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字卷 第一百六十六节 拯救
探春火热奔放的勇气表现让冯紫英也禁不住怦然心动,尤其是那明亮炽热的双眸中透射出情焰,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熔化。
冯紫英原本就很喜欢探春的性格,在前世中看《红楼梦》书时就一直为探春远嫁外域而扼腕叹息不已,总觉得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却被安排外嫁边疆,简直就是千红一哭中最让人惋惜的一幕了。
纵观《红楼梦》书中,虽然被红学专家们屡屡提及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但历数其中女子的命运,最悲情的无疑是黛玉、探春、迎春几个,其他女子的命运也未必好,但是许多要么描写隐晦模糊,难以确定,要么就是自己选择的结局,但唯独这几个却是真真让人扼腕。
现在迎春的命运已经被自己改变,黛玉的命运也将被自己改变,就剩下一个探春, 噢,还不能说只有一個探春,史湘云的命运已经被蝴蝶翅膀给煽动而偏离,陷入了泥淖中,似乎自己也该承担起一份责任来?
看着探春哆嗦颤栗的樱唇,以及娇艳似火的玉靥,冯紫英再也忍耐不住,探手一带。
而探春此时大概也是因为想到面临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自己随时可能沦为犯妇身陷囹圄,之前种种矜持拘束尽皆抛在一旁,迎合着冯紫英这一勾手,便扑入对方怀中。
此时就不像最初不过是情绪激动的一时冲动而拥抱了,这会子是真正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也不愿意醒来了。
冯紫英捧起探春滚烫的粉颊, 娇羞无比的探春此时只能紧紧闭住双眼,任由对方轻薄。
冯紫英也不再客气,贪婪的俯下头, 追寻着那娇嫩无比的唇瓣,粗鲁地撬开,如探囊取物一般的索取着探春最珍贵的初吻。
吚吚呜呜的亲昵声让门外的侍书和翠墨都是羞得不敢抬头,只是作为探春的贴身丫鬟,她们却又不能不守在门外,万一这等羞煞人的亲热情形被外人看见,那自家姑娘的名声可真就毁了。
但转念一想,现在荣国府的情形都已经这样了,也许明日就要被龙禁尉抓进大狱,成为阶下囚,若非如此自家姑娘又怎么会敞开心扉,终于无所顾忌地与冯大爷亲热呢。
想到这里二女也都是黯然神伤,连二姑娘这等在府里大家都觉得是个最不幸的角色,结果人家最终都能这样一个好的结果,可历来精明能干的自家姑娘却可能沦为犯妇,甚至发配流放,命运是何其不公,让人难以释怀。
且不说侍书翠墨二女在外边浮想联翩,冯紫英和探春在里边却是如痴如醉,一直到冯紫英的魔掌钻入探春衣襟下向上探索,探春才被惊醒过来,连忙伸手压住了那几欲要握住少女最宝贵所在的魔掌。
“冯大哥,我们不能……”探春艰难地涨红着脸道:“小妹这一辈子怕是没福分在冯大哥身边侍奉了,但求来世小妹能遇上冯大哥,便是为奴为婢也要侍奉左右,……”
冯紫英也知道探春性子不像迎春那般,便是自己出格的举动,只要坚持,迎春也会容忍,而探春显然是难以接受这种亲昵行为的,但他并没有懊恼,甚至还有些窃喜,探春并没有生气,而只是觉得难以如此突兀地接受这样的亲昵罢了。。
假以时日,冯紫英相信自己是完全可以彻底俘获对方芳心的。
“这话可能说早了啊。”冯紫英收回手,重新放在探春娇嫩的脸颊上,目光澄澈,清亮如洗,“愚兄可没有那么悲观,切莫以为愚兄之前所说都是安慰你们的宽心话,愚兄敢说这等话,自然也是有几分底气的,……”
探春目光闪烁,最终还是归复于平静,“冯大哥的心意小妹明白,只是这等事情却也不由人,冯大哥的努力小妹铭记在心,……”
“若是妹妹说这话,倒显得愚兄有些挟恩以报了。”冯紫英一扬眉,“总而言之妹妹只需要记住愚兄一句话,除死无大难,再黑暗的夜晚也会迎来黎明,便是被龙禁尉查抄,愚兄一样有把握最后把你们弄出来,妹妹应该知道愚兄从不作无把握之承诺。”
冯紫英的信誉还是有口皆碑的,探春明显被冯紫英这样郑重其事的承诺给震住了,犹疑着问道:“冯大哥,真的?”
“当然是真的。”冯紫英重新勾住探春柔软的腰肢,让其靠在自己怀里,“至于如何来做到,这是愚兄的时期,妹妹就无需多操心了,妹妹只消记住忍耐便是,莫要逞强斗气,更莫要想不开,……”
冯紫英离开秋爽斋时都还有晕晕乎乎。
探春最后的深情一吻几乎要让他爆发,甚至他还是没按捺住又实施了不轨行为,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这一次探春之时羞不可抑的侧身躲避魔掌侵袭,但却没有像最开始那样拒绝了,那结果自然不言而喻,最终得逞。
真没想到这小妮子别看平素遮掩包裹得紧紧实实,确有如此傲人的身材。
冯紫英印象中,她们几个年龄相若的女孩子中,黛玉、湘云、探春、岫烟,黛玉不用说,岫烟和探春都是适中,唯有湘云那是偏丰腴的。
前两年几女年龄尚小,但这几年诸女年龄都大了,像黛玉、湘云、探春和岫烟都是一年的,黛玉月份最大,探春其次,湘云和岫烟再次,都已经满了十七,奔着十八去了,身材也就长开了。
邢岫烟是个头最高挑的,其余三女都要矮一点儿,黛玉又要比探春、湘云略高一点儿,但湘云的身材大概是因为生性活泼,喜欢运动,所以格外矫健丰腴,但没想到这一入手,探春的身材也是不逊色多少。
从秋爽斋到藕香榭只需从后门出,过一道曲折廊桥,又或者从正门出,经过荇叶渚和芦苇荡,走竹桥便可到藕香榭的正门。
藕香榭就像是孤悬于水中的一处岛屿,正门和后门都是廊桥或者竹桥便可通达,另外如果往北,还有一道侧门可开,通过一道回廊通到暖香坞的门前夹道。
晕晕乎乎从廊桥离开,看到秋爽斋的后门一直开着,探春的身影依然在目,冯紫英忍不住回首又挥了挥手,但那道倩影始终没有离开。
一直到转过廊桥来到藕香榭的后门,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不妥。
哪有大白天还走后门的?
难怪探春还问了自己走哪边,自己也没在意,随口就说哪边近就走哪边。
只是走都走到这里了,再要倒回去更是不合适,冯紫英也就硬着头皮去敲后门。
藕香榭不大,比起潇湘馆也好,秋爽斋也好,都要小不少,因为是在水中,利用一处孤岛建起来的,也就只有两处亭榭类的建筑物,一处是史湘云的起居所在,面积略大,一处是一个小亭,只不过并非开放式的小亭,而是用窗户都封闭起来,以免冬日里太冷。
后门其实就在这个小亭处。
敲了好几声,才听得老远有一个不太耐烦的声音:“谁啊?是侍书姐姐么?姑娘已经休息了。”
“不是,是我。”冯紫英有些尴尬,看样子这条道或者说后门是人家藕香榭和秋爽斋之间的单独通道,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外人来踏足了。
“啊?”里边的小丫头肯定有些发蒙,怎么会是一个男人声音?那边可是只能通到三姑娘的秋爽斋啊,这个男人是从哪里跑来的?
“你,你是谁?怎么如此大胆敢擅入院子,跑到这里来了?”估计小丫鬟听出不是贾宝玉的声音,吓了一跳,这里边除了贾宝玉外,就没有其他男子能随便进出,内里也一阵慌乱,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去报信了,
“是我,冯铿。”冯紫英尴尬无比,但却不能不故作镇定。
“冯铿,啊,冯大爷?!”小丫头终于反应过来了,那边估计消息传过去了,也有人撵了过来,“是冯大爷么?我们没有听出您的声音,还不开门?”小门打开,翠缕迎了出来,不好意思地道:“小丫头不懂事,没想到大爷是从三姑娘那边过来的,……”
冯紫英笑了笑,“是我孟浪了,本该从竹桥那边走正门才是,在三妹妹那里坐了一会儿,想图个近,没想到这廊桥可能是你们内部走动,不该是我这个外人走的。”
“大爷说哪里话,您都算是外人,咱们这园子里就不该住人了。”
作为史湘云的翠缕生得颇有姿色,原来也是贾母身边人,后来看湘云无人照顾,这才给了她,和鸳鸯一样也是伶牙俐齿的,不过个头小巧,眉目间却是多了几分稚气童颜,但年龄却比湘云都还大一些。
“呵呵,翠缕,你倒是生得一张巧嘴,这么一说,我也心里踏实了。”冯紫英笑了起来,“云妹妹休息下了?”
“嗯,姑娘身子有点儿不适,胃口也不好,本想合衣躺一会儿,听得大爷来了,已经起来了。”翠缕赶紧道。
壬字卷 第一百六十七节 超级渣男
史湘云听见冯紫英来了,便赶紧起身了。
特别是听见是从后门廊桥过来的,史湘云就明白了对方多半是先去了探春那里,再来自己这里。
来的目的不问可知。
心中感动,但是更多却还是感触唏嘘。
想当年自己陪他一道下扬州,一同陪伴宽慰林丫头,在船上也是相谈甚欢, 再后来又谈及了自己的婚事,对方也是颇为自己考虑,再后来却因为订亲林丫头,娶妻宝姐姐,似乎就有些淡了下来的味道。
到最后却因为最早原本是二姐姐和孙家有意联姻,到最后却阴差阳错成了自己。
这场姻缘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甚至为了此事还去求过老祖宗, 只是婚姻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己无父无母, 就只能是叔叔婶婶们做主,便是老祖宗也插手不得。
前程往事点点滴滴在湘云心中浮荡,卷起万般愁绪,现在自己这场婚姻却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灾难。
叔叔倒向了南京伪朝,在史湘云看来倒也无可厚非,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浅薄狭隘,南京和朝廷之间的纷争说到底就是张家人自己的争夺,伯父和侄子之间的帝位之争罢了,南京未必就真的会输给朝廷。
只不过像她这样的弱女子却无辜被卷入其中,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被随意的毁于一旦,甚至根本就没有人在意。
到这个时候,湘云才发现,自己叔叔婶婶们早就做了安排,在孙绍祖返京, 也就是铁网山秋狝之前两日,便悄悄地离京南下了, 只丢下孤零零的自己,而孙家也从未考虑过自己。
或者说, 自己本来就是作为他们的一个弃子和幌子留在京中迷惑人罢了。
这种被遗弃抛弃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湘云心中,以至于这一段时间里她都是郁郁寡欢而又彷徨无助,人都清减了许多。。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两日她发现前段时间一直和自己一样多愁善感甚至以泪洗面的珠大嫂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甚至活泛了许多,言谈举止间也是镇静平和了许多。
和自己说话时也多是鼓舞激励的口吻语气,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车轱辘话也不断从她嘴里蹦出来,让湘云很是惊异不解。
前几日还在自怨自怜,要不就是为兰哥儿的未来彷徨,怎么才两日就变得这般乐观了,难道突然间就看淡想开了?
可以湘云对珠大嫂子的了解,她不像是能看开的人啊,尤其是涉及到兰哥儿。
李纨的变化让史湘云很是困惑,她也怀疑李纨是不是得到了其父李守中从南京那边的消息。
是觉得这场劫难也许很快就会随着南京对朝廷的胜利而消解,贾家就可以重新恢复昔日荣光?这就不得而知了。
冯紫英看到史湘云时也有些讶异于对方瘦了不少,但是气质看上去却更沉静。
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煎熬让这个丫头迅速成熟起来了,这种宁静淡泊的气息冯紫英以前只在沈宜修身上见到过,不过沈宜修是宁静淡泊中蕴藏着几分活泼,而此时的史湘云却是有几分郁郁。
“云妹妹身子不大好?”见到史湘云,冯紫英展颜一笑,史湘云却是福了一福,“见过冯大哥,也没有什么不适,就是精神有些不济,昨晚没睡好。”
史湘云把冯紫英让了进屋,径直把冯紫英引到了自己屋里花厅坐下。
翠缕把茶奉上,顺带还带了几份茶点。
“可还是因为家里的事儿?”冯紫英看着史湘云,正色道:“愚兄刚从三妹妹那边过来,也和三妹妹说了,三妹妹也是愁眉不展,但是经过愚兄一番开导,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云妹妹和四妹妹这边,愚兄也要一一说到,否则愚兄难以安心。”
史湘云眉宇间的郁郁被冯紫英这番话消减去不少,俏眸圆睁:“不知道冯大哥是怎么劝说探丫头的,之前她还在我面前长吁短叹呢。”
“黎明前的黑暗固然骇人,但是终将过去,……”冯紫英有些俏皮地来了一句,然后才又道:“那云妹妹又担心什么呢?”
“冯大哥,小妹的担心难道还不够么?”史湘云脸色多了几分阴霾,眉目间愁绪笼罩,“像小妹这样和朝廷叛逆订亲,叔叔一家也是叛逆,便是托身的贾家亦被牵扯进去,也许小妹能摆脱厄难的唯一可能就是南京伪朝获胜吧?”
冯紫英有些惊讶于史湘云的大胆放肆,认真看了看史湘云的眼睛:“云妹妹真的这么想?”
“冯大哥面前,小妹难道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再说了,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小妹还有什么不敢说?难道对朝廷歌功颂德一番,朝廷就能免除施加于小妹身上的种种厄难?小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然后就变成了这样,我甚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叔叔就把婚约和孙家定下来了,可我有反对反抗的机会么?”
史湘云话语里已经多了几分愤懑,脸颊也慢慢红了起来,眼眸也浮起一层水雾,连话语都有些哽咽起来,显然是情绪有些激动。
对于史湘云的激愤冯紫英倒是很能理解,一個孤女原本已经在贾家这边寄居几年了,若是换到现代社会,几乎就是和史家没多少关系了,却还是被史鼐史鼎这两个不争气的叔叔给祸害了,而且还祸害得如此惨,而云丫头却又是一个爽直脾性,自然是愤愤不平。
这种不满和怨气甚至也都针对朝廷而去,这换了其他姑娘们可是不会甚至是不敢往那边想的,便是探春都做不到,但这丫头却敢。
见冯紫英不做声,史湘云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掠了掠自己额际散乱的发梢,“冯大哥怎么不说话了,您不是要来给小妹鼓舞打气么?”
冯紫英苦笑,“云妹妹巾帼不让须眉,愚兄发现竟然没什么好说的了。”
史湘云忍不住破泣为笑,眼睫毛上的露珠颤栗欲滴,嘴角却向上翘起,“冯大哥,是不是小妹的话太过愤世嫉俗离经叛道,把冯大哥吓住了?这可不像小妹心目中的冯大哥啊。”
冯紫英身子微微后仰,剑眉扬起,“那愚兄在云妹妹心目中本该是什么样的呢?”
史湘云脸颊微微一烫,深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冯紫英:“在小妹心目中,冯大哥既是重情重义的谦谦君子,又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大英雄大豪杰,还是知情达意的如意郎君,……”
这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经小下来,如同蚊蚋,而湘云的脸颊也是红如夕阳照耀下的晚霞,一双妙目也已经转向一边,不敢再看冯紫英。
冯紫英心中剧震,他没想到自己这不经意地一问居然迎来了这样一个回答,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花厅内一阵寂静,只有厅外萧索秋风掠过溪畔带来的风声,还有那悬挂在飞檐角下的风铃发出的叮当声。
“承蒙云妹妹看得起,倒是让愚兄有点儿惶恐不安了,……”
冯紫英琢磨了好一阵才算是挤出两句话来,望向已经转过头看着窗外故作镇静的史湘云。
他慢慢感受到了了史湘云此时的心境。
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生二人再无复有交织的可能,意识到她自己即将沦为犯妇,甚至她的境况可能比探春、惜春他们都更糟糕,或许探春惜春她们还不至于被打入教坊司,而她史湘云却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她的未婚夫君是伪朝叛将,她的两个叔父一样是,这种最恶劣的典型不用来杀一儆百,盖等何时?
既然后半生不复有交织可能,自家可能变成人尽可夫的教坊司娼妓,那这等情形下原本就是个爽直大胆的心性,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冯大哥,小妹只问一句,从那一日下江南到现在,你可曾对小妹有过一丝动心?小妹不想要听任何同情怜悯的话,那只会让小妹更难受,小妹只想要听您一句实话。”
看着史湘云直勾勾的目光盯着自己,冯紫英心里倒是十分坦然,他无需隐瞒或者撒谎,本来就对史湘云动过心,只不过囿于种种缘故而从未表露出来罢了,现在既然史湘云逼宫,他又何须遮掩?
“当然。”冯紫英清亮的目光里没有半点回避:“妹妹的爽直英武,不输男儿的豪迈仗义,都让愚兄怦然心动,去江南时愚兄就在遗憾未能早遇上妹妹,后来回京之后,愚兄也有过一丝奢望幻想,但都因为诸多束缚,只能藏于心中,……”
史湘云脸庞越红,目光却是越发晶亮,“冯大哥此番话可是出自真心?”
“字字真金,绝无虚言。”冯紫英毫不犹豫地回应。
“那小妹此生亦无憾了。”史湘云站起身来,似乎要做出某种决定,看了一眼门外,最后才走向门口,曼声道:“翠缕,我要和冯大哥说一会子话,这会子便是什么人来,都不要让他们进来,……”
壬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超级渣男(续)
冯紫英几乎是大汗淋漓的狼狈逃出藕香榭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史湘云是这么猛。
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虽然他一直知晓史湘云的豪爽直率,但是豪爽直率到这种程度,还是就有点儿“惊悚”了。
但实际上他是能理解绝望兼破罐子破摔心态的史湘云的。
既然已经罪无可逃,势必被龙禁尉打入大狱,甚至被打入教坊司沦为娼妓的可能性很大,那么与其将自己的清白身子给那些来寻花问柳之辈, 那还不如把和心中英雄兼情郎欢好一回,至少这一辈子也能有一个值得怀念的美好一刻。
自己当然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一夕之欢,对史湘云他当然也充满爱意,他也想得到这个人,从心到身体,但是他却绝不愿意在这种情形下,以这样一种姿态来获得, 那太下作且低级了。
这种方式不是他冯紫英乐意见到的, 就算是他真要获得史湘云,那也是要光明正大,同时也要让对方心甘情愿,这才是他冯紫英的格调和做派。
所以他在看着史湘云当着自己面宽衣解带,并且坦荡相对时,却很温柔体贴地替对方重新穿好衣裙,然后在对方茫然和困惑的目光中将对方搂在怀中喁喁细语了一番,陈述了自己的心意和想法。
连冯紫英自己都要承认自己这一招真的很厉害。
从史湘云在自己怀中痛快淋漓的大哭了一场就能感觉得出来,这个女孩子这一段时间承受了多么中的压力,而今日这一场放声痛哭算是替对方解压,卸下了许多很大的包袱,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恢复了正常之后的史湘云反而更加依恋冯紫英,这一点冯紫英感觉特别明显,昔日英姿飒爽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却多了几分柔媚温婉, 这是冯紫英以前从未在湘云身上见到的。
虽然未曾剑及履及,但是手眼温存冯紫英自然不会拒绝, 蜜吻,把玩,也让冯紫英体会到了一份和其他女孩子截然不同的滋味,不愧是四女中身材最好的,那对**的饱满丰硕,只怕也只有司棋和王熙凤以及二尤能略胜一筹了,便是宝钗都要略逊风骚。
到最后冯紫英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要绷一回面子,强充正人君子的风范,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有些恋恋不舍了。。
若非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一些离开,冯紫英估计要真的沉湎其中难以自拔了。
找惜春说话成了自己唯一能强迫自己离开的借口,不过冯紫英能感受到自己离开时史湘云倚门而望是,俏眸中绽放出来的灼热爱意。
单凭这一点,冯紫英也觉得值了,获取一个女孩子的身心,远胜于那一场**的欢愉。
在暖香坞呆的时间不长,冯紫英以为本该是一个宽慰式的见面谈话,但是仍然出了一些差池。
惜春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冯紫英的宽解话语,容色清冷,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冯紫英倒也知道这丫头本来就是一個冷淡性子,平素话也不多,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
一番宽解之后,冯紫英自然不能像对探春和湘云那般,这丫头才十五岁,但已经有了几分小美人的味道,不过冯紫英却没有其他心思,起码现在是没有的。
未曾想惜春在听完冯紫英的一番安慰话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一直到送冯紫英出门时才幽幽地问了一句,问那一日在凹晶溪馆里的赏月宴时,冯紫英所作的那首诗是因何而触发灵感。
这个问题问得冯紫英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惜春这丫头居然都还记得这桩事儿。
没错,当时他的确是看到了惜春浅笑隐隐,和电影《倩女幽魂》里的小倩,也就是王祖贤的扮相有几分挂相,所有陡然间才会灵思迸发,吟诵了那首诗。
很显然这丫头也是看到了自己“触景生情”,激发灵感的那一眼,可能就产生了误会。
准确的说也不算是误会,自己也的确是看到了惜春的模样才有了这份“灵感”,只不过这种“灵感”却和惜春所想不太一样,可现在自己能向惜春这么解释么?
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不说,在这等时候,惜春都其他一切都不在意的情况下,却要苦苦追索这个问题,其含义便是傻子都能明白过来,自己难道还要去破灭对方的这份寄托么?
冯紫英自忖自己做不到这般斩情断性。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坦然承认”,承认了当初的确是看到了惜春的笑容才会有这样一份诗情画意的绽放,才会作出那样一首诗来。
即便是此时冯紫英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一刻惜春眼中绽放出来的瑰丽光芒,冯紫英可以肯定,只有深陷情网中的女人眼中才能有那种光泽,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惜春在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一直到自己离开,也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首诗的名字叫什么。
当时冯紫英并没有给这首诗定名,因为想到本来就是剽窃而来,还要大模大样的命名,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了,所以也就躲了。
但此时,面对惜春那企盼仰慕的目光,“春思”二个字脱口而出。
惜春没有在多说什么,只是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春思”二字,福了一福便和冯紫英道别了。
一直到现在,冯紫英都还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所作的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也许自己自以为是给人希望和寄托,最终却可能给人带来更大的伤害,但处于那种情形下,自己却之能如此,因为他不知道未来的一切对于这些姑娘们究竟会是什么,多一分期望,总能在心底都多一分梦想。
马车行进在回府的路上,此时已经是未时了,但冯紫英却没有感觉半点饥饿,他的心思都被这一回荣国府之行给装满了。
原本想过的宽解慰藉,演变成这种情形,委实出人意料。
哪怕之前也有过某些幻想,但是当这一切比自己幻想的还要出格离奇,那么就不能不让冯紫英好好想一想了。
那么多许诺,即便是没有这些承诺,但冯紫英也已经打算要好好努力一把来帮一帮贾家了,不是帮贾家,而是帮贾家的几个人。
无论如何,他都要努力一回,对得起自己的情怀,对得起自己的心意。
只不过他对大周的刑律的确不是太精通,周遭众人,估计也就是在刑部观政几年的方有度对此稍有专精,也许自己可以先从他那里了解一下,像贾家这样的情形,各种不同身份的子弟女子,在这桩案子中又该受怎样的牵连,最终会被判定会承担什么样的罪责。
就在冯紫英心事重重地离开荣国府时,两个人也正在踌躇不定地站在顺天府衙门前。
“大哥,真要去告发?”年龄稍轻一些的男子迟疑着看了一眼黑魆魆的顺天府大门,下意识地又挪开几步,走远一些:“踏出这一步,咱们可就没有退路了,贾家日后若是翻身,那就得把咱们往死里整了。”
“哼,现在他们贾家还没把咱们赖家往死里整么?”年长者满脸狰狞阴戾,“尚荣的前程都被他们毁了,我们赖家还有出头之日么?这个仇若是不报,我死不瞑目!”
“可是这顺天府现在府丞是冯紫英,那冯紫英娶了薛家的女儿,又娶了贾赦的女儿,在这里哪里能告得翻贾家?”说话的是赖升,而面目狰狞的男子自然就是他的兄长赖大了。
“老二,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在顺天府告贾家,得去都察院或者龙禁尉!”赖大吐出一口浊气,恶狠狠地一跺脚,“若是贾家没有贾敬和贾政出的事儿,我们去哪里告都一样没辙,但现在我们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才能有希望,龙禁尉那边太黑,一进去弄不好就得要让你出银子,所以我们去都察院!”
“大哥,既然要去都察院,那不如三法司咱们都告个遍!”见自己兄长既然下了决心,赖升也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反正刑部和大理寺与都察院都挨在一块儿,不如就多抄两份,索性一家一份,也免得万一都察院那边贾家或者冯家有关系,替他们压下来,这样三家都告遍,谁都不敢包庇,还得要互相监督,都只能把这桩案子办铁!”
“还是老二你懂这里边门道啊。”赖大慨然长叹,“打蛇不死肯定会被蛇咬,所以咱们这一次就得要趁着贾家落难把贾家打死,听说龙禁尉和都察院都有公告说鼓励检举和南京伪朝有关的叛逆,告发者有奖,能给查处的案犯手脚所得一大笔奖励,可以按照查抄所得,千中抽五予以奖励呢,这贾家虽然没落了,但我估计三五十万两银子的家当还是有的,单单是那大观园都能划掉三四十万两银子,这荣宁二府难道还不能卖到七八十万两银子?咱们捞他一笔,挣个几千两银子还是有把握的。”
“大哥,那咱们还在等什么?走,去刑部街!”
壬字卷 第一百六十九节 大手笔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针对贾家的攻击并非只是来自于朝廷,依然还有着其他对贾家怀着刻骨仇恨之人。
像赖家就是如此,从荣宁二府中仅次于屈指可数几人的位置上跌落,对于赖大、赖升以及其母赖嬷嬷和其子赖尚荣这一大家子来说简直是痛彻骨髓,失去了攀附贾家继续吸血的资格是一个,而数十年积攒的家当几乎被“洗劫一空”,让赖家几乎丧失了日后重新恢复过来的根本。
更重要的是他们阖家全力以赴扶持的赖尚荣前程彻底被毁, 失去了捐官后续的人脉支持,这种资格几乎就毫无意义了,搁上两年就沦为废纸一张了。
回到京郊混日子的赖家这两年是越过越糟糕。
在贾家养尊处优那么多年,赖大赖升他们早就丧失了凭借双手劳作来过活的能力,而乡间庄园里可没有那么多人再看你赖家面子,不劳动不得食是基本规则, 赖家活得很艰难, 甚至完全是靠着残留的那点儿老本来支撑过活。
每每回忆起在荣宁二府的美好生活, 再对比现在的日子,赖家上下都是对贾家充满了怨恨,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只可恨这贾家虽然每况愈下,但也不是一个没落的奴仆家族能挑战的,所以赖家只能默默地龟缩在京郊等待着时机。
而现在,时机终于来了。
赖家第一时间就打听到了贾家涉案的消息,但也没敢轻举妄动,一直到朝廷对牛王二家动手,赖大赖升和赖尚荣才确定贾家此番难逃劫难,那么落井下石趁机啄一嘴咬一口就是再好不过了。
赖氏兄弟加上其母赖嬷嬷在贾家盘踞数十年顶端位置,其手下也有一党心腹,对于荣宁二府的根根底底可谓了如指掌,便是这府里主子下人爬灰偷叔、聚麀之诮的种种, 都一样瞒不过赖家母子三人。
而像贾母和长房二房这些各自在外边用私房钱添置的铺子田地,也很难瞒过赖家兄弟的耳目。
现在朝廷要对贾家动手了,甚至都察院这些专门张榜开出了奖励条件,鼓励各家族人下人检举揭发自家主家的违法勾当和私藏的资产,并按照一定的比例给予奖励,这对于下边人无疑来说太刺激了。
赖家兄弟原本就对贾家恨之入骨,现在更有这等好事刺激,焉有不跳出来狠踩一脚之理?
如果再加上诸如贾瑞这种本来就是龙禁尉密探的配合,可以想象得到,贾家只怕真的会被抽筋剥皮,折腾下来,剩不了几个了。
回到府中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那边兵部的人又来招他去兵部。。
冯紫英叹气不已之余也只能又往兵部赶。
是张怀昌专门召见,主要是谈内喀尔喀人的问题。
从辽东曹文诏那边传来的急报,建州女真似乎有异动,虽然不想太像是要在今冬发起进攻,但是却像是在积蓄粮食物资,蓄势以待,这让曹文诏有些担心明年春末夏初建州女真可能要发起一场大的攻势。
说起来这会子已经马上十二月了,今年雪来得稍微晚了一点儿,但是也已经下来了。
建州女真要在冬日里发起大的攻势怕是可能性不大,但是采取一些小规模的袭扰却不能忽视。
如果察哈尔人也在配合着在辽西一带作乱,那辽东的局面仍然不容乐观。
张怀昌担心的不是今冬,而是考虑到从今冬到明夏,只怕朝廷大军的主要精力都会放在山东和湖广战场,尤其是山东,就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应对辽东和蓟镇这边,如果在关键时刻辽东那边出了问题,那无疑会出大事的。
冯紫英和张怀昌也商议了许久,才基本上说到一条路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外乎就是许之以利。
宰赛是个颇有野心之人,肯定不甘于作林丹巴图尔或者努尔哈赤的附庸,这一点冯紫英是看得很准的。
尤其是在去年南侵大获成功,宰赛不但极大的提升了自己在部族中的威望和影响力,而且获得了大笔赎金,并换成了铁器、铁料、粮食、布匹等各种战略物资,实力也得到了进一步增强,已经开始压制住了原本还胜过他一头的外喀尔喀人诸部,同时也让外喀尔喀人十分眼热。
跟着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显然无法满足他越来越大的胃口,同时宰赛也意识到在建州女真、察哈尔人和内喀尔喀人三方中,他的实力仍然最弱,潜力依然不足,但是他处的位置也更特殊,更有价值和意义。
不但向东可以侧击建州女真,向西南可以给察哈尔人捅刀子,向西北则可以压制或者拉拢外喀尔喀人,这对于最能开得起好价钱的大周来说,自己一方无疑是最吃香的,完全可以待价而沽。
“张大人,您不要觉得我是在替内喀尔喀人要价,我要纠正您和内阁诸公一个观点,那就是内喀尔喀人不傻,那宰赛更是人精,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观风辨势讨价还价的本事比他打仗的本事更强,所以您总要抱着随便扔两块肉就想让内喀尔喀人屁颠屁颠跟着大周指挥棒转,为大周卖命的想法,我们最终是要吃亏的。”
商议基本上告一段落,冯紫英感觉张怀昌不太满意,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你想想,如果我们对他克扣拖延,他也可能在关键时刻给我们也来敷衍塞责,我们不敢冒这個险。”
张怀昌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冯紫英:“紫英,你可知道我为了要这点儿银子,和明起吵了多少回?现在明起看到我扭头就走,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
“那不行啊,黄大人是户部尚书,职责就是找银子啊,您是兵部尚书,职责就是花银子,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外敌入侵,平叛失利,那是您的责任,该追究就得追究,但是您要花银子,他户部不能满足,那就该追他的责!”
被冯紫英这理气直壮的话给逗得一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张怀昌笑着道:“紫英,你倒是说得轻巧,话虽如此说,但是朝廷现在状况你难道不了解,明起弄点儿银子也不容易,没见着两鬓都白了不少?该省着还得要省着点儿啊。”
“开源节流,开源永远排在第一,户部不能老琢磨节流,银子花出去,经济才能流动起来,大家都把银子藏在地窖里,存在银庄里,那这经济不流动,才是死水一潭,没有希望。”冯紫英气哼哼地道:“与其那样,我宁肯把内库里的银子全部花出去,那样更好!”
“好,你冯紫英口气够大,还要把库里银子花光,……”堂外老远就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不是黄汝良是谁:“我就说是谁在这里大言不惭,原来又是你,冯紫英,别的不说,赶紧给我找两百万两银子来,我啥都不说,找不来,你就别给我在朝廷里瞎嚷嚷,坏了规矩!”
“黄大人,找银子可不是我的职责,我是顺天府丞,可不是户部的人。”冯紫英笑嘻嘻地道,他和黄汝良很熟悉,当年在翰林院当修撰,黄汝良是以礼部侍郎执掌翰林院事,关系也不错。
“哼,你也知道你不是户部的人,还在那里指手画脚?”黄汝良气哼哼地道:“少给我说那么多,你不是那么大口气么?先给我弄二百万两银子,甭管你想什么办法来,去偷去抢去骗去借都由你,只要你有门道。”
“黄大人,我这里门道倒是多得很,出给您也可以,就怕你承受不起啊。”冯紫英依然是那份似笑非笑的架势。
“哦?”黄汝良和张怀昌都来了兴趣。
“说来听听,我倒是要看看什么门道不敢碰。”黄汝良轻哼一声,他当然清楚有些路子是没法去走的。
“那我可就说喽。”冯紫英笑了笑,“要借银子其实不难,海通银庄,随便借,只要有抵押;工部节慎库里少说也还有百万两银子以上吧,要借还是挪用,那就要看你黄大人本事了,另外,实在觉得海通银庄抵押不好办,工部节慎库那里皇上未醒怕人说闲话,山陕商人那里我可以帮忙联络,借上百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问题,当然肯定对方会有条件,……”
“哦?”黄汝良大为意动,他没想到冯紫英面子这么大,百万两银子都不在话下了,“什么条件?”
“简单。他们希望与朝廷签订整个边军未来十年的火器军械订购合同,都由京畿兵工坊联合体来为朝廷提供边军的火器军械。”冯紫英淡淡地道:“如果朝廷能公开承诺,他们愿意借款给朝廷,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都问题不大,而且无息。”
随随便便开出这样一个条件,让黄汝良忍不住怦然心动,他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是要想拿下整个朝廷未来给边军提供的军械武器合同,十年,起码是两三千万两银子以上的采购。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财神
沉吟良久,黄汝良也没有敢应承,他和张怀昌都无法作这个主,还得要内阁集体研究才敢拍板。
这涉及到未来十年朝廷最主要的开支,规模太大,而且也牵动诸多利益,不得不慎重。
不过他的确舍不得这个机会, 点点头:“紫英,这事儿,我没意见,但还要内阁来定,但我会向叶相他们建议,届时你说的可能兑现?”
“当然能。”冯紫英之前已经和山陕商人在信中沟通过。
山陕商人也很清楚当下朝廷困境,一旦朝廷败给南京方面, 那山陕商人的势力必定会被龙游、洞庭、徽州那些商人给彻底压制, 这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即便是出于这一点,他们也要全力支持朝廷。
一二百万两银子对山陕商人来说不是问题,存在海通银庄也是存,借给朝廷还能有更大的利益保障,何乐而不为?
而现在山陕商人们是真的不缺银子,别说一二百万两,就是三五百万辆,甚至更多,他们一样能拿得出来。
山陕这些老财数百年积累,丝毫不比江南商人底蕴差,那银窖里的银子拿出来能吓死人。
这一点冯紫英比任何人都清楚,成立海通银庄时这帮商人就有些走眼,没拿出多少, 但现在便是后悔也有些来不及了。
“好。”黄汝良咬牙点点头,“此事我必会全力促成, 二百万两银子借款,说定了, 紫英,还有什么门道,一并说来,今日老夫要好好琢磨琢磨,再难再险的条件,都只管说来。”
“大人,哪有那么夸张?你这么一说就像是要您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冯紫英笑了笑,“我原来也说过了,西山窑嘛,合适时候动一动,自然会有人愿意来主动奉献,一二十年的白挖,朝廷可没收到过一文钱,难道不该补起来?不补也行,那是不是该重新发卖呢?这总不该是问题了吧?”
黄汝良脸色变幻不定,这是要动京师城里许多富贵人家的根子啊,冯紫英这厮可真的是够狠够毒。
冯紫英能猜测出黄汝良的心思,哂然一笑:“明起公,若是觉得朝廷动手有碍清议,或者怕引来不必要纷争,授权给我们顺天府来办如何?只要工部授权,都察院配合,主打由我们顺天府来,我冯紫英别的本事没有,但这铁头强项还是有的,不怕得罪人,怎么样?”
黄汝良恨恨地瞪了冯紫英一眼,朝廷能开这个口子么?这厮是在逼宫啊。。
真要把这种事情都交给顺天府来办,那些报纸还不知道怎么炒作呢,朝廷威严何在?
“行了,你也别在那里瞎嚷嚷了,兹事体大,朝廷自有分寸。”黄汝良应了一句。
“什么兹事体大,明起公,以我之见,这正是动此事的好时机,刑部那帮人不是眼馋龙禁尉和都察院正在查处附逆各家么?西山窑,交给他们正当时,二者还有很多交织勾连呢,正好清理一下京中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也能让很多人受个教训,……”
冯紫英连连摇头,“不要怕什么人心动荡,我是顺天府丞,清楚下边的情形,民心不在他们那边,现在京畿百姓的最大愿望是能在这个冬天和明年春天安安稳稳度日,吃饱肚子,身上有棉衣穿,只要保证了这两点,谁想干啥都是白搭!”
黄汝良看了一眼一直不吭声的张怀昌,有些意动。
冯紫英所言颇为有理,西山窑背后的各方势力多是以武勋为主,而武勋也是此番掺和到南京伪朝中最多的一個群体,像牛王贾史以及四王八公十二侯中,许多都与宣府军、大同军、登莱军以及淮扬军有瓜葛,趁此机会清理一波,也正逢其时。
“怀昌兄,你的意见呢?”黄汝良意动之余,也想多拉几个盟友。
要说服内阁诸公,还得要把北地这帮人拉上。
刑部尚书是刘一燝,黄汝良有把握,吏部尚书高攀龙也是清峻之人,亦是江南士人,也好说服,如果张怀昌也支持,黄汝良就比较有把握了。
“户部有了钱粮,朝廷心里才能不慌。”张怀昌沉吟了一下,“今冬明春,北地流民必定大起,京畿周边诸府恐怕都不好过,尤其是要面临山西流民过来,户部得有足够的钱粮应对啊。”
没明说,但是言外之意却很明显了,黄汝良心中一定,点点头:“好,此事我明白了,还有呢,紫英,今儿个你就把你肚子里牛黄马宝都给抖落出来吧?让我们见识见识内阁诸公都赞不绝口的本事。”
“明起公过誉了,我倒还有些门道,但现在没多少把握,还得要稍等一段时间,不过您二位放心,终归是有些收获的,大小而已。”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等多久?大是多少,小又是多少?”黄汝良可没这么容易被冯紫英糊弄过去。
“嗯,一二月吧,大么上不封顶,下么,二三百万两银子怕也是有的。”冯紫英露齿一笑。
“当真?”黄汝良和张怀昌都是精神一振,这家伙真的有些能耐啊,二三百万两银子张口就来,真当是泥土一般啊,要多少有多少。
“二位大人面前,我如何敢打诳言?”冯紫英正色道。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信了。”黄汝良松了一口气,心下细细盘算,若是这般,户部的压力就要减轻不少,便是打个折扣,按照一百万计,那也能支撑一下了。
冯紫英总算是能从兵部脱身了,这来一趟,就被这两位给拦住折腾了这么久,愣生生做了许多和他顺天府丞本职工作无关的事儿,天生一个劳碌命啊。
在冯紫英走后,黄汝良才和张怀昌商议。
“明起,冯紫英这家伙还真是一个财神啊,你这一逼,又从他身上榨出来不少。”张怀昌若有深意,“你户部的右侍郎完全可以让他来干了。”
黄汝良淡然:“什么榨不榨?怀昌兄,你还能不明白,便是没有我这一出,他的这些也会主动拿出来,冯家根基可是在朝廷,朝廷若是败了,冯家也就完了,所以他肯定是要不遗余力的,所以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是啊,我们这些人哪一个的根本又不在朝廷呢?”张怀昌悠悠地道:“真要被南京伪朝得手,还有我们这些人的舞台么?反正我是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致仕下台的,建州女真一日未灭,我便一日不会安心!”
张怀昌是辽东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要将原来前明奴儿干都司的整个领域光复回来,将整个蒙古女真都纳入大周治下,甚至连朝鲜、日本都该匍匐在大周脚下,哪里能像现在这般周边弹丸之地也敢来张牙舞爪了。
黄汝良很了解这帮北地人,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始终威胁着他们的家乡安全,而像他们这些江南人就远没有那么深刻的感受,所以在这一点上,北地士人对于九边军镇的投入始终是矢志不渝的,这也让他们这些江南士人难以接受。
这么些年来,双方的矛盾龃龉不断,只能不断地妥协求全。
不过就目前来说,在对南京伪朝的态度上大家都是空前一致。
朝中江南士人清楚那边位置没他们的份儿,这是关乎他们个人和家族利益,绝不能妥协,而北地士人更认为南京伪朝得势,北地利益更要被忽略,绝对不能接受,所以这一点上倒是志同道合同仇敌忾。
既然来了六部这边,冯紫英索性就不忙回家了,又去了一趟吏部。
有夏嘉遇帮忙,吏部的效率也高了很多,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的下任手续走得很快,预计两三天之内就能办妥,这也超出了冯紫英的想象。
他还以为起码也有十天半个月呢,看来大周朝廷的效率不是不能高起来,而是要看什么人办什么事。
大城和东安二县有空缺,但是其他几个自己想要调整的人选,还有些麻烦。
虽然他也和张景秋、乔应甲都禀报过了,但是都察院这边要走程序就没那么简单了,需要调查核实,并不会单听自己一家之言。
不过即便如此,冯紫英也满足了。
大城、东安二县安排下去,另外一个县稍微等一等也没关系,他相信自己提出了三个州县的问题,都察院多少也会给自己一个交待,调整一二个县人选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都察院那边还得要盯着,不能疏忽,这帮人人数不少,但是却干正事儿不来气,玩嘴皮子相互攻讦却甚是在行,冯紫英甚至很担心方有度都要向这方面发展的趋势,还得要经常敲打着。
这桩事儿交待给了方有度,让他经常去几位都御史、副都御使和佥都御史那里吆喝着提醒着,时不时的发两句牢骚,提一提建议,总归还是有些作用,也能促成这帮人尽快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这边是朝里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也是冯紫英把方有度留在都察院的目的。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西北兵来
从陕西经潼关进入河南,刘东旸心情就一直很好。
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仗了,而且不再是背负着各种束缚和罪过的心态,而是奉旨讨伐。
他很感激冯唐的信任,将西北军的先锋官授给了自己。
据他所知,很多人都想争这个位置,包括刘白川。
但他们都没戏。
总督大人不会理会他们的态度。
刘东旸也清楚冯唐看上了自己什么, 无他,能打。
当兵的,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你能不能打,不能打,你就算是出身富贵,人脉深厚,一样没戏,上司可能会喜欢一个溜须拍马人脉广阔的部将,但是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将重要位置给他,因为他首先要考虑是他自己的乌纱帽。
刘东旸也很清楚,上了冯唐的船,就再没有回头路。
他也无路可选,除了冯唐,没有人会信任他这个叛将。
他也知道无论是萧如薰还是贺世贤,甚至那个祁炳忠都对自己被冯唐赏识极为不满,但刘东旸嗤之以鼻,毫不在乎。
自从反叛一次之后,刘东旸就很清楚自己很难再得到朝廷的信任了,冯唐是一個另类。
冯唐是一个真正的武人,能同为西北一员的他理解当初西北将士们的苦衷和难处,当然他不会赞同自己一行人的所作所为。。
可能理解就足够了。
至于说柴恪也好,杨鹤也好, 甚至朝中衮衮诸公, 谁在乎你这些人西北穷军汉的死活?
冯唐对自己的信任惹人眼红, 刘东旸想的也很简单,君以国士待我,我以性命相酬便罢,更何况这还是自己最渴望的跃马中原,横戈一击。
建功立业当此时,男儿何不带吴钩?
刘东旸内心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宣府军,大同军,登莱军,淮扬军,我来了,且看我堂堂西北男儿,又比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货色逊色到哪里?
“将军,前面就是新安了。”部将前来报告。
“哦,到新安了?”刘东旸一策马,紧走几步,爬上一处高坡,向东面眺望。
秋色萧瑟,郁郁苍苍,刘东旸极目远眺。
一路向东便是洛阳,而东北则是孟津要隘。
怀庆、卫辉、彰德三个河北府加上开封府的一部分,成为河南在河北的飞地,而北直的大名府则像一根突出的牙齿,深深刺入河南和山东之间,将河北三府与山东隔离开来,只剩下开封府的仪封和归德府与山东接壤。
从崤山北麓一路前行,已经在河南境内走了几日,沿线的后勤保障不算好,但是也还过得去。
朝廷命令下来,地方上沿线他也派出了接应使前去联络一路的补给。
河南也受到了今年北地大旱影响,情况不佳,但比起陕西那边还是强许多。
尤其是向沿黄一线,谷水一线从渑池到新安,都还勉强有些收成,加上朝廷也考虑到了河南的实际情况,拨付下来一笔银子,主要从湖广那边陆路购入粮食,有一些准备。
另外当初总督大人提早就从湖广购入大量粮食,许多都是沿着沿黄一线运输,甚至还未来得及运到庆阳那边,这作战命令就下来了。
这样更好,省了运输成本。
这一点上,刘东旸都无比佩服总督大人的先见之明,或者说好运气,单单是这一路运输的成本,都能节省太多了。
作为先锋官他麾下就是一万大军,都是西北精锐,主要来自宁夏、甘肃二镇,也有部分固原镇补充进来的军士,但是在自己的调理下都已经逐渐融入了进来,这一万大军就是他刘东旸从现在开始进入中原之后的立身之资。
他要靠这一万大军在这中原大地打出一番事业来,打得越漂亮,总督大人会赋予他更大的权力更多的军队,而打得不好,也许他的先锋官之旅就会因此而夭折,刘白川和土文秀乃至更多的人都盯着自己。
刘东旸不打算在洛阳歇息,虽然一路行来,将士们都很辛苦,但是大伙儿心气都很高。
经年累月在西北那块荒山野岭与蒙古人捉迷藏玩花活儿,真的是有些腻烦了,都是一帮子穷鬼,西北军穷,土默特人更穷,打得再好,又有甚意义?
好不容易得了个进兵中原的机会,而且还当了先锋,大家伙儿都一门心思要好好打赢这一仗。
将官们都盼着博个封妻荫子,士卒们则盼着能捞一把,不管是朝廷赏赐奖励,还是上司的默许掳掠,那都是垂涎三尺。
这可都是中原之地啊,据说打好了,还能一路向南,直扑江南,那更是无数西北穷汉们艳羡得眼珠子发红的金窝银窝,所以为这一回谁当先锋部,西北四镇内部各部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就连素来觉得甘宁固三镇是叫花子的榆林镇的士卒们都忍不住跳出来想挣一回。
榆林镇和甘肃、宁夏、固原三镇比算是富裕人家,但是要和山东、南直这些地方比,那就只能算是叫花子了,更别说还有更富庶的苏湖常扬这些地方等着大伙儿。
不在洛阳逗留,那就只能去开封休整了。
在开封就意味着需要考虑下一步出击的方向了。
可以向东北进攻东昌府,那里也是商贸繁盛之地,也是运河要道;同样也可以向东直扑济宁,那里虽然不如东昌府那么富庶,但是却也是水次仓所在,而且是山东的南大门,拿下济宁,就能关上山东大门,将宣府军和大同军关门打狗。
当然这肯定不是自己这一万大军能做到的,但是西北军还是十万大军在后,都是眼睛珠子发红着要扑上来狠咬一口的,士气正盛。
还可以向西南,拿下徐州,那可能就直接要和淮扬军交手。
据说现在淮扬军的态度还很暧昧,朝廷和南京伪朝给它的指令都接受了,但却又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牢牢控制着徐州这一线,很有点儿坐观成败的架势。
刘东旸可不管你什么陈继先张继先,只要挡了自己的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且他也不认为京营那帮底子组建起来的淮扬镇能够阻挡得住自己的大军,无他,没谁能挡得住敢于殊死一搏的这一万大军。
不过究竟是北上拿下东昌府,还是东进直入济宁,抑或南下控制徐州,这还要总督大人来做决定,还要根据所获情报和各方面情形来综合决定,对于刘东旸来说,要做的就是做好一切准备,有如磨好利爪的猛虎,择人而噬。
就刘东旸本人来说,他更愿意打济宁。
拿下济宁,向东可以打下兖州府,向北可以包抄北面的宣府军和大同军,向南则可以择机威胁徐州,可谓游刃有余。
当然这也让自身可能面临三面夹击的危险,不过济宁西面也还有相当大的纵深,刘东旸并不惧怕和南京伪朝这些军队野战,从西北野地里走出来的这帮人渴望通过战争来改变命运。
“将军,到洛阳可要歇息一下?”
“粮草可还丰足?”刘东旸问道。
“尚有半月余粮,另外中牟应有足够一月的粮草,南阳那边的粮草正在向开封运送,但时间上可能还要一个月左右。”部将汇报道。
“我们不等,过洛阳,到开封再休整。”刘东旸拿定主意,“这边先把情况报总督大人,另外,对曹州、单县、济宁一线的情报收集要提前开始,让我们的人先过去,另外兵部职方司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开封、归德了,立即派人联系上,把我们需要的东西都罗列出来,要一一搞清楚。”
来中原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报,从地理水文到风土人情都和西北不一样,好在朝廷兵部职方司这边还算得力,这一路走来,兵部职方司各种情报已经源源不断的汇聚过来,但是在刘东旸看来还远远不够。
光是兵部职方司的人还不兴,还得要自己的斥候营要把这些情报熟悉消化掉,转化成西北军自己打仗所需要的情报,这才能保证战争中知己知彼如臂指使。
“将军,职方司的人做得不错,斥候营的人和他们交涉之后适应也很快,但侧重点可能要尽早确定下来,……”部将建议道:“东昌府太靠北了,如果我们要打东昌府,那就最好走大名府那一线,职方司的人说宣府军已经向西逼近冠县,有向大名府发起进攻的动向,……”
在没确定究竟打哪里的时候,的确让斥候营的人也有些难以有所侧重,东昌府、济宁和徐州,相距千里,情况各不相同,尤其是要做到提前为战事做准备,各方面的情报收集要求更高,所以不可能平均使力,必须要提前谋划。
刘东旸沉默了一下,脑海中浮起运河一线的舆图,认真思考。
不能再拖了,要早做准备,等到了开封再来谋划,可能有些晚了,起码要先确定一个大致目标,然后再确定一个备用目标,这样可以在局势有变时,可以从容应对。
“给总督大人去信,建议打下济宁,如果宣府军西进防御,可以在荷水一线展开攻势,理由如下,第一,……”刘东旸沉声道。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平儿返京惊遇厄
平儿赶回京城的第一时间还是想要回最熟悉的地方——荣国府。
在天津卫城安顿下来,花了两三天时间才算是把一切收拾好。
王熙凤生产的日子也就是一二十日之内,所以平儿得抓紧时间回一趟京师城,报信,把情况说清楚,另外也得要和冯紫英说一说,抽时间得去看一看。
一个女人怀着孩子孤身在外, 肯定情绪不太好,而且还涉及到生了孩子之后一系列的麻烦事儿,男人再怎么也该出免去安抚安抚。
原本是想要让林红玉回京师城的,但考虑再三王熙凤还是让平儿走一遭。
毕竟平儿更可靠,而且考虑事情更周全稳当,另外王熙凤爷不希望林红玉回去之后走漏风声, 毕竟林红玉娘老子还在荣国府,回去之后红玉肯定要和她家里人接触,万一说漏了嘴, 那就麻烦了。
平儿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无论是去冯府还是荣国府那边,王熙凤相信平儿都能处理好。
马车是租来的,现在京师城里车行不少,各式马车,从低到高,都有,价格也不一样。
平儿在码头下了船就租了一辆马车,径直进了城,直奔宁荣街。
但马车一进宁荣街,平儿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一样,很多人都在往街里走,似乎是要看热闹,其中不少都是宁荣街周边的街坊邻居, 平儿也认识其中一些。
“怎么回事儿?”平儿心中隐隐有了一些不妙的感觉, 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探头从车厢窗门向外张望。
马车缓缓向前, 前边就是宁国府了, 看到数十名军士在宁国府门外开始列队,平儿心里一沉,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再一看,在角门处指手画脚的却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了,而是穿着鸳鸯战袄外罩紫花布圆领战甲,但其中有一人显得特别突出,是穿着的飞鱼服,平儿倒吸了一口气凉气。。
这是沿袭前明锦衣卫而来的服饰,大周也没有太大变化,仅仅是色泽上稍微暗了一些,图案装饰都基本一致,非龙禁尉中高级军官不敢穿。
龙禁尉的人。
平儿在车厢里几乎坐不稳了,差点儿就瘫倒在马车里。
“姑娘,好像不大对劲儿啊,宁国府和荣国府似乎被龙禁尉查抄了,您还要去么?”
车夫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常年在外边跑,能认识这些也不算太意外,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宁国府门外的龙禁尉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拿不准平儿和荣宁二府什么关系。
平儿强忍着内心的慌乱,故作镇静,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是想要去看个朋友,但现在这情形怕是不行了,算了,去丰城胡同神武将军府吧。”
“丰城胡同神武将军府?”车夫一愣,“可是小冯修撰家?”
“是。”平儿心中稍安,估计这车夫知道要去冯宅,应该不至于打什么坏主意。
车夫有些讶异,这车里的姑娘身份有些不简单啊,先来荣国府那也罢了,现在又去神武将军冯府,那可是小冯修撰也是现在的顺天府丞家,这姑娘生得恁标致,莫不是小冯修撰的相好?
心里胡乱想,不过表面上却半点不露,赶紧应了一声,“那姑娘可坐稳了,小的在前面就要拐弯出去了。”
“小哥,你可知道这荣宁二府为何都被查抄了?”平儿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问处,只能信口一问。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要么附逆,私通南京伪朝呗?”车夫立即开始炫耀起来了,这车船店脚牙,哪一行里边都是对消息最灵通最敏感的,而且嘴巴也是最不得闲的,你便是不问,他也会变着法子来炫耀一番自己消息灵通广博。
“这几日城里边被查抄的各家可不少,这荣宁贾家不是第一家,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家,李阁老胡同的牛家,碾子胡同的王家,是第一波,前几日就被查封了,后来石虎胡同的史家,绒线胡同的孙家,还有头条胡同的陈家,还有好多家呢,都被查抄了,昨日北静王和南安郡王也被查抄了,没想到今日就轮到贾家了,听说贾家还有一个姑娘在宫里当娘娘呢,没想到也不济事,哎,……”
平儿没想到这几日里京师城里竟然是一片腥风血雨,无数武勋望族都被抄家查封,连北静王和南安王两个王爷家都被查抄了,那贾家就更不在话下了。
自己怎么就赶上了这样一個时候回来?现在贾家、王家都被查封了,自己回去该怎么向奶奶交待?
平儿一时间心乱如麻,但想到还有冯大爷可以依靠,她心里又踏实了一些。
事实上奶奶和她也都隐约有些担心,南北开战,朝廷和南京方面对峙,朝廷肯定要对那些附逆的家族动手,只不过大家都还抱着一丝希望,总是掩耳盗铃一般的装作不知晓,期盼能不发生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一幕。
没想到回来的第一时间,自己就经历了这一不忍目睹的一幕。
宁荣二府都被查抄了,而且还是龙禁尉出的手。
那飞鱼服和紫花圆领布甲都是龙禁尉的标配服饰,前者是中高级武官所穿,后者是寻常龙禁尉士卒所穿,但他们所携带的绣春刀却都是基本一致的。
“小哥,这几天里城里这么大动静,朝廷也不怕民心动荡?”平儿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不把这些和南京伪朝的人铲除了,那才会让民心动荡吧,现在不动手,难道要等到朝廷大军去征讨的时候,任由他们在背后捅刀子么?”车夫讶异的反问道:“正是该把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给抓起来发配流放,才能让南京伪朝别以为躲在南边儿就可以乱来了,只要朝廷大军一到,绝对是束手就擒的份儿。”
平儿哑口无言,连车夫都明白的道理,自己还来问,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再要多问,这车夫只怕就要送自己见官了。
在平儿再也不做声乘坐马车往丰城胡同来的时候,冯紫英也是刚得到消息。
终于还是动手了。
没有谁通知他一声,甚至连张瑾和赵文昭都故意避开了自己,直接动用五城兵马司的人,而不用顺天府的公人,要知道前两日查封北静郡王和南安郡王都是让顺天府公人协助了的。
那他们的话来说,这是为自己好,免得自己为难,万一去通风报信了,结果是毫无作用,还会牵连自己,没有必要。
冯紫英能理解他们好意,不过他还不至于那么不智,明知不可为还要去做些事儿,那就太愚蠢了。
不过让他感到震惊的还不仅仅是对贾家动手,连刑部也都提前介入了,这很让人不解,冯紫英为此专门打听了,这才知道是赖家兄弟出面检举了贾赦。
检举贾赦的问题是他和孙绍祖勾结,长期在大同镇平安州贩卖违禁物资出边墙给察哈尔人。
这才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啊。
朝廷正找不到更多的理由来对付贾家,现在居然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当检举人和证人,正好可以对贾家动手,甚至都可以不用贾敬贾政的事儿,直接从贾赦身上出手,到后来再来慢慢计议贾敬和贾赦的问题。
这一下子贾家可真的就要死透了。
在府衙里边转了两圈,冯紫英还是觉得得走一趟。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荣国府里边可还有黛玉她们呢,虽然早就和张瑾赵文昭打个招呼,断不至于牵扯到黛玉她们,但是龙禁尉这帮下边的人,万一又乱来呢?
换了便衣,轻车简从,冯紫英便直奔宁荣街。
现在他的名声已经很大了,即便是刚到荣国府后门下车,便已经被留在后门上的龙禁尉的档头番子看个正着,忙着迎了上来。
“见过大人。”当先一个挡头先行了一个礼,冯紫英心里也踏实了一些,有熟人就好。
这家伙好像也姓冯,是跟在赵文昭身边的一个档头,见过几面。
“冯大人,查封荣宁二府是赵大人负责?”冯紫英也不客气,“我要进去一趟看看。”
姓冯的档头脸上假意露出为难之色。
其实赵文昭早就和他们几个打过招呼了,这荣国府里住着小冯修撰的一个未婚妻以及媵,须得要注意一些,如果小冯修撰来了,也不必为难,放进来就是,一切由他来应对。
“大人,您这有些为难我啊,赵大人责怪起来,我吃罪不起啊。”冯姓档头搓着手。
“一切有我。”冯紫英看着对方,淡淡地道。
“也罢,那我就担待一回,小邱,你陪着冯大人进去,顺带让人给赵大人禀报一声。”冯姓档头略作犹豫便一咬牙,做戏倒是很足。
冯紫英睃了一眼围在门边的一堆西城兵马司的人,都不算陌生,韩奇老爹下边的人,一干人都是忙着点头问好,这才点点头:“那就谢了。”
冯紫英便带着瑞祥和吴耀青二人径直入内,把一干护卫都留在了后门外,这点儿规矩他还是要讲的,也得给龙禁尉几分颜面。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荣国府初遭劫难
不得不说那个时代都是一样,人脉就是资源,就是实力,人脉厚实放在哪里都有好处。
龙禁尉这边,虽然卢嵩冯紫英不算熟,但是也知道冯紫英未来的前景可期,十分礼遇。
而老熟人张瑾成长速度极快, 不过是七八年时间,已经成为北镇抚司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能够压在他头上的不过是区区数人。
便是当年的小档头赵文昭,显然也成长成为手底下大小档头一堆的大角色了,像查封荣宁二家龙禁尉这边便是他带队。
这二人的成长也少不了冯紫英的暗中助力支持,这朝里有人好做官, 大家相互提携也是一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拿冯紫英的观点来看, 像龙禁尉这种强力机构,扶持自己的人, 总比陌生人强。
而西城兵马司这边是冯紫英在五城兵马司中最熟悉的一帮人,毕竟自家府邸也就在西城兵马司下辖,而韩奇老爹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这种情形下,自己进荣宁二府也不会有人非议,稍微长点儿脑子的,都只会把这事儿当做看不见。
唯一可能麻烦的就是进去可能会遇上都察院的人和刑部的人。
都察院这边还好说一些,张景秋对自己素来友善,乔应甲更不用说了,便是御史们头铁,也不至于在这等碎末小事上要和自己为难,唯一可虞的是刑部,那刘一燝素来不对付,让他知道了,弄不好又要到内阁诸公那里去瞎比比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冯紫英也不在乎,当一个顺天府丞, 如果内阁诸公听到的都是满口称赞,还这么年轻,只怕他们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了,年轻人如果不犯点儿错误,那还是年轻人么?
这未婚妻在荣国府里住着,查封时自己都不闻不问,冯贾两家还是世交,贾赦女儿还嫁给自己为妾了,这等漠然,说得过去么?
从荣国府后门进门,当面就是一处山坡,遮住半边天,下边被大观园围墙围着,有一处后园门可以进去。
这便是凸碧山庄所在的大主山后山。
要么向右,走周瑞家住的这一顺屋子外边绕过去,沿着内子墙一路走到头就是自己来荣国府时经常住的客房了,要么向左走不远就是通后街的角门,出去对面就是宁国府的一处角门,都能看得到宁国府的凝曦轩了。。
或者就是直接进后园门,绕过凸碧山庄,走右侧的蘅芜苑或者左侧的凹晶溪馆绕到栊翠庵和潇湘馆那边去。
冯紫英略一犹豫,还是直接进了后园门。
论理他该先去看看贾母那边的,但是黛玉为重,他得先把潇湘馆这边守好,再说其他。
进了后园门,冯紫英便直接拐左,从凹晶溪馆那边一直走到栊翠庵边上。
园子里已经看不到其他人身影了,只有龙禁尉的番子和西城兵马司的士卒。
好在这些人都还算规矩,到栊翠庵门上,邱姓番子见冯紫英有意要进栊翠庵,连忙道:“冯大人,我们还是先去见赵大人吧。”
“我先顺便看一看栊翠庵,小邱,放心,我懂规矩,不会让你难做,但是这里边住的是我一个媵,明年就要嫁过来,她和贾家没关系,只是暂时寄住在这里。”冯紫英淡淡地道。
“啊?”邱姓番子不明所以,这既然是你的媵,那也该早点儿接出去才对,怎么还要留在贾家,这朝廷要动贾家也不是秘密,您该早知道这事儿才对,还把自己妻媵都留在贾家,这算什么?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抬脚就往里走,守在门口的番子和士卒见是邱姓番子带进来的人,也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拦是放,而且冯紫英的身份他们大多认得知晓。
邱姓番子无奈,一边忙着让门口一个番子去禀报,一边只能陪着冯紫英三人入内。
进了栊翠庵,才见着里边还没有想象中的一片狼藉,几名番子和书吏正在清点妙玉佛堂里的物件,妙玉仍然是一身月白素绣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镶边素色背心,腰下的玉白色长裙,只是裙边多了几分泥土污渍,脸色煞白地站在一旁,双手绞在一起,不知所措。
见到冯紫英进来,妙玉才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咬着嘴唇过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平素妙玉见着冯紫英也只是淡淡点头打个招呼,要么合十作揖,要么福一福,连冯紫英都搞不明白这個已经二十出头的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你说她真有心要礼佛修禅吧,这吃穿用度却是格外讲究,甚至比黛玉她们都还好;你说她还仰慕红尘么,却还成日里就蹲在这栊翠庵里,和园子里除了岫烟外的其他人都不亲近,也不怎么往来,便是黛玉那边,除了节日,其他都是要请才去,平素是不肯踏足潇湘馆一步的。
冯紫英不清楚这个智商情商都堪忧的女子究竟打算干什么,但是今日之事只怕把她吓得不轻,要知道她老娘也是被打入教坊司之后才被林如海梳拢了,生下了她,现在又亲眼目睹此等厄难,估计又得要心有余悸了。
“妙玉,走我这边来吧。”冯紫英点头示意,妙玉赶紧来到冯紫英身后,嗫嚅了一阵才道:“佛堂里无甚值钱东西,但是我屋里还有一些物件都是我母亲留给我和妹妹赠送给我的东西,却不能丢了,……”
冯紫英瞥了一眼身旁的邱姓番子。
邱姓番子无奈地挠了挠头,“冯大人,这等事情,小的也做不了主,还得要赵大人来分派,……”
“我知道,你先让人把这些物件封在一间屋里,不忙登记,等我和文昭交涉之后,若是他还是要登记,那边按照他说的做便是,如何?”冯紫英平静地道。
邱姓番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要求不过分,只是要求先封着,暂时不登记,因为一旦登记之后再要撤销,就很容易授人以柄,至于说后续怎么来定,那是上司们的事情。
邱姓番子走过去和一个带头的番子一阵耳语,那人点了点头,便去吩咐了一番,于是妙玉住那间屋子便被封了起来。
“小邱,我这内人不在你们名单之列吧?还有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叫什么?玉官和宝官吧?”冯紫英随口问道:“那我让她们跟着我先走了,瑞祥,你留在这里。”
早知道贾家难逃一劫时,冯紫英便让紫鹃和鸳鸯提前做准备。
像跟着黛玉、妙玉和岫烟的小丫头,尤其是那原来从姑苏那边买来的十二个小伶人,后来戏班子解散分别给了诸位姑娘们,黛玉、妙玉和岫烟都分得有,便让鸳鸯和紫鹃提前把她们的卖身契悄悄给换了,转到黛玉、妙玉和岫烟手上,这样她们三人脱身时,也不至于有什么麻烦。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过分,你不能把探春、惜春、湘云身边的这些丫头卖身契都给转了,那龙禁尉这边就不好交代了,得让大家都说得过去。
全身哆嗦如筛糠一般的两个小丫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听得可以跟着自家姑娘脱身,这才缓过气来,那脸色比昨日飘落下来的雪都没甚区别,此时的妙玉已经稍稍缓过劲儿来,跟在冯紫英身后小声道:“岫烟妹妹那边……”
“这事儿我知道了,耀青你带她们出去,我先去潇湘馆,再去芦雪广,……”
冯紫英却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如果只是牵扯贾政的事儿,邢岫烟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如果是贾赦出事儿,作为邢氏的外侄女,就不太好说了,尤其是邢岫烟的父亲和邢氏是兄妹,而且经济上有无牵扯,这都不好说。
走出栊翠庵,冯紫英看着吴耀青带着三女离开,这才吁了一口气,径直绕过,往潇湘馆走去。
在翠嶂处,迎头碰上从正院门进来的赵文昭。
看见冯紫英,赵文昭就忍不住苦笑,“冯大人,您这是何苦来哉?这园子里可不只有我们龙禁尉,西城兵马司,都察院,刑部的人都在,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您吩咐的事儿,我记在心上,会替您办好,你这来了,反而容易遭人诟病啊。”
冯紫英迎上,笑了笑,“这事儿我知道,为难你了,不过我若是不来,这心放不下来。我也知道会被人攻讦,我认了受了,都察院要来调查,我也受着,但还得要来。”
“你这是何必呢?”赵文昭是很看好冯紫英的前程的,在他看来这种事情,自己亲自出面就显得太过孟浪了,哪怕你派一个人悄悄来也好啊,西城兵马司的人好说,但都察院和刑部的人就不好说了,捅出去,肯定会引来朝中非议的,于前程有碍,太不划算。
“来都来了,撵我走也一样了,栊翠庵这边事儿你知道了,无非就是我一个媵的私人物件,和荣国府没关系,你可以让人审查,我姓冯的还不至于去占贾家这点儿便宜。”冯紫英和赵文昭并肩而行。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四节 荣国府初遭劫难(续)
“这都是小事儿,你不来,让人来打个招呼,我也能替你办妥。”赵文昭显得很爽快,“你来了,反而会引人起疑,觉得里边真有什么呢。”
“能有什么?奇珍异宝?叛逆信件?”冯紫英哑然失笑, “那也由得他们去说了,都察院是谁来的?”
“郝土膏。”赵文昭皱了皱眉,“是你们北地士人,不过却是个桀骜不驯之辈,听说连乔大人的话都经常顶撞。”
郝土膏?冯紫英知晓此人,陕西眉县人氏, 河南道御史, 没想到都察院居然让此人来负责监督查抄贾家,这却是一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而且冯紫英还知道此人对自己颇为不满,自己在永平府的时候因为整治永平本土士绅,其中一人似乎是其姻亲,所以与其有些龃龉。
为此乔应甲还专门帮忙调解了一番,但是效果不佳,此人虽然后来因为自己调离永平府而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肯定是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冯紫英不觉有些头疼,这乔师也不知道替自己安排一个好相处的角色来,却让郝土膏来,这不是存心折腾自己么?
自己还在担心刑部那边不好办,未曾想这都察院就先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念曹操,曹操就到,刚走到蜂腰桥边上, 看到潇湘馆一角, 就看到郝土膏背负双手正在那里训斥着龙禁尉和西城兵马司的人:“这园子一草一木尽皆是民脂民膏,你等是来查抄,不是让你等毁损,日后这些都是要发卖的,被你等污损破坏,有所减益,算谁的?”
冯紫英和赵文昭都是面面相觑,这家伙还真的有点儿不一般呢,居然还知道替朝廷着想起来了。
“赵大人,你来得正好,让你的人带着兵马司的人别扎堆,这园子这么大,涉及如此多亭台楼榭,莫要随意乱动,一草一木都是银子,保护好也能替朝廷卖個好价钱,……”郝土膏瘦骨嶙峋,但是精神却很好,看到一身便服的冯紫英,愣了一愣,这才冷笑道:“这一位是谁,冯大人?好像此番查抄没有安排你们顺天府的人吧?”
冯紫英倒是落落大方地给郝土膏作揖见礼,好歹是北地士人前辈,他可以无礼,自己却必须要守规矩。
郝土膏被冯紫英这一揖弄得有些尴尬,不得不也拱手回礼,脸色也稍微缓和一些了。
“不瞒郝大人,我此番是私人前来,和公事无关。”冯紫英很坦然,虽说和郝土膏有过龃龉,不过都是北地士人,他相信郝土膏还不至于不顾大局,构陷栽诬自己,所以索性大大方方说清楚:“您也知道冯家和贾家是世交,贾家身陷拂逆,朝廷自有律法查处,不过因为我订亲妻子和一个媵,也是前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之女住在荣国府,林海系贾家女婿,几年前便病故了,林家人丁单薄,所以就暂住在其舅父家,此番遇上这事儿,我也打算将其二人接出去,……”
郝土膏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也知道林海的事儿,点点头:“林海病故我是知道的,他比我早两科,但我却不知道他和贾家是姻亲,你这未婚妻住在这潇湘馆?”
“对,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原本不出这事儿,是明年她就要嫁入我家,……”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谁曾想……”
郝土膏皱了皱眉,“那这院子里的物件……”
冯紫英随手从袖中抽出一纸借条,交给郝土膏:“郝大人请看,这是几年前家岳病故前,贾家为了修贵妃省亲别墅,也就是这个园子时找家岳借了二十万两银子,照理说,这笔银子本该是我那未婚妻的陪嫁,算起来也该是我的财产了,但是现在这种情形下,又能如何?我也是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啊。”
郝土膏仔细看了一下这借条,不像是作假,因为这要查并不难,贾家除了贾政外,贾赦以及贾母这些人都在,冯紫英恐怕也还不至于为这笔银子就要不顾他的清誉了,看对方这架势似乎也没打算要找朝廷把这事儿抖落出来要个明白。。
“此事的确不好办,若是早些就挑明还好说一些,现在再来说,恐怕会被人视为与贾家合谋转移资产了,朝廷肯定不会答应。”郝土膏摇头。
“所以我也没指望这个,不过我这未婚妻在贾家住,随身携带的一些物件,未必值钱,但是却是身边旧物,有了感情,所以还请郝大人方便则个。”冯紫英诚挚地道。
郝土膏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赵文昭,知道这厮怕是早就说好了的,最后还是道:“刑部还有人在这边,若是他们那边无异议,我便不知道此事,不过此事不能过分。”
“郝大人,冯紫英岂是不知好歹之人?”冯紫英正色道:“请放心,冯某断无贪心之念。”
郝土膏也知道冯家身家厚实,应该不至于为这点儿事儿而做什么,而且真要做什么,以冯紫英的消息灵通,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来做什么。
“唔,你明白就好,你也是我们北地士人中的翘楚人物,齐公对你给予厚望,希望你莫要辜负。”郝土膏和乔应甲不太和睦,但是对齐永泰这个北地士人泰斗却是相当尊敬的。
“多谢郝大人提醒,紫英省得。”冯紫英也松了一口气,“不知道刑部是谁在这边?”
“刑部江西清吏司郎中周起元。”郝土膏淡淡地道。
冯紫英一听就知道这郝土膏和周起元不太和睦,不过却装作不知:“周大人好像是福建人吧?”
“嗯,元熙三十六年进士,和我同科。”郝土膏点点头,“颇得刘大人的信重。”
这个刘大人应该是指刑部尚书刘一燝,冯紫英点头表示知晓。
这南北嫌隙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便是同科同学,亦有可能弄得剑拔弩张。
“周大人也在这园子里?”冯紫英不相信龙禁尉、都察院以及刑部的负责人都在这里,难道都知道自己要来,所以针对自己不成?
“那倒没有,有人检举贾赦勾结孙绍祖在大同平安州倒卖违禁物资,牟取暴利,与外族勾结,危害大周,所以他在那边盯着贾赦的情形,……”郝土膏摇头,“这园子里都是些妇人居所,他不感兴趣。”
“那大人为何要来这园子里呢,不该是也在那边才对么?”冯紫英含笑问道。
“朝廷日后是肯定要发卖荣宁二府的,我听闻这大观园乃是荣国府为迎接那贤德妃省亲而建,花销甚巨,担心这帮子粗汉把这园子给弄得乱七八糟,日后难以卖出好价钱,我来之前,张大人便交待,当下主要任务便是要筹集款项,准备南征南京,至于对这些人的处置都在其次,……”郝土膏瞥了冯紫英一眼,“令尊大军正源源不断自庆阳东来,所需一切都得要朝廷供养,每日消耗甚多,户部也喊吃不消啊,不从这些地方里出,从何而来?”
冯紫英想到郝土膏是眉县人,掀眉一笑:“大人也是陕西人,应该知道西北军的艰难,那些大头兵风吹日晒几十年戍边,朝廷现在要调他们东来打仗,难道还能不让他们吃饱饭?西北四镇中除了榆林镇情况略好,其他三镇哗变闹饷都是司空见惯,家父来信中说他去了两月便处理了大小七起闹饷哗变之事,斩了两名游击一名参将,才算是遏制住这股势头,不得已才把四镇精锐调到庆阳以练兵为由约束,其实就是怕又重演宁夏叛乱故事,没见着此番东来的先锋便是刘东旸么?”
说起这个,郝土膏倒真还来了兴趣。
刘东旸便是宁夏人,而这个时候宁夏属于陕西,某种意义上来说,刘东旸也算是郝土膏乡人。
冯唐启用当年宁夏叛乱首犯刘东旸为先锋,率大军东进,在朝中也是引起了很大震动。
尤其是北地士人们,宁夏叛乱给陕西带来巨大的损失,朝廷更是花费巨靡,现在这始作俑者竟然在被招安后又堂而皇之的充当起先锋官来了,而且听说像刘白川和土文秀这几个叛将都被冯紫英纳入此番南征大军中带兵将领,这更是让人难以释怀。
“紫英,令尊把刘东旸、刘白川和土文秀几人都带来东进,纵然这几人都是悍将,但是未免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万一……”郝土膏顿了顿。
“郝大人,那把他们留在陕西,岂非更加危险?”冯紫英反问道:“郝大人当知今年陕西旱情有多么严重吧?家父判断流民起事是大概率事件,若是不让这几人跟随家父东来,万一留在陕西与流民叛乱搅合在一起,那不是星火燎原么?”
郝土膏被冯紫英的反问给问住了,他当然很关系家乡的情形,旱情严重近二十年来之罕见,冯唐的判断应该是**不离十,这些悍将留在陕西的确危险。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五节 贾家人深藏不露(第二更!)
沉吟良久,郝土膏才缓缓道:“紫英,令尊如果携西北四镇大军东来,一旦甘陕有事,那当如何?陕北局势尤为严重,令尊应该知晓才对,否则不会把庆阳选为练兵之地。”
“家父尚留有一部精锐, 贺总兵将暂时统领所部,当无大碍,但前提是粮饷须得要按时到位。”冯紫英想了一想道:“但如果不能解决旱情带来的粮食问题,这始终是一团难以扑灭之火,稍有松懈便会死灰复燃,朝廷处置,既要去末, 更要除本才是。”
郝土膏当然希望朝廷能大力赈济陕西家乡, 但是陕西素来贫瘠,几无积蓄,所存粮草基本上都是为西北四镇所准备,便是陕西布政司也无权动用军资粮草,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从河南输入粮食,但这花费甚大,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钱粮问题。
为此他也联络多名山陕士人联名上书内阁,要求加大对山陕二地的赈济钱粮拨付支持,只是现在面临着伪朝军队占领山东威胁京畿,解决宣府军和大同军对朝廷迫在眉睫的威胁,才是最首要的问题,其他都要排在第二位,这也让他们忧心忡忡。
今日冯紫英这么一说, 更增添了郝土膏的担心。
“紫英言之有理啊,只是朝廷现在举步维艰, 面临的难题甚多,怕是拿不出太多余力来顾及山陕这边的灾民啊。”郝土膏喟然长叹,“若是有机会, 紫英也当在内阁诸公面前说一说此事,否则山陕流民一旦起事,对京畿亦是威胁甚大。”
冯紫英当然满口应允。
冯紫英和郝土膏在潇湘馆门前的谈话也影响到了原本准备对潇湘馆进行清查的一干龙禁尉和兵马司的人。
上司都没发话,下边人自然也只能等候,一直到二人谈话告一段落,龙禁尉的挡头番子们才上来请示。
见郝土膏都无甚异议,赵文昭当然就乐见其成,这边人也就进去对潇湘馆作了一个简单清点,而林黛玉那边早已经戴好帷帽面纱,准备停当。
冯紫英进去和林黛玉说了一番话之后,此时吴耀青也已经返回,冯紫英便交待吴耀青将黛玉、紫鹃、雪雁、春纤、菂官、藕官几女以及几个下人仆妇都带着离开,至于说相关物件,除了部分能随身携带的,其他先行由龙禁尉这边的人清点登记,待到一切清查完毕,确认和荣国府无关,再来带走。。
郝土膏没停留多久,便径直出了大观园,去贾赦那边查看进展了,那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怎么郝大人和周大人都如此关心那边?”冯紫英好奇地问道,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在贾赦内院耳房下发现一处秘密地窖,估计藏银有三四万两,还有一些其他价值不小的物件。”赵文昭嘴角挂着一抹笑意,“这贾家上下口口声声说难以为继,都靠典当老物件度日,但是依我看啊,恐怕还是乌龟有肉在壳子里头啊,藏得很深呢。”
冯紫英吃了一惊,贾赦不是存银在银庄里么?但转念一想,以贾赦的多疑奸诈,岂会把宝押在一家上?万一海通银庄不认了呢?
这藏在自家屋里,挖一个地窖,才是最稳妥的,但这显然也是最愚蠢的,在面对龙禁尉这等长期干这活儿的,你那点把戏哪里能瞒得过他们?
不过听赵文昭的意思,似乎还不止是贾赦?还有其他人也是这般?
这却真的有些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要知道他印象中除了贾赦外,恐怕就只有王熙凤能有这等手段了,其他人,还能有谁?
贾母?王氏?难道不成是李纨?
总不会是一些下人吧?
这也不好说,像余信、吴新登、林之孝、周瑞和王善保这一类的角色,手中权力不小,这么多年积攒,只怕也是不少,如果能够心贪一点,手狠一点,不说赶上赖家那般,但当個小富家翁还是没有问题的。
见冯紫英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赵文昭忍不住乐呵了两声。
这一位对于这些大家族里边的龌龊事儿还是见得少了。
这等上百年的大家族,枝蔓旁生,不肖子弟也多了去,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都得要盘算琢磨怎么从主家身上多捞一把。
若是这家族还是一个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家族,那可能下边人还要收敛一些,毕竟跟着主家还能有奔头,若是每况愈下或者日薄西山那一类的,那这些下人们自然就要心生去意,能从主家捞一把就算一把了。
“怎么,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赵文昭含笑邀请道。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合适么?”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赵文昭满不在乎地道:“连郝大人都被你搞定了,难道还怕了那位周大人不成?我原来最担心就是这位郝大人,都察院来的御史嘛,随时可能给咱们头上栽一顶帽子,不好办,刑部么,呵呵,那和咱们没太大关系,也是这事儿人家到处告,给刑部也递了一份儿,要不根本就没他们什么事儿,连门我都懒得让他们进。”
赵文昭说的也是实话,对都察院,谁都要怵几分,龙禁尉也不例外,但是刑部,那就是两码事儿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能联手最好,不能,那也没关系,各有各的门道,谁都有求到谁头上的时候。
“也罢,不过我还得去那边走一走,和你一道,狐假虎威一下,让你的人别太过分,都留些体面。”冯紫英指了指秋爽斋那边。
赵文昭愕然,愣了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冯大人,您这胃口可真好,莫不成……”
冯紫英脸色一正,赶紧摆手:“莫要乱猜,我娶了薛家女,她和贾家几位都是表姐妹,而且贾赦的庶女也被我纳为妾室了,好歹都是亲戚,她们都是妇道人家,这作孽是父兄,遭罪的却是她们,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受羞辱?”
赵文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冯大人,你可真是多情种子啊,这么多,你都能管得过来?”
“能管多少算多少吧。”冯紫英也是一脸黯然,“总得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啊,要不这回去之后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不好过啊。”
赵文昭只能摇着头道:“难怪您的风流名声传遍京师,无数京中大家闺秀们都翘首以待,期盼嫁入你家,……”
“这是谣言,纯粹的谣言,我何曾有这等糟污名声?”冯紫英赶紧摆手否认:“我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人以讹传讹给败坏了的。”
一边打趣调笑着,二人一边沿着蜂腰桥便过了沁芳溪。
秋爽斋那边大门大开,来来往往都有人走着,不是传来低声的哭泣,听得冯紫英也是一阵心紧。
自己这一趟来还是来对了,甭管怎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来了,人走到了,无论是龙禁尉的人还是兵马司的人,都得要收敛一些。
纵然像探春她们这些人都无法脱罪,都得要进大狱一遭,但是只要自己出了面,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至于太难为和出格。
都明白,真要得罪了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那铁定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冯紫英抬脚就往秋爽斋里走,赵文昭也只能陪着进去。
一踏进门,就看到里边一片狼藉,探春被侍书翠墨二女拥着,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在里外四处翻弄着的番子们,其他小丫鬟和仆妇婆子们都吓得瑟瑟发抖,缩在一边儿,不敢吭声。
“老虔婆,这等物事为何藏在这床下?”一个番子抡起鞭子就要抽一个大概是觉得欺骗了他的婆子,“爷早就和你们说了,一件东西都得要规规矩矩给我拿出来,登记造册,也就不难为你们,若是在爷面前耍花招,那就别怪爷不客气,……”
赵文昭赶紧干咳了一声,那番子转过头来,一眼看见上司,以及身边沉着脸的冯紫英,这才讪讪地收回手,低着头,躲到一边儿去了。
探春几女看到冯紫英进来,眼圈顿时红了,有心想要上来打招呼,但是却被冯紫英眼神制止了。
她们一看冯紫英是一身便服,就知道冯紫英这是私人身份过来,顿时明白过来,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冯紫英。
冯紫英知道其实这帮龙禁尉已经很客气了,换了别家,哪里可能在这般客气?赵文昭应该是之前都把招呼达到了,若是自己还要再不依不饶,那才真的是不懂事儿了。
叹了一口气,冯紫英只能给探春使了个眼色,探春走到一边,冯紫英走过去,这一次赵文昭便没陪着过去了,只管示意其他番子各自做事儿。
二人走到一旁旮旯里,探春再也忍不住,猛地扑上来,死死勾住了冯紫英虎项,忍不住痛哭起来:“冯大哥,小妹还以为你不来了,还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冯紫英也是心潮起伏,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时的他,的确没能力来解决她们的厄难。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六节 冯紫英“趁人之危”
“不至于,不至于,……”冯紫英轻抚探春的肩背,在探春的耳际轻声道:“不是之前说好了么?要忍耐,黎明前的黑暗,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愚兄自然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现在你们要忍耐。”
探春也是一时间情绪崩溃才会如此痛哭流涕。
她本来就是一个坚强之人,但毕竟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陡然遭遇这种情形,难免心态失衡。
好在现在冯紫英来了,一下子就给了她主心骨,心态也慢慢稳下来,但一念及郎君很快就要离开, 自己又要面临不可预测的厄运,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让她只想紧紧搂住情郎, 不肯放手。
见探春死死勾住自己颈项,娇嫩无比的姣靥上泪水涟涟,羽扇般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鼻息咻咻,正是心态最脆弱的时候,冯紫英也是食指大动。
悄悄环顾一下四周左近无人,冯紫英也知道赵文昭这是故意把空间留给自己,倒是一个知趣之人,日后定要好生感谢一番。
这边索性就捧起探春的臻首,一阵热吻,手也重新钻入探春斗篷下的绣袄里,直奔那挺翘茁壮之处。
此番探春便只是扭动身体假意反抗了一下, 嘴里喊着“冯大哥不要”,但抵抗之力却是微乎其微,而勾住情郎颈项的双手却仍然不肯松开。
这等情形下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掀开肚兜便是恣意把玩, 只把那探春羞得死死将身体贴入冯紫英怀中, 压住冯紫英肆虐的魔掌。
冯紫英也知道适可而止, 再要过分,就是探春不能接受的了,比如想要向下探索一番,探春就拼命扭动身体躲避。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算是意犹未尽的放开来。
反倒是探春知道分别在即,情潮涌动,不肯罢手,还是冯紫英好生抚慰宽解一番,才算是解开这个心结。
好生替探春把衣衫整理好,又替探春拭去眼角泪珠,冯紫英这才带着探春回到屋里。。
赵文昭那古怪的眼光已经在冯紫英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又观察了探春走路间的姿势,这才判定冯紫英没有行那不可言之事,点点头。
冯紫英也没好气地回瞪了对方一眼,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那等禽兽之事自己焉能在这种时候做得出来?
终归是要离开,他还得要去藕香榭、暖香坞、芦雪广以及稻香村看一看,那里一样有等候着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冯紫英都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点儿博爱了,怎么就牵扯上这么多段孽情,斩不断理还乱。
不过话说回来,这身处《红楼梦》这個时空中不是本来就该如此么?
大丈夫提三尺剑,当立不世之功,可最终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无外乎就是权力和美人。
自己现在一步一步走下来,不就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么?大丈夫当如是!
从秋爽斋出来,冯紫英自然不可能再走那后门,而是绕过荇叶渚和芦苇荡朝着藕香榭走去。
已经是初冬季节的沁芳溪里水小了许多,枯黄的芦苇萧索地在寒风中颤栗,北风掠过,带来阵阵窸窸窣窣地草叶声,听起来格外孤寂寥落,似乎也是在预兆着荣国府的悲凉没落。
走这条熟悉无比的路径上,冯紫英也是格外感触,这几年里他在这大观园里来来往往,和姑娘们的种种美好光景似乎还在历历在目,可转眼间却是烟消云散,自己却还要来见证这一切。
藕香榭和芦雪广遥遥相对,当他正准备左转踏上竹桥去藕香榭时,却不经意看见几个龙禁尉番子和兵马司士卒正在将芦雪广里岫烟的物件一件一件搬出来,忍不住问道:“文昭,这邢家姑娘应该和贾家没太大关系,为何……”
赵文昭瞅了冯紫英一眼,“谁说没关系?贾赦涉及勾通外族走私违禁物品,获利甚多,其妻舅尽皆从中得利,刑忠通过其妹也就是贾赦老妻邢氏至少借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后来还替贾赦跑过两趟平安州,贾赦也替他还了二百两赌债作为酬谢,……”
冯紫英愕然,还有这等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冯紫英算了算,贾琏离京南去扬州之后,恐怕贾赦身边就缺了可用之人,万不得已恐怕才让刑忠跑腿了。
刑忠多半是为了躲避赌债才离京,至于说邢氏居然还能借给其兄一千五百两银子,这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这让冯紫英百思不得其解。
以邢氏不亚于贾赦的吝啬,怎么可能会借银子给自己兄长?刑忠可是毫无偿还能力的货色。
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好好问一问,总觉得这里边有些蹊跷。
不过这都不是冯紫英最关心的事情,他关心的是邢岫烟的结局。
“那也只是证明邢家和贾赦有财物往来,……”冯紫英意图狡辩,但赵文昭却不和他多说:“冯大人,刑忠涉案,需要查清,且有财物瓜葛,而其妻女自然难以脱责,这等谋逆大案非寻常案件,您就莫要为难我等了。”
冯紫英张口结舌。
赵文昭所言非虚,若是寻常案件,作为妻女自然可以放一马,但是这等谋逆大案,只要涉案亲眷,尽皆收押,无论是刑部、大理寺还是龙禁尉,尽皆如此,绝无幸免。
只能长叹一声,冯紫英悻悻地道:“那我先去那边看看。”
赵文昭乐了,“冯大人,您这是都要一一走到?”
“这园子里的人,我自然都要走到,至于荣国府里其他人,那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冯紫英坦然道。
“冯大人,您这风流倜傥之名,难怪如此之盛,只是难免对您日后前程有碍啊。”赵文昭忍不住劝诫道:“连张大人甚至卢大人都有意和您交好,就是看好您未来,您只要越走越好,大家伙儿都会……”
冯紫英明白赵文昭的意思,他当然也清楚这内里的因果,“文昭,我知道,但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为啊,不然良心过不去啊。”
赵文昭也不再劝,反正就是陪着走一遭,无外乎就是给各方打个招呼留个照应,让自己手底下和兵马司的人莫要太过分。
看冯紫英的意思也是那等钱物并不在意,就是莫要伤及那几个女子罢了。
只是这马上就要进大狱的,女子进了大狱名声便不值一提,便是不进教坊司,这人生清白也有了污渍,难道这位冯大人还真的打算把这等女子纳妾不成?
芦雪广这边,邢岫烟呆呆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身旁篆儿和豆官都是面青唇白,瑟缩发抖。
她本来就是个素淡性子,也不喜奢华,所以芦雪广这边几间草屋里都是寻常物件,远不及探春、黛玉那边。
所以进来的几个番子军士也是大失所望,一阵乱翻之后,将她的衣衫首饰都是丢得满地都是,全是些不值钱的物件,让一干人连喊晦气,遇上一个穷鬼。
冯紫英进来的时候,正赶上一个番子仔细打量岫烟,见岫烟鬓发边上还有一根钗子,便要探手去摘取,岫烟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唬得俏脸变色,连连后退。
那番子还以为是岫烟不肯交出,顿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道:“怎么地,还要爷亲自伺候你不成?还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你这犯妇却是恁地桀骜,等到进了大狱,爷定要让你好生品尝一下咱龙禁尉诏狱里的百般滋味,便是贞洁烈妇也要让你变成……”
赵文昭刚踏进屋便听得自己手下正在大放厥词,赶紧连连咳嗽,那番子这才如梦初醒,见到冯紫英和赵文昭,讪讪地过来行了一个礼。
几乎是一模一样,岫烟的眼圈立即就红了,只是不像探春那等情感外露,姗姗缓步过来,给冯紫英福了一福,却不言语。
这芦雪广不比探春的秋爽斋,重楼叠屋,还有地方遮掩,这里就是及间草屋,一圈草编篱笆,显得素淡简朴无比,冯紫英便是想要把岫烟待到一边,都不好找遮掩处,索性就径直进了旁边篆儿和豆官住的小屋,门却没关。
“多些冯大哥来救。”这等时候,岫烟的泪水才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冯紫英也慨叹,这丫头也真是命苦,孤云出岫的一朵青莲,却生得个不省心的老爹和姑父,才会被牵连如此,妙玉对她也是百般记挂,临行之前还在惦记着,那希冀的目光里意味什么,冯紫英也明白,但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妹妹不必如此说,愚兄也没做什么,只是妹妹可知道令尊之事……”冯紫英问道。
邢岫烟咬着嘴唇点头:“小妹已经知晓,父亲和姑父与孙家和外族勾连,这等大案,一旦牵扯便是祸及一家,此番怕是难以脱身,……,小妹心里已经有准备,……”
虽然话语里口口声声都是说有准备,但脸上凄苦悲凉之色却是难以掩饰。
冯紫英拿出汗巾很自然地替岫烟拭去脸上泪痕,岫烟羞红双颊,但是却也没有反对,眉目间反而多了几分幸福。
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七节 魅夺人心亦可诛
任由冯紫英替自己拭去眼角泪痕,岫烟这才贝齿轻咬樱唇,美眸含情,“冯大哥这是在同情可怜小妹的命运么?”
冯紫英哑然失笑,放下手,摇摇头:“岫烟为何这般小觑自己?愚兄也是情不自禁吧。”
岫烟脸颊更红,清澈的目光宛如一泓幽泉, 欲言又止。
“好了,岫烟你也莫要胡思乱想了,此番变故,愚兄也始料未及,原本以为你当和贾家无关,谁曾想令尊会牵扯到赦世伯的这等事情中去, 导致如此结果,……”
冯紫英沉吟着道:“当下愚兄亦是束手无策,不过待到下来愚兄会想办法先把你和令堂保出来。”
岫烟美眸中掠过一抹惊喜,她已经对此不抱希望,没想到冯大哥一来就给了自己一个意外惊喜。
“冯大哥,真的行么?切莫要因为小妹就……”岫烟满脸期盼。
“放心吧,愚兄如何会行那违法乱纪之事,自然是按照朝廷律法来应对,令尊之事与你和令堂无关,至于财物上的纠葛,本就是一家人自然难以厘清,若是一定要弄明白,那就交保候审便是,倒也不是什么难题。”冯紫英顿了一顿才道:“也就是要和刑部那边打交道,可能要一些时间,妹妹在狱中莫要焦躁才是。”
岫烟脸上露出一抹坚毅,抿嘴嫣然一笑:“冯大哥放心,小妹明白,定会小心忍耐, 等待冯大哥的好消息。”
见岫烟眼角尚有泪珠,却嫣然一笑,宛如空谷幽兰陡然绽放,看得冯紫英心中也是一跳,二人因为要避着外间外人察看,冯紫英背对外边,岫烟就在冯紫英胸前,相距甚近,冯紫英忍不住便俯首轻吻了一下那娇妍盛开的红唇一下。
岫烟如中雷殛,全身僵硬,双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但内心的雀跃欢喜和兴奋愉悦却是难以压抑。
对这个时代的女孩子来说,男人这般一下亲吻,几乎就不可能再另嫁他人了,便是订婚夫妻,规矩严一些的,也顶多就是见个面,连牵手都绝无可能,而冯大哥居然亲吻了自己?
冯紫英倒也不完全是情不自禁,内心更多的是怜惜和想要给对方以鼓励,鼓励对方能在监狱中坚持下去。
以冯紫英的看法,邢岫烟这桩官司应该是要比探春、湘云她们简单许多,要脱身也容易得多,他也有把握能很快就把岫烟弄出来,只是岫烟和自己的关系尚未亲近到那种程度,而他也知道岫烟其实对自己极有好感,既如此,那不如挑破,也算是预定一个位置。
温柔坚定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岫烟,冯紫英又握了握对方的柔荑,这才温声道:“妹妹等着愚兄,放心吧。。”
一直到冯紫英离开,岫烟都还沉浸在那份兴奋混杂着恐惧、喜悦的复杂情感中,甚至对于接下来龙禁尉的查抄监押都有些忽略了,以至于让篆儿和豆官两个小丫鬟都以为自家姑娘被吓傻了。
从芦雪广离开,冯紫英才来到藕香榭。
见到冯紫英前来,史湘云也是喜出望外。
早已经有思想准备的史湘云对于查抄来临丝毫不感到意外,无论是从哪一边,她都逃不掉,史家,孙家,而留在贾家不过是寻找更多的同伴罢了。
藕香榭里她没有太多的私人物件,所以她也显得很坦然。
冯紫英来之后也是一样,寻了個僻静处,安慰一番。
也许是早就放开了,又或者是感觉到自己未来命运多舛,史湘云比探春和岫烟迸发出来的情感都要炽热火烈许多。
冯紫英也充分感受到了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子的火热,也让他更坚定了一定要想办法将对方拯救出来的决心。
走出藕香榭时,冯紫英才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手中香气馥郁的肚兜悄悄塞入袖中藏好。
这是史湘云留给自己最后的定情物,无论是冯紫英还是史湘云都清楚,虽然冯紫英信誓旦旦要把她救出来,难度太大了,远胜于探春和岫烟她们,而且朝廷也不可能容忍冯紫英这般肆无忌惮,齐永泰和乔应甲他们也不会允许。
冯紫英也越发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纵使自己已经官居四品,堂堂顺天府丞,但在这种事情上依然没有多少主动权,依然需要忍耐。
唯一的办法就是加速成长,成长到任何人都需要顾及自己的意见和态度时,才能在这些事情上无所顾忌。
一句话,任何苦难都源于你的实力不够。
暖香坞这边和芦雪广那边情况相若,惜春本来就是一个清冷性子,对于平时的用度也不是十分讲究,除了经常用到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外,就连衣衫首饰这些也都寥寥无几,这可能也和她是宁国府的姑娘,不过是寄居在这边有很大关系。
冯紫英进去的时候,惜春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漠然地眺望窗外,入画在一旁紧紧搂着惜春的胳膊,低垂着头,似乎是被番子们的粗鲁动作给吓住了。
见到冯紫英进来,入画这丫头却率先哭了出来,喊了一声“冯大爷来了”,惜春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猛然转过头来,疾走两步,才又意识到这场合不合适,停住脚步,欲言又止。
冯紫英知道她素来是这样,只是含笑点头,惜春这才福了一福,低声道:“冯大哥,您来了。”
“我当然要来。”冯紫英环顾四周,“妹妹没受什么委屈吧?”
惜春脸微微一红,摇摇头,“不过都是些身外物,他们要查封就查封吧,反正这些东西小妹也没法带走了。”
“哦?”冯紫英看着明显动作脚步都放轻了不少的番子和士卒,随口问道:“难道没有一点儿值得妹妹记挂的东西?”
惜春一怔之后,脸陡然变得殷红,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媚,吞吞吐吐地道:“倒是有一件物事小妹有些舍不得,怕他们查抄之后,若是保管不善,就找不到了,……”
“很值钱么?”冯紫英还以为是什么首饰或者古玩这类物件,若是要带走替她保管还有些麻烦,倒还不如等到发卖的时候买回来便是。
“不值钱,就是小妹随手涂鸦的一幅画,若是冯大哥能带回去替小妹保管,那就再好不过。”惜春声音已经变得如同蚊蚋,几不可闻,脸上的羞意更浓,双手绞着汗巾子,那目光更是不敢和冯紫英对视。
冯紫英莫名其妙,转过头去:“是什么画?愚兄去拿来便是,若是妹妹自己画的,那就没甚问题,愚兄代你保管便是。”
惜春咬着嘴唇,迈步便往自家绣房中走,冯紫英紧随其后。
赵文昭给两个想要跟上的番子使了眼色,二人便知趣地只走到绣房边上,便不再进去。
反正什么那绣房里他们都已经翻了个遍了,无甚值钱物事,小冯修撰明显是要掠取眼前这个落难女孩的芳心,何必为这等事情去得罪小冯修撰呢?
惜春的闺房外挂着猩红毡帘,凭空多了几分暖意,不愧是暖香坞。
闺房面积不大,一张牙床鲛纱帐轻拢,床上铺笼罩被都被掀了开来,显然是已经查过了,那梳妆台镜,锦凳杌子都丢到了一边儿,凌乱无比。
旁边的五斗橱柜和衣柜门也都大打开,衣衫被褥也尽皆抱了出来,搁在地上,大概是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清点。
很显然这帮番子是不是冲着这些不值钱的物事来的,而是想要在里边寻找到诸如首饰珍玩这类的物件,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顺着惜春的目光望去,冯紫英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一副画。
画正对着鲛纱帐,抬头便能看着,但是从门外却难以看到。
惜春脚步匆匆,脸上却多了几分羞意,她个头不高,垫着脚想要去取下那幅画。
冯紫英紧走两步,一边扶住惜春有些瘦削的腰肢,一边仔细打量这幅画。
毫无疑问,这是一副自己的工笔肖像画。
画中的自己气宇轩昂,身形挺拔,眉目间的英气逼人,一只手背负在身后,一只手却微微抬起放在小腹前,似乎是在注视前方,看唇形,似乎是正在说话。
看四周环境,冯紫英有些熟悉,陡然间回过来,这不是那一日在凹晶溪馆里赋诗的情形么?
画卷上的周遭还有一些人影,那却有些虚化了,影影绰绰,不过其间一个有些娇小秀丽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看那身形,却无疑就是惜春本人了。
在画卷的下端,却有两行瘦金体小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这个,冯紫英也是无语,看来自己那一瞥是真正的刺入了惜春这丫头的心灵深处,让这丫头是着了魔了,难以自拔了。
“妹妹所说的就是这个?”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扶住惜春,让惜春能把画取了下来,“何苦如此?”
惜春亮晶晶的眼眸露出一抹湛然,粉颊生辉:“这边是我的珍宝。”
壬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不经意触目惊心
离开暖香坞,冯紫英依然齿颊留香。
非是他太禽兽,实在是看着惜春双眸中绽放的期盼、雀跃、炽热让他一时间怎么就昏了头,下意识的就,呃,吻了下去,少女芬芳的情怀甘润就在这一刻爆发, 以至于冯紫英最后都忍不住咬了咬舌头才算是清醒过来。
还不到十六岁啊,冯紫英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要稳重,哪怕这个时代十四岁的女孩子就该正大光明的出嫁了,但对于冯紫英来说, 那份心理关仍然难过, 怎么自己就犯错了呢?
呃,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犯错,顶多也就是相当于现代的早恋吧?冯紫英不无心虚的为自己开脱。
惜春眼底那坚定冷清却又炽热的神色仍然在冯紫英脑海中挥之不去,惜春比想象的更坚强冷静,和《红楼梦》书中描述的那个斩情断性的形象不太一样,在冯紫英看来,甚至还有点儿执拗的特质,以至于在那一刻他都有些震撼。
踏入稻香村时,冯紫英都还有些心神恍惚。
今日的种种遭遇让他有些身处花丛应接不暇的感觉,这种刺激太甚,以至于让他到李纨这里来时,都显得格外淡定了, 无复有往日见到这个俏寡妇时的兴奋劲儿了。
见到冯紫英来, 俏寡妇便是眼泪汪汪地抹着眼角,手里的汗巾子都湿透了。
一问才知道这是李纨的私房钱都被查抄出来, 足足有五千多两,估计这应该是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这一下子都被充了公。
冯紫英也是无奈, 这种事情他其实早就提醒过李纨, 但是却不能说得太透, 而且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帮着规避。
他也不知道李纨究竟有多少私房钱,在他看来,李纨每月就是一二十两的月钱,总得有些花销,加上逢年过节得点儿贾母和王氏的赏赐,估计这么几年能攒上一两千两也差不多了,没想到居然有五千两,这让他对李纨的本事刮目相看。
不过攒的越多,这一回就损失越大,难怪李纨哭的给泪人儿一般,我见犹怜。
贾兰在一旁也是白着脸,见到冯紫英到来才算是缓过气来,嘴巴一瘪,眼圈也红了。
毕竟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哪里见过这等如狼似虎的龙禁尉和兵马司的人,这可和贾蓉买的那个龙禁尉身份完全是两码事儿。。
只是这等情形下,冯紫英也不可能多说什么,若是贾兰不在,还能好生宽慰一下俏寡妇,但贾兰在,也就只能言语上一番抚慰了。
至于说那等钱物上的损失,冯紫英也毫无办法,这本来就是朝廷查抄这些拂逆家族的目的,就是筹集战争资金,不从这些人家家产里边出,能从哪里来?
冯紫英的目的也就是在这大观园里拉着赵文昭走一圈,表示这些姑娘们都是有自己罩着的,朝廷查处固然是律法所依,但国法之外也有人情,那么自己的面子也希望大家要给,莫要太过分为难。
达到这個目的也就算是不错了,至于说贾府的其他,冯紫英觉得自己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赵文昭也总算松了一口气,把这事儿算是办完了,现在这位爷可就该满意了。
从大观园正门出来,冯紫英还有些踌躇。
相较于大观园还算平稳的局面,荣国府已经乱成一团了。
大观园这边是冯紫英打过招呼的,所以赵文昭也给下边儿人发了话,都还算守规矩,但在大观园以外的区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冯紫英看到贾母院也已经被查封,如贾母、贾赦、王氏、邢氏这些人都被赶到了荣禧堂,贾母院里正在被逐一清查清点。
“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两座,记下,小心点儿,别摔了,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呢。”
“金蜼彝两座,啧啧,看来贾家还是有些底蕴嘛,这金蜼彝都能有两尊,这玩意儿虽然不是纯金的,但是却是老货,起码是千年前的古董了,一个没两三千两银子拿不下来,这钟鸣鼎食之家,怎么来体现,就得要这玩意儿,家里没两个这个,您就别称自个儿是钟鸣鼎食之家。”
一个身着长衫的半吊子家伙正在那里摇头晃脑的指挥着一个书吏般角色的家伙记录着。
冯紫英看得眼胀,歪了歪嘴,小声问道:“这厮什么人?”
“博古斋请来帮着辨识和计数的。”赵文昭笑了笑,“这厮嘴巴挺招人厌,但是眼力劲儿却不差,京师城里颇有名气呢。”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看样子龙禁尉这边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存心要对这贾家一网打尽了。
“盘龙抱柱玻璃樽两具,嗨,轻点儿,轻点儿,这玩意儿是广州过来的,瞧瞧,这东西多半是西夷过来的,不过却用了咱们这边的图案,西夷人也知道咱们这边的喜好,这样的玻璃樽,一个没三百两拿不走,……”
“这是墨烟冻石鼎,我告诉你们,这石头别看着不怎么样,都是能做印章的印鉴的,贵着呢,就这拳头大一块,得好几十两银子,这具墨烟冻石鼎,一样得上千两银子呢,……”
冯紫英在一边儿上看了一阵,倒是觉得这家伙有点儿意思,里边兵马司的士卒不断将各色物件搬出来让他过目,他也是瞄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来,指挥着书吏记载。
“哟,怎么把妇人家的衣衫都抱出来了?”那厮咂着嘴,背负双手,一脸不屑,“这白绫细褶裙,有些年成了,不值钱,十两银子吧,喏,这啥玩意儿,红麝香珠,嗯,味道倒还浓,十八子嘛,倒能值几个,二百两吧;这是啥,金麒麟,赤金点翠啊,这玩意儿若只是论金子,也就二三百两银子,但这工艺却不简单,我仔细瞧瞧,若是去典当,怕是能当四五百两,若是发卖,没准儿能卖到七八百两呢,遇上一个喜欢的,上千两也有可能。”
冯紫英看着一堆堆衣衫饰物都被军士搬了出来,堆在贾母院子里的木台上,若是寻常物件,便直接记录了,只有一些吃不准的或者一看就不简单的,那就要拿出来让人掌眼看看了。
“这鹤氅不一般啊,大红羽纱面,外带白狐狸里子,富贵人家必备啊,这羽纱是西夷佛郎机来的,据说暹罗也能产,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记下,值多少钱,不好说,……”
那厮摇头晃脑,“这是一斗珠儿,没见过吧,就是胎羊皮,俗称肚剥羔,瞧瞧这毛盘曲如粒粒珍珠,所以叫一斗珠儿,也叫珍珠毛,价格贵着呢,……”
眼见得贾母院里啥玩意儿都被搬弄了出来,冯紫英也无心再看,摇摇头出去了,赵文昭也笑着背负双手跟随而出。
两人刚出门,就有一个小档头一溜烟儿跑了过来,在赵文昭身边附耳小声说着。
赵文昭微微点头,声音略大:“哦,查清是谁的么?”
“都不肯承认,不过有人指认,倒也无所谓,现在正在清点,主要还是以银饼和元宝为主,……”那档头见上司并不避讳冯紫英,也就大声起来,“下边还有一个暗窖,应该还有些好东西。”
“那行,过去看看。”赵文昭侧首一笑,“冯大人,那边又有西洋景儿,要去看看么?”
“哪里?”冯紫英苦笑,这不知道又是哪里给翻腾出来了。
“后边院子,应该是下人们住的地方吧,一间杂物室里,压在柜子下边有一块石板下,……”赵文昭背负双手笑着道:“走吧,去看看,您不说贾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么?我看不像啊。”
沿着内子墙往后边儿走,冯紫英知道那后边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下人们住的,像余信、周瑞、林之孝、吴新登、王善保都住在后边儿那一顺,都是有独家小院的,虽然不大,但是作为下人混到这个份儿上,那也够意思了。
看到那番子直接进了第一进院子,冯紫英就明白了,这是周瑞家。
周瑞两口子是王氏身边最得宠的,他女婿便是那冷子兴,也是最古董生意的,那《红楼梦》中开篇不就是以冷子兴的口吻来介绍荣宁二府的重要人物么?
能把自家女婿支棱起做起古董生意,也足见周瑞两口子的本事了,这样看来,龙禁尉在周瑞家里查抄出来的东西只怕不会少。
随着那档头进了小院,那是东耳房旁边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杂物都被抬了出来,不过是有些破烂的床椅家什,还有几个马桶和轿杠。
因为光线很暗,冯紫英和赵文昭进去的时候,里边已经挂起了几个灯笼。
里边已经开始清点,那暗窖的出口已经被打开,石板丢在一边。
“数数,这五十两银元宝应该是一百八十个,还有二十两一个的二百二十个,这是金饼,数一数,待会儿上来都得给我好好搜身,别想往身上藏,四十八个金饼,每个足金五两,……”
冯紫英默默一算,单单是这几样,就该是价值一万六七千两银子了,这就是荣国府一个管事的家当?
五更了,兄弟们,理直气壮要几张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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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字卷 第一百七十九节 群宵小暗里藏金
接下来的情况冯紫英就不想在继续看下去了。
虽然下边的人还在陆续报称,比如发现了佛青银鼠褂子一件,脂玉圈带两条,香鼠筒子两个,狐腋箭袖一条等等,这些玩意儿虽然未必就有多值钱,但是冯紫英也知道一样几十两银子还是要卖的。
问题是这些玩意儿明显都是主子们才用的,如周瑞这些人,便是拿着也不敢穿用,这藏在暗窖里,大概也就是想要等到合适时候带出去卖掉。
只是现在主家都如此艰难了,这些下人们也都丝毫没有要替荣国府分担一点儿的意思,未免也让人有些心寒。
就在这期间,还陆续有人来向赵文昭通报,赵文昭都是略微点头,侧耳倾听一阵便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幺蛾子发生,冯紫英也懒得多问。
贾家这德行也是烂到根子里了,外边儿不思进取,内部荒于嬉戏,外不能增收,内窟窿更大,这等情形下,便是没有这附逆一出,一样是迟早垮掉的结局。
也难怪光是一个赖家都能从攀附贾家搜刮出十万两家当,再看看周瑞家的情形,估计距离二万两身家也差不离了。
还没等冯紫英说话,赵文昭便走了过来,“冯大人,还要再看么?不如再去那边看看,那边可是一家比一家还要丰盛呢。”
“啊?”冯紫英也是头皮发麻,看样子只怕又有哪家给翻腾出来了,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么快就被龙禁尉这些人给抄出来,而且还络绎不绝,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赵文昭率先出了周瑞家小院,冯紫英硬着头皮跟在后边儿,沿着大观园后墙,这一顺溜儿的小院都是荣国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们的居所,紧挨着周瑞家的是余信的,再往后走时王善保家、吴新登家、林之孝家、金文翔家、钱华家、单大良家、秦明家、秦显家等等。
“走吧,这一家,叫什么,吴新登的管事,内里可丰富得紧。”赵文昭满脸笑容,心情十分愉快。
跟着赵文昭一进门,冯紫英就被摆放在院子里的银堆给晃得眼睛都有些花了。。
吴新登是干啥的,冯紫英当然知道,原来是仅次于赖大的角色,掌管银库,收入都从他手上过,他也知道这家伙肯定囊中丰实,但这一进来,还是被对方院子里的银山给吓了一跳。
这银元宝银锞子银饼堆了一地,一晃眼冯紫英也估计不出能有多少,但肯定比周瑞家的多。
“大人,五十两大元宝四百枚,二十两元宝三百三十枚,十两银锞子一百九十四枚,金锞子十两一个的八十九枚,五两金饼七十四个,……”来汇报的挡头满脸得意劲儿,“都是十足的,但这厮地窖里没有别的,就是金银,……”
冯紫英以手扶额,光是这金银都得要有多少了?应该在四万两银子上下了,这吴新登可真的是当得好一个银库总管,这贾家的银库里估计近几年都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金银吧?
吴新登当这银库总管有一二十年了,哪怕算是二十年,那也意味着他每年都能从贾家捞二千两银子,当然遇上修大观园这种好年成,估计一年就能顶好几年,这可真的不必赖家也差多少了。
不知道贾母和王氏见到这幅情形会如何着想。
“这玩意儿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赵文昭问道。
“后边院子,这家伙很狡猾,在上边修了一個石板水池,镇在上边,若非有人点拨,只怕还真的不好发现呢。”挡头得意洋洋,“大人,这一回我们这一组应该是收获最大的吧。”
冯紫英摇摇头,不想再看下去了,赵文昭也拉着他:“诶,冯大人,别忙着走啊,那边还有好几家呢,都有不少收获,纵然比不上这前边两家,但是绝对都大大出乎你的意料,这哪一家放出去,那都绝对算是咱们京师城里的上等人家了,荣国府的下人头儿都能这么奢靡,这荣国府若是不好好审一审,我觉得都对不起这趟差事啊。”
冯紫英被赵文昭的话给堵得窝心,但是却又无法反驳,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文昭,这些情况你就别和我说了,你该去和刑部和都察院的人说,你们该怎么弄,那是你们的职责所在,我来的目的早就和你说了,就是几个人而已,她们入狱时帮我打个招呼,若是不进你们诏狱,要去刑部和大理寺那边,也提前和我说一声。”
京师城里各家衙门都有各家的大狱,龙禁尉的大狱号称诏狱,而刑部有刑部大狱,大理寺也有监狱,但规模较小,很多时候都放在刑部大狱,同样顺天府也有大狱,宛平、大兴二县也有自己的狱房,,论规模就是顺天府大狱规模最大,刑部和龙禁尉次之,宛平大兴二县再次,大理寺最小,,至于都察院却并没有大狱,一般说来都是借重这几家的。
这贾家是龙禁尉和都察院、刑部联合查办,那多半也就在这三家监狱里,来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可能性较小。
不过也不一定,因为这段时间查处的各家数量太多,人数更是庞大,弄不好也会转移到顺天府这边来,毕竟顺天府大狱是规模最大,体系最完备,条件最完善的大狱,二十多个州县案子较大较为复杂的人犯都会送到这里来。
像顺天府大狱就有各式牢房一百七十八间,可以关押人犯超过千人。
“行吧,这事儿我知道怎么做。”赵文昭点点头,“怎么,不再看看了?”
“还能看什么呢?徒增伤感吧。”冯紫英有些淡淡地忧伤,“好歹我也是看着这园子建起来的,还借了我岳丈二十万两银子呢,也不知道这二十万两银子究竟有多少用在这园子上了。”
“冯大人,我倒是给你出个主意,如果你真的喜欢这里,不妨等一等,很快朝廷就要对近期查处的这几十处宅邸进行发卖,荣宁二府这边修的不错,但是说实话位置一般,你若有兴趣,不妨也可以买下来,我估计价格不会太贵,打理一下,留作纪念嘛,甚至连您那位未婚妻也能搬回来重新继续居住。”
赵文昭乐呵呵地道。
他这话也是实话。
王家、牛家、北静王水家,南安郡王陶家,都已经被查封,除了王子腾和牛继宗,水溶和陶家家主陶潜以及这两家的重要人物都已经潜逃,还有像八公中也有几家估计也都要被牵连进来,到时候这京师城中发卖的宅子少说都是好几十处。
可以说这原本十分昂贵的豪宅价格一下子就会被打落下来,毕竟这短期内市场容量有限,一下子拿出几十处宅子来卖,能买得起的人就那么多,而且这都是被查抄的,许多人还觉得晦气,并不太愿意购买,所以价格上肯定有相当大的折扣优惠。
冯紫英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荣宁二府如果发卖,自己要能买下来,连为一体,这边大观园,可以从怡红院与栊翠庵之间打通宁国府的后花园,面积顿时能增加一半。
尤其是宁国府后边那一片水面,顿时能弥补整个大观园只有一条带状的沁芳溪的缺陷,夏日里游船戏波,平添几分幽趣,再加上天香楼、逗蜂轩、登仙阁、会芳园、凝曦轩这几幢建筑会在一起,也能让大观园平添几分疏阔大气。
不过自己买下荣宁二府这里边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贾家人怎么看?
像黛玉、迎春、宝钗、宝琴她们怎么看?还有在狱中的探春、惜春、湘云她们怎么想?这都需要先行沟通才好说。
这其实就是一个心理问题,论理是没问题,甚至大家应该乐见其成才对,但人心惟危,没准儿贾家人又要觉得自己这是鹊巢鸠占了呢?
如何理直气壮甚至众望所归地买下荣宁二府,这才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结果,冯紫英觉得自己可以想办法试一试,达成这样一个完美效果。
“说到这里吧,我对这里还是有些感情的。”冯紫英不无感慨,“眼看着如果发卖给那些不知所谓的庸俗之辈,还真有些可惜了。”
“那敢情好,这又算是找到一个合适买主了,我还真担心我这一路查抄的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甚至就砸在手上了,那可就亏大了。”赵文昭瞅了一眼一脸不解的冯紫英,这才压低声音道:“上边把我们这一轮查抄分成了几组,我是考虑到您的这层关系,才主动申请到荣宁二府的,现在上边的意思是要业绩挂钩,最终查抄出来的金银财物都要折价,包括这些宅邸,要根据最初确定的目标价值来进行评估,超出预估的那就算是做得越好,若是没能达到预期的,那就说明做事不力,……”
“还能这样?”冯紫英讶然:“那查抄这些宅邸卖不掉怎么办?”
“卖不掉不行,户部要的是银子,可不要你这些死物,那就只有降价卖呗,反正就是发卖嘛,价高者得。”赵文昭笑了起来,“京师城里这么多有钱人,岂有卖不掉之理?无外乎价格高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