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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乙字卷 第九十节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王熙凤全身上下,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没想到二嫂子对我们冯家情形了解得这么仔细啊,不过这银钱上的事情,而且也不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儿,若是三五百两,小弟也就替姨娘做主了,我想二嫂子这一借怕是上万两吧?你觉得我姨娘敢不经过我娘就借出去?小弟也没那么大面子啊。”

    冯紫英这话也说得情通理顺,再说他现在声名在外,但是这涉及到银钱的事宜,他也就还是一个孩子了,家里的这些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他拍板。

    而且哪有上万两银子的事情一个姨娘就能拍板的?

    想想也是,换了在贾府,别说上万两银子,怕是几百两银子也轮不到赵姨娘来做主。

    就算是她王熙凤,要动用公中上万两银子,那也一样要向姑母报告,若是私下挪用,那一两个月或许蒙混得过去了,时间长了,那就得要有个说法。

    而且一旦事情泄露,那就算是姑母也保不了她,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敢冒险,须得要另寻他途。

    王熙凤也没想到这冯大郎是如此刁滑,话说的滴水不漏,心里也是暗恨。

    据她所知,这冯大郎在冯家是说得起话的,冯唐不管这些事情,大段氏也少有过问,基本上都是小段氏在做主,就算是这等事情要过大段氏,但只要是小段氏允了,基本上就没有问题。

    而小段氏对冯紫英是宝爱得紧,简直就如同亲生儿子,只要是冯紫英开口,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铿哥儿,你也莫在嫂子面前打马虎眼儿,嫂子可是好生了解过你们冯家情形的,你们家名义上说是你娘为大,但是大小事务都是你姨娘在做主,你若是说句话,你姨娘是铁定要允的,嫂子开个口也不容易,就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

    见对方一双丹凤眼圆睁,紧裹在灰鼠皮褂披风下的妖娆身子又开始急剧起伏,猩红的樱唇银牙紧咬,显然是有些动气了。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等事情他是真的不想去掺和,未曾想要帮贾琏一把,还要帮出祸事来了,看样子这营生就算是赚到的银子,估计贾琏怕也沾不了多少,都得要进了这凤辣子腰包。

    “二嫂子,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吧?”冯紫英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道:“你有难处,那谁家没难处?再说了,这营生我也是好心好意觉得琏二哥和您是个热心肠,肯帮人,才愿意拿出来与你们搭伙,怎么地却成了我的不是了?二嫂子是觉得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合伙不成?这京师城中恐怕也不只王侍郎才能办得成事儿吧?”

    王熙凤脸也是一红,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地道,可眼见得这样一笔银子眼睁睁的赚不到自己包里来,她就是一百个心里不舒爽,非得要把这笔银子弄到自己怀里来才行。

    冯大郎没把话说死,那就说明有戏。

    甭管用什么招数,总归要把这事儿给办下来,哪怕是耍横耍赖都行。

    反正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些大老爷们儿面前也不在乎啥面子不面子的,晾他冯大郎也不会把这等事情拿出去乱说。

    再有面子,没了银子,那就是连里子都没了,还在乎面子?

    “铿哥儿,你也知道嫂子现在在府里边不容易,你就帮嫂子一把,嫂子定然会记得你的好,日后有什么好事情,嫂子定然会有所回报。”

    王熙凤又换了一副表情,嫣然一笑百媚生,甚至连腰肢都扭了一扭,那风骚入骨的媚态难道不知道对自己这种人有多么大的杀伤力么?

    冯紫英心中一阵狂跳,连呼厉害,下意识把目光别开。

    难怪贾蓉被他迷得不知所以,贾瑞(不是老瑞)更是愿意为她而死,这份勾魂荡魄的本事,估摸着像林丫头和云裳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动作带来的杀伤力,在看到冯紫英那不自在的神色,王熙凤更是暗自得意,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连冯大郎这等才十三岁的少年郎都招架不住,这更让她对此事平添了几分自信。

    “怎么样啊,铿哥儿,愿不愿意帮嫂子这个忙啊?嫂子今儿个就赖上你了,你走到哪里,嫂子都得要赖着你。”

    冯紫英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不是出丑就是出事儿,自己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要和这种结过婚的妇人玩不要脸,你真的玩不过。

    赶紧一拱手,冯紫英既然决定了,便不再拖泥带水,“嫂子,小弟服了,您这耍赖的本事真要人来比,小弟也是自找苦吃,不过话说在前面,就两万两银子,多了没有,一切都得要按照规矩来,你让平儿姑娘来办也行,自己去也行,找我家姨娘,……”

    几句话说完,冯紫英半点不耽搁,扭头就走。

    只剩下王熙凤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冯紫英背影格格娇笑不已,这冯大郎可真的是有意思。

    *******

    待马车回到府里边,黛玉便拉着紫鹃下车,趁着别人不注意,黛玉给紫鹃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拉着探丫头的手就往里走。

    探春也没有反应过来怎地林姐姐一下子又对自己这般热情起来,很有些受宠若惊,赶紧牵着林姐姐的手跟着走进去。

    这边紫鹃等到人都走到差不多了,这才从车上拿下两个木夹子,径直回了小院。

    好一阵后,总算是把探丫头给绕晕了送了回去,黛玉才匆匆跑回自己小院里,“雪雁,把门关上。”

    直奔进自己卧房,看见紫鹃呆呆的坐在锦凳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桌上支起的两个木板夹。

    这是冯紫英自己亲手制作的两个版画框,其实就是用四个木条用榫结构将其与一块木板结合起来,将那张画纸镶嵌在其中,然后栽在木板背后做了一个简易支架。

    是两幅画。

    冯紫英在画完了那副以在临清印象为模板的画像之后,又觉得还不够满意,所以再替云裳画完之后,又重新以那一日在贾府里看见林丫头独坐在红楼群芳中孑然独立的模样画了一副。

    “怎么了,紫鹃?”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两幅画,却看见紫鹃那呆呆的模样,黛玉倒是被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小姐,您瞧,这是冯大爷画的吧,画得真好,简直太好了。”紫鹃话语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味道,感慨,感触,感喟,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迷离。

    若是哪个男人肯替自己画这么一副画,只怕自己也要为之迷醉吧。

    黛玉的目光一落在那两幅画上,目光便深深的陷入了进去,无法自拔。

    第一幅画便是以林黛玉在临清第一次见面是的表情和打扮画的,但是背景却已经变了,变成一条林荫小径上,林黛玉独自徘徊在小径上,混合了胆怯羞涩和一抹惊吓之后的神色,活灵活现,黛玉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真实的自己。

    画面一侧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小园香径独徘徊。”

    黛玉自然知道这是谁的词,北宋晏殊的,但用在了这里,却让黛玉多了几分莫名的温情。

    艰难的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幅画上,这就更让黛玉难以自拔了。

    只是黛玉单单独独一个人坐在锦凳上,一袭绣袄,披风斜披,目光温润沉静,但是又带着几分清冷独立,仿佛周围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动心。

    这幅画简直要画到自己心里去了,黛玉痴痴的看着这幅画,冯大哥为什么就这么懂自己呢?

    人像一旁依然有两句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冯紫英要自己写诗赋词是肯定不行的,但是找两句应景的诗词却也不难,好歹也是读过大学的人,所以也就选了这两句北宋诗词大家众所周知的词句来应景。

    他没想到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杀伤力对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

    这一刻,丫头心都要醉了。

    看见小姐就这么痴痴的坐在锦凳上呆呆的看着两幅画,半晌不做声也不动,紫鹃反而被吓住了,这画怕是真的有魔力,先前自己看到时不也是迷醉其中么?现在轮到小姐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本来就是冯大爷为小姐画的,难怪小姐如此着迷。

    可是小姐身子本来就单薄,要这样岂不是要出事儿?她赶紧小声呼唤:“小姐,小姐!”

    “啊?!”丫头终于从沉迷中惊醒过来,紫鹃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去把画收起来,“小姐,这画我还是收起来吧,日后想看的时候您再拿出来就行,……”

    ”别,就放在这里,今晚我想好好看看。”丫头赶紧制止,自己小心的去拿着画夹,爱不释手的放在面前,目光落在其上,又无法离开。

    紫鹃心里暗叹一口气,冯大爷这么一出可真的是把小姐给害了,侍候了小姐这么久,她太了解小姐性子了,真真死心眼儿,这样子若是冯大爷日后不娶小姐,只怕小姐只有……,想到这里,紫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乙字卷 第九十一节 早有准备

    冯紫英回到家中便径直禀明了父亲。

    建陵一事,冯唐自然知晓了,但是冯紫英却知道以老爹的政治敏锐性完全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深层次含义。

    冯唐还只是觉得可能就是皇上御极了,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了,修陵也很正常。

    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枯竭,如何来修?若是全数由内库拿出,皇上愿意么?天下也没有修陵全数由皇家内库出的道理,那要这户部何用?皇帝当得还有多少意义?

    这些问题在冯紫英卡那里都是次要的,轮不到外人来操心,冯紫英关注的是这皇上一旦有动作了,这说明未来几年里,皇上未必会一直镇之以静了,多少也会有一些回手来反击了。

    当然,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皇上还是比较克制的,而且采取的动作也都属于意味深长的高层次举措,这更加深了冯紫英不看好义忠亲王那边。

    大势在皇上这边,只要一直这样下去,那便只会越来越稳。

    甭管太上皇身体再好,顶多也不会超过十年,没听说过哪个太上皇退位之后还能垂帘听政十年的,真要有,那才真的是妖孽了,比自己还妖孽。

    可以说除非太上皇亲自上阵,不管不顾的乱来一把,义忠亲王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再翻盘了,这是冯紫英的判断,当然这未必能获得其他人认可,尤其是那帮还觉得太上皇意犹未决的勋贵们。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熬不住了,不愿意一直陪着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么熬下去,想要搏一把一举夺权。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毕竟皇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如果他觉得自己父皇身体太好,自己甚至可能还熬不过父皇,没准儿就要生出铤而走险的想法。

    如果出现这种情形,那反过来可能就是对义忠亲王大为有利了,毕竟仁孝治天下这是大周祖训,太上皇还在,而且把皇位传给了你,结果你还要来一出宫变,那变数就大了,尤其是文官群体恐怕是最不能接受这种的。

    但冯紫英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除非皇上身体真的不太好。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心中一寒,若是那太上皇真的一直很宠爱那义忠亲王世子,而皇上又知道这个情况,义忠亲王再能推波助澜的为自己儿子造一造势,那皇上还能稳得住么?他会不会担心自己熬不过父皇,而皇位可能会直接交到义忠亲王的儿子手里去,那可是昔日一直跟着父皇读书的钦定皇太孙啊。

    若真的是这样,这个局面就真的难以确定了,也不能说人家这些勋贵们无脑了,人家也是有所倚仗的。

    见冯紫英坐在那里,表情变幻不定,冯唐也有些诧异,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突然走神了,而且好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紫英?”

    “没,没什么。”想到这里,冯紫英定了定神,“父亲起复的事情进展如何?”

    “看似有些眉目,但内里还很复杂,弄得你爹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冯唐迟疑了一下,“辽东那边倒是可以一试,但你爹我说实话不太有把握,而且那边军将爹也不熟悉,女真人现在小动作很多,李成梁现在年龄大了,可能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但朝廷现在也还没有拿定心思,所以不好说。”

    辽东依然是李氏家族的天下,这一点从大明变成大周,依然没有改变,这一点倒是让冯紫英很惊奇。

    看来这李氏家族在辽东那边的影响力的确很大,李成梁诸子中也的确颇多英才,只是努尔哈赤现在率领的建州女真明显处于一个势力膨胀期,为何李成梁却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看到了却不加以遏制?又或者是已经压制不住了?

    对辽东那边局势冯紫英没有太多的情报资料研究,所以无从断言,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大周取代大明之后,起码这外部的历史大势似乎没有改变,甚至还有更糟糕的迹象,这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只是连自己老爹都没把握,冯紫英自然不敢去拍胸脯,老爹还是不能去冒险的,从感情和未来发展角度来说,都不能让他去冒险,有这样一个在军中人脉都不差的老爹,说实话,哪怕自己未来去混文官都更有底气。

    真要运气背站错队了,双方也都能有一个照应,好歹不至于被一锅烩了。

    冯紫英甚至都琢磨过,如果真的绕不开这个大漩涡,是不是可以考虑想办法去开辟东番,反正那里现在也还是处于一片荒凉,真要混不动,或者有生命危险了,奔着那里去也许还是一条出路。

    当然这都是比较遥远的后话了,起码现在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算是沿着一条正确的道路再走,在永隆帝vs义忠亲王+太上皇的这一轮对决中,他暂时还是看好永隆帝的,至于说永隆帝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走上不归路,那还需要观察。

    “那爹,你这有眉目是指哪儿啊?”冯紫英当初就不太支持自己老爹去辽东,去不了大同,可以去山西,去榆林,但老爹嫌榆林远了,更愿意去山西镇,不过山西镇也一样很紧俏,没那么简单。

    “山西镇怕是去不了,有人了,我争不过人家,可能我就只能去榆林镇了,而且榆林镇也都有难度,有人希望我暂时不要离京,再等等,或者就只能去甘肃镇和宁夏镇。”冯唐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说实话,爹在宁夏镇和固原镇都有不少熟人和同僚了,要说去还更能适应,但是爹不想去,太远了,山西镇是最适合的,可去不了,还有就是榆林镇了。”

    “可是有人不愿意爹去榆林镇?”冯紫英脸色慢慢阴了下来,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张景秋何许人,王子腾又是何许人?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现在兵部里边两方扯皮,萧大亨两头打滑,都不愿意得罪,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也就得了一个不吭声的结果,现在就是张景秋和王子腾。

    照理说王子腾应该是支持冯唐的,前期也的确是如此,包括去山西镇,王子腾都一度很支持,但是张景秋坚决反对,而且明确了人选,连王子腾都没有抵得住,这事儿就就黄了。

    后来冯唐也意识到了在兵部,萧大亨不表态的情况下,张景秋的态度更重要,所以这段时间冯唐也通过各种关系疏通示好,总算是让张景秋口气有所松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榆林镇成为唯一一个比较好的选择,那边也基本上获得了张景秋的点头。

    但是……

    “不知道什么原因,王子腾却对为父去榆林镇不太愿意,也许另外有人找上了他,希望从固原镇调任榆林镇吧,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冯唐淡淡的道:“他却说太上皇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感触很大,说不愿意看到冯氏一脉为大周效命多年,为父这么大年龄还要沦落到远走榆林,希望我留下来。”

    冯紫英冷笑:“咱们冯氏一脉,两位伯父都为大周捐躯沙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朝廷多过问几句,怎地父亲要去榆林镇了,就有人来递话说不忍父亲远离了?那也好啊,不忍远离那让父亲去大同啊,去山西啊,宣府和蓟州也行啊,怎么却没半个人提起?”

    冯唐叹息不已。

    这个情况冯紫英早就有预料,自己父亲在这方面还是欠缺一些政治敏感性,王子腾支持自己去山西镇被张景秋否了,就以为只要说疏通好张景秋起码就能去榆林,却没想到你都和张景秋走到一块儿了,王子腾怎么看,他背后的太上皇这一党人又怎么看?

    尤其是你还是武勋,是一直和他们在一个群体里的人,这等表现如果再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甚至可能被视为背叛。

    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就已经很招人眼目了,但这毕竟说得过去,是小一辈的事儿,而且也没说谁不能去读书科考,这本来也是大周朝廷所鼓励的,但现在连你冯唐都再开始向张景秋靠拢,这就不能不让人心存疑虑了。

    王子腾就是其中关键人物。

    可以说王子腾既是太上皇安排在军中的代言人,同时又是武勋体系的领头羊,甚至可能还牵扯着义忠亲王一党,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冯唐现在还不能成为这几个群体的眼中钉,他扛不起这份压力,甚至一旦被这几个群体联手针对,就算是他彻底投向永隆帝,永隆帝都还不敢接受。

    可冯唐又必须要离开京城,否则只会在这潭水里越陷越深。

    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要把王家拉进来的主要原因。

    永隆帝也在拉拢王子腾。

    那么冯家和王子腾眉来眼去就没问题,不过就是想要图外放捞个总兵当,去边地挣些银子罢了,当一任边地总镇谁不捞银子?不捞银子谁愿意去?

    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这个理由摆出来,这反而能让人放心。

    怎么来勾连,这桩修陵营生,就是最好的引线。

    “爹,这事儿我知道了,实际上儿子也早就有预料您这起复没那么顺当,我也有准备和安排。”冯紫英仰起头来想了想,“王侍郎那边,我来想办法解决。”

乙字卷 第九十三节 三尤

    “紫英,那这贾王氏借钱又是怎么回事儿?”终于是把母亲和姨娘等到了,情况一说,立即就炸了营。

    “这样做没道理啊,这不是拿我们的银子去赚钱么?这息怎么算?”

    冯紫英苦笑,知道也瞒不过姨娘,肯定要问一个青红皂白,他倒也没有遮掩什么:“姨娘,这琏二嫂子是个不省心的,性子有些贪,不过她是兵部王侍郎的侄女,她姑母便是贾府王夫人,她现在在荣国府管家,借钱倒是没问题,看那样子估计有一些其他想法,无外乎就是像自个儿来挣这笔银子,大概本钱不够吧。至于利息,便按照通行市价最低的一档来吧。”

    “铿哥儿,你这倒是大方啊。”小段氏上下打量着冯紫英,“别是你有了其他心思吧?”

    小段氏怀疑是不是冯紫英自己又看上了贾琏的妹妹了,先前冯紫英还在托自己来游说姐姐不要在贾家二姑娘事情上松口,怎地这才多久,铿哥儿又变卦了,居然和那二姑娘的兄长嫂嫂打得火热了。

    “姨娘,您别误会,我哪里能有其他心思?不过我是觉得贾琏夫妇日后怕是贾府中的当家人,这里边还有王侍郎的关系,既然人家提出来了,为这二万两银子恶了关系不值当,总归人家是还得上的,无外乎就是些许利息花头罢了。”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也微微点头,他也是认可冯紫英这个观点的。

    把老爹拉上,很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这也是冯紫英的经验之谈。

    ”而且,还不止这两万两银子。”冯紫英又淡淡的道。

    “什么意思?”大小段氏都不明白了。

    “她借两万,我给她五万,只算两万。”冯紫英平静的道。

    大小段氏目光立即汇聚到冯唐脸上。

    冯唐迟疑了一下,“紫英,必须得如此么?”

    “爹,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钱财是生外之物,咱们不稀罕这个。”冯紫英重重的点点头,“去榆林咱们不图挣多少钱,关键是能避开在京里,未来几年里能躲开这个火坑,对爹,对咱们冯家来说,五万两银子怎么都值了。”

    冯唐心中微微一震,意识到某些东西,冯紫英却很平静的点点头,“爹,听我的,没错,咱不搅这趟浑水,这日后几年里,儿子还得要想办法让你不能回来,无论在九边那个镇,哪怕是去最远的甘肃镇,都不能回来,弄不好还得要使许多银子呢,但这银子得花!”

    见父子俩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大小段氏都知道这恐怕是正事,都不敢吱声了。

    这一个家庭,男人就是主心骨,只要有需要,别说五万两银子,就算是倾其所有,那也得要保证,这一点大小段氏还是分得清楚的。

    这春假眼见着就这么如白驹过隙般,滋溜一下就过去了。

    在准备前往书院继续自己的读书生涯之前,冯紫英也总结了从去临清到现在,也就是来到这个世间之后几个月里的生活,觉得还算是充实。

    目标已经明确,前期风头太盛,那是迫不得已,但接下来这两年时间,明年八月的秋闱,后年初的春闱,都是重头戏。

    他须得要丢开那些花活儿,老老实实沉下心来读书,考不过秋闱春闱,再有多大本事都是枉然。

    前期的一些小目标小布局都基本完成,在书院里确立地位,逐步营建自己的人脉关系,这都在稳步推进当中,家中事情,父亲这边要搞定,还要去见一面那王子腾。

    营生这一块上还慢了点儿,只能算是一个开局,还需要时间,但这不急。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能理解,但最好不要太曲折,否则就有辱他这个“天纵奇才”的身份了。

    *******

    兵部洼横街王府。

    已经春假末期,还有两日便要进入正常的作息阶段,这王府是越发热闹了。

    十来辆马车和小轿很规矩沿着横街停放,各家马车和小轿都是听得规范整齐,车夫轿夫们三三两两的在车辕边上说着话,不少都是舒适的,所以这乍一看上去显得相当和谐。

    既然要把老爹的事情处理好,那就事不宜迟,王子腾这一关迟早要过。

    先前对要对阵王子腾这样的老狐狸,冯紫英内心是没有任何把握的。

    这等人久经风浪,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住对方的,直到父亲说对方现在似乎也是怔忡不定,犹豫不决时,冯紫英心中才稍微有些底了。

    没有人能看清楚大势,别说他们这些局中人,就算是自己这个天外飞仙,一样都不确定这局面最终会向何处去。

    自己预设了无数个可能,而且是从真正的旁观者来角度,用中立而客观的心态来进行分析评估,但是其中的确存现在太多的变数,所以导致自己都无法做出判断。

    像皇上未来的身体变化以及这种变化会不会对他的心态带来影响?

    像太上皇对义忠亲王世子的真实态度,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某些感情倾向进而引发内外的变数?

    这些都是难以预测和判断的。

    任何一种细微的变化,如果多番叠加,就有可能从量变到质变。

    而某些重要要素的一个变量,同样也可能导致某些事情直接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现在冯紫英能做出的预判就是皇上身体状况不错的情况下,义忠亲王是很难翻盘的,太上皇也不太可能乱来,武勋集团只有一个力量叠加作用,没有决定性作用。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认为连自己都无法越策判断,那么王子腾就更不可能,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把事情做绝。

    他就是冲着对方的这种心态去的。

    名帖送了进去,门房显然很对冯紫英站着不走的态度很惊讶。

    但是很快就有人传话下来,请冯紫英在二门外稍候,王公正有客人,两刻时间就好。

    冯紫英当然不会矫情,点点头进了角门,跟随下人到了左侧二门外的一间耳房暂时等候。

    这是一顺耳房,估计有五六间,明显是经过了一番简单的改造,以供来觐见的客人稍事休息。

    冯紫英踏进耳房中时,房中已经有了三个人,见到仆僮将冯紫英引进来,都是一愣。

    很显然这几间候客室都有人了,仆僮才把冯紫英引到了这里。

    冯紫英倒也不介意,进门便拱了一拱手,倒是那三人见冯紫英进来,都立即起身回了一礼。

    见三人步调一致,动作刚猛,冯紫英一看便知道这是来自军中的人物。

    前几年在大同镇时,这等情况他也见得多了,觉得很寻常,只是这三人样貌看起来倒有些相似,像是三兄弟,让他有些好奇。

    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其中年龄最长者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方面阔口,颌下青须森然,尤其是一双鹰眸更是神光湛然,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另外两人年龄就要小得多,一个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最小的一人估计也就二十出头,但模样都与其兄长相似,一看便知道这是三兄弟。

    若是换了其他文人,断不会主动与这些武人打招呼,但是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微笑着道:“临清冯铿见过三位。”

    这三位大概也从未见过文人主动他们这些武人打招呼的,而且这是在京师城里。

    这几日里他们在京师城也是屡遭白眼,尤其是一口外地口音,走到哪里都受歧视,这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办事,也是备受冷遇,弄得年轻的两个几次都要发作,也幸亏是其兄长还算是稳重,压制住了两个弟弟。

    见冯紫英这般主动打招呼,三兄弟都赶紧站起身来又是一礼,“榆林卫尤世功(尤世威、尤世禄)见过小郎君。”

    榆林卫?冯紫英颇感惊讶,前日里老爹还在说能去的可能也就只有榆林卫了,没想到这走到王子腾这里,就能遇上榆林卫的军将,不过看这架势,这三位尤姓武人的年龄在那里,若非武勋出身,官职都应该不高才对。

    三尤?冯紫英觉得好像有些印象,当然不是和二尤有瓜葛,而是残存的些许《明史》记忆让他有些印象。

    但是具体这三尤有什么战绩他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既然能在有记忆,那肯定也是有些过人之能的。

    “三位不必客气,在下只是有些好奇三位居然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听口音也有些亲切。”冯紫英微笑道。

    居中年长男子也略微一愣,他可听不出眼前这个少年郎有什么陕西口音,但人家既然能坐到这候客室里,而且看对方也不过十五六岁,居然就能拜会侍郎大人,委实还是有些让人惊异。

    这到京师城里,不比在榆林那旮旯地里,事事都需要小心,要论心他是不想来的,但是参将大人身体欠佳,而协守副总兵已经派了好几拨人来催粮催饷了,明知道无望,但是总得要来,这是一个姿态,否则下一轮朝廷补饷时,榆林镇又得被扔到后边去了。

乙字卷 第九十四节 远谋

    “哦,小郎君也是我们陕西人?”年长男子讶然问道。

    “不,我先前说了,我是山东临清人,但在大同呆过多年,也曾经随父亲经败胡堡、罗圈堡、老牛湾堡、建安堡到过镇川堡。一行”冯紫英笑了笑解释道。

    三个男子吃了一惊,冯紫英所说的这几个地址,都是九边要地,从大同镇经山西镇到榆林镇,沿线就是这些堡塞构筑起了抵御鞑靼人的最坚固防线。

    年长男子忍不住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眼冯紫英,”没想到小郎君年轻虽小,但是却能沿着这边塞一行,难得,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愿意沿着这一线行走的,除了我们这些武人外。”

    “不敢,家父冯唐,我现在在国子监读书。”冯紫英也不会矫情,对这些武人,打交道的最好策略就是直来直去,这样更容易赢得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原来是冯公家的郎君,失敬了。”年长男子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再见礼,“在下榆林镇守备尤世功,他二人乃是某弟尤世威尤世禄,皆为某下属千总和把总。”

    另外两人也赶紧来见礼。

    “尤守备太客气了,小生不过是一介学生,哪里当得起尤守备一礼?”冯紫英赶紧避开,连连拱手,“我也是武人出身,并无功名在身,所以咱们不妨各交各的,如何?”

    尤世功也是爽快人,见冯紫英意态诚恳,便也不客气,点点头:“既如此,那尤某便尊小郎君之意了。”

    “尤大哥来京师城也是公干?”冯紫英示意各自入座,笑着问道。

    既然都是武人出身,虽然说冯家是武勋之后,但是毕竟多了这一层武人关系,也就亲近了许多。

    加上冯唐在大同担任总兵多年,冯氏一脉三兄弟在大同边地经营数十年,关系深厚,便是临近的山西镇和榆林镇也有所耳闻,榆林镇中亦有从大同镇转调过来的将兵,所以大家也不陌生。

    虽说现在冯唐赋闲,但是这等高级武将起复也是常有之事,没准儿明日便重新担任总兵,所以尤世功三兄弟自然也愿意结识这等武勋之后。

    “小郎君既是久在边镇,怕是也应该知道才对,咱们榆林镇欠饷三年,去年冬日里军粮又缺了三成,这下边弟兄们都已经熬不住了,逃亡者甚众,这不,受协理总兵和参将大人委派,尤某也是来京师城要饷要粮来了,不瞒小郎君,咱们这一拨都是第三拨了,隔壁房里我还见到了甘肃镇的两位同僚,嘿嘿,都是来催粮要饷的。”

    看见尤氏三兄弟满脸苦涩无奈,冯紫英也吃了一惊。

    九边欠饷缺粮他当然知道,书院里讨论的开中法也就是冲着军粮保障问题而去,同样临清民变不也就是因为皇上要用税监来直接收税为九边发军饷么?

    但那百十万两银子哪里支应得了整个九边欠饷?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便是立马有一千万两银子摆在面前也一样填不满九边所欠所需,更何况内库哪里可能有千万两银子?

    现在朝廷的对策就是先保宣大蓟,然后再是辽东和山西,至于榆林、宁夏、固原以及甘肃几镇,那都是排在最后边去了,反正就算是鞑靼人从那边打进来了,一时半刻也威胁不到京师。

    这也是冯唐为什么不愿意去榆林的主要原因之一,去了就得要操心军饷、粮草,这等事情几乎就是摆在面前而且是无解的难题。

    陕北贫瘠,民风彪悍,塞外又是鞑靼人来去如风,军粮和军饷都无从保障,纵然你这个总兵官不愁,甚至还一样能捞银子,但是冯唐却也是不愿意去当这种官的,没准儿哪天兵变,自己脑袋挂在城墙上都不知道。

    “催粮要饷该去户部才对,为何却来王侍郎这边?”冯紫英问道。

    “哼,户部那些官儿们哪里会把我们这些大头兵放在眼里,便是协理总兵大人来了也一样是被拒之门外,我等来也不过就是走走过场,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户部那边是空空如也,去了也白去。”

    尤世功来了京师城几日了,虽说是春假期间,但是各衙门也还是有值守人员,问题是有没有都是一样。

    再说了,当兵的找兵部才是正理儿,户部没有,你兵部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当兵吃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总不能让大头兵守在那边墙上和西北风吧?军饷拖一拖也就忍了,但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那可就真的要出事儿了。

    “纵然萧尚书现在不管并不这一摊子事儿了,那你们也该去找张侍郎才对。”冯紫英继续问道。

    尤世功也没想到这位小郎君居然对朝中事务如此精熟,对对方又高看了几分,“张大人那边去过,没用等了两日都未能见到,再说王侍郎好歹也是咱们武人出身,多少也能理解咱们下边人的难处,张大人如何知晓这些?怕是连咱们榆林镇在哪里都未必清楚吧?”

    忍不住还是发了两句牢骚,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合适,尤世功有些后悔,这话一传出去,这些心眼儿小的文官只要心生嫌隙,只怕就要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

    冯紫英到没有想到他自己觉得表现不错的张景秋居然在下边武将们心目中形象这么差,反倒是王子腾这等武勋之后似乎还更能获得边镇武将们的认可,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王子腾这个兵部右侍郎其实是管不了什么事儿的,这朝廷内外都清楚,大周规制便是如此,但是这些边镇武将却乐于来找他,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冯紫英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尤氏三兄弟见对方突然沉吟不语,也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也不敢打扰,只能保持沉默。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猛然惊醒,赶紧道歉:“三位大哥,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走神了,真是对不起,……”

    尤世功本来还因为自己的失言有些惴惴,但看到冯紫英这般实诚,心里倒是一宽,“小郎君太客气了,不知道今日小郎君来也是见王侍郎么?”

    “嗯,的确是要见王侍郎,王侍郎也算是与我家世交,这春假里来拜会一番也是应有之意。”冯紫英笑着道:“三位大哥现在怕是要在京城里待上几日吧?”

    “怕是不行了,已经来了七八日,这等事情我们再在这里坐多久也是无用,无外乎也就是来向朝廷报个信儿,提个醒儿,哼,但愿朝廷能够体谅我等下边人难处,莫要一直这样,……”尤世功摇摇头,然后道:“本打算是今日见过王侍郎,明日在京师城中逛一逛,后日便打算回去了。”

    “既是如此,三位大哥今日在这里一见也算有缘,要不三位大哥留个地址,待这边事了,小弟便来登门拜会三位大哥,……”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三兄弟都吃了一惊,这文武殊途,文人素来是看不上武人的,虽说自己也算是一个官儿,但是人家老爹都是干总兵都干得不爱干的人了,现在又在国子监读书,日后怕是要走文官路的,却要来拜会自己几个穷乡僻壤的大头兵,那如何使得?

    但人家如此态度,若是不回应,便也不合适,尤世功略一沉吟,便道:“当不起小郎君这般抬爱,我等原本该来拜会冯公才是,不如明日我三兄弟便来尊府拜会冯公,……”

    要的就是对方这句话,冯紫英脸上笑得格外开心,“三位大哥能来,想必家父也是十分高兴的,那便说定了,明日上午家父和我便在家中等候三位光临了,……”

    又是一阵寒暄细谈之后,便有王子腾长随来召唤冯紫英,冯紫英也和三人道了个罪,再度叮嘱,这才起身前往去见王子腾。

    屋里只剩下尤氏三兄弟,尤世功先前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两个弟弟也知道此事没那么简答,还是尤世禄忍不住:“大哥,这位冯家小郎君为何对我等如此客气?”

    “唔,为兄也在琢磨此事。”尤世功摇了摇头,“你我兄弟不过是一介武夫,纵然放在榆林镇里也算不上个什么,这位冯郎君英才过人,未曾想到却是冯公之子,为兄也曾听闻冯公一脉三房,只有一嫡子,对我三兄弟却是这般礼遇,倒是让人费解。”

    “莫不是那冯公有意要来咱们榆林担任总兵?”尤世禄眼睛一亮.

    “有此可能,咱们现在这位协理总兵怕是个不敢扛事儿的,为兄观其言行,怕也就是盼着朝廷赶快派人来,他好交脱这火炭般的烫手活儿,若是冯公能来榆林,倒也是一桩好事儿,听闻冯公在大同亦是颇得军心。”尤世功迟疑了一下,“只是大同镇调我们榆林镇这边军将亦是不少,为兄这等身份,似乎也当不起这位冯郎君如此看重才对。”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榆林镇扳起指头算,像兄长这等能文能武且又是武举出身的军将又有几人?”这一次是尤世威替自己兄长抱不平了,“便是那冯公真的来榆林镇,要想在榆林镇有所作为,也是要用兄长这等人才是。”

乙字卷 第九十六节 赠言,固心(第一更求票!)

    眼中精光暴闪,注视着冯紫英,王子腾却没有说话。

    “辞右侍郎自然是不妥的,但若主动辞去京营节度使呢?”冯紫英轻轻笑道。

    “兹事体大,且恐负君恩。”良久,王子腾才缓缓道,不置可否。

    君恩?这个君是哪个君?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冯紫英内心冷笑。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放下,这才又道:“并不是只有伯父一个人才当得起君恩吧?”

    王子腾心中一动,再慢慢一琢磨,内心豁然开朗,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居然能想出这样一招。

    不过他还要在看看这家伙嘴里能说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这家伙给自己的惊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让他感兴趣。

    “小侄看镇国公府牛继宗牛伯父和理国公府柳芳柳伯父亦是干练将才,亦有为国效力之意,太上皇也属意已久,伯父何必非要恋栈不去,此非国家之福,非朝廷之福。”冯紫英悠悠的道。

    王子腾心中大寒,死死盯住眼前这一位才十三岁的少年郎,半晌不语。

    牛继宗原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柳芳亦任过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此二人现在在太上皇跟前亦是十分热络,早已经对自己一直担任的京营节度使十分眼热,尤其是在自己又兼任了兵部右侍郎之后更是艳羡无比。

    王子腾也已经听到了一些人的不满,认为自己自顾自己,却未曾考虑过别人,原本皇上有意安抚昔日太上皇老臣,却被他一力阻挡。

    武勋集团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子腾站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就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抱怨,都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地利益,这无可厚非。

    关键是要如何来平衡这其中的利弊,太上皇也还盯着在。

    “紫英,你牛伯伯和柳伯伯兴许并无此意,……”

    ”王公,赋闲已久方才更有心气,小侄觉得牛伯伯和柳伯伯也许如我父亲一般,老骥伏枥,亦愿为国效力。”冯紫英轻轻一笑。

    他知道王子腾在顾忌什么,这么来一招脱袍让位,他自己往哪里去?太上皇会怎么想?

    兵部右侍郎对武人来说,就是虚衔,兵部事务是轮不到你一个武勋来插手的,这是大周祖制,他王子腾无处去,难道又像牛柳二人那般赋闲在家,只怕这又是王子腾难以接受的了。

    “小侄听闻山长亦言,朝廷有意效仿前明,加强九边防务,总督九边军务,或许……”

    王子腾心中又是一惊,此子居然知晓此事?

    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出山势头越来越明显,估计年后就又会有所动作,传闻齐永泰有可能出任吏部左侍郎,也有传言称其可能要担任户部左侍郎执掌户部事,但无论如何此人都将大用是确定无疑的。

    “总督军务那是文臣权责,……”王子腾悠悠道。

    “王公此言差矣,那不过是前明旧例,小侄听闻山长言称总督军务还需军务娴熟者,不拘文武,以国事为重。”

    这话齐永泰的确在年前和冯紫英说起过,齐永泰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除了兵部调兵权必须要由文臣执掌外,总督军务他并不反对武将充任,本来那就是一个临时性职务,半年亦可,三年亦可,完全由朝廷根据情况而定。

    王子腾一听此言,便知道这齐永泰怕是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事情已成定局,这般重大事务,尤其是涉及到官制调整,若无吏部的支持,是断无可能的。

    既是如此,王子腾心思便活泛起来了,若是能退出京营节度使这一过于招风的职务,让牛柳二人中一人来接任,不但可以化解来自牛柳二人的不满,而且太上皇那边也有一个交代,至于说牛柳二人谁来继任,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

    而且王子腾更清楚牛柳二人对军务荒废已久,惯于虚夸,对京营三大营并不熟悉,只怕皇上也是乐于见到此情形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有些黯然,自己苦心经营京营多年,但现在反而成了罹祸之源,现在交出这个职务,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紫英啊,我听你政世叔说你近日多有去荣国府教导宝玉?”王子腾转开话题,问起了私人事情。

    “是去过两次,政世叔希望小侄能指导宝玉一二,不过宝兄弟确有读书之才,政世叔也有意年后便要重开族学,先让宝玉在族学里好生读两年,日后便能去书院读书。”冯紫英心中大定。

    王子腾动心了,同时也说明王子腾亦有避祸,起码是避开旋涡最凶险处之意,冯紫英顿时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唔,宝玉天资聪慧,若是能沉下心来读书,未必不能读出来,只是你那婶婶过于骄纵宝玉,我已专门交代她,不得过于干预宝玉读书,贾家一门若无一个读书人撑起门面,日后如何能立足于京师?”王子腾捋须喟然。

    “伯父放心,以小侄之见,只要宝玉肯沉下心读书,进士不敢说,但是一个举人是跑不掉的。”此时尽可大说好话,冯紫英当然不吝谀词。

    “但愿如此。”王子腾脸色也转好,深看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对明年秋闱当有把握吧?”

    “伯父此言让小侄诚惶诚恐啊,小侄经义功底浅薄,方入书院不到半年,如何能与其他书院同学相比?伯父也莫听闻一些外界传言便高看小侄,其实不过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虚言。”

    冯紫英连连摇头,这等事情他是断不敢夸口的,秋闱春闱的各种偶然因素太大,真不好说,这个时候夸口只会自取其辱。

    “哦,那也不急于这一科,你明年也不过十四,三年后十七若能中举,那也算是难得了。”心中稍微放心一些,王子腾点点头,“紫英,算算年龄你也差不多了,你家中可曾为你定亲?”

    冯紫英立即警惕起来,略作沉吟便道:“尚未考虑此事,小侄也曾经与父亲母亲说起过,小侄这两年只想认真读书,其他事宜一概不予考虑,一切都要等到明年秋闱之后再说。”

    王子腾想一想也是,对方现在正在一门心思读书,否则也不会颇费周折去青檀书院,明年他也不过十四岁,论亲议亲也正当时,只可惜自家没有嫡女,唯一一个庶女也早就嫁了人了。

    一番言语之后,冯紫英又隐约提及修陵一事,却被王子腾直接打断制止,面带不耐之色,直言此等事宜不必多提,冯紫英便立即明悟,便不再言语。

    随后王子腾端茶,冯紫英自然也就起身告辞。

    待到冯紫英离开,王子腾又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细细思索今日与冯紫英的谈话。

    对方虽然年轻,但是今日透露出来的种种消息却显示此子已经不能用简单人物来看待了。

    第一便是此子已经能做冯家的主了,这一点其实王子腾已经早有预料,能闯出偌大名声,岂能是等闲之辈?

    这等年少老成的神童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冯紫英大概也可以算是其中一个了吧。

    第二则是冯紫英应当算是齐永泰的入室弟子了。

    这一点很重要,就凭他敢把齐永泰所言透露给自己,说明此子不但受到了齐永泰器重,而且还能协助齐永泰分析判断朝务,甚至做出一些决定了。

    能做到这一步,连王子腾都有些羡慕,齐永泰是何许人,便是要当其幕僚,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但这冯紫英居然就能获得齐永泰如此青眼相加。

    想到此处,王子腾又盘算了一番,若是冯紫英所言属实,那么的确是一个机会,出巡九边,既能掌握边军,却又远离京师城,对那边来说似乎都能交代得过去,就看各自的想法了。

    思绪纷杂,好一阵后王子腾才收敛起心思,只是这冯紫英的确是个人才,若能交好,也能与齐永泰那边代表的士林文臣搭上一条线。

    思前想后,王子腾都觉得有些遗憾,若是那贾探春是自己妹妹所出便皆大欢喜了,只可惜元春又已经进宫为女史,否则,哪怕是年龄差上三四岁那也不打紧,定要促成这桩婚姻。

    要以庶女嫁给冯家,王子腾觉得冯家怕是不肯答应的,甚至会视为羞辱,猛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不是还有一个嫡出女儿么?王子腾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薛家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但是好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而且祖上也是当过紫薇舍人的,唯一有些可虑的就是现在薛家已经沦为了皇商,这对于武勋家族来说固然影响不大,但对于士林文臣来说,却是有些讲究门风者所忌讳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都觉得头疼,哪方都有些不如意的,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若是那冯紫英明年秋闱未中,那便是机会。

    另外王子腾也听闻自己嫁入薛家的妹妹所生嫡女不但聪慧可人,而且十分懂事,远胜于其兄十倍,若是冯家了解这般情况,或许又多了几分希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还在被王子腾盘算这般许多,甚至连尚未进京的薛宝钗都已经被算计进来。

    他回到家中也还一直在揣摩王子腾心思,此人也是个心思繁复的角色,还须得要让其明晓利害,坚定心意。

    最后他在书房中思索良久,提笔写下,“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次日,这副字便送到了王府,冯紫英帖子中称是感谢王公提醒,方有所悟,所以专门请京城书法大家米万钟书写之后送至王府。

    米万钟乃前宋米芾后裔,乃是京城首屈一指书法大家,号称“北米南董”,也是当下户部主事,等闲人自然是难得获其墨宝的。

    王子腾收到这副字后,在书房中沉思良久,方才珍而重之的将其藏入自己珍藏斋中。

乙字卷 第九十七节 俏平儿(为星羽天炎盟主加更!)

    正在琢磨这王熙凤什么时候来拿钱,真要不来,自己还得要找个借口去问一问了,没想到王熙凤的借钱积极性和效率是如此之高,还没等春假放完,便打发平儿来冯府借钱来了。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既然王子腾知晓此事,那倒也简单了。

    王子腾没多说,但是冯紫英知道一点,那就是王熙凤已经将此事告知了王子腾。

    这就足够了,无论王子腾态度如何,这笔银子都得要按照既定计划去办。

    冯紫英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宁肯买个心安。

    当下钱庄生意不过是处于一种萌芽状态,元熙三十年,朝廷方才正式批准了允许设立钱铺钱庄或者银庄银号,其最初的作用只有一样那就是金、银与制钱兑换。

    由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要求钱铺银号设立须得要身家清白在地方上具有相当影响力和威望的士绅大户方可,而且须得要地方官府出具保文,认可此人身份,方可经办。

    所以虽然在元熙三十年后得以在朝廷获准,但是各地真正能够开设在街面上的钱铺银号不多,也只有在京师、金陵、苏州、扬州、大同、太原、杭州等通都大邑才有少数几家。

    虽然经历了十来年的发展,但是由于官府要求标准高,一般的士绅望族对这等营生怕影响自家声誉,也持反感态度,所以发展并不快。

    而真正经营存贷放钱业务也都是最近几年才在这些钱庄银号出现,而且这些钱庄银号也大多与典当、米行等营生混营。

    这也是为了减轻存贷者的担心,毕竟钱存在你这里,万一你跑路或者破产了怎么办?如果能有其他一些营生,无疑就能更好的增加存钱者的信心。

    看看人家还有米行、油铺或者布庄等生意,都是一个老板,不至于一下子都垮掉跑掉,这样一来也更容易获得客户信任。

    但据冯紫英了解,整个京师城里像这类银号钱庄也不过十余家,而且规模都不大,甚至可以说都是依附着其他行业伴生,真正专业的钱庄银号还没有出现。

    而在大同也算是边地大城,更是不过寥寥一两家此类兼营钱铺,也不知道在苏州、扬州和金陵这边江南商品经济更为发达的区域有没有这类专业银号钱庄的出现。

    像真正的大户人家一般说来都还是跟倾向于将金银存放在家中,要么是挖掘地窟密室存放,如冯家在临清那般,要么就是修筑专门的库房用来存放贵重物事,那里一般都是家中最重要的所在,守卫也基本上都是家族中最忠诚可靠的家生子。

    冯府也不例外。

    冯府近百人中,真正男丁最重要的一项工作除了守家护院外,便是守卫府库。

    这两年冯唐在意识到自己重返大同可能性越来越小之后,就逐渐把大同那边的贵重物事都运回了京师城,这也就包括一些存银。

    事实上像冯家这等家庭,如非有特别之处,平素是根本不需要存放太多银子的,但是现在外边钱庄银号信不过,又通行财不露白这一说,所以最终这些银子还得要装进库房或者埋在地窖里去,南北都是如此,江南尤甚。

    冯府中最受冯唐看重的几个家仆,冯佐冯佑主要是跟随他在外边打拼,冯乾冯坤便是轮流守家护院,对家中库房的更是由大管家冯寿和大小段氏各持一把钥匙,须得要三把钥匙一起使用方能开门。

    冯家自然也有规矩,便是若非大小段氏在场,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府库,当然这个库房是特指储藏银子和其他一些特殊贵重物事的库房,像一般性的库房自然不在此列,便是大小段氏身旁的贴身丫鬟和冯寿这些人都可以进入。

    当然,这没有把冯唐父子算进去,一来冯唐不可能去管这等钱银事务,二来冯紫英太小,府中也没有考虑过他会掺和这等事情。

    当云裳把平儿带到冯紫英院里时,冯紫英都愣了一下。

    先前贾琏也曾专门来找到他说过这事儿,连连道歉,不过话里话外还是想要借银子,看样子这两口子也是统一了思想,这事儿就是打算由他们俩这个小家来做,和荣国府无关。

    冯紫英也问过贾琏,那工部这条路径,若是不找贾政的话,如何来具体打通。

    贾琏却说他已经和营缮司主事秦业搭上了线,这等事宜真正拍板的也轮不到贾政,而具体经办者恰恰是营缮司的郎中、员外郎和主事这些经办人,由秦业来搭线反而较迂腐的贾政为佳。

    贾琏这番话倒是把冯紫英说服了。

    还真别说,这贾琏还是在外边办过事儿的人,对这里边行道还真比像自己和卫若兰这等只会玩嘴炮的强,尤其是这等具体经办事宜你要没亲身经历过,还真的是一头雾水,就得要一步一步从头学起。

    平儿也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冯府的。

    她跟随着王熙凤嫁到贾家几年了,这两三年王熙凤才开始管家执掌财权,但她只是个通房丫头,虽说深得凤姐儿的信任,但是也只限于府里一般的繁杂事务,真正涉及到大宗钱银进出的事项,肯定是轮不到她的。

    但这一次却是没有办法了。

    凤姐儿想要独揽这份营生,可是她自家私房钱远远不够,就算是能从公中挪用一些,但是那也不敢挪用太多,否则一旦府里边有个大宗用项,或者太太要查一查帐,那便要露馅儿,所以只有在外边借银子。

    可谁都知道这要在外边儿借银子,一要对方口风紧,二要对方肯借,还最好不能用抵押物,三要对方口风紧,风声不能外传。

    要符合这三条的,除了冯家,可以说就没有谁了。

    要来借钱,王熙凤是当家主母,自然是不可能亲自到冯府里来办的,而这边当家的是大小段氏,也不可能见外边男人,甚至平儿估计自家奶奶本身也不太放心贾琏过手这些银子,所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平儿最合适了。

    作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这身份勉强说得过去,是勉强那是要看冯紫英是否认可,换了小段氏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你一介丫鬟,张口就来要借走两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两百两,凭什么?你自己能值当几两银子?

    这年头遇上灾荒年景,一百两银子就能在城门外随便挑上三五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两万两银子买的人能把冯府塞满装不下。

    这年头,人就有这么不值钱。

    “平儿姑娘,二嫂子让你来经办借款的事宜?”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所以也是笑脸相迎。

    平儿原本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是她一次出门在外办事儿,而且还是办这种事情,万一这冯家那小段氏是个尖酸刻薄之人,只怕自己只会徒招一场羞辱无果而归。

    这冯家还真的有些奇怪,这般重大的钱银事务居然是一个姨娘掌管,想想无论在荣府还是宁府亦或是原来自己所在的王家,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福了一福,平儿脸上也露出笑容,不卑不亢的道:“冯大爷,我家琏二爷和奶奶都说已经和您说好,让奴婢拿着条子来办就行了,奴婢不过是个过手人,可当不起经办这个词儿。”

    冯紫英哈哈一笑,摆摆手,“平儿姑娘快坐,别这么客气,我在你们府上开始大吃大喝,嗯,还在你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劳烦你侍候了半下午,在我家可用不着这么拘束,没的日后回去之后你又要说我这个人昧良心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都有些歧义,但是你要认真听,人家又都说上的是实话,看着冯家大郎一脸正气坦然的模样,平儿也只能压抑住内心的羞意,侧着身子歪着屁股坐在了那下首的椅子上,“谢冯大爷,那一日不过是奴家分内事儿,冯大爷切莫挂在心上。”

    “嗯,也不能那么说,能让平儿姑娘侍候,那也是得分人的,这我还是知道的。”冯紫英摇摇头,王熙凤的贴身丫头,贾琏的通房丫鬟,不是谁都能享用得起她的侍候的,那真得看人。

    平儿抿嘴一笑,也不多言语。

    “嗯,条子带来了吧?”冯紫英也不再多说,再多说就有点儿其他意思了。

    “在奴家身上,我家奶奶让我问一下,这银子如何安置?”

    这是一个麻烦事儿。

    两万两银子,也是一千六百斤,哪怕全是二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或者银饼,也得有一千个,当然也不可能全是二十两的银锭银饼,更多的是五两八两或者十两的银饼银锭,这要一算下来,没几个箱子根本没法装下,更别说这是五万两。

    “你家二奶奶是个什么意思?是送到你们府上,还是……?”冯紫英忍不住想要调笑一下这个俏平儿。

    俏平儿俊脸一烫,这个冯大爷说话没个正经,明知道自家奶奶就是想要避开贾府里,还要送到府上,那不是一下就原形毕露了?

乙字卷 九十八节 一发动全身

    起身又福了一福,平儿小声道:“奶奶的意思是,先不忙,若是需要的话,再来取,日后若是不方便的话,看看是否可以置放在哪家方便的钱铺里,这样也方便取用。”

    “哟,你家奶奶可真的是打得好算盘,银子借给她,她却要放到钱铺里,嗯,这一进一出,啧啧,……”

    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啧啧不已,羞得平儿也是抬不起头。

    平儿何尝不知道自家奶奶这个主意打得是好算盘?

    从冯家借银子本来就要算最低利息,却要存在钱铺里,那还有一分收益,这两相抵消,基本上就没多少开支了,相当于就是拿着冯家的银子来做这笔生意了。

    她也问过自家奶奶,可凤姐儿却毫不忌讳的说,这等便宜能占就要占,没准儿日后贾家就要赔一个姑娘给他们冯家。

    这话让平儿也吃了一惊,只是凤姐儿却又不肯再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这盘算来盘算去,好像这府里边也就四位姑娘。

    元春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怕是不太可能在出宫嫁人了,而且也年龄也要比冯家大郎大五六岁,那剩下就只有三位姑娘了。

    迎春也就是琏二爷的妹妹,探春便是宝玉的姐姐,一个是大老爷的,一个是二老爷所出,可问题这两位都是庶出啊,冯家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庶出女儿?换了是前几年冯大郎尚未有这般名头威势时,或许还有一分可能,现在,平儿相信冯家肯定不会应允这门婚事。

    那剩下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了,那便是东府那边的四姑娘惜春了。

    惜春倒是珍大爷的胞妹,嫡出,可年龄上却要小冯大爷好几岁,好像珍大爷对这位妹妹一直不怎么多管,要不也不会被老太君要到西府里边来养着。

    加上东府那边珍大爷名声一直不太好,这门亲事要想让冯家答应,只怕也难。

    不太清楚王熙凤这话语里的意思,平儿倒是不相信以二姑娘和三姑娘能去给人做妾,就算是冯家大郎考上进士恐怕也没这个说法,贾家好歹也是勋贵之后,两位姑娘纵然是庶出,那也不能给人做妾。

    见平儿羞得低头不语,冯紫英当然知道对方也就是一个来跑腿办事儿,再多说下去,就有点儿像是调戏对方了,不合适。

    “算了,平儿姑娘,这事儿也不是你做主,你家奶奶这个人啊,盘算人的主意还真的是算得精,就按照你们奶奶说的办吧,五万两银子,她若要银子了,便说一声,我便让府里替她存进哪家钱铺银号,一切听她安排,可好?”

    平儿来这一趟,要的就是这句话,起身又是盈盈一礼,“那就多谢冯大爷了,这是借条,请冯大爷收好。”

    说完之后,平儿这才反应过来,吃了一惊,“冯大爷,是两万两,不是五万两。”

    “唔,我知道。”冯紫英随手看了一眼,便召唤云裳进来把这张借条送到姨娘那里去,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二万两兴许不够呢?你家二奶奶这个人做事儿大手大脚的,打点各方肯定也不小,所以我替她多备一些,你回去回禀你家奶奶就行了。”

    平儿颇感惊讶,这事儿二奶奶可没提起过,这冯家大郎怎地却变得如此大方了?

    难道真的是要娶二姑娘,作聘礼?这聘礼未免太昂贵了,没这个道理啊?

    真要是聘礼,也该光明正大提出来才对,而且是要给大老爷,怎么也轮不到二奶奶这里。

    平儿有些糊涂了,但是见冯紫英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好多问,只能称是。

    “平儿姑娘,另外你们奶奶这么做,难道就不怕府里知道?琏二哥这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要在外边奔波的,怕是归家都没几时啊。”冯紫英提醒道:“这事儿是瞒不住的。”

    “奶奶说了,也不需要刻意去瞒什么,既然没用公中银子,那便没啥好隐瞒的,若是问起来,也只说二爷去帮朋友忙,那便谁也说不上个啥。”平儿倒也坦然。

    冯紫英没想到王熙凤还有这等魄力,居然敢挑明,但这话没有错,贾琏去帮朋友忙,至于说这赚多赚少,那也是贾琏自个儿的事情,委实和荣国府无关。

    “也罢,看来你们二奶奶是打定主意了,那我也不多说,只是那边工部和户部的事宜,你家二奶奶可是责无旁贷啊,那才是关键。”

    叮嘱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目送这位俏丫头离开。

    不知不觉间,冯紫英发现自己与《红楼梦》书中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都都渐渐认识了不少,唯一也就只剩下薛家那边的两位了,薛宝钗和香菱,那薛大傻子不算。

    不对,还有不少,妙玉,邢岫烟,薛宝琴,对了,史湘云,丫头里边那个火爆晴雯也没见着。

    想到这里,他还真的有点儿期待,看看除了这位通体透香粉黛失色的宝姐姐究竟是何等模样,还有那几个同样各领风骚的女子究竟如何。

    这林丫头他倒是见了无数次了,说实话,固然已经有些渐渐长开来,露出一抹精灵柔弱的模样,但是毕竟还是太小了一些,感受不到那份神韵,但论年龄这宝钗应当是要比黛玉大三岁,也就是和自己年龄相仿,那倒是真的可以一观。

    ********

    “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去了王侍郎府上,二人商谈一个多时辰?”卢嵩轻轻抚摸着下颌,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在并不宽敞的公房中来回踱步。

    “回大人,接近一个半时辰。”站在门口下属轻声道。

    “可曾知晓二人谈什么?”卢嵩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好歹也是京营节度使,还兼着兵部右侍郎,能在其府上安插一个人已经是花费了无数心血了。

    “不曾知晓。”下属低下头,“他那内书房小院乃是府中人禁地,除了他本人和两名跟随他二十年的长随,包括其家人都不能入内,前年一命侍妾仗着得宠要送汤羹入内,事后被其逐出府。”

    “呵呵,这位王侍郎是在以治军方式来治府啊。”卢嵩不屑一顾的轻笑一声,“那他两个儿子能进去么?”

    “也不能,此子王德去年喝醉了酒也试图入小内院,结果被王子腾亲自杖责二十,打得那王德十天没能下床。”

    “哦?”卢嵩一愣,不让小妾入内倒也说得过去,但连儿子都不允许入内,这就说明此人在这些方面真的很谨慎了。

    “还有什么?”卢嵩站在窗前,背对门口,远眺良久。

    “据闻,第二日那王府又收到了一幅书法墨宝,属下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

    “哦?为何这么说?”卢嵩来了兴趣,转过身来,。

    “头一日里王公所见之人皆是军中之人,甘肃镇、榆林镇以及京营和北城兵马司等一干人等,并无其他外人,唯有这冯家大郎以往从未登过门,……”

    “那这副书法墨宝从何而来可曾查清?”卢嵩急问。

    “未曾,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下属话尚未说完,便被卢嵩训斥:“这等事情如何耽搁?还不赶紧查明!”

    等到下属离开之后,卢嵩又深吸了一口气,静心思索。

    当初把这位冯家大郎纳入视线时,下边人还有些不以为然,尤其是张瑾这厮还觉得小题大做了,但现在看来却是一个明智之举,这冯府还须得要安排可靠人盯住。

    就凭这家伙在齐永泰面前分量日重,这条线就要一直跟下去。

    卢嵩是知晓皇上的心思的,齐永泰出山已成定局,太上皇那边也应当是沟通好了,而且多半是出任吏部左侍郎这一炙手可热的位置,据言齐永泰更愿意去户部,但是皇上和太上皇都应该没有同意,大概都是担心这一位去燃起大火。

    想到户部,卢嵩都忍不住摇头,那真的是一个火坑,可齐永泰居然还愿意去跳,他就不怕把自己烧成灰烬?有些时候大火一旦烧起来,就连皇上都保不住。

    齐永泰在青檀书院蛰伏养望这几年的确还是颇有影响,上一科春闱便有三名青檀书院学子成为庶吉士,这三年一过,起码会有一到二人要进入翰林院,另外一两人也会有重用。

    下一科春闱据说青檀书院人才更是鼎盛,像韩敬、许獬、练国事、宋统殷、方震儒、叶廷桂等人尽皆是人中龙凤,一旦这些人考中进士,只怕青檀书院名声会更大,而齐永泰声势也会水涨船高。

    卢嵩心中对那在齐永泰面前日益受到看重的冯紫英也是更感兴趣,一个武勋子弟,却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这等子对武勋乃至武人都根本看不上眼的士林文臣们心中的宠儿,不能不让人多给他几分关注。

    想到这里,卢嵩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什么时候龙禁尉居然对一个十三岁的书院学子这等感兴趣了,甚至比他可能要出任外镇总兵的老爹还值得花费更多心思?

乙字卷 第九十九节 张师(第四更一万二送到!)

    “紫英,还不来见过张师?”

    刚踏进院内,冯紫英就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召唤。

    “张师?!”冯紫英又惊又喜,疾步而入,见到那个和自己父亲并坐上首的道装男子,纳头就拜。

    “起来罢,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道装老者摆摆手,脸上也露出一抹欢喜的的神色,一别经年,他倒还真有些想念这个记名徒弟了。

    冯紫英抬起头来,目光坦然的迎着对方探究的目光。

    看着冯紫英清澈坦率的目光,道装老者一愣,又认真观察了一番,才捋着胡须,脸上露出奇异之色,“奇怪!”

    “怎么了,张师?”冯唐吃了一惊,自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就怕养不大,从小就让这一位和冯家几代交情的杏林世家嫡子帮忙调理将养身体,应该说儿子这么些年来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身体比寻常同龄人还要高壮许多,这一位功不可没。

    “没什么,自唐。紫英,你这一年来可曾有过什么奇遇,呃,或者遭遇过什么?”道装老者捋须沉吟良久方才道。

    “张师,去年紫英代我回山东临清老家,路上曾患了一场重病,险些……”冯唐忙不迭的道,深怕落下什么后遗症。

    “哦?就这个?”道装老者摇摇头,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但很显然自己这个记名弟子命格好像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以前观自己这个弟子是天生富贵命,气盈充实,现在却发现富贵易位,成了贵在前,富在后了,这二字字义未变,但是易位就不简单,命格变化更是闻所未闻,加之其气盈充实程度亦大大增加,这却是好事儿。

    只是其眉宇间姻缘线牵缠复杂了许多,这才一年多这小子就惹上了这么多风流债?

    再一看,没有啊,其他方面依然如故,这却是让他这个虽然不太信命的杏林人有些疑惑了。

    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弟子的状况都要比一年前更好,道装老者想了一想又点点头:“也罢,自唐无需担心,有变,那也是向着好的方面变,紫英,我教授你的补气养精法你一直在习练吧?”

    “张师,弟子一直勤加修炼,从未中断。”冯紫英便是到书院里也是早晚不停,尤其是早上起床之后更是从不间断。

    “嗯,那就好,十六岁之前最好不要中断,十六岁之后元气已固,就不妨事了,但修习此法,对你身体有益无害,若能一直坚持,你一生都能受益匪浅。”道装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相信的。

    这一位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看起来比自己父亲还年轻几岁,但实际上早就是六十好几了,但日常出行依然是健步如飞,寻常壮年人根本就赶不上。

    问过冯紫英的情况之后,道装老者也介绍了自己这两年南游的情形,去了绍兴,与号称南张的张景岳一会,二人切磋了一月有余,因张景岳好要到辽东游历,这才道别返回。

    寻摸着一个机会,冯紫英便说了冯家一个世交远亲身子骨柔弱,该如何调理,道装老者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后,倒也没多说什么,写了一套日常习练的养生术交与冯紫英。

    冯紫英也看了看,的确比较简单,就是几个姿势动作,配合呼吸,估摸着应该不难,林丫头应该是可以胜任,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待到冯紫英离开之后,道装老者才又问起冯紫英的婚事。

    冯唐倒也没有隐瞒,说起了这半年来冯紫英的一些变化,包括山东民变,去青檀书院读书,以及贾家有意联姻等等。

    “难怪,我说紫英怎地会姻缘线缠绕颇多,看样子紫英表现太过出众,引来无数人想要结亲啊。”道装老者张友士捋须大笑不已,“只是他年龄还小,最好还是缓上两年,你们冯家只此一子,须得要慎重。”

    “此事我也想过许久,紫英自家亦是觉得要等到后年以后才来考虑此事。”冯唐也点头。

    “最好能等到他年满十六周岁之后再来谈成亲之事,当然若是定亲倒也不妨。”

    张家冯家是三代交情,历来交往密切,冯秦冯汉战死病殁又未能留下后嗣,这也让冯家更是担心绝嗣,所以张友士也专门来为冯家这唯一独苗将养出了不少方子。

    “嗯,理当如此,家里最担心也就是紫英的身子。”这个时候冯唐又觉得自己夫人对冯唐屋里人要求更苛刻一些不是坏事了,虽说他也觉得云裳不类那种不知自爱之人,但是那丫头委实长得俊俏了一些,万一自己儿子哪一日把持不稳,还真是一个可虞之处。

    “自唐不必担心,我看紫英元气充盈,印堂饱满,日后怕是要子孙满堂,若是自唐心急,待紫英满了十六之后,不妨先为其寻一二宜生养的侍婢充作房中人,或许便能有所获。”张友士也知道冯家是最喜欢听到这句话的,不过看冯紫英的命相,比上一次时更好,所以他也不吝多一些宽慰之言。

    “呵呵,那就谢张师吉言了。”冯唐心里乐开了花,心念又转到了贾家二姑娘贾迎春的身上,那高婆子说这贾赦庶女倒真是一个宜生养的体格,若非是庶女,哪怕贾赦此人品行不堪,冯唐觉得都可以应承下来。

    不管如何,这紫英的大妇定要寻一个体格合适宜生养的女子,哪怕是出身家门略逊都可以接受,另外也要物色一二合适女子充为儿子房中人,没准儿就能如张友士所言那般早日开枝散叶。

    *******

    当躺倒在书院里大通铺硬炕上时,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二十日的春假休沐真的是让他感受良深,这和书院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无论是那边的生活,对冯紫英来说都是一番难得的体验,他都很享受。

    来到这个世界,他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爱上了这份生活,书院里生活团结严肃紧张活泼,书院外生活精彩丰富绚丽奢靡,两相结合,一张一弛,自然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了。

    “哟,紫英回来了?”陈奇瑜踏进宿舍时,就看到了正在和一干舍友们热闹寒暄的冯紫英。

    “玉铉,这是你的礼物。”郑崇俭已经替陈奇瑜拿着了,“紫英专门带回来的,大家都有。”

    看见陈奇瑜脸色有些奇异,冯紫英心中明也在哂笑。

    这家伙就是这么爱装,放不下面子,又还夹杂一些说不出的嫉妒,在冯紫英看来,这些情绪都有些可笑,不过这在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中的确也很正常。

    “不值几个钱,就是一些零七八碎吃的东西,也别指望我给你们带啥金贵的玩意儿。”冯紫英摆摆手,“咱家也没有余粮了。”

    冯紫英的话也逗来一阵笑声。

    陈奇瑜内心其实很羡慕冯紫英的这种气度风范,自己再怎么努力似乎都学不会这种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大气,这应该和对方的家庭出身有一些关系,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总而言之,让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合适,郑崇俭和孙传庭都隐约和他说过,但自己却始终扭不过这个弯儿来。

    “紫英,上次去白石庄愚兄没去成,啥时候再补上啊。”陈奇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大度一些。

    “好啊,这马上春日就来了,倒不一定要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城里城外可去的地方多了去,到时候找个休沐的时间,大家一起,这次可说好,不说学业上的事儿了,省得大家游兴都要被打消掉了。”

    冯紫英很大方的回应,“缺了玉铉,咱们这乙舍都没那么热闹了。”

    对冯紫英的这份态度,陈奇瑜是真心佩服,换了自己,未必能做得这么好,深吸了一口气,陈奇瑜招呼冯紫英:“紫英,你出来一下,愚兄和你说个事儿。”

    冯紫英点点头,也不多言跟随对方出去。

    宿舍里立即一阵窃窃私语声,甚至也有人直接了当的道:“这玉铉是不是太拿大了,不把大家当同学?”

    “那不是怎地?紫英好意邀请,他却拒绝,还拉着其他人也不去,真当大家看不出来不成?”这是方有度毫不客气的道。

    “自封自己是乙舍的领袖了吧?觉得大家都该听他的?”还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来话,看不清楚是谁。

    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有些尴尬。

    他们都是山西人,也不是这个宿舍的,但是大家都和冯紫英交好。

    没想到同为山西人,甚至还和冯紫英一个宿舍的陈奇瑜却始终和冯紫英不对路,现在连原来一直和冯紫英闹别扭的傅宗龙都和冯紫英关系大为改善了,这陈奇瑜却还是一根筋。

    他们也能理解陈奇瑜的一些不爽,但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能耐却高人一筹,你不承认不行啊,连甲舍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人家都要承认冯紫英不弱于他们,你陈奇瑜凭什么就非得要觉得自己高对方一等?

    就凭你比对方先来书院半年?青檀书院可不是一个只论资历的地方。

乙字卷 第一百节 “原创”装逼效果出乎意料

    陈奇瑜和冯紫英走出了宿舍。

    陈奇瑜的心情的确很复杂。

    在冯紫英来之前,他一直是整个乙舍中齐永泰和官应震最看重的学子,哪怕是在整个东园,他自认为自己也不逊于甲舍那两位所谓领袖。

    虽说名义上有“山西三杰”,但郑崇俭和孙传庭基本上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而本身山西学子就在青檀书院中占有较大比例,所以他觉得自己成为现在的东园,未来整个书院的学子领袖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一切都是冯紫英来的这短短三个月里发生了改变。

    冯紫英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了整个青檀书院,西园那边也就罢了,毕竟韩敬、许獬和练国事那都是在整个北地都赫赫有名的学子,但东园这边简直就成了冯紫英的天下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几乎是拱手让出了东园领袖的位置,这简直让陈奇瑜措手不及,甚至也毫无还手余地。

    事实上在最初冯紫英提出一系列的举措时,陈奇瑜也是欢迎的,他能意识到冯紫英提出的这些新路子带来的好处和意义,所以他也积极的想要参与进去。

    但后来冯紫英层出不穷的新招数让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路数了。

    尤其是这辩论大赛在衍生为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冯紫英更是直接跳出了辩论本身,而进入了仲裁组,甚至还把崇文书院的杨嗣昌都拉了进来,这让陈奇瑜觉得无比绝望。

    人家都已经是和杨嗣昌比肩的人物了,你怎么去和人家竞争?

    而山长和掌院的态度也在悄无声息的变化,很多事情更多的是直接招冯紫英去商量,然后就能拿出举措,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却被冯紫英取而代之。

    这种失落感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盘踞在他心中,让他格外难受和无助。

    他也一度想要挣脱这种负面情绪重新振作起来,就像傅宗龙一样,但是却始终放不下。

    现在一度视他为首领,也是最忠实的密友——郑崇俭和孙传庭都“背叛”了他,而投入了冯紫英的“怀抱”,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甚至他也隐约感觉到了整个乙舍乃至东园同学们对他的一些疏远和冷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来改变这种局面。

    “玉铉,看看这夜空,总能让人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两个人并排走出宿舍区,走到了那白石和青檀所在的山坡上。

    “是啊,有时候站在这里看着星空如画,总感觉到人生的渺小。”陈奇瑜也有些感慨,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来,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但是气氛却似乎慢慢变得平和安宁了许多,“紫英,你说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什么?”

    “玉铉,这个问题,无数人在无数个时候也像无数人问过了,其中也肯定会有无数先贤大儒们,但我想都应该是异曲同工,嗯,我觉得前宋张子已经说得很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是么?”

    冯紫英淡淡的回答道。

    陈奇瑜摇摇头,”张子的话太过于宏大,对你我来说,显得有些遥远了,那你觉得对我们青檀书院,对你我这样的学子来说,又当如何呢?”

    冯紫英微微侧首,看了陈奇瑜一眼。

    月牙如钩,映在陈奇瑜脸上,对方眉宇间多了几分探究深思的神色,冯紫英估计这家伙可能是钻进了某个牛角尖了,居然拉着自己来问这种充满了哲学色彩的问题。

    之前对方肯定不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些,只不过是在和自己走出宿舍,恰巧感受到了某种氛围,触及到了对方某些心境,所以才摇身一变成为文青或者愤青了。

    “我们青檀书院,我们自己当如何?”冯紫英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搓了一把在冬日里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痛的脸颊,继续往前走。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实际上我觉得我们也正在沿着这条正确的路径走下去,而日后,当我们中式入仕之后,那么就该像范文正公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嗯,也许这就是我们读书人的两个阶段吧。”

    走出十多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却看见陈奇瑜站在原地痴痴不动,吃了一惊,冯紫英赶紧走了回去:“玉铉,怎么了?”

    陈奇瑜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紫英,你是早就有此抱负宏愿,难怪一入书院,便能有此创举!这对仗,说得太好了!你是怎么想出这对仗的?我觉得应该用在我们东园,作为东园学子的座右铭!”

    冯紫英吃了一惊,一不小心装了个逼,这句话是什么时候的?

    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但肯定应该是明末时候东林书院的楹联,但是现在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东林书院,而且历史早已经改变,估计这楹联应该没有出来吧?

    后面那句话倒也罢了,那是范仲淹的名句,装逼也不算个啥,但是前面这句话对于读书学子们来说,就太符合读书意境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一句经典的词句远胜于你在其他方面的卓越表现,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看重诗词歌赋的逼格。

    冯紫英发现陈奇瑜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截然不同了,崇拜、感悟、昂扬诸多味道混杂在一起的神色,然后反复吟诵着这句前世中一样在网上用滥了的名句,如痴如醉。

    这让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还可以挖掘挖掘,看看还能记得起一些什么名言绝句来不?

    只可惜那些个更流行的唐诗宋词完全顶不上用了,而明代以后的经典诗句好像不多啊,起码自己记忆中没多少,这装逼不是少了无数机会?

    就在冯紫英扼腕叹息不已时,陈奇瑜终于慢慢从先前狂热的兴奋中平复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对冯紫英再无任何芥蒂,变得格外坦然了。

    无论如何,能够写出这一样对仗句子,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关键是这句对仗实在太符合青檀书院学子们的心境意境了,他相信即便是山长和掌院恐怕都要一样击掌赞叹,叹为观止。

    “紫英,愚兄服了。之前愚兄还总有些对你不服气,觉得你经义功底浅薄,纵然有些奇思妙想,但也觉得这等事情终究难以持久,你又说你不通诗赋,嗯,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与许獬那一日在这里的对诗,愚兄不觉得有多么高妙的意境,也就是刚好处于那个情形下的临场发挥罢了,许獬也就罢了,他倒是在诗文上有真材实料,你那对仗,很一般,也就是赶上那个时候气势够足而已。”

    陈奇瑜毫不客气的剖开自己的心结,让冯紫英瞠目以对。

    他当然知道那一日自己的对仗说不上多好,就占一个气势而已,但是今日就这么一句对仗,就让一直对自己都不太服气的陈奇瑜俯首称臣了?这么简单?

    这诗文就这么牛逼,这么重要?

    能收来银子发军饷,还是能抵御女真人的进犯?能赈济灾民,还是能治理河道?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态。

    以前他是低看了这诗词歌赋的逼格威慑力,但今日却真实感受到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玩意儿其实真正用于实际没啥用,但是他能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啊,这对于日后自己拉山头带队伍意义重大啊。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能“废物利用”?

    也许他真该再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自己脑海中还有没有什么残存的高逼格经典名句?

    看看对方对范仲淹的名句和张载的千古名句都反应淡然,却对这句东林书院的楹联反应如此之大,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更注重“原创”啊。

    也不知道前几日里给王子腾送去的那一句“原创”自《小窗幽记》的句子,是不是也能让王子腾纳头就拜?呃,当然这可能有些想多了。

    “不过你今日这一句,愚兄是真的服了,愚兄自认是写不出这等符合我们青檀书院学子心境意境的诗文,我知道你对诗文素来不太看重,嗯,甚至有些不以为意,但是咱们作为士林中人,写诗作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奇瑜还没有能完全从先前的激动中缓过来,连说话都有些絮絮叨叨,冯紫英也只能耐心的倾听对方的倾诉。

    “紫英,你有这等文才,便当努力表现出来,为何却这般反感?愚兄知道你素来看重时政实务,总觉得那才是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真本事,但你不能否认诗词歌赋对教化万民的作用,……”

    一直到回到宿舍里,陈奇瑜都还在和冯紫英喋喋不休的探讨诗赋和实务的“辩证关系”,只不过陈奇瑜的态度还是让整个宿舍的同学们都吃了一惊。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变化(为天地之外一沙鸥盟主加更!)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是冯紫英还是低估了那句话的影响力。

    第二日里在整个书院传遍之后,无数人都来询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就能想出这样一句经典名句,冯紫英不得不不厌其烦的讲那一夜的故事以及“创作”时的意境“娓娓道来”,引得无数人唏嘘感慨不止。

    甚至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将他叫去询问了一番,然后就是满脸的欣赏和期许。

    冯紫英知道,那眼光里背后是什么,但他的感觉是寒意逼人。

    这“窃诗大盗”不是那么好当的,须得要意境、时机都要把握好,你总不能让其激扬文字慷慨陈词时,玩一玩纳兰性德的婉转哀愁吧?那人家铁定以为你是走火入魔了。

    冯紫英除了咬紧牙关坚持说自己只是当时有感而发,自己在诗词歌赋上毫无天赋,甚至连寻常童生都不如,其他半句都不敢应承。

    这般铿锵坚决的态度,让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惊讶。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的,能“创出”那样句仗,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除了认为冯紫英可能因为在边地生活的特殊经历使得他性格上过于务实,以至于对诗词歌赋都有了某种几乎偏执的偏见外,其他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理由来解释了。

    问题是孙传庭好像也是一直在边塞卫镇生活,也没见他有这般偏执态度?

    总而言之,冯紫英是半点也不敢承认自己在诗词歌赋上的天赋和本事的,这种装逼一时爽,一直装逼一直爽的本事他是没有的,弄不好就会成露馅火葬场。

    很快这句话便在整个青檀书院的广为传颂,以至于在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前,正式将这句话定为青檀书院学子的座右铭。

    四月初九,朝廷正式下诏,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青檀书院学子们终于送走了他们的第十二任山长,同日官应震继任山长。

    冯紫英的书院生活也迎来了稳定期,从春假之后一直到小满,冯紫英都未归家,一直在书院中读书。

    倒是贾琏来过书院两回,都是商谈修陵相关事务。

    朝廷修陵终于还是启动起来了,据说齐永泰一去就表示反对,但是那时候营建已经动起来了,不可能停下,据说皇上也曾经亲自向齐永泰表示只是初步规建,不会有太大的投入,这才让齐永泰闭口。

    但即便是初步营建,三五十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内库据说拿出了五十万两,而户部竟然只凑出了十五万两,其可怜程度让人也是感慨不已。

    “牛世伯任京营节度使了?”回到家中,冯紫英便径直去见自己父亲。

    冯唐的外放诏书终究是下来了,迁延日久,但最终还是有了一个结果,任榆林镇总兵官,即日上任。

    这一轮调整不小,冯唐外放只是其中一个并不算特别惹眼。

    “嗯,王子腾任宣大总督,陈道先任五军营大将。”冯唐端起茶盅沉吟着,却又没有喝便放下,“这陈道先出任五军营大将倒是让人有些意外,原来我以为也许会是柳芳,但是没想到此次柳芳却没有能出任。”

    冯紫英摇摇头,“爹,怎么可能是柳世伯?若是这京营武官中的一二号人物都让牛世伯和柳世伯任了,您说皇上会怎么想?”

    冯唐迟疑了一下,“可陈道先和柳芳对皇上来说有区别么?”

    冯紫英虽然也不清楚这个陈道先怎么能出任五军营大将。

    这陈道先也就是陈也俊的老爹,一样也属于武勋群体,只不过不算是特别出挑的,嗯,论地位应该是和自己老爹差不多。

    但这帮武勋和老爹不太一样的就是老爹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九边打拼,而这些八公十二侯乃至陈道先这类杂号将军却并没有几时外任,像陈道先好像就只在神枢营干过参将,后来便一直在后军都督府中挂任闲职。

    未曾想到这一次却如何把太上皇和皇上那边都说和好了,一跃成为一匹黑马了。

    现在看起来皇上仍然是在这些关乎实权方面的事务上采取了隐忍之态,只是在关系到名分地位上却没有再忍让,这应该能让太上皇满意放心,同时却会让义忠亲王很难受。

    在冯紫英看来,这应该是相当高明之举,应该有能人在替皇上出谋划策。

    或许下一步就有人会在朝中提议立太子了。

    “爹,这些情况背后的底细咱们这些局外人一时间是看不清的,既然看不清,咱们也就别去搅和,您还是该去走马上任就赶紧去。”冯紫英乐呵呵的道:“总算是盼到你要走了,这都拖了几个月了?”

    “小兔崽子,你就这么盼着你爹去榆林,这家里就好没人管教你了不是?”冯唐笑骂道:“你娘和姨娘们都暂时不去,等我先在那边呆上一年半载之后再说,你别什么都忘乎所以了。”

    “那敢情好,不过我都听说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爹你不带姨娘他们过去,可别几年后你又带几个姨娘回来啊。”冯紫英乐呵呵的跟自己老爹开着玩笑。

    冯唐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紫英,你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话?是那尤氏三兄弟和你说的?”

    那一日后的第二日,尤世功三兄弟便登门拜会了冯唐,冯唐自然很热情的接待。

    三兄弟带了一些榆林那边的特产,当然冯唐也不会小气,回赠了一些物事,尤其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宝刀给了擅使刀的老二尤世威,让尤世威欣喜若狂。

    这三个月里,尤世功也曾经来过一封信,冯唐没有回信,在不确定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去榆林镇时,冯唐还是很谨慎的。

    “呵呵,爹,这榆林镇那边的情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在大同我就听说过,鞑靼人寇边,榆林镇和宁夏镇哪一次不死伤遍野?这十年来,鞑靼人明显开始将锋芒转向了那边,不就是觉得宣大山西这边是硬骨头不好啃,而宁夏和榆林那边要弱得多么?鞑靼人在咱们内地的眼线探子恐怕比我们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在塞外的眼线更厉害吧?”

    一席话说得冯唐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大同宣府无论是在兵力数量还是兵员质量以及后勤保障上都是一等一的,而榆林和宁夏镇自然就要逊色许多,否则也不会有尤氏三兄弟来京城催粮要饷了。

    现在这些麻烦事儿恐怕就都要轮到冯唐来操心了,想到这里冯唐自然心情不爽。

    见自己老爹心情一下子就不好起来了,冯紫英也不在意,这是现实,自己老爹早就清楚,只不过这会儿自己说出来有些不爽罢了。

    “罢了罢了,不提此事儿了。”冯唐摆了摆手,“山东那边情况我去了,三郎在那边干得不错,丰润祥在临清已经基本上走上了正轨,按照薛家那边的意思,东昌府的店面准备在今年年底开起来,济南府是打算明年上半年来,你爹我对这个不了解,也和三郎说了,他如果觉得合适,那就办。”

    “那沈大人那里你去拜会了么?”冯紫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去了,父母官怎么能不去拜会?”冯唐点点头,“据说这位沈大人口碑不错,对咱们家也比较照拂,日后你若是有机会去那边也该去拜会一番。”

    冯紫英却想到了那位惊鸿一瞥的小姐姐,那一日见后便再无音信,但想想这种官宦人家的女子,若非特别熟悉的亲友家,亦不可能走动,自然就再无见面机会。

    想到这里他也不无遗憾,这个世界啥都好,就是在社会交际方面对女性太过于苛刻狭窄,但这却不是自己能改变的。

    见自己儿子有些走神,冯唐见怪不怪,自己这儿子好像这一年来经常有些这等举动,他也问过张友士,张友士也说这可能是早慧太甚,思虑过多的缘故,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改善,并无大碍。

    “紫英,为父即将出镇榆林,我知道你素来多谋,对为父此次出镇榆林可有见解?”这也是冯唐第一次正式询问冯紫英军略。

    以前他虽然对冯紫英在朝政这方面的见地很认可,但是却觉得自己儿子从来未接触过军务,不可能对这方面有什么见解,但是方才听到他对榆林那边情况似乎相当熟悉,也就有些意动了。

    “爹,我对河套那边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听闻尤氏三兄弟说察哈尔部的林丹汗继位了,而三娘子似乎经常病卧不起?”

    河套历来是蒙古诸部和大周争夺的焦点,目前河套及其周边地区为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共同控制,但其真正控制人三娘子由于内部内讧加之自身身体状况不佳,已经有些有心无力了。

    既然要出镇榆林镇,冯唐自然也要做好充分准备,加之他本身就在大同经营多年,对自己的老对手当然不陌生。

    “你是说莽骨速的那个儿子林丹巴图尔?不过是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嫩娃娃,且看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察哈尔部吧。”冯唐皱了皱眉,“三娘子这两年倒是的确经常卧床,不过现在也还看不出来河套地区那边的状况有什么变化,……”

乙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父与子

    冯紫英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轻易的给什么建议,毕竟这等军事上的战略战术自己是不太了解的。

    蒙古高原上的鞑靼人,也就是所谓的蒙古诸部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最终建州女真击败了蒙古诸部唯一的希望林丹汗,然后皇太极诸人尽收林丹汗的八大福晋,从而完成了对蒙古诸部的控制,最终使得建州女真可以再无后顾之忧的大肆进攻关内中原。

    现在林丹汗还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少年,冯紫英估计没有十年八年时间,他未必能真正控制得住蒙古诸部,而且这条时间线上有没有因为蝴蝶振翅带来的变化,也说不清楚。

    “爹,其他的儿子没法给您什么好的建议,要说爹您也是老于战阵的了,不需要我这个外行来提醒,但我觉得啊,这九边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字儿,穷,缺,缺粮,缺饷,但归根结底就是缺银子,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兵员可以随时补充,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冯紫英说的都是大实话。

    “甘肃陕西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多的是想要吃饱饭的人,不缺,所以您要面对要解决的恐怕就是这个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一句话说到痛点上了,没钱没粮,自己这个当总兵的怎么去稳定军心,怎么去防御边墙?一旦鞑靼人寇边,自己拿什么去号令下边的将士?

    “紫英,你说的这倒是简单,但如何解决呢?户部空空如也,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多年如此,我去了就能解决?”冯唐已经开始为去了之后的艰难开始犯愁了。

    “爹,所以我给您两个建议,或许能勉强缓解决一些问题,但是仍然只是杯水车薪,只能是缓解,难以真正解决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老爹未必能在榆林镇坐得稳,那里不比大同人熟地熟也有威信,你得拿出点儿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下边将士安心。

    “哦?还有两个办法?”冯唐颇为吃惊,他可是觉得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现在儿子居然还能两条路。

    “一是策动兵变,然后纵兵抢掠,当然事先选好目标,应该能大有收获,暂时缓解您上任之后一段时间的压力。”冯紫英面无表情,“之前我已经问过尤氏兄弟一些情况,山陕商会中亦有不少和鞑靼人勾结走私盐铁茶出塞的,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找到合作者,但那是后续的事情,要解决眼前困难,只有走这一步。”

    冯唐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个儿子竟然想得出这等阴损招数?怕是老**都不敢轻易走这个偏锋吧?

    “爹,你别用这个眼光看我,你要不想一上任就闹兵变被人家给轰下来,你就得要兵行险着。”冯紫英摊摊手,“与其让兵变闹到你头上,不如引导兵变方向,既然这兵变不可避免,那当然就要利用起来,至于说目标,我相信您也是宿将了,这等事情也该是轻车熟路才对。”

    冯唐死死盯着儿子,似乎要看穿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一就是这样一个馊主意?紫英,你这是让你爹去提着脑袋玩儿啊?”半晌冯唐才悠悠的道。

    “爹,你是我爹,我能害您不成?当下朝廷正在进行一轮军务调整改革,效仿前明,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这应该是一个尝试,一旦成熟,下一步也许就要设立蓟辽总督和三边总督了。”冯紫英平静的道:“您不趁着三边总督尚未设立之际,先把麻烦解决了,难道真的要等到总督大人走马上任了,你才来闯刀头?”

    九边之地,啥事儿都可以发生,兵变也不是新鲜事儿,就看你如何处置了,冯唐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置过兵变,但是像自己儿子所说的这样引导兵变,那几乎就是自己主动掀起兵变了,但为了生存,你就得做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

    “解决了?这就能解决了?算了,说吧,第二呢?”冯唐接受了这个建议,不置可否,

    实际上他从内心还是有些高兴的,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如果没有一颗冷酷的心,那始终都是一个软肋和弱点,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在这方面并不缺魄力和决断。

    至于说能不能解决问题,他自己心里有数,儿子出的主意也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暂时拖一拖而已。

    “第二要说也是馊主意,异曲同工,山陕出杆子,陕北匪患也很厉害,尤氏三兄弟亦和儿子说起过,如果您觉得兵变有后患,那就不如纵寇而行,然后釜底抽薪。”冯紫英的话依然如此直白冷酷。

    冯唐算是明白了,自家儿子根本就没啥根本性的策略来解决问题,出的主意都是临时性解决问题的。

    这主意没多少创意,自己走到哪一步没有路子的时候,估计也只能出此下策,倒是儿子一上来就让自己出这招,有点儿意外。

    “紫英,不必多说了,你这些说辞我看也是受了尤氏兄弟的影响吧?”冯唐沉着脸摆摆手,“为父知晓了。”

    冯紫英没想到尤氏兄弟又替自己背锅了,本来尤氏兄弟也只给自己介绍了一下榆林镇的情况,并未提及这些,倒是自己主动问了一下这些情况,尤氏兄弟还以为自己是受父亲委托来问,自然知无不言,现在就反过来了。

    “爹,尤家兄弟皆为熊虎之辈,日后你要在榆林卫那边立足,也少不得彼辈支持,若是能纳为己用,……”

    “行了,铿哥儿,这些还用你来教爹?那你爹这个大同总兵的脑袋不是被早就鞑靼人拿了去,就是挂在大同城墙头上了。”

    冯唐啼笑皆非,这些事情还需要儿子来教自己,不过儿子的好意他倒是能理解。

    冯紫英也哑然失笑,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想多了,老爹三兄弟都是能在大同出镇几十年的宿将,岂能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手段?自己还仗着有点儿先知先觉居然给老爹上起课来了。

    “爹,那是我多虑了。”冯紫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爹还是很高兴,你先前说的这两条可行不可行姑且不论,不过关键时候能狠得下心来,这是你日后中式入仕之后所必须要具备的,有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壮士断腕也好,刮骨疗伤也好,也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最好选择。”冯唐吁了一口气,“放心吧,你爹几十岁的人了,榆林情况虽然糟糕,但是你的这些建议可操作性还是有的,爹会考虑的。”

    “爹,我也说了,这等具体方略,儿子不懂,但儿子感觉,今后河套地区一旦三娘子控制力减弱,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还有土默特部内部恐怕都会有些问题出来,儿子建议爹可以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情况收集,一旦鞑靼人内乱,未尝不能收复河套,控制蒙古右翼三部,即或不行,那也可以看有无机会采取抑强扶弱的办法削弱他们。”

    这个设想冯紫英没有太多把握,起码十年之内都有难度,但是要想避免日后建州女真在击败林丹汗后继续向西征伐彻底控制蒙古诸部,这一步就必须要走。

    当然也可以结合着与对林丹汗的策略来进行,但这就更遥远了,远不是现在的冯紫英能驾驭得了的。

    冯唐深看了儿子一眼。

    虽说儿子这些想法看起来有些幼稚和不切实际,但是在冯唐看来这都不重要,毕竟儿子从未真正接触过九边军务。

    关键是儿子才十三岁已经明悟了一个在官场上立足的最根本本事,那就是敢于做事,也敢于搞事。

    做事是确立自身的地位,赢得同僚和下属的认可和尊重,搞事就是敢于先发制人,压制敌人和对手,这能赢得同僚、下属和敌人的敬重和畏惧。

    光有前者,顶多也就是当个纯臣,难以长大,但这是基础,而只会后者,那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能一时得势,但迟早要被反噬。

    军中如此,文臣更当如此。

    二者兼具,大业可期。

    想到这里,冯唐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甚至觉得去榆林镇的胜败得失都不重要了,只要保着这个儿子不出事,冯家兴旺发达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几句话就能让老爹浮想联翩,他能想得到也就这些。

    前世中终明一朝对蒙古战略都说不上成功,这固然与晚明自身实力急剧下降,尤其是财政和后勤保障上的严重不足有很大关系,但是在战略上的缺乏眼光亦有很大因素。

    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周虽然基本上沿着前明政策再走,但如今时间还有,而且关键还有自己,那么这一世的历史就必须要由自己来参与书写!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不能辜负这个时代

    真的很忙。

    冯紫英发现自己在书院里忙学习,周朝宗几个月里把自己早中晚的时间都安排得满当当的,让他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来考虑其他,但一旦回到家中,就发现各种事情也都堆砌到自己面前了。

    建陵营生上的事情他几乎没有过问,倒是贾琏很知趣,时不时来一起磋商一下。

    基本上还算顺利,预计到十月,基本上就能告一段落,看贾琏喜滋滋的模样,估计赚上两三万两银子应该是比较稳妥的。

    山东那边的事情交给了段喜贵,冯紫英就更没怎么过问了。

    他要过问的就一点,加上段家输送过去的三个小子,冯家又再物色了几个,凑足了十个小子先学习读书识字,然后开始接触阿拉伯数字和基本的计算方法,进展如何。

    段喜贵基本上是保持着两个月一封信的节奏,详细叙述了这十个第一代学生的学习情况。

    按照冯紫英的意思,这十个人就是未来的商业种子,不要求识字能力有多高,基本够用,但是一定要精于新式计算和新式记账法,这两项基础打好了,然后就可以让他们开始去学习熟悉和适应当下冯家的各行生意了。

    冯紫英希望用三到五年的时间让这帮年龄从八岁到十三岁的少年基本掌握这个时代的商业技能,当然是指结合了自己给他们提前灌输的新式计算和记账法的商业技能,与此同时也要开始让他们开始带着第二批种子熟悉情况。

    传统的商业,或者说冯家现在的产业营生其实对这种商业人才的需求没那么大,在冯紫英兰来,那就是一个练手的过程,而未来,一旦开海,可能带来的各种工商业模式的转变,乃至于对外的拓殖大业要启航,这些才是真正需要这些人才的地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紫英不确定未来自己会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能干到什么程度,但是他知道既然上苍赋予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那他就不能辜负。

    假如未来需要这些方面的人才,到时候再来开始培养,那无疑会贻误战机,既然如此,在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条件,且能够承受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做起来?

    就现在情况来看,都还算顺利。

    段喜贵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血缘关系加上他头脑灵活做事踏实,就目前来说,他算得上是冯紫英身边最堪胜任重要事务的人了,当然,这是指读书入仕之外的营生事务。

    “宝祥,云裳和瑞祥呢?”

    “回爷的话,云裳姐姐被姨奶奶叫去了,瑞祥出去了还未回来。”眼前的这个圆脸的小子比瑞祥小一岁,话却少了许多,基本上就是一个闷葫芦,但胜在老实忠厚,这大概也是老娘为啥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现在基本上是瑞祥替自己跑外边儿,他也很乐意很享受这份活计,而宝祥基本上就接替了他在府内侍候自己的活计。

    “姨娘把云裳叫去了?”冯紫英有些奇怪,“说什么事儿了么?”

    “云裳姐姐没说,姨奶奶差人来叫的。”宝祥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

    冯紫英摇摇头,这老爹走后,估计这府里边云裳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一帮老娘们儿没了男人在家,那心思就只能花在如何把府里边理顺上来了,云裳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没多久,冯紫英便见着云裳回来了。

    嗯,脸色似乎有些古怪,红扑扑的,有些羞意恼意,还有些委屈。

    “怎么了,云裳?”冯紫英很讶异,老娘对云裳不待见,但姨娘对云裳印象还不错,当初也就是姨娘说起,老娘才让云裳进了自己房来时候自己的。

    “没什么。”云裳闷闷不乐,声音也有些低沉,“姨奶奶说,让以后少爷回来晚上不要奴婢侍候了,由宝祥和瑞祥侍候。”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下云裳,“怎么了,姨娘怎么会这么说?”

    云裳咬着嘴唇不语。

    冯紫英自然明白过来,看来张师来过家里之后,“防控”升级了,要严防死守,杜绝一切可能了,没把云裳直接调出自己房里,只怕都是考虑到自己的态度了。

    这是为自己好,冯紫英理解,但是要让瑞祥宝祥这两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子晚上来侍候自己,那又是冯紫英不能接受的了,想想那情形都让人全省上下起鸡皮疙瘩,他可是钢铁直男,没那些雅好。

    如此美好的男尊女卑世道,简直就是男人的天堂,萝莉御姐熟女难道不香么?还要去想其他?

    感觉到云裳情绪的低落,冯紫英既有些不忍,也还是觉得要这个丫头侍候自己更中意一些,“云裳,待会儿我会去和姨娘说,还是你侍候,要么就不用人侍候了。”

    云裳吃了一惊,连连摆手:“爷,切莫如此,姨奶奶也是为爷好,云裳明白,会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还是老娘和姨娘不放心自己和云裳罢了,不过他也从未想过这等时候自己就要自败声誉,“行了,我知道了。”

    “铿哥儿,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云裳好。”小段氏苦口婆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但你都说了要明年秋闱之后再说婚事,而且你爹也说,你要十六岁之后才成亲,这还有三年多时间,云裳成日里在房中,万一你不小心坏了她的身子,让你娘知道了,只怕她就只有一个被赶出府里的结果了,而且这也罢了,你爹说你十六岁之前是不能……”

    “姨娘,这些我都知道,我爹和张师都和我说过,我也像爹和张师承诺过,姨娘,你看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么?”冯紫英态度很坚决,“我不喜欢小子们来侍候我,而且我也习惯了云裳来服侍我,所以没有必要换人。”

    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小段氏也是没辙,盯着冯紫英道:“铿哥儿,那我丑话说在前面,那云裳我是隔月就要检查的,她也别不乐意,若是破了身子,姨娘可就要执行家法了,到时候谁说话都不好使。”

    见冯紫英脸色不好看,小段氏也不客气:“这事儿没得商量,须得要如此。姨娘再说一句,过了十六岁,不用你说,你娘和姨娘也得要给你屋里安人,你要真看上云裳了,收房便是,你娘和姨娘身边任谁哪个丫头你看上了,都可以要到你屋里去,但是在此之前,你是断不能坏规矩的!”

    冯紫英无言以对,说来说去还是对自己不放心,看姨娘这架势肯定也是早就和云裳说过什么了,甚至早就做过了,否则云裳也不至于这般坦然就接受了这在自己看来羞辱屈辱的手段。

    “爷,其实没啥,云裳身正不怕影子斜,太太和姨太太的心思云裳也知道。”云裳果然是很坦然,但望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忐忑,“姨太太也说了,过了十六岁,只要爷愿意,云裳就可以一直跟在爷身边。”

    看见云裳咬着嘴唇那份忸怩娇俏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不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身处在这种环境下,她们似乎也别无选择,甚至会觉得这种结果应该是梦寐以求最终极的目标。

    见冯紫英脸色复杂看着自己,云裳惶然起来,一双手在小腹前不断绞着汗巾子,眼圈也有些红了起来,“爷莫不是嫌弃云裳?云裳只盼着能一辈子替爷铺床叠被,不敢奢求其他,……”

    摇了摇头,冯紫英伸手捂住云裳樱桃小嘴,温润湿热的唇瓣在他手掌心有一种莫名的炽热,甚至灼烫着冯紫英的心。

    他甚至都不能说纳她为妾,因为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如果要恣意妄为,那只会引发整个家庭的冲突。

    像云裳这种家中买来或者是家生子的丫头,身份最是卑贱不过,一般在府里边纵然被主人看上梳拢了,顶多也就能混个通房丫头,那还得要生得乖巧懂事儿,太太开恩,否则还只能是一个普通丫头,除非她能生下一男半女,才有可能抬妾。

    看看平儿在贾府中的地位就能知晓,便是你生得再乖巧懂事儿,在贾府里再受人欢迎又如何,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的命,你没有能生下一男半女,要想抬妾,除非是王熙凤主动同意。

    姨娘无外乎能给云裳许愿的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但即便如此,大概对云裳来说都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了,起码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呆在自己屋里,而不至于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被太太撵出去。

    回来就这么一天,冯紫英就又深刻感受到了“旧社会”的“阴暗面”,感受到了这个社会背后的残酷和无情,可更残酷的是像云裳他们这样的人甚至会觉得这是一条很美好的路,值得他们去为之奋斗追求。

    所以,冯紫英更感觉到自己不能辜负自己,更不能辜负自己所处的这个残酷的时代。

乙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王子腾的心思

    薛姨妈也只是抹了抹眼泪,丈夫走了几年了,心境也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这不过是来到自家兄长家里一时触景伤情罢了。

    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兄长灼灼目光在自己两个儿女身上逡巡,心中同样也有些惊慌。

    这儿子在金陵城出了那么大一桩事儿,也幸得知府和薛家有旧,对薛家有些照拂,所以此事便一直拖着。

    后来便得知知府要换人,新来的知府却不知道是何人,这就让薛家人心里有些着忙了。

    到了最后没有办法便只有一家人假借着女儿入京待选的名头赶紧打点行装离开金陵。

    先行到松江盘桓了一个多月,然后又到扬州一住几个月,这才启程上京。

    这到京时已经五月末了。

    由于是在路上,也没有得到金陵那边的消息,一路上都是惶惶不安。

    一直到京中方才安宁下来。

    好歹自家姐姐嫁入贾府也是国公府邸,而且自家兄长也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统制中的宣大总督,权倾一时,想必这等关系也能够让自己儿子免于牢狱之灾了吧?

    但今日见到兄长脸色严肃,薛姨妈心中便打起鼓来。

    也不知道兄长是否知道,或者说早已经知道对此事的态度。

    王子腾其实并没有多看薛蟠,他的心思都在薛蟠身边的薛宝钗身上。

    十二岁的姑娘,的确已经有了颇为难得的气度。

    冰肌玉骨,肤容丰润,增一分嫌多,少一分往那里一站,端的是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蕖。

    尤其是眉目间那份恬静安然,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更是让人顿时多了几分宁和的心境。

    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王子腾目光才从薛宝钗那里转到薛蟠身上。

    自家妹妹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未曾想到却是这般不争气。

    若是冯家知晓这等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对薛家的观感?

    想到这里,王子腾脸色更显凝重,“二妹妹可曾之下文龙在金陵所犯事?”

    王子腾一句话就差点儿让薛姨妈瘫倒在椅子上。

    挣扎着起身让儿子跪下,宝钗也赶紧陪着兄长跪下,薛姨妈这才上前与兄长见礼,却被旁边嫂嫂劝着。

    “二兄,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便是有天大的不是,那也是先夫去世得早,妹妹教子无方之过,请二兄看到妹夫份上包容则个,……”

    薛姨妈腿一屈,便要跪下来,慌得旁边她嫂子赶紧扶住她。

    王子腾长叹一声,抬手示意,“起来罢,宝钗也起来吧。”

    话里话外却没提薛蟠,吓得薛蟠只敢跪在地上以头伏地,半句不敢言语。

    见自己兄长这般模样,宝钗自然也不敢起身。

    倒是王子腾夫人将自家小姑子扶到边上坐下,却是陪着薛姨妈抹泪不已。

    王子腾也是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妹妹身世凄凉,看起来这薛家也是昔日四大家族,但是内里却早就坍塌了,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

    现在连撑空架子的长子都是这般不堪,王子腾也越发为自己这个妹妹以后生活担心。

    现在也就看这宝钗似乎还算是有些气象。

    若是能寻个好人家,或许能让自家妹妹后半辈子稍微好过一些,毕竟这也只是一个女儿。

    ”此番事情做得差了。”王子腾斟酌了一下言辞,毕竟都是一家人,他也不会去说那些虚的。

    “金陵那边,由官府论断,但苦主那边,尽可能处理好,不要惹出是非。”

    薛姨妈一听兄长这话,便知道兄长肯定已经和金陵那边有交代了,顿时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

    只要能保着儿子平安,其他都不是问题。

    “二兄说的是,之前妹妹便已经安排那边惯能做事的家人如此处理,定要把苦主那边安顿好,这一点请二兄放心。”

    薛姨妈连连鸡啄米一样点头,目光却示意自家儿子赶紧道歉请求宽恕。

    薛蟠虽然愚笨,但这等时候也还是有些醒悟,忙不迭的将头在地板上磕碰得砰砰作响。

    “求舅舅宽恕则个,外甥性子燥急,此番之后,定要痛改前非,……”

    这薛蟠的话王子腾是半句都不信的。

    只是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拿捏着不放,只得淡淡的道:“文龙也起来罢,不是舅舅说你,当下不比以往,新皇御极,诸般事宜尚未见分晓,一干御史正在四处寻找机会作为邀功媚上的由头,若是被御史拿住不放,便是我也保不得你。”

    这一番话说得不轻不重,且看各自去领悟理解。

    薛蟠倒是觉得这不过是舅舅的一番托词,既然叫自己起来,那便是无事了,也就大大咧咧起来,拱手一礼之后便站在了母亲背后去了。

    看得旁边的宝钗也是绣眉轻蹙,有心想要说兄长几句,但是这等场合下却又只能忍住。

    王子腾本身也就没把薛蟠看在眼里。

    这等人本就是招祸之源,现在薛家这般没落,还不知自爱,真要等到出事,那就悔之晚矣。

    想到这里,他又实在没忍耐住:“妹妹既然来到京中,便在京中好生将养,薛家在京中也有营生,便吩咐下人好生经管,莫要再生事端。”

    薛姨妈和宝钗都感觉到了王子腾对薛蟠的不满,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这京中可不比在金陵,那边好歹各方都还有些熟人,而这京中达官贵人随处可见,随便哪一个抬出来背后都有大人物。

    而且这京师中的都察院可不比南京那边,看样子连自家兄长这般位置都还是有些忌惮。

    “二兄说得是,妹妹一家三人定会谨遵教诲,不敢招惹是非。”薛姨妈赶紧应道。

    “金陵那边事情尚未彻底了断,那招事儿丫鬟现在何在?”王子腾随口问道。

    “现跟随妹妹一行已然进京,……”薛姨妈也不知道兄长是何意。

    “这等女子惹来如此麻烦,还是先行让其跟着宝钗吧。”王子腾想了一想,“若要此事彻底淡忘,怕还要些时日,文龙便要禁足,不得轻易外出。”

    这却要了薛蟠老命了,只是这等情况下,他也是断断不敢和自己舅舅犟嘴的。

    薛姨妈也知道自己这儿子你要让他禁足在家,那还不如杀了他的好,但此时她也不敢不应,只能点头应是。

    厅堂内一时间寂静无声,王子腾捋须沉吟了一阵才道:“宝钗今年十二了?”

    “已经满了十二。”薛姨妈略感奇怪,但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赶紧解释道:“本意是想要试一试宫中待选,……”

    王子腾摆了摆手,“且不说时日已过,便是没过,我也是不主张的,这宫中选人自有规矩,大周后妃尽皆出自民间寒门,且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若然被选中入宫,哪也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的命……”

    话一出口,王子腾陡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失言。

    贾元春也被选入宫,虽说是女史,与薛姨妈打的主意有些不一样,但以贾元春的年龄和入了仁寿宫,怕是出宫的机会也有些渺茫了。

    这贾家此事也做得差了,弄得自己嫡亲外甥女却成了这般,若是未曾入宫,配那冯紫英岂不是正好?

    越是想到这般,王子腾越是觉得遗憾。

    这薛宝钗看上去也是不错,但毕竟自幼失怙,家世又差了一些,配那冯紫英便觉得有些高攀的味道。

    但看着薛宝钗的气度模样,王子腾心里又稍微踏实了一些。

    若是向冯家递这样一个风,只怕冯家也是要来打探一番,了解到宝钗这丫头的模样气度,或许也有一番计较。

    见自家兄长这般说待选入宫一事,薛姨妈也是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兄长如此不屑于待选入宫,那自家姐姐家的元春那又如何?

    只是这等话她却不敢问出口,只能吞在肚子里。

    “也罢,妹妹当下住在哪里,可曾安顿好?”

    思念百转间,王子腾终于收回思绪,这等事情也不能急于求成,还得要徐徐图之。

    “现在姐姐家占了一处宅院倒也清静,妹妹想既入京中也当本分低调一些,所以也图了个僻静。”薛姨妈解释道。

    “唔,这般做正好。”王子腾对薛姨妈这般安排还是满意的,“文龙出此事也需要避风头一段时间,待到金陵那边彻底风平浪静,再做计较。”

    说完话,王子腾便又问了一些金陵闲话,薛姨妈也一一作答,免不了一番唏嘘感叹。

    王家主支皆已经迁至京中,但金陵依然还有族人甚多,不过都是些旁支,日渐没落。

    只是王子腾连京中族人尚且照拂不过来,哪里还有更多精力开关照金陵那边?

    但这扛着王家大旗,若是要半点不顾,却又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每年也只能施些善财,求个心安。

    想到这两个妹妹和侄女儿虽然看起来嫁得不错,当年也觉得是最好莫过了,但现在看起来这武勋家族里边也都有各种不如意。

    尤其是缺了顶梁柱更是如此。

    所以王子腾也越发觉得这选择合适人家的重要性了。

乙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母子,母女,兄妹

    薛姨妈一家难得来,自然是要留饭的。

    饭后又免不了家眷们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一直到申初三刻,方才回梨香院。

    回到自家家中,那薛蟠立时就恢复了鲜活劲儿,再无复有在舅舅家时的那种恹恹之态,看得薛姨妈和宝钗都是皱眉不已。

    “文龙也知道现下来了京中,你舅舅说得也是,我们便当谨慎行事,那香菱便跟着你妹妹,你也再莫有其他心思。”

    虽说心疼儿子,但是薛姨妈也知道自己兄长历来便是说一不二,而且这也是为自家儿子好。

    现在弄得一家人连金陵都不敢回去,寓居京中,这份日子却也不好过。

    薛蟠一阵懊恼。

    这香菱生得恁地标致俊俏,这一路上便是跟随着妹妹,正盼着到了京中,寻个良辰吉日便收入房中,未曾想到却被舅舅这横插一杆子弄得鸡飞蛋打。

    但要说要违抗自己舅舅之命,他却又是不敢。

    金陵事情尚未了断,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也有可能要身陷囹圄,薛蟠也还是有些惧怕。

    谁曾想到那冯家子居然还是一个乡绅之子,也幸亏其家中早就败落,无甚亲戚,否则这桩事儿还要更加难缠。

    这一年的颠簸流离也还是让薛蟠意识到有些人还是招惹不得的。

    薛家在金陵城原来何等风光,但现在换一个知府便吓得一家人赶紧跑路。

    这让薛家人也越发感觉到时下不一样了,而自家的落魄不如意。

    “母亲,今日舅舅问起妹妹,说那入宫便是‘活死人’一般,听闻那意思便是不赞同妹妹待选,可那姑母家大姑娘却又当如何?”

    薛蟠别看浑号是薛大傻子,但有些事情却并不傻,记得相当牢靠。

    薛姨妈和宝钗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王子腾的话她们当然听得很清楚。

    尤其是那一句大周后妃皆出自寒门,之后又是一句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那也意味着像贾史王薛这等武勋家庭,便是有女子入宫,那也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只是这般为何贾家大姑娘却又要入宫?

    纵然是为女史与入宫还有些差别,但是现下大姑娘也怕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现下却毫无消息了。

    也幸亏自家女儿本身并无要待选的念头,不过是寻着个由头北上进京。

    但今日自家兄长明显对宝钗的关注胜过了薛蟠甚多,纵然有自家儿子不成器的原因,但这里边还是让薛姨妈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

    “还有母亲,舅舅今日对妹妹另眼相待,莫不是想要给妹妹找个好人家?”

    薛大傻子再来一句话让薛宝钗脸上飞红的同时也让薛姨妈母女二人心中都是一动。

    王子腾的异样关注瞒不了人,除了这样一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说得过去了。

    宝钗已经满了十二岁了,按照大周这个时代的惯例,满十二便是可以考虑婚姻之事了,不是说需要出嫁了,而是可以考虑婚姻对象的问题了。

    像薛家这等家庭,好歹也是大家望族,这确定婚姻也不是随随便便之事,若是要寻个满意人家,更需仔细斟酌。

    一两年时间花下来也属正常,到时候宝钗满了十四岁,基本上就可以考虑什么时候成婚了。

    按照大周这边的规制,女子成亲年龄不得小于十四岁,但惯例则是十六岁左右为最佳,超过十八岁便是有些略大了。

    所以一般说来大家闺秀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就会出嫁,超过二十岁基本上都属于有什么问题难以出嫁的了。

    倒是对男子没有这么多约束,除了不低于十四岁这个低限外,其他并无太多羁绊,但一般说来也是不超过二十岁为宜。

    见女儿有些羞涩,深怕儿子又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来,薛姨妈赶紧道:“总之你们舅舅是不会害你们的,他在京中人脉宽泛,见多识广,若是能替你妹妹寻个好人家,那也是一桩好事,……”

    “娘,女儿年龄还小……”薛宝钗本来不想多言,但又怕母亲说得太露骨。

    “母亲,这宝玉成日里往咱们院里跑,你说舅舅是不是想要撮合……”

    薛大脑袋坐在一边突然自顾自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瞧那宝玉倒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读不成书的,成日里在族学里厮混,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为何这人人都夸宝玉好,见了我却说不是呢?”

    薛姨妈和薛宝钗脸色都是一暗,又有些触动。

    儿子(兄长)都是自家的好。

    这几日里来梨香院里的姨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以及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说起宝玉都是各般夸赞,除了那位林妹妹少有评论外,其他人免不了都要提起自家哥哥。

    都说哥哥要像宝玉那般便如何如何了,便是薛姨妈也只能附和着说宝玉的好处,但听在心里多了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家里也为了不让薛蟠出去晃荡,也索性让他去贾家族学里混日子,未曾想到这去了一日便说那族学也不是一个读书的所在,既如此,还不如自家在家里自在。

    问他为啥不是读书的所在,他却也说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只说那等进出随意想来就来的所在,怕是读不出书的。

    不过在薛姨妈的严厉逼迫下,薛蟠倒也没有太出格,时不时还是要去一趟,不过现下却和东府那边的几位渐渐熟悉起来,倒是让薛姨妈心忧不已。

    若说是薛姨妈半点未存着要想让贾薛两家结亲的心思那也是假的,便是宝钗也隐约知晓自己母亲的一些心思。

    现下薛家没落之势越发明显,尤其是自己兄长这般做派,继续这样下去,只怕要不了十年,薛家就要真正原形毕露了。

    这一路行来,从松江到扬州,再到京城里,自家的那些营生,难以为继的难以为继,血亏的血亏,还有一些居然被一些无赖盘占不说,还说欠着他们货款和薪水,许多产业都已领彻底败了。

    可家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而兄长又是一个出了饮宴高乐啥都不管的。

    二房那边似乎也已经难得看到人影,据说是在山东那边去经营营生了。

    所以本来一些尚有挽转余地的,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银子化成水。

    现下兄长在金陵出了事儿,便是要处理好,那起码也要两三年在外边避风头。

    这来了京中,若是日常营生倒也无甚问题,只是这京中薛家也只有一些寻常生意,比不得金陵尚有诸般人脉,可以说除了舅舅和姨母家外,便再无其他亲戚熟人。

    舅舅家那两个表兄据说也是不成器的。

    大表兄早已经成亲,连妾都纳了五六个,却成日里在戏楼子里扮角儿,据说有三房妾室都是戏班小旦出身,在京城里也被传为“佳话”。

    而二表兄更是挂着国子监里,成日在外围猎饮宴,要么就是逛楼子走狗斗蛐蛐。

    舅母据说也曾有意去几家通家之好提亲,都被人家婉拒,要不就只愿意嫁庶女,这让舅母也是格外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这京师城里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家儿子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你也甭打算能蒙着谁。

    能嫁庶女那都是看着你节度使一家的面子上了,否则要按寻常,便是庶女都不愿意嫁给你这等一看就是纨绔混吃等死的角色。

    原本以为这贾家宝玉衔玉而生,怕是一个有造化的,但来了之后,虽说觉得这宝兄弟模样气派倒也不差,但是却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尤其是这被自己儿子这么一说,便是连薛姨妈都觉得自己姐姐这个儿子有点儿难以撑起家业的模样。

    “哥哥切莫在人前说这般话,宝兄弟只是年龄尚小,尚未定性,再等两年便是要去书院读书的。”

    宝钗深怕自家兄长口无遮拦,在家里说说也罢,若是在贾府里边被人听见,只怕就要让两家起嫌隙了。

    “那书院我也是知晓的要吃苦的,在这族学里都混日子,我看宝兄弟怕是难得受下来,不过宝玉的确是生得俊,人也挺和气的,我与他说话,他也是格外客气,……”像是想起什么,薛蟠咧着大嘴笑道:“好说改日便要请我饮酒。”

    薛姨妈看着自己儿子这份懵懵懂懂的模样,偶尔却能说些看起来挺有道理的言语,心中也是自责,若是当年能严加管教,或许自家儿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成了混世魔王。

    “对了,妹妹,那香菱虽说一直跟着你,但却是我的人,如今舅舅却要让我与你,我却不愿意。”

    薛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丧家之犬,人人都见不得的,比不得宝玉这等人,也罢,我便去过我自家的日子,日后若是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会连累母亲和妹妹,……”

    这一番话说出来让薛姨妈和薛宝钗眼圈都红了,薛姨妈更是厉声斥责,不准他再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但薛蟠却是不在意,大摇大摆出了门,与东府贾珍贾蓉几个快活去了。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将搞事进行到底

    学习生活是枯燥而艰苦的,但对于冯紫英来说,却是一份难得体验。

    这年头他才知晓这等书院是根本没有什么寒暑假一说的,尤其是在前世中读书中大家最盼望的暑假是根本没这个说法。

    夏日炎炎,却是你最该熬夜苦读的时候。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可不仅仅是说练武或者唱戏,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样如此。

    随着陈奇瑜的“折服”,冯紫英在书院里的生活也变得平静而有节奏起来。

    整个宿舍里现在进入了一个良性氛围,大家的心思都已经统一起来,就是冲着明年的秋闱而去。

    齐永泰赴吏部担任左侍郎一职,这是一个事务繁重且关乎巨大的职务。

    尚书以下,左侍郎最尊崇,相当于是常务副部长,事事都要过问,一些强势的左侍郎甚至可以和尚书分庭抗礼。

    官应震接任山长之后,基本上还是延续了齐永泰之前的大体办学思路,甚至做得更加细致踏实。

    冯唐终于出京赴任榆林镇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不过冯紫英还是很放心的。

    毕竟自己老爹在大同镇上都能玩得溜转,就算是榆林情况糟糕一些,但伴随着最大敌人河套地区的鞑靼人似乎也在进入一个衰弱期,来自外部的威胁其实并不大,更多地还是九边内部为了争夺更多资源的一种博弈。

    当然,对于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总兵官来说,那又另当别论。

    但冯唐显然现在还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所以一切都还安稳。

    “见过山长。”冯紫英进门就看见官应震正在挥毫泼墨,意态闲适。

    “紫英来了?嗯,稍候,一会儿简与、君豫和梦章他们几位都要过来。”官应震放下笔,自我审视了一番,冯紫英也很凑趣的上去看了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正公的名句,大概是官应震又有某些感触,所以才会写这句话了。

    给冯紫英的印象,这个大周朝廷的格局架构乃至于整个官员们的品质素质都是一种很模糊混沌的感觉。

    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接触的各类人也不算少了。

    既有像齐永泰、乔应甲、沈珫、赵文昭这种勤于政事精于事务的能臣,也有像李三才、王子腾、张瑾包括自己老爹在内这种个人**强烈,但是却也不乏能力的干才,还有像顾秉谦、贾雨村这种才华能力都有,却缺乏风骨,见风使舵的壬人,更有像贾政这等庸庸碌碌混日子拿俸禄的庸人。

    当然这些人也许都只代表了大周朝廷的某一个方面,但是却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真实而生动。

    嗯,能臣未必就是廉臣,廉臣却未必是能臣,兼具两者的,极少数,而且多半都很难在这个朝廷中生存下来,起码不会生存得太好。

    相比之下,齐永泰、乔应甲这种能力突出、个性鲜明的能臣,加上李三才和王子腾这种在为官品质上也许要略逊,但是论能力却丝毫不差的另一类能臣,这两类人往往在这个朝廷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属于这个群体中的精英。

    在冯紫英看来,这往往是一个朝廷还有希望的迹象。

    像顾秉谦和贾雨村这种人也有能力才华,但是缺风骨,无底线,这种人往往也混得很不错,甚至在某些时候红得发紫,但是要想更上一层成为长久和卓越的成功者,却不易,因为不会有太多人追随这样的人。

    “山长看来是有感而发啊。”冯紫英笑了起来,替官应震把纸卷抹平拉开,这样显得更有观赏性。

    “唔,紫英啊,乘风兄去了吏部,据说也是举步维艰,但是乘风兄在与我的信中却是半句没提难处,只说定要清除积弊,有所作为,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面临的困境。”

    这种语气和姿态已经不像是一个教谕和学生之间的对话了,而且官应震还是书院山长,这就显得更不可思议了。

    但是这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这几个月来都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近乎于平等的探讨对话。

    在他们看来,冯紫英除了在经义上的确有些不堪外,其他方面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春闱中的佼佼者了。

    若是冯紫英经义根底能够有练国事、许獬等人的六七成水准,那么下科春闱一甲二甲不敢说,三甲是绰绰有余。

    问题是他的经义底子委实太差了一些,纵然现在抓紧时间苦补,但也不是一天两天才能补得上来的,还要看明年中的时候状况如何。

    虽然冯紫英在齐永泰、官应震面前仍然是十分恭敬的持弟子礼,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还是更喜欢用一种探讨的语气和角度来和他对话。

    “山长,不客气的说,太上皇最后十年秉政其间,疲怠之风盛行,得过且过已经上下常态,庸人充斥朝廷上下,齐师骤然接手就想要一涤旧尘,这难度会很大,弟子倒是不不太赞成这般骤雨疾风式的动作,上月弟子回家休沐时也曾去拜会齐师,也向齐师谈到了这份意思,但是齐师却始终不愿放弃。”

    冯紫英的眉宇中已经多了几分忧虑。

    齐永泰是一个个性鲜明而且强硬的性子,既然招他入吏部,担任了左侍郎,他便有意要改变当下这种人浮于事推诿扯皮的状态。

    只不过在上有尚书和阁老们,下有右侍郎和各司主事都还存着各种心思的情况下,这等动作难免就会遭遇很大阻力。

    更为关键的是连皇上现在都还在隐忍不发,对这等情形都还只有容忍的情形下,你一个左侍郎就能改天换地?

    但齐永泰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按照他的想法,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哪怕能够改变一些,那也是值得的。

    和齐永泰的刚锐坚韧顽强不太一样,官应震则更为柔韧灵活,更善于从多个角度来考虑和处理事务。

    冯紫英都觉得齐永泰和官应震配合相当默契,只可惜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

    青檀书院毕竟只是一个教书育人培养人才的地方,对于齐永泰、官应震来说,他们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能踏上朝堂,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官应震摇摇头,齐永泰若是如此轻易被说服的人,他也不会几落复几起了。

    他也不看好当下齐永泰的一系列想要改变吏部内部风纪的举措。

    很简单,你齐永泰已经离开朝廷多年了,现在朝中充斥的大部分都是当年太上皇留下来的臣僚,可以说你根本没有一帮能够支持你做事的人。

    而皇上虽然有意革新,但是在太上皇仍在的情形下,皇上是绝不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件事情的。

    当然你齐永泰可以去做,甚至皇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予以你支持,但绝不可能公开挑明的支持你。

    这种情形下,外无强援,内无强应,你怎么能推得开你想做的这些革新?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需要做的是稳住阵脚,摸清情况,静待时机成熟。

    何谓时机成熟,那就是当皇上要下决心动这一块的时候,那么就算是具备一定条件了,你还得要提拔培养一大批认同你观点的臣僚,这样你才能真正把想做的事情做起来,做下去。

    ”罢了,乘风兄也有他的考虑和坚持,且由他去吧。”官应震也知道此事自己也干预不了。

    他能做得就是把齐永泰留下来这一个摊子做好,让青檀书院能够持续不断的为朝廷输送人才。

    终究有一日,当这批人才慢慢成长起来,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时,那么便可达到振臂一呼,望风景从。

    那个时候你要想做一些事情,就可以说是风行水上,水到渠成了。

    “山长,其实今日咱们要讨论的也就是可以为齐师提供一份助力,虽然弟子不认为这能起到改变的作用,但起码我们可以为日后来做一些事情酝酿一些基础,埋下一些伏笔。”

    冯紫英的话让官应震笑了起来,这个家伙总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远,也更能捕捉到一些变化。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嗯,我的确有此意。”官应震沉吟着道:“之前乘风兄和我都不太支持过早的采取这种方式来,一来乘风兄连情况都尚未熟悉,二来朝中当时也有一**的变动,不利于朝局稳定,但现在是时候了。”

    二人正说间,韩敬、练国事以及范景文、贺逢圣他们都已经陆续到来了。

    官应震招呼他们几人坐下,便开始直接步入话题。

    “先前按照齐山长的意思,我们在年后便已经选定了三个方面作为突破口,只要涉及到是户部、礼部和大理寺,具体来说,主要是开中法的改革,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审案中存在弊病的改良。”

    练国事是主要负责这项事务的主打者。

    原本应该是韩敬的,但韩敬以自身学业未成,精力不够,婉拒了,只愿意协助练国事来操办此事,所以就让练国事来牵头了。

    既然决定要把青檀书院的影响力拓展到朝堂中去,正好可以借助齐永泰已经到吏部担任左侍郎,把这项事务推到朝堂中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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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