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数风流人物TXT下载数风流人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辛字卷 第三百二十四节 鹬现

    郁郁苍苍的铁网山绵延百里,沿着南麓而下形成一大片数十里的浅丘,灌木、森林和草地混杂,或大或小的几条溪流淙淙,蜿蜒其中,将其划分成了无数块破碎的山野。
    在这一片被称之为皇家猎苑的所在,东西横跨大概在四十里左右,南北大概有十多里。
    用木栅栏标识出了寻常人不得出入的记号,平时只是间或有哨骑巡游而过,但即便如此,也还是经常有周围的猎户或者农户偷偷潜入打猎和盗伐林木。
    不过每到皇家秋狝的那一段时间,周围猎户和农户自然都早早收手,提前一个月就有勇士营的军士开始在这一片巡逻清场,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形式,没谁可能在这山林草地里一呆一个月。
    “总掌经,请看。”略微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挥手一指,“那边就是铁网山了,从那边下来的河叫小清河,一路向南,二十里地之后和从那边下来月溪会和,这样一直向下,要到牛栏山附近才汇入白河。”
    “唔,那边那处高地和最西边的那个山坡相隔大概有多远?”被唤作掌经的郑思忠满脸严肃,问道。
    “大概有二十多里吧。”肥胖中年男子随口道。
    “二十几里?”郑思忠追问道。
    肥胖男子一愣,认真思索起来,“二十三四里,但中间还有一道宽约两丈深五尺的壕沟,据说是用来防范猛兽袭扰的。”
    “猛兽袭扰?”郑思忠冷笑,“什么猛兽顶得住数千军士的刀枪?那是皇帝怕被偷袭吧。”
    “偷袭?这里谁能偷袭?北边石城匣有蓟镇一个游击部,东面八十里的镇鲁营也有驻军,这还没有算旁边密云县城里的人马。”肥胖男子觉得掌经大人在说笑。
    郑思忠也懒得解释,直接问道:“这道壕沟无法绕过么?”
    “绕过?不用绕过吧,在有树林、灌木丛生地带就没有壕沟,只要是地势低平的地段才有壕沟,另外也设有几处道口,但皇帝驻跸的时候,就有京营的士卒来守卫了,不过现在还早,还没人呢。”肥胖男子解释道。
    “那我们可以去看一看吧?”郑思忠目光眺望过去,“我们不骑马,就步行,……”
    “啊?总掌经大人,真要过去看?”肥胖男子莫名其妙,但又不敢质疑,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来这里作甚。
    “怕是不行,虽然听说还有一个月皇帝才会来,但是现在已经有军士巡视了,这里都是禁区,不允许进来,我们绕道进来,是走的林子里的小道,再往前走,就是一马平川,太显眼了,稍微有人巡逻而过就能发现我们。”
    郑思忠摇摇头:“张斗,必须要去看,而且还得要多看几遍,你安排一下,怎么避开旁人,你在这边也算是管事的,带几个人进去看看没问题吧?”
    肥胖男子张斗虽然也是教众,但是地位却不高,但是他身份却很管用。
    他是这里皇家猎苑一处猎庄的小管事,平时十分清闲,但关键时候就能发挥作用。
    其兄长在北静王这边的一处庄子当管事,还有个侄儿在宛平县衙里当步快。
    这几人都这几年里才张师姐在京师发展起来的有用之才,如果加以培养,日后倒是可堪大用,但现在还不行。
    “行倒是行,但是却需要安排一番,得找到合适的理由才行。”
    肥胖男子看出这位掌经大人是下了决心要进去了,心里暗自嘀咕,也不敢拒绝,只能想办法安排。
    “嗯,那就劳烦你了。”郑思忠淡淡地道:“你兄长还在北静王爷那座庄子里当管事?”
    “没有了,那座庄子北静王爷年中就卖了,我兄长因为一直跟着北静王爷,水王爷就安排他到城里另外一处铺子去管事了。”张斗回答道。
    “哦?我听说北静王那座庄子地肥水美,占地上千亩,而且中间还有一处湖沼可以养鱼种藕,交通也方便,为何却要卖了?”郑思忠讶然问道。
    张家这几个是张师姐可以栽培的,原本他以为是和张师姐沾亲带故,都姓张嘛,结果并非如此,而是因为这一家子虽然身份不高,但是人脉关系却比较复杂。谷
    像这个张斗在猎苑当小管事,而其兄长张虎在北静王庄子里当管事。
    北静王水溶也是京师城中遮奢人物,武勋中的顶流,掌握其动向也很有价值。
    张虎之子张华更是混进了宛平县衙里的步快,听说很是机灵,颇受衙门里几个捕头的看重。
    正因为如此,郑思忠才刻意了解了一下子张家这几个的情况.
    教主也专门就教众发展提了一些要求,要求不能局限于只在那些乡间无知老妪老叟中发展,而更应该讲求用处.
    像张氏这几人的用处就不一般.
    若非有张斗,这铁网山自己一行人就是来了,也是瞎子聋子.
    偌大这一片猎苑,你连方向都打不到,更不清楚秋狝之时究竟有哪些人会来,里边怎么布防,皇帝住哪里,日夜的警卫哨探情况更是不可能了解得到。
    而有了这个张斗就不一样了.
    虽然皇帝到来的时候他不可能靠得近,也不可能了解得到一些深层次的情报,但是就凭着他对猎苑内的情况熟悉,介绍一个大概,郑思忠结合外部己方掌握的情况,也能判断出这猎苑秋狝时的大概不妨情况.
    至于说具体警卫哨探,那还需要下一步通过更多的渠道来了解掌握,张斗一样可以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
    “这却不清楚了,不过我听兄长说北静王爷这一两年都在变卖处理这边儿的庄子铺子,现在都所剩无几了。”张斗摇摇头,“听说是北静王有意把钱银投到一些更能生钱的营生上去了,但具体哪些才是更能生钱的营生就不知道了。”
    郑思忠心中存疑,但脸上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这些有钱富贵人家随便怎么都能挣到银子,可穷人就没这么好命了,一旦遇到水旱灾害,就只能卖儿鬻女了。”
    张斗有些尴尬,没接话,倒是郑思忠继续问道:“你那个侄儿现在还在宛平县衙里当步快吧,这段时间干得怎么样?”
    一说起自己侄儿的事情,张斗就来了精神,“多亏教中诸位的扶持,给他提供了几处线索,都得了手,现在他已经成为其中一个领队,带着三四个人负责日中坊台基厂、安民厂那一片儿了。”
    这也是教主提出的一项策略,即积极培养扶持一些具有发展潜力的年轻人,让他们能够在各个领域不断攀升壮大,这样日后当他们掌握了更多权力和资源之后,也能够反哺教中。
    郑思忠对这一做法深以为然。
    “唔,那就好,张斗,带话给你侄儿,好生干,教中会竭尽所能为其提供各方面的支持,不仅仅是一些情报线索,也包括钱银这些,只要能够让他在衙门里有更大的发展提升,就都是值得的。”
    郑思忠的话让张斗也更兴奋,这位掌经大人算得上是教里的大人物了,虽然不比会头那么权力巨大,但是论地位已经高于教里的总传头,仅次于会头了。
    白莲教的层级是按照普通教众、传头、总传头、会头四个层级,再往上就是如教主、少主这些不属于这些层面的人物了,这是行政事务管理的范畴。
    掌经、掌支干、总掌经则是负责传教和处理特殊事务的一个层级,和行政管辖层级互不隶属,但是掌经、掌支干和总掌经一旦下来基本上就是奉有特殊任务,各地教众都要全力配合支持。
    若是侄儿得了这位总掌经大人的看好,那么日后那边能获得更多的支持扶持,日后定能在官府中更得意,而教里边也会给他更多的资源来帮助他升官。
    “总掌经大人放心,我侄儿是个机敏性子,以前就是喜欢喝酒赌钱,才栽了筋斗,但是他讲义气,所以在城里有许多朋友,都愿意帮他做事,所以他也才能迅速在宛平县衙里站稳脚跟。”张斗颇为得意,“现在他手底下有一帮人,而且他和刑房的人关系也处得不错,所以只要这样下去,他肯定还会有升迁机会。”
    “栽了筋斗,栽了什么筋斗?”郑思忠也觉得这个人可以好好培养以备大用,所以就顺口问了一句。
    “还不是前几年因为喝酒赌钱,欠债太多,所以原来订婚的媳妇也退婚了,所以他才痛定思痛,想要做一番大事出来。”张斗介绍道。
    “哦,那都无关紧要,只要振作起来就行,现在教中势头蒸蒸日上,他在宛平县衙就应该明白,日后有机会多为教中立功,教中不吝各种支持他,哪怕是当上三班衙役里边的头面人物也不是不可能。”郑思忠鼓励道:“教里和朝廷里也有很多牵连,不要觉得我们闻香教就是偏门左道,我们也是守规矩**律的,一样也要这片土地上更好的生存下去。”

壬字卷 雷霆落 第一节谁是蚌?(五千字大更!)

    “还有七日?”冯紫英放下手中书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荣国府那边可曾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鸳鸯微微一欠身,“三姑娘也托奴婢来带话,还请大爷过去帮着看一看,还有什么准备不足的,毕竟二老爷和琏二爷不在府里,府里除了大老爷之外,只剩下几个妇道人家,所以……”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合适么?我不过是一个外人,……”
    “大爷要这么说就有些伤人心了,宝姑娘和林姑娘都是贾家至亲,二姑娘也马上要过门,您多少也算是贾家女婿,帮着看顾一下也花不了多少精力,有何不可?”鸳鸯有些不悦地道,刚来时的拘谨也渐渐消失,语气声调也高了起来。
    冯紫英笑了起来,“鸳鸯,你这是教我做事?”
    鸳鸯耸然一惊,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把眼前这一位当成府里人了,说话也就随意起来了呢?
    赶紧低垂下眼睑,福了一福,才又道:“大爷恕罪则个,奴婢放肆了,不过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二老爷走的时候也请托过大爷,难道荣国府就这么不堪大爷一顾么?”
    冯紫英不是不想去荣国府,问题是为贾宝玉的事儿去操心,他委实没心情。
    这小子仗着和牛氏女结亲,居然有些抖落起来的架势,上一次临走之前说话语气都有些变化,虽然不表面上仍然是毕恭毕敬,但是翘起的尾巴冯紫英却能看个明白。
    这家伙现在觉得他是皇亲国戚了,永宁长公主又颇得皇上宠爱,没准儿他觉得自己可以经常在永隆帝面前露露脸,博个脸熟,日后也能飞黄腾达了。
    想了一想,过去一趟也好,探春都托鸳鸯专门来一说,自己不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行吧,我抽时间去一趟。”冯紫英应了一声,又瞅了一眼低眉顺眼的鸳鸯,“鸳鸯,荣国府里这段时间还算安稳吧?”
    “挺好的啊,大家都在筹备着宝二爷的婚事,还有就是二姑娘出阁的事儿了。”鸳鸯眉目间变得生动起来,目光里也有些向往,“缀锦楼那边可热闹了,几位姑娘都去二姑娘那里帮忙,绣女红的,描字画的,准备日后用度的,缀锦楼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那宁国府那边儿呢?”冯紫英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东府那边儿?”鸳鸯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宝二爷成亲和宁国府那边有什么关系?
    “嗯,宝玉成亲,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难道都没有过问关心一下?”冯紫英问道。
    “这段时间很少看见珍大爷和小蓉大爷了,奴婢好像上一次见到都是一个月前吧?东府那边也就是尤大奶奶和小蓉奶奶偶尔过来,也没怎么问。”鸳鸯回忆着,大概也有些困惑。
    “连娘娘回来省亲,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都没露面,太太还有些不高兴,后来珠大奶奶去问了那边尤大奶奶,才听说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都去了通州和天津卫那边处理铺子和庄子上的事情,奴婢也去打听了一下,这几个月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都是神出鬼没的,大半时间都不在府里呢。”
    “是么?”冯紫英心中暗自点头。
    这和吴耀青他们查到的情况差不多,贾珍和贾蓉应该是做南逃的准备了,北边的庄子、铺子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估计留下的也就是一些遮人眼目的皮面营生。
    荣宁二府百年积累,固定资产还是颇有一些的,有许多庄子、铺子不好处理,一旦处理就会被人觉察,甚至引发对荣宁二家的怀疑,龙禁尉也不是吃素的。
    宁国府这大半年的艰难,估计一半是真的,一半也是装出来的,这样也有处理资产的借口,甚至可能是和人演双簧,这样更便于大规模的处置这些资产。
    贾瑞都能觉察到的迹象,龙禁尉不可能一无所知,要么就是龙禁尉内部也早就被义忠亲王渗透了。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二十年的太子,若说是在龙禁尉里边没有一些追随者和心腹党羽,本来不可能。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东府那边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算是再困难吧,也不至于人心散到了这种程度吧?”鸳鸯接着话说,“陆陆续续都有不少人辞工了,好像东府里边也不挽留,还有一些原来像我们一样的几代人跟着的,也人心惶惶,不少人干脆去了天津卫那边的庄子里,……”
    冯紫英皱眉,只怕这些人都是贾珍的心腹或者说贾珍看重的人,要带着去南边儿吧,也许人家这个时候都在陆陆续续去金陵的路上了,甚至就已经到金陵那边了。
    “不过这两日小蓉大爷倒是露面多起来了,昨日还来了府里露了露脸,只是宝二爷正巧不在,所以他晃了一下又走了。”
    鸳鸯的话让冯紫英也十分惊讶,贾蓉露面了,这是要做甚?
    一时间也不清楚宁国府那边的神操作,贾珍是个不靠谱的,贾蓉稍微好一些,但是这段时间表现就有让人疑惑不解,恐怕只有见到这父子俩,好好谈一谈,摸一摸这父子俩的底,才能揣摩出点儿端倪来了。
    “鸳鸯,你是不是觉得贾家这几年很是不顺?什么缘故呢?”冯紫英见鸳鸯表情也有些复杂,便问道。
    鸳鸯一怔,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犹犹豫豫地道:“是有些不太顺,特别是珠大爷过世之后,似乎府里就有些时运不好了,做什么事儿都不顺,老爷在工部这么多年,一直没见动静,舅老爷原本是京营节度使好好的,却又去了外地,大姑娘进宫本来是多好一桩事儿,但不知道怎么却无声无息的,老爷去了江西也没了声响,建一座大观园耗费巨大,欠下许多债,这一下子就把府里给掏空了,但却见不到进项,这日子就艰难起来了,……”
    “原因呢?”冯紫英又问。
    “这奴婢就说不好了。”鸳鸯咬着嘴唇摇头,冯紫英却不放过她,“你不是说不好,而是不好说吧?怎么,当着我也不好说,还是担心我去变长舌妇搬弄是非?”
    鸳鸯涨红了面皮,脸颊上的小雀斑都变红了,一跺脚:“爷这是要想要做什么?逼着奴婢胡言乱语么?”
    “行了,你不愿意说便罢,大家心里都有数,说来说去,还是贾家缺了能扛起整个家族的顶梁柱主心骨,财货导致贾家沦落到现在的情形。”
    冯紫英毫不客气,他需要让鸳鸯把话带回去给老太君和贾王氏她们。
    “赦世伯和珍大哥不提也罢,不替贾家招祸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政世叔的性子本来就不适合为官,寻个清闲职位当差就是最好不过了,硬要他去做个什么,只怕适得其反,……”
    “下一辈的贾琏和贾宝玉,琏二哥呢,人是好人,但要扛起贾家门楣,力有不逮,但是照顾他自己还是绰绰有余,所以他能在扬州那边过得逍遥自在,潇洒滋润,……”
    “蓉哥儿也是被珍大哥给带坏了,就算是读书不成,本来捐了一个龙禁尉,若是能沉下心去做点儿事情,未尝不能有些出息,但却东游西晃,不肯吃苦,到现在也是一事无成,靠吃点儿老本混日子,能坚持多久?”
    “宝玉是最可惜的,这么好的天资,却自小被老太君和太太惯坏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成了现在这副不成器的模样,嗯,今年他似乎有些醒悟了,只是醒悟得有些晚了,读书不成,就只能靠联姻看看能不能博得一个机会,但这种把机会寄托在别人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和赌博,我也不好评判这究竟对错与否,但愿能有一个好结果吧,但……”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
    鸳鸯还是第一次听见冯紫英如此坦率地评价荣宁二府的主子们,而且是鞭策入里,一针见血,让她都咂舌不已。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太尖刻不留情面?”冯紫英斜睨了一眼神色变幻的鸳鸯,坦然道:“鸳鸯,你不妨把我的这些话带回去给老太君和太太,当然不必说得这么直白,以鸳鸯你的聪慧,该知道怎么把我的话的意思表达出来,我相信也足以引起她们深思了。”
    鸳鸯犹豫着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道:“大爷这话带给老祖宗和太太她们又有什么用处呢?二位老爷和宝二爷他们都是没办法改变什么的了,您这不是白白得罪人么?”谷
    这丫头倒是一片好心,冯紫英心里一暖,“嗯,我也知道没啥用,也罢,起码鸳鸯知晓我一片心意了吧,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本来也的确没啥用。”
    鸳鸯走了,冯紫英也才走到窗前眺望窗外。
    随着宝玉婚事临近,铁网山秋狝的日子也日渐逼近,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无论是义忠亲王那边,还是白莲教这边,都没有太多动静。
    也不能说没什么动静,只是这些动静都是常态性的,或者说预料之中的,没什么太特别的。
    江南那边依然在鼓噪,要求尽快让淮扬镇建立起来,似乎对陈继先这个淮扬镇总兵还有些不太认可。
    陈继先走得很快,从五军营陆陆续续移镇了七八千人前往淮扬镇,而且后续还有数千人。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淮扬镇的总兵府会在徐州和扬州之间选一处,朝廷的意思是选在徐州,而南京那边则更愿意放在扬州。
    双方仍然在扯皮,但就目前来看,陈继先先是在徐州设立了总兵衙门,并开始接受来自徐淮的第一批新兵。
    新兵主要来自南直隶的徐州和淮安两地,但是根据冯紫英的了解,山东兖州府诸卫所也在为淮阳镇提供新兵,现在冯紫英还不清楚这究竟是兵部有意为之,还是与南京兵部那边达成了默契。
    但这是一个十分令人怀疑的信号。
    山东诸卫所的兵员只能提供给辽东,后来登莱建镇,山东兵员又要为登莱镇补充,现在连淮扬镇也要从山东诸卫所招纳兵员,不能不让人担心。
    冯紫英担心的是招纳兵员是一回事,而招纳了兵员,也就意味着这些兵士的家眷亲友也就被与淮阳镇捆绑在了一起,而淮扬镇要控制兖州也就容易得多,受到的抵触也就小得多。
    而一旦控制了兖州,那山东西北角的东昌府地盘要比兖州府小得多,沿着运河北上两日便可横扫,这就意味着截断了山东与河南乃至北直隶南部的联系,而登莱济青又是登莱镇的兵员主要来源地,一旦有不可预测之事,整个山东怎么办?
    这一点,冯紫英不知道朝廷和兵部有没有考虑过。
    当然,冯紫英也承认自己这一切都是在往最糟糕的局面想,只有最坏的结果才会是走到那一步,但谁又能保证不会走到那一步?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甚至就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冯紫英只能祈求如此了。
    那帮白莲教人在京师城中失去了踪迹,这让冯紫英很是焦急。
    去和刑部的交涉不出所料的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刘一燝表面上倒是十分重视,但是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这厮不过是做了表面文章,给下边几个清吏司随便交待了一下就算是了事了。
    这让冯紫英也无可奈何,他只能把心思放在了整个顺天府上,但顺天府诸州县却不是自己短时间就能全数控制住的,他只能抓紧时间把自己有希望说服或者威逼利诱服从的州县一一抓住。
    吴耀青那边的招揽与协商倒是进展十分顺利。
    原本漕帮是实力最雄厚的一支力量,但是漕帮人数太多,内部也是派系庞杂,而且考虑到一旦南北分裂,人心浮动,总部设在淮安的漕帮究竟会倒向谁,还真不好说。
    所以冯紫英反而不敢用漕帮的人,宁肯选择在顺天府境内的这些帮会。
    总而言之,有顺利的,也有不顺的,但是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可正因为这种太过于顺利而且没有多少波折出来,才让冯紫英觉得不踏实。
    铁网山秋狝的消息已经放出来了,除了皇上外,除了几个皇子外,老一辈的几个王爷都要去,但忠惠王可能要两头跑。
    作为新任京营节度使兼五军营大将,他会率领五军营一部前往铁网山行宫,同时还要让神枢营和神机营留守京师。
    兵部职方司那边,冯紫英让郑崇俭和沈自征都盯着在,现在还没有消息,但冯紫英最关心的还是来自辽东和察哈尔人那边的消息,至于西北那边,冯紫英已经给自己父亲去信,要求他注意边墙外的土默特人。
    冯紫英有一种感觉,越是平静,就只会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真的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风平浪静,一种就是所谋乃大,蛰伏太深,一旦浮出水面,恐怕就是天崩地裂。
    所以察哈尔人,土默特人,建州女真,都是潜在的威胁。
    冯紫英甚至不得不派才回来没几天的布喜娅玛拉走一趟东蒙古草原,让她一方面去让叶赫部加强戒备,同时还要跑一趟内喀尔喀人那边,去见一见宰赛,带过去自己一封信。
    龙禁尉那边,冯紫英专门去见了张瑾,把自己一些担心和对方说了,希望他把自己这些担心传递给卢嵩。
    和卢嵩见面不是不行,但是在铁网山秋狝之前,和龙禁尉的主事见面,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联想和猜忌,冯紫英不得不避讳。
    还有呢?冯紫英觉得自己能做的,自己都做到了极致了,但仍然不能释去内心的那种担忧。
    也许还该和尤世功见一面。
    这同样是有些犯忌讳的,但冯紫英觉得哪怕是冒着被龙禁尉和永隆帝盯上的风险,自己都要和尤世功提一提,以免日后后悔莫及。
    冯紫英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重新走到墙壁边上,拉开幕布,目光落在墙上的舆图上。
    铁网山的颜色略微深一些,等高线很粗略地标注着,七百到一千三百米之间,下边是一处低缓的坡地与平原间杂,行宫猎苑就在那里。
    目光游移,冯紫英看了看四周的镇卫所,北面和东面,都有蓟镇的驻军,而且理论上数量不少,但西面,越过慕田峪和渤海所,那就是宣府镇的地盘了。
    延庆卫和延庆左卫的位置生得太好了,尤其是延庆卫。
    从居庸关到八达岭,城墙正好将延庆卫隔在了城墙内,而这里却属于宣府镇,这就意味着宣府镇大军要进入京畿内地,关隘却都在自己手中掌握,根本不需要知会蓟镇,蓟镇也无从知晓。
    当然,这个说法也有些问题,都是朝廷边军,都是抵御外敌,哪里还需要相互防范不成?
    理论上是如此,可是恰恰遇到特殊的情形时,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冯紫英目光落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愿自己所想一切都是疑神疑鬼吧。

壬字卷 雷霆落 第二节 渔翁为谁?

    狐变万化,老者默默地看着殿墙壁上这一幅幅明显带着唐代风格的壁画,沉吟不语。
    画卷中**雷电孕化万物,但是在云雷图案中却总能发现狐仙的一部分,应该说很好地表现出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图,尤其是色彩格外清晰,但是通过做旧,又使得整个大殿的壁画充满了盛唐几百年的泱泱气息。
    “法主,基本上就算是完成了,那十几个画师在吵嚷着要银子,说都欠了他们八百多两了。”站在老者身边的弟子周印沉声道。
    “唔,该给他们的给他们,送他们去极乐王土吧。”老者淡然道:“我很喜欢这些壁画的风格,和我当年梦中所梦完全一模一样,闻香万里,流芳百世,这不就是我们追求的么?”
    周印点点头,一拱手,“另外,其他人也都陆续到了,法主您看,……”
    “周印,你说我们这一次做得对不对呢?”老者悠悠地道:“和官府打交道,我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是以吃亏告终,可我始终认为我们现在还不够,要想进一步壮大,只能依靠官府,和官府作对,可能会让我们刚刚成长起来的身躯遭到致命一击,……”
    周印沉默不语,在这个问题上的确也引发了教内高层的争议,几位少主也意见不一,但最终法主还是做出了决定,只不过现在看来法主内心仍然是担心的。
    “说说你的看法,不必在意他们的意见。”老者目光沉凝,“我需要来自大家的判断,现在我们还有中断的机会。”
    周印感觉压力巨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法主,张师姐和郑师兄他们……”
    “我说了,不必顾忌他们的态度,你就说说你的想法。”老者依然保持着安详。
    周印却知道这是师尊有些不耐烦地表现了,点点头:“法主,弟子觉得短时间内我们仍然需要积蓄力量,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们需要展示力量,但这个必要的时候很有讲究。”
    老者目光澄澈安宁,表情平静,微微点头以示嘉许,周印精神也是一振,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法主的兴趣。
    “为什么弟子说这个时间节点很讲究呢?”周印语气越发谨慎,“积蓄力量依然是我们日后的主要精力所在,目前北地诸省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根基,但是还很不平衡,还有一些地方只是假借我们白莲名义,其实搞的还是他们自己那一套,当下我们可以容忍,但是从长久来看,必须要予以清理或者收拢,……”
    “为什么要展现我们的力量,是因为我们面临着一个难得的机遇,龙禁尉那边传来的消息很模糊,但是通过我们的了解,当下朝廷内部的确存在着内讧的可能,皇帝和前太子之间的纷争火苗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熄灭,相反,宫里也传来消息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精力大为不济,很多时候都在静养,这种情形下前太子会容忍皇帝安安稳稳地利用这也许就是一二年光景传位给其子?他肯定会借势生事,掀起波澜的,……”
    不得不说自己这个弟子还是有些见识的,这可能和其与宫中一些人来往颇多有关,平常耳濡目染,自然就能见识开阔许多,也能知晓许多寻常弟子所无法知悉的内幕消息。
    “唔,有些道理,你继续说。”老者点点头。
    “他既然他在龙禁尉的人放了我们一马,肯定是有所图谋的,甚至他也知道我们和他的合作是虚与委蛇,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这既不是盟约,也没有什么协议,但弟子以为这种心照不宣,其实有些时候比那些歃血为盟更有效果,更能兑现。”
    老者枯眉低垂,眼角不动,硕大的老年斑如蛇皮一般,在脸上看起来有些说不出森冷狰狞。
    “你觉得我们和他们的合作会达成?嗯,我的意思是我们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他们也会给予我们想要的东西?”老者字斟句酌,慢悠悠地道。
    “这要看什么情况下了。”周印迅即回答:“弟子认真思考过,若是他登上大位,那么他不会兑现任何他曾经承诺过的东西,甚至可能会立即翻脸对付我们,但如果他一时间登不上那个位置,甚至居于下风,那他会帮助我们,而如果他居于上风或者僵持状态,可能他会极力要求我们做更多,当然他也愿意付出更多。”
    “有道理,你想得很周全,很很符合那些人的规则。”老者终于点头,“那你觉得他希望大么?”
    周印苦笑起来,“这一点弟子真的无从判断,虽然看起来他似乎占尽上风,除了正统大义外,其他都占有优势,一旦得手,似乎水到渠成,没有谁能阻挡其上位,但是这种事情,法主您觉得有那么容易么?决定皇位的易人,单单是靠预判,很不好确定,因为有太多无法预测的因素,……”
    “比如?”老者反问。
    “那些朝中大臣们的态度呢?还有那些边军将领的看法呢?他只是以前的太子而已,而当今皇帝还有那么多儿子,成年的都有四个,而且这些皇子好像背后还都有支持者,所以,弟子也无法判断。”周印顿了顿,“但从我们这边来看,如果他轻易得手,那反而是坏事,就要让他一时间无法上位,最好是僵持状态下,才对我们最有利,因为他会更依靠我们,而我们也能借此机会壮大我们自身。”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势大,我们恐怕就要小心行事,如果局面对他不利,我们就要加大力度帮他一把。”老者目光里多了几分神采,“他的敌人更多的在北方,所以对我们倚仗更多?”
    “对,弟子就是这么想的,他在边军中的支持不足,恐怕九边重镇中支持他的只有一两个,一旦他不能迅速控制局面,恐怕就会变成僵持局面,而后的变数就不好说了,或者说就要看朝中大臣和边军将领们的态度了,这无从预测,所以我们既要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又不能轻易下场,……”
    老者枯眉微微一耸,“这就是你的意见,那好贤和安保的看法呢?”
    老者很清楚自己三个儿子的泾渭分明,但是这么多年来,三个儿子都各有一帮人了。
    老大王好义现在在京中与张翠花往来甚密,算是成功地把张翠花这一系给收揽了,老三王好贤现在全力在真定、保定那边发展,原本周印也是在真定那边活动,安保的棒棰会便是周印支持下发展起来的,但是周印却因为有宫中这边的关系,所以老大便将周印招进京了,而真定那边交给了老三王好贤和安保,而安保却又是老大放在真定那边的棋子。
    老二王好义则是永平府、河间河间府以及山东那边京营,现在也颇具气候。
    “安保师叔和三少主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认为应该考虑组建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武装力量了。”周印说这个话的时候没有敢抬头。
    老者目光一凛,睃了这个弟子一眼,这是在替老三发声,还是老三背后的老大发声?
    他已经隐约觉察到了老三和老大越走越近,而老二则和自己在山东最得意的弟子徐鸿儒过从甚密,徐鸿儒在给自己的信中也是对老二赞誉有加,认为日后光大圣教大业的必将是老二,这让他也是格外纠结。
    大事尚未见分晓,内部却已经隐隐有了派系之分,这是最让他心焦的,自己现在固然能压得住,但是三年后五年后呢?大周皇帝有如此劫难,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组建一支武装力量听起来没什么,似乎也不针对谁,但是这组建武装力量的骨干从何而来?
    潘官营、建昌营、台头营、石门寨以及徐流营这些原来蓟镇军中的弟子理所当然的就成了首选,而这些军中发展的弟子当初都是老大一力在经营,一旦要组建,那么谁会在其中占据主导作用,不问可知。
    之前自己已经抽调出一部分人来组建了一个护教营,但人数只有二三百人,但老大、老三他们显然不太满足于这样一支力量了,他们有更大的雄心野望。
    “唔,我知道了,但周印,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么?”老者冷淡地道:“你先前还在说对方需要我们的支持,那么我们如何发挥我们的作用,蓟镇军中这些弟子不是最重要的一环么?他在北地在边军中的力量最薄弱,不就是指望我们能替他牵制分担么?如果现在把这些弟子抽出来,还能发挥作用么?”
    周印一凛,他意识到法主有些生气了,不是生气自己和大少主的想法,而是生气自己不顾大局,赶紧道:“法主,弟子和少主的意见是要考虑此事,同时要逐步建立,并非一下子就要把这些军中弟子都抽出来,……”
    “哼,周印,做事莫要被感情所左右,一切需要服从大局。”老者说完,摆摆手,“好了,你好好考虑一下,下去吧。”

壬字卷 第三节 人心惟危

    人生似乎就显得这么无奈,虽然冯紫英很不愿意去掺和贾宝玉的婚事,但于情于理,贾宝玉结婚他都还是该关心一下的。
    荣国府现在就只剩下一个不靠谱的贾赦和几个妇道人家,而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现在是行踪诡异,从吴耀青那里得到的情报显示,虽然这二人尚未离京,但肯定在积极进行各种跑路准备了,这让冯紫英也很好奇,这两父子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这一段时间冯紫英的心情都不太好,因为你明知道可能会发生有些什么,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朝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所做的一切也许到最后可能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种滋味实在一言难以蔽之。
    甚至连宝玉成亲之后自己就要纳迎春为妾过门的事儿都变得没那么香了,关键是这种感觉和情绪还需要强压着,遮掩着,不能让人看出一些端倪来,否则又要伤人心。
    沮丧、压抑、憋闷、烦躁,还夹杂着某种类似于绝望的情绪,冯紫英印象中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中,自己好像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种心境,让自己这么无助,这对于一个自己来说,可真是太罕见了。
    望着荣国府的大门,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任凭马车缓缓驶入。
    对于冯紫英的到来,贾母和王氏还是很高兴的。
    眼下真正能替贾家撑得起场面的人,扳起指头来都数得清,王子腾在湖广,贾政在江西,贾赦在京中人员关系和名声本来就不太好,贾琏在京中当海通银庄管事时倒是积攒了一些人脉,但又去了扬州,现在真正能替贾家场面撑起来的就除了冯紫英外,也就只有北静郡王水溶了。
    下马车时,冯紫英就看到了一辆郡王规制的马车,没错,是北静王水溶的。
    这四王八公里边,除了北静王水家与荣国府这边较为亲近,其他三王和荣国府关系都一般,而八公中,除了被除名的石家和马家外,以及婚事另一方牛家外,陈家、侯家、柳家与贾家关系也都寻常,尤其是现在这种局面下,更是唯牛家马首是瞻。
    甚至冯紫英怀疑水溶对荣国府的态度也很值得考究怀疑,究竟是水溶这厮与贾宝玉之间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还是因为宁国府贾敬的缘故,真不好说,但是肯定不是因为贾赦贾政或者他们祖辈的关系。
    随着几代人下来,先辈之间的交情日益淡漠,更多还是讲求利益相连,若是没有共同的利益作为纽带,这层薄纱更是一捅就破,不值一提。
    不过水溶这家伙在京中武勋里边依然是算是最活跃的一个,远胜于东平郡王、南安郡王和西宁郡王这几家,不但和义忠亲王走得很近,甚至一样和寿王、福王、礼王几个往来密切,基本上几个皇子召集的那些诗会文会,他都会积极参加,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活泛人物。
    加上其容貌俊雅,谈吐不俗,文采也不差,所以在南北士林中口碑名声都极佳,和冯紫英是完全两类人。
    没见到贾宝玉、贾兰,只见到了贾环和贾琮,冯紫英估计贾宝玉、贾兰二人应该是在陪着水溶,也不在意,随口问了一句:“水王爷来了?”
    “是,北静王爷先到了,这会子大老爷正陪着去见老祖宗和太太。”
    贾环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玉针插头,除了瘦狭的脸颊颧骨略高,显得阴沉了一些外,其他各方面都称得上是一个翩翩儒生了。
    这半年来他个头长得很快,十五岁的少年郎了,也有一米六了,都快赶上其姐探春了,加上读书有成,很有点儿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看得冯紫英都忍不住点点头。
    “哦,水王爷也的确该来,毕竟也是世交,……”冯紫英笑了笑点头。但贾环却显然不太认同冯紫英的观点,轻哼了一声,“贾家在京中世交可不少,也没见其他人来,水王爷也不是因为世交而来,兴许是与宝二哥私交甚笃吧。”
    这话语里似乎有些别样意思,但语气里却半点听不出来,冯紫英忍下意识地深看了贾环一眼,贾环却避开了冯紫英的目光,不过神色却没有多少变化。
    冯紫英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笔写不下两个贾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煮豆燃豆,那才是一个家族最悲惨不过的事情,环哥儿,我可不愿意看到此类事情在贾家上演,琮哥儿,你也听明白了!”
    听得冯紫英语气格外严厉,贾环和贾琮都是神色一震,齐声应是。
    “我知道或许你们不太喜欢宝玉的一些做派或者想法,但不认同是一回事,却不能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们毕竟是一家人,记住了么?”
    冯紫英的话让贾环和贾琮点头称是的同时也听出了冯紫英话语里的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他也一样不太认同宝玉的做法。
    见二人受教,冯紫英这才举步前行,“水王爷在京中名声颇佳,宝玉和他结交也是好事,本来宝玉也欲借此番铁网山秋狝之际有所造化,或许水王爷也能帮着敲敲边鼓。”
    话虽如此说,但冯紫英却是这样看,永隆帝对四王八公都不感冒,这些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而且还是义忠亲王的潜在根基,他很清楚他难以把这些人彻底争夺过来,所以只能尽力收揽之余也从各个角度来削弱这些人的势力。
    此番水溶来荣国府未必只是因为他和宝玉的交情,也许还有其他一些考量。
    比如因为永宁长公主的原因?
    对水溶这个人,冯紫英一直有些看不太清,从表面上来看,他和汤宾尹他们走得很近,而汤宾尹是义忠亲王的忠实党羽,但他又和寿王、福王、礼王也相交甚密,另外据冯紫英所知,他还和龙禁尉都督同知卢嵩也沾亲带故,卢嵩的一个侍妾应该和他的一个侍妾是两姊妹。
    正因为这层原因,冯紫英还不敢轻易断言这位水王爷的真实面目,只能静观其表演。
    进了仪门,冯紫英就看见了从西侧那边一行人走了过来。
    一堆人簇拥着当先负手一人,银翅王帽,素白镶银边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的白蟒袍,玉带缠腰,手中的鹡鸰木雕珠串在指尖不断拨弄着,面如冠玉,清秀中透着几分神采奕奕,即便是旁边的贾宝玉与其相比,也要少几分恢弘,多半分温润。
    “下官见过北静王爷。”冯紫英站定,落落大方地一揖。
    作为四品大员,对于这等郡王爷,其实无需太过多礼,两者之间几乎没有多少交织的地方,不过水溶在士林中名声甚好,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失礼。谷
    “呵呵,紫英何需如此多礼?倒是本王比紫英先来一步了。”水溶笑容可掬,让人如沐春风,“抢上前一步,就来扶住冯紫英的手,宝玉和永宁长公主嫡女这桩婚事可谓珠联璧合,本王甚是高兴,所以先来道贺了。”
    “王爷客气了。”冯紫英和对方一碰手,然后站定:“宝玉有此姻缘,也殊为难得,镇国公牛家和荣贾家本为世交,又有永宁长公主这层渊源,老太君她们都很满意,王爷和下官理当来贺。”
    这等寒暄话语,冯紫英也是张口就来,“宝玉,诸般事宜可准备好了?”
    “冯大哥,烦劳操心,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贾宝玉也是满面红光,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感觉,。
    “嗯,紫英,你可要去见一见老太君?”水溶回头看了一眼背后贾母院子方相,沉吟着问道。
    冯紫英微微一怔,似乎是觉察到了一点儿什么,点点头:“要去拜见一下老太君,顺带也说几句。”
    “唔,也好,本王早就听闻大观园构思独到,器型风雅,有意一游,紫英可有意同游?”水溶漫声问道。
    “王爷相邀,敢不从命?”冯紫英没有犹豫,应声道,心里也说只怕这家伙是早就等着自己了,也好,探一探对方的口风,看看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在贾母那里没有逗留多久,不过是说些礼节上的话语,出来之后,却见水溶一直在仪门外负手伫立,宝玉、贾环等人伺候一旁,脸色却都有些复杂,显然是对北静王居然肯在这里专程等候冯紫英感到吃惊。
    一行人便悠然举步,直入大观园。
    虽说大观园有规矩不入外男,但是北静王爷要参观,自然无人能阻拦。
    不过水溶显然是对参观大观园的建筑没什么兴趣的,北静王府的豪奢并不比大观园逊色多少,甚至连贾宝玉等人也都看出了北静王是有意要和冯紫英结伴同游,都很知趣地远远缀在了最后边儿。
    “铁网山秋狝,紫英怕也是要去吧?”
    二人一路行来,随口评点这亭台楼榭,山石水渚,倒也自在,不过这一句话开始,冯紫英知道才开始步入正题。
    “王爷何出此言?紫英非朝官,焉能擅离?”冯紫英随口道。
    “呵呵,紫英此言谬矣,皇上意欲选储立储,这也不是秘密,定会征求朝中臣僚意见,紫英既是京中青年士子魁首人物,又是朝中年轻官员的代表,皇上岂能忽视?”水溶注视着冯紫英:“本王前日觐见皇上,亦向皇上提出,选储立储乃是国之大事,须得要征求多方意见,尤其是京中士林文臣人才鼎盛,荟萃精华,更能把握社情民意,当择其出类拔萃者备顾问,……”
    这是在推荐自己么?冯紫英心中一惊。
    什么时候这水溶又和皇上走得这么近了?还是皇上礼节性的征求武勋代表意见?
    但听水溶的这话语口气,好像挺郑重其事的,这里边难道还有自己一些不曾知晓的内幕?
    不过联想到东平郡王、南安郡王和西宁郡王都是闭门不出装聋作哑,只有水溶如此活跃,是不是代表其他三位郡王的意见,还真不好说,这些武勋在军中还有多少影响力,也难以判断。
    在选储立储问题上,永隆帝哪怕是做表面文章也需要和武勋们有一番沟通交流,水溶借此机会在永隆帝面前说几句,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他在永隆帝面前推荐自己,这又是何意?会不会适得其反?
    不过冯紫英不认为如果水溶想要以这种小把戏来达到离间的目的就能得逞,而水溶也应该清楚在永隆帝面前用离间这等手段对付自己意义不大,只会自取其辱。
    那他的目的何在?示好自己?
    “王爷,您所言出类拔萃者以备顾问可别是指下官吧?下官可当不起。”冯紫英笑吟吟地道:“天家纵然无私事,但若真是要选储定储,也当以朝中重臣之意见为参考,最终亦须乾纲独断。”
    水溶目光闪动,却没有正面回应,转头望向沁芳溪中,“紫英似乎有些误会了。”
    “误会了?”冯紫英一凛,“此话怎讲?”
    “孤前日去见皇上,皇上亦是难以决断,……”水溶注意到冯紫英脸色微变,意欲说什么,摆摆手:“紫英,孤明白你的顾虑,但皇上身体欠佳,若是不早做安排,越是拖到后边,只怕皇上精力不济,更会拖累身体,……”
    冯紫英心中清冷,这水溶倒是放肆,这番话连交浅言深都不算,直接有点儿图穷匕见的味道了,只是他如此嚣张,究竟仗恃什么?
    自己甚至连对方的真实意图都有些搞不明白了,甚至越往深处说,越是糊里糊涂了,还是自己误解了什么?还是……
    “王爷,您说这些下官真的听不明白,皇上这两年静心养性,虽说精力不济,但身体却也还算好,花上一两年时间一边静养,一边提携,以我之见,哪怕是最年幼的恭王,也一样没问题的,……”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变化。
    不出所料,在自己提到恭王名字时,水溶目光掠过一抹奇异神光。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四节 三面人,谍中谍

    这年头,都不蠢,即便是如水溶这样已经被深深打上义忠亲王烙印的人,一样也在考虑其他后路。
    从龙之功固然诱人,但是若是踏错押错,那反噬的风险一样足以让人身死族灭,所以最明智的办法还是要狡兔三窟,留有余地。
    冯紫英相信水溶以只比自己大七八岁之龄坐上北静郡王之位,却在京中口碑名声远胜于其他三王,其若是没有一些过人之处,没人会信。
    从太上皇时代,水溶就被牢牢捆绑在义忠亲王马车上,他想下车亦是不能,所以进入永隆帝时代之后在永隆帝的几个儿子里边来物色合适的后路应该是一个明智之举。
    之前北静王和寿王、福王、礼王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福王、礼王兄弟过从甚密,但是房可壮上次来府衙和他商议政务时却无意间提到了一句说无意间看到了北静王与陈敬轩同船南下漷县,之所以提到此事也是因为房可壮知道陈敬轩卸任三边总督之后是冯紫英老爹冯唐接任,觉得陈敬轩现在倒是十分悠闲自得,居然还能和北静王这些武勋走得这么近。
    现在的漷县知县张文奎便是左都御史张景秋的侄儿,而张景秋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这个侄儿是其兄长的儿子,娶的便是郭妃的妹妹,也就是说张文奎是恭王的姨父。
    当时冯紫英还有些讶异,怎么水溶会去通州张家湾,和陈敬轩扯上关系更是让他不解,但是如果把漷县知县张文奎、陈敬轩,再加上北静王都联系起来,似乎就有一个若有若无的脉络了。
    当然也不能说这里边就一定有什么,但是冯紫英总会是下意识地往某些方面联想,而先前提到恭王时北静王的目光一闪,就更增添了他的疑心了。
    从表面上他了解到的,北静王是和福王礼王走得最近的,但如果说他又和陈敬轩、张文奎私下里来往,那恭王这一条线似乎也是打通了的,这一位可真的玩得十分滑溜。
    房可壮作为通州知州,在州县上,层面相对低一些,对朝中的种种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他也是在无意间提及的,但听到冯紫英耳中却能借助他掌握的其他一些信息线索串起来,也难怪陈敬轩在西北表现那样不堪,也只是干净利索的一个辞职便再无人追究,都察院那边也是悄无声息,若是换了一个人,只怕不死也得要脱层皮了。
    “紫英你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未必会让其他人认同啊。”水溶语气里倒也没有太多倾向性,“从长远计,皇上应该提前考虑一些事宜,尤其是朝中重臣们的意见不可轻忽,在本朝还面临各种外患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冯紫英揣摩着水溶这番话,把朝中诸公的态度捧得这么高,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大周的惯例,朝中诸公对立储的态度不会太明确,也就是说哪一位皇子立储,他们都不会太反对,也不会明确表示支持,顶多从个人角度可能会有一些倾向性罢了,一切只要是皇上的意见,他们便会支持。
    “王爷,朝中诸公岂会轻易表态?”冯紫英看着水溶,淡淡地道:“这一切要取决于皇上身体究竟如何,以及皇上是否准备从现在就开始培养皇子们参与朝务,甚至到必要时候可以由某一位皇子监国,如果有这个意图,那或许这一次铁网山秋狝,就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了。”
    水溶吃了一惊,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里边还有如此变故,皱起眉头细细思索,越想觉得里边变数更大,任何一个利好的消息,似乎也都可以转化为不利的消息,皇上在里边的态度就越发关键了。
    这个话题太过于烧脑,冯紫英都不愿意再深想下去,盖因您想的太多,到头来,可能都毫无意义。
    想了一阵,也没有多少头绪,水溶也是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冯修撰的滑溜程度如何了得,你和他看起来讲了大半天。似乎也说了不少事情,但是你定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他说的都是一些你知晓的,态度也是看似清晰,但是在关键问题上却都留有余地。
    “紫英,还是你看得准啊,皇上现在身体不好,心思也不定,所以下边人也都惶惑不安。”水溶看似随意地话锋一转,“今年北地大旱,孤的几个庄子都几近绝收,孤听闻山西、陕西情况更加糟糕,令尊现在在西北,可有什么消息?”
    来了,冯紫英早就意识到水溶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另有所图。
    虽然自己现在是顺天府丞,但是对于水溶来说,意义不大,无论是他根子在义忠亲王那边,还是准备押注福王礼王甚至恭王,自己的分量都微不足道,但是若是自己老爹那又另当别论了。
    对福王、礼王和恭王,自己老爹的影响力还说不上,但是如果是义忠亲王有意要做某些事情,那就不得不考虑自己老爹的想法和动作了。
    看样子水溶来荣国府,名义上是为贾宝玉婚事而来,没准儿就是打探到了自己会来荣国府,所以才会刻意挑选这样一个时间来和自己来遇上,刻意有这样一个轻松自在地对话环境而无需被外人怀疑。谷
    “我父亲去了时间还不长,兵部给他的命令就是把西北四镇局面稳住,以现在西北四镇的情形,拖欠粮饷都成了惯例,蓟辽和宣大才是首要保障,还能指望西北四镇像二十年前和土默特人苦战鏖战的时候么?”冯紫英平静地道:“家父走的时候就说了,他能稳住甘宁二镇的将士不哗变不叛乱,那就是最大的贡献了,其他也别指望。”
    水溶摇头:“令尊太悲观了,没错,西北四镇的情况的确不好,固原镇一部在播州那边又打了败仗,士气低落,朝廷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要裁撤固原镇,也难怪人家西北四镇的将士闹腾起来,朝廷这样做不厚道嘛。”
    冯紫英也附和道:“王爷说得是,这种时候应该是善加抚慰,只是朝廷银子不够,就算是京通二仓大案弄回来一些,也是杯水车薪,家父走的时候还一直唉声叹气,说这从辽东到西北,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朝廷若是一直这样糊弄西北,只怕就算是阁老们坐镇西北一样要兵变。”
    水溶似乎也在品味着什么,“令尊好歹也是在榆林干过总兵的,在西北总还有些威信,或许能压得住西北那帮大头兵,……”
    “王爷,这话说得差了,人家大头兵都饿肚子要卖儿鬻女了,谁能压得住?”冯紫英冷笑,“家父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让人肚子不饿,身上暖和?那家父可真的就成了神仙了,军中规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粮不慌,没粮饷,那武将们睡觉时都得要睁着一只眼,省得深更半夜兵变脑袋落地,宁夏叛乱不就是那么来的么?……”
    “紫英,照你的说法,西北的局面不容乐观啊。”水溶背负双手,很随意地问道:“那土默特人怎么办?好像也没见土默特人寇边打进来的迹象啊。”
    “土默特人现在是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争位,所以处于这种僵持局面,才能让西北暂时苟且偷安,若是土默特人内部这个僵持局面一旦被打破,或者他们打算合力对付大周,那西北就麻烦大了。”
    冯紫英也看似毫无心机地随口道。
    二人一路行来,绕到了栊翠庵外的沁芳闸桥,再往里走,就是凹晶溪馆了。
    “王爷,不如在凹晶溪馆坐一坐?”冯紫英邀请道。
    “不了,宝玉的亲事既然敲定,也算是了却荣国府一桩大事儿,对了,听说宝玉成亲之后,你要纳贾家二姑娘?”水溶含笑道:“孤就提前恭喜了,……”
    话说间,水溶从袖中拿出一对小金狮,煞是精美,而且分量不轻,“聊表心意,……”
    “王爷,这如何使得?”冯紫英心中暗惊,这北静王好大的手笔,这一对金狮一看就是大师之作,金子本身价值恐怕还在其次了。
    “说什么使得使不得?”水溶按着冯紫英的手,“铁网山秋狝,孤觉得多半是要在猎苑里边和紫英把酒言欢的,到时候我们在好好聚鱼居,今日孤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了,……”
    水溶的匆匆离开,让冯紫英略感意外,但是又在预料之中。
    人家本来就是来冲着自己来的,既有探听消息的意图,也还有试探自己的心思的想法,另外只怕还存着某些暗示的意思,这一位算得上是一个人精,只不过这种骑墙也好,分头押注也好,在最后的结局都往往不太好。
    除非……
    冯紫英心中一动,如果说连自己都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骑墙派,难道说别人看不出来?当很多人都能看出来你是骑墙角色时,你这个骑墙和分头押注还有意义么?
    那这个家伙为何还要这样做?
    或者这本来就是他的意图目的?
    如果是这样,这个家伙的心机……

壬字卷 雷霆落 第五节 宁国府的选择

    对于水溶毫不犹豫地离开,宝玉显得格外失望。
    他和水溶的关系十分复杂,不完全是他和秦钟、蒋琪官那种关系,这也让他一直认为水溶今日前来并非是因为贾家和水家的世交关系,而是因为自己而来。
    北静王水溶在京中名声极佳,士林也对其十分期许,是武勋中难得能受到士林文人们接受的人物,正因为如此宝玉和水溶结交之后就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这几年来两人平辈论交,相处甚密。
    在冯紫英到来之前,水王爷一直是温文尔雅挥洒自如的,一举一动也吸引着府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是贾宝玉感觉得到,冯紫英一来,所有注意力径直转向了冯大哥。
    即便是水溶以郡王身份表面上占据上风,但是从邀请入园一游到自己在后方看二人的谈话,虽然听不见二人究竟谈什么,但他觉察得到水溶应该是主动地在和冯大哥搭话找话题,甚至有讨教的味道在其中。
    而冯大哥则表现得很十分淡然从容,一言一行都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不知道水王爷意识到这一点没有,这也让他心情更加复杂难言。
    对于宝玉的心境,冯紫英自然没太多心思去理会,来一趟,也见了贾母和王氏,算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义务,也完成了水溶“守候”自己的任务,算是功德圆满了。
    刚从角门出门,冯紫英就在马车里听见了外边车辕上宝祥的声音:“小蓉大爷,您怎么在这儿?”
    贾蓉?冯紫英一愣,还没等说话,那边声音也响起:“大爷在车里吧?侄儿想请大爷到府里一叙,烦请大爷移驾,也好让侄儿尽一番孝心,……”
    这贾蓉倒是豁得出颜面,冯紫英挑开车帘,漫声问道:“蓉哥儿,我都有多久没见着你了?你和珍大哥这段时间好像遁形了啊,忙什么呢?”
    贾蓉脸上浮起一抹尴尬难言的表情,赶紧拱手道:“大爷,还请大爷先到府上,容侄儿细细禀报。”
    “珍大哥不在府上?走了多久了?”冯紫英目光锐利,注视着贾蓉。
    贾蓉越发紧张,额际已经渗出细密汗珠,这都是九月间了,天气早就转凉,可他却是冷汗涔涔,汗流浃背。
    冯紫英见贾蓉没有回答,心里已经有数,点点头:“那好,走吧,我也许久没去你们宁国府了,正好也听听你们的打算,别走错了岔道啊。”
    冯紫英淡淡地一句话让贾蓉心中更是咯噔一声响,看样子冯大爷是早就知晓了自己家里这点儿事,贾蓉心中忍不住暗叹。
    他本来就不赞同老爹的做法,可犟不过老爹,为此还挨了两顿打,一直到今日,他才算是腾出身来,要找冯大爷这个主心骨诉诉苦。
    荣国府正门距离宁国府正门不到一箭之地,两府的建筑布局都相差不大,从东角门进去,马车进了东南角马厩,冯紫英在角门内下车,贾蓉屁颠屁颠地迎候着,直接把冯紫英迎进紧挨着他自己院子的小书房里。
    早有丫鬟把茶送了进来,冯紫英坐定客座,贾蓉这才侧着身子半个屁股落座。
    小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冯紫英刚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那贾蓉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冯紫英面前,“大爷救我!”
    冯紫英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手里的茶盅都打翻了,这是演的哪一出?
    放下茶盅,皱起眉头,冯紫英也懒得去扶这厮,端坐不动,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蓉哥儿,你这是作甚?我这可不是顺天府衙门,你要投案自首去衙门里说,何必在你这屋里这般做派?”
    “大爷若是不肯帮侄儿一家,那侄儿便跪在这里不起来了。”贾蓉眼圈发红,只管磕头,却不肯起来。
    “你要跪便跪吧,不把事情说清楚,却要我帮忙,帮什么忙?莫不是你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也能帮你忙不成?”冯紫英手掌重重在旁边茶几上一拍,放下的茶盅猛地一抖,茶盅盖子落地,跌得粉碎,惊得外边儿丫鬟仆人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却见着小蓉大爷跪在冯大爷面前磕头不已,一个个惊得面青唇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还没说话,贾蓉已经怒吼起来:“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谷
    贾蓉在宁国府里平素都是慈眉善目见人三分笑的,此时却是突然爆发,现下贾珍又不在府里,把一干丫鬟仆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狼奔豕突地退出去。
    虽然将一干丫鬟仆役骂了出去,但是贾蓉也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只顾着磕头,眼见得那额际顿时红肿了起来。
    “蓉哥儿,起来!”
    “大爷若是不肯答应帮侄儿,侄儿便跪死在这里罢了,反正也难逃一死,索性就在大爷面前死了干净。”
    贾蓉这话语听在冯紫英耳朵里却多了几分娘炮气息,倒像是哪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娇一样,听得冯紫英身上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也听出了贾蓉话语里的变化,最早是说“不肯帮侄儿一家”,不不起来,现在却说“不肯答应帮侄儿”,便去了“一家”二字,外延大不一样了,冯紫英多少也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
    “起来吧,我答应了,但若是你自家作死,我帮不了的忙,那我便是答应了,也一样无济于事。”冯紫英面色冷峻,淡淡地道:“另外,若是吞吞吐吐,不肯把事情来龙去脉和我说清楚,藏头露尾的,我也一样帮不了!”
    悄悄抬起头来,贾蓉松了一口气,偷窥了一眼冯紫英的神色表情,这才侧着身子站起来,讪讪地道:“大爷,侄儿如何敢?只是事情太过重大,侄儿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行了,就别在我这里装疯卖傻了,你们父子俩演得好戏,蒙得住别人,怎么,还打算连我一起蒙了?”冯紫英轻蔑地一笑,“珍大哥这会子怕都到金陵了吧?”
    贾蓉背上汗又下来了,讷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了,蓉哥儿,我若是对你们父子二人有恶意,你们父子早就该在江米巷去呆着了。”冯紫英摆摆手,“说吧,你们父子俩怎么打算的,还是你祖父从金陵来信让珍大哥去金陵了?”
    江米巷是前军都督府和龙禁尉北镇抚司正门所在,而龙禁尉大牢也设在那里,而京师城里的百姓也通常以江米巷代称龙禁尉大狱,相比之下,龙禁尉西侧那条沿袭前明时代的锦衣卫后街却没有改名,所以许多京师百姓也习惯称龙禁尉为锦衣卫。
    贾蓉再度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爷明鉴,侄儿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侄儿没敢去金陵,……”
    冯紫英这一诈果然还是诈出了底细,贾敬果然是诈死去了金陵。
    想想也是,十多年前贾敬就是义忠亲王最重要的助手,义忠亲王在江南的布局很多都依赖于贾敬,现在关键时刻,岂有不让贾敬去主持大局的?
    林如海在担任两淮巡盐御史期间便和贾敬多有接触,临死之前还和冯紫英提到过贾敬在江南经营多年,人脉深厚,玄真观出家修道只怕也是迫不得已,以永隆帝登基之后的本意只怕是要赐死贾敬的,只不过碍于太上皇的庇护才让贾敬得以在玄真观躲藏保得性命。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珍大哥都去了金陵,你却留在京师做什么?”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震动。
    贾珍南逃,说明情势已经紧迫到了贾敬也要为自己儿孙考虑的地步了,也就是说义忠亲王与永隆帝的对决迫在眉睫了,但贾蓉这厮却为何还留在京师,还真以到那个时候,为永隆帝的铡刀能对他手下留情?
    “大爷请息怒,……”贾蓉不再犹豫,他已经听出了冯紫英内心的不耐和不满,这等事情到这个时候才来禀告,显然是有些马后炮的感觉,那就是没把冯大爷当成信得过的人,这会子却要人家来帮忙救命,哪有这种说法?
    贾蓉一口气便把这半年来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抖落了出来。
    冯紫英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贾蓉也不敢撒谎,只把自己知晓的全数说个干净,而有些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也无从判断的,就只有冯紫英自己去揣摩猜度了。
    “这么说,你祖父是要你们父子寻机南下,这段时间你们便把这京畿一带的田庄铺子都卖掉了?”冯紫英沉声问道。
    “祖父没让我们卖掉,大概也是担心这动作太大肯定会引来龙禁尉的怀疑,不过大爷也知道这一年多咱们宁国府的艰难,连太太原来的私房物件也都抵押了许多,所以卖掉一些也说得过去,加之父亲也舍不得……”
    贾珍的贪财好色不比贾赦逊色多少,冯紫英也是知道的,贾蓉话语里自然也不好说自己老爹的情形,冯紫英也明白贾珍这厮还是借机卖掉一些当作南逃的家底儿了。
    “那既然你祖父有意如此,你为何不南下?”冯紫英很好奇贾蓉的选择。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六节 疑云重重

    这个问题的确很费思量。
    贾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说两个人一起走走不掉,龙禁尉盯得太紧?
    还是觉得都去金陵风险太大,还是得各守一方,求个家族延续,避免一锅端?
    或者就是自己根本就不看好南京那边儿,觉得留在京中更稳当?
    “冯大爷,还是由妾身来回答这个问题吧。”门外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冯紫英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睛,神色却没有多少变化。
    终于还是来了,《红楼梦》书中最神秘的人物,但实际上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的身份其实并不算太神秘了。
    自己刚考中进士的时候这女人就来找过自己,言语中也是诸般试探,不过那时候自己既不敢明确答应,也不敢随口敷衍,就怕沾染上这些事儿,这几年这女人也让其侍女来找过自己,自己都是以时机尚不成熟为由推托,不过这个女人似乎耐性很好,或者是已经绝望,倒也没有过分相逼。
    不过事到如今,却好像是已经绕不过去了,冯紫英也相信,很多事情已经过不了今年了。
    “蓉哥儿媳妇?”冯紫英瞥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的贾蓉,若有所悟,“蓉哥儿,看来你和珍大哥是早就知道内情啊,唔,难怪,不过蓉哥儿媳妇,你又是什么时候知晓这些的呢?”
    若是秦可卿还对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而贾蓉也绝不会有这样一种神色表情,这说明这宁国府里边看样子也早已经挑开一切,做好各种准备了。
    冯紫英不由得点点头,起码有贾敬这个清醒人在,贾珍贾蓉再不成器,起码也明白听贾敬的话,知道狡兔三窟,未雨绸缪了,不像荣国府那边,从贾赦贾政到贾母、王氏、元春这些人,都还是沉醉在往日的荣光中,懵懵懂懂,自我感觉太好,还觉得前程光明,却不知道大厦将倾。
    “蓉哥儿,你先出去吧,妾身来和冯大爷说。”进来的自然是秦可卿,一袭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深紫红色的斗篷,看样子应该是才从外边儿回来,不过这说话口气却让冯紫英觉得有些惊诧,看样子贾蓉对这秦可卿还十分敬畏的模样。
    贾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冯紫英,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蓉哥儿,看样子你们宁国府的事情,秦氏都知道了?”
    贾蓉咬了咬牙:“回大爷,她都知道,侄儿也知道她的一些身世,正是她力劝侄儿不要跟着父亲去金陵,另外劝侄儿找大爷求救,所以……”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这秦氏倒是挺会替自己找事儿啊,贾蓉居然被这女人给说服了,还是还有其他原因在里边?
    就因为这个贾蓉就放弃了南逃,就敢留在京师城?
    耐人寻味的目光落在秦可卿身上,冯紫英摩挲着下颌,思考着。
    按照常理,这秦氏如果真的和宁国府走到一起了,不该是劝贾蓉带她一道南逃么?或者是因为她目标太大,没法南逃,所以干脆就把贾蓉也给哄着留下来了?
    可贾蓉有这么无脑,在知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还愿意相信对方?
    冯紫英能看得出来,秦可卿和贾蓉之间虽然看起来言谈举止比原来随意很多了,但是仍然保持着固有疏淡距离,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一种临时结伴图存的味道。
    “她劝你不要南下?”冯紫英看了一眼贾蓉,又看了一眼秦可卿,笑了起来,“这可有点儿颠覆我的判断,但蓉哥儿,你就这么信?”
    “大爷,侄儿相信,否则也不会留下来。”贾蓉一咬牙,“她说的有道理,侄儿就信了。”
    冯紫英脸色一沉,贾蓉这厮不来问自己,居然就被这秦可卿给说服了,关键最后还得要落到自己身上,这让他既感到奇怪,也有些不悦。
    “蓉哥儿媳妇,你让蓉哥儿离开,要单独和我谈?”冯紫英又问道:“蓉哥儿不方便知道么?”
    “冯大爷,有些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蓉哥儿既然相信妾身,那就足够了。”秦可卿神色倒是很自然,甚至还有些自信,贾蓉也是点头。谷
    冯紫英也只能一挥手,“那行,蓉哥儿,你先出去,我倒是想听听秦氏你有什么高见。”
    贾蓉如蒙大赦,疾步而出,书房里只剩下冯紫英和秦可卿二人。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在《红楼梦》一书中最神秘,也是最美艳的女人。
    不得不说秦可卿的颜值哪怕是在美女如云的荣国府中也一样称得上是佼佼者,只不过的美艳和宝钗、黛玉、宝琴这些人不一样,略带沉静忧郁的双眸赋予了她一种独有的气质,别人两颊的酒窝都是笑起来更加动人,但是她的酒窝却是微微蹙眉时最为好看,很有些西施捧心的味道。
    这一身打扮也是与其他姑娘不太一样,少了年轻女子的明媚,却多了几分沉静娴雅,给冯紫英的感觉,倒有些和李纨的素白打扮有些相似。
    “秦氏,你也坐吧,不必如此拘泥。”冯紫英摆了摆手,“看样子你原来想要问我的问题,你是找到了答案了,什么时候知晓的?”
    秦可卿也不隐瞒,“大概是一年前左右吧,蓉哥儿祖父传来过世消息的时候。”
    “哦?”冯紫英一挑眉,“是有人来专门和你说,还是你从珍大哥蓉哥儿那里知晓的?”
    “其实妾身也早就知道蓉哥儿父子应该是知晓妾身的身世的,只不过他们因为一些原因而矢口否认,妾身也没有办法,但是却也加深了妾身的怀疑,所以妾身一直力图从各个渠道来了解自身的身世,只不过冯大爷却是推三阻四,……”
    秦可卿话语里也多了几分淡淡的嘲弄,“连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都不愿意帮助妾身,妾身还有什么好说的,又还能求助于谁呢?”
    这一句略带揶揄的话让冯紫英也有些尴尬,当初自己的确是不想招惹麻烦,秦可卿的身世他当时大略知晓,但是秦可卿存身于宁国府,而贾珍、贾蓉对她态度古怪,这里边肯定有很多缘故,所以才会用拖的方式来敷衍。
    谁曾想到秦可卿居然通过其他渠道解决了她自己的身世问题,现在又骤然面临宁国府的选择问题,贾蓉对此女的态度也是复杂,自己也被他们拖了进来。
    “蓉哥儿媳妇,你太高看我了,当初我也不过是一介进士,哪怕知晓一二你的身世,但是那又能如何呢?”冯紫英倒也不回避自己当初的对策,很坦然地回答道:“便是现在,情况也没有多大变化,就像你,知晓了自家身世又如何,对你的未来有多大改变?”
    “当然有。”秦可卿语气里充满了坚定,“起码妾身明白了许多最初自己总觉得奇怪但是又找不到答案的原委,让妾身也能理性面对现在的各种局面,进而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冯紫英略微动容,想了一想才道:“那倒是我有些狭隘短视了,但请恕我的胆怯和谨慎吧,不知道可以知晓你是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世呢?”
    秦可卿犹豫了一下,望向冯紫英目光也有些迟疑,但最终似乎还是选择了相信似的,低声道:“算是妾身的母亲告诉妾身的吧。”
    冯紫英心中剧震,“英妃?!”
    秦可卿也吃了一惊,语气也变得犹疑起来,“妾身也不太清楚,只是来人把大概情况说了,让妾身千万不要听信外人言,留在京中,不要南下。”
    “你的意思是说,已经有人让你南下了?”冯紫英更关心这个问题,“是义忠亲王让人来带话么?”
    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秦可卿就不在隐瞒,“妾身身边的宝珠瑞珠其实就是他们从小安排进来的,不过宝珠瑞珠进来的时候年龄太小,并不清楚情况,后来大了之后知晓情况时,妾身也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安排,他们也不太在意妾身知晓与否,所以后来一些话也是让宝珠瑞珠带给妾身,……”
    “那你对义忠亲王现在的态度呢?”冯紫英注意到秦可卿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怔忡,犹疑,痛恨,还夹杂几分羞恼和无奈。
    的确,谁面临这样一种出身都会感到尴尬和自卑,一个身世不能见光的私生女,甚至比那些大家族的私生女还要尴尬,像妙玉这种,虽然尴尬,但是林如海到最后还是可以坦然承认,无外乎就是在外风流的结果罢了,但秦可卿呢?
    父亲也就罢了,母亲却是父亲名义上的母妃,英妃当年可是太上皇身边的妃子,却被儿子给带了绿帽子,那也就罢了,居然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冯紫英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形,照理说太上皇也好,义忠亲王也好都不可能让这样一个足以让天家蒙羞的事情发生,打胎流产在这个时代也不是问题,甚至可以直接让英妃消失,可为什么会让秦可卿生下来?
    似乎英妃现在也都还在?
    冯紫英越发不解了。

壬字卷 雷霆落 第七节 后手

    “妾身不知道。”秦可卿有些纠结痛苦地摇摇头,“妾身的态度有多大意义呢?他不过就是想起了这样一出事,顺带来提醒一下罢了,实际上妾身南下不南下,对他来说无足挂齿,恐怕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关注这些碎末小事儿吧。”
    “可你却决定不南下,甚至也说服了蓉哥儿不南下?”冯紫英平静地道:“是你母亲给你的建议,那依据呢?”
    “没有。”秦可卿面色更复杂,“妾身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既然公公都南下了,也没有强求蓉哥儿一起南下,那妾身觉得也许那边儿早就有安排,或者说也没有信心,……”
    听见秦可卿最后一句话,冯紫英眉峰一收然后一扬,“没有信心?”
    “既然连他们自己都没有绝对信心,那如何能让别人愿意跟他们这种孤注一掷?如果都存着这种心思,那这种事情只怕还是失败的风险更大吧?”秦可卿幽幽地道:“妾身也不明白他们那些,但是妾身却知道不逼到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又有几个人能有所谓的大决心大毅力来抛弃一切去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冒险呢?”
    “就像是妾身之前,虽然内心惶恐无助,一片迷惘,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和隐秘,但是在当能窝在这个小院里有一片不被人打扰的净土,过着平静日子时,都不愿意去挑开那背后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薄纱,就是怕一切被打碎便再无法回到从前的安逸,……”
    冯紫英忍不住有些动容了,这个女人还真有些大智慧呢,居然能把这种事情以揣摩人心的方式来做一个判断。
    没错,人生来就是安于现状的,只要日子能过得去,谁又愿意去提着脑袋玩命?
    但决定这些事情的往往都不是想要过好小日子的中下层百姓,而是那些贪欲无穷的野心家罢了。
    义忠亲王是不甘于二十年太子最后却一无所得,牛继宗和王子腾这些人是不甘于他们这些盛极一时只手遮天的老牌武勋家族却逐渐被永隆帝边缘化,汤宾尹、顾天峻、贾敬和甄应嘉这些人是不满于原来太上皇时代江南士绅凌驾于包括北地湖广这些地方士绅之上的地位被打破,而朝廷还在源源不断的“压榨”他们的利益,每个人都有他们的不满不甘,但真正的中下层庶民百姓呢?他们既没有发言权,而无论胜败,最终战事一起,吃苦的还是他们。
    所以一切该发生的还得要继续发生。
    秦可卿的话显然还是有些保留的,应该是之前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敷衍让对方内心也有了一些怀疑和担心,不过没想到贾蓉这厮倒是挺听这女人的话,或者是贾蓉自己就没有拿定过主意,顺水推舟就信了这个女人吧。
    “蓉哥儿媳妇,你这个选择是不是也是一种冒险呢?”冯紫英沉声问道。
    “是,但是却是一种两害权衡取其轻的选择。”秦可卿淡淡地回答:“来人传信就说,既然贾家和冯家关系如此密切,那就该跟着冯家做出选择,……”
    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笑了起来,用有些揶揄的语气道:“这是谁啊,对我们冯家这么信任?这可有点儿让我诚惶诚恐了。”
    秦可卿注视着冯紫英,“冯大爷,也许不仅仅是您一个人,也包括你背后的冯家吧。”
    冯紫英面皮一紧,“这是你想的,还是带话给你的?”
    秦可卿半晌没有作声,只是低垂下头,好一阵之后才悠悠地道:“妾身自己体会出来的。”
    冯紫英心里一凛,自己还没那么大的能耐,再说在京中薄有名声,再说有些眼光谋略,但是要说在这种事情上有多少影响力,未免有点儿夸张了,看样子人家还是看好自己老爹啊。
    冯紫英倒没有什么失落或者嫉妒的心理。
    老爹代表着的冯家在大同深耕几十年,冯段两家官绅结合,称得上是大同最有势力的家族联合。
    大同镇一半以上的武将都或多或少和冯家有些瓜葛,要么在大伯、二伯或者老爹麾下干过,要么就是受过冯家段家恩泽,或者就干脆是大伯、二伯和老爹一手擢拔起来的。
    这些武将枝蔓攀缘,还覆盖了山西、榆林两镇,再加上老爹又在榆林干了几年,通过宁夏叛乱之后还把手伸进了西北四镇,蓟辽总督两年更是把影响力扩展到了辽东和蓟镇,可以说冯家已经是一个有着远远超过当年辽东李氏影响力的家族了。
    当然冯家也并非没有弱点,冯氏一族子嗣单薄,且在军中后继无人就是一个最大短板,甚至是无解的短板。
    但话说回来,若非如此,老爹只怕也早就成为朝廷需要打压约束的对象了。
    也幸亏自己是走了文官之路,否则老爹也绝无可能当上蓟辽总督,更不可能再重返西北担任三边总督,那也就是看准了老爹最终也就是一介武夫的命,只有自己一个独子,而且还走了文臣之路,对朝廷不具备多少威胁性了。
    不过现在的老爹的确是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一个存在,冯紫英甚至怀疑一些有心人人已经觉察或者知晓老爹在庆阳对西北四镇的各部进行以裁汰老弱重编精锐为名的演练了,很多人只怕也在琢磨朝廷这么做的目的意图,毕竟从庆阳东出,便能迅速进入河南,无论是北上京师,还是南下湖广,都相对便捷。
    除了西北这边外,大同镇,还有蓟辽二镇,都一样有着老爹或者说冯家的影子,谁也回避不了,就算是牛继宗也要考虑他想在宣大扯旗,大同和蓟镇会如何反应。
    难怪人家会紧盯着冯家的动向,自己若是底气十足,自然代表着冯家早有准备,甚至是朝中其他人也会来试探一二吧。
    看了秦可卿低垂下头却不再说话,冯紫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这个场面。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京中各方势力都应该开始动作起来了,稍微消息灵通一点儿的,都应该意识到,铁网山秋狝之后,朝局会迎来一个大的变动。
    首先就是皇上的选储立储,或者说诸王夺嫡大幕将要正式拉开,而不像以往那样大家还要碍口识羞,这种竞争恐怕会异常激烈,甚至不择手段。
    其次就是义忠亲王的动向。
    一旦确定立储,其实也就从另外一个角度彻底根绝了义忠亲王残存的“弟终兄及”的幻想,虽然这种想法可能在皇帝那里从未有过,但是在有些人心目中还是存在过的,毕竟前明夺门之变就有过先例,虽然情况略有不同。
    义忠亲王背后庞大的势力面临着从根本上断绝,势必会做出激烈反应,而同样朝廷,也就是皇上也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可在正统大义的名分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消除这一隐患了。
    诸方势力纠缠在一起,整个朝局都会动荡起来,大周朝的朝局会转向何方,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冯紫英已经越来越确信永隆帝和内阁乃至兵部恐怕是有某些默契的了,随着他的身体状况日渐不佳,而义忠亲王身体却是康健无比,甚至太上皇的身体都还十分健康,再加上江南的鼓噪,不提前解决掉义忠亲王的威胁,只怕永隆帝一旦驾崩,就会引发一场可能终结永隆帝张慎这一支帝位的变乱了。
    但这只是冯紫英的一种猜测,哪怕种种迹象都在指向自己的这个怀疑。
    可像贾敬诈死南下,贾珍变卖资产,甚至牛继宗拉拢孙绍祖在大同布局,龙禁尉都视若不见,王子腾在湖广的表现,南京七部和朝廷的争端,江南士绅的鼓噪,皇上和朝廷都表现得异常软弱,让人侧目。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永隆帝的手腕,要知道前几年宁夏平叛,以及浙江的肃贪风暴,永隆帝都表现得相当果决狠辣,这一回却是这般优柔寡断,真的是因为身体精力缘故么?
    “既是如此,蓉哥儿媳妇你们都对我冯家如此看重,我也无话可说。”冯紫英摆摆手,“你先下去,我在和蓉哥儿说一说话。”
    秦可卿却抬起头来,“冯大爷,贾家固然有诸般不对之处,但妾身在冯家这么多年,他们待妾身也算是有些恩情,所以妾身也不愿意见到贾家真的沦落到万劫不复地步,还请冯大爷日后能多多照拂,……”
    冯紫英看了秦可卿一眼,“只怕有些事情我也是有心无力,但我会尽我所能。”
    秦可卿下去了,贾蓉却涎着脸进来,“大爷。”
    “说吧,你爹跑了,你却要留下来,秦氏给你建议你就听了?你怎么想的?”冯紫英不相信贾蓉就这么无脑,这厮应该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哪里会因为秦氏一番话就听信了。
    贾蓉容色一正,郑重其事一揖:“这是祖父单独给侄儿的密信中要求的,侄儿只是照办。”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八节 动荡(1)

    冯紫英吃了一惊,“珍大哥都不知道?”
    “父亲不知道。”贾蓉摇摇头,“祖父在信中也没有说其他,只说让侄儿留下来,另外也让侄儿多来向大爷请教。”
    冯紫英哑然失笑,“向我请教,看样子你祖父对我甚是看重期许啊,我倒是有些愧不敢当了。”
    “其实秦氏也说留下来,侄儿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贾蓉语气里有一些说不出的异样,“侄儿也知道秦氏身份特殊,从未想过要和她成为夫妻,不过是祖父安排,看这样子,一旦日后有什么,秦氏的身份也是一个麻烦,不知道大爷觉得侄儿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把冯紫英问住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摇摇头:“这个我就无法回答了,要看你和秦氏二人自己想法,若是你真的觉得她不适合做你媳妇,那等到局势明朗之后,和离便是,若是觉得不会影响什么,她本人也乐意做你宁国府媳妇,也不妨……”
    贾蓉连连摇头:“连琏二叔对二婶子都是那般,最后还不是和离了?侄儿不过是想要娶一个安稳的妻室,不想为秦氏这样的日后一辈子风波无限,只是这等时候若是要说和离,却又有些说不出口,祖父那边也没有一个说法。”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冯紫英也料到贾蓉肯定不愿意娶这样一个麻烦太多的妻室,当初是迫不得已,现在若是有机会,自然想要脱身。
    “侄儿就是没有想好,想请大爷给侄儿出个主意。”贾蓉一脸恳求模样。
    “我看秦氏也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也能理解你的苦处。”冯紫英沉吟着道:“但现在确实不是处理此事的好时机,可若是局面变化,要么就要担负趋炎附势之名,甚至可能引来一些不可测因素,要么就可能受到牵连,但我以为就算是有些牵连,也无关大局,朝廷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追究个什么,毕竟秦氏这么多年的情况,朝廷应该是了如指掌的。”
    贾蓉怏怏地点点头,他也明白冯紫英所言在理。
    “不过若是秦氏提出来和离,那又另当别论。”冯紫英心思一动,“我看秦氏也是一个颇讲情义之人,先前便说这么些年在你们府上耽误了你,你和珍大哥也没计较什么,她内心还是很感激的,现在如果她提出来的话,到是个合适时机。”
    “哦?她真这么说?”贾蓉脸上露出深思之色,似乎是被冯紫英所言所打动。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机会,贾蓉和秦氏本来就没什么感情,甚至这么些年来还担负着各种压力和恐惧,从内心深处来说早就希望摆脱这个枷锁,哪怕秦氏生得天香国色,他却是半点兴趣皆无,甚至看到起都有一种骨子里的忌惮,所以能有机会和平解决此事,自然是求之不得。
    “嗯,但蓉哥儿,我不希望你因为此事和秦氏而结怨,若是她能体会到你的难处,主动提出和离那是最好,若是她不愿,最好等到日后局势清楚之后再来从长计议吧。”冯紫英作了决断。
    从宁国府出来,冯紫英就在思考。
    贾敬让贾珍去了江南,却把贾蓉留在了京师,从表面上看是两头下注,但冯紫英却不这么看。
    贾珍去了江南有何意义?这么多年的放浪荒唐,贾珍身体早就废了,不可能再有子嗣,看看宁国府里的情形就知道,尤氏比贾珍年轻十几岁,嫁进府里这么多年也没有任何动静,更别说宁国府里贾珍身边还有不少侍妾丫头,都没有动静。
    而贾蓉还年轻,没子嗣也是因为秦氏的缘故,也就是说贾敬恐怕也是不太看好义忠亲王这边成事的可能性的,若非如此他就该把贾珍留在京师,而让贾蓉南逃金陵才对。
    贾敬的想法应该十分明晰,那就是哪怕他和贾珍真的因此而遭遇厄运,但贾蓉通过冯家向朝廷的输诚也能让宁国府贾家这一脉得以保全,而如果他们获胜,以贾敬在义忠亲王一系中的地位,贾蓉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冯紫英估计在那封贾敬给贾蓉的密信中也提及了贾蓉和秦可卿的婚事,应该暗示了让贾蓉想办法与秦可卿划清界限,但贾敬大概也没有想到,秦可卿居然从其母英妃那里获得了提醒,让其不要与其父走太近。
    下意识地摇摇头,冯紫英觉得这局面倒是越发混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许各自阵营中都有更看好对方的,这就是天家内部争斗的一种奇葩现象,大家各自下注,但是却又都存着某些狡兔三窟的心思,把手脚做得更干净更隐秘最为重要。
    回到家中,瑞祥却来报有两位客人已经等候很久了。
    冯紫英有些意外,像一般客人来访都是提前送帖子约好时间,或者真的登门拜访遇到主人不在就会留下帖子再约时间,这种直接等候的,要么就是确有急事,要么就是特别亲近的。
    一问,居然是贺虎臣和杨肇基,这让冯紫英更加意外。
    这二人怎么会突然来自己府上?自己和他们交代过,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可以选择书信来往,如果是登门拜访就要慎重了,毕竟冯紫英清楚龙禁尉肯定是在自己家安排有人的。
    虽然自己并不担心龙禁尉的关注,但是当初这二人重入京营并获得提拔重用却是自己花了一些心思的,他不想暴露这一层渊源。
    “在哪里?”冯紫英皱着眉头问道。
    “回爷,他们是先送了帖子,小的斗胆将二位大人安排在了云川伯府那边。”瑞祥立即回答道。
    冯紫英满意地点了点头。
    神武将军府中是肯定有龙禁尉密探的,但是呼伦侯府和云川伯府则未必。
    毕竟自己给外界的印象都是在神武将军府这边的书房见客,所以龙禁尉密探要盯也只会盯着神武将军府这边的书房,而呼伦侯府和云川伯府虽然名义上是与神武将军府分开的,但是内部都是有通道连通的,而无需从大门上绕出来。
    瑞祥和宝祥都已经被自己调教出来,哪些客人不能安排到书房这边,冯紫英早就和二人有过交待,像贺虎臣和杨肇基就名列其中。
    呼伦侯府那边因为随着沈宜修生了孩子之后,除了从大同和临清来了一些族人外,也从外边买了和招募了一些仆役,人员有所增加,规模要大一些,反倒是云川伯府这边,除了宝钗宝琴姐妹带过来的人外,就没有多少增添,算是最稳妥的。
    而以薛家的皇商身份,龙禁尉也看不上了,当然不会把心思放在这种没落家族身上。
    在云川伯府这边的小花厅里冯紫英见到了从侧门进来的贺虎臣和杨肇基二人。
    “虎臣,太初,你们二位怎么想着突然登门了?”冯紫英招呼二人入座,这才问道。
    “大人,本不该如此登门的,但是事情紧急,我二人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专门登门来。”贺虎臣和杨肇基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由贺虎臣来说。
    “哦?什么事情这么紧急,慢慢说。”冯紫英点点头,见二人神色严肃,估计也是遇上了拿不准的事情。
    这二人都是没什么来头也没什么人脉的,要说背景或者靠山也就是自己了,好不容易拜托了三屯营一战的阴影借机重返京营在神机营里搏了个出身,正该是好生拼搏磨砺一番,以求上进的时候,难道神机营这边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钱国忠不是刚上任么?难道就要有什么大动作不成?
    “回大人,昨日忠惠王爷召集三大营诸将议事,提出要在五军营和神机营之间进行调整,抽调神机营几部到五军营充实组建新五军营。”贺虎臣脸色有些怔忡不定:“我和太初两部都被抽中,三日内就要去五军营。”
    刚在神机营内站稳脚跟,新任神机营主帅对二人都还算比较信任,二人都盼着能在神机营里好生经营一番,求个前程,谁曾想却要突兀地调到五军营去。
    五军营现在已经成为了空壳子了,前任大将陈继先将军中精锐几乎全数带走去了淮扬镇,现在的五军营只有几千老弱混饭吃的,而且他们俩都打听过了,忠惠王是个不知兵的,在京中的名声就是飞鹰走狗,喜欢享乐的,这突兀地弄到京营当节度使还兼任五军营大将,这不是儿戏么?
    “哦?”冯紫英来了兴趣,“忠惠王爷这么办,难道钱国忠没有异议么?”
    “钱大人当然坚决反对,他们二人就在堂上争吵起来,而仇大人则在一旁不作声,吵了一上午,没有一个结果,钱大人明确表示没有他的亲令,任何人不得带兵出营,他要和兵部交涉。”贺虎臣脸带苦涩,“可忠惠王爷的军令已经下到了我们二人营中,我和太初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杨肇基也是连连点头,“大人,我们兄弟俩现在是两头坐蜡,钱大人对我们兄弟二人颇为信重,但忠惠王爷那边,我们也得罪不起啊,他可是节度使!”

壬字卷 雷霆落 第九节 动荡(2)

    冯紫英没想到忠惠王的力度如此大,这就是直接要把神机营要打乱重编啊,而且像贺虎臣和杨肇基都是神机营中实力最强的两部,忠惠王这样毫不客气的吞并,肯定会引起钱国忠的强烈不满和反弹。
    虽然京营节度使是京营三大营的主帅,但是并不代表他就可以随意干预三大营的建制调整。
    忠惠王作为节度使有权利调动三大营军队,但是这同样是受到限制的,像武将任免,守备以上都需要经过兵部批准。
    当然作为京营节度使对守备、都司乃至游击这一类武官都有较大的推荐权,但是像参将以上的武将,兵部有自己的判断和安排,不会轻易接受京营的举荐。
    贺虎臣和杨肇基现在都是游击,其部都是在三屯营之后二人从京营溃兵中精挑细选并在永平府民壮中也挑选了部分士卒补充混编而来的。
    应该说通过二人的苦心打磨,这二部虽然无法精锐边军相比,但是在京营三大营中战斗力绝对属于佼佼者了。
    尤其是冯紫英当初也通过兵部主动为他们两部优先进行换装火铳,兵让左良玉、黄得功他们为其提供了部分训练骨干进行补充,使得这两部彻底告别了原来的训练模式,而走上了新式火铳兵的道路,成为新神机营中战斗力最强的二部。
    现在忠惠王一来就是狮子大开口,要把包括这两部在内的精锐给神机营抽干,当然会遭到钱国忠的激烈反对。
    钱国忠也不是等闲之辈,能让永隆帝点头出任神机营主将,自然也是有其原因的,不会轻易被忠惠王所压倒。
    但忠惠王毕竟是节度使,而且是以亲王身份出任京营节度使兼五军营大将,这是陈继先奋斗了几年都未能成功的,所以才会被迫离开去淮扬镇。
    可以说忠惠王能出任这个位置同样是得到了皇帝的安排,只不过他这一招挖神机营来填补五军营就未必是皇上授意了。
    “三日内就要让你们报到,而且是率本部前往?”冯紫英忍不住挠了挠脑袋,这桩事儿可有些犯难。
    三大营各有驻地。
    五军营主营在京师城东北角北居贤坊,主要在柏林寺和五岳观背后那一片,位于和安定门和东直门之间的角落那一带。
    神机营驻扎在崇南坊,也就是外城东南角,安化寺旁边有一部,五里屯有一部,而神枢营则驻扎在白纸坊,也就是外城西北角,老军地有一部,崇效寺以东有一部营房。
    大周规制和前明不一样,紫禁城和皇城城门防御体系都不属于三大营,三大营实际上是用来守卫京师城的卫戍部队,守卫皇城城门和宫内的是属于四卫营、勇士营、旗手营这些规制较小的守卫部队的任务。
    但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东便门、广渠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广宁门、西便门、阜成门、西直门这些城门则是由三大营负责守卫。
    “是啊,这可把我们给难住了,两边都是上司,我们如何是好?”杨肇基苦着脸,“钱大人口口声声说他会去找兵部,说忠惠王无权越过他直接给我们下令,但当日是忠惠王当着钱大人面下的令,虽然钱大人反对,但是这种反对究竟有没有作用,我们心里也没底啊,别到最后违抗军令的责任落到我们兄弟头上,我们这不是遭无妄之灾么?”
    要说京营节度使无权绕过三大营主将直接下令,也的确合规,但是作为京营节度使有权直接给三大营主将下令,而三大营主将如果不从,那就是抗命。
    不过京营节度使你要直接下令让神机营一部转入五军营中,这明显是对整个军队体系调整,如果没有兵部明确命令,单凭一个可以便宜行事的口谕,恐怕是很难服众,下边人也不敢随便接受的。
    冯紫英琢磨了一下,觉得此事恐怕忠惠王还是有些鲁莽了,可能他的确得到了永隆帝的口谕和授意,可以在三大营中进行调整,但是,军队自有规矩,不是皇帝一句话就能行的。
    像移镇这种事情,别说皇帝一人说了不算,就算是加上兵部尚书都不行,还得要内阁集体议定才能算数,这京营内部的调整,也起码需要兵部的同意,忠惠王显然是没怎么接触过朝务,以为得到皇帝授意就能随意安排了。
    当然冯紫英也相信如果永隆帝支持忠惠王的行动,那么兵部那边应该不会打什么麻烦,毕竟是京营,而且还是京营内部的变动调整。
    “那太初你和虎臣自己心意如何呢?”冯紫英想了一下才问道。
    “呃,这我们也没想好,钱大人对我们二人还是十分看重的,已经和我们提过,若是有机会,不会忘记我们,让我们好生训练士卒,争取在演武中挣个好印象。”杨肇基迟疑着道:“要说钱大人也不怎么知兵,他也闲散了多年了,但是肯定要比忠惠王要强,毕竟他原来也是带过几年兵的。”
    “虎臣,你的意思呢?”冯紫英又望向贺虎臣。
    “大人,五军营是京营中实力最强的一部,照理说日后机会更多,而且忠惠王还是亲王,颇得皇上信任,只是现在五军营就是空壳子,忠惠王不知兵,日后会怎么样,我们心里也没数。”贺虎臣望着冯紫英,“不知道大人能不能替我们指点迷津,……”
    冯紫英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他需要评估一下这个变故带来各种可能。
    他原来也不过是随手布子,希望在京营中也能有一两个自己信得过的武将,这样自己担任顺天府丞时也能有一个照应,比如在查处京通二仓大案时就显现出来一个知根知底信得过的京营武将的好处。
    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了,随着陈继先带领五军营主力移镇淮扬,整个五军营就空了,要知道京营三大营中五军营居于绝对主导地位,神枢营和神机营都要次之,否则也不会让忠惠王以节度使兼五军营主将了。
    日后五军营无论是在军资军备的保障补充上肯定都会优于神枢营和神机营的,去五军营肯定是利大于弊的,而且忠惠王不知兵,反而是好事,是一个机会,他会更任用他信得过的武人。
    至于神机营钱国忠那里,从忠顺王举荐钱国忠时,恐怕皇帝就在考虑平衡了,加上神机营仇士本和苏晟度联姻,估计永隆帝在这两部武官武将的提拔任用上都会多一分考虑了。
    “虎臣,太初,若是你们二人信我,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冯紫英思忖再三,终于拿定主意。
    “大人何出此言?若非大人的一力提携扶持,我和太初(虎臣焉有今日?”贺虎臣和杨肇基同时起身躬身行礼,异口同声地道:“大人只管吩咐,我们必定遵命。”
    “唔,你我意气相投,情同兄弟,何须如此客气?”冯紫英赶紧起身扶起,“我是这样想的,你们该知道京营的任务,忠惠王出任京营节度使见五军营大将这不是兵部甚至内阁能决定的,这是皇上的意思,日后能入忠惠王之眼,便能有更多机会,学成卖与帝王家,文武皆是如此,你二人原来在京营中蹉跎了几年,现在更应当抓住机会,所以我意你们二人从我们这里离开,便直接去忠惠王府,表明愿意追随忠惠王,但听他命令,……”
    贺虎臣和杨肇基二人吃了一惊,“大人,可钱大人那边怎么办?”
    “无妨,忠惠王昨日既然被钱国忠顶撞,也应该明白了,只怕此时已经在和兵部商议了,有皇上支持,钱国忠顶不住的,最多明日便会有旨意下来,不过以我之见,你们两部要同时调入五军营恐怕有难度,多半是你二人中一部会留下,一部去五军营,但不管谁留谁走,都是好事,……”
    见二人面露不解,冯紫英笑了起来,“你们想想,只要你们去向忠惠王表明态度,他自然另眼相看,便是留在神机营,他也会把你们视为自己人,他是节度使,便是钱国忠举荐你们,也要经过他手,若是他肯趁势助力一把,那只会更加顺利,……,不过前提是你们去忠惠王那里不能张扬,最好避开旁人耳目,……”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都是喜出望外。
    待到贺虎臣和杨肇基二人离开,冯紫英眉头这才深锁,微微摇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忠惠王这么急切地动作,肯定也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的确有些太晚了一些,当然这不是他的错,而是皇上的判断出现了一些偏差。
    但对自己来说,也不算是坏事,贺虎臣和杨肇基这等新锐武将,本身就入了皇上眼,现在又向忠惠王示忠,肯定会有更好的造化。
    京营都开始躁动,那其他地方呢?
    冯紫英不认为其他人就能忍得住了,他的目光望向西北,然后又转向西南。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十节 西北望(1)

    西北的九月已经秋意十足,萧索的劲风来袭,将树立在高台上的大纛吹得猎猎作响。
    扶了扶头上的铁盔,冯唐甩开了还要替自己扶一把的冯佐,扳鞍飞身上马,这才训斥道:“怎么,真以为我老了不成?”
    冯佐面无表情的退下,旁边的贺世贤几人都笑了起来,“大人才五十岁,哪里能说老呢?照大人的情形,超过李成梁也不在话下。”
    冯唐捋了捋胡须,这才一扬头,“走罢,儿郎们肯定都等急了。”
    随即冯唐跃马扬鞭,卷起一阵烟尘,身后几骑也是纵马狂奔,紧紧跟上。
    贺世贤略略压在了后边,萧如薰则是与他并肩同行。
    西北四总兵,榆林总兵贺世贤资历最深,甘肃镇总兵萧如薰能力最强。
    另外固原镇总兵已经上了辞表,等待兵部下文,而宁夏总兵暂时空缺一直没有任命,不过副总兵祁炳忠也是一员悍将,虽然也是蒙古族出身,但是却对大周忠心耿耿,乃是冯唐在出征宁夏之后向柴恪力荐走马上任的。
    萧如薰看着贺世贤亦步亦趋的模样,有些不屑。
    这贺世贤就是冯唐的一条狗,但却靠着冯唐发达了。
    论能力贺世贤只能说一般,但是却因为忠心冯唐一走就立即把贺世贤从副总兵扶上总兵位置,对这一点,当时还是在担任蓟镇副总兵的他是很不以为然的。
    他从蓟镇副总兵升任甘肃镇总兵,自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论资历,论本事,论威信,他萧如薰不惧任何人,当然他也要承认,和盘踞大同几十年的冯家没法比,也无法和在大同、榆林担任过总兵的冯唐相提并论,但和贺世贤这些人比,他自认为绰绰有余。
    瞟了一眼一旁一言不发的祁炳忠,萧如薰觉得这厮看样子也是被冯唐给拉拢收揽了。
    宁夏镇总兵位置一直空缺,陈敬轩在任的时候屡屡提名漕运副总兵蒋子安,但都被兵部压住了。
    蒋子安是平原侯蒋家嫡子,也是陈敬轩在担任漕运总兵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原本想借着出任三边总督时将这个心腹也提拔起来,但没想到却遭到了兵部的否决。
    现在冯唐来了,祁炳忠自然想要争取这个宁夏总兵的位置,加上固原镇现任总兵已经上了辞表,这冯唐就有两个总兵的举荐权了,虽然说朝廷未必就会同意冯唐的举荐,但是光是一个举荐都足以让人感恩戴德,收买人心了。
    萧如薰也不得不承认,冯唐在西北还是颇有威望的,他人尚未到,一直桀骜不驯的刘东旸、土文秀和许朝几人都规矩老实了许多。
    要按照他的想法,这几个叛贼如此嚣张跋扈,早就该处置掉,可朝廷却如此宽纵,柴恪、冯唐以招安手段把这些人重新降服下来,未必是好事。
    有过一次反叛,这些家伙内心就会一直有反叛之心,若是没有一个强力人物来弹压,很难在把这帮人控制得住。
    不过就现在看来,冯唐却是胸有成竹,萧如薰倒是想看看,冯唐如何来把这几人给降服住。
    似乎是觉察到了萧如薰内心的不满,贺世贤倒也不在意。
    这厮的确有些本事,不过刚从蓟镇来不久,就开始大刀阔斧地在甘肃镇弄出不少动静,也引来刘东旸他们的不满,各种小规模的士卒闹事甚至哗变也层出不穷,但这家伙也不怕,硬钢了了下来,但这却成了导火索。
    随着固原镇也开始因为在播州遭遇败绩而躁动,朝廷甚至懂了裁撤固原镇的心思,宁夏镇也很快陷入了混乱,这遥相呼应,使得整个西北局面都开始动荡不安,陈敬轩控制不住局面,就只能黯然身退,也只有冯大人才能压得住这个局面。
    要以贺世贤的看法,这萧如薰不了解西北情况,过分强硬的手段又欠缺足够的威望,急于事功,才是导致这一次西北部文的最大原因。
    “贺大人,总督大人倒是胸有成竹啊,我倒是觉得大人对刘东旸、土文秀他们太过于信任了。”萧如薰一夹马腹,胯下健马和贺世贤齐头并进。
    “呵呵,刘东旸他们的确是刺儿头,想当初石光珏就是因为他们而掉了脑袋,虽然重新归顺了朝廷,但是要说他们对不熟悉不了解的人有多么友善信任,当然不现实,但是总督大人不一样,当初可是总督大人亲自和他们当面谈下来的,刘东旸他们任何人都不服,但在总督大人面前却是不敢造次的。”
    贺世贤语气很笃定,一旁祁炳忠也赶上来了,接上话道:“刘东旸他们在哈密沙洲那边打熬了几年,就算是有些棱角,也该磨平了不少吧?”
    萧如薰轻轻哼了一声,“这帮贼将,死性不改,若是不以强硬手段对付,只怕早就翻上天去了。”
    萧如薰这话一出口,贺世贤和祁炳忠都忍不住皱眉。
    刘东旸好歹还是你甘肃镇的分守副总兵,虽然是被牢牢隔绝在嘉峪关之外的哈密和沙州,但是名义上却还是你萧如薰的副手,你却用“贼将”这样的语言来定位对方,这无疑是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羞辱。
    也难怪刘东旸他们几个始终和你不对付,就这种态度,换了自己也要和你硬杠到底。
    “萧大人,慎言,这等话传出去,只怕又是一番风波。”祁炳忠不好说萧如薰,但是贺世贤却没有那么多顾忌,脸色一板,“萧大人若是想要在咱们西北坐稳,还是需要相互尊重。”
    萧如薰斜睨了贺世贤一眼,冷冷地道:“不劳贺大人费心,萧某从宣府到蓟镇,又从蓟镇到甘肃,就没有怕过谁,军中若是没有点儿手段,那就最好别吃这碗饭,甘肃镇这块地盘上,萧某还真的坐定了。”
    贺世贤摇头,这厮也的确又臭又硬,就算是你有些本事,但你也需要时间来慢慢积淀,让别人了解你啊,你这般做派,换了自己这种好脾性人都有些接受不了,遑论刘东旸、土文秀这些不是阴沉就是暴躁的性子?
    祁炳忠也在心中暗自摇头。
    他其实对萧如薰印象颇好,因为对方的确是有些治军本事的,但贺世贤也说得没错,西北汉子素来悍野粗犷,若是熟悉了,大家认可你本事,你嚣张猖狂一些,人家觉得这是你的风格,但现在大家都比较陌生,甚至还有些敌意的情况下,这般做派,就容易引发冲突了,好在贺世贤性子很好,上边还有总督大人压着。
    他是蒙古人后代,不过大周素来对蒙古将领没有多少偏见,哱拜叛乱还是特例,像他们这些武将还是很受重用的。
    尤其是冯唐在榆林担任总兵的时候就提拔了不少蒙古将领,所以西北四镇的蒙古族将领对冯唐都十分拥戴,当初宁夏叛乱,朝廷平叛如此顺利,很大程度也和冯唐担任平叛主将有很大关系。
    像现在紧跟在冯唐身边策马飞奔的马孔英,也是蒙古族将领,原本就是一个宣府边墙外的降人,就是冯唐在担任榆林总兵是从一个守备提拔起来的,现在已经是一个参将了,而且看样子这一次弄不好还要重用。
    冯唐策马扬鞭,一路疾行,进入演武场。
    这是选在庆阳城外一处平坝之地,用巨木搭起的高台,第一批从四镇抽调来的诸部都应聚集于此,作为集训演武的第一组成部分。
    看着黑压压几块阵营分列在高台下三箭之地,冯唐微微点头。
    从一踏上西北之路,他就已经在考虑儿子给自己的建议了。
    紫英的言之凿凿让冯唐压力也很大。
    按照常理,新走马上任的总督,都是先熟悉情况,然后在安抚大部,选一二刺儿头杀鸡吓猴,最终把局面稳定下来。
    但紫英的判断却让冯唐有些坐卧不安了,若是下半年真的要出什么乱子,自己却还在按部就班的安抚收揽人心,突发状况下,自己再要来整饬军队,应对局面,就有些手忙脚乱来不及了。
    紫英推断出的风险点有几个,除了义忠亲王在江南反叛外,甚至也包括牛继宗会不会以宣府军趁势动手,虽然冯唐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真当两侧的蓟镇和大同镇乃至山西镇是摆设么?但紫英却说不要小看牛继宗这几年的苦心经营以及义忠亲王原来在军中的人脉,所以冯唐也不敢说就没有这种风险了。
    另外紫英还提到了土默特人、鄂尔多斯人乃至察哈尔人会不会趁势作乱的问题,这一点冯唐也同样无法断言。
    察哈尔人去年虽然没捡到多少便宜,但毕竟打入了边墙,让林丹巴图尔在其部落中声威大涨,而土默特人的卜石兔和素囊台吉现在还在对峙,但也一样无法排除如果有人引诱其二部,让其寇边袭扰。
    紫英还提到了今年大旱可能给山西、陕西带来的巨大影响,山西和陕西北部诸府,特别是从平凉、庆阳到延安,都是旱情骇人,冯唐之前还没有更直观的认识,但是这一路行来,他就意识到这旱情只怕带来的威胁比义忠亲王和牛继宗他们的危险更大,到今冬,如果朝廷没有足够的赈济,铁定要出乱子。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十一节 西北望(2)

    原来冯唐还不太重视,但是当真的看到陕北旱情下饥肠辘辘的流民,挣扎在死亡线上时,他就意识到,如果手中没有一支立即能打仗的军队,自己这个三边总督只怕连年底都熬不过去。
    一方面他给兵部去信,详细介绍当下山西、山西北部的旱情逼人,恐怕会引发大规模流民甚至民变,如果再有类似于白莲教这样的秘密会社在其中煽动,只怕立即就是一场大叛乱。
    另一方面他也直接上书给皇帝和内阁,请求重视西北旱情和裁撤固原镇可能带来的风险叠加,一旦固原镇士卒被裁撤,恐怕这些原籍就是陕北诸府的士卒们立即就会成为民变甚至叛乱的中坚力量,局面不敢想象。
    冯唐开诚布公地在信中提出要立即取消裁撤固原镇这一设想,甚至连裁减缩编都要暂缓,同时加大对西北四镇的粮饷保障,否则他难以保证西北四镇的军心稳定。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冯唐很清楚最现实最可靠的还是要牢牢抓住西北四镇的可用之兵,这个时候紫英建议的讲四镇进入机动力量集结起来进行集训也好,演武也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就是最可靠的保命之举。
    无论是哪里出现意外,一支掌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撒出去的精锐之师就是最有效最可靠的杀手锏。
    正因为如此,他才没等正式上任,在路上时就连连以三边总督名义发出命令,要求各镇选派精锐到庆阳进行整训和筛选裁汰,而且也根据自己的了解,直接向四镇提出了第一批轮训演武的几部军队。
    像甘肃镇的刘东旸部、土文秀部、刘白川部,榆林镇的马孔英部,宁夏镇的祁秉忠部,都是他直接点名的。
    除了这几部外,各镇也还选出了其他几部被认为最精锐的部队,以求在第一次接触中给总督大人留下好印象,就连萧如薰都不例外。
    今日演武的是甘肃镇的诸部,也就是冯唐最看重的刘东旸、土文秀和刘白川部。
    倒不是说刘东旸、土文秀和刘白川部战斗力就强于马孔英、祁炳忠他们,而是对于冯唐来说,这三部加上许朝部在西北四镇中就是一大隐患。
    自己在西北固然可以能控制得住局面,但一旦自己离开西北,这四部便会成为西北的一个导火索,稍不留意就会酿成大错。
    尤其是甘肃镇总兵萧如薰也是一个刚烈性子,其人固然有些本事,但是对上刘东旸、土文秀这些在西北经营多年的地头蛇,恐怕还真占不到多少上风。
    关键是现在根本不是内耗的时候。
    无论是哪一方面可能爆发的火星,都足以引燃一片大火,这些都是需要自己这个三边总督做好应对准备的。
    正因为如此,冯唐才决定将刘东旸、土文秀和刘白川三部都征调出来,只留下许朝部镇守哈密和沙州。
    这样只有一个许朝自然无法和萧如薰这个总兵抗衡,不至于让甘肃镇因为内讧而影响对土默特人和蒙兀儿人的防御。
    而刘东旸三部加上其他蓟镇抽调出来集训的精锐则跟随自己驻扎在庆阳,一旦中原有事,便可立即率军东进南下。
    伴随着冯唐和诸镇总兵登台,演武正式开始。
    步军展开阵型,开始在旗手的小旗挥舞下分进合击,整个黄土荒原上烟尘铺天盖地,但是却丝毫不能影响正在激烈演武的军队的高涨激情。
    总督大人一到,便先行补发了半年粮饷,而源源不断运入的粮食更是让四镇各部心里都踏实了许多,尤其是总督大人还明确承诺固原镇的裁撤暂停,他将像兵部和内阁呈报,力争取消朝廷的这一计划,这更是让四镇官兵斗志昂扬。谷
    连固原镇都不会裁撤了,那其他三镇就更不用说了,原来笼罩在四镇官兵头上的阴云顿时散去,这让本来就因为北地大旱就感到惶恐不安的四镇士卒们心里都一下踏实下来。
    伴随着铁蹄槖槖,呼啸而过的骑兵阵绕行而过,按照旗语开始进行突击,……
    不过很快冯唐眉头开始皱起来了,旁边诸镇的总兵官们也都观察着总督大人的神色变化,还是贺世贤首先开口:“大人,可是表现让您不太满意?以属下之见,甘肃镇三部的表现可圈可点,便是放在宣大,亦能称得上精锐吧?”
    冯唐摇摇头,“我并非对将士们的表现有什么看法,但是诸位心里都有数,我们西北四镇的马步,火器数量稀少,所占比例更是整个边军中最少的,宁夏镇整个全镇火炮只有三十门,而且几乎是元熙时代的老式火炮,火铳兵不到三千人,而且还全是老式的三眼火铳,而这种火铳在辽东已经全数被淘汰调了,便是京营也已经基本上被淘汰掉了,……”
    一番话说得整个高台上的一干人都是面沉如水,一片寂静,只听得高台下儿郎们呼喊拼杀,吼声震天,但台上却是压抑无比。
    “大人,辽东那边换装就如此之快么?”萧如薰也忍不住了,他是从蓟镇调过来的,知道辽东从冯唐一去辽东就开始大力推进火器换装,各种鲁密铳、鸟铳开始大量装备,但是具体进展如何,他却并不知道。
    贺世贤、祁炳忠等人的目光也都落到了冯唐身上。
    冯唐叹息了一声,紫英说过一个词儿或者说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时移势易,与时俱进,如果不能做到与时俱进,那肯定就要落后,思想落后,观念落后,而落后就要挨打。
    “诸位,我不清楚你们对当下军中火器使用状况有多少了解,但是我感觉这比起几年前我离开西北时,大家似乎都还停留在几年前那种状态中,他们几位也就罢了,季馨(萧如薰字),你也是蓟镇过来的,难道就一点儿感受都没有么?”
    冯唐的质问让萧如薰脸涨得通红,吭哧了半天才道:“大人,卑职离开蓟镇时,蓟镇也刚刚开始装备鲁密铳,数量恐怕还不到一千吧?原来那些三眼火铳、夹把枪,说实话,卑职一点都不看好,过程繁多,耗时长,炸膛多,射程近,精度差,比起弓箭来简直差距太大,还要受天气影响,卑职当时就觉得这种火器真的不如不用,哪怕弓箭手训练难度再大,但是一旦训练成了,那威力简直比这种三眼火铳和夹把枪强太多,……”
    “那鲁密铳呢?”冯唐冷冷地问道,不用说这也是一个坚决拥护攻坚的角色。
    不过出乎冯唐意料之外的是萧如薰居然犹豫了一下,“卑职见识过鲁密铳的威力,的确比三眼火铳强太多,但是一样也有很多弊病,操作繁复,天气影响极大,射击速度慢,……”
    “听说过斑鸠铳么?”冯唐再问,他知道今日如果不把这家伙给折服,只怕自己要把西北四镇这些骄兵悍将给彻底收服,还真不容易。
    萧如薰一愣,犹豫了一下才道:“大人是说那一具就有五六十斤重的西夷大铳么?卑职只听说过能击中二百步外木板而铅丸入木三分,但从未见过。”
    这家伙到还有些见识,居然听说过,冯唐点点头:“嗯,差不多吧,西夷人称之为木斯克提(Musket),我们称之为斑鸠铳,其威力可达二百步,破寻常棉甲而伤身,若是一百五十步,寻常甲胄,便是铁甲以可轻易破体,……”
    冯唐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是倒吸凉气,一百五十步对于弓箭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了,即便是骑射无双的蒙古轻骑射手也顶多就是一百二十步,而且这是最大射程,真正两军对阵,六十到七十步就是最能发挥弓箭威力的距离,而这斑鸠铳竟然可以翻倍还有多的射程,更关键的是杀伤力还更强。
    此时连素来淡定的贺世贤都有些稳不住了,“大人,卑职军中也引入了鲁密铳,为何威力相差如此之大?”
    “鲁密铳和鸟铳是轻型火铳,更便捷,但木斯克提是重型火铳,携带更不易,而且操作也更难,……”冯唐简单解释了一句,“但即便是鲁密铳和鸟铳,除了榆林镇外,其余三镇也是寥寥无几,我并不是说其他步军马军就没有战斗力了,我们刚才也看到了宁夏镇诸部的表现十分优秀,但是火铳军的重要性诸位应该清楚,但西北四镇在这方面落后了,可辽东的斑鸠铳装备超过两千,自生火铳超过五千,鲁密铳和鸟铳更是超过了一万五千,占到了步军的三成,……”
    冯唐滔滔不绝,将辽东镇的情况讲述了一遍,听得西北四镇的这帮人目眩神迷,那股子羡慕嫉妒恨的味道便是高台下都能感受得到。
    “大人,您说这么多,可我们西北四镇连日常粮饷都不足,哪里能从兵部那里要到火铳来换装?”祁炳忠忍不住气呼呼地道:“一支鲁密铳现在价格都在二十五两银子左右,一镇就算是装备两部六千人,那都是十五万两银子,兵部能答应?”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十三节 西北望(3)

    祁炳忠说出了西北诸镇武将们内心最不满的问题,连日常粮饷都难以保证,朝廷怎么还可能为西北四镇提供花销巨大的火器换装?
    这显然只能是想想而已,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冯唐当然明白这一点,但是他要把眼前这帮人的心气调动起来,要让他们为了希望去把军队带动起来,就不能不画一画饼。
    当然也不能说这完全是画饼,而要看未来发展是否会如紫英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一旦真的如紫英所预测的那样,那么西北四镇这支生力军的地位就会陡然提升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要知道宣大三镇和蓟辽二镇都是面临着实打实的外敌压力,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眼下都是虎视眈眈,也就是说这这五镇兵力基本上都被外敌所牵制,抽调不出多少机动力量,而一旦中原有事,能动的只能是西北四镇。
    到那时候自己也才有资格向朝廷提条件。
    “炳忠说得没错,就目前咱们西北的情形,朝廷不可能为我们提供火器换装,不瞒大家说,目前从河南运过来的粮食,大家可能都看到了,其实都是我先斩后奏,先让山陕商人们替我先垫着从湖广买回来的,否则要等到我现在上任再来买,粮价早已经涨上去了,起码要多付两成以上的银子,……”
    冯唐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几个总兵也约摸明白,山陕商人愿意主动替西北四镇垫支购买军粮的款项,这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得到的,起码前任三边总督陈敬轩就做不到。
    在北地,如果没有山陕商人的支持,很多事情就要棘手许多,而如果能得到山陕商人的鼎力支持,那许多麻烦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单是这一点,萧如薰就知道自己望尘莫及,要当总督甚至总兵,欠缺了这些方面的支持,那么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干好一亩三分地的事儿,还想要折腾出点儿什么来,那就得有外部资源支持了。
    贺世贤却要想得远一些,而且他也隐约知晓山陕商人在永平府大规模开办铁矿煤矿,兴办铁厂,并与兵部合办军器工坊,据说做得相当热火,而当时总督大人的独子小冯修撰就在永平府担任同知,要知道小冯修撰当时可以提出了开海之策,而这一点对商人们的影响极大。
    山陕商人在永平府的动作,肯定会与总督大人这位公子有关,甚至就是投桃报李的合作,贺世贤也听闻老上司提到过现在辽东的火铳基本上就是来自永平府那边的军器工坊,否则老上司又怎么敢在今日提到这桩事儿。
    “大人,卑职听闻遵化和永平那边山陕商人们都在兴办火器工坊,辽东那边的鲁密铳、鸟铳甚至自生火铳都应该是来自这两地吧?”贺世贤沉声问道。
    “嗯,鲁密铳、鸟铳和斑鸠铳他们都已经能制作出来,但是产量还有限,自生火铳也能做,但是产量极小,而且质量也无法保证,辽东的自生火铳主要还是从西夷购买来的。”冯唐知道这是老部下在替自己引话题,心里有数,“不过估计到明年,遵化铁厂和遵化火器工坊完成改造,火铳的产量会得到较大提升,另外红衣大炮的制作水准也能有一个较大提升,届时,各镇都应该有机会,……”
    “有机会的前提是兵部能想到咱们西北!”萧如薰忍不住提高声调:“大人,您在辽东时能和兵部讨价还价,为辽东争取到不少好东西好条件,到咱们西北可不能弱了气势,还得要和兵部那帮老爷们据理力争,不说能和辽东、蓟镇、宣府、大同比,但是起码应该向山西镇看齐吧?”
    “是啊,山西镇这么些年我也没见着有什么像样的表现,就躲在大同镇背后,可就因为和宣府、大同一体,所以也是吃得脑满肠肥,论辛苦论功劳,榆林镇什么时候比山西镇差了,可一说到粮饷军资就说三边四镇要放在最后了,这公平么?”
    没等贺世贤说话,马孔英也接上话抱怨道。
    冯紫英也知道西北四镇这些武将们早就对朝廷的厚此薄彼充满恚怨,但奈何朝廷财力有限,只能采取优先保证最紧要的。
    实事求是地说,目前压力更大更重要的肯定是蓟辽和宣府大同四镇,兵部只能先优先满足这几镇才能考虑到其他,山西镇不过是占了属于宣大总督统管的光,所以也能沾着点儿残羹剩饭,至于西北四镇就真的只能宽裕时候才考虑了。
    见诸将都有些躁动,冯唐摆摆手,“好了,你们说的难道我不明白么?大同总兵我干过,榆林总兵我也干过,辽东总兵我也干过,这里边的情形我岂有不知道的?朝廷只有那么多银子,要花的地方多了去,内阁和兵部诸公难道不明白边地形势?”
    冯唐的话把诸将都给堵回去了,要论资历,谁能和这位总督大人比,人家一门三任大同总兵,眼前这位还干过榆林总兵,担任蓟辽总督还兼着辽东镇总兵,在他面前摆谱那就是笑话了。
    “朝廷的心思很简单,九边都是边军,谁在他们心目中最重要最紧要,那就得优先保障谁,这没错!”冯唐继续道:“蓟辽面对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去年内喀尔喀人也加入了进来,宣大这边,除了察哈尔人,外喀尔喀人现在也跟着察哈尔人混了,大同还可能有土默特人袭扰,而且蓟辽和宣大距离京师多近?朝廷诸公都要掂量一番。”
    “咱们西北呢?卜石兔这边安分很久了,西海蒙古诸部悄无声息,蒙兀儿人那边自身内讧不断,我们取下哈密和沙州也没见他们有多大反应,虽然这可能都是暂时的,是浅层面的,但是看在朝廷诸公眼中,他们却觉得西北的确可以往后搁一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哱拜他们的叛乱还算是拉了我们西北一把,虽然这给西北造成的后遗症更大,但不容否认前两年恐怕是我们西北四镇过得最顺心的两年了。”
    众将默然,要追根溯源,在座众人都是哱拜、刘东旸他们掀起叛乱的受益者。
    除了在官职上得到提拔外,更重要的是那两年朝廷粮饷保障也是优先向西北倾斜。
    这也和当初的三边总督是担任兵部右侍郎的柴恪有一定关系,但最关键的还是朝廷经不起西北二度叛乱了,所以才会优遇。
    不过这种好时光也就是那么一两年,从去年开始朝廷就对西北恢复了以往的态度,任由你怎么闹腾,朝廷都只有语言安抚,再无实质性的支持。
    陈敬轩这个总督之所以请辞,那也是被下边诸将逼得走投无路了,与其被下边哗变叛乱砍下脑袋,又或者被裹挟着兵变,还不如请辞走人,谁愿意来谁来。
    就连朝廷选这个三边总督都是无人愿意,或者无人能当得起,才不得不把冯唐从辽东挪过来,足见这局面的糟糕程度。
    若没有冯紫英在京通二仓大案上弄回来那笔银子垫底,冯唐一样不敢踏足这块土地。
    手里没粮没银子,你凭什么压服这帮骄兵悍将?
    光靠原来的威望,一时可以,但真的到了大家饿肚子了,你再高的威望也一样无济于事。
    “朝廷诸公的心思也很简单,你西北现在没什么紧迫的局面了,没有太大的作用了,嗯,朝廷国库这么艰难,裁减自然首当其冲是你西北,就算是暂时保留下来,那这把刀也随时悬在咱们西北四镇的颈项上,至于说粮饷保障,当然只能是放在最后边了。”
    “这是摆在大家面前很现实的问题,而且现在朝廷新成立了三镇,财力更加拮据,登莱,荆襄,淮扬,登莱和荆襄二镇人家要打播州,登莱总督王子腾人家是京营节度使出身,当过宣大总督,荆襄镇总兵杨鹤人家是文臣,都察院的红人,能比么?淮扬是五军营大将陈继先屈驾去的,又有朝野内外江南士绅的支持,朝廷敢忽视么?人家好不容易给我们西北一个机会,让你固原镇去播州打仗表现一番,你却损兵折将,这不收拾你收拾谁?”
    一番话把诸将的心都给说凉了,原来还觉得固原镇委屈,现在这么一看,似乎其他三镇还受到了固原拖累了。
    可现在的局面,西北四镇似乎永远都只有沦落到垫底的份儿啊,这可如何是好?
    众将热切的目光都重新回到冯唐身上,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连开始一直还有些不服气的萧如薰眼中都露出期盼,谁也不愿意这样窝窝囊囊就在西北坐冷板凳,成日为下边将士可能的哗变担心,这谁受得了?
    “所以大家心里都应该明白了,西北四镇要想重振局面,要想让朝廷重视,粮饷军资优先倾斜向我们,那就得要打仗!”冯唐按剑四顾,“可这打仗也得要有讲究,学着哱拜闹叛乱那是愚不可及之举,打边墙外的卜石兔或者素囊,那毫无意义,朝廷看都懒得看,弄不好还要惩处你擅起边衅,那我们打谁?!”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十四节 连环杀(1)

    冯唐翻动三寸不烂之舌给西北诸镇众将洗脑,终于让众将意识到这位还兼着蓟辽总督的三边总督大人并非只是来西北溜一圈儿,把大家安抚下去那么简单了,这是要奔着带大家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架势。
    但这条路怎么走,现在总督大人也没有露出口风。
    冯唐早就把扯旗造反这种事情给否决了,这让大家心里都安稳不少,先前大家听来听去都觉得这也不能打,那也没法打,那还能打谁?
    莫不是这位爷失心疯了想要造反?那没人奉陪,甚至要砍下他脑袋当晋身之阶的心思也不是没有。
    当然像贺世贤这些旧部肯定相信这位老上司不会如此不智。
    好在冯紫英一早就把这种可能封死了,只说要养精蓄锐静待时机好打大仗。
    消息灵通一点儿的诸如贺世贤和萧如薰,多多少少也听闻过皇上和义忠亲王的恩怨情仇,江南的躁动,也听过诸位皇子正在争宠邀功,他们背后也多少各有背景,选储立储之事迫在眉睫,日渐激烈。
    现在皇上身体不佳的传闻在边陲高层武将里边也有流传,或许这位总督大人是在惦记这个,从龙之功当然最大,没谁比得上,但得选准才是。
    消息闭塞一些的如祁炳忠、马孔英之流,就朝着大旱陕北、山西的流民可能民变造反的可能揣摩了。
    单纯民变没啥搞头,但若是有野心家在里边要扯旗造反,那就是天大好事落自家头上了,总督大人都说了宣大和蓟辽面对边墙外的外敌,抽不出多少机动兵力,那就只有西北四镇能出兵了,但愿今年能赶上这种好事儿。
    见一干人都是目光闪烁,都在琢磨自己话语里的那一句“打谁”究竟是要打谁,冯唐知道这话也就只能说到这份儿上。
    过犹不及,让他们自个儿去琢磨去猜度去发挥,蒙古人也好,叛乱也好,白莲教和流民起事也好,甚至南下去打播州也好,想去吧,但要想去打,得看自己表现,表现优异者优先出兵,要弄明白,这就是庆阳整训的目的!
    就在冯唐给一干部将打气鼓劲儿的时候,牛继宗也在接待来客。
    “王爷怎么说?”来人进了静室之后才卸下斗篷,牛继宗目光沉凝。
    楚琦是跟随着商队进入的延庆卫,而且随行人员都留在了外边,看不出半点。
    “就按照我们商定的来。”楚琦重重地一点头,“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得有足够的后手,避免一着走空,就束手无策。”
    牛继宗满意地点头,他一直就不太认可那等手段,总觉得有些形同儿戏。
    那里虽然猎苑行宫,但是毕竟皇上驻跸,龙禁尉、勇士营和京营都有大军随行,无论是小股突袭还是刺客行刺,都显得不可信。
    当然,牛继宗有也知道义忠亲王这边肯定也有一些特别安排,猎苑那边肯定有内部人员作为策应,否则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那好,你们那边按照你们的路子走,我这边按照我的安排来。”牛继宗顿了一顿,“不管你们那边最终动作如何,我只希望一个结果,察哈尔人的寇边必须要做像,不能只是装腔作势,尤世功是宿将,玩虚的瞒不过他的眼睛,我起码需要五天时间,也就是说,察哈尔人的攻势起码要保持三天!”
    楚琦叹了一口气,“这一点牛公放心,王爷有专门安排,直接和林丹巴图尔谈的,也给了足够的回报,或者说,林丹巴图尔本身也希望我们大周内部有这样一场内乱吧,我们这样找上门去,他们是求之不得。”谷
    楚琦的一席话让牛继宗脸色也是一黯,良久才低哑着声音道:“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并不在去年之后又给尤世功补充了不少,察哈尔人如果还以为能像去年那样轻易打进来恐怕要吃大亏,楚公你也要提醒王爷一下,不过察哈尔人就算打进来也折腾不起多少风浪,只要我们能顺利接手,没准儿还能坑这帮蒙古人一把。”
    楚琦摇摇头,“牛公,林丹巴图尔能如此年轻掌握察哈尔人一族,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上当,我们也不指望什么,能拖住蓟镇方面就行,打一个时间差,尤世功现在还在三屯营那边,但估计皇上一旦去铁网山,他可能会率部到密云怀柔一线。”
    “所以不能让他到密云怀柔一线,要在将军石到龙井关这一线拖住他。”牛继宗目光越发阴冷,“要及时掌握住他的行踪,等到他走到遵化时,便可以让察哈尔人在龙井关到罗文峪这一带发起进攻,但攻势不要太猛,吸引住尤世功的注意力就好,如果他不停步,那么就要在黄崖峪到鲇鱼关这一带加强攻势,不能让尤世功过将军石。”
    楚琦点点头,“这一点王爷有安排,我们也留有人在那边,不过蓟镇西线就比较麻烦,驻扎在曹家寨、冯家堡、石城匣那边的蓟镇军诸部虽然兵力不多,但是却都是精锐,如果察哈尔人在这一线袭扰,王爷担心会打草惊蛇,让皇上不在铁网山驻留,……”
    牛继宗站起身来回踱步,“这几部中驻扎在高家堡和冯家堡一线的是尤世功的嫡系,不过驻扎在曹家寨和石城匣的是去年蒙古人入侵之后新组建的两个游击部,而且主将都是毛头小子,虽然有些锐气,但是他们的部下都是才从民壮转编而来,数量也不大,如果可以的话,让一小股察哈尔人在高家堡到冯家堡一线择机袭扰,别动静太大,稍稍牵制一下尤世功的嫡系即可。”
    “黄花镇到昌平这一线……”楚琦又问道。
    “楚公,您不是以为我们都只能靠察哈尔人吧?”牛继宗傲然笑道:“最终还得要我们自己来,从大水谷、慕田峪到渤海所、龙虎台、镇边城,我都安排好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该我的宣府军亮亮刀子了。”
    “唔,老朽多虑了,牛公肯定有安排。”楚琦也知道牛继宗不好说话,王爷让自己来和牛继宗接洽,也就是考虑到这一位心高气傲,汪梓年来肯定是碰一鼻子灰,受一肚子气,自己好歹和牛继宗也还有些交情,对自己还算客气,但也得要在言语中注意,免得触怒了对方,但有些话他却不能提醒到:“不过,大同镇和山西镇那边……”
    “唔,王爷有心了,不过我也考虑过了。”牛继宗沉吟着道:“大同镇这边无须担心,我有安排,孙绍祖现在控制着两万大军,史鼐配合得不错,下边武将基本上都能有把握,山西镇那边倒是一个麻烦,柴国柱不太听话,不过我打算把他支到偏头关那边去。”
    “理由呢?”楚琦也知道牛继宗奈何不了柴国柱。
    柴国柱是今年初才从蓟镇副总兵调任山西镇总兵,原本冯唐是想让赵率教去出任的,但是朝廷感觉冯唐手伸的太长,否决了冯唐的建议,而选了柴国柱这个和冯唐关系尚可,但是却又不属于冯唐嫡系的人去山西镇。
    “简单,素囊寇边。”牛继宗淡淡地道。
    这些蒙古诸部和边将都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就像牛继宗清楚卜失兔和素囊与冯唐有往来,冯唐也知道素囊、林丹巴图尔也一样和牛继宗过从甚密一样,所以在土默特人中,冯唐是暗中支持卜失兔的,而牛继宗却是隐隐扶持素囊台吉。
    楚琦秒懂,这是和王爷说通察哈尔人一样,牛继宗也说通了土默特人来寇边袭扰了,这样可以把柴国柱和山西镇主力拖到西边,让其无力对宣府镇这边构成威胁。
    也难怪朝廷对这些边将如此忌惮,手里掌握大军,却个个都和蒙古贵酋有着密切往来,打仗归打仗,只要不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他们都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楚琦总算要把的问题问完了,“牛公安排如此妥当,王爷当放心了。”
    “王爷放心了,可牛某心里还不踏实啊。”牛继宗似笑非笑,“楚公,就不能多透露一点儿,铁网山那边王爷是怎么安排的?就直说要牛某准备好,用得上用不上还两说,王爷如此有把握?”
    楚琦苦笑,“王爷的安排,老朽也只知道一部分,该说的都给牛公说了,不能说的,或者不知道的,老朽也无话可说啊。”
    “楚公不爽快啊。”牛继宗故作不满,“都是赤胆忠心为王爷,难道楚公觉得现在牛家上了船,还能下船不成?”
    “牛公,老朽只能说,王爷的布置安排十分慎密,能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楚琦也注意到了牛继宗脸上的不满之色,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道:“惦记着皇上大宝之位的人可不少呢,总还是有一些人不自量力,那就让他们在前面去替王爷试一试呗。”

壬字卷 雷霆落 第十五节 连环杀(2)

    钟粹宫。
    寿王张驰踏进宫门,早有宫女迎上来,将其带入宫内。
    看见母亲仍然坐在锦凳上任由侍女替她梳妆打扮,张驰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孩儿见过母亲。”但张驰知道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他还需要母亲的鼎力支持。
    许君如从铜镜中瞥了一眼满脸不耐的儿子,没有理睬对方,自顾自地端坐着,两个侍女没得到她的话语,一个只能小心地替她盘着发髻,一个则细致地替她擦拭着面部的香脂。
    见母亲没有理睬自己,张弛知道这几日自己的行为让母亲很是不满,但是他却不能不如此。
    再继续这样下去,弄不好自己连去铁网山的资格都要没有了,到那时候,谁还能帮得了自己?难道母亲就能落个好?
    但此时母亲心情不好,张弛也只能坐在后边,一言不发,生着闷气。
    许君如也不理睬他,侍女将其发髻梳理好,然后插上玉冠凤钗,在跪下,小心地替她把百褶裙边摆弄好,另外一个侍女也已经完成了替她的面部装饰,开始替她收拾襦裙上端。
    丰隆的胸脯被微微向上托起,玉丘如峦,沟壑幽深,许君如挺了挺胸,低垂下目光看了一眼,胸围子勒在下端,紧了一些,但是却只能如此。
    她微微叹了一声,她今年都三十七了,虽然自觉地风韵犹存,但是在这宫中,这个年龄都已经称得上是老人了。
    看看另外几个,苏菱瑶比自己小三岁,但是却每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看上去却像是比自己要小五六岁一般,而且人家还生了两个儿子。
    梅月溪就不用说了,想到这个女人许君如就没来由的一阵嫉妒,这女人才三十岁不到,姿容和身材都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怎么都像只有二十出头的女子,难怪人家都说禄王更像是她的弟弟。
    郭沁筠本来就年轻,二十六岁吧,许君如还记得这女人进宫时不怎么起眼,才十四岁不到吧,但是后来渐渐长开了,一下子就博得了皇上的欢心,就能跟最得宠的梅月溪掰手腕了,这让当初都把心思放在梅月溪身上的自己和苏菱瑶都是完全没想到。
    原本和苏菱瑶都想着就让梅月溪受宠也就罢了,那时候禄王已经出生了,只能认了这个现实,但谁曾想最终还是被郭沁筠得手,让皇上有了一个最小的幺儿恭王。
    想到这里许君如也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支持梅月溪一把,将郭沁筠扼杀在一开始,不让她过多接触到皇上,也许就没有这个祸患了。
    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和苏菱瑶都觉得梅月溪才是最大的威胁,都把心思放在梅月溪身上去了,却给了郭沁筠这个小淫妇机会。
    本以为这恭王年幼,怎么也轮不到,但是谁曾想,现在郭沁筠的妹妹嫁给了张景秋的侄儿,也幸亏陈敬轩从三边总督位置上下来了,现在据说在谋求起复,想要去五军营当大将,这如何能行?
    宁肯让忠惠王兼着五军营大将,也决不能让陈敬轩去坐了那个位置,这恐怕是自己和苏菱瑶、梅月溪现在唯一共同的想法。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把许君如从沉思中惊醒,从梳妆镜中能看到儿子在那里咬牙切齿,许君如冷冷地瞥了一眼,仍然没有理睬,不让他好好冷静冷静,磨一磨他的性子,纵然去了铁网山猎苑行宫,又能如何?
    徒增是非,自寻烦恼。
    想到这里许君如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儿子这么些年还是太顺了,未曾遭遇过什么挫折,就是有,自然也有自己替他处理好,结果就是一遇上点儿事情,就心浮气躁,手忙脚乱,这等做派,如何能做大事?
    但看看苏菱瑶的两个儿子情况也差不多,这是不是做得多反而就招来不满更多,反倒是梅月溪和郭沁筠的两个儿子一心埋头读书,只会得到好的风评,可朝廷难道就只需要两个只会读书的皇帝么?
    许君如一凛,莫不是内阁和七部诸公就都是这么想的,好让皇帝能更乖乖地听他们的话?
    下意识地摇摇头,许君如不愿意往下边深想。
    大周朝待这些士人太好了,这些文臣们的权力也太大了,相比之下,反倒是武将们的存在感要低得多,也听话得多。
    终于收拾停当,许君如在两个侍女的扶持下缓缓起身,转过身来,“寿王什么时候到的?”
    “回母妃,儿子来了一会儿了。”张驰气闷地回答道。
    “怎么不说一声?”许君如随口一句,“走吧,陪着我走一会儿,今日天气不错。”
    从钟粹宫出来,经过绛雪轩旁的琼苑东门,可以进入御花园。
    若是寻常,成年皇子是不允许进入御花园的,主要是担心碰上其他妃嫔,但是如果是跟随自己母妃一道,就没有明确规定,不过约定俗成成年皇子是不进御花园的。
    不过许君如掌管后宫事务,寿王陪着她尽孝散步,似乎也没有谁能说个不是,专门在门上打个招呼,其他妃嫔不要进入就可以了。
    沿着万春亭一旁漫步,许君如在侍女的扶持下步履轻盈柔和,阳光明媚,也让整个御花园里透露出几分暖意。
    一直走到浮碧亭旁,许君如这才示意侍女松开自己胳膊,让她们保持距离,自己和张驰漫步进入浮碧亭。
    “驰儿,你想说什么。”
    “母亲,再是这样下去,儿子便再无希望,您得帮儿子一把。”张驰胸膛急剧起伏,目光熊熊,嘴角微微下撇,让原本还算勉强过得去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扭曲。
    “帮你一把?”许君如冷冷地注视着对方,毫不客气训斥:“怎么帮你?你看看你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顾头不顾尾,丑态百出,连苏菱瑶都来讥笑于吾,你这样是在自毁根基,在你父皇心目中越发不堪,你觉察不到么?若非吾果断处置,只怕你现在已经被你父皇幽禁了!”
    张驰骇然,“母亲!?”
    “你以为你做得那些瞒得过人?龙禁尉里鱼龙混杂,北镇抚司里边早就被各方给渗透把持了,你以为有几个人愿意为你效命就能恣意妄为?南镇抚司那边还有人盯着呢,真以为南镇抚司那边这么多年悄无声息就湮灭了不成?圣祖皇帝设立龙禁尉便分南北,南居前北居后,你以为这样的安排是随意为之么?”
    张弛吓得不敢出声,他没想到自己所作所为一切都被母亲了如指掌,自己身边肯定有母亲的人,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去好好审一审自己周围的人,究竟是谁?
    许君如似乎看穿了对方的想法,轻哼一声:“你也不用去疑神疑鬼,他们都是一片好意,若非如此,你那些小动作早就被南镇抚司的人给报给卢嵩了。”
    张驰也只能闷哼一声,虽然不敢言语,但还是打定主意回去要好好理一理,总不能日后还事事都要靠着母亲才是。
    “母亲,儿子也是迫于无奈,你也知道当下的情形,先下手为强,现在张骕、张骦仗着其母得宠,而且他们也都各有倚仗,钱国忠是张骕表舅,陈敬轩和张景秋又是张骦的后盾,我们再不想办法,那就只能是坐以待毙了,儿子可不愿意勤勤恳恳这么多年,最后却被那两个小畜生给偷袭得手!”
    “所以你就轻举妄动,授人以柄?”许君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蠢子,“怎么,你和张骐张骥就达成一致了,你就不怕他们阴你?”
    “母亲!”张驰提高声音:“儿子也知道张骐张骥不是善类,但是父皇现在明显偏心与张骕张骦,不管先把这两个小子废掉,我们才能说其他,否则一旦定储,不管是张骕还是张骦,他们背后的人肯定就会立即浮出水面帮衬他,我们就再难有机会解决他们了”
    不得不说张驰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一旦定储,张骕或者张骦就可能立即受到不一样的保护不说,而且其就能开府建牙,再要对付他们便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束缚和压力了,也没有几个人敢在帮自己了。
    许君如当然明白这一点,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只是暂时中止了这些人的行动。
    见自己母亲沉吟不语,张驰越发紧张:“母亲,您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儿子也不傻子,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就是给张骕张骦两个小子做点儿套路让父皇对他们起猜忌之心么?儿子也没有构陷谁,难道钱国忠和梅妃之间的勾勾搭搭是子虚乌有?谁说得清楚?郭妃省亲时,张景秋的侄儿张文奎不是去见过郭妃,后来郭妃便有了恭王,……”
    许君如冷哼一声,“驰儿,你也未免太小瞧了你父皇了,这等捕风捉影的事儿,你父皇岂能相信?若是追查起来,……”
    “母亲放心,儿子有周全考虑,这等事情儿子怎么会亲自去插手,自然有人会在外边安排办妥,……”张驰信誓旦旦,看在许君如眼中越发头疼。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839/ 第一时间欣赏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作者:瑞根所写的《数风流人物》为转载作品,数风流人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数风流人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数风流人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数风流人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数风流人物介绍:
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