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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乙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捅一捅马蜂窝如何

    冯紫英的话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一下子轻快起来了,连官应震都忍不住摇头微笑。

    是啊,这不就是书院追求的目标么?

    如果你觉得书院的文章所反映的情况有问题,欢迎反驳,甚至可以再来一场当面锣对面鼓的辩论亦无不可。

    胜了自然不必说,哪怕是真的败了,那也是虽败犹荣。

    至少证明了青檀书院敢于挑战朝廷各部,这份勇气堪为士林楷模。

    这种影响力一旦扩散出去,对整个士林的影响可想而知。

    可以说这篇文章字字珠玑,花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就是要找准最具挑战性、敏感性和争议性的问题,就是要一击必中,引起朝廷内部重臣们的争论,就是要这些话题最大限度的发酵,进而扩散开来。

    不惧争议,不怕反击,更欢迎来探讨。

    只要话题扩散开来,影响力和名声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书院的目的就达到了。

    当然书院也不是为了扩大名声和影响力就不择手段,起码在选题和准备上都是花费了大量心思,也是真正从针砭时弊的角度来出发的,如果能借此机会真正达到促进朝廷因此而做出改变,那也是一份功德。

    “紫英,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意图,嗯,就这几个问题来说,我都是认可的,但是你们要牢记一点,切莫忘记本心,成了吹毛求疵,成了买椟还珠,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我们显然不能以独善其身作为目标,那么当我们真的有这个能力去实现目标时,又当如何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官应震的这番话其实已经有一些提醒和教诲的意义在里边了,提醒众人不要为了实现短期目的而忘却了本心和长远目标。

    包括冯紫英、练国事、韩敬、贺逢圣、陈奇瑜等人都是肃然,显然都很认可官应震的观点。

    作为一种手段,为了获取更大的影响力,这没有错,但是却不能走到另外一个极端,忘却了这种手段的目的是什么,仍然需要牢牢守住找出问题改革时弊,让朝廷和百姓从中受益。

    见一干弟子都是肃然谨记,官应震心中也是欣慰不已,这个年龄阶段的学生们的上进心往往是最纯粹最质朴的,但是就是不是到当他们踏上仕途之路之后,还能不能维系这样的进取心?会不会被世俗各种污浊所浸润进而丧失了本心?

    只是这等题是无论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每个人也都会用自己的一生来交出答卷。

    *******

    “有点儿意思,这是齐乘风和官东鲜带着一帮弟子要颠覆朝廷大计么?”冷冷的讲一叠文稿丢在书案上,鸡皮鹤发的老者轻蔑的把身体搁置在一旁,“伯孝,这等东西怎么送到你们手里来的?”

    “回首辅大人,这是齐侍郎在于本官就九边军饷问题探讨时交给本官的。”户部尚书郑继芝平静的道:“齐侍郎一心为国,本官也是理解的,只是这般急于事功,恐非朝廷之福。”

    沈一贯沉吟着道:“伯孝,依你之见,这齐乘风是打算要干什么?还有你哪位小老乡,官东鲜,这接任青檀书院山长就要准备搞出一场大事儿来么?听说周永春也去了青檀书院?”

    一连串的问题让郑继芝也不好回答,迟疑了一下才道:“以我之见,这番动作空怕不是东鲜一个人能折腾出来的,齐乘风回任吏部时间不过几月,而这等文章若非经过精心策划,是难以拿出来的,不得不说,其列举的实例和具体弊病尽皆存在,但是……”

    郑继芝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法再说下去。

    他这个户部尚书早就不想干了,这大周朝啥官儿都能当,唯独不能当这个户部堂馆儿和左右侍郎。

    这当了户部尚书那性命就要去掉半截,那是真正那命在煎熬,每天堵在户部公廨的人都能派出一条长龙,同样在你家门口守候的人也能让你别想着子时之前休息。

    “但是什么,不就是得利的人太多了,大家眼睛都盯着么?你我有没有在其中牵缠,有什么?”沈一贯轻蔑的冷笑道:“再说了,这是旧制,你我能随便更改么?”

    “首辅大人,但如此下去,只怕九边是真的要生乱啊。”郑继芝忍不住了。

    他不认同这篇文章的建议,但是并不否认这篇文章的确切中了时弊,提出了目前开中法存在的巨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希望能够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来解决,但显然不现实。

    虽说他早就写了辞呈,但是皇上一直不批,反而勉励他继续为君分忧。

    问题是他自问无此能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户部尚书不是人干的。

    他也听闻原本齐永泰是有意来户部担任左侍郎的,他求之不得,正盼着呢,结果却让齐永泰去了吏部。

    郑继芝也不认为齐永泰能在吏部折腾出多大的风浪来,只要这个朝堂格局不变,坐在内阁里边这几位依然如故,皇上没有大的心思,那就一切不会有多大变化。

    所以他早就心力憔悴,渴望着早日致仕回乡休养,等齐永泰、官应震这些少壮派们上来接这个烂摊子了。

    沈一贯何尝不清楚这其中的问题难处?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连这些都看不到,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问题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太上皇二十年间六下江南,耗费无数,拉下那么大的饥荒,捅出那么大的窟窿,谁来扛着?真以为那些个商人们是善人不成?

    这二十年间想要掀这层盖子的人无数,哪个成功了?一茬接一茬,为此死的人只怕坟头上的树都一丈高了吧?

    真以为新皇即位,就可以又来折腾一番了?

    沈一贯是真没有这个精力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轮就足够了,血雨腥风不敢说,但是无数人丢官摘帽,没有哪一边能讨得好。

    嗯,还是有人能讨得好,那些个排队等着候补的官员们倒是能捡着一些机会。

    想到九边军饷问题,沈一贯一样头疼,这也是一个无解之题,哪里来银钱填补这个窟窿,皇上开矿监税监之例,谁不知道这里边蕴藏着莫大的风险,可大家都默不作声,都只有都察院那帮不通世务的愣头青才成天上弹章,可有用么?

    谁要是敢说他能解决九边军饷问题,估计就能说服皇上撤回矿监税监,但谁能?

    真要能,眼前这一位就不会成日闹着要辞官致仕了。

    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沈一贯也不认为设立税监和矿监有问题。

    大周沿袭的明制本身有些问题,商税税率,如何征收,从大周朝一开国时就开始争议不休,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结果,最终还是沿袭这前明那种模式,其后果不问可知。

    那帮江南和山西商人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且不思报国解君之忧,他们在朝中势力也颇大,这士林文臣名义上都是一个道貌岸然,但是内里背后行那商贾勾当之人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沈一贯也忍不住自嘲,自己嘴里说得光明正大,可自家夫人和侄子不也一样有无数营生?只不过自己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晓罢了。

    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沈一贯睁开有些浑浊却依然有神的眼睛,沉吟了半晌才道:“伯孝,此事易静不易动,且放在那里吧,齐乘风若是真的想打什么主意,是不会得逞的,他一个人再能跳得起,无人附和,又能如何?”

    “首辅大人,怕是不会如此简单,那都察院……”郑继芝提醒道。

    “我知道,乔应甲那里我会去打招呼,齐永泰和他之间的私宜我相信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力,明知不了为而为之,那是不智。”沈一贯掂量着。

    “当然,我也知道乔应甲那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对哪边都得要有个交代,那帮御史们只怕现在都早已经兴奋得像疯狗一样了,但我要给他划一道线,不能越线,要顾大局。”

    都察院那帮愣头青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乔应甲新官上任,也不可能第一炮就哑火,恐怕也是需要找些人来祭旗的,想到这里,沈一贯就觉得头疼。

    那边还得要去和太上皇禀报一番,别让太上皇又觉得是自己有意放纵了,倒是皇上那边应该能领会得到自己的用意,但是也需要去上奏报告,但愿皇上能明悟自己的好意,压一压齐永泰和乔应甲。

    “首辅大人,我得提醒您一句,只怕齐永泰不会就这么简单一出,您也知道他的性子,就算是这桩事儿能压下去,但是他肯定还会有其他的路数。”郑继芝起身告辞之际,又忍不住提醒对方:“您最好能找个时候和他谈一谈,我想他也不是那种看不清大局,不顾大局的人。”

    看着郑继芝离开的身影,沈一贯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自诩充沛无比的精力似乎真的有些不济了,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风云乍起

    当某些事情一旦开动起来,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控制得住的了。

    乔应甲也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对自己这位同年的毅力、胆魄和决心都是相当佩服的,但是如果要因此而掀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清洗大幕,他就不得不深思了。

    开中法弊端谁都清楚,从太上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大堆窟窿,只要想查,铁定能查出无数来。

    问题是查出来又怎么样?除了一大批背锅者扫地出门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背后那些商人以及隐藏得更深的那些人呢?

    沈一贯找他谈了,他没有表态。

    新官上任烧火是必须的,否则没有人会把你这个右副都御史放在眼里。

    但火从哪里烧,烧到什么程度,这就需要斟酌。

    “修龄,你怎么看?”专门把杨鹤招来,乔应甲也就是要商议一番此事的应对之略。

    “首辅大人都找上门来了,汝俊兄难道都不给几分颜面?”杨鹤笑了起来。

    从浙江巡视途径清江浦时,两个人就已经计议过一番,认为大周盐政面临着诸多问题,而最大的受害者帝国财政,就是九边的边军。

    “颜面都是自己挣来的,若是随便什么人来打个招呼,咱们都察院就俯首帖耳了,那以后谁还会给咱们颜面呢?”乔应甲冷冷一笑,“咱们都察院本身就吃这碗饭,若是尽都是一帮只知道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之辈,那这都察院还有多大的存在必要?”

    杨鹤感受到乔应甲内里透露出来的浓烈决心,心中也是一凛。

    他不相信乔应甲是那种不顾一切恣意妄为之人,没错,都察院的确是纠风肃纪监察百官的所在,但是同样它也是维系帝国权力架构的一根支柱,保持帝国权力架构相对稳定这是每一个能站上高位者所必备的政治素养。

    除非万不得已,一个运作正常哪怕说不上顺畅良好的帝国权力架构都是基本要求。

    “汝俊兄,真要准备大动干戈?”杨鹤反而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

    “怎么,修龄,怕了?”乔应甲轻笑。

    “汝俊兄说笑了,杨鹤自打当上这个御史,就从未怕过什么。”杨鹤摇头,但是随即又道:“首辅大人先前说的这些看起来似乎是一些借口,但是也不能否认他的担心就都是杞人忧天,……”

    乔应甲之所以看重杨鹤,就是觉得杨鹤此人不但用血性勇气,但更有大局观,不会轻易热血上头,都察院里不缺那些头角峥嵘血气方刚的御史们,但是却缺那种能够在关键时刻把握好分寸的人,这恰恰是现在都察院里最让人苦恼的一环。

    当然乔应甲也清楚,如果都察院里都是一帮软骨头和混日子的老油子,那这个都察院只会更糟糕,所以他宁肯维持现状,保留一批还有些血性和勇气的年轻人,让他们可以冲锋陷阵,但是作为都察院的副都御使,他应该清楚底线和分寸。

    但沈一贯给自己的底线却不是他乔应甲所想要的底线。

    沈一贯老了,老得已经有点儿连伤风打喷嚏都有点儿受不了的感觉了。

    “修龄,这正是我要来找你商量的缘故。”乔应甲点了点头,“首辅大人有些观点可以接受,但是他从他的角度,不代表我们都察院就一定要按照他设定的路径去走,他太过多的考虑他和户部乃至一些地方上的平稳了,觉得稍有不慎就要出大事,但我觉得出点儿事情未必是坏事,嗯,为有些人提个醒,松松筋骨,或许能让很多人收敛一些。”

    杨鹤也笑了起来,他心里踏实了一些。

    乔应甲话语中还是接受了一些沈一贯的意见,嗯,可能在程度上未必赞同,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乔应甲心中有一杆秤,明白这类事情不能无休止的发展下去,那便足够了。

    至于说到什么程度,杨鹤相信乔应甲心里是有一个数的。

    “那汝俊兄,从哪里开始呢?或者说,嗯,动哪里?”杨鹤眼中已经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光芒。

    没有那个御史不想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一番事情来,翻出几个大案,拉下几个大佬,挖出一堆贪官蠹吏,进而给朝廷,给民众一个交代,赢得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从来就是每个御史亘古不变的追求。

    “修龄,你不是心里早就有数了么?”乔应甲也笑了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果修龄心里没底,要愚兄来替你指一条,也没问题啊。”

    杨鹤心中大定,站起身来一拱手,“定不负汝俊兄厚望,我即日便奔赴两浙。”

    “坐吧,不必如此急躁,兹事体大,恐怕很多人还觉得有皇上镇之以静的心态,有首辅大人的压制,一切都会像以往那样不痛不痒的过去,不过么,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总要让他们有些‘惊喜’才好。”

    此时的乔应甲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冷峭和森森杀意,“有些人活得太过自在,都忘乎所以了,却忘了边关上食不果腹浴血奋战的将士了。”

    深吸了一口气,杨鹤也知道这是乔应甲准备放权给自己,让自己掌握分寸了,而且这个分寸应该还是比较大比较深的。

    “汝俊兄,可有什么交代?”这一点还是要问清楚的,杨鹤也知道乔应甲能从巡漕御史一步上到这个位置上,背后肯定还有很多牵扯。

    “唔,……”乔应甲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之后才道:“修龄,你应该知道目前朝廷的困窘状态,上月皇上招我一谈,也谈到了目前矿监税监带来的许多问题,但是皇上也坦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前日兵部张侍郎与我也谈到了,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便狮子大开口,山西、大同和宣府镇所需粮草甚多,缺口巨大,户部根本无力解决,……”

    杨鹤吃了一惊,“汝俊兄,王子腾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宣大三镇历来是朝廷力保之地,远胜于蓟辽,也是近两年蓟辽形势日益紧张,方才略有倾斜,可看看三边四镇,那才是最大的问题,河套的鞑靼人不可能一直像前几年那样萎靡下去,在我看来,朝廷若真是要优先解决,也须得解决三边四镇,再是蓟辽,最后才是宣大了。”

    乔应甲也苦笑扶额,“这等事情照理说本不该是我等都察院之人考虑之事,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现在也很难,皇上更难,张侍郎和我谈起此事时也是扼腕长叹不已,……”

    杨鹤细细揣摩对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若有所悟,但是对方没有挑明,却让他又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误解。

    乔应甲见杨鹤的神色便知道对方应该隐约猜测到其中一些意思了,估计还有些拿不准,这个杨修龄也不知道是缺点儿担待呢,还是说他忠厚老实过甚?非得要自己点明?

    不过乔应甲倒也不是不敢表态承担责任之人,既然要对方放手去做,有些就要言明。

    “修龄,你我之间相交多年,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嗯,此番二度巡查两浙,务求犁庭扫穴,皇上对两浙盐务与地方恶绅勾结早有耳闻,亦有查处之意,你须得要慎重行事,届时,龙禁尉这边亦有安排,……”

    这一番话立即就让杨鹤明白了许多,他都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犹豫那一下了。

    现在看来这位右副都御史是早就拿到了尚方宝剑了,便是有无首辅大人的带话,恐怕也早就拿定主意了。

    只是这龙禁尉介入进来就有些耐人寻味和不好拿捏了。

    杨鹤是极不喜欢和这帮人打交道的,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帮人在地方上的能耐更大。

    比起自己单枪匹马,纵然有些地方上的配合,也远不及有这帮人的支持更为得力,若是有这帮人的相助,那肯定许多事情能更顺畅迅捷,效果更好。

    “汝俊兄,那这龙禁尉我等该如何……”

    “修龄,我们按照我们都察院的规矩办事,不接受任何人干预,龙禁尉只是配合我们的一些具体行动,届时两浙那边会有人服从我们的指令,嗯,当然,我们行事也无须避讳隐瞒,龙禁尉那边有他们自己的路数,若是些许我们这边不好处置之事,亦可斟酌交与他们去办,……”

    这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了,杨鹤心中顿时大定,连连点头,“修龄明白了,此番事情定要由我们都察院掌握节奏分寸,其他人不得干预影响,若有……”

    “若有试图影响干预者,便可立即处置!”乔应甲接上话。

    看见对方目光灼灼,杨鹤也会意一笑,“若是彼辈真要寻死,那我等也只有送他们一程了。”

    二人都是会心大笑。

    正事谈完,乔应甲也才问起杨鹤儿子杨嗣昌的情形。

    “文弱回来也谈起汝俊兄得意门生之事,他对紫英也是赞不绝口,直言下科春闱紫英怕是大有机会。”杨鹤自然不吝溢美之词夸赞冯紫英。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道同术异

    乔应甲心中也是喜欢,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经义底子逊色不少,且看乘风兄和东鲜他们能不能让他这两年把经义补起来把,但要和文弱比,那就相差太远了。”

    杨鹤心中也是暗自嘀咕,这冯紫英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比,那肯定差太远了,但问题是这小子才十三岁啊,明年秋闱也才十四,后年春闱都才十五。

    若真是秋闱春闱都一跃而过,那这个家伙就太妖孽了。

    十五岁的进士,在大周不说绝无仅有,但是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神童了。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乔应甲和齐永泰都把这冯紫英视为了入室弟子一般,这也是相当少见的,而且自己那位湖广老乡官应震好像也有此意,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汝俊兄,你这位得意门生传言要被你招为东床,可你却没有待嫁之女啊。”杨鹤笑着打趣道。

    他是知晓乔家情形的,乔应甲两女都已婚配,断无悔婚另嫁之理,而且年龄上也不是很合适。

    “嗯,我是没这等福分了。”乔应甲也不无遗憾,想到那林如海何德何能居然能得到此等佳婿,也让他颇是是羡慕。

    至于说林如海和紫英约好要考中举人进士方能成亲,原来看起来有些苛刻,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就不是问题了。

    倒是紫英需要考虑,有无必要非要与林家结亲了,反正尚未正式定亲。

    先前不觉得,现在乔应甲越发觉得或许林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了。

    虽然林如海和他是同科,甚至还都同为都察院同僚,但谁都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

    林如海是走的简在帝心之路,巡盐御史几乎就是皇帝的私臣,若非绝对心腹是坐不上这个位置的,而这个位置富可敌国,很大程度也就是为皇帝乃至皇帝身边的人解决一些难以拿上台面的财务问题。

    他乔应甲做的是朝廷的臣子,巡漕御史和巡盐御史一字之差,那却天差地别。

    现在自己凭借着自己能力政绩坐上了右副都御史,无人能说什么,但若是他林如海要想坐上都察院里那几张椅子,便是休想。

    纵然皇帝有意,也不可能,林如海自己也不敢去坐这个位置,除非转任其他位置上去干上几年拿出成绩来才说得上。

    而且现在新皇继位,这巡盐御史虽然暂时未动,甚至皇上还主动不闻不问,显然依然是将这处肥缺交与太上皇自由安排。

    但谁都知道这种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若然日后太上皇逝去,而林如海却又未能获得新皇欢心,他能安然退出只怕都要烧香拜佛了,稍不留意恐怕就是一个邓通的下场。

    若是紫英与林家已经定亲,乔应甲倒也不回去说什么了。

    既然定了亲,那便是一家人,只能让紫英提醒其岳丈,须得要考虑后路了,但现在还未正式定亲,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意向,甚至还附带有条件,那就是两回事了。

    想到这里乔应甲突然想起了沈珫,沈珫嫡女据说颇有才名,而且才貌俱佳,他也听闻自己夫人说起过沈珫之女性格恬静娴雅,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这般女子配冯紫英才是良配。

    不过他却不知道沈珫之女有无婚约,若是有机会倒要询问一二。

    当杨鹤起身告辞之后,乔应甲又独自思考良久,一直到冯紫英登门拜会,才把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对于冯紫英的到来,乔应甲是很高兴的。

    眼见得这距离明年秋闱只有一年时间不到了,也不知道冯紫英现在究竟学得如何。

    前两次冯紫英来拜会,乔应甲因为事务繁忙,都是匆匆说上几句话便只能中止,今日总算是有了些许时间了。

    乔应甲留了冯紫英用晚饭。

    这等待遇基本上就是入室弟子才能享受到的了。

    乔应甲吃得很简单,冯紫英自然也不讲究,能吃饭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饭后留茶。

    “看来乘风和东鲜都是被你给煽起来的啊。”听完冯紫英的介绍,乔应甲哑然失笑,“我就说乘风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不成?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激进了?敢情这是你们这帮学生在里边‘兴风作浪’啊。”

    “乔师,不能这么说,齐师酝酿已久,便是没有此番际遇,弟子觉得齐师也要有所作为。”冯紫英摇头,打发走了倒茶小厮,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齐师的心事乔师也应该知道,他很担心由于朝廷财政的不支导致九边和海疆同生祸患时,怕是首尾难顾,而且根据弟子的了解,西南那边也不安稳,安南人屡犯钦州,洞武人也占领了木邦,云南和贵州亦是土司流官矛盾日益加剧,只怕迟早会有一场祸乱,……”

    “不仅如此吧?”乔应甲冷冷的道:“你父去榆林之前,河套鞑靼人又有寇边,好在未造成大乱,云南矿监强开宝井,引发民乱,也幸亏处理得当,迅速处置下去,否则弄不好又是一场临清民变。”

    冯紫英点点头,“乔师看来也是很清楚当下情形,齐师赴京中任职之前和弟子与官掌院皆有一谈,他言及当下朝政日艰,也说若是不作一些事情,始终难以引人警醒,……”

    乔应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大略能明白齐永泰的心思,若是一味这般隐忍等待下去,只怕大家会越发懈怠懒散,到最后便原来存有一番雄心壮志者也会消磨在这等漫长的等待中,与其那样,不如做一些事情,纵使不能成功,但总能激发起大家有些血性和希望,让有志于改变时局改革朝政的同道者存有一份希望。

    不得不说齐永泰的决心和勇气要胜过自己,自己更多的还是去计较算计这成功的可能性去了,乔应甲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大家的做法都没错,关键在于乔应甲觉得还是应当保存实力,留待有为之机,而齐永泰则觉得须得要有所作为,方能激发起志同道合者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道相同,但术有异。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应甲大致了解冯紫英此次来的目的了。

    齐永泰和自己现在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现在两人也不太好公开见面,甚至相互拜访对方都存在很多顾虑。

    龙禁尉恐怕也早就在自己府里安插有眼线,不过乔应甲不太在意,若是没有的话,反而还要让人起疑。

    但冯紫英这层关系就不存在了,既可以随时前往齐永泰府上,也可以经常来自己府中,这样就成为了一个最好的沟通渠道。

    这种渠道远胜于那种书信往来,也比一般的仆从带信要好得多,而且更难得的是冯紫英还能在弥合双方意见分歧时提出很多可行性的建议,这也是乔应甲最欣赏之处。

    冯紫英微微点头,他相信乔应甲也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来之前,他去了齐永泰府上,齐永泰也坦承了他的一些想法。

    在冯紫英看来,齐永泰的一些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理想化,但是诚如他所言,如果大家都这样偃旗息鼓,静待所谓的时机成熟,那也许大家就习惯了这样,渐渐再无勇气和决心了,须得要有所作为,才能给更多的人以信心和勇气。

    青檀书院的这一系列文章给了齐永泰一个契机,使得他的这种努力变成了一种可能,虽然他只是在吏部,但是当风刮起来的时候,没有谁能躲得过,更何况关乎整个大周朝官员考核选拔任用的吏部。

    “乘风兄的勇气我很佩服,虽然我不太赞同他的一些做法,但是这一次我还是认为可以一试,诚如他所想的,只要做了,总能有所收获,哪怕不尽人意,但也胜过什么也不做。”

    乔应甲的态度让冯紫英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乔应甲或许应该是理解但不会支持,起码不会有太明显的支持才对,他有他自己的观点和策略,不会轻易因人而改变。

    见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乔应甲心知肚明瞒不过这家伙。

    “紫英,你也不必多问了,你父亲外放榆林,怕是也清楚三边那边的情形,河套的蒙古右翼当下还有些混乱,但是一旦缓过气来,只怕榆林、宁夏、甘肃三镇乃至山西都会受到冲击,张侍郎和我谈起时也提及了他的忧虑,而且他也认为目前朝廷对蒙古左右翼的战略有些失当,而蓟辽这边女真人不安分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对是否撤离辽东宽甸六堡现在朝廷也是争议不下,进退两难,……”

    乔应甲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朝事日艰,可朝中诸公却是尸位素餐,况且……”

    诸公尸位素餐这句话出自乔应甲口中也说明他对这朝政不满到了相当程度了,事实上朝廷臣工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谁也不可能去提这一点,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便是齐永泰、乔应甲这等骁悍人物都只能徒呼奈何,唯有隐忍等待。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火烧起来了,我们该撤了

    冯紫英终于离开了。

    乔应甲没有多说,甚至也没有明确表示会如何支持赞同齐永泰,但是对青檀书院的这些举措,他还是持谨慎支持态度的。

    如他所说,哪怕一时半刻做不了很多事情,但是起码要让朝中臣工看到现在朝政多么的艰难,看到存在的诸多问题。

    哪怕他们无心却解决问题,但是起码要让日后机会成熟时需要着手解决时,不至于遭遇太大阻力,争取到更多的支持或者中立的力量。

    在马车上冯紫英扶额沉思。

    应该说两位师长的想法和心情他都能体会到一些。

    或许他们的出发点和考虑问题角度未必一致,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们都认定始终要走解决当下各种困局问题的路。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何破局,从哪个角度来破局,恐怕无论是齐永泰还是乔应甲都还没有想到更合适更妥善的万全之策。

    现在的大周纵然不像是明末,但是也应该是沿着晚明向明末的节奏走去了,某些方面甚至更糟糕。

    没有经历张居正的独相时代积累,甚至皇权传承还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太上皇和皇帝之间以及夹杂着那个一门心思要搞事的义忠亲王,甚至连本该进入德川幕府时代之后安分下来的倭人都还野心勃勃。

    还有尚未开海给大周带来的财政窟窿和银荒使得大周的财政甚至比晚明时代更糟糕吗,几乎要赶上明末了,这大大抵消了明代宗藩消耗带来的影响。

    还有本该早就过去的万历三大征除了壬辰倭乱过去了外,好像其他两场变乱都还没有出现。

    冯紫英甚至感觉如果三五年内,嗯,最多十年内,大周再找不到一个能够让财政健康起来的办法或者渠道,估计面对来自九边的军事压力就将迫使大周走上明末的老路,加征各种“饷”,然后引发遍及整个北方的叛乱就会席卷而来。

    这都是一个个火药桶,一点弄不好就要炸响。

    这个大周还真的是一个无比复杂的大周,或许除了在时间线上还有一些机会外,这个时代的大周真的就要赶上明末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自己内心都觉得沉甸甸的。

    作为穿越者那种无所不能的想法早就被他抛得无影无踪了,这特么穿越真的没有啥金手指啊,连特么最熟悉的唐诗宋词都毫无用处,那啥炼钢化工军事科技树我特么又不懂,咋办?

    凉拌,还得要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苦读经义,明知道那玩意儿入仕之后屁用没有,但现在就得要占用你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苦读温习。

    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猥琐发育有时候都不行了。

    你就得要展示你作为神童的一面,因为这能为你日后入仕之后增添政治资本,就得要抱紧士林文坛和朝中清贵大臣们的粗腿,否则你怎么能迅速在入仕之后打开局面?

    武勋的家底儿背景和人脉关系你也不能丢,哪怕是以文驭武,但你起码得懂点儿吧,一旦遇上了,不懂那你就得要靠那些个懂时下军略的武将们替你卖命啊。

    在威望尚未建立起来之前,你再没有背景人脉关系,你以为你真的就靠着一个文官的乌纱帽就能让人家俯首帖耳替你卖命?

    所以一切都得要尽可能让自己成长起来,各方面的积累,哪一样都不能丢,因为自己是在和时间,和这个时代,和整个周边的形势在赛跑!

    穿梭于齐永泰和乔应甲之间,以他们的入室弟子自居,这就是在积累人气,继续维系与王子腾乃至贾家的关系,甚至包括陈也俊、韩奇和卫若兰这些原来的“狐朋狗友”关系,一样是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还有像和陈敬轩、张瑾、赵文昭这些关系的维护,与薛家在经济上的合作,让段喜贵在临清那边的各种人才培养,几乎每一点都是一种积累,全方位的积累。

    这还没有在书院里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样都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

    时不我待啊,冯紫英现在是越来越期盼明年的秋闱和后年的春闱能尽早到来,让自己这两年拼死苦读和各种积累能够在这一搏之后有一个结果。

    无论结局如何,他下一步都要有一个更明确的规划,自己暂时做不到,那么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借用其他人的资源来开始做。

    他不想美好生活尚未享受到,女真人的铁骑就突破了边关,又或者鞑靼人的铁骑又冲到了京师城下,那种国破家亡的日子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哪怕是让倭寇荼毒海疆,白莲教卷起叛乱祸及民众,又或者边疆蕞尔小国也敢窥伺大周土地,他一样无法接受。

    只要有他冯紫英在,他就会尽一切可能将这些彻底扼杀。

    *******

    不出所料,齐永泰带入朝中的三篇文章都在朝廷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几乎是各种声音从各个角落里都钻了出来。

    大肆宣扬的,极力支持的,强烈反对的,煽风点火的,冷眼旁观的,各种角色粉墨登场。

    开中法引发的争吵反而是最小的了,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争吵是没用的,没有实质性的态度和决定之前,争吵一下也就过了。

    反倒是对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之间关于案件侦办审理权责厘清问题则真正一下子就进入了**期,一波接一波,让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朝廷内外都是喧闹无比。

    不过这对于已经上岸的青檀书院来说,收获了一大波影响和声誉之后,这都无关紧要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朝廷内部自个儿去处理解决了。

    “君豫、紫英、梦章、克繇,这一波可谓风起云涌啊,我都接到了不下十封昔日上司、同僚和下属的来信了,都是询问这几篇文章的事宜,……”

    官应震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示出此时的他心情极佳。

    “山长,火烧起来了,就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了,现在咱们功成身退,其他事情都和咱们没关系了。”

    冯紫英耸了耸肩,很潇洒的医坦收,向着其他几位师兄,“咱们只是指明了问题,没有人能够否认咱们提出的问题不对或者不实吧?那有什么问题么?当然没有。”

    “至于说我们给出的建议,既然是建议,采纳不采纳,接受不接受,那都是朝廷内阁和六部的事情吧?不能说我们书院连发现了问题弊病,给出一些建议的权力都没有吧?”

    冯紫英振振有词,“如果我们的建议不妥,或者不是最佳,欢迎来辩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更好的建议和对策,也可以拿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嘛,没准儿也能有助于我们青檀书院水准的提升嘛。”

    对于冯紫英的烧火说,练国事、范景文以及贺逢圣都是忍俊不禁。

    这可真的是在朝堂里烧了一把大火,不,应该是三把大火,而且是一把比一把烧得厉害。

    现在国子监那边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一般,相互攻讦不断,内阁已经责成礼部介入核查,对于原有规制弊病务求改正,而对于原来那些身份不符的定要全数清除,这让无数人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谁都知道这里边涉及到了多少人的利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进了国子监,不就是想要谋个官么?

    如果这要倒查回去,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有多少已经除官授官的人还要被翻腾出来,那么让这些人混进去的人呢?

    负责资质审查的人呢?想想都觉得心惊。

    这简直在给都察院和礼部送人头啊。

    为这事儿,都察院和礼部也撕扯起来,礼部坚持要由他们离开复查核查,但都察院认为这里边涉及到诸多徇私舞弊官员,都察院介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礼部想要包庇是万万不能,或者就是礼部内部也存在有人插手这等事宜。

    这又引起了礼部的极大不满,纷纷上书内阁和皇上,要求申斥都察院妖言惑众,……

    同样,关于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这种案侦审判权属问题也一样引起了巨大争论。

    大理寺本身就对自己的存在感不强十分不满,借此机会发难,不但对刑部言辞颇多攻讦,也对内阁经常插手干预大理寺案审提出了质疑。

    青檀书院文章中提出的排除干扰独立完成审判在提交给内阁和皇上这一建议得到了他们的极大欢迎和支持,这却引来了内阁的强烈愤怒。

    内阁几位阁老轮番撰文对青檀书院这一篇文章进行批驳,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篇文章带来的巨大威胁,定要将这种观点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不敢和内阁硬顶,但是大理寺好不容得到这样一个寻求存在感的机会,那是拼死也要吃一回河豚的,面对内阁的斥责也是坚决顶住,定要就这个机制说清道明。

    总而言之,这都是狗咬狗,一嘴毛,这是冯紫英在下边说的,为此也被学生们都觉得格外生动形象,但却被官应震好生训斥了一番。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成功在望

    看着一干学生们心情轻松,面带笑容,官应震内心也是无比愉悦。

    虽然他也知道事情远不像学生们所说的那么简单,火烧起来了,就和书院无关了,这可能么?这也不是书院想要的结果。

    几篇文章都出自青檀书院,内阁大佬们,六部要员们,都察院和大理寺里的牛人们,都得要刮目相看,同时也对几篇文章的几位主笔的情况都颇感兴趣。

    甚至连翰林院里一帮人也把几篇文章抄录回去洗洗品读。

    虽然后来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说法是文辞粗浅,但观点尚正,明显有些轻蔑和打压的意思在里边,但也足够了。

    能让翰林院那帮人专门抄录回去研读一番,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自己这帮学生们,都是以未来春闱之后能入翰林院为第一目标的。

    总而言之,这一场,青檀书院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看看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酸话,就知道这一场青檀书院收获有多大。

    甚至官应震也知道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已经紧急行动起来,也准备效仿青檀书院来寻找几个话题运作一番。

    纵然头彩被青檀书院拿去了,但起码要跟着后边喝一口汤才行,否则自家书院的影响力更是会被淡化甚至边缘化,这是这几家书院绝对不能接受的。

    “大家也别得意太早,此事我们的确占了先手,但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乃至南边儿的白马和崇文书院,恐怕都会有所动作,……”

    官应震的话在学生们里又引起了一阵议论。

    范景文倒是很淡然:“山长,这不是早就在我们预料之中么?他们也就只有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喝风吃土的格局了,再说了,这种话题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出来的?我们选题花了多少心思,为了论证要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如果不想草草拿出来的东西被人笑话,没有半年时间,想都别想,……”

    “是啊,别把朝廷的人当成蠢货,内阁六部里边的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被去献宝却被人批驳得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那才真的是士林笑话了!”

    贺逢圣也接上话。

    官应震皱了皱眉头:“克繇,梦章,怎么你们说话都学着紫英这般肆无忌惮粗俗不堪了?什么像狗一样,什么跟在屁股后边喝风吃土?……”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坐在一旁没吱声也遭了无妄之灾,赶紧想解释,却被官应震挥手制止。

    “不用解释,我心里有数,你的经义文辞都还需要加强,现在距离明年春闱只有十个月时间了,你已经是十四岁的人了,来我们书院也整整一年了,我不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看到你还在东园!”

    官应震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同时精神也是一振。

    这意味着连官应震都认为自己对秋闱过关是充满信心了,对于官应震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背书了,只有在对自己有极大信心的情况下,他才会有这种言语。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望过来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鼓励和欣慰。

    练国事不用说,上科就中举了,至于说范景文和贺逢圣就从未考虑过秋闱过不了的事情,他们的目标都是冲着后年春闱去的。

    对于冯紫英能够过秋闱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一年来冯紫英给书院带来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提升,他们都内心清楚。

    尤其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意识到后年春闱如果他们二人能过,冯紫英绝对功不可没。

    因为春闱主要就是考时政策论,而冯紫英在这一年里给他们的思想理念和学习考虑问题的方法上都带来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也是他们觉得收获最大的。

    经义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问题了,要想在春闱中折桂,那就只能是在时政策论上出彩。

    可以说现在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比起一年前,在时政策论的水准上都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

    冯紫英潜移默化给他们带去的辩证法看问题研究问题,使得他们能够从不同角度更中立更客观的来研究判断,这也意味着他们写出来的时政策论逻辑更严密,论证更坚实,整个文章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而这往往就是博得房师们认可的关键。

    “多谢山长的鼓励,紫英定会竭尽所能,不负山长厚望。”冯紫英拱手一礼。

    官应震微微点头,“君豫不用说了,梦章和克繇你们两位秋闱我是不担心的,春闱能否一跃而过,还要看你们发挥,但我个人还是很看好你们俩的,嗯,西园里边我不点评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东园里边,也颇有几个可以冲击一下的,玉铉和紫英也算是其中之二,另外大章、鹿友和仲伦也都可以一搏。”

    官应震提到的几个都算是东园中的佼佼者,大章是郑崇俭,仲伦是傅宗龙,鹿友则是吴甡,郑崇俭傅宗龙一直都算是乙舍的风云人物,而吴甡则是甲舍的英才。

    听到官应震这般点评,冯紫英心里越发自信,把自己列入了可以冲击春闱的角色,那意味着官应震基本上笃定自己秋闱没有太大问题了,这一年多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我这么说,既是鼓励大家要有信心,但是也希望大家要更加勤奋努力,每年秋闱春闱名额就那么多,你在努力,也许人家会比你更努力,你现在觉得自己行,没准儿明年就会有更努力更优秀的出头,紫英,你心思杂,尤其需要比别人更努力,……”

    冯紫英也知道官应震的提醒是什么意思。

    自己充当信使并没有瞒他,官应震没有反对制止,只是希望他要摆正位置,把读书还是要放在第一位,一旦过了秋闱春闱,那便是天高任鸟飞了,那个时候自己才有更充裕的时间和精力,也才有更广阔的的舞台来供自己施展。

    一直等到练国事他们离开,官应震这才单独把冯紫英留下来。

    “两浙那边才开始动手,杨鹤果然厉害,一口气拿下了两名知府一名同知,加上两浙盐道上的九名官员,外带两个兵备道的官员,……”

    官应震轻轻叹息,“紫英,你悟性素来高,怎么看?”

    “山长,您这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纵然乔公和杨鹤联手也不可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齐师也没有那么大影响力,这肯定是有人在推动了,……”

    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他才不会去点穿,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什么会选择两浙?”官应震还想考一考自己这个学生的悟性和敏锐性。

    “不选两浙,选那里?难道选北直隶?”冯紫英装傻。

    “说实话。”官应震皱起眉头,忍不住都想要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抽打对方一下了。

    他觉得自己成日里和这家伙多说一阵,性子都要被这个学生给带歪了。

    “山长,其实哪里都有问题,要选当然要选一个有钱的地方啰,两浙兵备废弛,官吏和海上私商沆瀣一气,可以说这海商、盐商以及地方士绅与当地官员勾连极深,这朝中诸公早就看在眼里了,……”

    冯紫英轻描淡写的话让官应震叹息不止,这家伙还真的是一语中的,有钱的地方,果然。

    “那南直隶……”

    “嘿嘿,山长,朝中诸公都不傻,明显不能动的地方,谁会去碰?”冯紫英起身告辞,“山长,我也要去学习了,周教谕还在等着我呢,我要争取明年这个时候坐进西园里边去。”

    官应震点点头,看着冯紫英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子真的天才,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搞政治的天才,好在此子持心尚正,以后还要好好教诲,莫要走了邪路。

    *******

    雪又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一双鹿皮靴早已经湿透,虽说这走着倒也不觉得凉,但是这一停下了脚步却顿时感到一股子寒气便沿着脚丫子往膝盖上来了。

    慌得早已经盼星星盼月亮的云裳忙不迭的让宝祥去拿靴子来,自己亲手替冯紫英换上。

    又是一年好光景。

    冯紫英坐在炕上,感受着地龙的热意和脚下水盆里热水浸泡带来的舒爽感,云裳就这么坐在盆边,小心翼翼的替冯紫英揉弄着脚,让脚尽快热乎起来。

    冯紫英只是在九月间回过一趟家,虽然是过生,但是却没有时间逗留,那正是齐永泰和乔应甲紧锣密鼓筹谋大动作的时候,所以基本上没归家,连带着云裳和瑞祥、宝祥都只是见了一面。

    这一晃就是三个月,一直到这都是年边上了,冯紫英这才是赶到了年前回家。

    因为明年就是秋闱大比,所以书院提前放假,然后春假结束便是连每月三日的休沐都改成只有一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秋闱大比。

    看着脚边云裳挽起袖子很仔细小心的替自己揉着脚,那热气腾腾的水汽沿着云裳的胸前脸颊弥漫上来,一时间云裳的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八卦

    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家里人了?

    冯紫英歪着头想了想,嗯,他已经把云裳当做了自己家里人。

    论亲近程度,这丫头比父母姨娘更亲近,侍候自己穿衣洗漱吃饭学习,可以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避讳她,也没有必要避讳她,在自己固有印象中,她就是属于自己的人了。

    所以自己才会那么强烈的反感母亲姨娘要换她出去,或者让人替代她侍候自己。

    父亲去了榆林,母亲和姨娘九月份见过一面,匆匆而别,而云裳和瑞祥他们也是九月份见过一面,也就是说从去年春假到今年春假,自己好像就见过云裳他们两三面。

    这一年里,自己回来时间甚少,哪怕是回来也都是忙于事务,基本没有时间在家里呆着,对家里的情况也就有些忽略了。

    热雾蒸腾下,陡然散开之后变得清晰起来的云裳脸颊嫣红细润,细密的绒毛在她脸颊两边隐约可见,一双羽扇般的睫毛这样垂在自己眼皮子下边,看上去更多了几分俏惑。

    这丫头也十三了。

    云裳只比冯紫英小两个月,嗯,这是把云裳放在家门口时她衣领上缝着的一片布上用血写着的她的生日,十一月初九。

    十三岁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是小姑娘了,而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或许是许久没见,又或者这半年里云裳心思没那么重了,冯紫英突然觉得云裳好像长大了不少。

    嗯,胸前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的曲线了,便是那掐牙靛蓝的棉布小袄也未能遮掩得住,略显瘦削的肩膀比起半年前已经算得上是丰润不少了。

    这丫头现在应该是正处于长身体阶段了,个头似乎也一下子窜上来半个头。

    真舒服啊,冯紫英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

    回到家中的感觉真好,一切都不一样了,可以摆脱一些烦恼和学业上的压力,也不需要在外边需要绷着端着,甚至每一个问题都需要斟酌考虑,而在家里,一切就那么轻松自在。

    “云裳,这段时间没出门吧?”冯紫英知道云裳不太喜欢出门,很多需要办的事情,往往都让喜欢在外边溜达的瑞祥去办了,实在不行的才自己去。

    “嗯,婢子少有出门,倒是瑞祥经常从外边带消息回来。”云裳还以为少爷不太满意她少有出去了解情况,“婢子也不太方便去贾府那边,瑞祥在那边要方便许多。”

    “哦?瑞祥回来都把情况和你说了?”看样子云裳已经开始充当起半个主人的角色,都知道听取瑞祥的“汇报”了。

    “不,婢子哪里敢多问?只是瑞祥有时候回来要说贾府里边一些新鲜事儿,他有些弄不明白,想让婢子帮他参考一下,说等少爷回来也好告诉您。”云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冯紫英有些好奇起来。

    “嗯,他说宝二爷原来最喜欢往林姑娘那里跑,就算是后来进了族学略微少一些,但是也还是常去,不过现在他好像更爱去梨香院薛家那里,听说那薛家姑娘长得国色天香,不知道宝二爷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那薛家大爷据说是一个喜欢喝酒斗气的,几次都把宝二爷逮住灌酒,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照理说他们俩还是姨表兄弟,怎么却好像很不待见,……”

    云裳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看来这薛大傻子也不傻,知道宝玉是冲着他妹妹来的,所以才会给宝玉下马威,但这薛家寄居在贾家家里,难道不是有冲着金玉良缘去的么?

    难道薛姨妈没告诉自己儿子?

    按照冯紫英对现在大周天家选秀女的规矩,像薛薛宝钗这种无论长得多么好看,多么有才,都不太可能选入宫中。

    大周规矩就是后妃皆出自寒门小户,尤其是皇后必须如此,既不会选文官家女子,也不会选勋贵女子,所以纵然是选入宫中也不会获得多么高的品轶,所以文官和勋贵对天家选秀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文官更是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

    既然这样,薛家上京了,而且又住在贾家,那么肯定多少就该是有这层意思了,贾宝玉纵然读书不成,但是好歹人才还是摆在那里,贾家瘦死骆驼比马大,相比薛家,表面上起码要风光许多,论内瓤子却已经是大哥莫说二哥的格局了。

    当然,在薛家眼中,估计还是会觉得贾家还算风光,贾政还在工部干着,贾家大姑娘还在宫中当女史,加上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好像这段姻缘还是很值得期许的。

    “还有就是听说那东府里边那位蓉大爷,成日里在外边儿吃酒,前些日子据说在醉芳楼呆了两宿,还是那珍大爷亲自带着人去吧小蓉大爷给抓了回去,据说一顿狠打,打得小蓉大爷几日都下不了床,可是那蓉大奶奶却是不闻不问,还跑到积善庵去呆了几日,据说是去烧香祈福,可自家相公在家里卧床不起,这位蓉大奶奶却……”

    云裳的这番话就让冯紫英颇为吃惊了。

    这贾蓉和秦可卿关系肯定不会太好,这《红楼梦》书中也就隐约点出了,当然还有一些附会或者影射说着爬灰一事便是指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奸情,但是红学界内部也是众说纷纭,难以有一个论断。

    当然说贾珍和自己儿媳妇关系暧昧主要是指秦可卿死后葬礼上贾珍的失态,但这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依据,也不好说。

    但就目前冯紫英了解的情况来看,要说贾珍和秦可卿有什么还真有点儿不像,甚至贾珍贾蓉在秦可卿面前据说都是相当生分客气,完全有点儿不像一家人的感觉,秦可卿自己的解释是她这个人本来就是冷性子人,但却又和王熙凤关系颇为密切。

    “那云裳你见过这位蓉大奶奶么?”冯紫英随口一问。

    “见过一次,是在西府角门上,她和琏二奶奶在一起说笑,琏二奶奶是认识奴婢的,奴婢就去见了礼,琏二奶奶就说她是东府小蓉大奶奶,奴婢倒是觉得这位蓉大奶奶人挺和气的,也不像是什么冷性子人,就是觉得小蓉大奶奶眉宇间始终有些阴郁气息,整个人都像是恹恹的,笑起来都有些勉强的味道,……”

    冯紫英没想到这云裳居然观察如此细致,还能看出人家整个人的精神状况来。

    “唔,薛家姑娘你见过么?”冯紫英有些好奇,既然见过秦可卿,没准儿也就应该见过薛宝钗了。

    “这却没有,听说薛家姑娘不怎么爱出门,和林姑娘差不多,也就是爱去三姑娘那里,……”云裳摇摇头。

    “那这位薛家姑娘不去林姑娘那里?林姑娘也不去薛家姑娘那里?”

    “好像不怎么去。”云裳也不明白怎么少爷对这两位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么感兴趣。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冯紫英觉得自己的八卦之心被彻底挖掘出来了,尤其是这《红楼梦》书中的各种不为人知却又被红学家们各种撕逼大战中的故事,他还真的很感兴趣。

    “还有就是那贾家环哥儿、兰哥儿都到贾家族学里去读书了,还有不少其他贾家旁支子弟,现在那族学怕是有二三十人,第一个请来的塾师是一位落地的举人,结果才教了两月就主动辞了,现在是一位老秀才,性格倒是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像是菜市场一般嘛,热闹腾腾的,……”

    冯紫英暗自摇头,看上去贾宝玉又走上了昔日的老路,这热血上头也不过就是那一会儿,一下来之后,自然也就是过了便过了。”云裳自然不明白少爷心中所想,“那环三爷据说读书还不错,那秀才说环三爷倒是个读书种子,宝二爷听了之后很不忿,挑那环三爷的刺儿,两兄弟现在有些寇仇一般的感觉,……”

    一个庶出,一个嫡出,本身恐怕就说不上多么好,加上贾宝玉这心态,自己读书不成,估计也不愿意其他人读书有成,尤其是这环老三怎么敢?

    真要叫环老三把书读出来了,只怕就要像自己曾经和贾宝玉说起的那等情况了,没准儿贾宝玉就是想起了那一次自己在他面前提起过的那般,心里自然就难免发慌、难受、担心,甚至还得有点儿恐惧吧。

    一个庶子读书读出来了,甚至还能入仕为官了,一个被阖府上下给予厚望的嫡子,最终却是一个银样镴枪头,这两相对比,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吧?

    “那这两兄弟读书不是就有对比了,就都该努力了吧?”冯紫英还真想看看贾环读出书来,这贾家会变成什么样,那可就太有趣了。

    “这却不知道了,我只听瑞祥说,现在两兄弟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老远路上遇上都得要把脸撇一边儿去。”

    看样子贾家族学的火引子已经埋下了,这还不算贾家族学里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出事儿也就是迟早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定策

    冯紫英很喜欢这种充满了家庭生活气息的闲聊对话,既没有人任何压力,还能满足一下子自己的八卦之心。

    对贾府的生活他原来一直抱着神秘、向往和想要探究一番的心理。

    毕竟前世《红楼梦》一书给世人的震撼太大了,据说稍微有点儿雅骨和底蕴的人都无不以琢磨一番《红楼梦》为荣。

    这红学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砖家,甚至还衍生出无数个流派。

    大陆的,台湾的,海外的,异彩纷呈,各种异想天开和脑洞大开,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他也不至于无聊到连正事儿都不顾就去琢磨贾府小姐们用什么胭脂牌子,大爷们喜欢去哪家青楼戏楼留宿。

    可林丫头留在贾府,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要关注和关心,这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意愿。

    瑞祥看来是忠实的执行了自己这一目标,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任务完成得也很成功。

    “琏二爷很敬业,爷,小的还真的没见过这么敬业用心的爷,咱们家两家庄子里的木材场,他都是亲自去看过,嗯,指挥着人亲自丈量,查看木头品质,……”

    瑞祥的汇报显然比他向云裳的“汇报”更“精准”和“专业”。

    “大概在十一月底左右,陵墓的营建已经基本上停了下来,十月份账大概就是开始结算,这是我从隆儿那边打听来的,听说十月十九那一日,琏二爷便结了五千两银子的账,喜得自个儿都唱起了小曲,听说在府里边发了一阵酒疯,嘿嘿,把那两个模样俊俏的给……”

    看见瑞祥挤眉弄眼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摆摆手,“这等腌臜事儿就别在我面前提了,说正事儿。”

    “是。十一月二十,琏二爷据说又结了一笔大的,大概有三万两银子左右,听昭儿说,琏二爷回去之后和二奶奶吵了一架,但是后来又和好了,据说是工部那边营缮司的拿了三千两银子,本来说好要付四万两的,结果只给了三万两,二爷想发作却又担心后续还有几笔银钱给卡住了,所以只能憋气回家,……”

    这都在冯紫英的预计之中。

    工部和户部都得要打点,贾琏和王熙凤不会想不到。

    大概是人家狮子大开口,让贾琏王熙凤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吧,但最终还得要屈服,所以就生暗气,就只好两口子怼一场了。

    不过看样子贾琏很重视这一次的对外活计,所以才会如此上心,大概也是存着这一次合作之后,能够有其他营生的时候能想着他,这么一看这贾琏还真的挺适合干个包工头或者项目经理这一类的职务。

    “那薛家姑娘我也没见着过,但是薛家姑娘的丫鬟小的倒是见过了,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俊的,嗯,云裳姐姐不算啊,……”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可能要招来祸事儿,瑞祥赶紧补了一句,然后才又道:“那姑娘听说叫香菱,听兴儿哥说,那本来是薛大爷买来准备当小妾的,结果薛家奶奶觉得八字不合,就不允了,不肯让这香菱姑娘跟着薛大爷,让她跟着薛家姑娘了,……”

    “那姑娘是真俊,慈眉善目的,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对我们下人也挺和气,尤其是那眉中有一颗朱砂痣,那可是观世音菩萨才有的啊,啧啧,……”

    瑞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能让瑞祥这般夸赞,估计这香菱还真的有几分姿色。’

    不过历史好像有些偏差了,冯紫英记得香菱不是到了京不久就被薛蟠收房了么?

    或者是现在时间线还没到,亦或是真的出了偏差让薛蟠美梦落空?

    “……,林姑娘不怎么去薛家那边,那薛家姑娘我都没见着过,估计也不去林姑娘那里,嗯,薛家姑娘身边好像又两个丫头,一个就是那个香菱,和紫鹃姑娘倒是挺熟的,另外一个叫莺儿姑娘,比香菱姑娘个头小一点儿,眼睛看上去像是在笑,不过只打过照面儿,没说过话,……”

    瑞祥现在也明显觉得自家少爷好像对着薛家姑娘很感兴趣起来,这又让他拿不定主意了。

    不是林姑娘么?怎么又换了薛家姑娘了?

    这宝往那里押注?

    原来见少爷对林姑娘这么上心,又听说林姑娘父亲是当朝御史,觉得肯定林姑娘和少爷会走到一块儿,但他也觉得林姑娘太瘦弱了,自家太太和姨太太怕是不能答应。

    这冯家可就是少爷这棵独苗,子嗣问题那一直是冯家最大的事情,少爷娶少奶奶铁定是要娶一个能生养的才是。

    这话太太和姨太太都在人前说过很多次了,当然估计也是说给府里边那些个包括云裳在内的丫鬟们听的,不准他们打少爷的主意吧。

    摆了摆手,冯紫英示意薛家姑娘的话题不必再下去了,他现在也只是对薛宝钗和香菱这两位《红楼梦》笔墨颇多的女子有些好奇罢了,要说兴趣和关注点,暂时还放不到那边去。

    丫头那是相处久了,生出来的那一份眷念,还夹杂着几分怜惜,嗯,比较复杂,至于贾府中的其他女子,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兴趣,起码是现在没兴趣,在没过十六岁,读书未成之前,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兴趣。

    府里的事情算是交代清楚了,冯紫英才开始看这几个月里积累下来的信件。

    这年头的信件真的是传递艰难,像老爹的信还能通过驿站传回来,但是想山东那边基本上都是靠人送了。

    听说江南那边已经有了民信局这种现代寄递物流的雏形,但范围不大,规模也很小,一般是在南直隶和两浙那边比较盛行,但在北方商贸业没那么发达的地区,就少见了。

    像京师这边更多地还是靠委托专人来送,但这一般人哪里雇请得起?

    实际上对大周朝的驿站体系完全是可以进行一轮改革了,既可以提升朝廷驿站传递的效率,而且也可以考虑商业化运行,但这一点还不能贸然提出来,还需要有一个比较周密的方案才行。

    最起码可以避免某位驿站员工下岗,导致一些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不是?这火星子少掉一个算一个。

    榆林镇情况很不好,兵员空额已经达到了三成甚至四成,这是边军,不是寻常卫镇,如此高的缺额意味着一旦遭遇大的战事,危机就会出现。

    空额的原因很多,既有兵饷兵粮跟不上士卒逃亡,也有下边一些军将吃空额,还有就干脆本来就是挂名的,其实早就干自个儿事情去了,总而言之清理不足任重道远,甚至就不可能完成。

    老爹还是有政治智慧和手段的。

    太过出格过线的,选那么一两个来杀鸡儆猴,实在不行,直接派出去巡边,然后团灭,很多人自然就会收敛很多。

    肥羊应该还在物色之中,如何能够和本身军中那些个黑手们能连在一起,那就是再好不过,一举两得,但这需要周密规划,而且要等到老爹彻底控制住榆林镇的局面之后才能实施,现在还得要煎熬。

    总而言之一切都还算勉强顺利。

    当然信中肯定不可能写得这样直白,在老爹去榆林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了一些隐晦术语,不算是密码,但是提一句,起码冯紫英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山东那边的情况进展顺利,东昌府的丰润祥店也开张了,由于有临清这边的铺垫和知府大人的背书,在东昌府的情况应该要比想象的更好,这也让薛家对明年在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全境打开局面充满信心。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最关注的事情,他最关注的是段喜贵对那些个少年们学习培养。

    根据段喜贵所言,这帮孩子学得很不错,其中有那么几个悟性和天赋都不错,对于给他们的这个机会也是十分珍惜,所以学习相当认真刻苦,进境也很大,连段喜贵都惊讶于这帮孩子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时下在还根本没什么用处的知识。

    冯紫英看到这里也哑然失笑,恰恰是这种一张白纸的孩子学习才更容易,如果让那些已经有了原有记忆的成年人来说,要适应和重新学习那才是最难的。

    当然对于这些孩子也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学会了这些东西之后,就像是屠龙术一般,无用武之地,还要让他们再去学习熟悉现有的各种计数和记账法,然后两相对比之后,渐渐学会熟悉的互换,再来进入自己慢慢构造的商业体系。

    这看起来还很遥远,但是冯紫英却早已经确定了目标,什么炼钢化工他现在是没那本事的,但是商业开海和拓殖只需要明晓一条路,然后再在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力和资本时,便可以启动了。

    东番土地和金砂,南洋的香料和土地,日本乃至朝鲜的人口和市场,这些都会纳入未来的规划范畴。

    这也许会大周解决财政窟窿的一个重要手段,也可以成为自己未来仕途上的一大政绩。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不惯着,服软

    毫不客气的话语如冰雹一样砸向王熙凤,而且句句犀利,字字狠辣。

    真的是把这女人给惯的,真还给她三分颜色,就要上大红了。

    既然给脸还不要脸,那就没有必要再给对方脸,索性就就把脸抹下来放在一边,让她明白不惯着她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冯紫英本来就无意惯着对方,当时的情形特殊,自己老爹去榆林未定,而且王子腾的确能起着关键作用,哪怕是花几万两银子买个心安,那也是值得的。

    但现在王子腾已经离开了京营节度使位置,兵部右侍郎职务虽然未解除,但实际上出任宣大总督之后他在兵部已经没有任何话语权了,估计一旦朝中明确了新的兵部右侍郎人选之后,就会很快革除他的兼职。

    更为关键的是王子腾也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开始主动的避开风高浪险之处了,虽然冯紫英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确定要下船,或者是准备以一种和缓的方式下船,但是只要对方存着这份心思,那么日后合作的余地就大许多了。

    出任宣大总督只是第一步,在这个位置上王子腾仍然有着莫大的权力,虽说不在京师城里,但是论手中兵力和战斗力,宣大总督比京营节度使权力更大,但是同样受制约更多。

    这也意味着王子腾未来求助于,或者需要文臣配合的地方会越来越多,这也使得冯紫英在对方的心目中分量会更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冯紫英那一晚的拜访为王子腾指了一条路,同时也让双方之间的地位发生了反转,冯家以后或许还会对武勋群体有依赖,但王子腾却不再是武勋群体的代言人了,反过来王子腾日后可能会更多的有求于冯紫英背后的群体。

    这一阵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话让王熙凤脸红一阵白一阵,硕大饱满的胸部急剧起伏,一双手捏着的汗巾子几乎要捏出水来。

    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再无复先前的放肆和漫不经心,而是变得有些惶然和忐忑,甚至还有几分无助,一张嫣红晶润的丰唇更是从先前的撇嘴冷笑变成了死死咬住唇肉,那牙印儿估计一晚上都不能消退。

    虽然在脸上仍然还能强自维持着那份倨傲,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这女人被自己这一当头棒喝给打蒙了,甚至有点儿无法接受了。

    贾琏也没想到这一上来,两个人就差点儿演出了文武行,虽说不至于动手,但是这番话恐怕比动手都差不离了。

    知道凤姐儿肯定要借各种理由来挤压铿哥儿的分润,但贾琏内心是不赞成的,他还琢磨着以后能有更多机会合作呢,但是他犟不过自家女人,只能忍着。

    但他还是没想到凤姐儿语言如此放肆,一下子就就把铿哥儿激怒了。

    说实话贾琏也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发怒,那份如虎啸狮吼怒气勃发的架势,连他都忍不住想要退两步。

    以前更多的是觉得冯紫英风范俱佳,气度大方,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但没想到一旦暴怒起来,这言语也是刀刀入骨,让人生疼不说,还格外堵心难受。

    “铿哥儿,……”再怎么也是自家媳妇儿,贾琏硬着头皮也只能上前劝解。

    “琏二哥,你不必说,小弟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今日就是要好好和二嫂子撕扯撕扯。”

    冯紫英摆摆手,示意贾琏闭嘴,目光却是看都不看他,只盯着已经有些惶惑不安的王熙凤。

    “二嫂子,咱们不说其他,小弟自认为对得起琏二哥和二嫂子了,这等好事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卫家韩家根本就不想找你们,哪怕是找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

    “卫家和韩家与东府那边关系都还更密切一些不说,珍大哥起码还挂着一个三品将军头衔,敬大爷昔日的同僚现在就是户部左侍郎,纵然是现在敬大爷不管事了,但珍大哥人家每年逢年过节都还是去孝敬着的,只要肯使银子,二嫂子觉得以珍大哥的手腕,能不能攻略得下来呢?……”

    “……至于工部这边,蓉哥儿和那工部营缮司郎中的儿子都热乎得穿一条裤子的人,这不,卫若兰和韩奇还在说呢,珍大哥和蓉哥儿已经在他们面前抱怨过好几回了,就说这事儿不找他们却找了你们荣府,嗯,准确的是找了你们两口子,很不高兴,连带着关系都冷落了不少,甚至连珍大哥和蓉哥儿都对我也有意见了,琏二哥,没见着那蓉哥儿这半年里来你们府上也少了许多吧?可见啊,这银子委实是比啥都管用,……”

    “甭以为我没怎么过问就不知晓了,那户部和工部你们怎么个沟通协调的?二嫂子,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胸脯拍得震天响,结果呢?我知道王公去了宣大,有些事情人一走茶就凉,不好办了,可我没说什么吧?没说这事儿就算了,是不是该换人了吧?但揽了瓷器活儿,那金刚钻不利索了,也得要拿出法子来才行,不兴这样耍横赖皮,那样日后人家还怎么和我们合作?……”

    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敲打让贾琏更是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说实话,要论做事儿贾琏自认为肯定比东府那爷俩强得多,但是若是论如何会玩,那就比不上贾珍贾蓉爷俩了。

    人家吃酒听戏逛楼子,架鸟熬鹰玩蛐蛐,斗狗跑马上赌场,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人家还会用这等本事去娱人。

    总能找到人喜欢的一行,然后迅速打成一片,那奉承话说得也远胜于自己,这一点贾琏自愧不如,

    想这等事情,冯家肯定不是找不到能干的人,就如铿哥儿和自己所说的那样,人投缘了,就是觉得琏二爷这个人实诚,大家愿意一起做些营生,信得过。

    可这凤姐儿老是觉得这营生离了她王家就不能干,这下可好,惹恼了铿哥儿。

    王熙凤咬着嘴唇不吭声,她也没料到这冯紫英发起脾气来这般吓人,半点面子都不给,而且直接了当的挑明,这让她既感到委屈气恼,有些下不来台面。

    可恨贾琏一张嘴就被冯紫英打断,便再不敢吭声,委实一个窝囊废。

    见王熙凤眼圈都慢慢红起来,胸脯起伏更剧烈,但脸却扭到了一遍,不吭声。

    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当头棒喝算是起到了威吓作用了,再要逼下去就真的要翻脸了,而这女人脑瓜子一热真有可能不管不顾,便也见好就收。

    冯紫英无意和贾王两家把关系搞僵,但是他却不愿意在贾家王家人面前低一头,甚至他还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当在对方面前高一头才对,哪怕自己这还没有考中举人进士。

    看看你你这四大家族都是些什么人,除了王子腾外,可以说一无是处,真的称得上是苟延残喘,还看不清形势。

    可以说如某些人(书友)所说,出了一帮子还算出色的姑娘们外,真的是啥都拿不出手了,凭什么还在自己面前充大拿?

    “行了,琏二哥,二嫂子,我知道我今儿个要得罪人,但是我的说,如果说只有这么一桩营生,那小弟我也懒得多说了,这三五万两银子对我们冯家来说,还是承受得了的,权当买个教训,可若是以后还想继续合作,那大家就须得要说清讲明,不过我也琢磨着二嫂子以后是肯定不待见我了,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便是不做营生,也还有几分交情不是?……”

    见冯紫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贾琏就真的有些着急了。

    这么些年来,好不容易算是揽着了一桩营生,赚了不老少,这要真的和铿哥儿断了,甚至人家日后就找东府那边了,那这滋味就太难受了。

    目光盯着凤姐儿,贾琏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了,频频示意凤姐儿赶紧服软说话。

    面对贾琏的示意,若是寻常,凤姐儿是不惜得理睬的,但是她却不能不考虑日后和冯紫英乃至冯家的关系。

    荣国府的状况她最了解,如果没有大的变故,熬不了多少年了。

    那就得要寻营生。

    可贾琏家里这帮人算来算去,除了贾琏能干点儿面上活计,其他扳起指头算,公公、二叔、宝玉,愣是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以后怎么办?

    纵然不管荣府,但起码自己这个小家还得要顾着吧?

    她可受不了那种夹脚夹手小家子气的做派,更受不得外人那种轻蔑不屑的小瞧眼色。

    可要撑起这门面,那就得要靠银子,银子哪里来,就得要靠营生。

    对王熙凤来说,千大万大,都不如银子大,有银子才有一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熙凤站起身,然后盈盈一福:“铿哥儿,嫂子今儿个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了,先前话语里多有冒犯,是嫂子的不对,嫂子头发长见识短,咱们贾府里的情形你多少也知晓一些,嫂子每年都要帮补这府里不少,你也多体谅一下嫂子,……”

    前面的态度倒也还是像那么回事儿,起码字正腔圆,说得也很中听,但后边就慢慢变位味儿开始扯上贾家的事儿了,听得冯紫英都差点儿忍不住想笑。

    贾琏在一旁脸色也是格外难看,自家女人居然用贾家来当遮羞布,可他还不好当场揭穿,只能忍着把脸扭一边生闷气。

    说王熙凤拿娘家或者自家银子贴补贾家公中,傻子都不会信,但是王熙凤却能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这贾家全靠她从王家拿银子来贴补起来似的。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那都无所谓了,只要这女人低头服软就行,他要的就是这一个态度。

    这很多人啊,脊梁骨一旦软了,便再也别想硬起来了,冯紫英相信王熙凤就属此类,他有这个信心让这个女人乖乖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不管是看在银子还是其他一些什么的份儿上。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教训(第一更求票!)

    “二嫂子,谁都有难处,连当今皇上都有难处不是?”

    冯紫英似笑非笑。

    “有难处不是理由,咱们琢磨事儿,还得要往宽处想,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只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那就是井底之蛙了,成不了气候。”

    被冯紫英不软不硬的话给顶回来,王熙凤意识到眼前这个冯大郎,铿哥儿,和大半年前又有些不一样了,底气更足,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不那么在乎起来了,但王熙凤得承认,人家有这份底气。

    上月自己叔父从大同回来,她也陪着姑母专门去看望拜会了,言语间也说起了冯家。

    叔父说冯家在大同人脉极广,势力很大,而冯紫英现在也了不得,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把他当做了入室弟子,若是他明后年秋闱春闱不能中也罢,若是中了,那便不得了,恐怕是要直入翰林院的架势,一任庶吉士干下来,那就真的是要入翰林了。

    这般情形下,这冯紫英冯大郎还真有夸口狂言的资格。

    王熙凤对其他人可以以王家人特有的傲气来俯瞰对方,但唯独对自己叔父她是敬服不已的。

    若是没有叔父,这王家恐怕连四大家族中最没落的薛家都不如,好歹薛家现在家世不在了,但是人家总还有些家当底子,而王家如果失去了王子腾,恐怕就真的啥都没有了。

    王子腾对冯紫英都这般推崇,王熙凤就不敢不信。

    “铿哥儿,不管怎样,嫂子今天做得差了,你大人大量,原谅则个,日后若是有这类营生,看在你琏二哥的面上,还得要照拂一二。”

    这才是王熙凤最关心的事情,这种营生,不菲多少心思,大半年时间就能赚几万两银子,哪里去找?

    看见王熙凤再度服软,冯紫英就不为己甚了,这才点头示意可以算账了,这惊心动魄的舌剑唇枪,才算是告一段落。

    平儿的心都揪紧了,一双手把汗巾子差点儿要捏碎。

    其实她是一直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窥的。

    一边看着门口那边有无闲人进来,一边也观察着屋里的动静。

    冯紫英那爆发一瞬间表现出来的凶悍冷酷气势把她都吓到了,尤其是看到自家二奶奶都被这股子气势给压制得呐呐无言,完全失去了分寸,到后来更是红着眼圈主动承认错误,认栽伏法。

    这让平儿简直不敢相信眼睛,再是遇到谁,自家奶奶都么有这般狼狈委屈过,论斗嘴,更是从未落过下风。

    这荣国府,乃至包括宁国府里,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琏二奶奶的威势?哪个不知道她背后有二太太乃至整个王家?

    甚至就算是在京师城里诸位王公勋贵们的眷属,也都知道琏二奶奶的名声,那真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

    但今日,奶奶却在这个才十四岁的冯家大郎面前低眉吸气的认栽了。

    平儿是素知自家奶奶的性子的,要让她当面承认不是,赔礼道歉,那便是比杀了她还难。

    琏二爷和奶奶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撕扯了多少回,从未一次能让奶奶低头,每次都是琏二爷最终下矮桩说软话了事儿,否则便是半点身子挨不着,半文钱也要不到。

    这番场景让素来沉静淡然的平儿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揉了揉,然后在偷偷的仔细观察这位还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自己还服侍了半日的冯家大郎了。

    这转瞬一年不见,似乎那张仍然还略显青涩的脸成熟了许多。

    嘴唇上的绒毛都浓郁了不少,脸颊倒是瘦削了一些,显得颧骨也微微有了些许棱角,眉峰也更突出了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变得深沉幽邃,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人往里钻。

    捏着汗巾子,借着门缝往里偷看,平儿心里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触,两次的接触这位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亲切和大方,总让平儿感觉对方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似的。

    这让平儿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自作多情,但是自己历来感觉很灵敏准确,她就是觉得这位冯家大郎对自己与对府里其他丫头有些不一样。

    她也曾经看到这位冯家大郎和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珠大奶奶身边的素云、宝玉身边的袭人、麝月见面打招呼,但都是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疏远,就是点一点头,甚至连头都懒得点。

    但是对自己,却总要说两句话,而且还要专门称呼自己平儿姑娘,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笑容,这在很多人看来恐怕就是难得的殊遇了。

    也幸亏是琏二爷和二奶奶每次和冯大爷说话时都是聚精会神,没怎么在意这一点,否则真的可能要起疑心了。

    这冯大爷对自己甚是和气亲善,但是对二奶奶却那般凶狠不客气,对琏二爷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这让平儿内心深处也生出一丝骄傲。

    当然,这种骄傲只能藏着秘不示人,但却也让自家心情好不少,连带着对这位冯大爷的观感好了不少,甚至好奇心也浓了许多。

    打掉了王熙凤的傲气和脾气,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好掰扯得多了。

    冯紫英并没有要在这分润上占对方多少便宜的意思,他就是要一个公道的分配权而已,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主导权的象征,王熙凤也想掌握这个权力,但自己却不能给她,起码这一次不会给她,要让她认识到,没有自己,她啥都不是。

    在冯紫英看来,这桩营生贾琏确实出力最多,其次是卫若兰,自己家和韩奇更多地是通过卖掉木料和石料赚这一笔营生。

    至于说自己要那一成,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自己提议和策划,这桩事儿恐怕连想都想不到。

    整个营生除开各种花销,截止到目前,已经尽赚了三万二千两,另外还有八千多两后续款项尚未结清拿到手,算是尾款。

    这里边肯定多多少也会有一些虚头花销。

    冯紫英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纵然贾琏不会那么做,王熙凤也肯定会逼着他干,这一点冯紫英也不在意。

    那三万两银子没有人再提了,但是冯紫英还是打算就放在京城大福号钱铺里。

    如果王子腾真的打算要这笔银子,那么就意味着恐怕事情会有某些变化,如果不拿,也就表示事情还继续维持现状。

    王熙凤那边,借她两个胆子也是不敢动这笔银子的,在她看来这是大人物之间的交易,最好装作不知晓,她也就是一个工具人白手套而已。

    一成红利,也就是四千两银子而已,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差强人意,但是还是意义深远。

    毕竟这是他来这个时空之后,凭借着自家手段,而且还不是金手指,赚取到的第一笔银子,算是一个历史坐标。

    卫若兰的那三成一万二千两银子,仍然是存入大福号,由卫若兰自个儿去拿,这也让冯紫英意识到,或许这钱铺银号的生意也是做得的,并不需要多少金手指,而且对自己推进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新式记账法都有莫大益处。

    这桩事情倒是须得要好好琢磨一番,当然出主意可以,经营估计还得交给段喜贵去。

    这边撕扯分润,那边东府花园里,也是热闹非凡。

    东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便与贾蓉之妻秦氏一道治酒,邀请贾母、贾邢氏、贾王氏、薛王氏、李纨和几位姑娘一起来赏花饮宴。

    一干人等就在会芳园里赏梅,边走边看,另有茶水早就备好,那贾宝玉也是好容易得到一个机会,终于能摆脱族学,自然乐不思蜀,混迹在一干姊姊妹妹中。

    “咦,今儿个这般热闹,为何却不见琏儿媳妇踪影?往日里早就喧嚣无比了,难怪今日安静了不少。”贾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回老祖宗,今日冯家冯大爷过来,琏二爷和二奶奶要招待,先前琏二奶奶也打发丰儿来说,若是来得及便过来,来不及便不过来了。”站在一边的鸳鸯赶紧解释道。

    “哦?冯家大郎书读完了,放春假了?不是还有几日么?”贾母很惊奇,这书院怎地比族学里放得还早?

    “听说是明年秋闱大比,各家书院都是春假提前放几日,春假之后一直到秋闱,便一月里只能休沐一日了。”李纨插话,她爹曾经当过南京国子监祭酒,对各家书院的一些做法还是知道的。

    “哦,明年就要秋闱大比了?那不是只有几个月时间了?冯家大郎怕是也要参加这一科秋闱大比吧?”

    贾母有些感慨,目光下意识的去寻找自家孙儿,却看到还在那花树下与一干姊姊妹妹连带着几个丫鬟嬉笑的贾宝玉,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廊下无声,邢氏面无表情,心中冷笑,贾王氏却忍不住低头不语,倒是那薛王氏似乎觉察到一些尴尬,赶紧道:“宝玉若是再大两岁,想必也是能入书院好好读书的,没见他和姊妹们吟诗作赋,也是极好的,……”

    只可惜秋闱春闱都不考吟诗作赋啊,李纨也不无感慨,本来也是想把自家儿子也带来,但是想想这等场合无益,便作罢。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四入贾府(上)

    薛王氏的话却没有得到什么人的应答,场面也更见尴尬,还是贾母沉吟了一下:“这冯家大郎一年读书也未曾来咱们府里了吧?也是通家之好,不如让琏儿把他请过来,让宝玉也跟着,一起在这边就多办一桌便是。”

    听得老太君都这么说了,尤氏和秦氏赶紧道:“这样也好,妾身便告知老爷和蓉哥儿,一并作陪便是。”

    贾母点点头,此事便定。

    听得冯紫英要过来,还在花树下攀枝附梅的贾宝玉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又复杂起来,但是最终还是露出了几分释然和高兴。

    虽然对冯紫英的感觉越发复杂,但是上一次冯紫英对他的一番话还是有很大的开导,而且他也知道冯紫英话语的分量在府里几个长辈心目中那里远胜于自己,可以说只要说到读书上,那冯紫英就是铁定的“权威”了。

    为了日后读书的“幸福生活”,他也得要讨好冯紫英,而且哪怕很不愿意接受,但也得承认冯紫英在各方面对自己都是碾压的,嗯,或许在这张俊脸上自己可以稍稍胜出一筹。

    接到贾母的征召,冯紫英和贾琏都有些意外,还是王熙凤解释了一句说这是东府那边早就定下来的,只不过这边正巧赶上了。

    看见鸳鸯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他对这个聪慧明理的俏丫鬟一直是心存好感的,贾府两大丫鬟,平儿那是人家贾琏的禁脔,他纵然有好感也不会多想,但是这一位就可以没那么多顾忌的上下打量了。

    面对冯紫英有些放肆的上下打量,鸳鸯也有些心慌。

    要说作为贾母大丫鬟,她各种场面也见得多了,但是像这位冯大爷这般目光灼灼毫不客气的,却也不多见,而且那目光里总感觉有些说不出的调戏味道,但是又不让人反感。

    “鸳鸯姑娘,不说说怎么回事儿,老太君怎么会无缘无故要召见我?我这还和琏二哥有事儿商量呢。”冯紫英笑着问道。

    鸳鸯犹豫了一下才道:“兴许是几位太太无意间说起了读书的事儿,加之宝二爷也在,就像让冯大爷过去多教导教导宝二爷吧。”

    “宝玉也在?”冯紫英皱起眉头:“不是几位太太赏梅看花么?怎地宝玉也混在里边儿,他不读书?”

    一个“混”字就让鸳鸯和王熙凤都感觉到冯紫英对贾宝玉这等行径是不满意的,看样子这位冯大爷还真以为他教诲了一番贾宝玉就该痛改前非了,这未免也有点儿一厢情愿异想天开了。

    “今儿个雪后梅正好,老祖宗就和二老爷说了,让宝玉一起赏梅,顺带作作诗。”

    这也是理由?难道这秋闱春闱要靠赏梅作诗?你家宝玉要有许獬那般本事,天天赏梅作诗,饮酒作画都没问题,可你这读书还差得远,你老爹都要逼得你发疯了,这才多久,你又故态复萌了?

    只是这等事情也轮不到他再多言了,人家贾母和王夫人都在,显然是认可的。

    冯紫英只能答应下来,倒是贾琏有些不想过去,大概是觉得见到贾珍贾蓉两父子尴尬。

    毕竟卫若兰和韩奇原本是与他们交好的,现在这样一桩大生意却被贾琏截胡了,虽说是冯紫英牵线,但大家都知道这他才应该是最大的受益者。

    ”琏二哥,好歹也是亲戚,难道这日后还一直不见面饮酒了?这营生又不是只有这一回,没准儿翻了年又有呢?”冯紫英只能宽解,他和贾珍贾蓉更没多少共同语言,总不能吃一顿饭,一直提着贾宝玉训导吧?

    “真的,翻了年还能有这般营生?”贾琏急问。

    也没料到贾琏当真,冯紫英硬着头皮道:“看吧,我估摸着还会有些营生可以做,总归不能让琏二哥闲着不是?”

    “说得是,铿哥儿,你琏二哥就最怕闲着,能有些事情做着,多赚少赚都没关系,练个手熟,日后有大的营生也好能接着做不是?”贾琏连连点头,一副紫英深知我心的模样。

    王熙凤已经先带着平儿跟着鸳鸯过去了,贾琏便和冯紫英走在了后边儿。

    “看样子大郎对来年秋闱是胸有成竹了?”贾琏其实还是很在意冯紫英能不能读出书来的。

    在他看来冯紫英和他很亲善,而且完全不是因为自己媳妇那边的关系,所以这么许久了,也越发对冯紫英亲近起来。

    贾琏自己不是读书人,所以对冯紫英能读书出来,甚至能考中举人进士他还是很期盼的,这样一来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那也是与有荣焉,如果今后冯紫英能有更大的造化,自己也能攀附着这棵大树好生经营一番。

    贾琏现在对贾家的情况是越来越失望,尤其是听闻自己媳妇每年都须得要去典当甚至抵押掉一些老物件来支应腾挪,要不就只能在老太太那里去打抽丰,才能勉强把贾府支撑起走,心里更是发凉。

    加上这贾家究竟能不能交到自己手上,就算是要交到自己手上,还能剩下多少家当,他也是完全不抱希望,所以才会有如此想法。

    按照他的想法,若是这铿哥儿以后真的读书出来有大造化了,自己索性就甩开贾府,甚至包括自家媳妇,自己去独自来盘一个营生来做。

    左右在这府里边也是各种受气,上边老祖宗偏心,老爷太太也是严苛,下边凤姐儿也是百般严防死守,弄得自己在府里边想干个啥都像是做贼似的,与其这样不如另寻门路。

    他现在也算是把这贾家看穿了,全靠绷着这外边一层皮,要做些放贷包揽诉讼的歪门邪道营生还行,但要真正做点儿正经营生,一没银子,二没手段,既然如此,那何不早日盘算寻些门路?

    只是他自己的接触面也不宽,尤其是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朋友更是稀少,现在算来算去也就是这铿哥儿算是一个破有前途的,现在押宝烧个冷灶在他身上,今后未必就不能扬眉吐气一把。

    “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有没有把握,那也要去闯一闯。”冯紫英自然不会堕自家志气威风,“便是春闱不敢说,但这秋闱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见冯紫英这般态度肯定,贾琏心中也是又喜又忧。

    若是这铿哥儿真的考中了举人,自家妹妹便是彻底没希望了,到现在父亲都还没有死心,据说也找人去带过话给冯家那边了,但那边却没有了消息,好像是说年龄尚小,稍微缓缓,也不知道是不是托辞。

    当然对自己来说铿哥儿的中举发达,肯定也会对自己有好处,这还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各自揣着一番心思,便往会芳园去。

    这会芳园乃是宁国府一等一的好去处,从登仙阁过逗蜂轩的院子便是天香楼,这里是宁国府宴客的所在,再往右边箭道往后走,可以过园子里的后门,到凝曦轩,也可以从逗蜂轩直接出去,便是一片疏林。

    东南边上还建着几处依山之榭,西北尚有三间临水之轩,林木扶疏,溪流纵横,倍添韵致。

    冯紫英跟着贾琏往里走,也是目不暇接,虽然是冬日里,但雪景和那黑黄错落的残木枯草相间,倒也别有一番风景,看得人心旷神怡。

    冯紫英和贾琏是在凝曦轩见到贾母一干人的。

    这一次声势比往日更大,这林林总总一二十人在那轩中,层层叠叠按照辈分高低站定,倒是那几个小字辈的姑娘们簇拥在周围,只有那万绿丛中一点红——贾宝玉一身鲜红色的箭袖罗锦袍,外罩紫红色的内裘黑狐披风,果真是一等一的英俊潇洒,姿容不凡。

    好在这贾宝玉也是懂规矩的,见到贾琏和冯紫英到了,老远就迎了过来见礼,“见过琏二哥,冯大哥。”

    见贾宝玉这般懂事,冯紫英都不好冷嘲热讽了,只能不冷不热的递上一句:“宝兄弟,这是作了几首诗了?下午也好拿给政世叔看一看,莫要让政世叔又找你的茬儿啊。”

    贾宝玉也是有些脸烫,他也知道自己这半年来的学习情形怕是瞒不过冯大哥的耳朵,嗫嚅着道:“冯大哥,这半年小弟还是要比往日勤奋许多了,纵然不能和冯大哥比,但也算是有所寸进了,……”

    冯紫英哭笑不得,敢情你这读书是替我在读书了?我是你爹?

    但想想原本书中贾宝玉也就是这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有着老太君和王夫人做后盾,纵然贾政有心想要改变这一结局,但岂是这般容易的?

    看见宝玉讨好的表情中还有几分忐忑不安,冯紫英也是没来由的哑然失笑,兴许人家就是这个命,自己又何苦非要去改变人家人生轨迹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哪怕日后贾府倒塌,宝玉出家为僧,兴许人家也就觉得这就是命,无可改变的宿命,人定胜天的道理在这个世界是不被人认可的。

    “努力就好,莫要让世叔轻看。”冯紫英拍了拍宝玉的肩头,“你还年幼,但终归是要读些书才行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皆需如此。”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悟大梦,破宿命

    对面一群女人们都看着贾琏走在前面,而冯紫英一边拍着宝玉肩膀,一边循循善诱的在说着什么,而宝玉则是满脸诚挚的连连点头,这般情形让一干人都很有点儿兄友弟恭的既视感。

    贾母和王夫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心情也好了不少,或许这宝玉多跟着这冯家大郎一起,耳濡目染之下,未必就不能读出书来。

    目光从一群莺莺燕燕脸上掠过,冯紫英还是敏锐的观察到了似乎要比上一次多了几个。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那么其他心思,大大方方上前一礼,“见过老太君、两位婶婶、各位嫂子、妹妹……”

    “是三位婶婶。”王熙凤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昔日容光焕发的模样,全无先前红着眼圈满脸委屈的形色,“大郎怕是还没见过吧,这位是薛家婶婶,你应该知晓才对,在临清你救过的薛二爷的嫂嫂,……”

    “哦?”冯紫英也只能做出一副讶然模样,然后见礼,“原来是薛家婶婶,去年薛家二叔来京时,我和薛家二叔还曾提及过婶婶一家,未曾想到婶婶一家已经来京了,这一年小侄一直在读书,所以少有来府里,……”

    薛姨妈也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论个头已经赶上了贾琏,甚至比自己那个儿子还要高一点儿,剑眉高鼻,嘴角微挑,略显瘦削的脸颊上很有些气势,这一点上有点儿和自己的兄长相似,与旁边的宝玉浑圆丰润充满亲和力的脸盘子截然不同。

    “……,还未曾感谢冯家哥儿对二叔的救命之恩,……,今日一见,果真是大好儿郎,……”薛姨妈也款款起身,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也一样起身,让冯紫英注意到了对方:“这是你妹妹宝钗,……”

    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遥遥相对的林丫头,果然,林丫头眉头已经蹙起,小嘴也微微噘起。

    至少现在林丫头的样貌还是没法和这位宝姑娘相比的,但这大半年没见了,林丫头的模样还是长开了不少,比起白云观时,变化也不小,尤其是一双妙瞳更是有些幽邃如秋水一般的灵动。

    而这位宝姑娘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就是白,但不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而是一种如玉瓷般泛着某种魔性魅力光泽的白,加上那鹅黄的披风和内里丹红的绣袄,让整个那一团色彩都变得生动起来。

    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自带几分温润的笑意,望过来的目光总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一番关心好意,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自行脑补?

    “见过薛家妹妹。”第一次见面,冯紫英还是要讲礼数的。

    听得冯紫英喊“薛家妹妹”,林丫头心中一甜,这多一个“家”字,意义就自然不同,心情顿时就好了不少。

    “见过冯大哥。”薛宝钗也是盈盈一福。

    一番见礼完毕,这话题才重新回到贾母那里,“铿哥儿,你这一年书可是读得好,让你多来府里走动走动,也顺带指点宝玉读读书,……”

    “回老太君,这一年书院里管得严,基本上没有回来过,您也知道还有几个月就秋闱大比了,书院里边大家都全副身心投入学习,谁都没有例外,……”

    对于老太君冯紫英还是很尊重的,不过这位贾府老太君小事精明,但是大事却难免糊涂,这贾府慢慢没落很难说和她没有关系。

    既然冯紫英来了,老太君和王夫人都免不了要问一些书院里的事情,冯紫英也一一作了解答。

    当然也免不了要说一些书院轶事,以满足一下这帮没有机会进入书院的妇人们。

    这一晃就是半个时辰眼见得就是用饭时间,那边贾珍、贾蓉也已经过来,便邀约着贾琏、贾宝玉几个男子一并到逗蜂轩去用餐,这边就留给了这群妇道人家。

    这贾珍、贾蓉父子对上了贾琏、贾宝玉两兄弟,东府对西府,本来就有这桩营生上的龃龉,那就免不了要斗酒。

    宝玉自然是没有人敢灌他酒的,而冯紫英也因为身份原因,贾珍贾蓉都已经从卫若兰、韩奇那边知晓了这冯紫英身份已非往日可比,二人也指望着日后能与这冯紫英结交一番,搞些营生,这酒也就由着冯紫英自家,不过是劝得殷勤一些罢了,所以重心都放在了贾琏身上。

    这一顿酒下来,冯紫英没喝多少,但也感到倦意浓重,倒是那贾琏还没有来得及下桌子,便已经被灌趴下了,大吐特吐不说,拉着贾珍贾蓉便开始发疯,翻些陈年老账,弄得贾珍贾蓉也是尴尬无比,眼见得贾琏连路都走不得了,不得不赶紧让人去叫贾琏屋里的旺儿、昭儿几个来将其扶回家中。

    贾宝玉也喝了几杯,不敢多喝,但也昏昏欲睡,见冯紫英酒意上涌,知道冯紫英酒量不佳,喝了之后便要睡觉,便仗着自己年幼人熟,便趁着别人都去招呼那贾琏时,自顾自的与冯紫英相互扶持顺着那箭道往下走,寻着上房便直接进去,想要找个房间睡觉。

    冯紫英也是越发觉得自己现在酒量不行,没喝几杯酒也就困意上涌,他对这宁国府也不熟悉,只能跟着贾宝玉而行。

    却见这院落幽雅僻静,一股细细甜香味道扑鼻而来,此时冯紫英也困倦极了,醉眼朦胧间见那宝玉似乎还在和两个丫鬟交涉说着什么,他便不管不顾推门而入。

    只见那壁上挂着那前明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前宋学士秦观秦太虚的一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再一看,宝镜金盘,贵榻珠帐,一床丹红纱衾堆砌得整整齐齐,当是一女子的绣房才是。

    但此时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既然是宝玉带自己来的,怕是哪个丫鬟绣房这般,那他也只有唐突了,径直上床,蹬掉靴子便和衣而卧。

    待到宝玉和那丫鬟说清楚时,却早不见了冯紫英的身影,再一看,那绣房门早开,冯大哥早已经登堂入室酣然而眠了。

    两个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连连说这可是蓉大奶奶的卧室,便是蓉哥儿都不能进的,如何能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去了?

    贾宝玉有些尴尬,虽然不解为何连蓉哥儿都不能进,但是也知道这有些失礼了,只是冯大哥已经呼呼大睡,这个时候木已成舟,便也只有由得他了,只能安慰两个丫鬟,表示一切后果他来承担,定不会让两位小姐姐为难。

    此时贾宝玉也是困极了,便也寻了旁边的上房推门而入,只见一副《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爽,再一看却是一副对联,“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他忽然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冯大哥就曾经和他说起过这两句话,心里却是有些膈应,但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便径直上床睡下。

    当丫鬟们忙不迭的告知秦氏那宝二爷和冯大爷误入自家小院中睡下时,秦氏也是脸色阴晴不定。

    尤其是赶回院中看到冯紫英在自己绣榻上呼呼大睡,更是内心恼怒不已,只是这等情况下她却也不可能强行将那冯家大郎拉起来,只能含羞忍怒暂时离开。

    冯紫英完全不清楚这一切,他只是在睡之前好像觉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好像就是在《红楼梦》书中,但是具体什么情节时间也想不起来,那昏昏睡意涌上来,也就酣然入眠。

    这一觉睡下去便是美梦连连。

    却见一处宫门,上写横书“孽海情天”,冯紫英有些懵,这好像有点儿《红楼梦》中的味道了,但也不在意,推门而入,却见那一处配殿写着“薄命司”几个字,一眼望过去,却还有许多类似的偏殿。

    冯紫英推开殿门,却见一排橱柜,随手拿起一册却写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冯紫英便知道自己这怕是真的在做梦了,也罢,趁着这酒意好生梦一回,也不枉来此一遭。

    随手翻开,便是一首歌词:“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再说冯紫英对《红楼梦》中诗词没多少记忆,但是这一首他却是知晓的,心中冷笑。

    再往后一番,却是一个宫装美人画像,云缭雾绕,有些看不清,再定睛一看,却是冷面秋霜,一眨眼却是美眸含情,栩栩如生,背后背景也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张公,弓上挂着一香橼,再一看,陡然间那幅画中人却动了起来,朱唇轻启:“大郎,救我!”

    这一变故骇得冯紫英赶紧一合书页,那女子哀怨求救的模样却如同铭刻在自家心中,让冯紫英心中砰砰猛跳不已。

    稍许镇静了一下情绪之后,冯紫英这才又随手翻开另一页,却是一艘船上一个宫装女子,美目流盼,依然如先前一般陡然动了起来,“冯大哥!”,再一看却和前面那宫装女子模样不同,却有些面熟,一顺歌词伴随着汩汩流动的江水跃然而出:“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请命题松江便往,千里东风一梦遥。”

    这个时候冯紫英再是酒醉头昏也已经明白这是那所谓的“红楼十二金钗人物”了,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再往前一翻,果然是那枯木,玉带,雪,金簪,“玉带林中挂,金簪雪中埋。”

    看见这一幅预示林丫头和薛宝钗的画,冯紫英顿时就有些恼了,既然有自己穿越而来,何曾会让这等所谓所谓宿缘发生?爷本身就是逆天改命而来,这等事情更是不在话下!

    顺手在看看后边的副册和又副册,尽皆是前世中自己所看的那些个歌词评语,冯紫英心中更是不屑,举手便将这几册撕得粉碎。

    正撕得痛快,却见门外突然闯入一仙子模样的女子见冯紫英这般,勃然大怒,“孽障胆敢如此?!”

    冯紫英更是不管不顾,径自上前猛地一拳将其击倒,然后扭住对方衣衫举起,猛地向门外一掷,那人便消失无踪。

    眼见得那几册簿册被自己撕得粉碎,纸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却听得有人大喊一声:“痛死我了!”,一下子将冯紫英惊醒过来,却见自己睡在绣榻上,香气扑鼻,再一回忆,那声音却像是宝玉的痛呼。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身世如谜

    冯紫英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蹿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但是精神却是恁地健旺。

    疾步而出,听得对面的上房有响动,冯紫英便快步过去。

    却见两个小丫鬟早已经进屋把这位贾府中的宝玉从床上扶了起来,只见他一手抚胸,满脸茫然,又有些难受的模样。

    冯紫英便问道:“宝玉,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睡着了,做着梦,突然间觉得心里一痛,难受得紧,差点儿出不过气来,便一下子就醒了。”

    贾宝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这个理由显得太过牵强,但是先前他却的确是如此。

    只梦着那姊姊妹妹似乎突然间被一阵风刮来,倏然间便烟消云散,他慌忙间便要去追赶,却只觉得心中一痛,便醒了过来。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若失,就像是某些最珍贵的东西突然间就从自己身边流失了,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但他又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对自己很重要意义重大。

    看贾宝玉坐在床上那副淡淡忧伤的模样,冯紫英摇了摇头。

    这也是富家公子多愁善感啊,换了个农夫,只怕早就把梦里边的事情丢在脑后,该去犁田去犁田,该去浇水去浇水了。

    好像自己刚才也做了一场梦欸,梦里边自己好像也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但为何自己心情却是如此愉悦畅快,甚至还有点儿美人在手江山我有的感觉呢?

    或许做梦真的能袒露自家心声?

    在得知这绣房香榻居然是秦氏独居所有的时候,冯紫英脑瓜子真的有点儿嗡嗡了。

    这么巧?

    这么蹊跷?

    莫非自己先前闻到的那股子甜香真的是某种**香,能催人做梦幻想自己白日里所想的东西?

    若真是有这种香,倒是不妨去弄点儿来,哪怕是偶尔让自己梦一场,也能好好感受放松感受一番梦境存在了。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真正注意到秦氏的模样。

    先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薛宝钗身上去了,加上那一群莺莺燕燕实在太多,他也没太在意,现在仔细一打量,却见这女子果真不凡。

    眉目间灵秀如黛玉,但脸颊丰润却和宝钗有些相似,那一笑一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妩媚袅娜的风流倜傥,难怪平素都是把帷帽戴着,也鲜有出门,这也太容易招蜂引蝶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也有些疑惑,这怎么看这秦氏也不像是某些版本《红楼梦》书中所写那般爬灰,倒是感觉这贾珍和贾蓉对秦氏有一种说不出疏淡,完全不像是一家人。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个人感觉,其他人有无这种感觉,但他的确觉得这女子有些面和内冷,甚至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淡淡的想要拒人千里之外,保持距离生人勿近的味道。

    自己睡了对方的绣房,作为和贾琏贾珍一辈的人,哪怕是年龄要比秦氏小上两三岁,这也明显是唐突之举,冯紫英也只能老老实实道歉。

    不出所料,这秦氏表面上的确是个温润性子,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只说不妨事,但眉宇间的那份清冷总是若有若无的流露出来。

    这倒也罢,倒是那贾珍和贾蓉爷俩却不见了踪影,后来一问才知道,这爷俩下午有人请去戏楼子高乐,便趁着冯紫英和宝玉昏睡这段时间里,已经先行告罪快活去了。

    对于这爷俩冯紫英也是无话可说了,但想想也是,本来这一顿就是以女眷为主,贾琏和自己就是横叉一杠子才让他们爷俩来作陪。

    人家可能本来早就有安排了的,自然也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那边。

    这一趟入贾府倒也是爽利,一顿酒下来,喝跑两个,喝倒三个,贾琏早就被抬回家了,只剩下懵懵懂懂的贾宝玉和自己。

    最后还是鸳鸯寻了过来,让冯紫英和宝玉一道回了荣国府这边。

    看着冯紫英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箭道尽头,秦可卿的脸色才慢慢从先前那种淡雅恢复成平常那种略带忧郁的思考之色。

    “奶奶,外边又开始下雪了,还是进去吧。”小丫鬟宝珠站在身后悄声道。

    来了这府中两年,秦可卿唯一满意的就是这两个丫鬟了,一个瑞珠,一个宝珠,都是聪慧诚实的穷人家孩子,自然有人买了她们送进府中的,怕是贾府里边也不知晓。

    不过纵然知晓,这贾珍贾蓉爷俩也不敢吭声,想到这里秦可卿便心中冷笑。

    到现在秦可卿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便是她翻脸逼问过贾珍和贾蓉,这二人也只能苦着脸说这是老爷的指婚,没有人可以抗拒。

    这个老爷便是这几代贾家唯一出的进士——名义公公的老爹贾敬,至今仍然在玄真观修炼,经年也不回家,便是自家嫁入贾家,他也未曾露面。

    从在秦家长大,秦可卿就觉得无形中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手在操弄着自己的命运,秦业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但是却很爱自己,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说实话把自己嫁如贾家,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贾家是何等人家,怎么会和一个小小营缮郎抱养来的女儿结亲?而且还是未来要袭爵宁国公的嫡子,怕是让自己给其当妾都有些不够格。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秦可卿的心中。

    她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在觉察到这个疑问之后便反复询问过自己养父,但是养父是个实诚人,无论怎么问,他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只说抱回自己来养之后,便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比如偶尔会有人送来银子,但从来也不知道是谁送来,从未见到过人,偶尔会有一张纸留下,说知名不具。

    所以秦可卿也一直怀疑自己恐怕是某个大户人家不为主母所接受的外室所出,因为哪怕是妾生女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但一直到自己要嫁入贾家时,她才真正觉得不可思议,她也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世恐怕远非一个大户人家外室所出那么简单。

    像贾家这等人家嫡子,便是名门望族的庶出女都绝不可能娶回家,更不用说你一个不足挂齿的营缮郎抱养的女儿,哪怕是再大的大户,也不可能。

    一直到后来嫁入贾家,问及公公多次,公公被问急眼了,也只说他只是奉父亲命行事,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其他啥都不知道,甚至他们也不愿意这样,可却没有选择,这个答案让她感到绝望。

    至于那位名义上的丈夫蓉哥儿,更是啥都不知道。

    这一年多时间里,自己很少走出这个小院,便是那名义上的丈夫那边,她也不过是偶尔去一遭。

    先前她也以为自己既然嫁入贾家,不管自己出身什么家族,那也就老老实实当好贾家媳妇,而贾家这样的豪门大族本身也就是以前她这种贫家女子可望不可即的目标。

    但嫁进来之后第一夜,她便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自己不过是一尊被供奉起来的菩萨,供人参观和用来对外装点门面的,而无论是名义上的公公还是丈夫都对自己畏如蛇蝎。

    一颗心就这么在这一两年间慢慢冷了下来,冷到了极致也就无所谓了。

    她本来很想去那玄真观里质问一番,但是想想也知道那既不可能,同样就是去了,也一样得不到任何答案。

    只是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这样生活她不愿意持续一辈子。

    这一年多来,整个宁国府里,没有人能和她真正说上话,便是那位名义上的婆婆,也只是在人前装装样说几句,一旦没人的时候,便是半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也就是那荣国府里的王熙凤算是她婶子了,或许是觉得她这个人太孤寂,偶尔来走动走动,说说话,但她也知道这位二婶子也是一个要强的人,这等交好各家,怕也是有些想法企图的。

    秦可卿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了一般,既没有人关心她想什么要什么,而那个在自己尚未出嫁前还偶尔露一下踪迹的神秘人,现在也更是再没有出现过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今日,持续到那位在自己床上躺了一下午的冯家大郎看到自己之后。

    直觉告诉她,这个冯家大郎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特。

    不是那种仰慕垂涎姿色的目光,虽然或许有那么一丝半缕,但那属于男人正常情况下的目光,而是那种似乎知晓一些什么,有些探究、怜悯和思考的神色。

    这种目光神色是秦可卿之前从未见到过的,贾珍贾蓉的狐朋狗友也偶尔会来府里,有时候也会打个照面,但那些个男人的目光都是千篇一律的,从未今日这冯家大郎的表情。

    直觉告诉她,这个冯家大郎或许知晓自己的一些什么,嗯,或者就是自己的身世。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四入贾府(中)

    冯紫英和贾宝玉刚回到荣府,便被那守在角门上的李十儿拦住。

    冯紫英也是认得这李十儿的,知道他是贾政的一等长随,类似于自己身边的瑞祥,只是这等时候拦住自己,怕也就是贾政回来专门等候着自己了。

    “冯大爷,老爷吩咐您一回来,便请您去老爷内书房去。”李十儿的话让贾宝玉又惊又喜,“老爷没叫我?”

    “老爷没说,只让我来请冯大爷。”李十儿见宝玉喜笑颜开,也觉得好笑。

    这位宝二爷见老爷真的如老鼠见了猫,可这位冯大爷见老爷,却真的是不卑不亢,反倒是老爷还有些操切之心。

    见自己摆脱了去见自家父亲的“厄运”,贾宝玉兴奋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又叮嘱李十儿,若是老爷问起来,就说自己中午多陪冯大哥喝了几杯,所以这会子去回院子里睡觉去了。

    贾政的内书房在贾赦居住的院子背后,挂着”体仁沐德“牌匾的小院,书房也唤作梦坡斋,很有些文绉绉的味道。

    见贾宝玉飞一般的溜了,溜之前还向自己频频拱手示意,显然是希望自己嘴下留情。

    冯紫英也是无奈,只好跟着李十儿前往。

    和以往不一样,这一次见自己却是在内书房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越发亲近,甚至把自己当做了一家人一般的态度?

    还真有点儿像。

    贾政见客一般就是两个地方,特别重要或者显示正式的,就在荣禧堂,而绝大部分客人都是在外书房,包括和门生、清客们闲谈这些都是在外书房。

    而内书房一般说来是包括家眷都可以出入的,也就是说真的对自己不避嫌了。

    不得不说这荣国府地儿大就能为所欲为,这内书房都建造得这般雅致,放在贾政这等人身上的确有些可惜了,冯紫英内心也在吐着槽,跟随着李十儿而入。

    外边是一个小院,居然还有耳房和正房,进去院子之后居然还要向东一拐进一道内门,才是真正内书房,但看着内书房的格局,完全就是一个独处的小院,冯紫英就知道这恐怕其实就是贾政自己独享的小院了。

    像王夫人这等年龄,估计贾政也极少去王夫人院中歇息了,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在那年轻漂亮的赵姨娘那里歇息,要不就是住在这里了,很有点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紫英来了。”贾政背负双手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看着小院内的几株丹桂,想着什么事情,见到冯紫英进来,这才展颜一笑。

    “见过世叔。”既然人家态度都这么亲近,冯紫英索性就把那“政”字都省了,直接叫世叔,果然贾政脸上喜色更甚。

    “来,进来坐。”贾政把冯紫英让进书房,那李十儿便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自然有丫鬟送茶进来。

    冯紫英打量了一下这间内书房,墙上白壁略显古旧,但看上去很舒服,一洞月窗,角落里居然还有一盆盆栽,这年头也有北派盆景了?

    墙上一幅字,“澹薄以明德,宁静以致远”,嗯,这冯紫英还是知道的,《淮南子》里的,和现在很多官员们喜欢挂在办公室里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略有不同。

    也不知道这贾政是真心觉得自己德行不够,所以只能澹薄**,还是本身还是那份心思的,只是没有谁给他机会?

    “这是愚叔平素起居所在。”贾政倒也没有那么矫情,还要卖弄一番,“你也知道愚叔在工部就是一个闲职,平日里并无多少事务,处理完事务之后,愚叔回府多在这里看书,有时候看得倦了,便在这里休息了。。”

    “世叔好心境。”冯紫英夸赞了一句。

    看着眼前这个泰然自若的少年郎,贾政心绪复杂。

    一晃就是一年,这小子却是名声越发大了,自家内兄外任回来都还是对他赞不绝口,但是却不再提探春和其婚姻一事,应该是冯家那边收到风声无甚反应才对。

    听闻冯家的意思也是要等到这小子秋闱之后才来说亲事,只是便是现在内兄和自己都已经感觉到探春要嫁入冯家有些难度了。

    内兄甚至一直在惋惜元春不该入宫,那样便有最好的联姻对象,言语中也是叹息不止,这让贾政也很尴尬。

    贾政其实是很喜欢探春的,只是这探春的出身却是一个短板。

    若是嫁个寻常武勋子弟倒也无碍,但是冯家现在明显处于一个上升阶段,冯唐再度起复,冯紫英也在京师城闯下偌大名声,一旦中举,那基本上和贾家这边的姻缘就算是断了。

    想到这里,贾政也越发对贾家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宝玉在族学里读书的情形他何尝不知道?但又能如何?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宝玉再大两岁,哪怕考不中秀才,便去国子监读书,找机会送进书院里去好好约束两年,让他真正得以砥砺打磨,免得日后真的要误入歧途了。

    询问了冯紫英在书院中的学习情况,听得冯紫英谈及许獬、韩敬、练国事、范景文等人,又说道周永春年前正式到书院担任掌院,贾政内心也是艳羡不已的。

    许獬、韩敬、练国事等人都是南北士林中有名的士子,也是下科春闱中的一二甲的热门人选。

    周永春是山东著名士林名流,风骨极佳,此次完成了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青檀书院高层的换血,也使得青檀书院名声再上一层楼。

    若是宝玉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贾政内心念叨着,这等艰苦严苛的风纪方能让宝玉得到最好的磨砺锻炼,也才能一扫他身上那股子荒诞、放浪、懒散之气。

    “紫英,八月便是秋闱,心里当有把握吧?”贾政含笑问道。

    “世叔,这等事情谁也不敢打包票,小侄这一年多时间的确很努力,但是世叔您也知道秋闱的难度,小侄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负师恩了。”

    说得滴水不漏,但是贾政还是能从对方话语里听出信心很大,这更让贾政内心有些苦涩。

    微微摇了摇头,丢开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贾政沉吟了一下才道:“紫英,你也不是外人,愚叔有一事相求,我知道青檀书院风纪严格,学子自爱上进,嗯,但毕竟每年考中举人进士者名额有限,若是秋闱中书院里有未能考中者,且又暂时无法继续学业者,你帮愚叔打听一下,看看有无愿意来我府里暂代族学,或者就是专门教授宝玉、环儿、兰哥儿他们几个,……”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啊,冯紫英也觉得有意思。

    看来贾政也是知道这族学是读不出书来的,不过人家这一番殷切心情他也能理解。

    而且这青檀书院东园甲乙两舍中七八十人大部分人还是要秋闱落榜的,便是相当大一部分人还会继续就读下科再试,都能仍然会有一部分人要么回乡另寻他途。

    要么就是留在帝京寻个出身,这个出身要么就是在某个富贵人家当西席,要么就是有门路能在那位官僚那里去当个幕僚。

    实在不济的,也就只能像这贾府里的詹光一般混个清客。

    青檀书院也只是考中举人进士的相对几率要高一些,如此激烈的竞争,绝大部分落榜也是正常现象,而因为自身年龄和家境原因读不下去也很正常,这也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如同前世中无数名牌高中甚至大学中出来一样混得不如意的学生一样,四大书院每年不也一样有无数学子默默的消失在人海中,只不过大家都只记得这每科三甲那数百人,那里还记得他们背后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塔基群体。

    “世叔,此事小侄一定记在心上。”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或许我们书院中也会有很多人考不中,但是他们在书院几年学习学到的东西不仅仅是经义策论,更重要的是品德性格的养成,小侄觉得这恐怕是我们青檀书院最重要的东西,……”

    免不了要吹嘘一番,但也是实话实说,而且贾政看重的不就是这个么?

    青檀书院每年也会有不少秋闱失手的学子离开,尤其是像有一部分已经考过三四科却始终无法过秋闱的“老学生”,像甲舍里边就有那么七八个已经二十好几的学生,今科如果再不过的话,恐怕很多人都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本身家境就不好,而且都是拖家带口,再怎么也要为自己一家人谋个生计,这贾府其实要说也就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从贾政内书房出来,贾政自然不可能送出门,冯紫英请其留步之后,便泰然步出。

    李十儿自然是要送出的,刚步出院门,却见一个干瘦少年从另一边走过来。

    “环哥儿。”李十儿一声招呼让冯紫英顿时止步,上下打量起这个在无数红楼同人中充当牛人主角的角色来了。

    论形象,的确和贾宝玉相差太远,额头有些大,颧骨略高,当然年龄还小还未定型,一双眼睛也小了点儿和探春的凤眼截然不同,也不知道这一母同胞差距却恁地大?但是好在还算精神。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四入贾府(下)

    一身灰绸缎面的厚实长袍,头戴一顶丝绒绣冠,外加一对貂毛护耳,走起路来步速倒也不慢,看起来相当精神。

    “见过冯大哥。”老远这瘦小孩子便是站定恭敬一礼,鞠躬拱手,标标准准。

    谁说这赵姨娘没家教?谁说这环哥儿不成器?起码这第一印象就给冯紫英相当的好,莫非这诸多红楼同人选他当主角都是有理由的?

    冯紫英暗自好笑,自己居然也可以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了。

    “环哥儿,你认识我?”冯紫英也站定,上下打量着这贾环。

    他倒是对贾环没什么恶感,那书中所写都是虚妄,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才是最真实的,贾环是不是有那么不堪,那么心胸狭隘,那么偏执阴狠,他都是不信的,他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看。

    “冯大哥在咱们府里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三姐姐经常提起冯大哥,要我向冯大哥学习,以后好能入书院读书。”贾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很是规矩。

    “哦?三妹妹倒是把我给夸得个好啊,真让我有点儿承受不起。”冯紫英笑了起来。

    没想到探丫头居然会在她弟弟面前这般说自己,看样子却是半句没有提过贾宝玉了,估摸着这贾环内心只怕也有些瞧不上或者说是嫉妒他这位二哥吧。

    “三姐姐说,咱们府里是簪缨之家,外人觉得咱们读不读书都无甚紧要,但是若是自家要想有一番出息,不想靠着府里余荫,那么就还得要读书,还说冯大哥便是有袭爵在身,一样发奋苦读,这般才是小弟学习的榜样。”

    贾环这番话一出来,冯紫英就觉得有些不是味道了。

    探丫头鼓励她弟弟读书是肯定有的,但是如果说要用这么露骨的话来说,置贾宝玉于何地?

    而且探丫头和她宝二哥关系也相当好,未必比与她这个三弟弟的关系逊色,怎么可能说这种很容易仍然联想对比到贾宝玉的话来?

    这个环老三果真是个不省心的角色,不过也算有些胆量和心计,难怪敢去厨房里大闹一场,倒也不是一个无脑之辈,怕是赵姨娘都教不出这等角色来。

    嗯,不对,或者说那赵姨娘一样不是简单角色,能生出探春和贾环这样的人物,也算不差了。

    想想也是,能把贾政这等方正古板的角色迷得三魂五道的,生下两个子女,这女人恐怕也不仅仅只是床上本事那么简单了。

    心里觉得有趣,冯紫英面上却毫无变化,点点头:“环哥儿,有志气是好事,读书,对哪一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好事,是大事,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读书明理,读书明志,作为男人,如果连书都不想读,那肯定不行的,我相信你三姐姐也给你说清说透了。莫要去和别人攀比,也莫要心存怨气,改变自己命运的,从来就不靠别人,就得要靠自己,明白么?”

    一番鸡汤加敲打,让原本以为自己一些小心思得逞的贾环茫然,一时间觉得这位冯大哥说的话好有道理,又觉得对方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心里有些发慌。

    尤其是冯紫英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贾环眼里,更是慌在心里,若是要让这冯大哥在父亲母亲乃至老祖宗面前说些坏话,只怕自己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谢冯大哥的教导,贾环明白了。”贾环镇定了一下情绪,“还请冯大哥今后若是有闲,不妨多来府里走动,多多教导一下子小弟和宝二哥,也好让我等能有所进益。”

    “当然,必须的。”冯紫英点点头,看着贾环,满脸欣赏,“环哥儿,好好读书,莫要让人轻看,也莫要妄自菲薄,多听你三姐姐的话,……”

    似乎是听出了一些其他味道来,但又不太明白,但三姐姐是自己嫡亲姐姐,而且素来有主意,只是和姨娘关系不那么和谐,但是对自己也还是好的,贾环赶紧拱手:“小弟一定谨记冯大哥提点,定不敢忘。”

    “嗯,好生读书,以后若是有机会,你未必就不能来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大大咧咧的给对方一个希望。

    贾环心中大喜,感觉到这位冯大哥对自己真心不错,干瘦的脸上都差点儿乐出褶子来,连连拱手行礼:“谢谢冯大哥鼓励,谢谢冯大哥鼓励!”

    “去吧,莫要辜负了你父亲和我对你的期望。”冯紫英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沉稳的挥手。

    什么同人主角模板,如此轻松就收获一枚狗腿小弟,简直不要太简单。

    “没想到冯大爷对环哥儿还这么看好啊。”待到贾环行礼离去,李十儿这才陪着笑脸在一旁道。

    “不是对环哥儿这么看好,其实宝玉、环哥儿和兰哥儿都正是读书的时候,他们天资都不差,只要肯认真读书,都是能读出来的。”冯紫英随口来了一句,“就看他们有没有这决心毅力了,我看环哥儿这架势,倒是像能下决心的。”

    这一路走到了角门口,冯紫英便看到了那紫鹃在二门角门处守着,从对方的表情就能看出,多半是林丫头派来的。

    “十儿,你且回去,我还要去看看宝玉。”现在在贾府里边熟悉了,冯紫英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撒谎安排了。

    “哟,那敢情好,老爷那边也还有事儿,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十儿也是一个十分懂眼色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冯大爷赶自己走的目的,不过这冯大爷现在贾府里边的威势甚至不比琏二爷和宝二爷逊色了,自然不会违逆对方意思,而且这大白天里,又在二门外,也不怕会出什么事儿。

    他也隐约听到说老爷和太太有意要把三姑娘许给对方,但后来却又没了声息,估计还是在商量,弄不好这冯大爷就会成为贾家姑爷,而且恐怕是最得势的姑爷,看看冯家现在的情形,未必就比贾家逊色多少了。

    等到李十儿走了,冯紫英这才一步三摇的走到了那二门外,趁着周边无人,那紫鹃也赶紧上前来:“紫鹃见过冯大爷。”

    “嗯,林妹妹呢?又怎么了?”

    一句话就让紫鹃不高兴了,小姐成日思念,这冯大爷却是视若无睹了,完全感受不到似的,有些赌气的道:“小姐身子不好,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呢。”

    “哦?不会吧,我午间见她都还安好,为何一下午就病了?”冯紫英吃了一惊。

    “那遇上一些不如意的事情,自然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那肯定就要生病了,小姐身子骨冯大爷难道不清楚?”

    听得紫鹃话里夹枪带棒的,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好像是再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似的,可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得罪林丫头啊。

    “紫鹃,你这话里话外好像都有点儿不对味儿,林妹妹怎么了?要不我去看看?”冯紫英打趣。

    紫鹃一惊,这冯大爷若是去小姐屋里看小姐,那被人觉察了,可就有些说不清了,再说冯大爷在府里边受欢迎,不怎么忌讳这些,但是这孤男寡女就怕有人说闲话。

    但小姐一回来就闷闷不乐,说道都有一年没见着冯大爷人了,那话里话外心思就是想要单独见冯大哥说说话,她这个当丫鬟的还能不知道意思?

    急速思考了一下,紫鹃一咬牙,“冯大爷,小姐心情不太好,又想家了,要不您就这会儿赶紧去看看她,宽解一下小姐,别让小姐心里堵着气儿连带着身子都不好了。”

    冯紫英本来是随口一句话,却被紫鹃给拿住了,一愣之后环顾四周,这会儿还真没啥人,若是再等一会儿估计来往人就要多起来了,果断拍板:“前头带路。”

    黛玉也没想到紫鹃真的把冯大哥给带了回来,惊喜之间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穿着一件贴身小绣袄就跑了出来。

    慌得紫鹃赶紧把小姐给推了回去,这等衣着如何见人?而且天气这么冷,一旦受凉,以小姐的身子骨那就是大事儿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丫头见了自己这么兴奋,心中也有些感动,在外间一站,打量四周。

    这丫头的小屋还算布置得雅致。

    一张矮榻应该是守夜丫鬟晚间睡的,紫红色的绣缎锦被,地龙倒是烧得挺热乎。

    对面挂着一幅大铜镜,一个镂空木雕隔成的博物架,旁边在垂着一道厚重的棉帘,便分隔开来,倒也实用。

    唯一的缺点就是小了一点儿。

    不过寄人篱下能有这般待遇算是不错了,这大观园还没有,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自然没有潇湘馆那么如意。

    正在打量间,却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尚未完全脱去稚气但是却也有了几分轻音萝莉腔的少女声音:“妹妹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盈盈一礼的少女,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晃就是一年半了,上一次见面也是一年前了,这丫头还是长大了。

    依然有些尖的俏靥比起半年前还是丰润水灵了一些,一双美瞳更见水雾迷离,丹朱一点,让整个白皙的面孔顿时生动鲜活起来,尤其是那蹙眉耸鼻的习惯动作,让少女更显真实而又俏皮,真的有点儿让冯紫英上前亲吻一下的冲动。

    这种感觉让冯紫英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自己难道内心藏着一个萝莉控的梦?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四入贾府(续)

    黛玉明显觉察到了眼前冯大哥眼中闪过了一抹灼热的光芒,但转瞬即逝,她心中也是一阵得意。

    葱绿的丝缎绣袄上绣着几株红梅,尤其是一株红梅从衣襟处延伸出来,格外夺目,一袭同色的长裙,外罩一件火红狐皮坎肩,几丛棕红色的狐毛从肩部和颈部绽放出来,把一张小脸更是衬托处一种惊心动魄的姣美。

    真的不愧是《红楼梦》中第一美,哪怕是这丫头也不过十岁,已经有了几分褒姒妲己的杀伤力了,再有几年,那还得了?

    或许比起书中人来,这林丫头已经不像那么娇弱病怯了,但却又多了几分活泼灵动,这也是冯紫英最宽慰最欣喜的。

    自己总还是给自己所关心的人带来了一些好的变化,这丫头就算是吧。

    紫鹃小心而仔细的观察着冯大爷的变化,那一抹奇光也没有能躲过她的眼睛,这让她心中终于舒了一口气。

    冯大爷来贾府里的时候不多,但是名声却越来越大了,这本来没什么,但是紫鹃却也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先是说大老爷看好冯大爷,然后就传来二老爷对冯大爷格外看重的说法,而且这一年来的表现似乎也映证了这一点,二老爷频频那冯大爷的事儿教育宝二爷,今日又专门把冯大爷叫入内书房去说话,这等待遇便是宝二爷都未曾有过的。

    自然也就有人说三姑娘没准儿就要成为与冯家联姻的对象,这紫鹃是不信的,但是却又不敢不信,万一这二老爷真的去给冯家带话,冯家那边一时心动了怎么办?

    这三姑娘真的也很不错,紫鹃得承认这一点,更关键的是人家爹娘都在京里,若是要议亲,那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也幸亏冯家老爷外放为官了,稍微让紫鹃放宽了一些心。

    后来那瑞祥又说这冯家虽然老爷和太太都在,涉及到少爷的事情,许多还是要少爷自己做主,便是老爷太太都得要遵从少爷自家意见,这又让紫鹃有些担心。

    她担心的是冯大爷好像对小姐就是像兄长对妹妹的那份感觉,若是没有那层意思,自己另外去寻了亲事,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但方才冯大爷看小姐的那一瞬间,紫鹃终于可以放下心了,那绝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目光,嗯,具体是什么紫鹃也说不上来,但她确信小姐在冯大爷心目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了。

    点了点头,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的情绪,脸颊上涌起喜悦之色,“嗯,看你样子应该是我带给你的方子一直在习练了?很好,这气色都要比以往好许多了,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冯紫英嘴里下意识的冒出一句前世中喜欢调侃人的话,却让林丫头脸色一红,掠过一抹羞意,“谢谢冯大哥,嗯,小妹一直在习练,从未间断,嗯,今年一年来,小妹都未曾受凉咳嗽了,……”

    “怎么没有?”紫鹃却再一旁毫不客气的戳破:“上月下雪,小姐还非得要除去赏雪,却又不肯穿厚实一些,结果回来之后就有些着凉,咳嗽了好几日,吃了两剂药才算是好过来,冯大爷你可要好好说说小姐,……”

    看见冯紫英不善的脸色,丫头心中既甜又羞,还有些恼紫鹃这丫头揭自己的底,瞪了紫鹃一眼,赶紧解释道:“其实也没啥,就是咳嗽了两日,很快便好了,比如往常来,都要快许多了,……”

    “我那习练方子只能固本却邪,却不能百毒不侵,丫头你本身身子骨就弱,还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以后那便不敢让你出门了,……”冯紫英皱起眉头,“还说我秋闱之后找个机会带你出去转一转,你这样不听话……”

    “冯大哥,小妹以后注意就是了,你也别听紫鹃这丫头胡说,小妹现在很注意了,……”林丫头有些发急。

    这一年到头都是憋在这府里,就算是有时候跟着府里边的嫂嫂姐姐们出门,那也是一个月都未必有一回。

    这府里上下,能说得来话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真正要憋死人了。

    “哼,那也要以观后效,我总归是把这个监督权交给紫鹃了,若是你表现不好,那带你出去转一转的事情那就作罢,紫鹃,这个权力我可是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用足,……”

    冯紫英的话让紫鹃抿嘴微笑,却是重重的点点头:“冯大爷的叮嘱紫鹃定当谨记在心。”

    “那你可别被你家小姐小恩小惠给收买了,也别被她甜言蜜语给哄骗了,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是会骗人,……”

    紫鹃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冯大爷还真是挺会夸赞人,果然小姐的脸上笑容一下子就变得格外灿烂起来,起码有小半年没见着小姐这么高兴了。

    林黛玉心中当然喜欢。

    谁不愿意听自己心仪的男子称赞自己漂亮?

    女为悦己者容,今日这般打扮,那也是因为冯大哥来了,换了其他人,她才懒得梳妆打扮。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笑起来有一种魅惑众生的魔力,与她蹙眉娇喘时那份弱柳扶风的风姿相比,又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而且冯紫英也更喜欢这样的林丫头。

    嘟起小嘴,黛玉装出一副不悦的小模样,冯紫英也不理睬她,“除了那习练方子外,饮食上也要注意,多吃菜、蛋、肉,晚上少喝茶,……”

    紫鹃也没想到这外边豪气干云的冯大爷在小姐面前也变成了碎嘴子,但这般叮嘱,越能显现出他对小姐的关心,紫鹃心里同样高兴。

    黛玉何等聪慧的人,如何不明白这里边的道理?

    心中甜蜜无比,却还要一脸不情不愿不耐烦的模样,甚至还要狡辩两句,就是希望冯大哥能多说一会儿话。

    待到黛玉说起自己在府里的生活,又问起冯紫英在书院里的种种时,几乎是一晃半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眼见得天色就要慢慢黑下去了,外边雪雁和春纤也都在询问小姐的晚饭事宜了,冯紫英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真要让人见到自己藏身于这丫头闺阁里,纵然看在自己身份不一样面子上不会明面上说什么,但肯定也会有一些闲话,对丫头也不好。

    从西角门里溜出来的时候,瑞祥已经冻得不行了,一个人在角门外,手揣在怀里小跑着,见冯紫英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爷,赶紧回去吧,没留您用晚饭?”

    “谁留我?”冯紫英没好气的道:“赶紧上车走,回家。”

    “不是,小的先前遇到了那芸二爷,他看到小的在这里,就问小的,知道爷在府里,后来又问到爷被政老爷叫去了,所以在这里踌躇了好一阵才走了。”

    瑞祥的话让冯紫英一愣,贾芸?

    这个人影儿都慢慢在自己脑海中淡出了。

    先前自己还有意让他来干点儿活计,但是这家伙却好像有些犹豫,或者说觉得自己可能年龄原因而难以信任,所以也就没了消息。

    贾琏也曾经说过在干修陵营生的时候,那贾芸也曾来找过,但是没有冯紫英发话,加上贾琏本身也不愿意让贾家的人来过多掺和和了解这些营生,所以就没理睬对方。

    没想到这家伙这个时候却冒了出来。

    还别说,这年头要找几个可靠能用的人还真不好找,贾琏算是这偌大一个贾府里里外外数百男丁一边比较靠谱的了,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贾芸可能也能算一个,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营生,若是下一步还有,倒是可以让贾芸来试一试手。

    回到家中,云裳早已经急得不行了,闻到冯紫英身上的酒气,云裳又开始数落瑞祥没有好好照看少爷,怎么又让少爷喝了那么多酒。

    这瑞祥大概已经习惯了云裳的埋怨数落,只管乐呵呵的应着,也不辩解,你要一辩解,那云裳铁定能找出更多的差错来。

    冯紫英见自己贴身丫鬟和贴身小厮之间的这种关系也觉得有趣。

    这瑞祥才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对付云裳,云裳也很满足于这样,唠唠叨叨中就把冯紫英的衣衫也换了,然后饭菜也摆上了桌子。

    一碗鹌鹑肉粥,一碟栗子粉糕,一盘酱羊蹄,一碗红烧熊掌,还带着一份清炒小笋。

    这也是冯紫英专门要求自己晚饭不必弄得太繁复,合胃口就行。

    这熊掌却是一个新鲜物事儿,是关外那边庄子里专门送回来的,说是大补,看样子自己这回来几日里,估计都跑不了这玩意儿来大补自己了。

    看见云裳站在一旁侍候,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心让对方也坐下来一块儿吃,但是也知道这个要求是徒劳。

    以前他也试过,但都毫无例外招到拒绝,现在他也就慢慢安之若素了。

    不过看云裳似乎很享受这样侍候着自己吃饭,冯紫英越发觉察到这个时代正在慢慢的改变着自己,起码自己现在也是越来越享受这个时代的一切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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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