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字卷 第四十六节 上三亲军(3)
杜可立有些心虚地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把柄?我的性子你难道不了解,四卫营内外都被我调理得服服帖帖,谁敢有什么异动,我岂能不知?”
虎目男子从对方表情中窥测出了一些虚实,略微有些焦躁:“老杜,苗壮说得事儿可和寻常吃酒赌牌这些不一样,那些事儿,纵然被都察院御史们拿住弹劾,哪也不过是吃些排头,大不了在皇上面前去跪一圈,给夏秉忠上些供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若是真的有苗壮说的那些情形,你可最好立即把这些首尾清理干净,否则一旦闹出来,那你这个四卫营指挥使就当到头了,弄不好下狱都难说,我提醒你,千万马虎不得!”
“老廖,我可以打包票!”杜可立脖子都粗了一圈,脸红筋涨,“要这么说,我们四卫营和你们勇士营都在苗壮的攻讦范围之内了,十年二十年从京营中筛选出来的士卒何止千百,这京畿诸卫里边哪个卫所没有?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毛病,就因为龙禁尉在永平府那边翻出来点儿事儿,就想要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我的四卫营你不信,难道你自己的勇士营,你心里也没底?”
杜可立的话也不无道理,廖俊雄也知道。
这事儿冒出来就是龙禁尉一直在查永平府那边的白莲教活动,据说牵扯到了潘官营、徐流营、石门寨等几个蓟镇营寨中的士卒,而始作俑者据说就是现在的顺天府丞冯铿,而现在龙禁尉那边不知道又从哪里得到消息说京城中也有白莲教活动,所以这就让各方都有些紧张。
但谁也未曾想到会牵扯到京营三大营,然后还被苗壮作为把柄来攻讦四卫营和勇士营了,他苗壮敢说他旗手卫里清白无瑕毫无把柄?
白莲教在北地泛滥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尤其是那些偏远乡里的愚夫愚妇更是信奉者甚多,这一点廖俊雄和杜可立都隐约知道,但要说京营乃至上三亲军中有没有,他们心里却没有多少底。
估摸着那么三五个信奉这个的也很难说,谁平时去关心下边儿人信不信这些东西,杜可立和廖俊雄都琢磨着,即便是有极个别人,但也不过就是心里边念叨念叨,有个念想寄托罢了,难道真还能觉得能造反寻死,去赴他们那个什么狗屁极乐净土真空家乡不成?
“不过我觉得那苗壮似乎说得绘声绘色,万一……”廖俊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担心,却被杜可立打断:“哼,我倒是怀疑这苗壮不仅仅是借夏秉忠来给我们上眼药,没准儿还真要给我们头上栽一桩事儿,一来显得他料事如神,二来也把咱们这一回秋狝的功劳给彻底给抹了,……”
“不至于吧?”廖俊雄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廖,以现在咱们和苗壮的关系,你只说有无此可能?”杜可立气哼哼地道:“若真是一心为公,为何不单独直接和咱们说就是,难道有证据我们敢不闻不问,非得要当着夏秉忠来说,却又拿不出任何依据来,这分明就是在借机打压抹黑我们俩罢了。”
廖俊雄缓缓点头,杜可立所说这番话的确可能性更大,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建议:“老杜,我觉得咱们在回京之后还是好好清理清理,毕竟咱们在元熙四十一年从京营中选出来的兵士不少都是来自永平府和遵化、玉田、丰润那边几个卫所,数量不小,有备无患嘛。”
杜可立也点头:“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只是不忿这苗壮故意在这种时候来羞辱我们,这厮心胸狭隘,是个小人,看看那柄自生火铳,人家遵化那边只造了十七柄,分给咱们上三亲军只有四柄,他就非得要两支,……”
苗壮自然不清楚在自己身后的二人会如此非议自己,不过知晓他也不会在意。
他在夏秉忠面前提出白莲教的事儿,其实也就是担心杜可立和廖俊雄根本不会听信自己的说辞,想要借夏秉忠的权势来压一压对方二人,督促二人立马整理审查一下。
但让他有些郁闷的是夏秉忠这个老东西也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言,下来之后还告诫自己说秋狝其间不要擅起寻衅,影响到皇上秋狝兴致,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在刻意为难那二人,这让他极为不爽。
他的提醒的确来自于龙禁尉的一些消息,只不过龙禁尉也只是一些零碎情报,并没有形成真正可靠有据的指向,所以苗壮也的确有意借这个消息来故意恶心杜可立和廖俊雄二人的意思在里边。
不过他也没指望二人就能做个什么,他现在就是安安心心把这秋狝期渡过。
这十来天里,估计近京中朝里的重臣宗亲们都会陆陆续续来觐见皇上,商谈选储立储之事,这也是他苗壮在皇上和宗亲们乃至那些皇子们面前好生表现的时机。
皇上身体不佳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也许一年半载,又或者两三年后,皇上身体一旦难以支撑,也许就是这一次秋狝所立储的某位皇子就要登基上位,从龙之功也许就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好生准备了。
“大人,那边忠顺王和忠惠王以及廉忠王他们几位王爷都到了,皇上这边……”
“赶紧去通禀,那边放几位王爷进来。”苗壮赶紧一提嗓门,“注意,莫要让闲杂人闯了进来。”
猎苑行宫中炉火熊熊,布幔悬垂,将热气绝大部分都保留在了四周,但是却又不至于让整个空气闭塞,使得宽敞的大厅里十分舒适宜人。
永隆帝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衫,安详的靠在御座上。
先前的一阵策马奔腾,还是有些累人,年龄不饶人了,五十好几的人,这么折腾一番,又出了一身汗,连他自己都有些怕伤风受凉。
这老年人就怕这种忽冷忽热,稍不留意就要病倒,而一旦病倒,没有十天半个月那边别想起身。
“皇上,忠信王、廉忠王、忠顺王三位王爷都到了,忠惠王爷也到了,不过他没有过来,而是去了神枢营那边。”在一旁的夏秉忠声音柔绵淳和,听起来十分舒服。
“哦?他们都到了?永安和永宁呢?”永隆帝目光微动,望向低垂的布幔间那些许间隙,从这间隙可以看到大厅外岗哨林立,今日是旗手卫轮值,已经将四周布置得严严实实。
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开始进入繁重劳心的工作状态,要见无数人,听无数人的观点态度,也许都还要惹自己心烦意乱,但这却是自己作为皇帝最重要的一项工作,甚至别人都还无法替代自己。
这就是作为皇帝的宿命,炉火下,永隆帝脸膛上浮动的光晕就像是一种奇异病态的潮红。
“二位长公主可能还要慢一步,她们的马车估计速度没那么快。”
夏秉忠面白无须,但是却生得一副团扇脸,额宽鼻大,细长的眸子看上去有些漂亮,颧骨略高稍微破坏了脸型,他是永隆帝还是忠孝王时的老臣,一直跟随在永隆帝身畔,深得永隆帝信重。
外间有传言,永隆帝四大最信任之人,排行第一的不是龙禁尉都督同知卢嵩,不是胞弟忠顺王,也不是神枢营主将仇士本,不是一手提拔起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景秋,更不是首辅叶向高,而是这位六宫都总管太监。
“唔,他们几个是要同时求见朕么?”永隆帝也想了想,是该和几位宗亲中的重要人物谈一谈了,“那张驰张骕他们几个呢?”
“寿王他们几位到得更早,现在都出去狩猎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回来。”夏秉忠对已经抵达的诸人行踪了如指掌,这也是他作为六宫都总管太监最重要的工作,“另外皇贵妃和其他几位贵妃也都到了。”
“都到了?朕不是说了,她们可以不来么?”永隆帝有些烦躁,“怎么反而是都来了?”
他无意让这些后妃们都跟着来,干扰自己的行动,但却也不能明令禁止她们过来,毕竟对她们来说,这也是一次重要的社会活动。
夏秉忠轻笑,“皇上,诸位贵妃不远数百里跟随而来,也是好事,一来散散心,二来也是应有之意。”
应有之意?永隆帝轻哼了一声,这话也没错,关乎到各家子嗣,谁能忽视?真要无动于衷,那才是要引起关注了。
当然也有几位贵妃什么都没有,可既然身在宫中,很多事情也就避免不了,站队也是一种姿态。
“算了,来了就来了吧,秉忠,你把她们安排好,不要惹朕不高兴,希望她们也审时度势,……”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说这番话有些不合时宜,而自己作为皇帝,竟然不好干预过多,说这番话竟然都有点儿软弱无力的味道。
夏秉忠没有接话头,永隆帝也没有再说下去,许久之后,永隆帝才猛地一甩手,“传召老九来见朕。”
壬字卷 第四十七节 薛宝琴通透入门持经济
九月廿二。
刚从衙门里回到家中,就见着宝琴在龄官陪着下疾步过来,脸上露出的喜意红晕让冯紫英都为之一惑,有些日子没在宝琴屋里歇了,居然有了那么一点儿心动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小别胜新婚?
这段时间本来就忙碌,因为纳了迎春,在迎春屋里多歇了几夜,然后免不了又要弥补一下沈宜修和宝钗,又在感觉到危机压力的尤二姐尤三姐屋里歇了一晚,再加上那几日里司棋那小浪货丰臀**如电动小马达一般,和贪恋的迎春一配合,愣生生变成了一个人形榨汁机,早晚论战,没日没夜,变成了曹刿论战,弄得冯紫英都有些吃不消了。
不过年轻就是好,再加上张师的秘术加持,休息一日就能恢复过来,见着这俏生生面带红晕的宝琴,心里又有些痒痒了。
“相公,哥哥过来了。”
冯紫英一愣才明白过来,难怪宝琴这么兴奋,原来是薛蝌回来了。
“哦?蝌哥儿回来了,在哪里?”冯紫英点点头。
“去母亲和婶婶那边了,妾身和哥哥说了,晚间留饭,妾身和相公也好和哥哥好生说说话。”宝琴喜滋滋地道:“妾身看哥哥心情很好,多问了几句,哥哥说总算不辱使命,相公交待的事情办得不错。”
“那敢情好,妹妹就好生交待后厨准备一桌,让蝌哥儿陪我好生喝一盅。”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喝一盅?”宝琴却有些踌躇起来,冯紫英颇感诧异,“怎么了?”
旁边龄官却掩嘴轻笑,“爷娶了新妇就忘了旧人不成?这段时间奶奶还在备孕呢,爷不是常说备孕期间爷和奶奶都是不能饮酒的么?今夜正好该轮到在我家奶娘屋里歇息了,若是饮了酒,岂不是辜负了奶奶的一番期待,……”
冯紫英深看了一眼这容貌姿态真还有七八分像黛玉的龄官,尤其是这掩嘴一笑,神似度怕是有九成了。
婀娜妖娆身段也是清减偏瘦,那是怨似愁的罥烟眉也有几分像,难怪黛玉生气和宝琴这么不对付,若是黛玉选一个相似度有七八分如宝琴的小丫头当贴身丫鬟,只怕宝琴一样也要感觉是被冒犯了。
“哦,那倒是为夫有些唐突了,也罢,和蝌哥儿就以茶代酒了,蝌哥儿到时候可以多喝几杯,为夫的酒就留待下一次吧。”冯紫英微笑着点点头:“只是此事妹妹似乎很是看重,莫不是薛家也在里边跟着做了一些营生?”
“相公料事如神,妾身和姐姐都自然确信不疑的,有哥哥在其中帮衬,自然也要做一把,不过这却不仅仅是薛家,咱们冯家也不能落下。”宝琴抿嘴一笑,眉目间颇为傲然,“现下京中粮食依然有了上涨,幅度虽然不大,但是看着架势到今冬,上涨二成怕是最低的,妾身也让人在通州粮市打探了一下,储粮的粮商不少,都看好今冬粮价,内部计议怕是在三成五到五成的涨幅,现下扬州、金陵的粮价也已经上涨了一成五,……”
“当下张家湾的粮价如何了?”冯紫英在宝琴和龄官做陪下步入内院,没见着宝钗,宝琴却解释道:“姐姐去了荣国府,听说云丫头病了,妾身因为是哥哥回来了,所以未曾去,打算明日去一趟。”
史湘云病了?冯紫英一愣,前几日不是还来了府上么?
多半还是心病,只是这等时候自己也无暇顾及,只能等抽空去关心关心了。
宝琴的心思他也明白,这丫头的确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宝钗去了荣国府看望史湘云,她就不想成为宝钗的附带去,而更愿意以一个独立的身份去看望史湘云。
这从她平素里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论理她是媵,一般说来媵这个身份比较特殊,也比较尴尬,府里下人们喊姨娘是正理,喊奶奶也可以,但宝琴却是最听不得人喊她姨娘,喊琴二奶奶是最让她高兴地,琴姑娘多是原来带过来的下人喊,若是谁喊她琴姨娘,那绝对脸色就不好看。
这一点宝钗也心知肚明,所以也都专门叮嘱云川伯府里的下人们统称琴二奶奶或者琴姑娘。
迎春比宝琴要大好几岁,但是过门之后,依然依照规矩当众喊了她一声姐姐,这让宝琴顿时对迎春观感大改,现在宝琴喊迎春依然是二姐姐,迎春喊宝琴也是姐姐,这种乱喊也是冯家一道风景线了。
“张家湾那边粮价变动比较大,妾身前两日去让人打探,粟米价格已经涨到了一两四钱每石,几乎比三个月前涨了一成半,小麦涨势更厉害,已经到了一两七钱每石价格,而且这还不含脚费,加上脚费,根据远近,还得要加五分到一钱银子,……”
薛宝琴对这等商业物价尤为上心,这一点也是冯紫英最看重也是最放心的,只要把这桩事儿交代给了她,保证能拿出一个周密的计划出来,不用让你太操心。
“不知道扬州和金陵那边粮价如何?”冯紫英坐下之后,龄官去沏了茶过来,宝琴紧挨着坐了下来,“这哥哥却还没有来得及和我说,他只说是相公交待给他的事儿,他基本上做好了,但他也说,山东那边地界情况也不是很好,只有江南情况尚可。”
冯紫英交待给薛蝌的任务只有一桩,那就是竭尽全力从江南和湖广购粮往榆关囤积,现在大沽这边也在开始修建粮仓,在南北局面没有彻底撕破,漕运和海运都还没有中断之前,那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购粮,填满榆关和大沽这边的每一处可以储粮的粮仓。
为此他也专门和贾芸打了招呼,海通银庄京师号这边将会不受限制地位薛蝌提供银子贷款,而且时间也放得很宽松,这已经成为贾芸这几个月最重要的一笔贷款,而且有冯紫英作保,尽调风险几乎不存在,所以也让贾芸十分放心。
“北塘那边宝琴你觉得怎么样?”冯紫英又问。
宝琴颇为振奋,滔滔不绝。
“北塘基本上没有开发过,只能有一些渔船停靠,我让人去看过,而且绘了图。从北塘沿着潮河而上,在芦台是一个大拐弯处,地势平坦略高,很适合建成粮库,梁城所距离芦台也就是六七十里地,而且这一段河道地势低缓,形成许多河湾水凼,恰巧在梁城所和芦台地势略高,所以如果北运粮食要走京师,可以从大沽过天津卫走丁字沽经运河到通州,……”
“如果要到京东这一片的宝坻、三河、平谷、蓟州、遵化、玉田、丰润这边,就可以走北塘进潮河一路上溯,几乎整个京东地区都能抵达。不过到了冬季情况就要差一些,要么水浅,要么冰封,春季里只能走到三河、蓟州、丰润一线,再往上,就需要等到初夏之后水量大起来之后,不过考虑到运粮季节多安排在秋后,便是平谷、遵化亦能满足。”
冯紫英忍不住感慨,这女人一旦有了事业心,整个精气神都变了。
宝琴自小就喜欢经商,跟随其父走南闯北,现在自己给薛蝌指了海运这条路子,薛蝌做得很不错,已经逐渐上路,宝琴也开始慢慢渗入进去。
两兄妹现在是齐心协力,薛蝌负责在外奔走,宝琴负责在内部策划,从最初的的榆关——登莱——松江、宁波这一线,逐渐将大沽、北塘这京东地区也开辟出来日后京畿一带,漕运之外,很多就可以走海运了,尤其是京东和永平府乃至东蒙古和辽东,都将是海运的天下,可以说利益极大。
“宝琴,就目前来说,肯定粮食是最重要的,但是一旦这一关过去,可能就不仅仅是粮食,包括布匹、丝绸、药材、瓷器这些对于辽东、京东和永平府以及东蒙古地区,需求都会很大,你着眼要更长远一些,在选建码头泊位上,仓储选址上,都要跟上,不要拘泥于现在这一城一地,……”
冯紫英见宝琴对这方面十分感兴趣,也就多指点一番。
毕竟是自家女人,冯紫英其实并不愿意完全将她们约束在闺阁之中,像黛玉、迎春这种不喜外边经济的,自不必说,像宝钗这种愿意管家的,就让她去管家,像宝琴这种热衷于外边经营的,就放手让其去做。
特别是现在自己本来也需要这样一帮人手来帮自己,作为山陕商人这个群体之外的一个辅助,一旦有什么,也可以用上查缺补漏。
像现在山陕商人全力以赴在帮京通二仓补仓,也还在替老爹从湖广运粮补充西北所需,就没有太多精力来兼顾榆关、大沽这边的后手,就只能是薛蝌来填补,要说当初就还是有些保守了,但是也是考虑到薛蝌初上手,怕拔苗助长反为不美,现在看起来还是略微保守了一些。
不过宝琴加入进去,一下子就让薛氏兄妹在这一块的优势开始显现出来,都是一家人,更是亲密无间,自然更加顺手。
壬字卷 第四十八节 唯此而已。
等待薛蝌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冯紫英也和宝琴谈及了薛家船队的经营方略。
按照冯紫英的建议,南方港口码头早已经开发成熟,要想介入开发不那么容易,而相比之下,如榆关、北塘、大沽这些口岸,以及在辽西走廊和辽南乃至于东番这些生僻地方就要容易许多,无论是买地修建,还是开拓航运,都大有可为。
冯紫英给薛氏航运计划提供的一个新契机是东番。
随着东番的开发力度越发加大,尤其是西海岸盐场的开始进入了收益阶段,在南北两端安福商会的拓垦方略在吸纳拓垦迁民的推进上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按照安福商人代表在和冯紫英谈话中提及的数据,仅仅去年一年,就从福建、江西迁移了一千九百四十八户,共计七千六百余人进入东番,今年上半年迁民数量更是暴增,而且迁民范围更是扩展到了山东和南直,截止到七月就迁民一千四百八十八户,共计六千三百余人。
而且伴随着北地大旱局面愈发明显,安福商人组织的迁民方略在山东、北直和山西、陕西都大受欢迎,各地官府为了防止流民形成啸聚民变,都对安福商人十分支持,甚至鼓励他们直接对那些因为旱情绝收的地区采取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迁移。
他们预计下半年针对北地的迁民可能要突破三千户,一万四千人,如果加上既定的在福建和江西的迁民,下半年就可能要实现之前无法想象的四千五百户,二万人,加上上半年的成绩,可能会逼近三万人,比起去年会增加两倍。
迁民拓垦带来的就是巨大的物资消耗和船队运力需求大增,水泥、铁器、布匹、粮食、药材都成为东番急需紧缺的物资,薛蝌眼下因为考虑到运粮一时间还难以抽出精力来,但他已经在考虑从明年开始要和安福商人好生合作,形成一个十分完美的运输三角路线。
从山东、北直迁民运人或者水泥、铁料到东番,然后从东番运盐、大木到闽浙或者南直甚至广东,再从南直、闽浙、广东运粮食到北地,这样可以完美地实现整个运输路线的满载。
冯紫英不太清楚当下大周的人口确切数字究竟有多少,但是根据大周户部的计算,人口约摸在1.2亿左右,其中北地人口只占到三成不到,也就是说大概就是在三千五百万到四千万人口之间,而江南人口应该在占到了接近一半左右,也就是六千万不到,而四川、云南、贵州、广东、广西这西南和岭南人口加起来大概在三千万左右。
当然这只是纸面数据,大周的基层管治水平和前明差不多,隐户流民数量巨大,冯紫英在担任永平府同知的时候就粗略估算过,隐户或者脱籍人口应该相当于官府掌握人口的三成左右,也就是说起码还有三千万人口以上是没有被官府计算在内的,这个数量堪称巨大。
也就是说整个大周到了永隆年间人口实际上应该是1.5亿到1.6亿间,这样一个巨大的人口数量所以让动辄啸聚起数十万流民看起来也就微不足道了,像设立郧阳巡抚以应对陕西、湖广和四川之间的山区流民,那也是迫不得已,当一个山区可以聚集起上百万流民,甚至可能演变成为数百万人口的叛乱时,拿任何一个王朝都不敢懈怠。
这也是为什么杨鹤在兼任郧阳巡抚之后就要迅速组建荆襄军,而且也能轻而易举地就组建起一支数万人青壮的荆襄军,实在是人口太多了,能够郧阳山中抽调数万青壮,起码也能减轻郧阳山区的流民叛乱压力。
“蝌哥儿,你也难得回来,本来该陪你好好喝一盅,可你妹妹不许,所以我今日也就只能以茶代酒了,不过心意要到,这席间也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尽管尽兴。”冯紫英端起茶杯,和薛蝌的酒杯碰了一下。
“哦?”薛蝌狐疑地瞅了自己妹妹一眼,却见妹妹脸颊红晕浮动,眉目柔情缠绵,顿时明白过来,“呵呵,那敢情好,这是大事儿,我也希望能早一日当舅舅。”
“嗯,放心吧,我这动作肯定要赶在你前面,你和方氏那边时间可曾选好?”和方有度妹妹的亲事早就敲定,只是具体时间一直未定,但基本上是选在了明年。
“此事正要和大哥商量,这一年恐怕一直要忙碌到明年,这婚事怕是要有些拖累,就怕方家那边会怨言,……”薛蝌沉吟着道:“我打算明日去见有度大哥,也好和他在商量商量。”
冯紫英也就觉得这是个事儿,自己有某种预感,今冬明春必定是一个难熬之年,薛蝌执掌着整个航运体系,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这要放下来筹备婚事,那就未免有些不顾大局了,当然外部未必觉察得出这些来,但方有度那里,冯紫英觉得还是需要去说一说,求得理解。
“也罢,明日我和你一道去方叔那里,我也许久没见着他了,他在刑部沉迷于案卷审查当中,还真的有点儿乐不思蜀了。”冯紫英笑了起来。
“那就再好不过了。”薛蝌大喜,他还是很重视这门亲事的,方有度是进士出身,而且留在了刑部,按照这个架势,三五年之后方有度若是下放地方,也不失一个四五品大员,以薛家现在的情形,没落皇商,能够和一个冉冉升起的进士家庭联姻,实在不错了。
……
“北塘的条件不错,只可惜这么多年被人忽略了,梁城所照理说在蓟镇的地位应该不差的,但是壬辰倭乱后倭寇袭扰北地的情形逐渐消失,梁城所地位逐渐丧失,现在沦为屯卫驻地,许多士卒已经彻底变成了农夫,……”
薛蝌显然也是在北直这一片花了一些心思的,北塘、芦台、梁城所、大沽、直沽、丁字沽以及天津三卫,还有滦河下游的定流河、岳婆港。
“那定流河本来是和葫芦河在岳婆港分叉,一南一北各自入海,但葫芦河在前明景泰年间就淤塞不流,所以滦河便从定流河入海,刘家墩就处在定流河入海处不远,乃是一处良港,惠民盐场所处蒲泊便在其东北百余里地处。”
“你觉得那刘家墩也能开港?”冯紫英沉声问道。
他对永平府还是颇有感情的,现在练国事更是在那里担任同知,永平府北面四个州县基本上已经掌握在手中,迁安、卢龙、滦州的煤铁联合体,而抚宁的水泥产业更是发展迅猛,唯独昌黎和乐亭却还有些麻烦,如果能够从乐亭这边入手,必定可以把乐亭拉进来。
“开港倒是能开港,但是问题也比较多。”薛蝌自然清楚冯紫英的想法,慢慢道:“滦河从迁安经卢龙过滦州,然后经乐亭西面一直到南边刘家墩入海,几乎把大半个永平府都贯通了,夏秋水量颇大,尤其是在迁安、卢龙、滦州三地开矿建坊之后,铁料、铁器大量外运,经陆路对运输要求太高,消耗巨大,若是能经滦河一路出海,那无疑是最能划算之举,……”
“那问题在哪里?”冯紫英有些考较一番,这薛蝌好生培养,日后定堪大用。
“一是滦河水量不定,夏秋自然是无碍的,但冬春上溯,便和潮河差不多,但潮河沿线地势低平,丰润宝坻一线基本上冬春两季只要吃水不深的中型船只都能过,而滦河中下游地势起伏大一些,乐亭没问题,但乐亭县城距离滦河还有几里地,而滦州饶是河绕而过,可对船只要求就只能是中小船只了,至于滦州以上,那就只能是夏秋两季了,……”
薛蝌侃侃而谈,“另外就是内河船只小,若是要南运,需要在刘家墩转运上海船,这又是一波消耗,……”
“就这些?”冯紫英还不满意,他还要给薛蝌加加压,“眼界放宽一些,如果把大沽的卫河,北塘的潮河,刘家墩的滦河,再加上紧连辽西和东蒙古的榆关加上来,你觉得该怎么来统筹规划,扬长避短?”
薛蝌全身一震,似乎一下子被人点破了一直困扰他的薄纱,脸上露出深思之色,良久才以拳击掌,“夏秋刘家墩和北塘,冬春走榆关和大沽,大船走榆关和大沽,中小船走刘家墩和北塘!”
“嗯,孺子可教。”冯紫英调侃了一句,“但这不是绝对,可以根据情况灵活调配,我要说的是今冬明春大旱必定会逼使粮食紧缺,正好可以发挥这些港口码头的作用,同样铁料、水泥的畅销,也需要更多港口来带动整个贸易的顺畅,考虑到冬季封冻,怎么来处理好这其中的矛盾,达到最佳效果,这就是蝌哥儿你下一步需要筹划的,做好这一波,我觉得蝌哥儿你就可以出师独立去操作任何事情了。”
冯紫英坐直身体,微微一笑:“宝琴,我这么对你哥哥,你该怎么谢我?”
宝琴美目流盼,樱唇似火,附耳压低声音道:“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唯此而已。”
壬字卷 第四十九节 乱,萌芽(1)
不谈冯紫英当夜与薛宝琴浪战一宿,龙翻虎步,猿搏蝉附,真真一日尽欢,只看那外间侍候的龄官早上起来双眼乌青,呵欠连天,旁人问起,却又双颊绯红,支支吾吾,难以应对,再多问,便就只有翻脸恼怒,弄得旁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却说铁网山秋狝掀开大幕,各路神仙开始汇聚于行宫猎苑,接受永隆帝的问询,启动了选储立储一事。
“父皇和三伯、九叔都谈了,剩下还有八叔和十叔,永安和永宁二位姑姑那里,现在还没有定论,……”张驰脸色阴沉,背负双手,来回踱步,“局面对孤尤为不利。”
“殿下不必如此担心,现在为时尚早,不过是前期的了解情况征求意见,陛下何等人,岂会如此草率就遽下决断,属下断言,今年都不可能真正有结果出来,……”旁边一名披甲武将替张驰宽心道。
“长空,你不必安慰孤,孤还是清楚父皇对我们兄弟几个的态度的,若是永隆五年以前,孤还是自认为是最得皇上看重的,毕竟孤是长子,朝中拥戴,母妃又是皇贵妃,后宫第一人,但永隆五年之后,张骕张骦年龄渐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流言,或者就是梅月溪那个贱人自己杜撰,在内外传播说张骕最类父皇年轻时候的模样,性子也像,未曾想后来郭沁筠也是学着这一手,说张骦更像,还翻出张骦身上的胎记说事儿,呵呵,……”
说到这里张驰都忍不住气笑了,“要说和父皇年轻时候相若,孤难道年轻时候和父皇不类?张骐张骥难道不类?可就是有那么多蠢货,或者说别有用心之人在宫中传播,父皇年龄大了,这么些年来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其他没变,倒是耳根子变软了,居然也听信这等妇人之言,孤也是无言以对。”
站在张驰身旁的一文一武二人,都是默然无语。
这几年寿王地位变化起伏他们是感同身受的,从皇上刚登基时大家都认为寿王是理所当然的储君,到后来福王礼王开始和寿王争锋,闹得不可开交,再后来禄王的异军突起,一下子成为最热门人选,皇上一系列的人事调整似乎都围绕着禄王来进行,到现在恭王又不甘示弱,开始挑战禄王的地位,可谓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无从分辨了。
现在是谁都不清楚皇上心意如何,而且都觉得皇上似乎变得优柔寡断多疑善变起来了,这种选储立储之事,的确需要多方询问了解,不可偏听偏信,但若是一味被外人态度所左右,那就成了舍本逐末因噎废食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一直未曾说话的文士轻声问道。
“孤也不知道,孤也很迷茫,难道就这样坐在这里坐以待毙?”张驰是真有些绝望。
宗室这些人都是附和父皇口风的,像九叔和十叔更是唯父皇马首是瞻,三伯不得父皇信任,他若是真说自己好话,只怕父皇内心更是厌恶,八叔是个不问世事的,在父皇面前也没有多少发言权,至于永宁永安二位长公主,张驰也不认为她们能有多少作用,她们此番来,也不过就是为她们的子侄辈来打前站,为日后寻求进身之阶罢了。
文士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武文庭,对方也会意地给了他一个眼色,他这才不慌不忙地道:“殿下也不必太着急,只是宗室而已,朝中诸公尚未明确态度呢,据属下所知,叶相、方相以及齐相和南北李相都是支持殿下您的。”
“哦?”张驰精神微微一振,随即又有些颓丧,“孤曾经去见过叶相方相,被拒之门外,也曾去见过齐相,齐相却是训斥了孤,要孤不要胡思乱想,……,孤觉得他们不是欣赏看重孤,而只是觉得孤是父皇长子,……,孤也知道自己文才武略和其他几个兄弟比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但张骐张骥又有什么?比孤更荒唐放浪,而张骕张骦年幼不通世务,莫不是他们想要推张骕张骦上位,以便他们能更好的掌控朝纲?!”
“殿下多虑了。”文士忍不住皱眉,“诸位阁老之所以不喜殿下去拜会,那是因为避免瓜田李下,并非其他,而且殿下也说了,您就是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士林中素来推崇嫡长,现皇上无嫡,那便应当立长,这应该是朝中一致意见,殿下又何必烦恼呢?可以说除非是皇上钦点要立禄王或者恭王,并形成事实,否则这个皇位就该是殿下来坐才是,……”
张驰被文士先前的话弄得精神大振,但是听到后面的话,却又气势一衰,颓然道:“子文,可父皇现在选储立储明显就是冲着张骕张骦去的,一旦他们立储,那边大义已定,孤便再无机会,奈何?”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拖着此事,不让皇上轻易立储,这样也许还有机会。”文士沉声道。
“子文,你这话好没意思,孤若能让父皇拖着不立储,还用你们来为孤出谋划策么?”张驰不悦地道:“父皇现在身体不佳,才会如此匆忙要想尽快选储立储,这一趟铁网山秋狝,不就是为此而来么?此间事了,就算是皇上不会立即宣布,但内心只怕就有了定议了,弄不好放在明年新年大朝就要宣布,到那等时候,便万事皆休。”
说到这里张驰越发暴躁起来,“你我在这里说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对策,难道就打算这么坐以待毙,尔等就没有一点其他办法可想?”
“照此情形,殿下所言的确在理,皇上可能会在秋狝期间敲定立储人选,至于宣布也许会稍稍拖后,但已经难以逆转了。”文士沉吟着道:“殿下可否能有办法让朝中诸公在秋狝期间劝说皇上改变心意,立储殿下,又或者再多给一些时间,让殿下监国一段时间,……”
“监国?!”张驰愕然,“这怎么可能?那岂不是就意味着孤会被立为储君?”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殿下是长子,朝中群臣支持,纵然皇上别有心意,但难道给殿下一个尝试机会都不行么?”文士语气激昂起来,“不试一试,殿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皇上又怎么知道殿下行不行?”
张驰还是连连摇头,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获得父皇如此优遇,若说是换了张骕张骦倒是有可能,可内心却还是有些不忿,凭什么自己就不行?正如朱治荪所言,自己是长子,凭什么不行?
“子文,便是朝中诸公尽皆支持孤,父皇也不会答应。”张驰叹气摇头,“你可知道孤在来铁网山之前,已经多久没见过父皇了,二十天了,整整二十天,呵呵,孤去求见过两次,都被父皇以身体不适婉拒了,而张骕张骦呢,几乎是每去必见,好在张骐张骥也和孤差不多,碰一鼻子灰,父皇大概是笃定要在张骕张骦里边选储了。”
文士深吸了一口气,给武文庭使了一个眼色,武文庭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咬牙道:“子文兄,若是现在皇上病倒不起,那你说朝中诸公会推举谁监国?”
文士立即回答道:“若是皇上这个时候时候病倒不起,那朝中诸公肯定会推举殿下监国啊,因为殿下是长子,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过皇上若是坚持要其他皇子,只怕还要一番博弈争执,但我以为皇上从大局出发,肯定最终会认同由殿下监国这一意见,毕竟皇上肯定不希望朝中诸公会和监国态度不一致,那对朝局无疑是一个重大不利因素。”
张驰骇然的看着自己这两个心腹,几乎有一种不认识的感觉,这怎么敢?他二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大胆起来?
二人的话他岂能不明白,实际上在愤怒至极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说过气话,比如父皇这个时候如果突然不起,那这皇位就该是自己来坐,但那都不过时说一说气话,怎么可能真的如此?事实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可现在这二人却如此说,那就不是一种假设,而是分明要用某些手段来促成这种事情的发生了。
一时间张驰心中又急又慌又乱,但内心深处却也有一丝期望,若是只是凭空假想,那自然是要严加训斥,但如果真的有这种办法和可能呢?
只是这种想法只能在内心想一想,却绝对不能形诸于色,更不能公之于众。
“放肆!长空,子文,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张驰厉叱:“你们这是想要陷我于不义么?”
“殿下,请勿急躁,我们不过是做一种假想罢了。”文士,也就是朱治荪泰然应道:“皇上身体本来就不好,精力难免不佳,周围又是深宫妇人围绕,年龄大了,耳根子一软,难免就会被人哄骗了,殿下,若是有机会能让您监国,而且得到朝中诸公的支持,那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儿啊。”
壬字卷 第五十节 乱,萌芽(2)
张驰一时间为之意动。
他很清楚朝中诸公虽然并非对自己有多大好感,但是自己长子身份却是这些士林文臣们最认可的。
在他们看来,只要自己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那种蠢货,那么理所当然就该是自己来继位,只可惜父皇却不这么认可,而在皇位继承这件事情上,父皇的态度却又最关键。
父皇不认可,便是朝中诸公内心都认可自己,他们也不会公开反对父皇的意见,但是一旦父皇突然失去了话语权或者无法表明态度的时候,那么朝中诸公的意见一下子就能上升到决定谁能登上大宝之位的地步了。
心中噗噗猛跳,张驰很清楚朱治荪和武文庭是一直不甘于就这样一直等下去而主张有所行动的,他们跟随自己这么多年,想要博取一个什么,张驰内心也很明白,不博一个从龙之功,人家凭什么辛辛苦苦跟着自己苦熬,若是本来没有机会那也就罢了,但是明明就有这样一种可能,却因为胆怯或者畏手畏脚而丧失,只怕他们不会甘心。
即便是自己又何尝甘心呢?张驰内心那份不敢的烈焰终于开始熊熊燃烧,似乎要传统胸间那层壁障,把内心所有不甘、野望都爆发喷涌出来。
许久,张驰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才缓缓地道:“那你们说,可以如何做?”
朱治荪和武文庭大喜过望,忍不住交换了一下惊喜眼神,微微颌首,成了!
只要能打动这一位的心思,那许多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这一位的母妃可是许皇贵妃,执掌后宫多年,在宫中的影响力和势力无人能及,便是梅月溪和郭沁筠都不过是新贵,远无法和许君如相比,而寿王这么多年出入宫禁,也早就有一些安排,连带他们也都接触到不少隐秘,如果能发挥出来,其效果堪称完美。
“殿下,这可能需要您和皇贵妃商议一番,皇上身体不佳,不如让他好生休养,给您一个监国的机会,到时候让皇上看一看,你是否具备执掌一国的能力,……”
朱治荪还不敢把话说得太透,现在这一位一时兴起倒是允了,但是万一和其母商议之后有反悔转手就把自己和武文庭给卖了呢?他还得试探试探,要让许君如和寿王将其手中掌握的后宫资源拿出来用起来,计划才能有可能实现。
当然即便是寿王这边不能成,朱治荪清楚也还有其他对策,不过这就不是自己二人的事情了,自己和武文庭要做的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促成寿王这边的布置可以派上用场。
张驰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但是如朱治荪所言,如果不能踏上这一步,那就只能当一个富贵闲人,甚至日后还要看哪位弟弟的脸色行事,可作为长子,自己能咽的下这口气么?
他不知道张骐张骥怎么想,但是自己却难以做到。
“孤只问,需要怎么做?母妃那里,孤自然回去说。”张驰粗声粗气地道,额际青筋暴绽。
“呃,殿下,此事您还是得先和皇贵妃商议,如有了定议,属下自然会策划,既不能让皇上太过劳损,又要让殿下有机会执掌朝纲,……”当寿王第二次明确态度时,朱治荪心中已经放下大半。
如果寿王从未与其母商议过,那么朱治荪相信寿王是绝不敢如此肯定的,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实际上他们也是有此考量,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路子而已,而路子,自己这边不就是有现成的么?而且早已安排妥当,欠缺的就是要合适的人来实施而已,或者说要有合适的人站出来,日后也还要让其成为引子。
张驰咬紧牙关,脸色铁青,犹豫踌躇再三,最终还是点点头:“好,孤会去和皇贵妃商议,子文,你和长空好生斟酌一番,怎么做,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你们商议出一个韬略出来。”
朱治荪心中大喜,一块石头落地,不动声色地给武文庭使了一个眼色,这才泰然道:“殿下尽管放心,子文做事您是知晓的,绝对要做到毫无差池,万不漏一,便是真出了什么问题,也绝不会牵连到殿下这里来。”
张驰狠狠一点头,出门扬长而去,朱治荪和武文庭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小声道:“王爷那边总算是可以有一个交待了。”
“还没有到最后结果的时候,咱们还不能掉以轻心,许君如可不是易与之辈,寿王虽然头脑就简单了一些,但是还要看许皇贵妃肯不肯为寿王冒这个险。”武文庭不无担心。
“长空,你说错了,只怕许皇贵妃比寿王心思还要更激烈才对,寿王真要登不上大位,日后还能当个富贵闲王,可许皇贵妃就没那种好事了,梅贵妃或者郭贵妃前几年可没少受她的夹磨,有此机会,还能不报复回来?她能容忍那种局面?枯守冷宫,受人轻视白眼乃至于折磨的情形只怕一浮现在眼前就能让她不寒而栗吧?”朱治荪悠然道:“皇太后的位置是如此诱人,在明知道这样下去肯定没她份儿的时候,你说她敢不敢赌这一把呢?”
朱治荪描述的这种情形让武文庭也不得不承认也许女人的心思会更加细腻,她们会注重这种直观的感受,这么说来,似乎那对母子还真的有可能一拍即合。
“那就等寿王殿下的回音吧,我们这边也做好准备就是了。”武文庭点点头:“想必王爷那边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总算是有了这样一个可以交差的结果。”
“还远远不够,事情要做成,起码要发挥作用才算成功。”朱治荪嘴角浮起一抹阴笑,“但我相信寿王殿下和许皇贵妃不会让我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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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你的意思呢?”永隆帝气色越发不好了,这几日连续不断的接见外臣和宗室,又要巡阅上三亲军,连日颠簸劳累下来,他越发意识到自己身子骨不比以往,随着年龄增长,这稍许的劳累都有些吃不消了,但秋狝所需要完成的种种都要一一做到,现在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臣弟去和叶相、方相、齐相他们三位都谈过,他们的态度还是倾向于张驰,理由倒是很简单,就说张驰并无过错,呃,还说其他几位皇子也没有表现出多么出类拔萃绝才惊艳的天资,既如此,为何不尊长立长?”
永隆帝闻言嗤笑了一声,“进卿他们作为士林文臣,坚持这一点到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大周一朝立长从来就不是惯例,立贤才是正理,……”
忠顺王腹诽,这立贤一说以何做凭据,最终还不是以你的观点作为“贤”的依据,既如此,那又何必再要去和这些士林文臣们交涉,知道他们也不会同意自家观点,纯粹是浪费口舌。
“不过他们虽然不赞成,但是只要朕做了决断,他们也不会反对,这一点,朕还是放心的。”
永隆帝知道朝里这帮老家伙的态度,要指望他们在自己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就支持张驰以外的其他人不可能,那不符合他们作为士人尊崇的立嫡立长的伦理规矩,但只要自己确立了储君名分,那么他们就不会再轻易转向,而会支持这个人选了。
“那皇兄宜早日确定储君事宜才好。”忠顺王只能应了一句。
“太早也不好,否则如何能钓到大鱼呢。”永隆帝幽幽一笑,“朕也不想如此,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朕如果不早些把这些杂草铲除干净,日后朕的儿子们继位,只怕就要面临着不可想象的局面了,以他们的经历和威望能扛得住那一轮风暴么?”
忠顺王心中一震,微微倾身:“皇兄,老大真的……”
“朕也不希望是真的,看在父皇面子上,忍了他这么多年,他却变本加厉,越来越肆无忌惮,我这把老骨头却比不得他,那就只能早做准备了。”永隆帝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以为他耍的那些把戏朕不知道,朕就是要看看他能掀起多大风浪来,看看哪些幺麽小丑会和他搅合在一起,看看这些人怎么对得起君父,……”
“另外,朕也要看看自己的几个儿子们,能不能站得住脚跟,能不能稳得住心神,不受外物诱惑,……”
忠顺王悚然一惊,听皇兄之意,似乎还有皇子们掺和其中,这可就是天大的祸事,也不知道皇兄所言指的是谁,还是只是老大拉拢诱惑几位皇子?
平素里老大以及他的世子诚郡王的确活动很频繁,而且也和几个皇子表面上十分和谐,但是如果是谁犯了糊涂还真以为是兄友弟恭了,那就真的太蠢了。
“皇兄,不至于吧。”忠顺王只能干涩地回了一句,其他却不敢再多言,这种事情知晓越多,越是麻烦,最好一笔带过。
永隆帝也只是报之以轻笑,便转开话题没再说此事。
壬字卷 第五十一节 乱,萌芽(3)
看着镜中这个丰腴魅惑的妖娆妇人,苏菱瑶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随手将头顶的簪花金冠取了下来。
披在肩上的薄裘,只搭在了一遍肩上,襦裙略微有些紧,将一缕葱绿色的抹胸露出来,两团白腻丰隆高耸,大半遮掩不住,一条幽深的沟壑在完美凸起中形成勾人的弧线,微微一动,便颤颤巍巍,波光孜孜,让人怦然心动。
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是苏菱瑶年龄却不算大。
十四岁就生了福王张骐,十六岁不到又生了礼王张骥,那个时候自己是最得宠的,皇上几乎每日都歇在自己宫中,可以说那个时候虽然皇上还不是皇帝,而只是忠孝亲王,但是苏菱瑶却觉得是最美好的时光。
许君如其实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但是却在红得发紫的自己面前毫无机会,一个月里在她屋里歇的日子一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除了另外还有几个侧妃能偶尔沾点儿光,剩下的日子都是在自己屋里。
唯一遗憾的就是皇上在忠孝王妃去世之后就发誓不再封正妻,所以无论是许君如还是自己,亦或是后来取代自己的梅月溪和郭沁筠都再也没有机会成为皇上的正妻,也就是皇后大位永远空缺了。
若是自己当初能利用皇上最宠溺自己的时候哀求皇上把自己扶正,那也许琪儿和骥儿就没有今日的烦恼了。
有嫡立嫡这是天理,无嫡立长,却只能便宜许君如的儿子,可现在皇上却是连这两条都不愿意遵循,而要去扶梅月溪那个贱人的儿子,嗯,还有可能是虚晃一枪,立郭沁筠的儿子为储君,但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好强的苏菱瑶无法接受的。
从这几日自己随驾的所见所闻所感,苏菱瑶突然发现,自己虽然有两个儿子,但是最是最不被看好的,这同样让苏菱瑶无法接受。
立嫡不说了,当年皇后嗣子早已夭折,大家都一视同仁,虽然许君如一直觉得她自己要高人一等,但是只要没有坐上皇后位置,那就不成其为“嫡”之一说。
但朝中群臣们的态度却很诡异,他们似乎更倾向于立长,也就是说许君如这个虽然名义上挂着掌管六宫事务的“边缘人”,早就被皇上所冷落,现在居然就要靠着比自己早两年生了张驰,居然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不过苏菱瑶更清楚最大的威胁还是梅月溪和郭沁筠。
梅月溪这个贱货的手段功夫,苏菱瑶是领教过的,硬生生从自己这里把皇上夺走,让自己饮恨六宫,虽然后来还有更年轻的郭沁筠,但是郭沁筠得宠的时间很短,那个时候皇上都开始逐渐远离女色了,远不及梅月溪得宠时间那么长。
朝中这些文臣们虽然倾向于寿王,但是苏菱瑶却知道,那是在皇上不表明态度的情况下,也许寿王有些机会,一旦皇上明确态度,朝中群臣们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和皇上发生冲突的。
毕竟这是张氏一族家事,在张家子弟没有谁表现出特别愚蠢荒唐的情况下,谁登大宝之位对文臣们影响不大,他们自然会遵从皇上的选择。
但苏菱瑶知道那寿王却是个轻佻货色,她听说皇上也评价过生性浮躁轻佻,望之不类人君,如何能与自己的骐儿骥儿相比?
还有那梅月溪的张骕和郭沁筠的张骦,乳臭未干,如何能当得起天家重任?
无论是骐儿还骥儿,苏菱瑶觉得理所当然就该在他们两人中选储立储,这是她最大的愿望。
只是这几日里的情形却是让人有些失望,皇上越来越倾向于年幼的两个对于年长的三个反而从未提及,这让苏菱瑶心烦意乱。
秋狝一结束,只怕选储之事就要告一段落了,纵然不会立即宣布,但是皇上心里就基本上有了定议了,要想避免这个最糟糕的接过,就不需要在秋狝期间扭转局面,为自己骐儿骥儿赢得这个机会。
苏菱瑶嘴角微微下挂,丰腴的下颌浮起一抹凌厉的弧线,与眼底的阴冷结合在一起,若是有旁人在一边看着,只怕很难想想这个满脸阴鸷的女人竟然就是宫中以雍容奢靡著称的贵妃苏菱瑶。
“娘娘,福王和礼王二位王爷来了。”侍女来报。
“让他们进来吧,也是该好好有个了结了。”苏菱瑶冷然点头。
张骐张骥联袂而至,但是二人气色都不太好,张骐是气急败坏的,而张骥则是满脸愁色,看得苏菱瑶也忍不住摇头,自己这两个儿子没能继承到半点的城府心胸,总是这般喜怒形诸于色,让人很是无语。
“母亲,情况很不好,须得要采取果断措施才行。”张骐一进门就迫不及待气哼哼地道:“周培盛告诉儿子,说父皇今日和礼部尚书高攀龙谈话,高攀龙一直劝说父皇立长,父皇不置可否,反而提起了张骕青檀书院读书的情况,……”
苏菱瑶银牙几乎要咬碎,和吏部尚书谈话却谈张骕在青檀书院读书的情形,虽然高攀龙是江南士人,青檀书院却是北地士人所办,但是皇上这么说,难道是已经为张骕赢得了北地士人的默许认可?这是要说服江南士人了?
想到这里苏菱瑶冷静的心境都不由得有些动摇了。
“昨日顾秉谦那边怎么说?”苏菱瑶是通过永平知府魏广微搭上礼部尚书顾秉谦的线的。
在立储一事上,礼部尚书的话语权并不亚于诸位阁老,而顾秉谦在内阁和七部同僚中的印象并不好,但是却颇得皇上的信任,而魏广微作为北地士人的一员,却一直暗中希望走通皇上的路径,所以刻意巴结顾秉谦,也顾秉谦关系走得相当近。
而魏家作为南乐望族,却和南乐苏家关系一直莫逆,而且还是姻亲,山西镇副总兵苏晟度之弟便娶了魏广微的侄女,也就是说苏菱瑶的另一个表兄娶了魏广微的侄女,正因为有这层关系,苏菱瑶才能搭上顾秉谦的线,获得许多外界无从知晓的情形。
“儿子是昨日晚间见过益庵(顾秉谦字)公的,他只说了皇上只怕心意已定,要母亲和儿子安分守己,他又说,便是朝中诸公虽然不太赞同立幼,但也是支持立长的,张驰的机会也要比我们大得多,……”张骥吞吞吐吐地道。
一听此言,苏菱瑶眼中厉色更浓。
自己这两个儿子都不成器,苏菱瑶心中也是有些失望,但是走到了这一步,自己不去为两个儿子争取一回,难道就就这样坐以待毙?
她和梅月溪的矛盾可比许君如她们深多了,当初梅月溪要想夺宠,和自己争斗数年,虽然最终自己败北,但是期间自己可是把梅月溪收拾得够惨,连张骕都险些流产,这一点苏菱瑶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现在梅月溪表面上对自己是和颜悦色,但是苏菱瑶知道,只要张骕当了皇帝,梅月溪当了皇太后,那么自己绝对只有为人彘的份儿,梅月溪的心思歹毒,只怕比自己更甚,所以苏菱瑶决不允许张骕和梅月溪得势,否则自己和骐儿骥儿都绝无好下场。
思前想后,苏菱瑶内心也是起伏不定,眼下的局面已经在渐渐定形,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只怕就再无挽转余地了。
“骐儿,骥儿,你们二人这几日里就在行宫中莫要轻举妄动,只管老老实实呆着,其他什么也别做。”思考良久,苏菱瑶终于沉下心来,拿定主意。
“母亲?!”张骐张骥都是一惊,“难道我们就这样……”
“不这样又能如何?”苏菱瑶深知自己两个儿子的德性,许多事情根本就不能向他们说,只能淡然挥挥手,“你们先下去休息吧,为娘也要休息了。”
待到张骐张骥二人悻悻离去,苏菱瑶这才吩咐自己贴身侍婢立即去请裘世安。
裘世安很快前来。
“世安,皇上近日身体如何?”
裘世安微微一怔,“回娘娘,皇上这几日有些劳累,气色不太好,晚间休息也睡得不好,经常三更便醒了。”
“那丹药可还一直在吃着?”苏菱瑶淡淡地问道。
裘世安心中一震,“丹药之事儿老奴可从未管过,便是夏秉忠总管也没有过问,都是鸿胪寺卿李可灼与周培盛在过问,偶尔也由皇上身畔另一内侍崔文升在管着。”
“既然皇上精神倦怠,是否可以适当加量,我今日听闻皇上在抱怨,说明后日还有多为朝中重臣要来觐见,若是精力不济,岂非耽误大事?神枢营仇大人今日也已经到了并开始全面接掌宫禁布防,就是要防止外部干扰,总不能内部还出点儿差池吧?”苏菱瑶进一步道:“你是六宫都检点,皇上膳、药事务本来就该是你在管着,难道这等碎末小事还要皇上亲自操心不成?”
裘世安心中一寒,见苏菱瑶的目光里煞意必现,只能连连点头:“娘娘说得是,娘娘说得是。”
打发走了裘世安,苏菱瑶这才小声叮嘱身旁贴身婢女:“让崔文升把裘世安盯牢,务必要他主动向李可灼提出来。”
壬字卷 第五十二节 乱,萌芽(4)
张驰潜入自己母亲在猎苑行宫中居所时已经是擦黑了。
看到儿子鬼鬼祟祟的钻进来,许君如也是一阵蹙眉。
白日里陪着皇上骑马走了一截,实在受不了那份颠簸,早早就退了下来。
而且她也看出来了,皇上对女色这方面的确是毫无兴趣,或者说是有心无力了。
十多年前自己的一身猎装总能勾起皇上无限性趣,而郭沁筠最拿手的箭袖劲装一样是皇上的最爱,但是自己今日和郭沁筠陪侍左右,皇上却是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仅仅是对自己,对郭沁筠也一样如此。
这既让许君如感到悲哀,同时也多了几分安心,只要是“一视同仁”那就好,起码梅月溪和郭沁筠二人在这方面无法占到年轻的优势了。
示意正在替自己卸妆的侍女出去,许君如叹了一口气:“驰儿,又怎么了?”
“拜见母妃。”张驰待到侍女离开,又仔细查看了四周左近无人,这才一咬牙道:“不知道母亲这几日里陪侍父皇左右,可曾听到什么?”
许君如有些警惕,放下手中簪花,一只手在腮边轻轻托了托,铜镜里圆润的脸颊依然充满弹性,仔细察看了一下眼角,还好,尚未出现她最担心的鱼尾纹,双眸明澈清亮,这让许君如心里稍稍放下。
虽说皇上早就不近女色,但是许君如却不愿意自己的姿容被苏菱瑶、梅月溪和郭沁筠几个人压下去,但她也得承认,哪怕是自己容颜依旧,但与小了自己十岁的梅月溪和郭沁筠相比,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喜新厌旧是男人天性,喜欢年轻姣美的容颜也是男人的天性,梅月溪和郭沁筠得宠不就是如此么?
也幸亏现在皇上身体不佳,不近女色,反而削弱了梅月溪和郭沁筠的优势,但张骕张骦却成功地取代了驰儿和张骐张骥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这却又是许君如无法接受的了。
这几日里她几乎一直伴随皇上左右,亲眼看到了皇上不断接见宗亲和大臣们,几个叔伯加上姑子,还有内阁诸公与六部尚书们,都络绎不绝地往返在京师城和铁网山猎苑行宫之间。
有心想要去打探一下情况,但是又怕适得其反,有些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好脸色,许君如索性就放弃了,但是对于自己儿子的支持者,许君如还是厚着脸皮通过各种渠道去旁敲侧击,一方面许愿承诺,一方面也是打探消息。
从各方面反馈回来的消息都不是太乐观,朝臣们的态度都很模糊,起码对自己的话语基本一致,那就是他们都要看皇上的态度,但是内心的倾向却不肯明言,即便是内阁几位早就有明确倾向的,但在对着自己时,也都不肯明说,这更让许君如郁闷无比。
这些外臣是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们支持驰儿也仅仅是因为驰儿是皇上长子,而非驰儿更优秀或者自己是主持六宫事务的皇贵妃,这些士林文臣就这么牛。
“驰儿,为娘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形诸于色,要保持淡然态度,……”许君如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这番话恐怕很难说服自家儿子,甚至连自己都难以说服,在皇上态度日益倾向于张骕张骦甚至少于提及张驰和张骐张骥时,这场战争其实已经就结束了,甚至没有任何改变可能。
朝臣们也很清楚他们的态度难以改变皇上心意,所以他们的态度也都变得相对缓和,甚至不再愿意在自己面前表明态度,这就是一种明示。
“母亲,儿子不能这样再这样毫无希望的等下去了,父皇明知道内阁诸公乃至所有朝臣都支持儿子成为储君,可是却始终不肯认可这一点,却把心思都放在了张骕张骦身上,儿子不明白父皇怎么就看儿子如此不顺眼了?”张驰激动起来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父皇最年长的儿子,这么些年来,儿子为了讨好父皇,诗会文会从不落下,政务朝纲也一样射猎,还积极和朝中诸公联络沟通,难道父皇看不见儿子的努力?可他这么几年来呢?要么在深宫中不问政务,要么就是对张骕张骦舔犊情深,对儿子的努力不闻不问,这公平么?”
“张驰,你疯了?!”许君如大吃一惊,她不知道自己儿子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狂悖暴躁起来,言语中诸多大逆不道,难道是这段时间皇上的态度让他深受打击而绝望,刺激了他?
“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敢说?”
“儿子有什么不敢说,真要轮到梅妃或者郭妃与张骕张骦立储,日后身登大宝之位,那儿子还能有好果子吃?母亲,你呢?枯守冷宫,恹恹一生?”张驰眼睛有些发红,“儿子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许君如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猛跳,脸色煞白,下意识的四下察看,这才压低声音惊恐地道:“张驰,你想做什么?”
“母亲,儿子没想做什么,儿子就觉得父皇应当立儿子为储,这是朝中群臣们的一致意见,他不能违背民意,张骕张骦何德何能,乳臭未干就妄想立储,难道儿子不是父皇亲身骨肉?这不公平!”
许君如强压住内心的惶恐,哑着声音道:“可是这是你父皇的决定,我们无法改变!”
“父皇年龄大了,耳根子软,我们不能让父皇被梅妃郭妃所环绕听她们成日里给父皇灌**汤,也许父皇该让儿子来监国,父皇应该好生静养,他不是一直希望修心养性,静养身体么?那就让儿子来监国,有内阁诸公和朝中群臣的支持,儿子相信可以做的更好。”
张驰信誓旦旦,许君如内心恐惧之余也有些怦然心动。
没错,朝中群臣都是支持自己儿子的,但是皇上虽然身体不佳,但是却也还远达不到不能视事的地步,如何能让他主动放权给儿子?
“驰儿,你可是和他们有过交涉?”许君如声音有些发颤,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期盼。
张驰没想到自己母亲会这么一问,略作犹豫之后才低声道:“母亲,朝中诸公人多口杂,儿子不敢多说,但是像叶相和方相,儿子是暗示过希望监国以求磨砺,他们都对儿子的想法持赞许态度,另外南李北李二位相公,道甫公(李三才字)也是颇为嘉许儿子,而尔张公(李廷机字)和叶相观点态度素来一致,……”
许君如心中大石顿时放下来,沉吟道:“只是如何让你父皇让你监国?你父皇虽然身体不佳,但若是要让他主动放下,只怕不能,……”
张驰眼底略过一抹阴戾,“那就请父皇劳累过度,多歇息便是,……”
许君如心中一抖,她知道恶果出来了。
之前她曾经无意间和儿子提及过永隆帝平素服用丹药修心养性,剂量比起前两年已经大了不少,尤其是在精神不佳时,更是喜欢多服用一二丸,她内心就有些担心,但是这几年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她从太医口中得知,这种丸药药性集聚,若是遇上某些看似无甚药性的引药一引,也许就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大祸,所以日常饮食都需要避开诸如一些平时看起来并无特别隐性发物。
这一类发物一旦引发积蓄药性,只怕就容易引来药性爆发,甚至可能人去楼空,导致身体一下子垮下来,只能依靠更大剂量的丹药来维持,几乎不再可能有精力过问其他了。
张驰无疑是记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了这种念想。
但对于许君如来说,这么些年来,虽然近十多年来皇上早已经把心思放在了苏菱瑶,然后转移到了梅月溪和郭沁筠身上,但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做这种事情,心里却也有些障碍的。
“驰儿,你父皇……”许君如嘴唇发白,嗫嚅不语。
“母亲,儿子并非那张忤逆之人,不过是想让父亲放手手中权力,儿子也问过,只要引药运用得当,其实是相当于提前宣泄药性,反而对父皇身体更好,否则积郁药性太多,一旦爆发出来,那才是真的会有致命可能,……”
张驰这番话到也并非假话,他的确是去问询过这种长期服用丹药可能的后果,也详细询问过这种引药对药性的作用,以至于一旦宣泄积蓄的药理可能带来的情况。
外中那名药师也专门介绍过,如果引药控制得好,的确可以宣泄掉药性,身体虽然有些亏损,但是却于长期有益,但若是引药用量太大,那可能就真的会成人去楼空,一病不起的可能性也很大,关键在于剂量。
“真的?”许君如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握住儿子的手问道。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昔日丈夫,当今天子,只是丈夫的浓情厚爱早已经转移到了梅月溪和郭沁筠那里,甚至连平素饮食也都由梅郭二人掌管,若非是在这猎苑行宫里,自己便是想要插手亦是不能。
“真的,放心吧,母亲,儿子心里有数。”张驰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语气格外淡定沉静。
壬字卷 第五十三节 乱,萌芽(5)
看见吴耀青急匆匆的朝着自己走来,冯紫英就知道肯定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不过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铁网山秋狝期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惊讶。
因为自己早就有预感,这期间肯定要出事儿,而且还不会只是一桩事儿,甚至也不会只是一些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而应该是震动内外的大事儿才对,那样才符合自己的预感预期。
没有理睬吴耀青满脸凝重神色,冯紫英自顾自地回到官帽椅上坐定,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吴耀青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境,这才拱手一礼道:“大人,易州那边的情况查清楚了。”
“易州?”冯紫英一愣,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时候自己要去查易州那边的情况了?
“大人,是您府上晴雯姑娘‘父母’那两位,不是安排去了易州调查么?现在有消息回来了,……”吴耀青见冯紫英居然忘了,心里更是一个突。
幸亏自己这事儿没放松,一直盯着,派了两拨人,而且还有顺天府户房这边人一道,易州那边才算勉为其难的配合调查了。
因为又需要保守秘密,就连吴耀青都能看得出来冯紫英对沈大奶奶身旁这个俏丫头态度不一般,所以不愿意在没什么依据的情况下惹来不必要的是非。
上司大人的枕边人往往是最难应付的,这一点深谙世故的吴耀青比谁都清楚,当初查那位妙玉姑娘的情形时,他就深有体会。
“哦?”一听吴耀青的语气,冯紫英就知道肯定是出了状况,否则真的一切正常,哪用得着这种态度,而且看样子情况还不简单,“说吧,是不是又有问题,我有心理准备。”
冯紫英心里也是一沉,倒不是惧怕什么,而是考虑到日后怎么去和晴雯交待,好不容易作一桩能讨好晴雯的事儿,现在居然还出了茬子,还不知道这茬子有多大。
“的确有问题。大人发函去易州协查的,最初没人太在意,甚至搁在那里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谁发现了这封信函,所以便回复了,但根据我们后续跟进的调查,晴雯姑娘的父母的确是易州人,她父母也在,但是并未接到任何知会,现在仍然在易州乡下生活,……”
吴耀青的话没有让冯紫英太意外,他相信还不止于此。
如果只是想要冒认官亲,嗯,晴雯若是被自己收了房,也可以勉强算官亲,顶多也就是一个诈骗行径而已,但这二人进了府一切表现十分正常,甚至比想象的还要正常,还要好,根本没有任何图财好利的表现,那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哦,那意思是这两人是冒充晴雯父母身份混入我府中的了?意图何在呢?”冯紫英点点头,“这二人可有疑点?”
“现在他们什么意图,属下也还不清楚,但这二人显然不是图利而来,这么久了,一切正常,属下安排人趁他们二人在外帮忙的时候潜入其房中也查了其衣食家居,并无其他异常,二人平素表现太正常,或者说太好,不类寻常乡间农人,所以这反而不正常。”吴耀青沉吟了一下,才又道:“但易州白莲教势力颇大,在乡间十分盛行。”
“你怀疑他们是白莲教人?”冯紫英这下子就有些不淡定了,白莲教渗透到自己府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二人可有功夫?”
“不是练家子,若是练家子,瞒不过我们,只怕也混不进大人府中。”吴耀青很肯定地回答:“若真是有为而来,这方面他们肯定有所防范。”
“那易州州衙里那边有什么查出来?”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问道,但他估计多半是没什么结果。
不出所料,吴耀青摇摇头:“我们不敢暴露,以免打草惊蛇,易州州衙经历司里十分混乱,而且照磨所也差不多,哪个地方都可能出纰漏,所以除非挑明大张旗鼓的调查,否则很难查找到端倪,而且就算是彻查,易州州衙里能接触到这份公函的人不下二十人,要排查出真正的作案者,很难。”
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棘手。
要解决这两个人很简单,既非练家子,还能派遣进入自己府中,表现如此“优异”,只怕最起码也是白莲教中的骨干角色了。
不知道拿下之后能不能挖出一些什么来?
但他们进入自己府邸的目的是什么?谋刺?不太像。
冯府里边下人们的各种工作分工很清楚,晴雯这对“父母”做的就是一些杂务,比如泥瓦,侍弄花草,根本就靠不近内院。
而且冯紫英对饮食尤为重视,都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还有专人负责监督检查,这年头劳动力不值钱,本来府里人就不少,尽可大用。
所以要想如小说戏本中那种下毒,也几乎不可能。
冯紫英能想到的恐怕就是长期潜伏,作为一个棋子撒在自己老巢里,掌握自己动向,以备日后大用。
但对于自己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个可以逆用的棋子。
现在虽然还不确定他们究竟想要掌握什么,但如果在二人身边安插一二精明的人选,来慢慢接近观察甚至接触交往,未尝不能从其中挖掘出一些端倪来。
甚至如果能够在关键时候透露出一些消息给对方,形成误判,没准儿还能起到大作用。
“耀青,你觉得现在怎么做更好?”冯紫英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如果真的是白莲教的人,那倒是有些意思了,看他们这样子也不像是来准备刺杀我啊,或者是觉得在我身上下一番重注,没准儿还能有更大的收获?”
“大人,是不是白莲教现在这还不好说,但可能性很大。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北地这几年白莲教势力膨胀得很快,几乎没一次大旱和流民潮,都是白莲教泛滥的最好机会,我们也通过倪二在京师城里作了一次不太完整不太准确的统计,从永隆元年开始,几乎每两到三年就有一波流民涌入京师城,基本和北地旱情相关,其中永隆二年大概有超过一万人左右在京师城内外住了下来,永隆六年水旱交织,又有一波,永隆七年也差不多,也就说大概这十年间,大概有接近六万人进入了京师城内外,其中按照地域来划分,北直占到了不到七成,山西占到了两成,山东占到一成,而河南大概有半成,……”
吴耀青本来也打算就这个事情和冯紫英好好说一说,“而这几个地区都是白莲教十分猖獗的区域,其中尤以北直和山西为甚,相比之下,山东甚至都还不算,……”
冯紫英摇头:“耀青,山东白莲教一样猖獗,只不过换了个名称,东大乘教,无为教,这些名头都在用,……”
“嗯,整个北地情况都差不多。”吴耀青点头承认,“不过这两年在北直膨胀尤为突出,京畿腹地更甚,属下担心大人已经被白莲教那边盯上了,他们未必想要刺杀大人,或者是觉得刺杀有难度,所以变换方式用其他手段来慢慢接近大人,甚至可能觉得如果能够在大人身边埋上一两颗暗桩式的角色,未来随着大人地位变化,发挥的作用更大,毕竟就算是把大人刺杀了,换一个人来当顺天府丞府尹,恐怕随着白莲教势力膨胀,朝廷也迟早会采取措施,如果能够通过暗桩牢牢掌握了解大人的动向,甚至通过大人来影响某些朝廷韬略,岂不是更好?”
“影响?”冯紫英哑然失笑,“他们都派人刺杀我了,难道还指望我能对他们网开一面,甚至改弦易辙?”
“大人,水滴石穿,何况就算不能让您改变态度,但通过您了解掌握朝廷对他们的态度动向,这一样是十分有价值的,远胜于刺杀您才对。”吴耀青不赞同冯紫英如此绝对,“再说了,白莲教这种蛊惑人心的手段不少,兴许他们觉得还能投大人所好,比如……”
冯紫英一愣,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比如什么?”
吴耀青干咳了一声,似乎想要绕开这个话题,但又觉得提醒一下未必是坏事,“呃,但就这事儿来说,大概晴雯姑娘很得你喜欢,或许他们也调查了解过,您和荣国府那边关系太过密切,而荣国府里边上千号人,也没有这方面的防备之心,他们要在荣国府里物色培养或者拉拢收买几个人太容易了,通过那边的人来了解您的喜好习惯,这并不难。”
冯紫英恍然大悟,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吴耀青这是在暗示自己贪花好色这方面是一大弱点,白莲教察悉这一点之后,未必就不能有针对性的来设套,甚至如吴耀青所言,荣宁贾家一两千号人,里边姑娘丫鬟不少,不管他们采取什么手段如果能让其中一二就范,然后再来想办法送到自己嘴边,只要自己吞下诱饵,没准儿就能发挥奇效了。
壬字卷 第五十四节 酝酿,筹谋(1)
吴耀青说得很客观,实际上他内心也是很有些不以为然。
这一位上司兼东翁太过于亲近贾家那边了,虽说昔日东翁的女公子寄住在荣国府,但也仅仅是寄住而已,人家是姑表亲,这也说得过去。
可这一位倒好,沈大奶奶贴身丫鬟是荣国府来的,两个妾室尤二尤三和宁国府大奶奶是姐妹,二房二位奶奶更是荣国府二夫人内侄女,现在更好,纳的一个妾室还是荣国府的庶女,这简直就是薅羊毛就看准了贾家薅了。
这荣国府贾家好歹也国公一脉,再说是庶女,却也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而且还是世交,这也不管不顾颜面了。
这位爷喜好女色不奇怪,可这京师城里想要抬进冯府做妾的人家多了去了,这位爷都是不闻不问,却只盯着贾家,也不知道究竟存着什么心思了,可巧,贾家还都屁颠屁颠地乐意。
问题是贾家这么多年,根子上都烂了,荣宁二府盘算下来老小两千口人,大姑娘小媳妇的林林总总怕不是有三五百口子,加上这些簪缨之族本身就讲究,无论是挑选出来的丫头还是自己精心培养的姑娘们,的确都颇有姿色,这一点吴耀青也要承认。
看看荣国府送过来的金钏儿玉钏儿姐妹,还有那被撵出来的晴雯,以及显现陆陆续续从那边跟过来的香菱、莺儿、龄官、司棋等丫鬟,或妩媚,或英武,或魅惑,或丰腴,都是有几分妖娆姿色的,也难怪冯大人对着贾家那边趋之若鹜。
到手的就没有那么香了,没到手的才是最香的,那贾家府上那么女子,难免还有冯大人惦记着的,这就真的不好办。
干咳了一声,冯紫英也觉得这个话题扯下去自己底气不足,要说让自己彻底丢开贾家那边,似乎也不现实,只能说自己须得要小心谨慎一些,莫要中了对手的圈套。
“耀青,此事我会注意。”冯紫英抹了一把脸,“那你觉得现在该当如何?”
“这要看大人您怎么来想,如果只想根绝祸患,马上就可以拿人,但能拷问出多少东西,属下也没有把握。白莲教中死硬分子颇多,我估摸着能排入您府上的,多半也是做过一番筛选之人。”吴耀青也有些拿不准,“如果想要放长线钓大鱼,那么不妨暂时冷眼观察,当然大人这边也要做好万全之策,看看能不能在时机成熟时再来一举下手,之前,甚至可以通过策略给其输送一些情报线索,混淆视听,甚至为我所用。”
冯紫英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可以赌一把,白莲教在北地势力的蔓延膨胀已经日渐成为一个心腹大患了,只怕日后双方交锋的机会不会少,要想一下子根绝白莲这个后患,冯紫英觉得不太现实。
现在好不容易能够找到一条够分量的线索,不好生利用起来,委实太可惜了一些。
只要精心安排,贴靠渗入,吴耀青手下现下也有不少人才,未必就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打开局面。
白莲教可能会在荣国府这边下功夫,自己也可以通过晴雯这对“父母”做文章,就看谁的手段高明了。
原来是自己在明敌在暗,现在却是自己在暗,对方在明了,荣国府那边未来局面也不过打平,看看谁笑到最后。
“耀青,我决定了,先留着这条尾巴,你安排二三人,分别分时段接近这二人,看看这二人后续还有什么动静,我就不信他们就安于在我府上干点儿杂务,只要情况熟悉起来,他们肯定会有动作,……”
“那晴雯姑娘那里?”吴耀青担心地是这个问题。
“暂时不要声张,不告诉她,一切按照之前的这样来安排就行了,日后有什么,我来和她说。”冯紫英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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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这有些冒险了。”张怀昌皱着眉头摇头,作为兵部尚书,他不赞同用这种方式来以身犯险,所谓引蛇出洞,如果把控不好,就要成为引火烧身。
“张卿担心什么?”永隆帝对张怀昌这个兵部尚书也不是很喜欢,但是最信任的张景秋都成了左都御史,要调动边军,兵部尚书张怀昌是绕不过的,好在张怀昌是辽东人,也算是北地士人,忠诚无虞,所以也勉强可以接受。
“几个方面臣都觉得不太妥当,牛继宗若真是有反意,其手中掌握的宣府军和大同军都是边军精锐中的精锐,一旦发动,尤世功的蓟镇挡不住。”张怀昌接掌兵部时间不长,但是他是辽东人,对九边素来重视,所以对边军各部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京营和上三亲军更不是对手。”
“宣府和蓟镇唇齿相连,一旦从延庆这边过来,那几乎毫无遮掩,宣府军骑兵谁能抗衡?”张怀昌继续道:“除非将抽调蓟镇主力,可尤世功不说白马川到东狍子店一线察哈尔人都有异动么,蓟镇还能抽调得出兵力来?”
“进入秋季察哈尔人诸部有些动作也是惯例,不过多是小股人马袭扰边墙一带,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坐在一旁的张景秋不得不替皇上解释一番了,“只要不是林丹巴图尔主导的行动,多则一二千人,少则数百人,不过是想要趁着边墙上哪里有疏忽,便趁机冲进来捞一把掳掠一番罢了,难道怀昌兄会担心一两千人就能冲到京师城下?”
张景秋其实也有些担心,甚至也不太认可皇上这种方略,但是永隆帝苦口婆心地说服了他。
永隆帝专门谈及了自己身体和义忠亲王的种种异动,而且甚至也谈及了和叶向高、方从哲以及齐永泰都交了底,三位相公虽然也有些担心,但最终只能默认。
涉及到皇位传承,很多问题就不能以寻常道理来计算了。
而且永隆帝也提到了诸多安排,可以说算是相当慎密周全,所以才说服了叶方齐等人,张怀昌若非因为他是兵部尚书绕不过,永隆帝都不想告知。
兹事体大,永隆帝也清楚朝中诸多人并不可靠,老大二十年太子爷不是白当的,许多人私下暗中都和义忠亲王有着往来,这种风险随着眼见着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日益增加。
不解决掉老大这个隐患,尤其是牛继宗还掌握着的宣府军这支就在京师城侧的巨大威胁,一旦自己闭眼,自己几个儿子还能像自己镇得住宣府军?
永隆帝不敢冒这个险。
老大的势力遍及朝中军中,如果不解决掉这些隐患,只要自己死在老大之前,这些隐患都立即就可能变成压垮自己几个儿子的巨石。
张怀昌皱了皱眉头:“景秋兄,您就没有考虑过林丹巴图尔趁火打劫,甚至义忠亲王有无可能主动与林丹巴图尔勾结?”
“怀昌兄所担心的我也考虑过,但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或者说就算是林丹巴图尔想要趁火打劫,那又如何,他在边墙上的袭扰能起到多大作用,蓟镇这边足以应付,尤世功只需要率领主力精锐悄悄在顺义——平谷一线待命即可,皇上的意图怀昌兄应该明白,您不是真希望宣府军和蓟镇军要在京师城外来一场大战吧,那可都是我们大周最精锐的军队,不用来打外敌,却来一场内战消耗掉,这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张景秋容色严肃地道。
张怀昌脸色有些尴尬,对方站在了道义的高点指责自己,可自己担心的是发生的可能,哪怕并不大。
自己当不希望宣府军和蓟镇军来一场大战,但是他更担心万一没有能如他们设想的那么一帆风顺,皇上一出面彻底瓦解宣府军的士气,从牛继宗手中将宣府军主导权收回来,万一没能成功呢?
虽然这种可能性的确几乎没有,就连张怀昌也不认为宣府军上下就甘于为牛继宗效死忠,或许一些中高级武将可能有这方面的从龙野心,但是当面对皇上的时候,中下级官兵有几个会有这种勇气胆量?而且皇上在宣府军中亦有安排,振臂一呼,也许宣府军就会倒戈易帜了。
只是张怀昌下意识的觉得以皇帝之尊来玩这一出,实在有些出格了,无此必要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搞这一出,有多大必要?再说这宣府军重要,难道就不能徐徐图之?
张怀昌并不是永隆帝的心腹,对永隆帝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的觉得真要觉得牛继宗不可靠,那就换了他,一时半刻不合适,那就慢慢来,陈继先不可靠,现在不也被踢出了京营,让其到淮扬镇去了么?
“景秋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好像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了。”张怀昌迟疑着道:“皇上也不宜出现在这种场面下,若是真觉得义忠亲王可疑,让龙禁尉将其拿下……”
话音未落,永隆帝微微摇头,张景秋更是大摇其头,这位兵部尚书想得太过简单了,太上皇还在呢,这不是立即就要引发一场风暴,在众人眼中,只怕就要觉得永隆帝这个时候动手就是要替立储剪除绊脚石了。
壬字卷 第五十五节 酝酿,筹谋(2)
张怀昌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涉及到帝位传承,无论如何重视都不为过,自己这样想,那也是因为自己站不到那个高度来考虑问题。
“张卿,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永隆帝淡淡地道:“朕也不希望出现那种情况,但现实情形摆在那里,却由不得朕不多考虑一些,朕今年以来精力越发不济,这等事情劳神耗力,朕也颇感倦怠,此番秋狝之后,若是能尽早敲定储君,朕也考虑提早禅位,也好好生将养身体,……”
“啊?”张怀昌和张景秋都吃了一惊,张怀昌狐疑地看了张景秋一眼,才站起身来拱手一揖,“皇上继位不过十年,便是龙体略有不适,也不无碍大局,立储臣是支持的,但是若说是禅位这等事情,臣以为不可。”
这应该是几乎所有大臣的观点,永隆帝纵然身体欠佳精力不济,只要永隆帝在皇位上,就有一根定海神针,而皇上那几个儿子,朝中群臣也都不太看好,最起码都需要好生打磨培养一番,现在骤然让其继位,只怕就要顿起波澜。
永隆帝见张怀昌虽然还能保持镇静,但是语气态度却格外坚决,心里既有些安慰,也有些担心,安慰自然是朝中群臣对自己的忠心,担心自然就是害怕自己几个儿子好像都很难服众,这些文臣们都是眼高于顶的,自己几个儿子要么年龄尚幼,要么就有性格缺陷,他从卢嵩和张景秋、顾秉谦那里多少也能知悉一二群臣们对几个儿子的态度,这也是他最为忧虑的。
自己身体情况自己清楚,或许一两年还能维系,再长,只怕就真的撑不下去了,可最看好的禄王才十四,两年后也才十六岁,能支撑起偌大一个大周么?恭王更不用说,而寿王、福王、礼王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若是一个寻常王爷也就罢了,但要为一国之君,那这些弱点缺点就可能无限放大,甚至成为致命缺陷。
“张卿,朕也不愿意如此,但是奈何身体不饶人啊。”永隆帝不无感伤,“所以朕希望早些确定储君,让其尽快适应和熟悉朝政,朕扶他上马,送一程,也就算是了却一桩大事儿了。”
打发走了张怀昌,只剩下永隆帝和张景秋二人。
张景秋起身,“皇上,禅位一说,还请慎言,朝中诸公只怕都不乐见。”
“唔,不乐见,呵呵,景秋,你说朕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呢?”永隆帝脸上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朕的身体朕最清楚,总不能拖到最后来托孤吧?朕还没有那么恋权,不早些交到皇儿手上,难道真要等朕一闭眼就天下大乱,朕不敢啊,……”
张景秋觉得永隆帝要求还是过于苛刻了,不说恭王太年幼,但禄王都是十四了,两三年后也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了,哪怕欠缺一些经验,但善恶是非却已经能辨析了,而且在青檀书院读几年,基本朝务也大致了解了,哪就那么让人担心了?
寿王、福王、礼王皆已成年,而且虽说表现平平,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差的地方,顶多就是平庸碌碌罢了,有朝中重臣辅佐,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怎么皇上却始终觉得这三位就坐不稳帝位呢?
当然,你非要让寿王、福王和礼王他们三位要去与同龄的冯铿、杨嗣昌这些杰出英才相比,那就没办法了,可天下又有几个像冯铿、杨嗣昌这样绝才惊艳的人物?
张景秋还真的就猜准了,永隆帝就是将冯紫英和自己几个儿子比,越发觉得自己几个儿子庸碌不堪,心里难受。
想着禄王张骕总还算有些才气,在青檀书院中读书也颇受好评,便是恭王张骦也颇有天资,永隆帝这才存着想要让张骕日后能继位的心思,只不过自己的身体却又如此,所以才会让他这般苦恼。
永隆帝是真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这也是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先行把义忠亲王这个最大隐患给彻底铲除的缘故。
“皇上多虑了,寿王、福王和礼王三位没有皇上想象的那么不堪,而禄王已经十四,雄姿英发,两三年后只会更加老成,便是恭王也有上佳表现,……”张景秋皱着眉头道:“届时朝中诸公鼎力扶持,无论是谁亦能坐稳这大周江山,……”
“呵呵,兄友弟恭那倒真是好事,如果要兄弟阋墙,煮豆燃豆萁甚至引狼入室呢?”永隆帝嘴角的笑容已经隐隐带着几分冷峭之意了,在张怀昌还在的时候,永隆帝没有提及这个情况,但只有张景秋时,他就没那么避讳了。
张景秋脸色一僵,他是知晓一些情况的,永隆帝没有避讳他,他也知道卢嵩近期正在做某些事情,他不愿意听,也不愿意去往那方面想,但皇上说出来,他却无法回避。
“皇上,只要您早些确定储君人选,断了其他人的想法,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如果您继续秘而不宣,或者含糊其辞,给其他人太多的念想,难免会让其他人有所想法。”张景秋沉吟良久才道:“秋狝之后,务必确定储君人选,甚至可以让其监国,承担一部分政务,这样也算是一个历练,也能让他尽管进入状态,适应下一步的需要。”
“那景秋,你给我一个准话,如果排除你们士人立长的旧例,朕这几个儿子里边,你们更看好谁?”永隆帝看着张景秋的眼睛,“只有你和朕两人,这等话你总可以说了吧?”
张景秋摇头,“皇上,不是臣不愿意给出建议,如果排除立长旧例,那么寿王、福王、礼王三人就没有什么差别,而皇上喜欢禄王和恭王,他们的年龄上又是一个弱点,所以最终还是要看皇上,不过恭王年龄也不算太小了。”
张景秋没有明确说谁,但是永隆帝还是能听出张景秋话语里的倾向性,点点头,不再多言。
“秋狝期间,皇上尽可多方面了解情况,臣相信皇上最终会得出一个各方面都更均衡,大家都更认可的储君人选,那就是大周幸事。”张景秋再度深深一揖。
永隆帝喟然长叹,人都是有私心的,自己如此,大臣们何尝不是如此?牵扯到各自的感情和利益,谁又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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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接到来自猎苑行宫的通知,是由周培盛转成来传召的。
周培盛何许人冯紫英当然清楚,打过几次交道,此人已经隐隐有取代夏秉忠和裘世安,成为永隆帝身畔最受宠信的内侍的架势,另外一个也很受永隆帝喜欢的内侍则是崔文升,却是因为崔文升也喜欢修行道家长生术,吃丹服药,和永隆帝的爱好一致,所以一下子从一个不经意的太监一跃成为皇上身边仅次于周培盛的内侍。
要知道周培盛是自小跟随在永隆帝身边的,而崔文升却是一直在宫中默默无闻,一直到永隆帝登基,才开始崭露头角,因为会炼丹药,所以和同样喜好炼丹的鸿胪寺丞李可灼也关系十分密切。
“周公公,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吧?下官不是朝臣,而是顺天府的官儿,铁网山秋狝,皇上意欲借此机会选储,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可从未又说皇上还要传召地方官员听取看法的,这里边有什么古怪?”
冯紫英其实已经相信了周培盛的说法,但是习惯性的他还是要拿捏一下。
“冯大人,此番选储立储关系重大,兴许皇上想要从各方了解更多意见,这是老奴浅见,皇上真实意图,就不是老奴能揣摩的了。”
换一个人,周培盛是绝不会多言一句的,但冯紫英颇得皇上青眼相加,此番专程让自己相招,显然也是别有用意,能讨好一番是最好不过了。
冯紫英点点头,突然又问道:“除了本官,皇上可还传召其他朝官之外的官员?”
周培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老奴就未曾听闻了。”
冯紫英也不深问,方才这一句话已经有些出格了,再多问就显得非人臣之礼了。
从京师城到铁网山,若是马车,自然需要一二日,但若是骑马,那大半日便能赶到。
冯紫英接到传召没有耽搁便出发,随行自然也还有护卫,他可不愿意在路上再遭遇伏击,尤其是已经知晓家中有可能来自白莲教的暗桩情况下。
铁网山猎苑行宫已经有些历史了,这是前明时候就有的,只不过前明时候并不太出名,而且前明用的时候也不多,但是大周立国之后,这里就逐渐演变成为大周皇家的猎苑,而且周遭封山禁猎,成为皇家独享的猎庄。
冯紫英一路行来,已经看到了布防的神枢营,再往里走,上三亲军的人马开始出现,还有来来往往的龙禁尉哨探。
除了这些护卫人马,来往的自然还有朝臣和宗亲们的车马,但大家即便是交错而过,也鲜有打招呼的,都是相视而过。
壬字卷 第五十六节 行宫风雨(1)
一直看到尤世禄和自己错肩而过,冯紫英这才意识到好像还有武将被皇上召见。
尤世功这个时候恐怕是没什么时间来这里的,边墙外的察哈尔人有异动,作为蓟镇总兵,要么坐镇三屯营,要么就要到密云后卫最前线去临阵最直观感受战事的紧迫性。
联想到西面的宣府镇,冯紫英头皮也是一阵发麻,从齐永泰若隐若现的话语里他能觉察得到朝廷,或者说朝中诸公似乎和皇上有了某种默契,要准备一举解决某些事情,但义忠亲王隐忍这么多年,如果真的这个时候要发动,岂会如此冒失唐突?
若无万全之策,岂敢在这个明知道大家都十分敏感的时候来冒天下之大不韪?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觉得恐怕人人都解决的自己算无遗策,都将对方的后手甚至杀手锏计算到了,只等对方追入彀中,都觉得人家是蝉,最多也就是螳螂,自己才是黄雀,却没有想到人家还可能是猎手。
当然,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还有其他一些准备,大家都是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以备在最后关头发出自己的致命杀招,或者拿出自己的应对之策。
铁网山的秋季景色是迷人的,冯紫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深入到山麓下的这种草甸上感受这份秋意了。
天气略微有些凉意了,但穿一件夹衣正好合适,徐徐而来的山风不算强劲,拂面带着几分山中特有的清冷气息,甚至还带着樯木的清香。
铁网山的樯木举世闻名,但是随着樯木作为寿材日益受到追捧,铁网山这一带的樯树已经禁止砍伐,成为皇室宗亲专用的寿材质料备用。
冯紫英不是植物学家,也见过这樯木,分不清楚这玩意儿近现代有没有,但这樯木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指敲击,发发声玎珰若金玉,这等材质委实难得。
原来这铁网山中樯树漫山遍野,但是自打大周立国以来,皇室宗亲均以樯木为寿材,后来发展到公侯和四品以上官员都要用樯木为寿材,导致这一线成型的樯木被砍伐一空,朝廷礼部不得不下令禁止寻常人等以樯木为寿材,否则就是逾制,而铁网山这边更是封山保护起来。
《红楼梦》书中也提到义忠亲王的樯木寿材被薛蟠买下送予了贾珍作为秦可卿死后所用,便是千金难买,足以说明樯木寿材的受追捧。
不过这个时空中薛蟠有没有从义忠亲王手里买下寿材冯紫英不清楚,但秦可卿却还是活蹦乱跳地活着,甚至还有意无意要和自己扯上瓜葛,显然应该是自己的到来已经是蝴蝶翅膀掀起了风暴,把这段历史改变了,甚至义忠亲王的结局会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也未可知。
一时间冯紫英想得有些出神,一直到行宫门前,才算是惊醒过来。
“大人,您的随从就只能留在行宫外院,这边有替您的随从安排歇息处,您看您是休息一下,还是直接……”
周培盛很是客气,但冯紫英却不敢放肆,“周公公,瞧您说的,皇上召见,做臣子的如何还敢要耽误?走吧,莫要让皇上等着臣子,那就不合规矩了。”
让吴耀青他们几个留在外院,冯紫英进了行宫内宫,这里应该是旗手卫在守卫,但行宫面积很大,冯紫英不太清楚这里边内部格局,但是正门和东西便门大小差不多了,马车、马队尽可随意进入,当然除了皇上御驾,没有人敢这样做而已。
佩环玎珰,看着一行女人从内宫一侧侧门出来,冯紫英赶紧低头,却未曾想,对方却停了下来。
“紫英?”冯紫英一愣,只能抬起头来,却见是一个宫装锦服的中年女子款款而来,“我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还真的是你?皇兄也召见你了?”
是永安长公主,卫若兰的母亲,冯紫英见过几面,但旁边那个年轻少妇却不认识,不过只是一过眼,就能从少妇的装束看出应该是宫中妃嫔,而且品轶还相当高。
“见过长公主。”冯紫英不卑不亢地一拱手,作为文臣,无论是面对公主郡主,还是宫中妃嫔,都无需下跪行礼,一个长揖就合规矩,甚至像三品以上的重臣,资历老一些的,甚至连一揖都懒得,颔首即可,这就是大周文臣的地位。
“唔,若兰也在行宫里,若是有时间,你们也可以在一起坐一坐。”永安长公主微微一笑,侧首道:“贵妃娘娘,这一位就是我大周最年轻的士人领袖——小冯修撰冯铿,现在是顺天府丞,皇上对其极为看重,这不,来铁网山都要专门来召见他,他可不是朝臣,居然……”
贵妃娘娘,冯紫英原本低垂着的眼睑微微一抬,目光望了过去,好一个绝色女子!
经典的鸭蛋脸,秀眉斜飞入鬓,鼻梁英秀雅硬挺,更凸显眼眶略深,樱唇绛点,双颊酒窝一深一浅,让冯紫英印象特别深的是那优雅如天鹅般的粉颈,虽然有衣领微微立起遮掩,但却修长挺拔,衣衽交叉处露出一抹白皙,让人目光下意识的往那一处汇聚。
这是一个很会吸睛的女人,惯会让人注意到她最靓丽所在。
“冯大人,这一位是熙贵妃。”一旁持握拂尘低垂着头的周培盛小声介绍道。
熙贵妃?冯紫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来一个熙贵妃?但见到周培盛小心翼翼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郭妃么?郭妃受封“熙”字,寻常人自然称为熙贵妃。
按照大周宫廷规制,除了皇后外,就是皇贵妃,目前只有一人,那就是许君如,还有其他多名贵妃。
但贵妃亦是有层级的,单字贵妃最尊贵,如熙贵妃郭沁筠,还有如苏妃、梅妃都是单字贵妃。
冯紫英并不清楚郭妃名字,而是贾元春不经意提及的,也足以说明这些贵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冷淡甚至是不睦。
接下来的就是双字贵妃,比如贤德妃贾元春,另外周、郑、吴等几个和贾元春一道封妃的都是双字贵妃,实际上这已经是永隆帝一种道义上的示宠,也是对这些正处于青春韶华阶段却不得不枯守宫中的女子们的一种安慰。
“冯铿见过熙贵妃。”冯紫英心念急转间,也是淡淡地一拱手。
这永安长公主难道看好恭王?这是要准备站队了,还是无意间碰上一起了?
“小冯修撰大名本宫久仰了,今日才得一见,也是有缘。”郭妃眼睛晶亮,秀眉微挑,朱唇轻绽,声音宛如黄莺脆鸣,格外悦耳动听,让人心中忍不住一颤。
给冯紫英的感觉还真有点儿北京广播学院毕业的那种声优高手的味道,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无数男人折腰。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对方,而且还是皇上召见。
如永安长公主所言,皇上召见的都是内阁诸位相公以及六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其他地方官员是不再召见范围之内的,甚至连顺天府尹吴道南也是早早跟随而来,不过是探讨诗文,皇上都没有询问其选储之事。
倒是这位顺天府丞冯紫英却被特别招来,显然是在皇上心目中分量不一般,这是要以备顾问了。
联想到梅月溪的儿子禄王张骕在青檀书院读书,而自己的儿子至今尚未能入书院,郭妃越发心里着急。
“熙贵妃言重了,冯铿当不起那等民间谬传,不过是托皇上洪福,做了一些本职该做的事情罢了。”冯紫英平静地道。
“哦,那可不是谬传,而是盛赞啊。”郭妃莲步轻移,“翰林院数十年来最年轻的修撰,最年轻的进士和庶吉士,开海之略大益南北,宁夏平叛镇服西陲,永平败敌安定京畿,京中内外民众无不唏嘘赞叹,那茶坊酒肆中说书人说起冯大人的这种种事迹,都是耳热酒酣,连素来不服人的杨文弱和黄真长都要拱手敬服,练君豫就不用说了,难道还能有假?”
冯紫英忍不住扬起眉毛,前面那些话也就罢了,估摸着也就是她身边有心人的介绍,那镇服西陲自己可当不起,说自己老爹还差不多,可这位郭妃居然对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们如此熟悉了解,甚至连他们的字都了如指掌?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这位郭妃只怕也是不甘雌伏之辈啊。
但话说回来,有子傍身,谁不想要搏一把,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禄王夺储成功?
这怎么可能?
连贾元春这种没有子嗣的妃子都想要在这一场夺储大戏中站队为家族谋取利益,遑论这种具有极强竞争力的妃子们?
也不知道皇上来猎苑行宫怎么还要把这些妃子们都带来,难道是担心她们留在宫中反而容易为人所惑,易反生变乱?
“熙贵妃过誉了。”冯紫英依然保持着那种疏淡的姿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为君分忧,不过是些分内事,当不起这般谬赞。”
壬字卷 第五十七节 行宫风雨(2)
冯紫英的态度在郭妃眼中十分正常,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更垂青禄王,而文臣们则更愿意遵从旧例,即立长,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在这两者之间的福王礼王和恭王。
甚至很多人都觉得恭王才十岁,能不能活到成年也说不定,这年头幼年夭折的情况很常见。
起码寿王、福王、礼王不但成年,而且都已经婚配并有了子嗣,像寿王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福王、礼王也都各有一个儿子了,而禄王也满了十四,马上就可以婚配,这在包括皇上在内的很多人眼中都是加分项,可恭王才十岁,很多事情都还难以确定,疾病夭折的危险尚未远离。
这也是郭妃的心中之痛,自己的儿子比其他几个皇子更优秀,可就因为年龄幼小就只能被排除在选储之外,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现在皇上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是在郭妃看来,只要好生将养,再坚持两三年甚至三五年应该是可以的,实在不济,托孤监国这些手段都可以考虑,以自己儿子的天资,完全可以比其他几位皇子做得更好。
只可惜这个观点却没能得到其他有力人士的支持呼应,这让表面上波澜不惊的郭妃心急如焚,甚至有点儿病笃乱投医的感觉。
之前她曾经就找过张景秋,但张景秋置之不理;舅父陈敬轩现在还处于落魄期,不敢露面,郭妃也征求过意见,陈敬轩给的意见就是尽可能通过皇室宗亲和一些不太支持寿王的文臣上来想办法发声。
郭妃也找过立场看似较为公正的忠惠王试探过,但是忠惠王滴水不漏,一副拒人千里之外,半点都不肯介入其中,这让郭妃很是失望。
舅父提出来的建议倒是有些让郭妃意动,皇室宗亲里边,忠顺王那边无疑是分量最重的,只可惜忠顺王已经把宝押在了梅月溪和张骕身上,忠信王不受皇上信重,他若支持,只会适得其反;廉忠王那边一直置身事外,比忠惠王还难打交道,显然是知晓这里边的水深水浅。
倒是另外长公主这边,永安长公主倒是和自己比较亲善,但是郭妃却知道皇上不太亲近永安长公主,而更宠信永宁长公主,只可惜永宁长公主却和梅月溪这个贱人走得更近,分明是觉察到了皇上的心意,才把宝押注禄王身上。
今日却在这里不经意间遇到了这个冯铿,倒是让郭妃眼前一亮。
舅父在不经意中就提到过他和冯家的交情,其父冯唐是三边总督,而且现在都还兼着蓟辽总督尚未卸任,与舅父是老交情,而且冯铿在几年前的临清民变时还曾经找他求救,他也给了积极回应,才使得冯铿得以脱身,这段渊源情分,冯铿和冯家不可能不认。
说起当年临清民变的几个当事人,时任漕运总督李三才已经是内阁阁老,巡漕御史乔应甲已经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唯有自家舅父时运不济,好不容易当上三边总督却又旋即落马。
现在冯铿在京中青年士子中名声极大,即便是整个北地士人群体中对其也十分推崇看重,加之其座师是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两个北地士人与湖广士人的领袖,其言语分量更非同寻常,难怪皇上都要破格召见他听取意见。
这也许是一个契机?
只是如何来打通这层关系还要细细斟酌。
眼前的永安长公主也许是一条线,她的女婿似乎和冯铿是同学,关系似乎很不错,这倒是可兹利用的渠道。
再加上舅父对其的恩情,如果再许以好处,也许能有所突破?
郭妃也清楚像冯紫英这种能够二十之龄坐上顺天府丞的角色,肯定不会是天真幼稚之辈,不是单靠说几句好话拉上关系,或者许几个空头诺言就能拉拢收买的,便是他不够成熟,他的父亲和座师举主们也不会允许他擅自表态。
但这毕竟是一条路子,反过来说,冯铿智慧天成,他的态度一样可以影响到齐永泰、官应震和乔应甲这些人的态度,他的父亲更不用说。
如果能够找到办法把这个人拉入自己阵营,的确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冯大人太谦虚了,能让皇上破格召见问计,足以说明一切了。”郭妃风度极佳地淡淡一笑,这个时候不是拉关系的时候,保持这种距离也是好事,“还请冯大人要多多为我大周出谋划策,替皇上分忧才是。”
“理当如此。”冯紫英回应了一句,郭妃便招呼永安长公主离开,倒是周培盛悄然上来,小声道:“大人不必计较,可能熙妃娘娘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
冯紫英若有深意地回应了一句,“好像这段时间宫中诸位娘娘都有些心浮气躁啊。”
周培盛一愣怔之后,随即会意地笑了起来:“的确如此。”
冯紫英见到永隆帝是在东宫。
内宫分成了两块,一片是东宫,是永隆帝单住,另一片是西宫,面积要比东宫大得多,主要是为后宫妃嫔和未成年皇子准备。
而实际上每一次铁网山秋狝都没有像今年这样紧张,不但所有妃嫔全数来齐,而且各位皇子们也是齐齐到来。
以往有些时候的铁网山秋狝也会有立储之意,但是一般说来,在之前就已经基本敲定,铁网山秋狝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皇帝也大多年富力强,定下储位之后,起码也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让太子通过詹事府来进行培养磨砺,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打磨之后,接掌皇位也多是波澜不惊。
像元熙帝时期,义忠亲王当了二十年太子却未能继位,便是永隆帝也是在忠孝王身份之后当了几年太子才接掌皇位。
元熙帝之前的广元、天平二帝继位都是当了多年太子,顺顺利利继位,从未闹出过什么风波。
但今次却不一样,永隆帝身体不佳已经不是秘密,便是边墙外的蒙古、女真,亦或是海外倭地甚至红毛番和佛郎机人也都有所耳闻,可其膝下却有五子,似乎个个都有机会,个个都不甘袖手。
这种情况下越是往后拖,后患越大,这也是永隆帝为何要在这次秋狝之后就要把储君人选确定下来,只有这样他才能用两三年的时间和精力来帮这个儿子扫除障碍,培植心腹,稳住阵脚,让其在自己闭眼之前顺利坐稳江山。
看着这个缓步走进来的青年,永隆帝一时间有些恍惚。
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时,不,那时候应该还算是少年吧,顶多算是少年迈向青年阶段,那是什么时候?平定宁夏哱拜和刘东旸他们叛乱的之后此子回来报捷觐见的那一次吧?
以前虽然早就听闻过此子的名声,但是却未见过,那一次才算是在东书房单独奏对,嗯,让这个家伙独享了只有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侍郎的尊荣,永隆帝印象很深,那一次冯紫英的表现让他格外满意,尤其是冯紫英提出收复前明丢失的沙州和哈密两地,成为自己继位之后的一大亮点,无论是士林还是民间都是赞不绝口。
反倒是后边的开海之策争议颇大,虽然朝廷得益颇多,但是却让冯紫英遭受了不少攻讦,特别是这些攻讦还多是来自北地士绅,认为冯紫英作为北地士人反而为江南谋划,让北地利益受损。
实际上也谈不上北地利益受损,但江南得益更大却是真的,但是得益最大的却是朝廷,单就这一点,永隆帝就觉得冯紫英的大局观胜过朝中许多抱残守缺的重臣们,而南京那帮江南士人就更是让人不齿。
“微臣冯铿见过皇上。”
冯紫英依礼叩拜。
“平身,赐座。”永隆帝斜靠在御座上,明黄色的衮龙袍宽松,越发显出他身躯的苍老瘦削,这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抖,比起上一次见到对方时,皇上的身体似乎又衰老了许多,连带着原来那双澄澈锐利的双眸似乎都浑浊了不少,再无昔日的那种凌厉霸气了。
“冯卿,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卿了,从永平回京,这顺天府丞的位置不好坐吧?”永隆帝满意地收回遐思,目光收回,落到窗外,再回到此子身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义不容辞。”冯紫英淡然应道。
“唔,朕喜欢听这几句话,如果朝廷上下臣子们都有紫英你这般态度,那朕也可以安享余生了。”永隆帝喟然叹道。
冯紫英赶紧起身,“皇上!……”
“好了,是朕失言了,不过朕的身体不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紫英也应该清楚,此番秋狝,朕的意图。”永隆帝开门见山,“前些日子朕已经见了不少人,听取了不少人的意见,当然此番秋狝,也不仅仅是选储立储之事,朕也还有一些其他朝务需要听一听来自各方的意见,紫英,你非朝官,但顺天府之事,关乎京畿要地,朕认为你的意见一样重要,所以专门召你来,也就是要听一听你的看法。”
壬字卷 第五十八节 进言
永隆帝的话语让冯紫英触动不小。
或许对方的确感觉到身体日益衰弱的压力,想要一举剪除各种祸患,甚至也获得了朝中诸公的支持,但却囿于各种道德、现实的约束,而无法按照最直接的方式来处置,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真要想解决义忠亲王,在京中就能一举将其囚禁,然后趁势解决掉牛继宗的宣府军,至于说只剩下王子腾的登莱军还在湖广,能翻起多大风浪来?
蛇无头不行,解决掉义忠亲王本人,再把宣府军控制住,南京诸部也好,江南士绅也好,登莱军也好,大势之下,都只能俯首跪拜,然后再来一一厘清处置掉,这难道有多难么?
至于说太上皇,当下或许他还有些影响力,但是只要永隆帝能抹得下颜面来,冯紫英相信太上皇顶多也就是心中恚怨,却绝不可能跳出来加以反对,那只会让整个朝廷陷入混乱,让外敌得利。
作为当了几十年皇帝的太上皇来说,分得清楚感情和理智选择,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来,毕竟永隆帝也是他的亲儿子,还是他自己选定的皇帝。
在这一点上永隆帝的多疑和优柔寡断暴露无遗,也许年轻时候好一些,年龄大了身体差了,这个弱点越发明显,也许义忠亲王就是瞅准了永隆帝的这一弱点,如同当年前明的景泰帝一样。
景泰帝还有一个于谦,而永隆帝身边的文臣们似乎都更愿意冷眼旁观,而如张景秋和顾秉谦之流,无论是能力还是威望都远不及于谦那样的中流砥柱,而武勋们却都更支持义忠亲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可对于自己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冯紫英一时间有些踌躇彷徨,自己该如何应对永隆帝的问询?
如永隆帝所言,似乎这一次召见只怕不单单是为选储立储之事。
照理说这等事情冯紫英也不可能有多么高明的见解,纵然谈及恐怕也很难获得永隆帝的认可和信任才对。
自己现在的层级还太低,连齐师乔师这些人在一些特殊话题上都避开了自己,显然是觉得自己太年轻,还不适合参与到这些事务中去,而应该是做好现在的本职工作,可永隆帝今日的态度却又让冯紫英有些疑惑,这副情形像是不完全和齐师乔师他们的态度一致。
“皇上若有垂询,臣自然知无不言,但臣人微言轻,且经历尚浅,许多意见看法未必正确,所以臣恳请皇上当多征询朝中诸公意见,方为上策。”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忍俊不禁,捋须微笑:“冯卿不必多虑,这么几日里,内阁诸公和七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诸公,朕都需要一一问计,朕要问的事儿,冯卿只管从你自身角度来进行分析评判即可,无须担心有什么关碍,朕自有判断。”
冯紫英这才点头道:“既是如此,臣自当殚精竭虑。”
永隆帝问及京通二仓大案后续处置,冯紫英简单作了介绍,并表示已经进入尾声,年底的相关追缴银两也会如数上缴。
永隆帝又问及冯紫英原来曾经跃跃欲试的西山大案。
这一个问题冯紫英曾经和齐永泰、乔应甲以及户部尚书黄汝良都谈过,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明确反对,表示现在不是再起战端的时候,西山案涉及到京中要员甚多,遍及文臣武勋和宗室,很多更是交织在一起,特别文臣中反而是北地士绅中比例不小,一旦引爆,恐怕会引起巨大反弹。
当初冯紫英离京前往永平府就是因为北地士人认为冯紫英的开海之策北地几乎难以受益,反而是江南士绅从中得利颇大,所以才会群起攻讦,齐永泰和乔应甲替他扛下了很大的压力,最终才让他避往永平府躲过风头。
现在好不容易利用三屯营一战之后的契机让冯紫英重返京师,如果因为这西山案再度引发北地士绅的攻讦,只怕弄不好冯紫英又要离京了。
倒是冯紫英和户部尚书黄汝良谈及此事时,黄汝良颇为意动。
当下户部银库枯竭,急需钱银,京通二仓大案所获在支应西北军需之后还有多诸多欠账需要一一解决,所以估计到年底又要捉襟见肘,作为户部尚书,黄汝良现在如救火队员,成日里就琢磨着从哪里弄来银子,而节慎库却又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的皇上私房钱,黄汝良也不想刚走马上任就被皇上视为成日里盘算他私房银子的无能之辈。
这西山案一旦揭开盖子,涉及到京中达官贵人皇室宗亲牵扯甚广,但大多数都是和北地士绅关和武勋联较多,相比之下与江南士人关联不算太大,所以黄汝良自然有意由顺天府启动如京通二仓大案一般的“开发模式”,若是能从西山案一案中攫取一二百万两银子,那起码也能让当下拮据无比的财政窘况稍稍缓解,熬到明年再说。
但黄汝良同样也清楚西山案因为牵扯面太深太宽,远胜于京通二仓大案更多的是中下层官员的联手中饱私囊,虽然利益巨大,但实际上底蕴却是严重不足。
可这些西山石炭矿山背后都是些真正的显赫人物了,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文臣武将,均牵扯其中,如果真要就此追究责任,甚至追讨前期的各种非法图利所得,那么无疑会让无数人利益受损,其反扑起来的力量不可小觑,便是自己这个户部尚书也未必吃得消。
所以黄汝良更倾向于让冯紫英这个愣头青来先行试水,看看火色,如果反弹力量太大,那么不妨缓一缓,如果不像想象的那么厉害,或者说冯紫英手段更高明,有机可乘,那也可以为朝廷捞上一笔,缓解自己压力。
“西山案,臣也考虑过,因为京通二仓大案引发朝中不小的震荡,现在刚刚平静下去,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另外西山案牵扯石炭矿窑数十处,年份长达二十年,其中不少矿窑几度易手,要一一追根溯源,需要花费精力和时间,这前期的摸底调查准备工作异常繁复,臣也和龙禁尉、刑部那边先期有了一些接触,开始着手准备,但这还要有一个过程,而且也和京通二仓大案一样,需要选好突破口,这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臣考虑是否可以放到明年初再来动手,……”
冯紫英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从内心来说,他当然希望早些对西山窑一案下手。
密云铁矿现在也已经进入开发阶段了,也需要西山窑这边的煤炭炼焦以支持密云这边的炼铁制铁联合体,但是西山窑这边全数被京中显贵们所把持,他们的煤炭基本上销往京中,密云铁矿这边很难得到,所以要打破这个局面,就得要对西山窑下手。
但现在的确不是下手好时机,铁网山秋狝之后如果局势能够平稳过渡,选储立储顺利,义忠亲王继续蛰伏,那么可以提前启动西山窑案的查处,但是冯紫英不相信会有这种结果。
秋狝选储不会那么简单,甚至不会顺利,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但义忠亲王更不可能就此舍弃蛰伏多年等来的机会,可以说义忠亲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所以这个时候再要动西山窑案,无疑就是不明智的了,只会引来朝廷内部的混乱动荡。
“京通二仓大案查处深得京中民众拥戴,谈不上什么震荡吧,即便是有,也是好的,怎么紫英你这个时候反而变得缩手缩脚起来?这着手准备朕可以理解,但朕觉得不完全是这样,感觉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还是因为有其他顾虑?”
永隆帝没有那么好糊弄,黄汝良也和他上奏过,现在朝廷银库几近见底,急需补充,若是能动西山窑,无疑又是第二个京通二仓大案,而且永隆帝也还想着趁着这样一个机会好生清理一下武勋和一些官员,以便腾出一些位置,为自己看好的人着手安排了。
他需要提前为自己的下一代做一些人才储备上的准备了。
冯紫英一时间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能说不看好此番秋狝选储?还是说觉得秋狝之后朝廷内外肯定会有一波大的风波震荡,甚至直接说义忠亲王要不甘蛰伏要搞事了?还有北地大旱和白莲教的趁火打劫,这一切可能导致局面会剧烈动荡,这个时候实在不是再查西山案的好时机了,甚至要查也查不下去了?
当然这都是猜测和假设,也许皇上早就胸有成竹,甚至刻意制造出现在这种局面,就是逼迫一些势力主动跳出来,但这真的都在掌控之中么?
“皇上,臣的确觉得当下不是好时机。”冯紫英缓缓地道:“臣也的确有些顾虑,臣也想要借这个机会像皇上禀告,当下的局面的确有些危险,这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危言耸听,臣的看法是有依据的。”
壬字卷 第五十九节 碰壁
冯紫英注意到永隆帝目光沉静,若有所思,不完全是不相信,嗯,怎么说呢,大概是抱着一种姑妄听之却又有点儿不以为然的不在意感觉吧。
毕竟环绕在他身边的有内阁诸公,七部尚书和都察院大佬,还有龙禁尉无处不在的密探,更有五军都督府的那些个军中宿老,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儿没见过,都能够为他提供建议和判断,真要有什么状况,他觉得这些人早就该建言谏言了。
冯紫英也能理解,作为一国之君,麾下百万大军,朝中人才济济,可以说什么问题考虑不到?
再说自己绝才惊艳,但是更多的还是一些因为自己当初不再朝内,能够跳出窠臼,所以有一些较为出挑的见解看法,但真正涉及到朝野内外的具体有针对性的事务,尤其是像牵扯到义忠亲王和太上皇,牵扯到朝臣武勋的心意,以及诸位皇子们的未来,只怕永隆帝就未必会信任自己了。
这不是你的见解问题,而更多的在于你的经历和对人性的了解揣摩问题。
但恰恰是这个人性的了解揣摩,冯紫英才觉得也许身处其中才更容易出问题。
义忠亲王的问题,也许永隆帝会很看重,但叶向高、方从哲和高攀龙、黄汝良这些重臣们也会和永隆帝有一样的高度和重视度么?甚至像张怀昌这样的兵部尚书以及尤世功这样的边镇主将,乃至于那些本该建言献策的五军都督府的军中宿老们,他们也和永隆帝有一样的危机感么?
只怕未必。
冯紫英觉得恐怕永隆帝最大的问题就是忽略了这些人和他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觉得这些人理所当然地回殚精竭虑全副身心替他考虑,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这些人难道真的看不到义忠亲王的危险性?看不到义忠亲王一党与江南士绅联手,进而可能与蒙古人、女真人甚至白莲教勾结的可能性?看不到今年北地大旱可能会让局面升级的危险?
冯紫英不相信,但他们也许忽略了,也许看到了但不以为然,也许是有意无意的低估了,只有最直接的利益攸关者才会紧张,才会特别重视。
谁才是这一场博弈中最直接的利益攸关者?
除了义忠亲王一方的受益者外,真正最大的受害者会是哪些人?
冯紫英觉得应该是如魏广微、耿如杞以及自己、练国事、范景文这些少壮派和年轻的北地士林文臣。
一旦义忠亲王上台登位,江南党声势大涨,仕途受到影响最大的将会是自己这样一个群体,其影响甚至超过像齐永泰、乔应甲这些当权士人。
像齐师、乔师这些人,反正年龄已大,资历却深,威望也高,哪怕义忠亲王当了皇帝,朝廷处于未来平衡和稳定局面考虑,也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给与他们一些体面而予以保留现有职位,可唯独像四十岁以下的北地少壮士人们,恐怕未来的出路就会狭窄灰暗许多了。
欠缺了上升空间,他们很多人可能只能原地徘徊,蹉跎度日,他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不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情况下,那些朝中重臣们的用心程度会有多深呢?尤其是在皇上自己都没有那么相信的情况下,更加值得怀疑。
而那些前途攸关的少壮派,却又大多在地方上任职,而且层级多在四品以下,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多少机会了解到朝中这种微妙局面,更谈不上关注和谋划,像自己这样年纪轻轻却又已经是四品大员,还在京中任职对这些情形有所了解的,好像也只有自己一人吧。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似乎只有自己这类人才是最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的发生,才会最迫切的希望引起朝廷和皇帝的重视,杜绝一切风险发生。
这样一个单独觐见的机会委实难得,选储立储这个话题对冯紫英来说毫无意义,谁当都可以,只要不是义忠亲王,他要想说的,都是和义忠亲王相关的问题。
那么这个时候怎么说,如何能引起皇帝的重视和认可,就需要好生斟酌了。
永隆帝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这种态度让冯紫英有些不满,但他的确是如此看的。
他甚至也清楚冯紫英想说什么。
实际上齐永泰、乔应甲、黄汝良以及刘一燝、卢嵩等人都或多或少地提及了冯紫英向他们谈到的担心和顾虑,齐乔二人谈的主要是义忠亲王,黄汝良主要是谈京通二仓大案后续补仓缓慢带来的影响和北地大旱的风险,刘一燝和卢嵩则是谈白莲教在京畿地区的蔓延发展。
这些问题永隆帝当然也很重视,义忠亲王这边,他自有安排。
京通二仓补仓的确缓慢,这主要是湖广粮价有所上涨,户部希望等到秋粮收了之后粮价有所下滑再来补仓,这样免得支出过大。
至于白莲教的问题,刘一燝和卢嵩都认为白莲教在北地泛滥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起码要追溯到前明时候了。
在大周建立之后,尤其是天平和元熙年间,白莲教在北地尤其是山西、陕西发展最快,后来山西清剿白莲教,引发一大批白莲教徒越过边墙跑到了丰州板升,与土默特人混居,成为丰州滩一带的一支重要力量,至今仍然不可小觑。
白莲教在民间虽然呈泛滥之势,这一点永隆帝也知道,但根据刘一燝从刑部这边反馈出来的消息,近一二十年来都是如此,这两年也并没有太大的异动。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冯紫英在玉田沽河渡口遭遇了一次刺杀,怀疑是白莲教徒所谓。
因为其在永平府担任同知时,对白莲教大肆搜捕清剿,引发了白莲教徒的强烈反弹,而冯紫英之所以对白莲教徒如此深恶痛绝,更是要追溯到多年前他在临清老家遭遇民变,据说就是和白莲教有关,险些丧命,所以才会有如此大的仇怨。
刘一燝的言外之意就是白莲教固然在民间有些泛滥,但并非这一两年就变得多么不可收拾,更多的还是与冯紫英的私人恩怨和情绪有关,大概意思就是冯紫英有点儿公报私仇的味道。
所以永隆帝也愿意听一听冯紫英究竟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意思,是真如他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还是有些杞人忧天?
“紫英,朕知道你在顺天府丞位置上做得很好,齐卿、乔卿以及黄卿多人也和朕提及过你的一些担心,但朕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和齐卿、乔卿所谈及的,朕有考量,也有安排,所以你也不要觉得齐卿和乔卿无动于衷,至于京通二仓补仓问题,想必等到十月份就会加快进度,届时湖广粮价也应该落下来,黄汝良有安排;白莲教一事,朕已经责成刘一燝和卢嵩他们加大力度调查,你们顺天府这边有什么需要刑部和龙禁尉协助的,尽管提出来,……”
冯紫英心中一凉,永隆帝没有提义忠亲王,但是他提到齐师乔师所言,那就是自己和二人谈到的义忠亲王与江南勾结的威胁,甚至还包括牛继宗和王子腾,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没想到齐乔二位也和皇上说过,但皇上现在的态度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
“皇上,义忠亲王蛰伏已久,此番秋狝势必刺激到对方,若是对方有所图谋,肯定会在这期间发作,臣恳请皇上务必高度重视,做好万全准备,否则一旦有不测,那便是弥天大祸,……”
“好了,紫英,此事朕很清楚,朕也明白你的忠心,义忠亲王要如何,咱们论迹不论心,若是他真的要行大逆不道之事,自然有国法伺候。”此事的永隆帝目光锐利起来,再无复有先前的萎靡,“朕知道你的担心所在,不就是牛继宗和王子腾嘛,甚至王子腾可能还和杨应龙眉来眼去嘛,你还担心丰州滩的白莲教可能与土默特人乃至察哈尔人会不会被收买趁机作乱,这一切,朕都有准备,……”
冯紫英微微一惊,他没想到永隆帝居然一下子就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如果这一切永隆帝都早已经了如指掌,并做了周全准备,那自己的担心也许就还有些多余了。
像丰州滩白莲教和山西、北直这边白莲有无勾连,进而引来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冯紫英也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查探,只能告知龙禁尉和兵部,希望他们引起足够重视,避免被打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皇上居然也知道了,还有准备,这就让人心里踏实许多了。
“朕还知道一些你甚至不清楚的,包括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永隆帝语气里多了几分萧索,“但朕要对大周江山负责,所以有些有些事情便是硬着心也只有去做,……”
“所以紫英你也可以放心,今日如果没有这些以外的,那么义忠亲王这桩事情就不必提了,朕更希望听一听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其他一些能够带给朕高兴的消息,如果你不愿意谈选储立储的话题,那么这个话题朕也愿意听,……”
壬字卷 第六十节 做好自己的事
冯紫英离开的时候心情很复杂。
因为他不知道永隆帝今日和自己所谈的是否真的是如永隆帝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智珠在握,而他的感觉,朝廷恐怕没有做好应对义忠亲王事件一旦爆发之后的种种风险。
冯紫英和永隆帝谈了土豆和番薯在顺天府和永平府的试种和推广,也谈到了“煤铁联合体”在永平府和顺天府的布局,但他感觉得到,永隆帝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具体细节上了,哪怕他竭力想要表现出感兴趣,但实质上他的心思已经放在了此次秋狝之后义忠亲王的动向以及诸位皇子的表现上。
冯紫英没有心思对几位皇子评头论足,那和自己无关,也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
永隆帝也许心中早有属意人选,只不过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听取大家的反应和意见,以便于日后以一种更合适的方式来实现选储立储。
失望的冯紫英本想立即返回京师,但永隆帝却把他留了下来,要在后两日再度召见他。
这让冯紫英很是疑惑,难道这两日就要确定立储人选,让自己觐见新的储君?
这未免太急了一些吧。
给冯紫英安排在行宫中的居所是在外宫的西南角。
被宫中侍从带到了这里安顿下,冯紫英才有闲暇来打量这里的情形。
铁网山行宫规模宏大,占地面积估计能有两千亩,这也只是冯紫英的估计,其中分为内外两宫。
内宫规模略小,大概在六七百亩地左右,又分为东西两部分,东边比较小,大概就是百亩左右,主要是皇帝寝宫,除了皇帝及其身边内侍和贴身侍卫外,并无其他人;而西边规模较大,亭台楼榭多达十余处,主要是为后妃和为成年子嗣准备。
外宫构成就复杂了,一部分低矮的平房,驻扎的是上三亲军,旗手卫、勇士营和四卫营均有驻扎,但是都只有部分军将和士卒,主要驻扎在东南方向,大部分上三亲军士卒都驻扎在宫外。
而西南方向的建筑要精美细致许多,几乎是由十余个小院落组成,成年皇子、皇室宗亲,以及来觐见的朝臣们都可以暂时住在这里。
这种类似于网格状的小院落更像是后世的四合院别墅,独立但紧邻一条青石甬道从门前通过,简单紧凑。
跟随冯紫英而来的几个人也都和冯紫英一道住在小院里,冯紫英住了东厢房,而吴耀青他们几人则住在西厢房。
这里的安全应该还是无虞的。
上三亲军几乎将整个行宫围了起来,而另一只护卫部队——神枢营则驻扎在整个铁网山猎苑的外围周边,与上三亲军形成内外两道保卫圈。
“大人,看您的神色,觐见情况不太好?”吴耀青陪着冯紫英入室,沉声问道。
他是对冯紫英想法观点了如指掌的,冯紫英的担心恐惧在他看来可能略微悲观了一些,但是的确有此可能,只是情况未必有冯紫英担心那么糟糕。
比如在江南能否统一在义忠亲王的麾下,这一点吴耀青不太相信。
因为在他看来,朝中内阁首辅叶向高、次辅方从哲还有阁老李廷机都是福建、浙江士林领袖,还有如吏部尚书高攀龙、户部尚书黄汝良、吏部尚书顾秉谦、刑部尚书刘一燝等人都是江南士林中威望较高的士人,对江南有很大影响力。
虽然南京七部那边也集结起了一批江南士绅代言人,但是和朝廷这边的人相比,如汤宾尹、缪昌期、朱国祯、顾天峻这些人无论是声势还是威望都要低一筹,要想鼓动整个江南与朝廷分裂对立,似乎还有些力有未逮。
一个意见不一分裂对立的江南士绅群体怎么可能和朝廷抗衡?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至于说宣府军和登莱军这些军队反而在其次,只要义忠亲王拿不到江南的支持,那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朝廷只需要断绝宣府军和登莱军的后勤粮饷,那宣府军和登莱军自然就会土崩瓦解,甚至倒戈一击。
吴耀青反倒是有些担心白莲教和边墙外的蒙古人、女真人会不会趁机作祟。
尤其是白莲教现在虽然看似一团散沙,但是根据现在察悉的情况可以知晓,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正在把包括北直、山东、山西以及边墙外的丰州滩白莲势力串联起来,有纠合成势的趋势,一旦这股力量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统一的力量,那就真的不可小觑危害极大了。
不过白莲教在北地已经生存了数十上百年,这么多年来起起落落,时盛时衰,也许一个不经意他们自身有分裂内讧甚至内乱崩塌了也说不清楚,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这些没有多少组织的秘密会社本来就是如此,内部争权夺利,如果再遇上几个不靠谱的首领,因为一两桩事情就此而崩坏这种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也并非不可能。
“嗯,皇上或许另有打算,但是我还是担心他们低估小觑了形势的严峻性和复杂性,而且其中变数也很大。”冯紫英简单说了两句,“我还是那个观点,义忠亲王如果真的要动手,绝对会是一击必杀,甚至是多管齐下,不会留下任何机会,但我感觉皇上和朝廷这边似乎还留有余地,这样很危险。”
“大人,尽然您已经尽到了一切努力,皇上既然有安排,我们还是该把心思放在我们自家事情上,您担心的一切也已经禀告了皇上和齐阁老他们,他们应该明白利害,我们手上要做的事情,就如你所说的,做好一切应对准备,如薛二爷现在要做的,加大力度运输囤积粮食,以备万一;又比如请总督大人那边做好万全准备,又或者冯府在京中是不是也需要储存一些粮食,……”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摆摆手,“蝌哥儿和我父亲那边我早有安排,按照既定计划推进就行了,至于府里边是不是需要储备粮食,有府里两位夫人考虑,耀青,你觉得我们现在要做的当务之急,或者说我们能做的应对之策,在当下,最该做什么?或者说,如果局势真的如我所预料那样的不堪,我现在还可以做什么有助于日后的应对?”
冯紫英这一个问题丢过来让吴耀青压力巨大,掂量许久,才缓缓道:“属下以为,其他都不确定,但唯独加紧对顺天府衙上下,乃至各州县的衙门掌控力度是最紧要的,但就目前来说,各州县恐怕一时间难以达到效果,但府衙却可以做到,尤其是现在吴大人都不问政务,甚至还常驻在这铁网山行宫里了,正该是大人您树立自身威望的大好时机。”
“说得很好!”冯紫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府衙前期做得很不错,三班衙役的大改组调整效果很好,经历司和照磨所以及吏房和刑房都算是安顿下来了,接下来可能就是户房和兵房,我此番回去,就要整饬户房和兵房,……”
户房和工房一直是通判们的领地,对户房,前期冯紫英虽然通过傅试插手,但是五个通判中只有二人现在倒向了冯紫英,一人中立略微倾向冯紫英,另外两人态度暧昧,考虑到自己刚刚把吏房和刑房稳定下来,冯紫英就暂时放过了户房。
至于兵房,因为顺天府地处朝廷眼皮子下边的特殊性,兵房主要管理的清军和民壮两样事务都插不上手,按照惯例都几乎成了兵部直管。
可清军和民壮这些明显属于地方的事务兵部哪里管得过来,不过是延续了泰和、广元年间以来的旧例,曾经在元熙二十五年时因为蒙古人入侵顺天府曾经短暂接手清军和组建民壮事务,但随后局势平息下来之后又恢复了原装,所以现在反而形同虚设。
考虑到目前的紧张气氛,冯紫英觉得也许可以借此机会和兵部那边疏通一下,一手把这两桩事情抓起来。
吴耀青没想到冯紫英胃口这么大,一旦要拿下户房和兵房,那几乎就是府尹的权责了,但话说回来,当府尹主要就是管经历司、照磨所和吏房、户房,现在冯紫英基本上控制了经历司和照磨所以及吏房,吴道南都没什么异议,那拿下户房和兵房又有什么意外?
“大人还要在这里逗留?”吴耀青随口问道。
“皇上等两日还要见我,我也只有等着了。”冯紫英叹息,“但我觉得再见皇上也没有多大意义,皇上心意已定,而他关心的选储之事,我更无意关心过问,……”
“可大人却不知道,已经有许多人在关心你被皇上召见垂询的事儿了,就您进宫这一会子,已经有人来找我们打探并留下名帖了。”吴耀青笑了起来,“这可都是冲着选储之事而来,可您却说您不感兴趣,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哦?”冯紫英讶然,“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我记得一路没遇上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