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字卷 雷霆落 第十六节 连环杀(3)
“驰儿,此事不在于能不能查清楚,而在于你父皇怎么想。”许君如微微摇头,“你父皇当年还是忠孝王,钱国忠比梅妃大十多岁,那等牵强附会的流言蜚语,他岂会相信?至于张文奎那等事情更是可笑,妃嫔省亲都是有定制,张文奎便是去觐见,那也是无数内侍侍女眼目之下,而且那时郭妃正是得宠之时,岂会自陷绝境?你父皇根本不会信,而且还会立即想到是谁在其中作怪,……” 被自己母亲反驳,张驰却也不肯退让,他自有他的考量。 “母亲所言亦是有理,但是这等事情本来就是盘外招,利用的就是父皇的疑心,母亲,你不觉得随着年龄和身体的变化,父亲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了么?这等言语传进宫里,信不信都能在父皇心里留下一个印痕,埋下一根刺,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足够了。再说了,梅妃那边也就罢了,但郭妃那边却是事实,张骦才十岁,十年前父皇对女色兴趣已经日渐淡薄,郭妃怀孕有了张骦本来就有些意外,敢说父皇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怀疑?只要有这一番传言,父亲肯定心里会有疙瘩,……,最起码我是父皇实打实的亲生儿子,这一点无人能质疑,也许在一些特定情况下,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得不说张驰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没指望用这等盘外招就能掀翻张骕张骦,在皇上心中埋下一颗刺,就算达到目的。 尤其是对郭妃那一招,的确有些杀伤力。 许君如知道张文奎不仅是左都御史张景秋的侄儿,更是元熙三十六年的进士,人生得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和那时候已经大腹便便老态龙钟的永隆帝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要一对比,如果言语中再好生拨弄一番,以现在皇上的心思,弄不好还真的会有些效果。 “驰儿,这种小把戏,或许会有些作用,但是你要明白,铁网山秋狝,你父皇就要选储定储,这等时候用这种小招数,恐怕意义不大了,稍不留意甚至会适得其反了。”许君如看着自己这个儿子,一字一句地道:“这种把戏,如果在时间还相当充裕,比如两三年前使出来,也许还有些效果,但是现在恐怕已经于事无补了,现在,要么一招制敌,一击毙命,要么就别做,静待最佳时机。” 张驰似乎听出了母亲话语里隐藏的意思,有些犹疑地试探道:“母亲,儿子并不只是这些,自然也还有其他手段,不过听母亲的意思,是不是……” 轻轻叹了一口气,许君如也在斟酌考虑,的确,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敢不敢用那些招数,她也需要评估一番,打蛇不死反被蛇伤的故事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这一注不赌的话,那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对于自己来说,有得选么? 看着儿子的模样,许君如点点头:“你和我说说,除了方才说那些,你还有什么手段?” 母亲的问话让张驰迟疑起来,想了一想才道:“母亲,这个儿子还没有想好,……” 许君如摇摇头,“怎么,还信不过我?那你和张忻之间有什么勾当?” 张驰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和大伯父,也就是义忠亲王的秘密联系居然也被母亲察悉了,他是有意避开了所有人,那边也是十分谨慎,所以他一直以为无人知晓。 “母亲,儿子和大伯父并无什么往来,不过是……”张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父皇与大伯父的关系他很清楚,若不是祖父还在,只怕父皇早就对大伯父动手了,同样他也清楚大伯父也不是省油的灯。 “驰儿,做任何事情先想清楚前因后果,张忻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他为什么联络上你?”许君如冷笑,“总不该是他觉得你能等上大宝之位对他有好处吧?或者他最欣赏你?” 许君如问得张驰哑口无言。 “不要轻信张忻那边任何消息,当然,也不必骤然断绝关系,……”许君如思衬了一下,“他对你有什么要求?” 张驰这个时候只能老老实实地道:“他说他只求自保,也没有提任何要求,只说铁网山秋狝时,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如果儿子不愿意,他也不强求,……” “哼,口蜜腹剑!”许君如根本不相信这个大伯子,积怨这么多年,还能对皇上这一支心存善念,可能么?“除了你,他和张骐张骥张骕张骦他们接触过么?” “这儿子就不知道了。”张驰摇头,“儿子也是想着反正是虚与委蛇,我也不是傻子,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有数,而且儿子也有后手,……” “什么后手?”许君如讶然问道。 “儿子也把这个情况和齐阁老提过。”张驰颇有些得意地道。 “齐永泰?!”许君如不敢置信,她有些看不清楚自己儿子了,“你怎么和齐永泰说上话,还把这种事情告知?” “母亲,不要还把儿子当成无知小儿。儿子是一个偶然机会和齐阁老在一个文会上相遇,正巧那汪梓年安排人来和儿子联系,儿子借着一些酒意便把这层渊源透露给了齐阁老,无外乎就是大伯想要借助儿子和父皇缓和关系,儿子就是这么认为的,不是么?齐阁老当时不置可否,但若是日后有什么,儿子也能有齐阁老作证,大不了就是儿子太天真幼稚太相信亲情嘛,何况就算是大伯要我做什么,我也会判断,有什么不妥我会果断拒绝,或者直接告知父皇,……” 许君如可以肯定,张忻肯定有什么阴谋,但是又没有要儿子做什么,这让她有些吃不准,不过儿子的防范心思倒也做得很好,想了一想才道:“你考虑还算周全,一旦有什么不对,就立即告知你父皇,宁肯多防一手,……” “母亲放心,儿子明白。”张驰赶紧道。 “那你现在觉得张骕张骦中谁最该被出局?”许君如漫不经心地问道,她用了一个出局这个词语。 张驰深深吸了一口气,“儿子也拿不准,照理说该是张骕,但是张骦背后有陈敬轩和张景秋,若是拖下去,也幸亏张景秋不是兵部尚书了,否则这五军营大将被陈敬轩得到,那我们就都麻烦了。” “哪有这么简单?”许君如不屑一顾,“就算是张景秋是兵部尚书,五军营大将也轮不到陈敬轩,除非你父皇真的下定决心让张骦立储,否则他不会如此安排。” 张驰也明白过来,点点头,“这么说来,张骕还是最危险的。” “唔,吾明白了。”许君如眼底掠过一抹厉色,“其他你不必多管了,吾自有安排,那张骐张骥那边,你怎么考虑的?” “母亲,张骐张骥现在也一样是坐卧不安,他们也有他们的手段,只是我们心照不宣,先把张骕张骦撵出局,我们双方暂时保持和睦相处,以免渔翁得利,……”张驰吞吞吐吐地道。 “这种话你也信?”许君如冷笑,“你这段时间什么都别做,一直到去铁网山,都跟着吾,莫要中了别人陷阱。” ******* 景仁宫。 吹弹得破的粉颊在清水慢慢洗拭下更加显得白里透红,因为打湿的一抹秀发贴在额际,侍女小心地替她把一头乌发梳理起来,挽成一个发髻,另一个侍女赶紧替她披上衣衫,“娘娘,小心着凉。” 修长的皓腕纤指捻了捻手里的佛珠,女子站起身来,苗条的身段显得匀称而紧致,完全看不出这已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倒是一对在杏黄肚兜下颤颤巍巍的翘乳证明她已经为人母。 听凭侍女替自己穿衣着鞋,女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直到厅堂外的自鸣钟响了一声,才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几时了?” “回禀娘娘,申正了。”侍女回答道。 “那骦儿怎么还没回来?”女子皱起漂亮的鸦眉,“安排人去接了么?” “回禀娘娘,已经去了,不过路上还要一些时间。” “唔,可曾打听到,铁网山秋狝,小冯修撰要去么?”女子突然问道。 “海总管那里去打探过,但据说非朝臣,一般不会去参加秋狝。”侍女有些紧张,低下头。 “哼,一般不会,那也就是有特例了?”女子有些不悦地问道:“那青檀书院如此难缠,居然不肯为骦儿破例,难道连天家的面子都不买么?” 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女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目光阴沉下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二姑娘什么时候进宫来?” “说的是申正三刻。”侍女赶紧回答道。 女子点点头,在这宫中还是消息不灵通,只是这段时间太过敏感,所有人都盯着,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通过自己妹妹来向外带话。 昨日总算是从皇上那里讨得话风,说忠惠王兼任五军营大将是暂时的,这便是机会,舅父若是能出任五军营大将,那便是大事可定。
壬字卷 第十七节 连环杀(4)
站起身来走了一圈,到窗边眺望了一会儿,重新回到锦凳边坐下,郭沁筠心里有些烦躁。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声又开始转向了,让其他三家的矛头都指向了自己,这让她格外紧张。
原本是打算就这样悄悄不动声色地拖上两年,等到骦儿能顺利进入青檀书院,和张骕一样在书院里读书,这样也能迅速和京中士人交际往来,加上舅父本身就是江南士人出身,这样一来可以联结南北,骦儿的起步就会好很多。
谁曾想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一下子局面就有些失控了。
开始自己还沾沾自喜,觉得都说骦儿比张骕更像皇上,能让皇上更喜欢骦儿,但是后来风声越传越盛,大有取代其他人的架势,弄得皇上都有些怀疑是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天可怜见,自己也就是最初时对外说了几句话罢了,后来在宫外的种种绝非自己所为,这显然是有心人在其中操弄。
而背后操弄此事者无外乎就是那三位,至于具体是谁,郭沁筠也没有证据,但是可以料想,应该是梅月溪这个贱人可能性最大,一方面能转移许君如和苏菱瑶对她和张骕的压力,把自己和骦儿拖下水,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助皇上的疑心来扼杀骦儿的可能性。
当然,许君如和苏菱瑶也并非没有可能,只要能铲除掉威胁到她们自己儿子的任何人,她们都乐见其成,甚至落井下石。
“娘娘,二姑娘来了。”身旁侍女的话语将郭沁筠从沉思中唤醒过来,她站起身来,看见自己二妹已经在殿门外候见。
“请她进来。”
待到二妹进来见过礼,郭沁筠便示意身旁的侍女们都先行退下,这才沉声问道:“情况怎么样?”
“相公去见过他叔父了,但是他叔父却不肯明确应答,只说他现在不是兵部尚书,本就不该管这种事情了。”郭沁筠的二妹和郭沁筠模样有些相仿,但个头稍矮,姿色也要略逊于其姐。
郭家是保定府高阳大族,其祖父曾任茂山卫指挥使,后病殁,其伯父弃武从文,考中举人,曾担任过南直隶和州推官,和张景秋认识也就是在和州任职时,后来因病致仕,但却也让郭沁筠进宫选秀,最终入选。
“哼,他现在是左都御史,便是现在的兵部尚书也要让他几分,更何况他担任了这么多年兵部尚书,难道兵部里边就没有几个听他的老下属?”郭沁筠有些着急了,“之前你家相公不是说问题不大么?”
“姐姐,我家相公只说舅父有机会,毕竟他是主动辞任的,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京营调整很大,也许有机会,但是这都要皇上和内阁那边认可才行。”郭沁筠的妹妹郭沁蓉也是有些不悦,语气也有些不好。
这段时间她连续几次进宫,肯定也引起了很多人注意,连自己相公都在埋怨说自己不该这样抛头露面,过于招摇,很容易引来龙禁尉甚至皇上的疑心。
只是自家姐姐却是一个急性子人,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自己自小就听她话习惯了,召自己进宫,自己又不能不来。
“如果皇上和内阁能定,那还用得着我们在这着急使劲儿?”郭沁筠不耐烦地道:“骦儿还年幼,皇上身体这两年越来越不好,我们娘儿俩不得不考虑长远一些,舅父若是能进京营,那起码也能保我和骦儿日后性命无忧,若是有造化,骦儿也能……”
郭沁筠没再说下去,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妹妹肯定明白,日后郭家成为国丈家族,妹妹丈夫也一样能有好的前途,不过只怕她相公如果要囿于士人清高脾性,那还真不好说,但起码妹妹的孩子们日后是前程似锦的。
“姐姐,这些我都明白,可是这等事情我家相公也只能转话,他叔父的性子您也知道,而且若是他不松口,只怕多半还是皇上那里没得到准信儿。”
郭沁蓉从丈夫那里也早就得到了消息,丈夫的叔父很受皇上看重,但却不肯牵缠进这种宫内皇子们的纷争,连相公似乎都有些忌讳,虽说日后张骦真的能登上大宝之位,相公也能沾光,但是张骦年龄太小,面对其他几个皇子恐怕毫无优势,这大概才是相公不太积极的原因吧。
皇上的确比较喜爱张骦,只是张骕也一样,梅妃在和自己姐姐的争斗中似乎有占上风的趋势,相公也在说,朝中不少人更看好禄王张骕,还是觉得张骦太年幼,而皇上身体似乎又支撑不到张骦成年了。
郭沁筠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妹妹,这番话让她很不舒服。
什么叫只能传话,不是说张景秋膝下无子,这个侄儿就是他们张家这一支的顶梁柱么?难道就对张景秋没有一点儿影响力,而张景秋也一点儿也不顾及这层亲戚关系?
见姐姐脸色不善,郭沁蓉也是无奈,迟疑了一下才道:“姐姐,能不能和舅舅说一声,还是请舅舅也想些办法去找一找人,像京营大将这样的职位,我家相公也说恐怕也不是兵部能做得了主的,多半是要内阁和皇上商议,内阁里边首辅次辅二位,还有齐阁老他们,皇上对他们的意见都很重视,若是能说得他们支持,兴许就要好办许多,……”
郭沁筠脸色阴沉不语,郭沁蓉只能继续道:“姐姐,我家相公这边肯定也还是要想办法,我回去之后便督促他还是要去找张大人,请张大人就着机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过姐姐,您也可以去皇上那里……”
郭沁筠脸色终于稍稍缓和一些,在自己妹妹面前,郭沁筠倒也没有遮掩什么,轻哼了一声:“小妹,也不瞒你说,现在的皇上和往日不一样了,便是我,十天半月也未必能见到一面,当然,其他人一样,苏菱瑶都一个多月未曾见到皇上了,去求见,多半是被挡驾说朝务繁忙,要不就是静养修心中,不肯见人,我也是前日苦求恳请,方才见到皇上一面,……”
说到这里郭沁筠忍不住长叹一声。
想当年皇上也曾无比迷恋自己,只不过这一切都在七八年前就开始慢慢变了,皇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朝务上,无论是梅月溪还是自己,皇上都渐渐失了兴趣,之前还封了新进宫的四个女人贵妃,还以为皇上又有了兴趣,结果不过是掩人耳目,根本不曾在那几个女人那里留宿一晚,真是可悲可怜可笑。
郭沁蓉也隐约感觉到姐姐和皇上之间似乎没有往日那么热络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情形,这让她也是大吃一惊,好在对所有妃嫔们都是一样,那倒还好。
“那姐姐,……”
“小妹,神机营主将钱国忠是梅月溪那贱人的表兄,若是日后真有什么,那梅月溪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一样要舅舅出任五军营大将的缘故,若没有舅舅当五军营大将来保驾护航,一旦其他人得手,我和骦儿日后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郭沁筠咬牙切齿的模样破坏了她姣美无比的俏靥,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凛冽狠辣之意,显然这桩事儿对她刺激很大。
若是真的是寿王或者福王、礼王立储也就罢了,若是禄王立储,梅月溪日后便是太后,自己当初和她争宠,斗得怨冤不解,梅月溪得势,自己便是想寻一冷宫终老都不能,弄不好便会变成人彘,而骦儿只怕也只有被鸩杀的结果,想到这里,郭沁筠就不寒而栗,这一步她没法退。
“可是姐姐,当下我们却又如何应对?”郭沁蓉也叹了一口气,“相公也是觉得束手无策啊。”
“哼,你家相公莫不是前怕狼后怕虎,想要置身事外吧?”郭沁筠冷冷地看着自己妹妹道:“吾省亲时,他便屡召不至,是何道理?”
郭沁蓉心里一抖,她从未问过自家相公,相公也从未提过,但是他能感觉得到这段时间相公似乎心事重重,对自己频繁进宫和姐姐沟通有些布满了,言语中也疏淡了许多。
“姐姐,您要这么说,那就太伤人心了。”郭沁蓉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姐姐的目光:“相公也有他自己的公务,他平素都在漷县,不可能经常回京师,若是被都察院御史觉察,只怕就要被弹劾了,小妹这段时间里也是忙碌奔波,没想到却落得个这样的说辞,让小妹心寒,……”
郭沁筠被自己妹妹这一番话给堵得哑口无言,诚如她所言,张文奎是漷县知县,是文官,他恐怕对这种事情未必有太大兴趣,看在亲戚份儿上帮忙可以,但是如果说以牺牲他自己的仕途来搏一把,只怕就未必了。
脸色稍稍放缓和一些,郭沁筠尚未说话,郭沁蓉又道:“再说了,您得拿出个对策来啊,五军营大将岂是寻常人能置喙的?除了相公的叔父,还能走谁的路子?”
郭沁筠脸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道:“小妹,你去舅舅那里走一遭,吾听闻舅舅对冯家有救命之恩,现在冯唐是三边总督,冯铿是顺天府丞,又是齐阁老的得意门生,其父在辽东时与张怀昌交好,张怀昌便是辽东人,你给舅舅带话,请他去冯家那里,另外我也会让贾元春通过贾家和冯家带话,……”
郭沁蓉吃了一惊,“姐姐,你不是说那贾元春和苏妃走的很近么?”
“这女人心思活络,她弟弟在走永宁的门路,她也觉察到苏菱瑶现在不可靠,在另寻路子呢,前几日便托人来示好于我,眼下正好,……”郭沁筠傲然一笑,“虽说前些日子闹出不小风波,但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能让更多人明白皇上心意,还是有许多人看好骦儿的,……”
壬字卷 第十八节 连环杀(5)
“少主,那边果然来消息了。”郑思忠站在王好义身旁,悄声道。
“哦?”王好义脸色一喜,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总算是熬住了,还以为他们真的舍得这样一次机会呢。”
“想想也是,他们在塞外那等苦寒之地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了,周围尽是蒙古鞑子,那种滋味肯定不好受,无时无刻不希望回归家乡,……”郑思忠附和道。
“不,思忠,你说的他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家乡可能只是一部分老人罢了,真正年富力强和年青一代未必如此。”王好义摇摇头,“丰州白莲已经成为大同镇外最大的一股汉人势力,土默特人对他们也要礼让三分,双方都是抱着互相利用,互相扶持的心态,而且正因为有这个群体的存在,才能源源不断地从山西吸引流民翻越边墙跑到塞外去,而那些山陕商人和丰州白莲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郑思忠一凛,少主,“那这帮人不可信?”
“也不能如此说,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什么事情上了,毕竟他们也是纯正的白莲一脉,比起有些挂丫头卖狗肉的角色更可靠。。”
经历了从永平到京师城,王好义觉得自己已经成熟老练了许多,接触了很多新生事物,尤其是和张翠花以及他那两个高徒打交道之后,他越发觉得自己虽然有少主身份作为依靠,但是如果不拿出点儿真材实料来,很难压服已经在顺天府坐大的张翠花和她两个高徒——米贝、张海量二人了。
想一想米贝和张海量二人已经自成体系,王好义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米菩萨,无双,这两个人的口气还真的够大,连自己父亲都不敢如此放肆的用这种称呼,张师姐也不管束一下,或许张师姐也已经对这两个尾大不掉的高徒无能为力了吧?只不过还要在自己面前强撑。
好在这京师城中还是张师姐的地盘,想到这里王好义心里稍稍安稳,又有些紧迫感。
顺天府南边这些州县,都被米贝和张海量控制着,现在他们虽然对自己派去的人还算恭顺,也很支持,但是谁能知晓他们内心如何着想?而且这帮人眼皮子浅,安于现状,真正到了那一天,未必会全力以赴来支持圣教中兴。
“那少主的意思是……?”郑思忠沉声问道。
“按照我们原定的想法去做,今冬大旱,从各方面来的消息,七成以上的人都无法果腹,陕西和山西铁定要乱,而且肯定会波及到北直隶,如果我们得到的消息没错的话,那位废太子恐怕不会安分,多半要趁机起事,他手底下肯定是有些军队的,他这一乱,宣大三镇的兵力肯定要抽调,他们就可以从越边墙而入了,而且,没准儿那些蒙古鞑子也会趁火打劫呢。”
王好义现在越发觉得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的重要性,丰州白莲为什么受父亲如此看重,不远千里也要去联系上,甚至主动交好,那就是因为人家能拉出来几千人随时可以上马一战的军队。
现在十万汉人在丰州滩与土默特人混居而不惧,丰州板升变成库哈屯和归化城,成为两族共居的所在,除了因为土默特人的确需要汉人给他们带来的各种好处外,也还因为汉人相当抱团,随时能拉出一支能战的军队来。
“那少主你见不见他们这些人?”郑思忠又问道。
“见,当然要见,而且还要和他们好好谈谈。”王好义一挥手,“父亲好不容易才把这条线续上,我当然要用好,不过这些人在塞外生存,也已经有些蜕变,不得不和蒙古鞑子已经朝廷一些边将虚与委蛇,……”
“少主,恐怕有些人已经不完全是虚与委蛇了,丰州号称十万白莲,但实际上真正信奉我们白莲的不足三万人,其他人不过是……”郑思忠忍不住要提醒一下少主,不要对这些已经脱离中原的白莲一脉寄予太大希望,否则难免自误。
“我明白。”王好义叹了一口气,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自然是不现实的,还得要有自己的力量才行,“思忠,士勉回永平回来没有,交给他的事儿办好了么?”
“呃,昨天刚回来,我还没见着人,不过听说收获不小,但二少主那边……”郑思忠有些艰难地顿了一顿。
“哼,二弟那里我自然会去打招呼,我都把整个永平府都让给他了还要怎么着?难道我要有些我原来的人,还不行了?”王好义在自己这个心腹面前没有太多掩饰,“二弟不是一个大方的人,我知道,但这件事情上,没得商量,徐流营、潘官营、石门寨那些人我要定了,没有这些人,我们怎么组建我们自己的军队?”
郑思忠也有些为难。
二少主那边对这些人也看得很紧,但话说回来,当初在蓟镇军中发展教徒本来就是法主首倡打下的基础,后续都是大少主亲自操作,才有了今日的根基。
那几百号人分散在多个营中,许多都是蓟镇军中精锐,只不过在那姓冯的去了永平府之后给蓟镇新任总兵尤世功递了话之后才开始整饬清查,许多人迫不得已才退出来。
现在虽然在二少主麾下,但是很多人还是愿意跟随大少主的,尤其是来顺天府这边,甚至进京师城,大家都很期待,但二少主那边却不肯放人。
“行了,思忠,这件事情我亲自来办,我会和父亲去信说清楚,老二再是不服气,也得要顾全大局。”王好义也知道郑思忠为难,摆摆手,“说说这边儿吧,我感觉那位废太子兴趣很大啊。”
郑思忠正色道:“少主,这帮人很阴险,他们纯粹就是想要牺牲我们的人去吸引朝廷注意力,但他们有什么后手,我们全然不知,属下觉得……,”
“不,思忠,你想要人家看得起你,就得要展示力量,那帮人以前恐怕从未把我们打上眼,现在能够和我们合作,已经说明他们开始正视我们了。”王好义摇头,目光炯炯,“牺牲肯定会有,我们白莲一脉惧怕牺牲么?真空家乡,无极净土等待着我们,这正是我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目的,……”
王好义铿锵有力的言语让郑思忠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少主所言甚是,朝廷这些人,只知道压榨百姓,我们白莲才能还朗朗乾坤一片无极净土,才能让百姓安享极乐,……”
“思忠,这正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那些打着白莲旗帜却自顾争权夺利的人,终将被老母慧眼所察,他们也必将自食恶果!”王好义话锋一转:“不过现目前,我们仍然要积蓄力量,吸纳一切能为我们所用之人,利用一切机会,废太子他们想要做什么我们虽然知悉不多,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的举动是要针对当今朝廷的,无论他们谁胜谁负,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机会,都是好事,如果我们能更多了解一些他们的动向,我们便可以有针对性的做出安排布置,进而推波助澜,让我们白莲一脉在其中获取更大的力量,……”
郑思忠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废太子经营多年,应当朝廷内部颇有底蕴,这铁网山秋狝,不知道当今皇帝会带那些人护卫军队前去,如果按照以往看,应该是三大营中某一部或者各抽一部,还有龙禁尉和四卫营、勇士营这类护卫力量,如果废太子要想在铁网山猎苑行宫中做手脚,这几支军队中肯定会有他的人,我们要着手的话,只能从这上边来查究,……”
“宫中那边在这个情况上能不能给我们一些线索帮助?”王好义问道。
“只能试一试,尽力而为,这些人身体残缺,心地阴暗,我们和他们也只是单纯的交易,他们也不可能真心信奉无生老母,所以我们不敢太相信。”郑思忠摇摇头:“不过张师姐在京营中也有人,可以帮我们打探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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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帐孤灯,香气袅袅。
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帐外。
去年的南侵没有获得太多的收成,而內喀尔喀人却是大有斩获,这让麾下的八部都颇感失望之余也是对內喀尔喀人嫉妒无比,但是随着大周内部的暗流涌动,似乎又让大家看到了几分希望。
的确有些机会,但是机会也有可能变成毒药,林丹巴图尔很清楚这个道理。
这几年的煎熬打磨让他成长很快,八部贵人们都跃跃欲试,但是这背后的风险却都被他们选择性的忽视了,可作为察哈尔人的首领,却不能不冷静。
南边儿来的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大略能猜测得到,察哈尔在大周京师城中也有很多安排,甚至也有不少朋友,这些朋友有些是用黄金买来的,利益之辈,有些是各取所需,互相照应,但综合这些人和自己安排的人了解到的,大略能察悉这些汉人内部的乱象。
壬字卷 第十九节 连环杀(6)
大周的内乱对察哈尔人来说当然是好事,连续几年的旱情也极大的影响到了草原上的情形,去年南侵一定程度也是迫不得已之举,林丹巴图尔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沉目光望向南面。
没有足够的物资,草原上诸部也一样不好过今冬明春,尤其是在去年之后,大周明显加大了对草原上的封锁,当然在內喀尔喀人那边是一个例外,很多时候自己这边都不得不通过东蒙古草原来获取各类物资了,这更让内部吵嚷不断。
今年不好过,这一点林丹巴图尔早就有预料,但是没想到大周那边却送上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无法拒绝,但如何把机会变成实打实的利益,这里边还需要斟酌。
脚下的草地踩了几下,齑粉般的泥土让林丹巴图尔忍不住皱眉,这本该是湿润的季节,但今年却是如此干旱。
南边来的人提的要求很多,大家也争论不下,有的担心是陷阱,是汉人要对去年的南侵的报复,也有的觉得这是汉人内乱给察哈尔人的机会,决不能错过,还有一些谨慎的表示的确是一个机会,但是不能按照汉人设定的路线来行动,更有人觉得还是应当把内外喀尔喀人拉上一道来。
不过汉人肯定没有给自己这边多少时间,外喀尔喀人太远了,现在时间和准备根本来不及,内喀尔喀诸部倒是赶得上,可问题是宰赛还会跟着自己走么?
这厮去年大获成功之后便趾高气扬起来,言语中不恭之意溢于言表,若非考虑到有些事情还需要这厮配合,林丹巴图尔早就想教训这厮了,真以为从汉人那里拿到一些,招揽野人女真几个小部落就可以抖落起来了?
抢了建州女真口里的肉,努尔哈赤那边也早就想对这厮动手,不过是拿不准自己的态度,才要缓一缓罢了。
这一次宰赛怕是难以召唤来了,而且内部也不太愿意让宰赛加入进来,无外乎就是宰赛去年的收获太大了,让自己手底下这帮人眼红了。
可是南边来人提出了这么多,回报呢?
抢到的就归自己的,这么简单?那自己何须这些人来说?
提供情报消息?这算一点,但是要突破边墙容易,进来抢掠一番也简单,要成功安全地撤回去就不简单了,光是提供一下边墙上大周边军的情报可不够。
去年的教训历历在目,前期大获全胜势如破竹,但是回去的时候却是狼奔豕突,各人顾各人,乱成一团,原本许多抢来的人口物资都丢落在了回去的路上,这也是最让所有人都为之扼腕的。
不按照南边来人指定的路线来?那对方恐怕就不肯付出允诺的条件了。
可按照他们的来就能拿到他们答应的条件么?林丹巴图尔还没有那么幼稚,能拿到的还得要靠自己去拿,自己没实力,答应了人家也不会给你。
让林丹巴图尔感兴趣的是除了自己,这帮人还联络了谁?土默特的素囊或者卜失兔?还是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鄂尔多斯部的博硕克图?
如果这帮人能把土默特人、鄂尔多斯人乃至建州女真都联络上动起来,那这件事情倒是有些意思了。
还得打听打听,但时间却不多了,林丹巴图尔深吸了一口气,是该作出决定了,哪怕是个陷阱,他觉得也值得去踩一踩,但未必会按照他们的要求来。
只要能让汉人乱起来的事情,都是对草原上的雄鹰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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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祖背负双手站在窗前,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大人,史大人来了。”
“哦,请他进来。”孙绍祖眉宇间掠过一抹不耐烦之色,但迅即消失,脸上恢复了那份从容不迫的沉稳,转过身来,紧走几步,却见那矮胖如球的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老远就喊着:“大郎,你可要好好谢谢我,这一趟我可是花了大力气,人都瘦了好几斤呢,……”
见对方满脸得意之色,孙绍祖脸上堆笑,“世伯出面,焉有不成之理?小侄可是从未想过世伯会办不下来。”
“呵呵呵,你这张嘴倒是会说,你可知我这一趟十多天里累得和狗一样,一连跑了好几处,才算是找到对方,……”史鼐迫不及待地表起功来,顺带也炫耀一番史家和对方的关系有多么深,“王成龙娶了我堂弟的女儿,只可惜我堂弟死得早,但是我那侄女却是给他生了三个嫡子,一个个都是生龙活虎,都成了他王家顶梁柱了,……”
耐着性子听史鼐的絮絮叨叨,孙绍祖也知道这厮无外乎就是想要夸耀史家在军中人脉关系多么厚实,他这一趟多么辛苦,所花的银子半点都不亏,甚至自己就不该多问还剩下多少了。
“世伯,只要事情办成了,总督大人那里能有一个交待,那些许银子就不算个事儿。”孙绍祖笑容满面,很大方地一摆手,“那王大人怎么说?”
“他答应了,后日便来你这里,具体怎么做,你在和他交待便是,不过恐怕还是需要总督大人的手令。”史鼐还是知晓规矩,叮嘱道。
“那是自然。”孙绍祖又问道:“那丁良东那边呢?”
“嗯,那边稍许麻烦一些,我去找了他,一直托词不见,后来我守在他府上等了两日,他逼不得已才见了我。”史鼐这点儿还是很讲道义,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孙绍祖的交待他还是不折不扣地做到了,但效果如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只是他却不肯给一个准信儿,大郎,我感觉如果要办妥,恐怕你需要亲自跑一趟才行。”
孙绍祖略感失望,但是随即又摇摇头,能把王成龙这边说好便已经最好的结果了,丁良东这边他本来也没有指望。
史家和丁良东也没有太深厚的渊源,丁良东还是在冯汉担任大同总兵时提拔起来的,不过是因为其父原来和史鼐之父同在山西镇共事过罢了。
倒是这冯家在大同这边人脉委实深厚,史家远不能比,只可惜冯家只有一个庶女,而且年龄太小,不太合适,否则倒是可以请牛继宗帮忙出面去求亲,结成姻亲。
“也罢,丁大人愿意和孙某结交,孙某自然高兴,若是还有些嫌隙,那孙某也静候便是。”孙绍祖笑了笑,“倒是王大人愿意来,孙某倒是需要好好准备一番了。”
“唔,大郎,王成龙性子有些傲慢,和你倒是不像,你是上官,倒需要多容忍一些。”史鼐介绍道:“不过这家伙一门心思想要挣功劳,他的长子已经在军中几年,次子也要入军,就盼着有人提携,……”
“是么?”孙绍祖点头微笑,“那正好啊,只要他肯遵从命令,封妻荫子也不在话下啊,总督大人可是从来不吝啬下边肯卖命的儿郎们啊。”
“大郎,继宗对你多有夸赞,只说副总兵有些委屈你了,若是有机会,这大同总兵就该是你来坐了。”史鼐眉开眼笑,“对了,你和我侄女的事情也差不多该送聘礼了吧,继宗也在问,我都让二弟在家中等候了,你也见过我那侄女的,论人才论模样,那都是一等一的,而且都有媒人见过说铁定是个生儿子的体格,早些娶进门,也能替你们孙家早些诞下子嗣延续香火,……”
孙绍祖脸颊掠过一抹不为人觉察的抽搐,却是朗声笑道:“承蒙总督大人的关心,我这就让人带信回去,安排人把下聘,不过恐怕也需要先看看生辰八字,生辰八字不是算过了么,很相合啊,……”
“上一次算不过是随便问了问,最好还是找一个可靠的媒人来算一算,也好计算吉期,史大姑娘也满了十六了吧,如果来得及的话,翻了年便可以过门,只是我这边还要一些准备,……”
孙绍祖一脸热情殷切的模样,倒是让史鼐放了心,这样一个马上就能飞黄腾达的侄女婿,哪里去找?
“也好,精细一些最好,贾家宝玉也要娶总督大人侄女了,你和贾家也是世交,届时继宗和我也都要回去一趟,不如就在宝玉婚期之前下聘吧,这样也能算是双喜临门,我那位姑母也早就盼着这一日了,也算是了却她心里一桩事儿。”
孙绍祖略一沉吟,点点头:“也罢,我立即安排就是。”
“嗨,这就对了,大郎,你放心,我侄女身子素来康健,肯定不会像你以前那一个,早些娶回去,多替你生几个儿子,日后子承父业,你们孙家也能像李家、麻家那样,……”史鼐拍着孙绍祖的肩膀乐呵呵地道:“日后我们史家、孙家也能相互提携,多一个照应不是?”
孙绍祖也笑了起来,“世伯说得是,小侄对史大姑娘也是仰慕已久,能娶得史大姑娘,也是福分啊,世伯放心,小侄娶回家去,定会好生待她,包管她在孙家享福,……”
壬字卷 第二十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1)
九月初八,宜嫁娶。
冯紫英到荣国府时有些晚了,贾宝玉的迎亲队伍早就走了,不过这和他无关。
他今日来也不过就是作为宾客来一趟,作为世交,这是基本礼仪。
贺礼几天前就送到了,很隆重,也让贾家那边很满意。
贾政前两日就回来了,这等嫡子娶妻,提前请假,大周朝的这种请假制度还是很人性的,又是皇帝的“老丈人”,自无不允之理。
去迎亲一大早就开始了,什么告祭宗庙,然后父亲各种教诲,然后才是骑马缓缓前往女方家中,这一路总免不了要炫耀显摆一番,估计得要下午天擦黑才能回来得了。
这年头的娶亲迎亲程序相当繁复,在女方那边更是各种花样名目繁多,而且牛家那边特别讲究,两边都是武勋豪门,自然都要把礼数走足,过场走够,免得被外人小瞧了。
贾政回来了,冯紫英自然要去见一面。
还是在荣禧堂。
不过见到贾政第一眼,就感觉贾政这一年只怕过得很煎熬。
精神状态和气色都不太好,满脸疲惫憔悴,要说从江西不远千里回来辛苦了,但是也回来几日了,照说也该恢复过来了,但看这样子不完全是旅途劳累,而是在江西学政这个位置上做得艰辛的缘故。
不出所料,寒暄完几句话之后,贾政就谈及了在江西学政那边的艰难,虽然言语中十分含蓄,但是冯紫英还是能听出来,上司的冷遇,同僚的排外,下级的轻视,都让他倍感煎熬。
言语间贾政甚至流露出了想要辞官的心思,这让冯紫英吃惊之余也意识到贾政这能力和性子的确不适合在官场上混,还真不如就在工部混日子,起码落个清闲。
“政世叔,您才去一年不到,这会子就要辞官,只怕皇上和吏部那边都会不高兴,……”冯紫英也不好多劝解,但念及也许明年局面生变,他那个时候来辞官走人,似乎更合适一些,只能温言劝慰。
“我也是念及此,所以才是踌躇彷徨,唉,铿哥儿,愚叔这性子的确不适合为官,娘娘替我去求这个学政委实是可惜了,还不如替宝玉素以安排一下。”贾政摇头叹息不止。
“世叔不必如此悲观,宝玉此番成为长公主女婿,想必会有一番造化。”冯紫英话语里有些言不由衷。
贾政瞥了他一眼,“铿哥儿,我听闻你不太赞同宝玉娶牛家女,而更愿意宝玉娶廉忠王之女?”
“各有所得吧,不过此时再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了,长公主那边对宝玉也甚是喜欢,想必日后也会竭力为宝玉铺垫的。”冯紫英淡淡地道。
贾政深看了冯紫英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也拿不准谁更合适,但是看起来永宁长公主无疑更受皇上喜爱,铁网山秋狝,永宁长公主已经提出要带宝玉去行宫,好好向皇上推荐一番。
“铿哥儿,秋生在信中也多有提及你,对你很是感激和推崇,感觉他现在做事比以往精神许多,还是要对亏你的照拂,……”
贾政对自己唯一一个在官场上有所建树的门生是格外看重,他也知道自己对傅试的仕途没有多大帮助,但是现在既然冯紫英成为了傅试的上司,以贾家和冯紫英的关系,让冯紫英照拂傅试,也算是进了一番努力,日后傅试真的有所造化,那他贾政也有面子,走出去腰都能挺得更直一些。
“政世叔客气了,秋生本身也就颇有才能,小侄去了借重秋生颇多,再说了,有这层关系,小侄也才敢更大胆的让放手让秋生去做事,……”冯紫英笑着摆手,“现在我和秋生是相得益彰,许多事务秋生也帮我把关,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像高大人和柴大人举荐一番,看看有无更适合秋生的职位,不过短期内,我还是希望秋生多帮我一把。”
冯紫英说得很客气,贾政却是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捋须微笑。
紫英将傅试引为心腹,以紫英现在蒸蒸日上的势头,傅试跟了他,自然也能水涨船高。
二人正说间,傅试也来了,自然气氛更好。
午间贾政自然要留冯紫英和傅试用饭,冯紫英也没有推辞。
虽然很讨厌贾赦,也不太待见王氏,但是有一说一,贾政此人冯紫英还是愿意结交的。
贾政的酒量不错,而傅试酒量更好,这一顿酒喝下来,倒是宾主尽欢。
……
一觉醒来,冯紫英才发现口渴得难受,而另一方面却更难受。
还有些残存的记忆,是司棋和宝祥把自己送到客房中的,原本想要和司棋颠鸾倒凤一番,未曾想司棋却是身子不方便,让冯紫英大失所望,只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司棋那对饱满之上。
司棋虽然性子豪爽,但是却毕竟只有那么一两次经历,想要玩出点儿新花样也还欠缺火候,反倒是把冯紫英弄得不上不下,只能赶紧把这她打发走了,好一阵之后酒意上涌才算是睡下。
起身问了宝祥时间,才申初,冯紫英便出了门。
对于荣国府,冯紫英已经是无比熟悉了,这客房他都住过好几夜了,和平儿在这里亲昵戏耍,与司棋在这里一宿贪欢,荣国府里边也渐渐就把这客房留了出来,专供自己歇息。
平素有其他客人,也就安排到隔壁其他小院了,反正这荣国府里也不缺这一两间小院。
沿着内子墙外这条夹道向北,后边儿都是一些有些脸面的仆役住家,大半是拖家带口的,荣国府待这些有头脸的下人还是不薄的,所以赖家这么靠着贾家吸血,才会引来众怒。
内子墙笔直,大观园却留了一个西角门在这里,只是这西侧门几乎不开,但今日冯紫英走到西侧门时却正好赶上了两个婆子在换班,门开着。
两个婆子见到冯紫英过来,都忙不迭地打招呼,冯紫英也含笑回应了一下,然后便要举步进门。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
不是说冯大爷不能进园子,这府里都打过招呼,这大观园里其他男子是都不能进的,除了两个,一个宝二爷,一个冯大爷,但是从这西角门进却有些不合规矩,因为这西角门平常是不做进出用的,都是特殊时间或者有特殊情况才会开。
不过面对略微还有些酒意的冯紫英,两个婆子都能闻得到冯紫英身上的酒味,也知道是二老爷留了冯大爷用的午饭,所以两人也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没有阻止,倒是一个婆子含笑劝道:“冯大爷,这西角门平时是不进出人的,就是因为这一进去都是挨着溪边走,要到西北角边儿上山才能过溪,这一路路窄道滑,你可千万小心,别跌进溪里去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放心,我是喝了几杯酒,不过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这是进院子里去二妹妹那里喝一杯茶就走,劳烦你们二位了,还没问二位嬷嬷贵姓,……”
这一句话就让两个婆子眉花眼笑,眼睛都笑眯得睁不开,既放了心,还让冯大爷记着了自家情,都忙着报了自家姓名。
冯紫英也记下了,复述了一遍,这才举步进门。
两个婆子见冯紫英行走稳健正常,这才放了心,把门锁上。
一进了门,立即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意幽幽,这沁芳溪从大观园东北角进来,然后呈现出一个“凸”字形绕了一圈儿,最后从东南角流出,只不过这“凸”子上边这一横是两边出头,这样相当于是一股活水把整个大观园都滋养了,让大观园例外都鲜活起来。
这沁芳溪“凸”子最下边一笔,就是沿着着院墙边儿上由东北像西南流过,只不过这一笔也是略有曲折,由北到南形成了蓼汀花溆、芦苇荡、荇叶渚、紫菱洲、蓼溆几处水湾和半岛。
冯紫英很久没有这样独自散步了,而且还是在这大观园里,沿着溪畔向北走,隔溪而望,便是那草盖粉墙的芦雪广,掩映在枯黄的芦苇中,伴随着芦苇随风摇曳,竟然多了几分出尘仙气。
冯紫英心中暗赞,难怪邢岫烟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息,只怕除了她天生丽质外,这成日里在这茅顶草盖下的小院里,居移气养移体,自然也就有了那份味道。
再往前,溪对岸就是那李纨的稻香居了。
只见那院落比邢岫烟的芦雪广要大一圈儿,但风格却是格外相似,小院院墙没用那种桶瓦,而是也用了麦草,但是修剪得格外整齐,背后的荼蘼架和木香棚掩映,倒是一个好去处。
冯紫英也没在意,径直沿着溪畔道路一直走到西北角,一处小径径直上石山,便通到了那一日自己和李纨见面的所在,冯紫英迈步而上,心里却有些恍惚,似乎听见了那李纨的声音,那一身素孝的风流婀娜身段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原本以为自己是喝了酒的幻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自己可真的有点儿走火入魔了,被司棋这小蹄子给勾得心火高炽,却又没处泻火,居然要产生幻想了。
“奶奶,您今日怎么神思恍惚,这可是宝二爷大喜日子,……”
这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谁的侍女,冯紫英喝了酒这反应有些迟钝,但立即就明白过来,这大观园里能被称作奶奶的,还能有谁?
“没什么,就是昨儿个没怎么睡好,心里有些烦闷,所以才来走走,……”
正是那李纨的声音,只不过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恹恹的感觉。
“那奶奶……”
“行了,你先回去吧,我独自在这里静一静,这会子太阳正好,我坐一坐,待会儿自己回来。”李纨的声音有些虚飘飘的,柔弱无力。
“那奶奶你这披风还是带着,莫要一会儿起风了小心受凉,……”
“嗯,放下吧。”李纨道。
很快一阵细碎脚步声从山道那边慢慢消失,只剩下那个幽幽一叹的声音。
壬字卷 第二十一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2)
从背后看过去,包裹在一袭素白带暗红镶边花纹襦裙的李纨背对自己,站在山石上眺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是触景伤情,还是突然想到什么,让她似乎愁眉不展。
凹凸有致的身段被略显宽松的襦裙遮住了曲线,她手里还搭着一件天青色的披风,显然是方才那个丫鬟留下来的。
随手将手里搭着的披风斗篷搁在山石上,李纨脸色惆怅,向前迈进两步,一只手在便扶在了那崖壁上,再度幽幽叹息一声。
李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心情就不好了起来,照理说小叔子娶亲是大喜事儿,但是看着阖府上下为之热闹喧嚣,一切都围绕着这桩事儿忙乎,而更有甚者,许多下人们已经开始其揣摩猜度起未来宝二奶奶的喜好脾性,准备迎合了,这无疑更增添了李纨内心的酸楚和落寞。
自己嫁入贾家没两年丈夫就去世了,也幸亏还留下了贾兰这样一根独苗,不过便是素来不争什么的李纨也能感受得到从贾母到公公、婆婆对兰哥儿的疏淡和轻慢,这连带着整个荣国府上下都对兰哥儿渐渐忽略了。
最早荣国府上下对贾环的轻慢李纨还能理解,毕竟贾环是庶子,而且母亲还是那个通房丫头出身的赵姨娘,本来就在府里口碑不好。
可自家兰哥儿呢?实打实的嫡长孙!
自己也是金陵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李家嫡女嫁过来的,怎么就受到如此冷遇,难道兰哥儿是自己偷人生下来的不成?
这种愤懑憋屈一直压抑在李纨心中,可以说积怨已久。
他们的心目中都只有一个人,便是小叔子贾宝玉,但李纨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小叔子都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角色。
不读书,对经济仕途毫无兴趣,这都姑且不提,性格还懒散放浪,做人也没无担当,甚至还和那些俊俏小生戏子黏黏糊糊,这简直让人无语。
她便碰上过一次小叔子在园子里翠嶂里曲径通幽处和隔壁秦氏的弟弟在亲昵嬉戏,当时把她给吓得,幸亏躲闪得快,才没一头撞上。
大观园里不允许除了小叔子之外的男子进入,这是早有规定,后来因为冯紫英的缘故,默许了冯紫英也可以进去,其他男人是断断不许的,为此李纨还专门去纠察了门上,十分罕见地把几个守门婆子仆妇臭骂了一顿,从那以后,那秦钟才没进园子了。
小叔子这样了,可丝毫影响不到贾母和公婆对小叔子的溺爱,而读书刻苦,做事认真的兰哥儿却不知道为何难以讨得他们欢心,便是想要分享其中好处十一也是不能,这如何能让李纨心理平衡?
对贾母的仇视,对公公婆婆的诸般怨恨不满,李纨都只能深深埋在心中,便是身边最贴心的素云碧月也无法说。
这俩丫头虽然贴心,其他事情都可以交心,但是毕竟是自小跟着贾家的,对她们心目中的至尊老太君和老爷太太,怕是断断生不出其他心思的。
原来还有一个王熙凤能经常说些闲话,虽然不敢提及老太君和公婆的事儿,但总能有个说说话的人。
可现在,凤辣子走了,迎春是一个闷葫芦,一门心思也只想着嫁入冯家,林丫头那尖酸性子和她是不投缘的,探丫头和云丫头脾气又和她不合,四丫头是冷性子,而且年龄也差一大截,自然说不到一块儿。
唯一一个紧挨着的岫烟倒是能说上几句话,但岫烟因为是借住在园子里,比较敏感,不爱出门,而且出门也是径直去栊翠庵里和她自幼交好的妙玉一起。
算来算去,这偌大荣国府里,现在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托心倾吐的人。
看着今日阖府上下欢天喜地地替小叔子娶亲热闹,再想到探丫头也说等到新妇过门便要把府里公中大账交给新妇,虽说李纨不怎么管事,但是却还是因为名义上管着府里事儿,探丫头做事也通透,有什么大小事儿也都要和自己打个招呼,所以府里下人们待自己态度也比以前不一般,可现在这一切又都要归于原状,甚至可能还不及以往王熙凤管着的时候,心中诸般不顺积压在心中,让此时的李纨是倍感凄凉落寞。
一手扶着崖壁,午间懒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李纨不经意地看见自己斗篷置放在这斜卧的大石上,猛然间想起了那一日自己被那个人陡然挤压在这大石上,两人面孔相隔只有寸许,呼吸可闻,甚至对方的腿根都挤在了自己的两腿之间,紧贴在一块儿,想到那一时情形,她竟然有些神思恍惚,身子发热,嘴里曼声漏出一句:“铿哥儿,……”
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忽然间从腰际钻过来,一下子搂住了李纨的柳腰,一具雄壮的身躯从背后紧贴着了自己,耳际传来粗重的热气,李纨骇然间,喉中惊呼声尚未发出,便听得耳间传来一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大嫂子,可是在唤我?”
一时间李纨全身几乎要瘫软下来,自己怎么会恍恍惚惚地跑到这里,鬼使神差地嗓子里还喊了一声铿哥儿,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怎么这个家伙就会在这里,难道这是在梦里?
李纨下意识地咬了一下舌尖,但剧痛让她明白这不是在梦里。
这事儿实实在在发生了,那只揽住自己细腰的虎臂紧紧勾住,让自己的脊背丰臀死死贴在他的身上,而灼热的气息钻入自己耳中,让她全身一阵酥麻。
惶然间李纨挣扎起来,用带着一丝哭腔地声音道:“铿哥儿,妾身……”
“好了,嫂子我知道了。”此时的冯紫英也是全身燥热,眼睛发红,宛如见了红布的躁动公牛,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涌动的**,以免吓到怀中这个俏寡妇,“嫂子,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那一日在这里,今日本事宝玉大婚,我吃了酒小憩片刻,便随意而行,西角门居然开了,便进来一路走到这里,未曾想嫂子也在这里,难道冥冥中自有天意要让我和嫂子在这里相会?”
李纨也是一阵晕眩。
西角门是从来不开的,但今日可能是因为宝玉娶亲所以需要打扫一下才会开门,未曾想正巧遇到冯紫英也就进来了,否则这条山道要么只能从蓼汀花溆那边过来,要么就是从蘅芜苑那边上来,自己站在这里绝不会看不见。
唯有这一条狭窄的小径是岔上来的,就在自己侧后方,自己未曾注意。
“铿哥儿,……”李纨微微侧过身来,她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紧贴在自己翘臀上的昂扬之势,十多年未曾经历过这等事情的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往日种种了,心如槁灰的她早就让自己忘记那些,但这一刻某种异样又在心田中如甘霖滋润之后,不可阻挡地壮大起来。
李纨转过来的脸庞正对着冯紫英,四目相视,纠结在一起。
直到这个时候冯紫英才能真正仔细地打量对方,而且是如此近距离。
不得不说,这女人真的很耐看。
不同于黛玉、宝钗和宝琴她们那种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人牢牢记住的惊艳之美,也不同于王熙凤、二尤和布喜娅玛拉那种眉目间就能给人深刻印象的独到魅力,李纨的面庞之美是含蓄的,婉约的,如果一定要在大观园里的女人们来找一个相似的,大概就是邢岫烟那种类型。
但是李纨和邢岫烟却只能说是在气质上略微相仿,邢岫烟的面庞更宽阔,眼眶更深,这一点上倒是有点儿像布喜娅玛拉,但是轮廓却又要比布喜娅玛拉柔媚许多,而李纨面颊则是略带瘦削匀净的美,这一刻能让冯紫英突然想起并不以姿容出色著称的前世中的演员张小斐那张略显寻常的脸。
冯紫英没有给李纨太多纠结惶恐的时间,转过身来的李纨身子紧紧贴在自己怀中,此时的他已经无暇想太多,那惶惑中带着娇怯的眼神更是刺激得他几欲爆发。
手指粗鲁而又灵巧的钻入衣襟下,在李纨的惊呼声中一切不言而喻,而那惊呼声也戛然而止,冯紫英已经把身体微微向一侧一推,宛如那一日的姿势再度上演在这块注定会在眼前女人一生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大石上。
浓烈而火热的亲吻顿时就让李纨迷醉在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激情之中,即便是在十多年前丈夫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疯狂,丈夫的老实敦厚和按部就班更像是寻常夫妇过日子,加上身体本来一直就不好,更是让李纨几乎没有感受到过什么真正的激情浪漫。
展开的斗篷变成了最好的铺垫,平坦如镜的大石却成了二人最好的欢好之地,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李纨襦裙下的里衣滑落,……
这一刻一直处于昏昏然状态的李纨猛然间想起了那一日园子里有人捡拾到上交上来的绣春囊,自己今日这一幕却又和那绣春囊中所绣何其相似,甚至犹有过之,……
壬字卷 第二十二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3)
胡天胡地。
当冯紫英把玩着蜷缩起来躲藏在襦裙下的纤瘦细足时,李纨只觉得自己羞得几乎要崩溃了。
早就听闻有些男人有恋足癖好,但是自己却是天足,只不过自己是天足却生得匀净秀美,从未暴露于人前,只是没想到他也这般迷恋。
大周国朝规定凡男女一律不得缠足,已经兴盛了数百年的缠足陋习在大周泰和帝下令之后并未戛然而止,仍然持续了二三十年,一直到天平帝时开始才渐渐没落下去,最终还是朝廷下令凡士绅女子若有缠足者,其父兄均要连带受责罚,甚至剥夺科举为官的资格,这道谕令才算是真正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当士绅们这一精英群体都摒弃了缠足陋习之后,民间自然就望风景从,再无人缠足。
把怀中丽人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看着对方娇羞不堪的模样,冯紫英心满意足。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恣意妄为算是彻底把司棋这小蹄子勾起来的火给灭了,他也没想到李纨这看似娴雅文静的女人一旦爆发起来也是如此持久,或许是多年寡居的压抑,今日总算得到释放,可谓皆大欢喜。
狂欢之后余韵未消,既然已经袒裼裸裎相对过了,那自然就不一样了,冯紫英先前的酒意也随着先前的欢爱消失了,剩下的就是理性回归,嗯,贤者时间了。
看着眼睛还有些红肿,眉目间却是春意荡漾的女人,冯紫英虽然意识到有些棘手,但是却不后悔,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拯救千红万艳的道路又前进了一步,虽然有些偶然的因素在其中,但不得不说今日的畅快欢愉超出了他的想象。
冯紫英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儿向曹贼方向黑化的趋势,怎么就恋上了这一口?
宝钗黛玉不好么?晴雯金钏儿香菱这些不香么?怎么却觉得这等妇人才更有滋有味,难道是前世老男人隐藏的暗黑属性爆发出来了?
还沉浸在余韵中的李纨似乎忘记了先前自己所担心的一切,只顾着蜷缩在冯紫英怀中,如漂浮在天边云彩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小女人的依恋模样让冯紫英也有些踌躇,可千万别弄成和王熙凤一般不依不饶,那就摊上事儿了,只是那一时间热血上涌却又不管不顾,这事后再来后悔似乎有些晚了,也毫无意义。
“纨姐儿,……”
冯紫英一句话就让李纨一个哆嗦,脸上浮起惊诧莫名而又有些说不出复杂表情。
冯紫英可不喜欢有了夫妻之实之后还一口一个嫂子的叫着,那忒不是滋味。
李纨记不清有多少年没人喊过自己纨姐儿这个称呼了,应该是嫁到贾家之后便再没有人喊过了,便是原来丈夫也不过是娘子娘子的称谓,而丈夫去世之后,要么是珠大奶奶,要么是珠哥儿媳妇,或者就是珠大嫂子,连她都忽略了自己还有一个李纨的名字。
但现在纨姐儿这个称谓重新复苏了李纨内心那股子小女人的心思,让她神思恍惚。
冯紫英却没有想那么多,王熙凤之前他也是叫二嫂子,但是随后很自然就变成了凤姐儿,连平儿也都觉得很正常,李纨也是如此,无外乎是一个二嫂子,一个大嫂子,这俩妯娌倒凑成了一对。
“怎么,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冯紫英觉察到了李纨身体的变化,手重新握住那对纤瘦天足,然后沿着小腿向上。
一惊之下的李纨赶紧制止住对方的肆虐,里衣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就被对方抱了起来,内里空空如也,真要再勾起天雷地火,她可吃不消了,而且方才不管不顾,现在她也渐渐清醒过来,之前的行径简直就是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敢这么做了。
“不,只是很多年都没有人这么叫妾身了,还是在金陵未嫁时,家里人才这么叫妾身。”李纨摇摇头,脸上满是迷惘,似乎在回忆当年。
“那日后就由我来叫吧,嗯,我的专用称谓。”冯紫英笑了起来。
虽然和冯紫英有了这层关系,但是李纨仍然是娇羞不堪,这种专属称谓似乎就是一种主权宣示,以她的聪慧,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靠在冯紫英怀中慢慢缓过劲儿来,李纨挣扎着想要下地寻找自己的里衣,冯紫英制止了她,抱着她下蹲把脱落在石边的里衣和汗巾拾起,亲手替对方穿上,羞得李纨只能以袖遮面,冯紫英又替她把绢袜和绣鞋穿上,这才放她下地。
这脚一落地,李纨就是一个趔趄,冯紫英赶紧扶住:“怎么了,没事儿吧?”
李纨恨恨地白了这个男人一眼,居然问出这种话来,只是她现在也无暇计较这些,咬着嘴唇道:“我要下去了,素云和碧月怕都等得急了,没准儿就要上来找了。”
“你这连站都站不稳,怎么下去?一下去被人看见,不就露了馅儿?”冯紫英摇头,“还是休息一会儿吧,要不我扶你下去,嗯,前边儿就是蘅芜苑,在里边找个地方坐一坐。”
李纨一听蘅芜苑,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身子一抖,连连摇头:“不去那儿,我就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然后就下山回屋里。”
冯紫英也大略猜测到了李纨的忌讳,刚和自己欢好过,怎么能去宝钗的旧居,那太不是滋味了。
他也不多劝,索性重新把李纨抱在怀中,让其坐在自己腿上,“那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只是再坐一会儿太阳下去了,天气就凉了,……”
李纨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那你先前还不管不顾……”
话一出口,李纨脸又红了起来,艳若桃李,美目流盼,倒是把冯紫英看得心中一荡,险些又按捺不住,心中默念清心咒,才算稳住。
“好了,再说这个就不好了。”冯紫英搂住李纨,悠悠地道:“不是说了么,你我有缘,天意弄人,命该如此,不过之前我看你心情不是很好,长吁短叹,可是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李纨把头靠在冯紫英肩头,信口道:“就是看宝玉成亲阖府上下这般折腾,可环哥儿、兰哥儿他们读书却无人问津,未免有些心里不舒服罢了。”
“呵呵,环哥儿亲事不也是被你婆婆给拒之门外,这事儿我都还没和政世叔说呢。”冯紫英想起什么似的,“至于读书,倒也不必计较这些,等到日后去书院读书,科举一举成名,就会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人生历程中的一些小磕绊罢了,不值一提。”
“我是女人,可比不得你们男人那么胸襟开阔,兰哥儿是嫡长孙,怎么就成了想要被扫地出门的外姓人一般,我就不明白了,老祖宗和老爷太太怎么就看得过眼?”李纨终于把内心的愤懑倾泻出来了,“好歹兰哥儿也姓贾,宝玉荒唐不羁,长辈不思管教,却还这般宠溺,兰哥儿如此努力他们却视而不见,厚此薄彼未免太甚!”
冯紫英不知道李纨这等积郁压抑了多久,也许是从未有机会发泄过,今日自己和她突破了这层关系,又是荣国府外人,才能让她这种机会倾吐。
在李纨的翘臀上拍了拍,冯紫英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正因为宝玉不读书,可能府里才会更宠溺他一些,毕竟环哥儿和兰哥儿能读书,日后便能有造化,可宝玉呢?若是环哥儿和兰哥儿都考中举人进士了,还惦记着荣国府里这点儿破砖烂瓦,那宝玉怎么办?所以我和环哥儿也说了,荣国府这点儿家底儿这样下去支撑不了几年了,没准儿日后还要求着你回来帮衬你还不乐意呢,兰哥儿也一样,……”
这番话让李纨心气稍微舒畅一些,但是仍然还是有些不忿,“凭什么就都该是宝玉的?要论恐怕也轮不到宝玉,还有贾琏呢,现在老祖宗在还能压得住大老爷,老祖宗不在了,我看谁还能压得住?”
这话没错,不过冯紫英不认为荣国府还能拖得到那个时候,看贾母身体还挺康健,再活上三五年根本不是问题,可若是贾宝玉和牛家结亲达不到预期的效果,荣国府还能坚持多久?数百上千号人吃马嚼,每天花销都得要支应,便没有贾赦贾琏这一层,也一样难以维系。
“好了,纨姐儿,这种事情你也不好多插言,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兰哥儿好好读书,争取早日高中,……”冯紫英话音未落,李纨已经接上话:“那兰哥儿翻年就十三了,能不能让兰哥儿早一些去青檀书院里读书,听环哥儿说禄王爷在书院读书,和同学们都处得十分和睦,……”
这心思,原来是打着这上边儿来了,和王爷,甚至是日后的皇帝当同学,看来谁都难以拒绝这个诱惑啊。
看着李纨满脸期盼的神色,自己一双手还在人家肚兜下把玩,冯紫英觉得自己真的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来,只能硬着头皮道:“翻了年我去一趟书院里,看看情况,嗯,力争让兰哥儿早些进书院吧。”
壬字卷 第二十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4)
觉察到冯紫英在自己提出让兰哥儿提早进青檀书院,原本在自己胸前肆虐游移的双手都是一紧,显然有些迟疑,李纨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一座书院,要破坏十四岁方能入学的规矩显然是不容易的,但最终冯紫英还是允了,李纨心中也是一安。
冯紫英的信誉还是很值得信赖的,答应了的事情基本上没有食言过,这一点李纨心里很踏实。
当初李纨就隐约听说过迎春原来在知晓要嫁孙家时终日以泪洗面,后得了冯紫英的承诺,便眉开眼笑放心无忧,她还有些不信。
毕竟贾赦借了孙家那么多银子是大家都知晓的,要解决这桩婚姻,冯家那边就得要先处理这借银子的事情,可要让贾赦拿出银子来,那真是千难万难,但后来不知道个中如何运作,总而言之孙家和二丫头的婚事黄了,而冯紫英却和贾赦把婚事谈成了。
单这一点,李纨就觉得冯紫英是个可以依赖之人,否则以迎春的性子去了孙家真的要熬不住几年就得命归黄泉。
“是不是妾身这个要求有些让你为难了?”李纨本来就不是如王熙凤那种性子强横之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有些过意不去,话语都柔怯了许多。
“唔,有些难处,但也不是不能想办法解决,看吧,总归能找到门道。”冯紫英见这俏寡妇满脸歉然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刚从肚兜下松开的手在对方俏靥下一抬,“这等事情我既然允了,那就是我的事情,你就莫要担心了,何况本来兰哥儿本来也是我学生,我自然也是要尽一分心的。”
李纨心中一暖,贝齿咬着红唇点了点头,“日后还要你多费心了,妾身就这一个寄托,……”
冯紫英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抹坏笑,微微一挺身子,“那可不一样,你三十未到,没准儿还能有更多的牵挂,……”
李纨大羞,恨恨地掐了一把冯紫英腰际软肉,“若真是那样,你是想要妾身去死?”
“疼,疼,疼,……”冯紫英咧嘴吸了一口凉气,至于么?
王熙凤已经先行一步了,等几个月一个胖娃娃便能落地了,你李纨和王熙凤又有多大区别,无外乎就是寻个由头离开贾家罢了。
当然,这的确要麻烦许多,有贾兰这个牵挂,的确比王熙凤的巧姐儿要复杂许多,毕竟贾兰是荣国府嫡长孙,那是李纨不可能舍弃的。
“我是说,我也可以成为你的牵挂不是么?”冯紫英也在李纨丰臀上拍了一掌还击,“总归在这荣国府里,若是有什么,我还能丢下你们母子不成?”
李纨先是心里一阵舒服,但随即品出点儿什么来,疑惑地问道:“听你这语气,咱们府里还要遇上什么事儿不成??”
“我只是这么一说,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冯紫英淡淡地道:“都觉得宝玉给长公主当了女婿是攀了高枝儿,日后有造化,但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哪有光想好事儿,没有风险呢?”
“铿哥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纨心中一惊。
“没什么意思,你们府里人都觉得这是一桩好婚姻,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把一个家族的命运寄托在某一人在皇上那里得宠与否上,那未免太冒险了,哪怕她是长公主。”冯紫英摇摇头,他不想说太深,真要说到牛家,那就还有王家,那是贾家已经无法摆脱的桎梏了。
不过这话倒是让李纨稍微放下一些心,她还以为冯紫英有其他消息,至于这个,长公主那里真是不行,也无外乎就是宝玉日后路子没那么顺罢了,对于整个荣国府却是没有太大影响的。
眼见得太阳慢慢下去了,一阵凉风袭来,李纨打了一个寒噤,冯紫英赶紧扶了扶李纨,李纨也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妾身要先下去了,这么久了,只怕素云和碧月要找上来了。”
冯紫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自己和李纨这段私情如何延续,还真是个问题。
李纨不比王熙凤是和离了的,本来就要搬离荣国府,李纨是守节寡妇,还有贾兰这个牵挂,不可能离开贾家,自己和她这种关系,不敢说只有一夕欢好,但日后要再续前缘,就得要琢磨一二,寻个稳妥路子了。
包括李纨身边的素云碧月两个贴身丫鬟都需要考虑如何做好封口准备,盖因要保持这段私情,一次两次可以,长久下去肯定是没法瞒过两个贴身丫鬟的。
扶着李纨走了几步,李纨只觉得自己双腿无力,身上酸软,心里不由得暗自啐了一口牲口,脸色红红地,蹒跚着下了石山,却不要冯紫英再送,要真被人看着二人在一起,自己走路有这般形态,只怕又要浮想联翩了。
冯紫英也远远看着李纨离开,虽然临别时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二人见心意相通,终归还要寻个路子来妥善处置才行,好在今日李纨日子还算稳妥,估计不会出大问题。
李纨一路沿着蓼汀花溆而过,没敢走蔷薇院和红香圃那边,就怕遇上自己两个堂妹,走了荼蘼架后边,也就是稻香村背后那条沿溪小径,绕到稻香村门前。
正准备进门,却见邢岫烟从曲折板桥那边过来,她忙着想要避开进门,却没想到邢岫烟老远就在招呼着,“大嫂子!”
有心想要装着没听见,但又怕邢岫烟赶着进门来,只能勉强停住脚步,故作镇静地道:“岫烟啊,才从藕香榭那边过来?”
“对,去了云妹妹那边,她心情不太好,我去安慰一下。”岫烟脸色也有些勉强,叹了一口气,“今儿个是宝二爷的好日子,我也劝她莫要扫了大家的兴头,让老太君和老爷太太他们不悦。”
据说是前日里孙家已经给史家下了聘礼,而云丫头的三叔史鼎已经收下了孙家聘礼,这就意味着这桩婚事基本上敲定了,就等商议具体出嫁日期了。
史湘云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奈何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她做主,便是贾母也只能在一旁叹息,毕竟能做主的还是她两个叔父。
这本来就是牛继宗牵线,史鼐一力促成,史鼎当然也乐见其成,孙家也愿意和史家结亲,谁能阻挡得了?
“那如何是好?”李纨也不由得担心,“云丫头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去时,眼睛都是红肿着,林姑娘和三姑娘还有四妹妹都在那里陪着。”岫烟眼圈也有些发红,“也不知道她那两个叔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愿意把自己嫡亲侄女推进火坑?”
岫烟平素不是这样多言多语的性子,大概是被史湘云的遭遇给刺激到了,加之今日却又是宝玉的大喜日子,难免就有点儿心情激荡了。
李纨却是心慌意乱,先前这没羞没躁的恩爱贪欢,也没来得及打理,随意擦拭了几下就穿着衣衫下来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爱洁净的性子,现在身上更是腻得慌,忙着想要回去洗个澡,这却被邢岫烟给拦着说话,要想不理的话,却又显得有些淡漠无情了,只能陪着说这话,却没想岫烟也变得这般多话了。
“哎,你我在这里说一阵又有什么用处?”李纨叹了一口气,“大家伙儿在一起,能不能商量出一个什么对策来才是正经。”
“是啊,林姑娘和三姑娘她们都在那边,我也就寻摸着来找大嫂子,一人计穷,二人计长,大家在一起商计一番。”邢岫烟觉得李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有些奇怪,平素里李纨虽然是个素淡性子,但是这种事情上却还是很积极的,怎么今日却不太一样,“若是二嫂子还在就好了,她心思要活泛许多,……”
一边说,邢岫烟却不经意见到李纨手上搭着的哪一件天青色的斗篷,怎么皱得如被什么揉弄过似的,而且还有些斑斑点点的痕迹,脏乎乎的,这可太奇怪了,李纨素来爱干净,怎么今日却邋里邋遢了?
再看着刚才李纨从后边儿绕过来时走路姿势也有些古里古怪的,邢岫烟又是个没经历过那等事情的,还以为李纨是不是摔了一跤,身上也弄脏了,这么一想,邢岫烟赶紧道:“大嫂子,我看你刚才走路也有些不得劲儿,是不是腿脚不方便?您这是怎么了?”
这能方便么?被那冤家拿着举了那么久,想到这里都觉得羞惭不堪。
有些神思恍惚的李纨一惊,脸顿时如火烧一般,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没事儿,就是方才在山上走了一圈儿扭了一下脚,……”
“啊,那大嫂子我扶您赶紧回去歇着,可千万别伤着筋骨。”邢岫烟也是吃了一惊,赶紧上前就去扶着李纨胳膊,李纨心慌意乱间也没在意,趁势就往屋里走。
一直忙乎着把李纨扶进屋里,招呼着素云碧月两个丫头来迎接着,邢岫烟方才告辞,出了门才发现这手上有些黏黏糊糊不知道是什么,放在鼻尖一闻,却有些古里古怪的气息,一时间也辨识不出,但下意识的有些恶心,赶紧回屋里洗了手。
邢岫烟本来就是一个心细之人,在洗手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自己不过是扶了扶大嫂子的胳膊,她胳膊上就是那斗篷,就算是摔跤了也不过是些泥土青苔罢了,怎么却又这等恶心的东西?
还有大嫂子那走路姿势也不像是扭了脚,倒像是扭了腰一般,还有那慌乱的模样也给邢岫烟很深印象。
就算是扭了脚,也不至于这般惊慌失措,连说话声音都有些变了,那眉目间也有些羞惭的意思,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邢岫烟在这荣国府里也呆了这么久了,多多少少也知晓一些,李纨守寡这么多年,肯定很难,但这园子里素来不许男子进入,所以邢岫烟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
但今日这情形却太是古怪,联想到前段时间还有人拾到绣春囊也闹得沸沸扬扬,邢岫烟顿时意识到有些什么,赶紧又去水池边儿上好生用胰子洗了洗手,只是这大嫂子真的那般了?
那男人是谁?
壬字卷 第二十四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5)
李纨也意识到自己慌乱间有些露马脚了。
邢岫烟最后离开时候频频回头的疑惑情形被她在屋里透过窗棂格子看见了,甚至还抬起手来观察了一下,这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响。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那斗篷上因为欢好时被冯紫英垫在了那大石上,大开大合间二人都只顾着贪欢去了,免不了就会有些痕迹留在了上边。
自己搭在胳膊上本来想着拿下来就赶紧丢在水盆里,安排下人去洗了,谁曾想在门口一下子碰着了岫烟被对方还搀扶自己进屋子,多半就是那个时候沾上了那些东西。
此时李纨惟愿邢岫烟还是个未经人道的黄花闺女可能不知晓那些东西是什么,隔上几日便忘了最好,但她也知道邢岫烟是个精细人,多半是会起疑心的。
不过李纨也早就打定主意,又不是被人在床上拿住个正着,这等事情她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但这边也要和紫英打个招呼,让他小心防着邢岫烟,莫要无意间露出行迹了,被邢岫烟识破了。
李纨正心神不宁,素云和碧月也都进来了,奶奶的身子古怪模样也让她们颇为疑惑,说是伤了脚,但是却看不出究竟伤在哪里,奶奶也不愿多说,只是吩咐赶紧烧水要洗澡。
还有奶奶的模样也是有些异样,唇红齿白双眸放光,气色极好,差点儿就让俩丫头以为奶奶是不是在山上受风着了凉,发烧把脸给烧红了。
但就算是受凉发烧也来不到这么快吧,看奶奶精神状态极好,又不像是病了一般,委实让人好奇。
“奶奶,水已经烧上了,您什么时候洗澡?”素云进来下意识地就要替李纨更衣,李纨却迟疑了一下。
方才在山石上恣意偷欢,只怕这身上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痕迹,尤其是自己胸乳大腿间,平素素云碧月替自己洗澡,自然不用避讳,但今日却有些不方便了。
但若是这会子要自己独自洗澡,肯定会引来两个丫头的怀疑,本来这会子就不是洗澡的时候,突然要洗澡,还要独自洗,这就太让人生疑了。
而且李纨也知道自己若是和冯紫英日后再有往来,肯定是避不开素云碧月的,终究会有一日会被她们察悉,这等时候如此防着避着,倒有些伤这两丫头对自己一片忠心了。
一时间李纨也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想了一想,李纨也是一咬牙,素云嘴巴要比碧月紧一些,就让素云替自己洗澡,若是素云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来,自己也只能含含糊糊地先把她给糊弄着莫要声张就是,下来再慢慢和她说道。
不提素云给李纨洗澡擦拭时看着李纨身上战况大呼小叫惊骇莫名,却说冯紫英见李纨走了,他却没有跟着李纨路径走,而是径直向东。
从蘅芜苑边上插过去到凸碧山庄下边,绕着省亲别墅一圈,从凹晶溪馆那边绕过来,再从沁芳亭那里过溪,到潇湘馆去。
迎娶迎春的事儿府里已经安排好了,这等时候自然就没有必要再见面了,倒是林黛玉那里还要去说一说。
这丫头心眼儿小,不安抚好,冯紫英心里也不踏实。
虽然早就和黛玉说好了,但越是这样,就越要好生抚慰,这丫头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觉得不满了。
到了潇湘馆,只有雪雁这小丫头在,黛玉和紫鹃都不在,一问,说是去了藕香榭那边,去看望史湘云去了。
冯紫英这才意识到,史湘云也已经面临着人生最大的困境了。
孙绍祖真的向史家提亲了。
冯紫英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小瞧这个孙绍祖了。
《红楼梦》书中对这个孙绍祖语焉不详,只有寥寥几句提及,最深刻的也就是莫过于对迎春那首诗带出来的一句“中山狼”。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这边是迎春前世中的多舛命运,但这一世中显然已经被改变,三天后迎春就要入冯家,乖乖等着自己临幸,没想到这厄运却又降落在史湘云头上。
对这一点,冯紫英内心也还有些内疚。
当初他一直觉得可以以拖待变,所以也宽慰了史湘云,便是黛玉和探春来问,他也是言之凿凿认为不必太担心,谁曾想,这孙绍祖动作如此之快,居然已经推进到提亲下聘阶段了。
孙绍祖不是善类,而且现在和牛继宗走得这么近乎,借着牛继宗的大力举荐,加之这厮也的确会上下打点,居然当上了大同镇副总兵,再加上史鼐也去了大同镇,这里边味道太浓了。
冯紫英不认为牛继宗和孙绍祖他们会一直安分下去,铁网山秋狝之后,肯定会逐渐见出分晓来,甚至铁网山秋狝中就会有一些风向出来,但这却对史湘云的亲事于事无补了。
这等提亲下聘一旦敲定,基本上就不会变化,像薛宝琴那种订亲退婚的情况极为少见,所以才会对薛家和薛宝琴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而且梅薛两家订亲是幼时订亲,日后有变故而退亲的情形也还是有,相比之下伤害性还没那么强。
但向孙家和史家这种上门提亲下聘,几乎就是相当于马上要成亲了,如果再有退亲这种事情,那几乎就是把女方往死里逼了,而这两家也几乎就是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的结局了。
对于联姻这种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基本上没有人会这么做,要么你之前就应当考虑清楚,不合适的两家就不宜联姻,一旦确定,那就应当履约。
所以到这个时候,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束手无策。
就算是日后孙绍祖和史湘云的婚事不成,那史湘云的结局恐怕比薛宝琴还糟糕。
薛家是皇商家族,早就没落了,京师城里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知晓,而史家是正经八百的一门双侯,武勋中的翘楚级别家族,遭此羞辱,影响力会更大,史湘云要想再重新找人家,只怕更无人会接这个盘了。
见冯紫英站在门前沉吟,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要让自己去通知自家小姐,雪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怯怯地招呼冯紫英:“大爷,要不您进来坐一会子,奴婢替您沏一杯茶喝,兴许姑娘一会儿就回来了。”
雪雁是黛玉从苏州带回来的,年龄幼小,比起紫鹃要小四五岁,自小就跟着黛玉,理论上应该是比紫鹃更亲近才对。
不过紫鹃自打跟着黛玉之后,一门心思扑在了黛玉身上,而且为人处世更周到老成,很快就赢得了黛玉的喜欢和信任。
而雪雁来荣国府里时才**岁,什么事儿都不懂,现在也不过十三四岁,看那双环髻扎着,巴掌大的脸颊宛如玉瓷般,忽闪明澈的双瞳透着几分天真烂漫,活生生一个观世音旁边龙女模样。
见对方有些惧怕自己,冯紫英也笑了起来,“也好,我也口渴了,喝一杯茶就走,不过林妹妹去云妹妹那边,只怕一时半刻回来不了。”
听得冯紫英语气亲善,雪雁心里畏怯感稍释,展颜一笑,“嗯,姑娘是和三姑娘一块儿去的,临走前眼圈都红了,谁曾想史姑娘会遇上这种事情,她家里当长辈的也忒狠了,……”
“哦?你们都知道了?”冯紫英没想到史湘云要嫁孙家的事情连雪雁这等小丫头都知道了,颇感吃惊。
“嗯,姑娘这些事情都不避讳奴婢们的,和紫娟姐姐说时,奴婢就在跟前。”
雪雁颇有些自豪,姑娘待人极好,从没把自己当外人,自己自然也要忠心以报。
“史姑娘的两个长辈就从来没替史姑娘想过,看看史姑娘每次从家里边过来,连衣衫都是旧的,还是老祖宗这边吩咐府里替她作了几身新衣裳,……,现在又要把史姑娘许给二姑娘好不容易退掉的孙家,这不是自顾自己却坑了史姑娘么?”
冯紫英一怔,这话怎么好像在影射自己啊?
自己把迎春与孙家婚事破坏了,给了迎春一个归宿,这却把史湘云给害了,可别大家都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该自己来解决,那可就真的有些冤枉了。
只是和雪雁这拎不清的小丫头说这个也说不明白,冯紫英只能笑着摇头,也幸亏雪雁忙着去沏茶,没深说下去。
潇湘馆的花厅透露出几分主人的格调,靠墙的多宝格是用斑竹制作而成的,也体现了潇湘妃子的喜好,两个珐琅器和一个西洋小座钟搁在上边儿,那是去年自己送给黛玉的。
后边案几上摆设金兽小香炉,青烟缭绕,
后边挂着的画仍然是以竹子为内容,冯紫英看了一眼,应该是前明夏昶的作品,夏昶是苏州昆山人,画竹大家,其作品价格不菲,和黛玉也是老乡,林家有这种收藏品,也很正常。
东边儿是黛玉的书房,墙上一扇月洞窗,糊了碧绿窗纱,光从外边进来,多了几分凉意,夏日是极好的,但这都是深秋季节了,却不合时了,冯紫英皱皱眉,黛玉这丫头本来身子就凉弱,倒是要让这丫头把这窗纱换了。
壬字卷 第二十四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6)
说实话,冯紫英虽然来过黛玉潇湘馆有好几次了,来都是黛玉迎候着说话,还真没认真打量过潇湘馆里的布置。
这正堂里也是三件套式,东边是书房,西边是卧房,中间是待客正厅。
寻常男子自然是不能进来的,除了自己,嗯,如果是《红楼梦》书中可能也就只有贾宝玉了。
这书房安置得太过清冷,也许是黛玉喜欢这个格调,但冯紫英却不喜欢,他更希望黛玉的书房里多一些暖色调。
月洞窗下摆着一张书案,笔、墨、纸、砚、笔洗、水丞一应俱全,其他也就罢了,一具小罗汉雕制的竹雕水丞很是考究,看那样子黛玉是经常用着,那罗汉肚上已经有些油光了。
书房的北侧是书架,堆满了书,冯紫英看着就头疼,黛玉喜读书他自然知道,但太过喜好却难免荒废了身体锻炼,这却是冯紫英最担心的。
南侧拜访着一具琴,琴凳半新旧,但冯紫英知道黛玉并不太喜欢抚琴,估计也就是一个装饰品居多,实用性不大,上边墙壁居然挂着一个彩色蝴蝶风筝,这倒是让冯紫英很高兴,起码这丫头还知道多散散心玩一玩了,免得成日里呆在家里。
雪雁把茶沏了进来,冯紫英接过放下,这才随口问道:“你家姑娘这几日可曾踢毽投壶?”
雪雁也是知晓这里边原委的,含笑道:“大爷有吩咐,姑娘自然是要遵从的,每日上下午都要踢毽,投壶则是早上,有紫娟姐姐监督着,姑娘是不愿意也只有应承。”
“我这是为你家小姐好,养成习惯,日后就会慢慢适应了。”
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没少让黛玉埋怨,但是他坚持己见。
以黛玉的身子骨,若是不坚持锻炼,别说以后替自己生孩子,就算是一个头疼脑热受凉转化为肺炎这类的可能性都很大。
这年头可没那么好的医疗条件,真要得了肺炎这类病,就算是自己也一样无能为力,他可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形的发生。
“姑娘也知道,所以虽然有时候埋怨两句,但是都还是坚持下来了,而且这冬春季节,姑娘也少有生病,就是手脚都没那么凉了。”雪雁也知道冯紫英喜欢听什么,说的话也都是让冯紫英高兴的。
“嗯,那就好。”冯
紫英心情大好,看了一眼雪雁,这丫头倒也乖觉,就这么规规矩矩站在一旁,转过头看了一眼西边儿,那就是黛玉的卧房了,起身举步走到门边,却没有进去,姑娘家的寝室在黛玉不在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进去,不过还是略显幽暗,这让他琢磨着还是得改一改,别弄得这样寒气沉沉的。
靠南隔出一个暖阁,内设炕褥,两边槅扇笔立,一副观音大士图挨着槅扇外边的墙上,冯紫英一眼就看见了暖阁的炕桌上除了放着桌灯、茶具,最显眼的就是自己替黛玉画的那张“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就这么独独地放在中间。
这丫头,冯紫英心中一热,忍不住朝前走一步。
雪雁惊了一跳,虽说冯大爷和姑娘早就定了亲,但是毕竟还没过门,而且姑娘又不在,大爷要进去,自己拦还是不拦?
好在冯紫英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目光在闺阁中游移了一圈,便收了回来。
帷幕低垂的架子床不大,床上铺设着毡毯和锦褥,素花被面子是暗红色的杭绸,如果色泽在鲜亮一些,冯紫英就更满意了。
这丫头总喜欢这种茕茕孑立的风格,难怪《红楼梦》书中那样郁郁寡欢,看来今世虽然因为自己改变了许多,但骨子里有些东西依然保持着。
正思忖间,却听得“喵”一声猫叫,一只猫从那暖阁里窜出来,看着冯紫英虎视眈眈,又看到了雪雁,方才悻悻离去,不是那临清狮猫,却是谁?
几次来潇湘馆,冯紫英都没见着这个当年自己在临清替黛玉买的狮猫,今日黛玉不在,却见到了。
冯紫英下意识笑着摇头,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开了。
冯紫英没打算去藕香榭,主要是自己去了也一样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都这种情形下了,自己若是说再等一等看一看,只怕不但史湘云,就是黛玉和探春都会觉得自己有些虚伪了。
但情况就是如此,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想要干预人家婚姻也做不到,好不容易拯救了迎春,史湘云这边,起码现在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看孙绍祖自己会不会去作死,但现在看起来,他正走在作死的路上。
所以只能等。
至于说真的孙绍祖作死,孙史两家的婚姻作废会对史湘云未来有什么影响,冯紫英就难以断言了,或许……
当然,可以想想,然后洗洗睡吧。
从潇湘馆里出来,冯紫英干脆就沿着翠烟桥往回走,先前过来的时候走得快,倒也没太在意,这时候优哉游哉地漫步,倒也能好好领略这大观园里的一派风光了。
只是这会子太阳已经慢慢落了下去,余晖照在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热力,看到掩映在山石后的栊翠庵露出一角屋檐,冯紫英才愣了一愣。
好像这里还住着一个自己未来的媵妾妙玉啊,这么久了,自己和她虽然也碰过几次面,但这丫头似乎还是保持着那种不冷不热的疏淡姿态。
自己手上事情太多,而且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心急火燎的,身边这么多可人的女人,就没那么太热切的心思要做个什么了。
所以就丢开了这桩事儿,由着她去,只是到了明年,这事儿就该有个结果了,这丫头究竟怎么想的,冯紫英也不清楚。
正琢磨着,却看见长发轻束,白巾飘飘的妙玉从栊翠庵通往溪畔甬道的石径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的拂尘斜挂在胳膊上,晃晃悠悠。
“妙玉。”这单单独独两人遇见,还是第一遭,以往要么有其他人在场,最起码也有邢岫烟,今日却是妙玉一个人,冯紫英倒不至于怕了,只是觉得有点儿尴尬。
不打招呼也不好,最起码她在名义上还是自己未来的媵,嗯,也许对方并无此意,但是林如海的临终嘱托,起码冯紫英要遵从,至于说妙玉最后若是不愿意,冯紫英当然不会勉强。
“妙玉见过冯大哥。”妙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合十行了一礼。
冯紫英摇摇头,这丫头还在和自己计较这个,他淡淡地道:“看你这样子是真的打算斩去三千烦恼丝,要出家了?”
妙玉一惊,“冯大哥何出此言?”
“连和我行礼都要合十了,这不是要心归佛祖身入佛门了?这园子里姐妹们,不也要隔绝门外?”
冯紫英也丢开了那么多羁绊,既然真不想嫁入冯家,自己又何必要强求,说话都还要掂量一二,还不如就这样抱着平常心去看待。
妙玉有些惊疑不定,以往冯紫英和自己见面,虽然也没太多言语,但都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今日怎么却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说话恁地直截了当不客气了?
“冯大哥言重了,妙玉不过是厌倦红尘纷繁,心慕佛道悠然,却非要断绝人伦,……”被冯紫英大马金刀的话语弄得有点儿措手不及,妙玉话语里也有些慌乱,“其他妙玉还没有想过。”
“哦?”冯紫英点点头:“心慕佛道悠然?可如果没有缤纷尘世的精彩,又如何对比出佛道悠然?佛曰入世即出世,出世既入世,妙玉,你这修佛人的本心还不如我这个在红尘中打滚的人来得纯粹,来得透彻,来得洒脱啊。”
被冯紫英这随口几句装逼言语弄得有些心神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本来妙玉就一直纠结于处身于这荣国府的栊翠庵中,衣食不愁,每日里优哉游哉,上似乎不像是一个真正修佛问道的生活。
可她又是一个对身外物格外讲究的性子,也曾出去游历过一段时间,只不过外边儿生活可远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风餐露宿,托钵化缘,冷脸白眼,可谓酸甜苦麻辣,却非五味俱全,而是甜味半点皆无,只有酸苦麻辣,这还只是在顺天府,甚至就是京师城周围走了一圈。
所以在回到栊翠庵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提过要出家之事,而更愿意以居士身份慕道仰佛。
只是这种心思只能存于心中,却无法对人言,便是对最要好的闺蜜邢岫烟,妙玉也从未提及,倒是邢岫烟还觉得这个姐姐似乎是仰佛修道有成,性子也越来越豁达坦荡,在没有以往那么偏激执拗了。
见妙玉不做声,冯紫英也不知道对方内心变化,斜睨了对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妙玉微微一怔,“是要去岫烟妹妹那里,听说史大姑娘心情不好,岫烟妹妹说一起去看一看。”
“既然仰佛慕道,便不该掺和那等红尘俗事才对啊。“冯紫英随口刺了一句,“我还说去看看你栊翠庵如何,……”
妙玉脸色微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那妙玉就晚一些过去,……”
冯紫英也是一愣,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这是邀请自己去她栊翠庵一坐?自己没有理解错吧?
壬字卷 第二十六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7)
妙玉默不作声的往回走,冯紫英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这位脾气古怪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这样子,是真的要请自己去栊翠庵小坐。
这却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了。
《红楼梦》书中的确有妙玉邀请客人去栊翠庵小坐奉茶的情节,但冯紫英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应该是妙玉愿意的奉茶对象。
应该是像宝玉这种对“经济仕途”深恶痛绝,对“禄蠡”不屑一顾的“志向高洁”之士才该是妙玉欢迎的对象。
自己这种成日里忙于公务,而且娶妻纳妾源源不断的庸俗男人,自当被其鄙弃拒之门外才对。
怎么今日却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洒脱豁达起来了,难得走真的是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
冯紫英可没有那么自信,觉得自己能凭自身魅力或者高谈阔论就能征服这个女人的心。
从以往的情况来看,这女人或许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也可能是过于天真烂漫,长期被其母、其师傅保护,哪怕是在佛门中,现在又来了荣国府,更是如此,对人间艰辛疾苦毫不知晓,反而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这样的女子,喜欢的恐怕真的就是那些出尘脱俗的孤傲清高之士,只是这种人多半已经饿死,便是有也和妙玉属于同类,但冯紫英以为贾宝玉无论如何都应该算不上才是。
跟在妙玉身后,冯紫英沿着石径一路走到栊翠庵门口,一边四处打量。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正式来栊翠庵。
这栊翠庵偏居东南一隅,远远望去,沉香氤氲,钟磬长鸣,山门低矮朴素,只是这粉墙白壁,桶瓦黑脊,加上林木掩映,倒还真有点儿世外桃源的气象。
妙玉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除了两个服侍她的老嬷嬷外,另外还有一个小丫头,冯紫英之所以始终不太相信妙玉要真正出家修佛,就是觉得有哪一个出家人能像她这般不但锦衣玉食,而且还要下人服侍,这未免太奢靡了。
看看她这一身素服法袍,表面上是灰白色调为主的僧尼服饰,但实际上懂行的人便能明白,这都是上好绵绸,从内里隐约露出来的乳白绫绸内衣也看得出来,那根本不是一般僧尼能用得起的,都是上好湖丝织出来的苏州产绫绸,甚至连手工都是京师城里名家作坊所制。
单单这一身衣衫,冯紫英估计就不下十五两银子,哪个寺庙尼庵里的僧尼穿得起?
真要有外边尼姑敢这么穿,只怕就要引来僧纲司的查究,看看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名为尼庵,实为风月场所了。
栊翠庵也是一个两进院子,山门进去,就是一个外院,外院里种满了梅花,南角一个水井小亭。
进了内院,才是真正的栊翠庵,两边厢房都是禅房,精修居住和讲经诵佛所用,形制虽然小巧,但是却别有一番禅意韵味。
正房端方肃穆,供礼佛斋戒,外边儿一个小型的香炉,烟雾缭绕。
见着妙玉突然回转,庵里的两个老婆子和一个小丫鬟都是惊讶无比,但看到后边跟进来的冯紫英,却都转惊为喜。
估计这荣国府里也没人不认识冯紫英了,而跟着妙玉这几人只怕不但认识冯紫英,而且也知道冯紫英和妙玉之间的渊源。
“冯大哥请坐。”妙玉把冯紫英让进东禅堂坐下,这才转身出去烧水沏茶。
很快妙玉便捧出一个海棠花形式的漆雕填金的茶盘来,上边一盏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冯紫英。
冯紫英接过,点了点头,放在旁边的桌几上,这才道:“你也坐。”
妙玉默然无言,却也坐下。
眼见着这样相对无言,冯紫英也觉得无趣,这真的就是进来奉一杯茶,然后喝完走路?
这未免太尴尬了。
总得要寻个话题来,若是别人,冯紫英自然能随口而出,但这妙玉,冯紫英还真的有点儿老鼠拉龟——无从下手的感觉。
沉吟良久,冯紫英这才找到话题:“妙玉,你母亲还在苏州么?和你可还有书信往来,身体可好?”
妙玉点点头:“还有书信往来,前些日子还来信,谢冯大哥关心,都还好。”
“你们这相隔千里,母女难得相见,有无意愿也把你母亲请到京城来?”冯紫英硬着头皮道:“便是不来栊翠庵,京师城中尼庵甚多,任意选一处,也好安顿,你母女二人也能经常见面,叙叙母女之情。”
妙玉心中一动,她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师傅说自己缘法在京中,不能回南边儿,可母亲却可以来京师城,只是母亲性子也是个古怪的,未必愿意,所以她也从来没在信中提及过。
但今日冯紫英提起,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自己倒是可以在下一回信中提一提,成不成再说。
现在冯大哥是顺天府丞,京中寺庵遍地,其中不乏有名之地,条件亦是不差,若是母亲愿意,倒可以接来,在京中哪怕小住一年半载也好。
见妙玉没有拒绝,眉目间颇有意动之色,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建议还是打动了对方。
这越发说明这妙玉根本就没有出家之心,出家人不说斩情断性,但这么留恋亲情,肯定不太合适,而且再结合她的喜好做派,那就更不像了。
一个话题就这样三五句话就结束,冯紫英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题来,索性几口喝完茶盅中的茶就好走人,正欲起身,便听得山门外有女人声音,仔细一听,却是那邢岫烟。
邢岫烟也是因为妙玉一直没来自己这里,觉得奇怪,所以才找了过来,未曾想进门迎头就看见冯紫英坐在东禅房里,而妙玉姐姐居然作陪,再一看奉茶的居然是姐姐平素从未一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心里就更觉惊奇。
这成窑五彩小盖钟是妙玉母亲在妙玉北上时专门留给妙玉的,据说是当年妙玉祖父家中藏物,后来妙玉祖父被抄家后,妙玉的父亲,也就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想办法去从官府里赎回来的,也算是给妙玉母亲的一份纪念。
平时妙玉藏若拱璧,便是她自己也不用,就是留作一份念想,今日居然拿出来给冯大哥用了,这可简直是稀奇了。
再看见妙玉见到自己进来脸颊微红有些慌乱的神色,聪慧的岫烟立时就悟出来一二。
她也知道自己这位姐姐面浅脸薄,若是被她觉察自己发现其中奥秘,只怕更是要羞恼,所以她也装出一副一无所觉的模样,进门便含笑和冯紫英打招呼。
寒暄几句之后,冯紫英也正好准备离开,岫烟却不肯放过冯紫英:“冯大哥,云妹妹的事情只怕你也听说了,你之前也曾说过不妨坐观其变,但是现在孙家已经向史家提亲,而云妹妹的叔父已经同意并收下聘礼,这却如何是好?”
终究还是没有跑掉这个麻烦,冯紫英也觉得头疼,挠着头斟酌着言辞:“岫烟妹妹,这事儿愚兄有责任,当初以为孙绍祖才出任大同镇副总兵,公务繁忙,只怕未必有精力来考虑婚事,谁曾想这牛公如此热心,替孙史两家牵线搭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冯大哥,我们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是您见多识广,经历这种事情也多,肯定有办法来解决,总不能眼睁睁见到云妹妹落入火坑吧?”岫烟怕冯紫英误会,赶紧解释道。
“我经历这种事情也多?”冯紫英脸色有些古怪,“岫烟,你这话让宝琴听见,恐怕就要不高兴了,可千万别在她面前说这种话。”
邢岫烟也是脸一红,忙不迭地道:“冯大哥,小妹失言了,不管怎么说,您总得帮一帮云妹妹,我们这一群人里边,宝二爷是没法指望的,二嫂子又南下了没了音信,就只有您才是我们这群人里的主心骨了,您若是不肯帮她,她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了。”
“岫烟,哪有那么夸张?”冯紫英笑了笑,“我固然也不喜欢孙家,但是也不像你说的那般危险,只是若是能不嫁入孙家是最好,但如何来解决这桩难事儿,我心里现在也没底。”
岫烟大失所望,她心目中冯紫英就是无所不能的,连那一次她和妙玉被京师城中的黑手大人物所绑架,冯大哥也是举重若轻的就把自己二人解救出来了,而且还把后续风险一并处置好了,这在岫烟心目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见到岫烟脸上的失望神色,冯紫英也有些不忍,他内心同样不希望看到史湘云和孙绍祖扯上关系,但现在如何来化解?
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对策,但冯紫英也不愿意让岫烟失望,“岫烟,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外人委实不好插手,……”
“可从长计议的结果就是云妹妹要嫁过去了,难道冯大哥觉得云妹妹嫁过去之后再说什么应对之策还有多少意义呢?”岫烟有些不慢地道。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岫烟,没那么快。”
岫烟莫名所以,“冯大哥,您什么意思?”
“我说,没那么快,孙家要娶云妹妹,也还要几个月,也许会有一些变化……”冯紫英对此坚信不疑。
壬字卷 第二十七节 暴风雨前的宁静和安逸(8)
“真的?冯大哥真这么说?”
邢岫烟的话一下子让簇拥在藕香榭湘云正厅里的女孩子们都抬起了目光看着她,看得素来淡然的邢岫烟心里都有些发慌了,连忙一侧首,把话题交给妙玉。
“真的,冯大哥是方才在栊翠庵里喝茶时当着小妹和妙玉姐姐说的,不信,你们问妙玉姐姐。”
栊翠庵里喝茶?
就在湘云、探春、惜春以及站在一边儿的鸳鸯、紫鹃等女也都把目光转到妙玉身上时,黛玉的心思却落到了邢岫烟提到的栊翠庵这个词儿上。
冯大哥怎么会去栊翠庵?
黛玉印象中冯大哥和妙玉之间关系很淡,几乎没有往来,即便是见了面也没什么话,怎么会突兀地去栊翠庵了?
而且妙玉的性子很孤僻,等闲人是不受欢迎的,黛玉印象中,除了岫烟外,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园子里的姑娘们进栊翠庵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至于妙玉奉茶,只怕就更难了。
其他人可能不了解,但是栊翠庵里的花销开支黛玉却是清楚的,甚至比自己的潇湘馆更大。
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名义上是修佛慕道,但在黛玉眼里就纯粹是富贵闲人借了一个槛内人的名头罢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饮食上的讲究尤胜于自己,品茶一道更是注重,花销更大。
便是僧衣也不过是借了青、白、灰、蓝几种素淡色泽,在质料上都是苏杭绸缎或者松江细棉布,脚下鞋履也都是京师城里有名的青云坊定制。
拿这位姐姐的话来说,她自小就习惯了,贾家饮食还算合口,但衣衫上不太喜欢粗麻厚布这类质料。
连紫鹃都在背后嘀咕说这些方面太过讲究,是姑老爷自小就惯出来的。
黛玉也隐约知晓一些缘故,父亲一直因为没把妙玉她们母女纳进门,觉得有些亏欠,所以在花销上就从未亏待,不仅仅是妙玉,就是自己那位至今还在苏州尼庵中住着修行的不算庶母的庶母,不也一样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么?
每年花销都要数百两银子,都是林家在支付,那也是当初父亲临终前交待给了冯大哥的,冯大哥和自己大略提及过,但没细说,就是怕自己操心或者不悦,只不过自己从不在乎这些罢了。
估摸着自己这位姐姐也是跟着庶母有样学样,自小就养成了如此,只是就这样的,还能算修佛慕道的出家生活么?
众人目光一下子汇聚到了妙玉脸上,妙玉脸上也掠过一抹不自然的表情。
其他女孩子可能都以为是妙玉性子孤僻怕生,有些不适应,但黛玉却觉得只怕不仅仅是如此简单。
妙玉奉茶了,是不是也有一些其他意思在里边了,可自己这几年里和她提过多次,她都是断然拒绝,不过这一年来似乎拒绝的态度就没那么坚决了,黛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现在看来,可能自己这位姐姐应该是心意有些变了。
其他人没有黛玉那么复杂微妙的心思,她们的注意力都被那一句“订了婚也未必就没有变化”这句话给吸引了过去。
妙玉有些心虚的瞥了一眼黛玉,发现妹妹低垂着目光似乎在想什么,心里越发不自在,但是面对着湘云、探春她们的急切,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把方才的情形讲述了一遍。
“妙玉姐姐,你是说冯大哥的语气很肯定?”探春眉峰深锁。
她是个有主意有定见的人,对冯紫英更为信赖,冯大哥这么说,那就不会有差错。
虽说上一次冯大哥也说过这类话,但是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各家私事,冯大哥纵然是顺天府丞也不可能干预这种事情。
只是都这等情形下了,冯大哥还言之凿凿觉得有变故,探春也有些拿不准了。
只是拿不准又能如何?对于她们这些闺阁女子来说,父母或者说长辈的议定婚事就是定板,在无任何回旋余地,除非像宝琴那样的变故,但那又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了。
宝琴能有缘遇上了冯大哥,让冯大哥娶了她,可湘云如果遇上这种事情,哪里还能遇上这样的良人?
“嗯,冯大哥虽然说是也许有,但是小妹听得出来,冯大哥语气很肯定。”邢岫烟语气也很肯定。
湘云强作笑颜,“岫烟姐姐,你无需安慰我了,我能承受得了,这种事情怎么还能有挽转余地?除非是孙家主动退亲,可……”
虽然她也知道岫烟不是那种喜欢夸大其词的性子,但是自己婚事到现在怎么看都是死局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变化?
退亲悔婚的事儿她没想过,而且也不是什么好事,自己两个叔父都一门心思要让自己嫁给孙绍祖,觉得孙绍祖日后能飞黄腾达,而且这中间还有镇国公家在其中牵线搭桥,可以说这就是铁板钉钉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变故可言。
“可冯大哥的确是……”
邢岫烟还有些不甘,但史湘云打断她的话头:“冯大哥也不是万能的,这种事情他也预料不到,……”
李纨进门时正好听到了史湘云提及冯紫英,又一眼看到了是邢岫烟在和史湘云说话,心里也是一突。
她回去好好洗了一个澡,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这才起床换了一身衣衫过来。
素云应该是看出来一些什么了,没办法,胸腹锁骨间各式瘀痕,还有肚兜带子也断了一根,里衣里的种种,都无一不说明了一些什么。
纵然素云未经人道,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山上跑,自己身体对贴身侍婢都不是秘密,现在走路姿势都有些异样,**之处更是异于寻常,加上那该死的斗篷上更是弹痕累累,根本遮掩不住。
不过李纨还是没和素云多说什么,倒不是要刻意隐瞒什么,只是觉得时机未到,姑且先让她怀疑担心一阵吧。
这种事情本来隐瞒也隐瞒不住,除非从今以后自己和冯紫英一刀两断再无往来,但做得到么?
李纨自己对自己都没信心,无论是哪方面,李纨都发现也许自己未来需要仰仗对方。
在老祖宗和公公婆婆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宝玉身上,对兰哥儿选择性无视的情况下,在未来荣国府还面临着长房和二房的争夺大战情形下,李纨突然发现冯紫英所说的也许没错,这荣国府弄不好就真的是分崩离析,大厦将倾了。
“哟,你们俩这是在争什么呢?岫烟,云丫头心情不好,你不让着点儿?”
李纨故作镇静,还主动和邢岫烟说话,以示自己的泰然。
邢岫烟多半也是觉察出了一点儿什么来,但是并不确定,所以李纨必须要先下手为强,气势上压倒对方,让对方觉得是她自己误解了。
邢岫烟还真的被李纨这一手先发制人给镇住了。
对方显得很坦然自若,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惊惶和急促不安,难道自己真的是误解了她?
想起手上那黏糊糊的东西,邢岫烟恶心之余也觉得无法释疑,那等腌臜东西,还能是什么?
可见对方这般轻松淡定的气势,再联想到这么多年李纨守节的表现,据说老爷太太都曾经表过态说可以让她改嫁,都被李纨断然拒绝了,若真是要偷男人,哪用得着如此?
“大嫂子,没争什么,我只是和云妹妹说冯大哥的观点,这是冯大哥先前在栊翠庵喝茶时当着我和妙玉姐姐说的,可云妹妹始终不肯相信,……”
邢岫烟把来龙去脉说了,李纨却是心中一动。
先前自己和紫英欢好之后,紫英便对宝玉娶牛家女不以为然,还说了一句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言外之意贾家似乎就蕴藏着莫大风险。
自己深问,他却不肯多说,只说京中今明两年京中局面都不好,没准儿会有大变故。
这又说孙绍祖和史湘云的已经订婚的亲事也可能有变故,这变故究竟从何而来,指的是一桩事儿么?
难道贾家史家都要牵连进去,或者还有王家?薛家怕是不可能,宝钗宝琴都嫁给了他,薛蟠薛蝌都有了正事儿做,而且也被紫英盯着,但贾史王三家……
李纨并非对外界事务一无所知的女子,父亲给她信中就提到了金陵那边的种种。
父亲在心中提到金陵当下躁动不安,江南民意对朝廷的许多政策十分不满,南京七部里边成日里都能听到攻讦内阁的声音,连父亲这个已经致仕了的南京国子监祭酒都经常能听到,而且这段时间也有人经常登门来拜访,而且都是江南士林中有名有姓的角色,言外之意也是大有借重父亲名声的意思。
父亲虽然有些文才,在国子监担任祭酒时间也有几年,但是却和南京官场上那些文臣们不太合拍,否则也不至于才五十来岁就被迫致仕了。
现在又有人想要把父亲拉回去,父亲自然有些意动,但这背后似乎又有些隐藏着的东西,父亲再说对这些方面不敏感,也还是嗅出了一点儿味道来,所以一直没有答应。
壬字卷 第二十八节 渐行渐近(1)
不提藕香榭里姑娘们为史湘云亲事的纷扰,冯紫英却是心宽气顺地参加贾宝玉的婚礼。
大周这种大家子弟成亲的习俗,还是习惯于在家中设宴款待。
荣国府内能设宴的地方不少,像大观园内的省亲别墅、凸碧山庄、凹晶溪馆,都能摆设,而府内的荣禧堂也能凑合,但要说能摆多少桌,都不行,也就是几桌罢了,除非是摆在外边儿。
好在这个时代的设宴款待远不像现代那种送情吃饭天经地义的架势,也不会到处送帖子邀请人家来参加,都是非至亲好友不会来,其他如果是同事朋友一类的,都不过是提前送了贺礼,人并不会来。
所以这种情形下也就是几桌客人就足够了,很多都是登门送礼之后寒暄一阵便会离开,只有至亲密友才会一直等到夫妻礼成。
冯紫英注意到牛继宗、王子腾、水溶这些人的贺礼都到了,但是人却没有来,真正算是外人也就只有自己和薛蟠、柳湘莲、王仁几个了,像秦钟、蒋玉函等算是贾宝玉的密友,但却因为身份或者名声原因,都没有到。
这些场合姑娘们也是不能上台面的,也就只能躲在园子里送上一桌好酒菜,算是替宝玉成亲庆贺了。
冯紫英也只是简单在宴席上和薛蟠、柳湘莲等人应酬了一番便离开了荣国府回家了,心意尽到,礼节做足,他还要忙三天后自家纳迎春过府的事儿,那才是自己的大事。
回到家中时都亥初了,中午晚间都喝了几杯酒,幸好下午在李纨身上恣意放浪了一番算是把酒意消退不少。
不过今晚是在宝钗屋里歇息,冯紫英忍不住又要扶一下腰了,算日子这几日正是宝钗最易受孕的时间,估摸着自己今晚还得要奋力耕耘。
因为等几天迎春有要过门儿,免不了还要分宝钗宝琴的宠,虽说表面上对迎春过门进二房欢迎,但内心多少对这种要占去部分时间和精力也还是有些介意的,尤其是在宝钗和宝琴都还没有子嗣的时候,这个情况就更为微妙敏感了。
泡在浴桶里,冯紫英仰靠在桶壁上,额际肩头传来阵阵指压力度。
不得不说下午间这酣畅淋漓的一场鏖战让他现在都还有些回味无穷,没想到李纨这俏寡妇一旦疯起来也是如此放浪。
或许是多年积郁压抑的敢情猛然间得到一个纾解倾泻的渠道,又或者是孤独地在荣国府中苦苦支撑,面对的却是一个不太友善的环境,让她骤然间得到一足以放心依靠的肩膀,让她一下子能够轻松释放所有压力,总之这一场混合了**的爆发,让她绽放出了无穷的魅力。
其结果也显现出来了,那就是自己也是全力迎战,梅开三度才算是降服这个妖精。
后遗症也很明显,就是全身有些乏力,可今晚还得要面对望眼欲穿的宝钗。
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难啊。
侍候冯紫英沐浴的是香菱。
也幸亏是香菱,老实,虽然觉察到冯紫英衣衫上的异味儿,但也只是疑惑,却没敢声张。
若是换了莺儿那丫头,没准儿转头就要告诉宝钗了。
就算是宝钗知晓了,也不至于要怎么纠缠不休,但是肯定不好,冯紫英却不想因为这些事情扰了兴致,影响二人感情,而且这种实话还不能说,甚至连假话都不好编排。
心思慢慢回到正事儿上来,史湘云和孙绍祖的订亲还是让冯紫英意识到了牛继宗的手段。
很显然这是牛继宗全力撮合的结果,否则不会如此快。
牛继宗需要用与史家这段婚姻来绑牢孙绍祖这个大同副总兵,同样孙绍祖也需要用与史家的联姻来进一步巩固其这个刚提拔起来的副总兵在大同镇内的地位。
史家固然在大同还有些人脉,但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据父亲说,并不多,很多都不过说些泛泛之交,根本无法和冯、段、麻几家相比。
但这却是一个征兆,牛继宗有要孤注一掷的兆头。
如果孙绍祖真的能在大同镇那边控制住一部分边军,起码可以牵制住整个大同镇,而牛继宗又能掌握住整个宣府镇,那么京畿这边还就有些危险了。
蓟镇驻军散得太开了一些,永平府那边就占去一半,就连蓟镇总兵府都在永平府那边,驻扎在顺天府这边蓟镇驻军,相当一部分精锐又驻扎在黄松峪到慕田峪这一个凸起部上,也就是密云后卫这一块。
实际上与延庆卫、延庆左后卫和怀来卫这一点的宣府驻军相比,距离京师城甚至更远一些。
更为关键的是作为宣大总督,牛继宗可以光明正大地调动宣府和大同军,至少短时间内他可以做到如此,而尤世功却无法把密云后卫的驻军随意调动,以有备算无备,真要动手,几乎没有什么失败可能。
当然,这前提是牛继宗要有这个胆魄。
冯紫英脑子里有些混乱。
一会儿觉得牛继宗不可能如此疯狂,宣府军如果敢突入京畿,只要稍微受阻滞,蓟镇大军便可赶到,而宣府军敢直接攻京师城?或者是想要利用铁网山秋狝发难,可永隆帝和神枢营在,那个边军将领敢率军进入铁网山?谁都知道这就是造反!
一会儿觉得牛继宗可能就要孤注一掷,只要一举突入,趁着蓟镇军没有反应过来,神枢营那点儿力量要和宣府军精锐相比,还不够看,只要趁乱掩杀,成王败寇,谁又能说得清楚,随便往哪个替死鬼身上一推便是。
可是牛继宗就不怕义忠亲王上台把他当作替罪羊?
这里边肯定还有什么不为自己知晓的东西,但奈何自己手底下资源实在太少了一些,而且身份也限制了自己。
龙禁尉,京营,还有诸如四卫营、勇士营、旗手卫这些隶属于皇帝的亲卫部队,自己人脉都还不足,很多消息都无从知晓。
正有些迷乱间,却听得门外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话,冯紫英没听清楚,还是香菱小声道:“是玉钏儿来了,说那边有人等着见大爷。”
“这个时候?”冯紫英眉头一皱,若非有特别的事情,特别的人,金钏儿玉钏儿绝不会来打扰自己。
“嗯,玉钏儿说来人说很紧急,要连夜报给大爷。”香菱不懂什么,只能原话转达。
既然如此,冯紫英反而松了一口气,今晚也许就能巧渡难关了。
昨晚和二尤玩了一出游龙戏双凤,下午又和李纨来了一场白日宣淫的鏖战三百合,这晚上再要遇上希望早生贵子的宝钗,他还真得有点儿感觉吃不消了,再有张师所授秘术,也经不起这般旦旦而伐啊,这也是张师专门提醒的,还是要讲求张弛有道,讲究规律。
“你是说翠花胡同那边有动静了?”冯紫英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吴耀青。
“不仅仅是翠花胡同,弘庆寺那帮人昨晚也有了变化,他们连夜转移到了广平库西北角边儿上的翠峰庵里去了。”吴耀青脸色十分兴奋,“这一次是三班衙门里几个人立了功,我们采取外松内紧的办法,原来盯着的人慢慢撤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后来跟进的人他们伪装得很好,都有职业作掩护,避开了弘庆寺的人,他们从昨日傍晚就开始有动静,然后悄悄转移到了翠峰庵,……”
“翠峰庵?”冯紫英想了一想,“广平库边儿上,那都紧邻西直门了吧?”
“对就在西直门边儿上,兴元庵胡同和扒儿胡同之间,安民厂挨着在。”吴耀青介绍。
安民厂和王恭厂是大周两大火药工坊和仓库所在,一个在西北角,一个在西边内城和外城交界处,紧挨着承恩寺和巡城察院。
“那你觉得他们这个时候动作起来,想要做什么?”冯紫英托着下颌问道。
“如果联系起之前我们在怀柔那边的发现,属下觉得多半是和铁网山秋狝有些瓜葛,翠峰庵是一个废弃的尼庵,早在元熙三十三年就以为京中白莲教人和尼庵主持有勾连被刑部查处,但属下调查过那一案,托人到刑部查阅了案卷,语焉不详,据说当时尼庵中白莲教人和庵中尼姑逃脱不少,后来这座尼庵就被封存,前几年周围人说翠峰庵闹鬼,就越发少有人往那边儿去了。”
冯紫英沉吟起来,“这翠峰庵就这么被查封之后也无人过问?”
“属下也通过刑部里边儿的人问过,但时间久远,已经而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查案人,要么调职,要么致仕,没有人有多少印象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吏,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当时应该是宫中有人打了招呼,翠峰庵原本是要拆掉的,就中止了,搁在那里,……”
吴耀青提供的这个线索让冯紫英有些警惕,“宫中人?是内侍,还是后妃?还是哪位皇子?”
“这就不知道了,那位老吏也是多年前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个经办人酒后失言顺口说出,后来那个经办人便酒醉后落水而死,……”吴耀青回答道。
壬字卷 第二十九节 渐行渐近(2)
“这么巧?”冯紫英目光里露出思索之色,“耀青,看样子这白莲教在京中根基甚深啊,十多年前就已经盘根错节了,居然还能结交宫中人,元熙三十三年,那个时候太子还是义忠亲王吧?”
吴耀青一愣,“义忠亲王第一次被褫夺太子身份是元熙二十八年,与元熙三十一年复位,元熙三十八年再被褫夺,忠孝王,也就是当今皇上第二年进位太子,您是说宫中人可能和义忠亲王有关?……”
“不好说。”冯紫英摇摇头,双眸却越发精光湛然,“宫中人这个词语太宽泛了,但是我在想,能够指挥动刑部的,只怕寻常内侍是做不到的,元熙三十三年时刑部尚书是谁,好像是舒化还是潘季驯?都是老资格刑部尚书,谁能指挥得动?而且也都不在了,也说不清楚了。若说是后妃,那时候太上皇正值壮年,谁敢干政?不想活了差不多。”
“所以大人您怀疑是詹事府的人?”吴耀青沉声问道:“那也有其他皇子的可能啊。”
“其他皇子?”冯紫英摇摇头笑了起来,“耀青你还不了解太上皇秉政期间的情形,除了太子略有权力,其他几个皇子,包括当今皇上,都是夹着尾巴自保不暇,哪里敢去掺和这些事情?真正太上皇有些放权时,已经是元熙三十八年之后了,也才有当今皇上的机会啊。”
冯紫英显然是对这些做过功课的,从义忠亲王两起两落到当今皇上的崛起上位,太上皇最信任的皇妃——当今太妃明妃,也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的养母,到曾经最受宠爱的皇妃——英妃,也就是秦可卿之母,他都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吴耀青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如果不是宫中的总管太监一级的角色,那就只能是詹事府,也就是义忠亲王的授意了,只是义忠亲王,当时的太子为何要和这些白莲教人牵扯上关系?”
“总管太监或许有这个权力,但是你要知道刑部都是士人把持,他们怕是不会买这些内侍的面子,除非是代表皇上,但若真的是皇上意思,又何须这般?而且皇上也就是当时太上皇怎么可能和白莲教扯上关系?”冯紫英一字一句分析:“若是当时的太子,你要知道他元熙二十八年被废,虽然三十一年复位,但实际上他的太子之位已经很不稳了,后面那七年里也曾多次遭遇危机,最终还是在元熙三十八年被废,这期间恐怕这位太子爷过得很艰辛,一切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力量只怕都想要抓一把在手里,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断,未必属实。”
“大人,咱们只是推断最大的可能,但最大的可能已经足以引起我们最大的警惕了。”吴耀青摇头道:“只是没想到白莲教的势力竟然如此盘根错节,甚至直达宫中,让人不敢置信。”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选翠峰庵?”冯紫英沉吟着道:“翠峰庵是废弃之地,周围民众因为闹鬼而纷纷避而远之,这利于他们藏身是一点,还有其他原因么?”
“大人你还有什么怀疑?”吴耀青也苦苦思索,“这个位置的确有些偏,紧挨着西直门只有几步路了,倒是从西直门出去,距离铁网山最近便吧。”
“最近便?”冯紫英喃喃自语,“距离铁网山最近便,那也就意味着从西北过来也最近便?”
吴耀青不太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是啊,这就在西北角,从西北过来肯定最近便。”
“西直门守卫是谁负责?五军营?”冯紫英微微色变。
五军营被陈继先带走大半,只剩下一部分,所以忠惠王才会要从神机营抽调兵力重新组建新五军营,但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且神机营过去的人也不熟悉情况,还得要依靠残存的五军营老人才是。
这只是冯紫英的一种怀疑,却没有其他任何证据佐证。
还是那句话,要么自己太敏感,要么就真的可能变成现实,但是自己倾向于后者,而其他人恐怕都会认为是前者。
“大人怀疑什么?”吴耀青也还没有想到那么深远,他一直担心的是白莲教作乱,却没想到过白莲教可能会和其他势力勾结起来,更没想到朝廷内部也会有人想要利用白莲教作祟来谋取私利。
“现在不好说,但愿我的猜测是子虚乌有。”冯紫英没有说,因为这的确有些太牵强附会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吴耀青见冯紫英不愿意说,也不多言。
“继续盯着,另外明日我们去西直门翠峰庵那边转一圈,看一看。”冯紫英觉得还是要实地去查探一番增加直观感受,否则心里始终不踏实,“另外,我府里那两人查清楚没有?”
“易州那边去了人,但还没有回来。”吴耀青顿了一顿,“但这边观察,尚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这二人很谨慎。”
“越是如此,越是不敢放松啊。”冯紫英点点头,“耀青,铁网山秋狝,多半是要出点儿什么事儿,我有这种预感,但究竟出什么事儿,就不是我能预测出的了,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我能感觉得到种种异样,难道朝廷这么多人都毫无觉察,还是大家都在装聋作哑掩耳盗铃?”
这个问题吴耀青没法回答。
二人正说间,汪文言也赶了来,冯吴二人又把情况和汪文言介绍了,汪文言的心思更缜密,“若说白莲教在这个时候要起事造反,我始终不太相信,他们凭什么?大周气数还没尽呢,再说了,白莲教内部也是乱哄哄的,啥都有,没形成统一指挥,如何成事?我感觉他们更像是打算配合什么人造势一样。”
“白莲教就这么甘愿为人作嫁衣裳?”吴耀青反问。
“也许为王前驱,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汪文言应了一句。
冯紫英悠悠叹了一声,“我们现在也都只能是凭空猜测,也只有等到有些事情爆发出来,我们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人,其实我们可以做的还有很多。”汪文言建议道:“京畿之地不容有乱,除了京营外,蓟镇才是关键,尤大人那里不妨再提前联络一下,若是大人不放心秋狝期间京畿安全,尤大人那里,五城兵马司,甚至永平府那边,不妨都打一打招呼,加强联系,总归没有坏处。”
“嗯,我也有此考虑。”冯紫英略作沉吟便道:“京畿稳定乃是大事,我不知道皇上和朝廷有和安排,但是能做的还是要做一做,我已经和登莱水师提督沈有容去信,请他北来一趟,……”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变色,“大人,这使不得!”
外镇大将无旨进京,形同叛乱,按律当斩,这不但害了沈有容,而且也要害了冯紫英自己。
“我知道,我没让沈有容进京,他是水师提督,巡视整个北地海防在职责范围之内吧?我打算去一趟大沽,和他见一面。”冯紫英摆摆手,“大沽正在筹建军港,当然更重要的用作民用,可以大大减轻榆关的压力,日后榆关主要负责永平府、东蒙古以及辽西走廊的货物进出,而大沽会逐渐成为漕运的替补,甚至逐渐取代运河的作用。”
汪文言皱了皱眉,“卫河疏浚是个问题。”
“是有些问题,但值得。”冯紫英态度坚决:“河间府我管不到,但是如果在漕运出现问题时,京畿物资要保障,只能通过海运,大沽和北塘都很关键,所以我也要和兵部以及蓟镇商量一下,梁城所驻扎的一部多年懒散荒废,根本承担不起守卫京畿门户的责任,也是海上倭寇这么多年给面子没有冒险来走这条线来试一试,否则真要原形毕露。”
大周的军事体系十分复杂,很难用一套系统的规则来解释,其中违背正常规则的特例和惯例也很多。
理论上边镇有相当大的权限,尤其是在军事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一条在边镇尤为突出,实在是因为一旦敌人打入边墙,这从大同、宣府、蓟镇到辽东,骑兵都能迅速直抵京师城下,如果还要一味拘泥请旨或者等待兵部下令,那只能贻误战机。
像天津三卫和梁城所都属于蓟镇管辖,但天津三卫的作用主要就是扼守漕运和卫河的连接点,同时也要防范三角淀起水匪,称得上兼顾陆地和河湖海防御,而蓟镇主要职责是防御北方蒙古人,所以对天津三卫很不重视。
而梁城所情况也差不多,梁城所的职责就是镇守潮河通海这一线,潮河向上有浭水可通丰润,有沽水可通蓟州,有洳河可通三河(营州后屯卫)、平谷(营州中屯卫),有鲍丘水可达宝坻和泥洼铺,泥洼铺是通州陆路到三河的咽喉之路。
梁城所的设立一方面是作为京畿军事物资囤储,一方面是用于防范海上倭寇袭击,但前者作用明显更重要,尤其是倭寇在壬辰倭乱之后几乎绝迹于北地的情况下。
这也使得天津三卫和梁城所受兵部影响和干预的时候更多。
壬字卷 第三十节 渐行渐近(3)
“大人的意思是要逐渐把京畿一带的漕运所需用海运来替代?”汪文言有些迟疑,“大人,这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运输问题,还在于漕运整个体系的存在和价值问题,……”
汪文言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漕运养活了太多人,朝廷和民间都是如此,一旦动了这个根本,只怕运河沿线都会震动,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风险。
“所以这只能在某些特定情形下才能实现,正常情况下,没谁敢动漕运。”冯紫英坦然道:“比如漕运中断了,那海运是不是该理所应当地跟上来,否则京畿民众怎么生活,朝廷如何维持?”
汪文言明白了,大人已经确定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测之事,其中就包括漕运中断。
这就可以借危机变成机遇,难怪二房的薛家子去了登莱、榆关经营航运,这是早就看好并作未雨绸缪了。
“如果这样,北塘和大沽的确应当尽早经营建设。”汪文言想了一想,“大沽和天津三卫实为一体,北塘也可以看作梁城所的延续,大人若是看重这两处,蓟镇那边好说,兵部那边却还要好生说道说道。”
“嗯,我也考虑过,蓟镇对这两地的用处是防御海上敌袭,而兵部则侧重于军事保障,从我顺天府的角度,则是要将其民用,或者战略支撑点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各取所需,当然我们和兵部的共同点更多一些。”
冯紫英目光越发幽深,“一旦漕运中断,榆关、大沽、北塘的地位就会骤然上升,我就怕大家都没有准备,手忙脚乱,那才是一场灾难,尤其是在今年北地大旱之际。”
“恐怕不仅仅如此,三地码头我们可以加班加点地干,但最重要的还是物资来源,大人不是觉得江南不稳么?一旦江南中断漕运,难道海运就能运出来么?”汪文言再问:“就算能运出来,如果江南不承认朝廷了,商人就要在商言商,朝廷当下财力,拿什么让这些商人主动愿意北运各种物资?单靠空头许愿怕是不行。”
这当然是一个问题,如汪文言所说,就算是江南控制不住闽浙沿海,控制不住广东、东番这些地方,但朝廷如果失去了江南赋税权保障,谁还会愿意听你空口白牙的吆喝?
当然,如果你能在军事上展现出绝对压倒的地位另说,那就会有商人愿意押注了,但一开始时局不明时,谁会拿银子打水漂下赌注?
那朝廷的军事力量能不能支撑到展现绝对优势的时候呢?
要把边军全数调动起来对南边展开压倒攻势,需要一个过程,需要时间,还需要银子和粮食以及各种后勤补给,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以往打仗都有大周朝廷一个系统保障,但一旦整个南边儿崩裂中断,不再提供后勤保障时,怎么打仗?
汪文言提出的这一点冯紫英也有考虑,但除了自己已经预备应对的,其他的没有太好的对策。
广东是一个需要好生经营的所在,一旦南北对峙,广东出产会对北地有巨大支持,不仅仅是物资本身,也包括百姓心理支持。
东番同样重要,一是可以和澎湖一起形成南北运输的中转,二是东番本身有物产出产,但这需要在控制住福建水师的情况下才能实现。
让沈有容北上面谈,冯紫英就要提醒对方可能要提前在福建水师布局,毕竟沈有容在福建水师任职多年,福建水师现在许多将领都曾经是他部属,他在福建水师中威信极高,这是一个极为有利的条件。
冯紫英发现虽然义忠亲王正在做各种准备,包括军事准备,尤其是像宣大一线,但是唯独对水师这一块不太重视,无论是沈有容的登莱水师,还是现在福建水师,以及广东水师,都没怎么多加关注。
王子腾从登莱镇成立之日起就把登莱水师视为累赘,认为会争夺他对登莱镇马步军的建设资金,所以和作为登莱水师提督的沈有容关系极为恶劣,现在更是势同水火。
福建水师基本上独立于江南体系,武将和中低级军官也多是忠于朝廷的,这一点沈有容都提起过,而广东水师以本地人为主,但广东就从来没被江南视为一体,这也是对朝廷有利的一面。
“我们能做的也就只能做到这份上了,也许我所做的这一切还会被人视为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我也希望我的想法是多余的。”冯紫英摊摊手,“但愿吧。”
“大人,我倒是觉得你的担心并非多余,哪怕江南局面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北地大旱却是不争的事实,从各方面传回来的消息,山西和陕西都会遭遇前所未有大旱,朝廷赈济很难解决问题,如果地方官府再有什么波折,那就要出大乱子。”
汪文言倒是觉得这北地大旱的风险更大。
“这一点我也和齐师提过,齐师倒是很重视,也和方大人说过,但内阁做出的决定居然不是想办法如何筹集赈济钱粮,而是考虑让都察院派出巡按,监督地方落实赈济,……”冯紫英吁了一口气,“要说这也没错,下边官府上下其手的人很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朝廷赈济本来就远远不够的情况下,有没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都意义不大了。”
“朝廷也在加紧补仓,京通二仓的入库速度也在加快,大人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汪文言安慰道。
“那点儿粮食,只要漕运一断,几天就能给你抢个精光,不在于粮食有多少储备,而在于老百姓的预期,如果大家都觉得要断粮了,家家户户都想着要存上一两年实用的存粮,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一样没辙,……”冯紫英说出了关键。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非庸人,自然明白这其中道理,一旦老百姓预期起来了,那就是见粮就买,到最后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抢购,最终就是还会有无数人无粮可吃,而一部分人家中堆积如山。
“所以大人才会现在就开始和广东那边联系储粮,榆关那边已经储粮不少,但如果储存太多,成本也会抬高,……”
汪文言也颇为头疼,商业上的行为就要计算成本产出,如果要从朝廷政策上来解决,那就不该是冯紫英来做,冯紫英也做不下来。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冯紫英摇摇头,“我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以前总觉得自己眼光高远,运筹帷幄,无所不能,但现在才发现,有些事情,你觉得会是那样,人家不那么认为,你觉得可以做到,但实际上掣肘太多,根本做不到,奈何?”
吴耀青嗫嚅半天才道:“也许情况不会像预料的那么糟糕。”
冯紫英瞪了对方一眼,吴耀青也只能低头,这个不是理由,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大人,我们尽我们所能了,大人也只是顺天府丞,做的已经超出了您的职责范围,你不是阁老,问心无愧了。”汪文言也感觉到冯紫英心情不是很好,转开话题:“还没恭喜大人,三日后荣国府二姑娘就要过门了。”
吴耀青也跟着附和,冯紫英脸色稍霁,展颜道:“也就只有这桩事儿算是这段时间的好事儿了,也罢,我何必自我加压,让我自己这么不自在呢?”
的确,冯紫英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自我焦虑过甚,冯家凭借着自己是文臣出身,又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种后盾靠山人脉,还有北地士人身份,老爹在边镇拥兵一方,无论是谁坐上皇帝位置,都不可能动冯家,除非坚决地站到对方的对立面,哪有必要这么殚精竭虑思前想后,活得太辛苦了。
现在的生活不好么?娇妻美妾,群美环伺,想想都觉得委屈,连晴雯、平儿这种《红楼梦》书中的翘楚角色,养在房中几年,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房,两房妻室,妾室数人,却连儿子都没有一个,像今晚,甚至放弃了和宝钗同床共枕的时间,简直是禽兽不如啊,也难怪老爹和老娘都不满意。
自己也未免太敬业了,真的是拿着外臣的薪俸,操着皇帝的心。
感慨一番之后,冯紫英却知道美好都是建立在努力的基础之上,如果自己不操心,日后冯家现在的情形恐怕就真的是出道即巅峰,开始往下走了。
老爹都位极人臣了,起码是武将中的巅峰了,盛极而衰也许不是一句空话。
自己固然还有很大空间,但是真的是义忠亲王当了皇帝,北地士人还能像现在这么受尊重么?朝中天平只怕立马就要倒向江南,韩敬、许獬、黄尊素这些人就会迅速崛起,取代自己和练国事现今的地位,方有度、沈自征、杨嗣昌这些人如果风头转得快,也能有好果子吃,唯独如自己和练国事、范景文、孙传庭这类北地士子就恐怕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如果说让蒙古人或者女真人以及白莲教这些人得手,只怕情况还要更糟糕,这是冯紫英不能接受的。
冯家局面,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能走下去,只能越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