丫鬟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们父母就是冯府的人,要么是庄子铺子里的人,要么就是府里的老人,不像自己这种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她们秉承着太太的心思,从未喜欢过自己,云裳也从未去奢望赢得她们的友谊。

    谁也未曾想到会在贾府里边还能找到一个说得来的人。

    晴雯是个直爽性子,这一点和云裳自己也有些相似,正因为如此,两人比较说得来。

    当然话语里大家都还是要保留几分,毕竟各为其主,不涉及自家主子的时候都无所谓,但涉及到自家主子时那就要忌口了。

    但云裳真的觉得晴雯是个干净的人,嗯,心干净,品性干净,没那么多阴暗龌龊的心思。

    冯紫英早就看出了云裳的忐忑,不过他有意不说什么,要让这丫头多担心一会儿,长个记性。

    和府外的丫头认识,甚至结交,都需要谨慎,这一点作为自己贴身丫头,云裳还是太大意了一些,若是让母亲和姨娘知道今日之事,知晓你云裳在其中还帮着外人说话,只怕又是云裳的一场祸端。

    但作为冯紫英来说,他还是很为云裳的善良高兴。

    疏忽大意可以提醒,可以引以为戒,慢慢改,但若是没有了善良,这个女孩子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幸亏云裳还保留着这份单纯的善良。

    把薄被替少爷掖好,云裳咬着嘴唇就准备离开,却听得已经闭上眼睛的少爷突然开口了。

    “行了,爷困了,要睡了,云裳你也别在那里忐忑不安了,别明早顶个黑眼眶起来,弄得太太和姨娘那边疑神疑鬼的。”

    一句话既让云裳放下心释怀,又让云裳羞得脸红发烫,忍不住埋怨道:“爷,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明白就好,晴雯或许是个没啥心眼儿的丫头,但是她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她要考虑的首先会是贾府里边的事情,所以这等事情我们外人是不好置喙的,手伸太长,话太多,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嫌疑,当然,可能贾家那边因为宝玉的问题和我考中举人之后有一些想法,但那都是当主子家的事儿,轮不到你们这些下人来操心掺和,明白么?”

    冯紫英没睁眼,他的话让云裳半懂半不懂,但只能点头。

    “你和晴雯结交没啥,这人可能就是一个没啥心思的丫头,但是有些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你们也算是各为其主,嗯,准确的说,那就是各人的利益都不一样,晴雯那丫头若是主动请缨来做这事儿,那我只能说她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甚至还存着利用你的心思,那便不可深交,若是宝玉逼着她来做这事儿,那倒另说,就是宝玉做得差了。”

    说完之后,冯紫英便侧头沉沉睡去,辛苦折腾了一天,他也委实困了。

    把罗帐放下,云裳轻轻退了出来,回到外屋,然后打开自己的被褥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觉得晴雯不是那种人,但是她也承认少爷考虑事情的确要比自己考虑得周全得多。

    毕竟不是一个府里的人呢,而且就算是一个府里都还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晴雯偶尔也会在言语中透露出一些贾府里边那些事儿,相比之下,这冯府都算是清净的了。

    明儿个还得要去问一问晴雯,看看昨晚回去之后有没有受责难,云裳也就在这份担心中慢慢入睡了。

    *****

    鹿鸣宴对冯紫英来说其实意义不大。

    他排序几乎是最后了,饶是他年龄最小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但是除了解元这个名头能引人瞩目外,其他人都差不多。

    冯紫英本人更不愿意去出头露面,这种出风头毫无价值,除了收获一些廉价甚至带有敌意的关注外,没有任何值得一顾的东西。

    甚至哪怕是春闱,只需要获得一个进士名分,名次对冯紫英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他自认自己也没有那个实力去进一甲。

    真要进了一甲,反而会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名分和实力不匹配,也会引来很多麻烦,冯紫英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超越了自己控制力的东西。

    不过对于青檀书院来说,鹿鸣宴意义还是重大,范景文的解元身份还是实至名归的,作为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北直人,范景文明显受到了追捧,这是其他寄籍附籍举人们难以享受到的殊荣。

    “紫英也不必在多夸赞为兄了,为兄也清楚,若是能文才,愚兄还是略逊杨文弱的,便是侯氏兄弟也不输于愚兄,愚兄不过是占着北直人这个身份罢了。”

    范景文倒是很坦率,并没有因为中了解元就狂妄自大。

    “梦章兄,话不能那么说,规则既然制定出来了,那么大家就都必须要尊重,这个解元众望所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冯紫英不那么看。

    要这么说的话,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有着父辈的各种余荫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公平呢?

    世界上本来也就没有绝对的不公平,规则既然在那里,没有摧毁推翻规则的实力,那就要学会老老实实去适应,进而获取最大的收益。

    从鹿鸣宴结束后出来,乘着几分酒兴,范景文和冯紫英漫步而行。

    师兄弟俩要说原来在书院里不算关系最好的,冯紫英和本宿舍的许其勋关系最密切,后来方有度和宋师襄也日渐成为冯紫英的拥趸,再加上西园的练国事,这几个应当是与冯紫英关系最为亲密的,再次就是乙舍的王应熊、郑崇俭、孙传庭,甲舍的贺逢圣,再加上范景文,算得上相对较为密切的,再次才是许獬、傅宗龙、陈奇瑜、吴甡等几个人。

    不得不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书院里虽然大家心思都主要是放在学习上,但是不可避免的还是会在学习和日常生活中因为各种接触多少和脾性原因而逐渐形成一个个大小亲疏不一的圈子。

    这种圈子有些是显性的,比如北直隶的一拨,山西的一拨,湖广的一拨,江南的一拨。

    再比如有些就是隐性的,甚至很多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比如冯紫英因为自己祖籍来自南直隶苏州,就和同为南直隶的许其勋、方有度、吴甡较为亲近,同样因为家庭出身原因,与同样家出名门的练国事相交甚厚,又比如因为长期生活在大同,与同样来自山西的郑崇俭、孙传庭乃至陈奇瑜关系都比较密切。

    同样现在因为同在顺天秋闱,这一个多月来与范景文交往联系骤然密切起来,特别是经历了这一场秋闱和鹿鸣宴,又同时中举,那么这一帮北直的同学关系瞬间就拉近了。

    在这些同学中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或明或暗的圈子,甚至要等到中了进士出仕之后才会逐渐觉察到,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他却早就对这种圈子的价值意义十分明了了。

    这即便是在现代社会都避免不了的东西,在封建社会这个时代,那就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值得用起来的东西,同年同学同乡,哪一样都价值巨大,如果几个圈子还能共通交叉,那基本上就决定了这一辈子都要打上同党的烙印了。

    当然这个也需要建立在基本“政治理念”一致的前提下,也就是所谓的同志,而在冯紫英看来,这个基本“政治理念”对于现在这个年龄阶段的这些同学们来说,还基本上是空白的。

    他们心目中其实对于未来出仕之后该遵循什么理念,该代表什么群体,都还没有成型,要在他们未来的官场生涯中因为一场甚至几场政治斗争,或者主动或者被动的卷入到某些利益中去,经历几番波折洗礼,才会慢慢成型。

    而这个时候恰恰是可以帮助他们树立最基本的一些理念的时候,这个时候一旦帮他们确立一些观点理念,往往要比他们入仕之后思维已经定型再来改变容易许多。

    “我们北直隶以及陕西、山西本身就比其他地方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和压力,每一次面临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的寇边时,我们都要付出最直接最惨烈的代价,我们北边的儿郎要付出最大的牺牲,百姓要承担更多的伤害,可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北边的子弟怎么可能享受得到像江南湖广那样相对安稳和优越的学习环境?而寄籍附籍的这些学子们他们本身就享受了更好的学习条件,其实本该回各自籍地考试,只不过朝廷恩赏,允许他们在顺天考试,但一些必要的限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范景文有些惊讶于冯紫英的坦诚,“但江南承担了大周绝大部分税赋,很多江南士人也觉得对他们不公,紫英怎么看?”

    “这就是局部利益和全局利益的平衡问题了。”在考取了举人之后,冯紫英和范景文都具备了可以实质性探讨时政的资格了,因为从资质上来说,他们现在已经具备了选官的资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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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