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俏丫头各怀心机
叶赫部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从老爹的信中就能看出来一些迹象。
內喀尔喀人的发展轨迹被自己改变了,宰赛的威信得到了极大提升,所以他在内喀尔喀诸部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也就意味着他对整个内喀尔喀诸部拥有了更强的驾驭能力,可以驱使整个内喀尔喀诸部在他的战刀下前进。
这对辽东未必是坏事,但是对叶赫部却肯定不是好事。
内喀尔喀野心越大,只要宰赛足够聪明,他就会像两个方向发起进攻,一是和建州女真争夺对野人女真的控制权,二是和察哈尔人争夺草原霸权。
前者因为野人女真散居各地,双方虽然有过小规模的冲突,但总的来说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开出的条件最好,谁表现出来的武力更强大,野人女真各部就更倾向于谁。
建州女真当然占据上风,努尔哈赤对海西女真诸部的赫赫战功可不是吹出来的,海西四部除了叶赫部外,其他三部,两部被灭,一部被打残被迫投靠叶赫部,便是对上大周,建州女真也是频频得手,抚顺堡沦陷也成为努尔哈赤向野人女真夸耀的战绩之一,反正那些野人女真也不清楚内情。
但內喀尔喀人在得到了来自大周的物资支持和对京营三屯营一战大胜的声威加持之后,一样也在一部分野人女真部落里边有了名声。
虽然内喀尔喀诸部是蒙古人,和女真人并非同一部族,但是这草原上的事情本来就分不到那么清,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不也都是女真,不也一样刀兵相见,恨不能立即灭对方满门。
所以现在建州女真占据上风,但是內喀尔喀人也在奋力拓展自己的势力范围。
同样在和察哈尔人争夺西边草原上的影响力上,林丹巴图尔作为黄金家族嫡系后裔,再加上察哈尔本来就是左翼盟主,所以宰赛想要挑战林丹巴图尔的地位,还任重道远,但是只要确立了目标,也就有了奔头,比如近在咫尺的科尔沁人。
尤其是大周对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敌对态度,这就是內喀尔喀人的最大倚仗。
內喀尔喀人的蒸蒸日上也显出了叶赫部的尴尬,一时间叶赫部居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了。
辽东当然也在扶持叶赫部,和建州女真势不两立这一情况是大周不可能放弃叶赫部的根本,但是叶赫部的势力扩张似乎到了极致,再要扩大人口和地盘,靠自身休养生息再来发展,显然不可能,可要对外扩张,周边都是虎狼环伺,都不好打。
就算是科尔沁人一样不好惹,特别是科尔沁人在受到內喀尔喀人的压力之后,似乎更加速了向建州女真靠近。
估计这也是金台石和布扬古现在分外纠结难受的原因,没想到帮內喀尔喀人牵了线之后,宰赛这厮居然就和大周搭上了线,而且大有压过叶赫部一头成为大周第一鹰犬的架势。
物资、军械、粮食都是有限的,內喀尔喀人得的多了,叶赫部自然就会少。
对于大周来说,谁能给大周带来更大助益,自然就该得到最大的扶持。
內喀尔喀人的实力要比叶赫部强得多,他们在北方与建州女真争夺野人女真,在西面与察哈尔人争锋,并对建州女真的忠实拥趸科尔沁人采取各种手段打压和侵略,使得科尔沁人举步维艰,内部也因为是不是要彻底倒向建州女真产生了不小的纷争。
即便是冯紫英坐在老爹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处理,当然可以更巧妙更艺术一些,但是原则不会变。
这种情形下,叶赫部自然会产生一些危机感和失落感,但是他们现在不依靠大周又能依靠谁呢?
这大概也是布喜娅玛拉现在情绪波动的一个主因,嗯,也是今日自己能顺利得手的重要因素,不过现在倒是把布喜娅玛拉吃到嘴里了,这后续事宜却又该如何来处置?
布喜娅玛拉不会进冯家,这一点冯紫英和布喜娅玛拉都心知肚明,正是这种不可能,才让二人变得有些肆无忌惮,变得有些疯狂,没羞没躁的折腾,甚至也不管不顾这是在冯府的书房,哪怕是金钏儿再贴心,但是面对一个女真女子,难免也会生出一些异样心思。
不过冯紫英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情此景之下,若是还能按捺得住,那就真的不是柳下惠,而是有病了。
就在冯紫英浮想联翩的时候,金钏儿却有些慌乱的迎来了晴雯和平。
平儿登门原本是没想过要找晴雯的,谁曾想刚进冯府的大门,就遇见了晴雯。
平儿的性子,在荣国府里几乎人人都能处得来,晴雯不算是关系最密切的,却也还算不错,而晴雯在冯府见到平儿也是颇为惊讶,也分外亲热,所以拉着很是说了一阵子话。
听闻平儿是来找金钏儿以便于通传见冯紫英,晴雯就热心地拉着平儿往书房小院这边来了。
在小院里虽然隔着书房外间,但是里边折腾的声音实在太大了,金钏儿几乎是夹着腿溜出来的。
这蛮女果真是不知羞,竟然和大爷就在这休息室里做起那等没羞没躁的事情起来,此时金钏儿完全忘了自己似乎也在这休息室里侍寝过好几回,这里边是不是有些拈酸吃醋的味道在里边,金钏儿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心烦意乱间,走出小院门,金钏儿却一头碰上了晴雯和平儿。
若是平常,金钏儿肯定是喜不自胜的,难得平儿来一趟,自然也有许多话要说,但是这会子,只要进了书房小院,那等声音没准儿就要钻入平儿耳朵里,平儿也就罢了,但晴雯这小蹄子若是听见了些什么,难免不会回去给沈大奶奶嚼舌头,那自己岂不成了罪人?
心中一阵慌乱,但是金钏儿表面上却是半点儿神色不露,迎上前去,笑着道:“哟,什么风把平儿姐姐给吹来了?”
“怎么,不欢迎?”平儿也是斜睨了金钏儿一眼,“我来看看咱们荣国府里出去的人,不行么?”
金钏儿也笑了起来,上前来挽住平儿的手,“当然欢迎,咱们这些从荣国府里出去的人可不少呢,除了我和玉钏儿以及晴雯,还有宝姑娘和琴姑娘都算吧?莺儿和香菱也要算吧?要不去那边儿看看她们?”
“不用了,我今日来是有事要见冯大爷,奶奶吩咐的,上一次就来过,结果冯大爷忙于公务,没见着,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天了,奶奶又催着,不来不行。”平儿也是泰然自若,说起话来半点没有异样。
金钏儿也是淡然处之,“这会子恐怕不行,大爷专门叮嘱了,他在见客,辽东那边来的,任何人都暂时不见。”
“哦?”平儿一愣,她原本以为自己让金钏儿去通传一下,见一面说两句话应该没问题吧?没想到冯紫英在家,居然还是不见,“很重要的客人,是冯老爷那边来的?我等一等都不行么?我可不想跑第三遍了。”
金钏儿假意思考了一下,“大爷那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完客,但是肯定不是短时间就能结束的,这会子肯定不能去打扰,不如这样,晴雯,要不去你那里坐一会子,我再过来看看,……”
晴雯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金钏儿,虽说书房小院这边的确是禁地,但是晴雯也知道那也主要是书房那几间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去的,像小院里的外进院子,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金钏儿和玉钏儿平常就在外边儿,只有冯紫英在书房内院办公时,她们俩才进去侍候,怎么这会子却如此严格了?
或者是金钏儿对平儿有些隔阂了?不像啊。
“金钏儿,要不就在外边儿院子你屋里坐一会子?没准儿一会儿爷就见完客了呢?”晴雯歪着头问道。
“怕是不行,爷有吩咐,若是寻常客人也就罢了,今日的客人是辽东那边来的,好像涉及到蒙古人和女真人,爷很重视,亲自迎进去的,我送了茶进去之后,爷便把我打发出来了,所以我也是很知趣地离开了。”
金钏儿摇了摇头,银牙却险些咬碎。
爷没羞没躁地和女真蛮女作那等事情,还得要自己来替他们打掩护,若是让晴雯知晓了内情,传到沈大奶奶耳朵里,只怕自己就会被长房那边记恨了。
听得金钏儿这般说,晴雯心里再是起疑,也不可能这会儿去做什么,倒是平儿颇为失望,忍不住再问一句:“金钏儿,你估计这客人什么时候能见完,奶奶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二奶奶什么事情这么紧急,你都来两趟了,需要不需要说个大概,我带信儿给爷?”金钏儿反问。
平儿不动声色地掠了掠耳际的发丝,摇摇头:“奶奶交代的事儿,我可不敢乱传,还是等见着冯大爷告诉冯大爷吧。”
晴雯同样也有些起疑,这平儿来了两趟,小红来了一趟,以往也没见来这么勤啊,小红倒是说不知道什么事儿,平儿肯定知晓,但是却守口如瓶,怎么今日平儿和金钏儿都是这么神神秘秘,古古怪怪的呢?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忽悠,洗脑
看着布喜娅玛拉背过身子,别扭地穿衣着衫,冯紫英也有些好笑,先前的种种似乎都随着情绪的宣泄之后一下子平复下来,变得冷静了许多。
冯紫英想要靠近抱一抱对方,似乎都遭到了对方的反应过度,这也让冯紫英格外无奈。
“怎么了,布喜娅玛拉,这样不是很好么?方才我们很好,今后也会更好,不是么?”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而是直接把对方的刚健遒劲的腰肢搂住,布喜娅玛拉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也就罢了。
或许本来就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内心却并不抵触,甚至渴望男人的安抚,布喜娅玛拉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乱糟糟的。
自己不是早有预料么?女人不是都要过这一遭?还别说,没有别人所说的那么痛楚和艰难,甚至还有些美好,除了最初的短暂阵痛外,后续带给她的还是非常愉悦舒服的,嗯,那种情绪可以得到最大释放的解脱感。
“究竟怎么了?”冯紫英抱住对方,温言道。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心如乱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布喜娅玛拉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女人,稍微整理了一下心绪,抬起头来,澄澈的目光宛如秋水。
她很不习惯这种靠在男人怀中,但是却也有些甜蜜和期盼,嗯,第一遭。
虽然自己这种被长辈订亲的事情已经几遭了,但是谁都知道这就是一种枷锁,附带政治利益的枷锁,但现在这种前提条件都不复存在了,那么自己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好像也就无可厚非了。
反正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嫁人,寻找一个值得自己托付,自己也看得上的男人,这样不也挺好?
“什么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日子还不是要每天过,叶赫部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太多了,你叔叔和兄长虽然未必是最优秀最合适的首领,但是我想在目前的环境态势下,他们也只能说尽力把你们叶赫部自身定位找准,以待时机罢了。”
冯紫英知道布喜娅玛拉的心结,这个问题他也考虑了很久,就目前来说,叶赫部真的没太多机会,积蓄力量,留待时机应该是最佳策略。
“以待时机,什么时机?”布喜娅玛拉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看着冯紫英,她不希望冯紫英在欺骗她,因为占了自己身子,就给自己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
“这么激动干什么?”冯紫英笑了起来,“觉得我在戏弄你?放心吧,要戏弄你也只是在床笫间戏弄你,这等事情我不会妄言,对你更不会。”
“那你说。”布喜娅玛拉不肯罢休。
“哎,现在说这些不闲大煞风景么?”冯紫英瞥了一眼床上乱成一团的锦衾被褥,桃红点点,隐约可见,还以为布喜娅玛拉常年习武有些东西早就不在了,没想到并非如此、
被冯紫英的目光带过去,一看床上的种种,布喜娅玛拉再是豪爽大气,也还是有些受不了,弯腰拿起被褥遮盖上,“你赶紧找人来收拾了,不,你自己收拾了,不能让人看见这个,……”
见在这方面布喜娅玛拉显得格外稚气生疏,冯紫英倍感有趣,“知道了,这种事情你们女真女子难道就没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么?”
瞪了冯紫英一眼,布喜娅玛拉迟疑着道:“我不知道族里女子是怎么样的,但是她们都是成亲之后才……”
冯紫英把布喜娅玛拉抱紧了一些,“对不起,……”
“不用说这个,我心甘情愿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嫁人了,这样挺好,把我自己身子给我自己喜欢的,值得托付的人,这样正是我希望的,我可不希望被那些粗鄙之人所得,……”
布喜娅玛拉倒是显得很洒脱,她也想明白了,反正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嫁人,那何必再在意这个呢?给冯紫英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会负责的,如果你有了身孕,那我更要负责,……”
布喜娅玛拉还从没想过这个,一下子慌乱起来了,猛然扭头:“不会吧?我看族里许多女子成亲多年都没有孕,哪有一次就……”
“这个事情可说不准,肥田沃土,种子优良,有些人一次就能开花结果,……”冯紫英逗趣,“没准儿我们就是这样,……”
“那怎么办?”布喜娅玛拉被吓住了,双手忍不住握紧,她还从没有过要怀孕生产的情况。
“什么怎么办?生下来就行了啊,布喜娅玛拉,难道你从没想过当母亲么?”冯紫英反问。
“啊?”布喜娅玛拉被这样一个问题给问住了,目光也变得复杂无比,似乎实在思考什么,许久才有些艰难地道:“你说的没错,我以前从没有机会考虑过这些,今天似乎……”
“当母亲是每个女人的权利,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和心爱的人生儿育女更是一种其他事物无法替代的幸福,所以这很正常,甚至很美好。”冯紫英在这上边的话术可谓信手拈来,而且也的确如此。
似乎是被冯紫英的话语所打动了,布喜娅玛拉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了。
对方好像说得没错,生儿育女难道有错么?自己为什么就不行?
“可是我若是有了身孕,那怎么生下来?”布喜娅玛拉有些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个过程和后果。
“怎么生下来?怀了身孕,吃好喝好睡好,然后尤文破助产,就生下来了啊。”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生下来小孩子如果你自己奶水充足就自己喂,奶水不足,寻个奶娘便是,孩子不是都这么长大的么?”
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成了科普专家了,还得要给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七八岁的女子科普这个科学故事。
“不是,那这要有了孩子,我该怎么办?生下来了,我又该怎么办?”布喜娅玛拉有些急躁气恼了。
“我说了啊,你就在京师城里住着,不方便的花,我替你寻个宅子,找几个仆人侍候着,生下来之后也一样,……”冯紫英摊摊手,“就这么简单,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把孩子带回府里来,如果你不方便带,我也可以让别人替你带,嗯,比如尤二姐和尤三姐,你都认识的,性子也信得过。”
尤二姐和尤三姐应该是冯紫英女人中布喜娅玛拉打交道最多的,尤三姐和布喜娅玛拉切磋过多次,知道对方是个爽直性子,而尤二姐则是一个温顺敦厚的性子,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当然这只是平常事情,这要把孩子托付,那另当别论。
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把这等事情想得这样周全,布喜娅玛拉心里一暖之余也有些疑惑,忐忑而又犹豫地低声道:“你真的希望我生一个孩子?”
“布喜娅玛拉,当母亲是作为女人的权利,我不是说了么?或许你因为特殊的身份和职责义务而使得你很难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生来抚育照顾孩子,但是并不代表你就不能做母亲,我说了,尤二姐和尤三姐都是可靠之人,如果你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或者因为你们部族的原因而要耽搁,那么交给尤二姐尤三姐是一个可行的好选择,当然我觉得这两三年间叶赫部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儿,你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作一回母亲。”
冯紫英的话坦诚而又富有诱惑力,让已经接近三十岁的布喜娅玛拉的怦然心动。
要说哪个女人没有过当母亲的愿望,那肯定是假话,只不过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成日里思索的都是如何让叶赫部在建州女真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生存下来,布喜娅玛拉几乎没有心思和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现在这个问题骤然被冯紫英提出来,而且可行性颇高,一下子就把布喜娅玛拉内心的母性给激发了起来,而且是如此浓烈不可收拾。
“真的?”布喜娅玛拉握紧双拳,“万一部族里有事情,我无法……”
“我说了,这两三年你们叶赫部应该无大碍,即便是有你叔叔和兄长,还有德尔格勒他们也足以应对,难道叶赫部的命运离了一个女人就要崩殂?那叶赫部也未免太脆弱了,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了。”
若是寻常,布喜娅玛拉肯定要恼怒和冯紫英理论一番,但这时候她却没有计较这些,只是静听。
“几年后你们叶赫部真的需要你,那时候也可以交给尤二姐来带,你离开一段时间也没有大碍了。”
冯紫英的话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不由得布喜娅玛拉不点头,想到这里,布喜娅玛拉脸上露出一抹羞涩,欲言又止。
“怎么了?”冯紫英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布喜娅玛拉这种女子便是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不会又太多忸怩拘泥,拖泥带水。
“那怎么才能尽快怀上孩子?”布喜娅玛拉最终还是问道。
“那自然是要勤耕耘,多播种,以最饱满的状态来……”冯紫英脸上浮起怪异的笑容,“所以我们要抓紧一切时间机会,……”
“啊,……”布喜娅玛拉惊叫声戛然而止。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平儿见到冯紫英时已经时一个多时辰后了。
让平儿有些惊奇的是冯大爷似乎精神状态很好,面色红润,双目放光,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往日只有二人在场,还要和自己调笑几句,甚至亲昵一番,今日却显得十分稳重,倒是少见。
不过平儿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差点儿跳起来,再无复有稳重之态。
“什么?确定了?”冯紫英嘴巴张大得几乎要塞下一个炊饼,满脸不可思议。
倒不是说怀疑王熙凤肚子里的种不是自己的,而是惊讶于王熙凤这块田土未免也太丰饶了吧?自己在二尤二薛身上旦旦而伐都没有能开花结果,怎么就在王熙凤身上就那么几回耕耘,居然就有了!
“爷,这等事情若非确认,如何敢来告知爷?”平儿白了冯紫英一眼,“奶奶天癸不至,便有些怀疑,后来食量见长,而且又嗜睡,不得已便化妆出去,在东城那边寻了个郎中诊脉,便确定了。”
冯紫英忍不住想要扶额。
这原来和王熙凤恩爱欢好之前也不过是信口而言,说有了身孕生下来便是,胸脯拍得当当响,现在可真的倒好,一语成谶,还真的怀上了,而且看样子都有一个月了。
现在也许还看不出个什么来,但是两三个月后就会逐渐显怀,这还能遮掩得住?尤其是两三个月后还是夏秋衣衫单薄的季节,这更是藏不住啊。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起码证明了自己的身体是没问题的,沈宜修生了冯栖梧之后,屋里女人都没有了动静,让母亲很是着急,现在好了,凤姐儿也怀上了,虽然不敢和母亲说,但起码证明了身体健康,就看田土够不够肥沃了。
但摆在面前的问题是怎么来处置这桩事儿,王熙凤此时只怕都是要发疯了,难怪平儿来了两趟,林红玉来了一趟,这换了谁也坐不住啊。
平儿倒是很镇静,很是笃定冯紫英不会对此事不闻不问,也相信冯紫英会拿出解决办法来。
“这么说来就是那晚上的事儿了,那晚上的确……”
冯紫英咂了咂嘴,似乎还在回味那一夜的疯狂,看得平儿脸又红了起来。
想起眼前这位爷在奶奶身上死命折腾的架势,奶奶呼天叫地的呻吟,那真的叫一个浪,难怪府里边都说奶奶表面正经,骨子里就是骚浪,琏二爷根本降服不了,只有冯大爷才能有这般本事。
“爷,奴婢还等着回去回禀奶奶呢,您倒是给个话啊。”平儿打断了冯紫英的回味臆想,恨恨地道。
“回话,回什么话?既然有了,生下来就是了啊,反正你们不是要搬出荣国府了么?宅子选好没有,选好了就尽早搬,……”冯紫英说得很轻巧,脑子里却在思考这般出来之后,该怎么办?
王熙凤肚子一旦大了起来,肯定很多就很难遮掩,面对薛宝钗和林黛玉以及贾府里边几春的探望往来,该怎么办?
这一两个月勉强可以遮掩,再长就不能呆在京师城了,得寻个理由离开京师城,看看去临清还是大同。
问题是后边麻烦还很多,生下来之后又该怎么办?
跟着王熙凤,对外如何解释?抱养的?出去走了一趟,躲了一年回来,结果就抱养了一个孩子回来,肯定会引来人的怀疑,那这偷汉子的名声王熙凤就算是坐实了,嗯,不能算是偷汉子,王熙凤已经和离了,但是在外边儿和野男人鬼混生下孽种这个名声王熙凤肯定也吃不消。
冯紫英摩挲着下颌,细细思量,看着眼前有些发急的俏平儿,身材匀称,胸挺臀翘,面颊圆润姣美,算算这丫头好像也都二十了,真真熟透了,是该采撷的时候了。
“平儿,你今年就要二十了吧?”冯紫英漫声问道。
平儿一愣,“奴家今年虚岁就二十了。”
“唔,是差不多了。”冯紫英点点头,“这样,你们先寻一处合适宅子搬出来,等两三个月凤姐儿肚子大了,便先离开京师城,至于去临清、大同还是扬州,看凤姐儿的想法,我觉得回临清最合适,既不算远,而且又有运河相通,免了乘坐马车劳顿,坐船就要舒适许多了。”
平儿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也和王熙凤这么说的,但是接下来呢?孩子生下来怎么办?这才是最关键的。
奶奶肯定是不能接受这样一辈子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尤其是不敢见这些姊妹亲戚的,那如何来圆这个孩子的谎?
“那以后呢?奶奶是肯定想回京师城的,外边儿人生地不熟,奶奶不可能在外边呆一辈子,这京师城里亲朋故旧都在这边,奶奶肯定要回京师城住,可孩子……”
“孩子是平儿你生的,奶奶不过是喜欢孩子,所以带着了。”冯紫英早已经拿定主意。
“奴婢生的?!”平儿惊得差点儿跳了起来,脸红唇白,“这如何使得?奴婢怎么能生孩子?”
“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你有了男人,自然就会生孩子。”冯紫英漫不经心地道:“就是爷酒后乱性,把你收了房,结果你就有了身孕,然后生了下来,凤姐儿舍不得你,你也不愿意离开凤姐儿,于是……”
平儿慢慢冷静下来,想来想去,她发现好像这是唯一能解释得走的理由,但是……
“大爷,可是如果是您和奴婢生的孩子,你们冯家肯定不会答应交给奶奶带着吧?这肯定也说不过去啊。”平儿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对,所以对外就说是抱养的,但是对内,也就是周邻亲朋故旧问起来,肯定会有人质疑,自然就会寻到我这里来,这段时间我也就经常把你叫来,嗯,有些那层意思在里边,到时候,你们就态度含糊一些,不肯明着承认,就是怕我要把孩子要回去,但是却又让大家觉得‘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知道这是我和你的孩子,这样就能把几方面都应付过去了。”
冯紫英一边思索,一边道,把各种漏洞慢慢补上。
“那大爷您家里边恐怕也不好解释,沈大奶奶和宝姑娘她们那边,还有府里的林姑娘那边,……”
平儿苦笑,虽然也觉得这好像能糊弄得过去,但是只怕这各方关系就会有麻烦了,宝姑娘,林姑娘,还有府里的鸳鸯,这边的晴雯和金钏儿,只怕都会对自己另眼相看,甚至可能会觉得自己是个心机婊了。
“这是爷的事儿,不过就要连累平儿你受累了,若是她们问起来,你就说是我酒后用强,……”冯紫英摊了摊手,倒是很坦然,“外边儿都说小冯修撰风流好色,那好,我就来名副其实吧,谁让我本来就是个色中饿鬼呢?”
看了一眼冯紫英,嘴角微动,平儿幽幽地道:“姑娘们恐怕都知道您对女孩子绝不会用强,而且也知道奴婢的心意,若是您想要奴婢,对您肯定也不会拒绝,……”
冯紫英心中一动,这丫头对自己倒是一腔情思诚挚可人,想了一想,招了招手,“平儿,你过来。”
“大爷,要作什么?”平儿脸微红,有些忸怩,虽然心思早就为人知,对方也多有和自己亲昵,但是这在冯府书房,金钏儿可能就还在外院呢。
“过来再说。”冯紫英脸一板。
平儿拗不过对方,只能扭着身子过去了,“爷,这里可不能乱来,金钏儿和晴雯还在外边儿,莫要让奴婢没了脸见她们。”
“爷是那种人么?再怎么也得顾着你的颜面。”冯紫英心中一叹。
现在就算是自己有心也无力啊,才和布喜娅玛拉酣战三场,再说自己修习了张师所授《洞玄集注》精要,但张师也说了不可旦旦而伐,否则到了年龄大了一样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像自己这种妻妾成群的,更要注意一个度,每日这种房事都要把握好一个度。
平儿被冯紫英拉到怀中,坐在腿上,这才从囊袋中取出一対玉耳坠,耳坠不算大,蝉形,晶润玉泽,白中透着绿痕,宛若活物,“这是爷给你的,好生收着。”
平儿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是毕竟跟着王熙凤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一见此物,便知道不是凡物,赶紧拒绝:“爷,奴婢受不起,若是给奶奶的,奴婢倒是可以替奶奶收着,……”
“凤姐儿是凤姐儿,你是你,爷给你的物件,难道还能有谁说三道四?便是凤姐儿也只有说好。”冯紫英霸蛮地道:“凤姐儿我也有给她的,不过她这会子心思都在肚子里的孩子上,估计也没多少心思,你把这番话带回去,便是对她最好的礼物,而且你要替她担这么大的祸水,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平儿只感觉对方一只手又钻进自己衣襟里乱动,红着脸压着对方不让对方得逞,只是对方脸贴着自己耳垂,吹了一口气,平儿身子立时酥了,只能任由对方去,却发现对方手却抽了出来,替自己把耳坠戴在了耳朵上,抱着自己来到里间梳妆镜前,悄声问道:“喜欢么?”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三丫
晴雯狐疑地看着脸颊红晕未褪的平儿从书房小院里出来,忍不住又睃了一样神色诡异的金钏儿一眼,实在按捺不住,冷声问道:“平儿,你这是和大爷闹哪门子啊?怎么衣衫不整面红耳赤的?这可是爷办公的书房!”
换了寻常,平儿纵然不会反唇相讥,也要不动声色地反击两句,但是这一次自己的确有些气短,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咄咄逼人的晴雯。
本来就是来说奶奶怀孕的事儿,现在又和冯大爷在书房里亲昵了一阵,虽然未及于乱,但是那对翠玉耳环就藏在怀里,肚兜都险些被爷给取下了,还幸亏自己没有头昏,否则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奶奶交待呢。
“这书放里边,我还能和大爷闹什么?”平儿定了定神,语气却也很温和,“大爷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来和冯大爷说事儿,那也是奶奶的事儿,其他还能做什么?”
晴雯冷哼一声,双手叉腰,“平儿,我知道你素来是个自尊自重的,莫要失了分寸,二奶奶现在和琏二爷和离了,日后如何打算,怕是该王家人过问,轮不到冯大爷来操心吧?”
平儿心中一凛,晴雯这小蹄子心思怎么恁地敏锐,这一番试探虽不中亦不远矣,自己这一回可还真的是来向冯大爷讨如何安排打算奶奶的,甚至还带着肚子里的一块肉。
“哟呵,晴雯,怎么,二奶奶要和冯大爷说事儿,还得要经过你的批准不成?”平儿上下打量了一下晴雯,也开始软中带硬的回击:“我看你这模样似乎还没开脸收房吧?就算是你收了房,这等事情也轮不到你来发话吧?”
“我开没开脸收没收房那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至于你家二奶奶,现在都不算二奶奶了,让你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自然让人起疑,爷成天忙着公务,京师城里这几日里沸沸扬扬的事儿,你难道不知道?”晴雯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毫不客气的反击:“连我家奶奶和宝二奶奶这几日都知晓尽可能不去烦扰大爷,让大爷一心办好公事儿,你家奶奶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还能比得上朝廷的通仓大案?”
被晴雯怼的有些生气,平儿控制了一下情绪。
她也知道这是各为其主,晴雯现在是沈大奶奶的贴身丫鬟,自然要维护自家奶奶的利益,这见不得别的女人来掺和也属正常。
“晴雯,想必你也知道二奶奶和冯大爷之间的关系,这京营将士赎人的事儿你不会不知道吧?涉及那么多人,那么多钱银,难道二奶奶和冯大爷商计一下你也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儿,那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一些吧。”
平儿的话没能让晴雯退让,她总觉得这里边有什么古怪,“平儿,二奶奶是个喜欢银子的,大爷看在以往和琏二爷的情分上帮二奶奶一把,这也说得过去,但这都多久了,哪还有那么多事儿?莫不是二奶奶又还有其他事情求到大爷身上来了?我告诉你,平儿,这朝廷通仓大案的事儿二奶奶最好别去掺和,让大爷为难不说,万一被朝廷知悉,只怕大爷都要受责难,你也是识大体的人,二奶奶那个性子,你该劝着些。”
不得不说晴雯的话有些道理,对王熙凤也看得很准,连平儿心里都有些佩服,但这等时候她自然也是不能示弱的。
“晴雯,这种事情你觉得大爷心里没有一杆秤?别说奶奶没这些事儿,就算是有,大爷岂会因为二奶奶就因私废公?那你也太小瞧大爷了,我劝你还是少操这些不该你管的事儿的闲心,把沈大奶奶伺候好才是正经。”
金钏儿在一旁看着两女舌剑唇枪,争斗不休,也算是开了眼界。
晴雯固然是个舌尖牙利的,以往和自己也经常冷嘲热讽斗个不亦乐乎,不是善茬儿,但是平儿在荣国府里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人,平素看起来温润可人,是个好性子,但没想到一旦不客气起来,一样是软中带硬,柔中带刚,丝毫不亚于晴雯。
“行了,你们俩都省着点儿吧,晴雯,你这个性子该改一改了,平儿远来是客,好歹大家都是荣国府里出来的,难道非要闹得沸沸扬扬,让阖府上下都知道你们在这里争吵?”
金钏儿看不下去了,这外院那边都有人探头探脑看这边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招来长房和二房的人,没地把事情闹大了,她只能来干预了。
“再说了,平儿刚才也说了,有什么事儿也该是大爷自己做主,何曾轮到你来插话了?”
“哼,金钏儿,事情自然是该大爷自己做主,我们当下人倒也该尽一份心才是,别成日里故作矜持高冷,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是一头雾水,迷迷糊糊,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你也吃不消。”
晴雯没给金钏儿面子,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荣国府里边的人她没几个有多深的情谊,平儿都还算是过得去的,所以先前还有些亲近之意,但是看到平儿的古怪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干了什么,晴雯好歹也在冯府里呆了这么久,侍候沈宜修身边,男女情事也懂不少了,立即就让她内心的酸意敌意都冒了出来,所以才会和平儿争执起来。
至于说金钏儿本来就和她不睦,她自然更不会留情面。
整个荣国府里边能让晴雯真正服气的,也就只有一个半,一个是鸳鸯,半个是紫鹃,其他都不行。
被晴雯给怼得脸通红,金钏儿连声冷笑:“哟,却不知道咱们冯府怎么出来一个管家了,不知道是呼伦侯府的还是云川伯府的?抑或是咱们整个冯家都归你管了?”
“哼,金钏儿你也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你管着爷的书房,爷的日常事务也是照顾得多,我只是提醒你罢了,至于你爱听不听,由得你!”晴雯也不理她,转过头来:“平儿,论理咱们都是荣国府出来的,论情分,你在荣国府里边待我也不错,不过现在二奶奶身份尴尬,你这一来二往的,若真是你也罢了,大不了就来府里跟了大爷就是,但都知道你是二奶奶的贴心人,又是个忠心的,断不肯舍了二奶奶的,所以没地会让人觉得大爷和二奶奶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瓜葛,我们这些当下人自然要提醒一番,希望你莫要见怪。”
不得不说晴雯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节,而且也照顾到了情分,连平儿内心里也都要佩服晴雯这丫头和以往那种暴躁性子有些不一样了,不愧是在沈大奶奶身边调教了这么久,也有几分气象了。
只是晴雯不过是提醒,可二奶奶却的确是和冯大爷有了这种不清不楚的瓜葛了,而且肚子里都有了一块肉了,这如何能割裂得开来?自己又怎么可能不来找冯大爷?
不但现在来找了,日后只怕还会不断地来替两边带话安排,这遇上晴雯这个较真的,看样子还得要一直纠葛下去。
“晴雯,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难处,二奶奶吩咐的事情,我自然是要来的,所以你也莫要见怪。”平儿温和地一笑,“二奶奶和冯大爷之间的事情咱们作下人的还是少去掺和的好,若是你家奶奶真的疑心,不妨直接问冯大爷便是,何必要让你来东敲西打的?若是让冯大爷知晓了,没地伤了他们夫妻感情,不合适。”
晴雯叹了一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一点,自家奶奶是从来不会去过问这一点的,甚至也不会往这边去想,因为她压根儿就没见过王熙凤,但晴雯是知晓王熙凤的。
这女人风骚得紧,莫要看是大家闺秀出身,但是现在落毛凤凰不如鸡,没准儿就要打冯大爷的主意。
沾上了冯大爷,她原来在荣国府时就做的那些个包揽诉讼和高利贷勾当,岂不是就找到了依靠?那冯大爷的名声岂不是要被她给败坏了?
只可惜了平儿这丫头,是个难得的忠贞女子,却跟了那样一个女人。
话说到这份上,晴雯也不多言,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金钏儿和平儿二人。
“平儿,你莫不是真的要进我们冯府?”金钏儿猛然间突兀地问了一句,平儿吃了一惊,“金钏儿,你也这么想?”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你在这么做,谁都会这么想。”金钏儿语气里很是平和,“爷挺喜欢你这种性子,比我这种冷性子更适合,不过如晴雯所言,你能丢得下你家二奶奶?若是二奶奶和琏二爷没和离还有可能,现在,你怕是不可能舍弃你家二奶奶了吧。”
平儿微微仰头,似乎是在作某种承诺,“我是跟着二奶奶从王家出来的,二奶奶虽说性子燥了一些,但是心地却是好的,起码对我不薄,她现在落难了,我如何能舍弃她?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守着她罢了。”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安顿
布喜娅玛拉的到来和王熙凤的怀孕这两件事儿的确给冯紫英增添了不少烦心事儿。
虽然内心也是有些喜悦的,但是并不代表这些事情就不会占用精力,好在通仓大案的查处仍然在顺利推进,而都察院联手刑部对京仓展开规模空前的调查行动,替顺天府衙分担了不少压力,也使得冯紫英不至于连家都不敢回了。
傅试和汪文言加上赵文昭的组合配合得很默契,傅试协调整个顺天府衙事务,汪文言内部策划,赵文昭则负责具体侦讯推进,加上吴耀青在外部的情报支撑,整个通仓大案的调查开始从前期的重点目标转入系统性的收网,涉及到的人员越来越多,但是都属于小鱼和虾米了。
但小鱼虾米多了汇集起来也丝毫不亚于大鱼,这一点冯紫英深有感触,看着手中罗列的名单,交代的供词,再加上查扣的资产,每一笔都触目惊心,让人感慨万千。
一个小小的漕兵头领,通过与漕仓中的吏员勾结,采取内外调换,以砂石掺入的方式,八年间从中分润就高达一万一千多两,年均一千四百两,而一个漕兵头领每年年俸不过三十五两,也就是说他通过这种手段捞到的银子相当于他正份儿收入的四十倍,而跟随其从事这个勾当的四名漕兵也分别分得了两千多两。
这只是其中一个缩影。
从现在调查的情况来看,整个通仓几乎无人不贪,只是程度而已,最轻的一人也从中分润三百两,相当于接近十年的收入,光是这些小鱼小虾的贪墨所得就超过了四十万两,所以这样一算下来,整个通仓贪墨案件涉及金额已经超过了一百八十万两,又比第二次的预估高出了一大截。
对于这个冯紫英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当然对皇上,对朝廷,尤其是对户部,却是不无小补。
户部尚书黄汝良和户部左侍郎王永光都是两度招冯紫英见面,商谈相关钱银的追缴和上缴问题,希望冯紫英能加大力度推进,力争在年底之前把所有贪墨款项,不管采取何种手段变现,上缴到户部国库中。
这是户部下达的硬性任务指标了,甚至比秋税更重要。
冯紫英琢磨着,加上京仓和通仓的情况相若,如果都察院和刑部也能像顺天府这边一样顺利,那年底这一波好像还真能为朝廷“增收”二百多万两银子的收益了,这是不是有点儿像养肥杀猪的味道了呢?
这样一桩案子带来的麻烦和压力都不少,但是同样也带来了海量的资源,无数人蜂拥而至,希望结识和攀附上人气更上一层楼的小冯修撰。
这些涉案人员中不仅仅是相关的官员和漕兵,而且更多的还是涉及到和京师城中高门望族关联甚深的这些粮商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这些京师城中非富即贵的群体,就连忠顺王和镇国公这些老牌皇室宗亲和武勋都无法免俗,那么在冯紫英这里讨得一份情面,日后自然就要有所回报。
“爷。”瑞祥进屋,行了个礼。
“好了,我这里平素就无需这么多礼了,我安排你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冯紫英沉声问道。
“小的按照爷的吩咐这几日都在跑,您的意思是要距离咱们西城这边远一些的,但是又不能太偏,住户也不能太杂,所以小的主要就在东城的仁寿坊、保大坊、南熏坊、明照坊、澄清坊,以及南城的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北城的昭回靖恭坊、日忠坊这几处打探寻访了一下。”
瑞祥约摸猜测得到一些大爷寻找宅子的用意。
二奶奶要搬出荣国府了,没见着平儿和小红都来了府里几回,估计就是要找冯大爷帮忙出主意或者安排,谁让大爷和二奶奶纠缠不清呢。
说内心话瑞祥是不太赞同大爷和二奶奶沾染上的,都知道荣国府的琏二奶奶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要沾上了,还能跑得掉?
瑞祥这么些年来跟着冯紫英跑荣国府那边也有几十回了,荣国府那边不说和冯府这边一样熟悉,起码那边的丫鬟小厮仆妇婆子乃至管家们也都认识了一个大概,也有了一些关系较为稳定密切的朋友,像二奶奶屋里的住儿,荣国府的采买钱华,的锄药,缀锦楼的莲花儿,大观园后门上的夏婆子,还有府里原本是贾政身边,但是后来留在府里没有跟着去江西的潘又安,以及宁国府那边的原来跟着贾珍,后来跟着贾蓉的喜儿,都渐渐熟络起来。
像钱华、住儿、潘又安、锄药、喜儿几个,也是瑞祥常来常往,加上冯紫英也交代他多结识有些荣宁二府的人,出手也可以大方一些,瑞祥自然心领神会,有事儿没事儿在一起喝一顿酒,自然就变得亲近起来。
而莲花儿和夏婆子则是因缘巧合或者人家的刻意逢迎。
比如莲花儿是因为瑞祥一次去缀锦楼把身材单薄的莲花儿无意间撞了一个跟斗跌了一跤,免不了要赔礼道歉加敷药,所以就熟悉起来了,现在缀锦楼里的丫鬟们都知道了大爷和二姑娘之间那层只差挑破的薄纱,加上被大爷尝了头汤的司棋也是刻意拉拢,所以两边关系更为密切。
至于夏婆子那也是瑞祥为了熟悉大观园情况去了两次后门,那夏婆子知晓了瑞祥身份之后也是刻意讨好,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亲近起来。
瑞祥也觉得大爷经常出入大观园,有这样一个知趣懂事的守门婆子作为熟人,自己许多事情也要好办许多,毕竟这大观园里原则上还是不允许男子进出的,除了大爷和宝二爷,便是环三爷这些人进出都不甚方便。
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熟人朋友,平时间不当差的时候,瑞祥也要去荣国府那边走动走动。
这些三朋四友吃酒吹牛的时候,还有偶尔逢年过节去给夏婆子打发几个的时候,以及和莲花儿遇见说话的时候,都免不了要说到荣宁二府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对荣宁二府的情况熟悉起来,那王熙凤的种种故事也就少不了要落入瑞祥耳中。
这位琏二奶奶真不是省油的灯,泼辣难缠,大爷这上了她的床,日后只怕便会生出无数是非来,而且关键这琏二奶奶还是二房宝二奶奶的嫡亲表妹,日后林姑娘嫁过来,却还是琏二爷的表妹,这还没算可能要给大爷做妾的二姑娘呢,这复杂的亲戚关系,日后万一有个疏漏被她们知晓了琏二奶奶和大爷之间的这层关系,那还不得炸锅?
想到这种修罗场,瑞祥都在替大爷揪心,可大爷似乎还若无其事,甚至是乐此不疲。
只是大爷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来置喙,但大爷在公务上英明神武,但是这等私下里的事儿就未必在行啊,尤其是裤裆里这点儿事情,哪里能和大爷的前程相比?
几个女人对大爷来说又算得上什么,以大爷的身份,何求不得?何必要去和一个残花败柳纠缠不清?
哪怕是你睡了荣国府几个丫鬟那也无关大局,她们也不能说什么,甚至还会喜滋滋地觉得能得大爷看上是一种福分呢,可琏二奶奶都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算个啥?
若是因此而影响了声誉,委实不划算啊。
这些话瑞祥也只能吞在肚里,但他还是得寻个合适时机悄悄和大爷说道说道,大爷听不听那也是他的事儿。
“哦,你倒是挺用心啊,打探得如何?”冯紫英点点头。
寻两处宅子是应有之意。
一处得安顿布喜娅玛拉,虽然叶赫部在京师城里也有落脚之处,但布喜娅玛拉也带着有随从进京,要做些事情也不方便,而且现在布喜娅玛拉一门心思想要怀上孩子,所以这段时间免不了就会要“辛勤耕耘”,自然要寻个安稳舒适所在,一旦布喜娅玛拉怀上了,还得要适合生活居住,同时也还要避开跟随她进京来的那些叶赫部族人。
还有一处就是王熙凤这边。
虽然王熙凤口口声声说要自己去寻宅子,但是她肚子里装的是自己的种,冯紫英在怎么也得要有所表示,安排一处宅子是最起码的,后世包二奶不也要有个居家之所么?更何况这个“琏二奶”现在肚子里都装上了。
“北城那边儿,昭回靖恭坊和日忠坊条件都不算好,只要还是社会治安有些乱,日忠坊有两处宅子环境不错,积水潭和什刹海边上,定园、镜园、什刹海寺都不远,昭回靖恭坊就不行,……”
瑞祥介绍,“南边儿大小时庸坊条件最好,最热闹繁华,……”
“大小时雍坊就不考虑了,那边太热闹了。”冯紫英摆摆手,大小时雍坊是各处衙门所在,七部中除了刑部,翰林院,五军都督府,宗人府,都在那边儿,人来人往,太容易遇见熟人了。
“那就只有城东这边了,城东这边选择余地也最大,南熏坊,保大坊、明照坊、澄清坊都有许多可供选择的宅子,不过价格都不便宜,……”瑞祥基本确定了大爷的心思。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荣宁二府面临的经济危机
冯紫英取来京师城内舆图,这是顺天府衙里的藏图,算是保存最完好,也是最详尽的舆图,但是也是十年前的老图了。
对于京师城这样不敢说日新月异但是也是不断膨胀壮大的大都市来说,十年的光景已经足以多出一两个坊的人口来了。
像原来挨着山川坛和天坛那边的外城南部地区的宣南坊、正南坊、正东坊以及白纸坊,还比较偏僻,人烟不多,但现在宣南坊和正南坊以及正东坊都迅速发展起来了,就算是最偏远的白纸坊和崇南坊,现在人气也比十年前旺了许多。
“南熏坊和保大坊位置不错,有没有合适的宅邸?”
冯紫英看了看舆图,南熏坊和保大坊都紧邻着光禄寺、翰林院、内织染局等朝廷机构,相比之下既闹中取静,同时也位居中心,采买物事也方便,所以无疑是最合适的,仁寿坊、明照坊和澄清坊也不错,但是住的人就要杂一些了。
“南熏坊这边在东安门外边儿,四译馆背后菜厂隔壁有一处宅子,还不错,詹事府下边玉河中桥边上也有一处宅子,挺大,也比较新,要价也挺高;保大坊那边延禧寺背后的弓弦胡同里也有一处宅子,也是三进院子,但是就是稍小了一些,再有就是惠民药局前边儿取灯胡同口上,紧挨着中城兵马司,也有一处宅子,挺大的,而且是两座院子紧挨着,是姊妹院,都要出卖,老旧了一些,但是里边院子屋宇结构挺好,错落有致,稍微整修一下就能用。”
见冯紫英没说话,瑞祥又继续介绍,“还有就是**府旁边,礼仪房后边的一处院子,小了一点儿,但是各方面最齐全,收拾一下就能住进去。”
冯紫英目光在瑞祥的介绍中逡巡,一处一处找到目的地,然后才开始审视,要说保大坊和南熏坊位置都很好,至于说宅子本身,瑞祥都去实地看过,能拿到自己面前来说的,肯定都有几成,只不过看各自喜好罢了。
“瑞祥,你觉得这几处宅院谁更合适?”冯紫英见瑞祥脸上露出疑惑地神色,干咳了一声,考虑如何来告诉对方实情。
王熙凤怀孕这桩事儿可以瞒着别人,但是瑞祥和宝祥这两个平素随时跟随在身畔的角色是瞒不过的,就像自己和王熙凤乃至司棋之间有了私情,他们二人都是第一时间知晓,但怀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王熙凤,恐怕瑞祥和宝祥都很难接受。
问题是事情已经都发生了,总得要面对,拖到后边儿最终还是得说明。
“呃,瑞祥,你恐怕知道我这找宅子也是替谁找的,没错,就是凤姐儿,……”冯紫英没用琏二奶奶或者二嫂子这个词语了,直接用了凤姐儿,瑞祥吃了一惊,但是也接受了,毕竟两人都已经有私情了,用昵称喊对方也正常。
“她和平儿以及她们院子里的一干人都要搬出荣国府,贾琏年底也要回荣国府,所以迟早都要搬出去。”冯紫英吞吞吐吐地道:“呃,我和凤姐儿好上了,……”
瑞祥不做声,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了,宝祥也知道,但是大家都吞在肚子里,便是二人之间也从未提起过,只有等大爷自己说起,那才定性。
“我知道这事儿有些麻烦,不过呢,男人么,做都做了,也就这么回事儿,爷就喜欢凤姐儿那股浪劲儿,……”
瑞祥比冯紫英只小一岁,二人一起长大,关系一直也很亲近。
当然随着前世灵魂穿越而来,冯紫英与瑞祥的关系略微有些改变,加上冯紫英在科举仕途上的高歌猛进,瑞祥对于自己这位主子也是越发敬畏,已经不复有小时候那种单纯的主仆兄弟情谊了,而是混杂了主仆上下以及特定的敬畏情绪在一起的心境,但无论如何他的命运都是牢牢依附在冯紫英身上的。
听得冯紫英这么说,瑞祥也无言以对。
大爷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像沈大奶奶和宝二奶奶那样的娴雅淑女难道不好么?
林姑娘明年也要嫁进来,那都是一等一出挑的,还有二姑娘这样敦厚温顺的,甚至瑞祥也听闻连那位和妙玉姑娘形影不离的邢岫烟姑娘也都有可能过来和妙玉姑娘做伴,嗯,也就是做妾,这还没算像司棋、平儿这些爷都可以随时下口的姑娘们,怎么爷就看上了琏二奶奶呢?
“爷,您和琏二奶奶之间的事儿怕是不好让外人知晓吧?”瑞祥犹豫着道。
“嗯?怎么,荣国府那边有传言了么?”冯紫英很警惕。
“这段时间平儿姑娘和小红姑娘都来了咱们府里三趟了,晴雯和金钏儿二位姑娘肯定有些起疑,不过她们都只是怀疑是不是平儿姑娘有什么意图,倒还没有怀疑到琏二奶奶身上来,至于荣国府那边,自打政老爷去了江西之后,好像心气都有些散了,赦老爷成日里也不怎么管府里的事儿,府内珠大奶奶和三姑娘管着,但是现在也捉襟见肘,前些日子还听钱华在说,府里许多物事都没法采买了,没银子,人家也不肯赊欠,对荣宁二府这边欠了许多一直拖着不给意见很大,所以现在都要现银交易了,……”
冯紫英没想到瑞祥还给自己爆这样大一个料,讶异地道:“这么艰难了?连府里所需采买都支应不上了么?”
“像一般的吃穿用度还勉强能行,但是其他稍微大一点儿的开支恐怕是都停了,荣宁二府现在都在外边儿抵押物事,或者借债,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瑞祥这段时间和荣宁二府接触颇多,像钱华是负责荣国府里采买的,对荣国府日常所需很清楚。
现在除了基本的吃穿用度,其他所谓多花钱的地方都停了,说这是三姑娘定下来的,连府里的木匠、花匠、瓦匠、石匠都裁撤了几个,马车有两辆破损需要维修也被叫停,几处房屋因为夏季来了原本需要检修维护,也都暂时搁置了。
“不至于这般吧?吃穿用度不说了,若是连这个都保障不了,那这荣宁二府不是要关门了?”冯紫英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荣宁二府现在艰难,但是这并不代表荣宁二府的人艰难,王熙凤、贾赦、贾蓉、贾瑞这些都在京营将士赎回的事儿上挣了不少,冯紫英虽然没有去细算,但王熙凤和贾赦起码都挣了两三万两银子,而贾蓉、贾瑞也起码有几千两银子的进账。
像贾芸、贾蔷这些都早就不靠二府里边每月的那点儿月钱生活了,但是二府你却不能不发,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都不行,那就意味着你这贾家要维持不下去了。
“大爷,小的看,离关张也差不多了,上个月荣国府的月钱便只发了一半,这个月的月钱更是遥遥无期,据说三姑娘去找了鸳鸯姑娘,就是商量能不能把老太君屋里的家当再挪点儿出去抵押,先度过眼前难关,等到年底能收一些庄子里和铺子里交回来的租金,把今年熬过去,兴许明年政老爷能从江西那边送点儿回来。”
冯紫英看了瑞祥一样,这家伙倒也厉害,把荣国府那边的情形了解得如此透彻,估计荣国府里内部人都未必能有他掌握这么全面清楚。
“宁国府也这么困难么?”
“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那位珍大爷是个不管事儿的,成日里只管胡吃海喝高乐,瞎折腾,小蓉大爷倒是有心管点儿事,在外边也挣了点儿银子,但是要填补偌大一个宁国府的窟窿,还是力有不逮,听说宁国府的下人们已经两个月没拿到月钱了。”
瑞祥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那珍大奶奶又是管不住珍大爷的,小蓉大爷也不可能去管他爹的事儿,宁国府在外边的一摊子,养外室,包戏子也就罢了,但包括庄子和铺子佃租和租金这些正经事务也都是搞得一团乱麻,据说都是珍大爷当初胡乱定的规矩,现在要改都来不及了,里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肥了。”
对贾珍,冯紫英是没有任何好感的,要说他和贾珍还貌似“连襟”,尤氏和二尤也算是姐妹,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份上还是姐妹,但这连襟太不争气了。
贾珍纯粹就是一个混世魔王,各种瞎折腾,枉自贾敬最早替宁国府留下了一大笔家当,比荣国府那边还要丰裕,但是这么些年下来,愣生生被贾珍给折腾败光了。
不给下人发月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也是一个家族溃散崩裂的征兆。
下人们,哪怕是家生子们,那都是有一大家子人要糊口的,除了在府里边吃饭外,每人日常都多少还有些用度。
你若是不发月钱,那基本上就是让人吃能填饱肚皮了,下一步是不是连糊口都困难了呢?
当主子的也许都还有几个体己私房钱,像王熙凤和李纨这种,私房钱应该都还不少,但是像迎春、探春和惜春以及史湘云这些,只怕也还是够呛。
大观园里边大概就只有黛玉算是一个小富婆,不愁这个,自己本身就有些积蓄,还有冯家这边作为奥援,自然不必担心这个。
去年还打了一个赖家土豪分了田地,没想到这才熬了一年多时间,就又撑不住了?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五节 骇人听闻,不敢深想
或许王熙凤也就是见到这荣国府的衰败景象,才会下决心早早主动交权,还能博个好名声。
现在看来倒是个明智之举,到了这个时候再来交权,只怕还得要背不少骂名了。
只是却苦了探春。
那李纨是个不管事儿的,阖府上下都清楚,都只能盯着探春,现在府里边支应不走,那下边肯定就会把矛头指向探春。
“既然如此艰难,那三姑娘也没有个说法?”冯紫英倒是对荣国府的现状有些好奇。
《红楼梦》书中都说探春才思敏捷,手段不俗,但是依然难挽贾府危局,这一世历史的惯性又把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但对于探春来说,困难如出一辙,开源无路,节流却又是杯水车薪,难以解决根本问题。
“三姑娘也难,她又不是嫡女,而且名义上也只是协助珠大奶奶处理府里事务,珠大奶奶虽然不怎么管事儿,但是有些太过刚峻苛厉的法子珠大奶奶也不可能赞成,那三姑娘也只能作罢。”瑞祥摇了摇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荣国府的破败情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当初也不知道他们当家人是怎么想的,就要去修那么大一个园子,花费巨靡,看看现在园子里的情形,偌大一个园子,就只住了林姑娘、史姑娘加上贾家三位姑娘和珠大奶奶,还有就是妙玉姑娘和岫烟姑娘,对了,现在还多了珠大奶奶两个妹妹,加上宝二爷,不过就是十来个主子,加上几十个下人,可看看那园子有多大,亭台楼榭有多少,光是那省亲别墅几圈楼宇算下来房间就不下百间吧?便是我们冯府上下搬过去,挤一挤都能住下,可省亲别墅在园子里只占到多大一块儿地方?”
瑞祥也是穷苦人出身,自小进了冯府,而冯府原来在大同也好,后来进了京城也好,都不太讲究,所以不太看得惯荣国府那边的不切实际的奢靡举动。
在他看来荣宁二府都是那种每况愈下的没落武勋了,当今圣上本来就对武勋不怎么待见,贾家又没有一个有出息的能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官员,便是政老爷也不过是靠着贵妃娘娘的颜面得了一个江西学政位置,其他人都是碌碌不堪,这等情形下还要过分招摇的去修了这个大观园,纯粹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问题是还借了林姑娘那么多银子,要知道那可都是林老爷给林姑娘的嫁妆,要说都是属于大爷的。
再说了,最初老爷的神武将军府在这丰城胡同里也并不显眼,那会子老爷还在大同当总兵呢,好歹也是一方军镇总兵,要说家里没银子么?但也没有那么讲究,宅邸也不大。
后来还是因为承袭了呼伦侯和云川伯的爵位,不得已才把周围的人家买了下来进行扩建。
即便如此,这冯府算是三家府邸连在一起,也远无法和荣国府或者宁国府比,人家单单一个大观园就能相当于三四个冯府大小,这还没算大观园外的贾府呢。
“小的算了算,他们荣宁二府据说每家都有上千号人,除了族人外,这些林林总总靠着贾家做事干活儿的下人就有好几百,他们这些贾家族人也有许多不做事,只管靠着贾家每月都要月钱,府里边做事也惯是讲究排场花样,可比咱们冯府奢靡何止十倍,这等做派,贾家又没有营生来源,坐吃山空,哪家能经得起几十年的这般消耗?屋里便是有金山银山也被折腾垮了。”
听得瑞祥说得有趣,冯紫英哑然失笑,“瑞祥,看不出你倒是把贾家那边的情形看的如此透彻啊,只是你却没想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荣宁二府乃是本朝开过从龙功臣,圣祖便赐予二公,可谓煊赫一时,这么些年下来,都是咱们京师城里的顶级勋贵,人人仰望,这骤然间你说要裁撤人员,缩减用度,节衣缩食了,外边儿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你贾家不行了,说不定就要墙倒众人推了,……”
“可是大爷,这贾家本来就没落失势了,你便是在在外边绷着端着,场面做得再花哨,那又有何用?难道知情人还不清楚你贾家是个什么样的情形?”瑞祥对冯紫英的观点不以为然,“关键还得要靠贾家自己的人才行,看看琏二爷和宝二爷还有珍大爷和小蓉大爷,这边是荣宁二府的嫡子,没一个读书,都是去靠花银子捐官,捐了银子却又不出去做官挣银子,还是赖在家里混吃等死,这般做派,贾家怎么不倒?”
“行了,瑞祥,你这番话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说说,便是府里其他人都不能说,否则宝钗她们听见,你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冯紫英笑了起来。
瑞祥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赶紧道:“爷可千万别和宝二奶奶说,小的就是信口瞎说,当不得真,……”
“你这会子知道自己大嘴巴了?”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只是各家的事儿甘苦自知,有些事情他们便是看到问题弊病,却也没办法去改变,所以这就是矛盾呢,……”
话扯远了,冯紫英也是听一听瑞祥在荣宁二府那边打听来的情况,权当解闷,但没想到荣宁二府已经没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让人唏嘘。
冯紫英自然没有义务去帮荣宁二府,王熙凤也好,贾赦贾蓉也好,跟着自己挣了不少银子,他们不肯拿出来帮补救济府里边,自己更不可能去帮衬谁,救急不救穷,这荣宁二府现在就是穷了下来,宫里还得要拼死供着一个贵妃娘娘的花销,这怎么玩得下去?
言归正传,冯紫英又咳了一声,他也知道瑞祥大概是对王熙凤不太认可,当然,换了谁估计都不太认可,问题是都已经这样了,还得要硬着头皮说:“这宅子,选两处,一处要大,一处略小,……”
“两处?”瑞祥有些疑惑。
“嗯,小的那一处给布喜娅玛拉准备着。”冯紫英竭力让自己面部表情管理到位,显得正常一些,“瑞祥,我也就不瞒你了,凤姐儿怀了身孕,所以得选一处大的,……”
犹如晴天霹雳,把瑞祥震得眼冒金星,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大爷,您说琏二奶奶怀了身孕,呃,……,是大爷您的?”
冯紫英瞪了瑞祥一样,“混账!问的什么话?自然是爷的,难道爷连这个都不明白不成?”
瑞祥赶紧跪下抽了自己嘴巴一下,冯紫英这才不耐烦地叫他起来,“好了,不用在那里装了,赶紧去把宅子给我选好,我看惠民药局那一处不错,旧了点儿最好,有些历史,新宅反而不好,整修一下,添置一些大物件,其他就由凤姐儿她们自个儿去置办,……”
瑞祥记下,他也觉得那一处最合适,旧是旧了一点儿,但是位置最好,而且够大,两座院子连在一起的姊妹院,一起买下来还能有折扣,便宜不少,琏二奶奶院子里算下来也就十来个人,过去之后只怕也不敢另外招募人,倒是显得有些空旷了。
“另一处,就弓弦胡同那一处吧,你去看着办,物件就由你来置办,布喜娅玛拉没那么讲究,但是你也不能疏忽,家常物件添置好一些的,不必太多,够用就行,那院子里估计也就三五个人住,……”
瑞祥用心认真记着,看起来这些事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但是上了大爷床的女人便不能小觑,谁能想到连琏二奶奶居然都能怀上爷的种?而且还要生下来!
想到这里瑞祥脑袋瓜子里便是一阵迷糊,这可怎么办?
大爷看上去还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副理所当然生下来的架势,可他难道没想到过,宝二奶奶和林姑娘,也就是林三奶奶,和琏二奶奶是什么关系?那可是都要喊姐姐嫂子的啊,现在可好,居然,居然,……
共事一夫这个词儿太过骇人,瑞祥都不敢再想下去了,若是三人碰了堆,又知晓了此事儿,你说宝二奶奶和林三奶奶会不会下药……
想到这里,瑞祥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瞅了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表情的大爷,内心既是惶恐又是敬佩。
遇上这种事情,换了自己只怕坐卧不安,都要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恨不能找根绳子上吊了,爷可真是泰山压顶不变色,这等时候还是如此意态潇洒,淡定从容,这人和人,真的没法比啊。
倒是布喜娅玛拉这边儿瑞祥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女真贵女也好,外族蛮女也好,在瑞祥看来都一样,反正又不可能嫁入冯家,和大爷两情相悦也好,别有所图也好,大爷心里都有数,无外乎就是一个外室,哪怕有了身孕生下孩子,嗯,那就带回来,尤二姨娘和尤三姨娘都还没有孩子,交给她们带正好。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冯紫英和瑞祥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六节 金屋
“爷,您需不需要去看看?”瑞祥用心默记住大爷交待的事情,待会儿还得要用簿册记录下来,免得遗漏。
这也是他养成的习惯,一来可以练练字,二来可以熟悉情况,这也是大爷平素教导的,活到老学到老,每天只要学会几个字,一句经义一句诗,日积月累,几年下来也会小有成就。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本想不去看了,瑞祥做事他还是很放心的,但是毕竟是女人的东西,若是一次都不去看,未免显得太过草率,布喜娅玛拉那边还好一些,不太在意这个,但是王熙凤那边可不好说。
若是凤姐儿知晓自己连看都没看过就替她选了,只怕心里又要有疙瘩,没准儿找个茬儿又要发作撕扯一番,不如去看一看,省得再生事端。
“嗯,那就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日,你先去安排,等到这边时间差不多,我提前走去看一下。”冯紫英打定主意。
“要喊吴大人他们么?”瑞祥小心地问道。
平素出门,只要是固定路线,比如去七部衙门,又或者巡城察院、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再或者出城去州县,吴耀青那边都要安排贴身护卫,这等在城内的安全一般说来不至于像城外那么危险。
像要出城一天两天回不来的,那除了加强护卫力量外,一般都会让尤三姐跟随,既是保镖,也是侍寝,这样也省得去了州县,万一那位州县官想要讨好上官,寻些风尘女子来,各方都不安全,或者可能是刺客,还有万一染了花柳病,也不好向府里交待。
“不必了,把三姐儿叫上吧。”冯紫英想了一想。
京师城中安全问题不大,冯紫英出任顺天府丞之后,明确加强了对京师城内诸坊的安全查验,尤其是环绕内皇城这一圈儿的诸坊。
他也知会了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之前也专门与张景秋和乔应甲请示了,这一点上都察院也很是支持,专门交待了巡城察院这边,让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配合顺天府强化一些重要路段的检查和可疑人物的身份审验。
在冯紫英心中,尤三姐已经不完全是侍妾了,完全是双角色身份。
一方面外出要充当贴身护卫和侍从,毕竟冯紫英很难接受一个男性跟随自己同室,不像许多同僚,都喜欢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作为贴身跟班,像瑞祥宝祥虽然也是自小跟大的,但冯紫英还是接受不了那种连穿衣结带挽发这些太过亲昵的行为也用他们,所以在家中多是金钏儿玉钏儿或者晴雯云裳和莺儿香菱她们,在外就只有尤三姐了。
另一方面也就是侍寝,有时候一出门去州县就是好几日,都知道自家相公是离不得女人的,说实话连沈宜修和宝钗、宝琴她们都不放心,有心让晴雯、云裳或者莺儿和香菱她们跟着去呢,又觉得有碍官声,毕竟只是临时出去十天半个月,又非半年一载的,那尤三姐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本来就爱男装,而且武技非凡,堪称最佳人选,所以连宝钗和宝琴都默许了这个角色。
正因为尤三姐的这个特殊身份,冯紫英很多事情也都不避讳尤三姐,而且尤三姐虽然性子直爽,但是却不喜欢搬弄是非,也很喜欢现在的身份,要说这女人中,真正和冯紫英相处时间最长的,还是她,所以久而久之,冯紫英也没有怎么刻意遮掩一些对其他女人都还要有所保留的事情,比如像和迎春之间的私情,又比如布喜娅玛拉和他之间那点儿暧昧,不过王熙凤这边尤三姐却还不知道。
但随着王熙凤肚子大起来,自己要经常跑那边的话,不可能每次都单独出门,那样的确太危险,带其他护卫有些太过显眼。
可连冯紫英自己都还是有些担心城中白莲教的势力,自己在明他们在暗,有过沽河渡口刺杀一事,他不敢再大意,宁肯让尤三姐知晓一些阴私都无所谓,顶多叮嘱一下尤三姐嘴巴严实一些罢了。
再退一万步,真要传出去了,也总比被刺身亡好得多吧。
从顺天府衙出来,上了顺天府街,一直向东走到安定门大街,这里是整个京师城里最宽敞最热闹的大街之一。
沿着安定门大街向南,过了遥遥相对的圆恩寺和大兴县衙,前面就是顺天府学了。
冯紫英走马上任顺天府丞之后,还只去过一回,那不是他的主要工作,所以没必要太过关心。
过了顺天府学,再往前走就是炒豆儿胡同口,这边还是昭回靖恭坊地盘,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天师庵草场,那就是保大坊地盘了。
惠民药局挨着天师庵草场不远,东面就是中城兵马司,闹中取静,地段优越,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能够找到两处连在一起的院落,瑞祥也是花了一番心思。
这里原来是一位退休致仕的京官居所,其兄是长期在京经商的富商,二人比邻而居。
后来京官致仕之后便欲返回山西老家,两家便一同返乡,这两个院子就空出来了,一直挂牌在卖,但是价格都谈不拢。
这边只留了一个管家在这边处理善后事宜,也不缺这几个银子,所以人家也不着急,一拖就是两三年。
因为价格不菲,所以瑞祥也不敢拿主意,才会拉着冯紫英来看一看。
谈价这些琐事自然无需冯紫英出面,瑞祥跟着冯紫英这么些年,早就操练出来了,冯紫英大略看了一番,那管家倒是上下打量着冯紫英,突然一揖,“尊驾可是小冯修撰?”
冯紫英一愣,虽说自己名气在京师城里很大,但是绝大多数人都还是没见过自己面目的,这一个山西富商的管家也能认出自己,倒是让他小觑了自己的影响力。
“你是何人啊?”冯紫英问道,尤三姐已经在一旁按剑戒备,但也看得出来对方并非练家子,只是习惯性地警戒。
“果然是冯大人,小的高初,乃是代州高家管家,……”那人见冯紫英没有否认,赶紧跪下叩头。
“你如何认得我?”冯紫英很是不解,代州属于太原府,自己老爹却没有在山西镇(太原镇)有多少渊源,冯家在山西那边的人脉主要都在大同府,代州虽然挨着大同府,但毕竟不属于大同,而且自己离开大同时也很小,不应该有谁认识自己才是。
“小的和老爷曾经去拜会过孙大人,正巧遇见孙大人送大人出来,所以有印象。”那管家见冯紫英没有叫他起来,也只敢跪着,抬头道。
“哦?伯雅?对了,伯雅就是代州振武卫的人,我有点儿印象了,你们两位高老爷,其中有一个原来是太仆寺致仕的吧?……”冯紫英恍然大悟,点点头:“难怪,伯雅算是你们代州的一代英才,青年士子中的翘楚人物了。”
孙传庭虽然年轻,但是永隆八年这一科高中二甲进士之后尤其是馆选庶吉士之后,在代州那边声名大噪,许多代州商贾也是引以为荣,在京中来都要去结识一番。
冯紫英这番话也有些倚老卖老了,不过孙传庭本来就是那一届青檀书院中屈指可数几个比他年龄还小的同学,而且又晚一科才中进士,加之关系一直十分密切,而且现在他已经是正四品大员了,远非现在还只是庶吉士的孙传庭可比,这么托大一些也说得过去。
“大人还记得我们高家就好,只可惜上次老爷来京师,大人太忙,一直无缘能见大人一面,……”这管家倒也十分会说话,冯紫英挥手让其起来,“嗯,日后自然有机会,此番你们老爷回代州,这两处宅子要出让,正好我有一个亲戚需要另购宅子作为居所,……”
“若是大人的亲戚,那价格就不必说了,小的权限有限,只能在原来价格上打个八折,……”那管家起身之后赶紧道。
“不必如此,乃是我亲戚购买,我只是来代为看一看,该是什么价,便是什么价,难道我还能占你们便宜不成,……”冯紫英摆摆手。
话是这么说,那管家如何肯按照原价来收,自然是一番争执推让,最后还是以原来八折价格说好。
对于两处大宅来说,这个价位可谓极大的优惠了,原本两处宅邸价格要价是一处一万六千两银子,一处一万二千两银子,共计二万八千两,分文不肯让,现在骤然让掉五千多两,不得不说这管家还真的是有些大胆就提主人家做主了。
谈好价格之后,冯紫英便让瑞祥将海通银庄的银票交给对方,照说这么大的数额,又是第一次认识,单靠银票交易肯定不行,还需要一起到银庄确认,不过那管家也是个豪爽人物,便大大方方地认了,不需要去银庄了。
临别之前,那管家也把自己老爷的名剌恭恭敬敬呈递给冯紫英,冯紫英也欣然收下,皆大欢喜。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七节 危机四伏
弓弦胡同那一处宅院要小得多,但是也要精致华美许多,看得出来人家是花了心思修建装点的,不过是人家换了大宅,所以才出让。
这一座小院冯紫英就没出面了,只是在外边看了看,觉得合适,就让瑞祥买下了。
把这两桩事儿办完,冯紫英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好歹也算是给王熙凤和布喜娅玛拉有了一个交待,京师城给了一处栖身之所,至于说王熙凤肚子大了起来之后如何安排,还要看王熙凤自己来决断,当然冯紫英倾向于还是去临清那边。
临清交通方便,市面繁华,加上老宅也整修过,十分阔绰,当然也有弊端,那就是王熙凤住进去显得有些显眼,毕竟这是冯宅,大家都知道这是京师冯家的老宅,你一个大肚子女人跑来这里藏着生孩子,其身份不问可知。
现在老宅里守屋子的人都是冯家老仆旧人,口风肯定是紧的,但是那也是对外人。
若是对冯紫英老爹和老娘。他们肯定是不可能遮掩隐瞒的。
何况在他们来看这是好事儿,给冯家开枝散叶,管她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庶出也好,外室的私生子也好,只要是冯紫英的种就行。
冯家后嗣这么单薄,老一辈都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能多生几个子嗣,这等时候谁还会计较母亲是谁。
唯一可虞的就是这一呆肯定就是一年半载的,肚子大了之后过来,估计就是四五个月的时候起码就要在这里躲起来了,然后等到生产完,起码也是要等到孩子半岁以后才能说回京不回京的事儿。
这一年时间里,王熙凤的性子恐怕不可能一直蜷缩在临清冯宅里,对于王熙凤来说,一年时间躲在屋里,抬头低头就那几个下人,那滋味恐怕太难熬了。
而且便是京师城里边这些人也会起疑,一走一年不见踪影,总得要有个理由吧,最好还是要出来露露面,甚至见见客人。
可要见客也是麻烦事,生了孩子,还处于哺乳期,那模样只要是有些经历的,或者精明一些的,多少都能看出些端倪来,但不见客就更容易让人起疑。
总而言之,日后麻烦多着呢,冯紫英也懒得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让自己当时只图快活,人家肚子都被你搞大了,奈何?
总不能把孩子打掉吧,那更绝无可能,所以也就只能这么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再来掘路。
冯紫英看完弓弦胡同的宅院出来,与尤三姐上了马车,这才返回顺天府衙。
在上车时,冯紫英和尤三姐都感觉到了有一束目光望了过来,下意识的回望过去,只看见行色匆匆几人,迎面而过,没有太多印象。
尤三姐很是警惕,目光追踪着对方慢慢逝去的背影,冯紫英也下意识摇摇头,自己是不是做贼心虚,太敏感了?这看谁好像都是有些可疑。
“相公,奴家看方才那几人都是练家子,不是都和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专门约定加强这边坊市的检查了么?怎么还是有这么多江湖人大摇大摆的进来,真当京师城无人了么?要不奴家跟上去看一看?”
尤三姐现在除了护卫冯紫英外,也经常和吴耀青那边联络着,随时掌握情报,甚至还和赵文昭也联络过,了解沽河渡口刺杀一案的进展情况,只不过龙禁尉那边没有太大的进展。
“不用了,京师城里百万人口,藏龙卧虎,又是咱们大周的中心,多几个江湖人进来也很正常,你这一走,万一人家是调虎离山趁机行刺于我呢?”冯紫英开着玩笑,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太满意。
要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里还是有些人才的,他和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都打过交道,也通过汪文言和吴耀青对这两支力量有过了解。
五城兵马司中主要是军队体系选拔和培养出来的高手,其中既有江湖门派加入军队中想要搏个出身的,也有原本世代都是军籍子弟,自小就习武打熬,练就一身本事的。
五城兵马司和边军卫军乃至京营这些都还不一样,它本定位就是治安武装力量,类似于后世的武装警察,冲锋陷阵不是他们的强项,但是城中小股人马对阵搏杀却是他们的专长。
而巡捕营则类似于巡特警,同时也还有一部分刑警的职责,抓捕追缉乃至于搏杀也是他们的强项,他们的人员来源和五城兵马司也有不同,因为巡捕营不属于军籍,所以绝大部分巡捕营人员都是来自北地的武林江湖门派帮会,当然也有部分其他地域的江湖门派帮会人员加入,毕竟能在巡捕营里立住脚,对于门派帮会自身来说也是一种地位和实力的象征。
巡捕营地位略低于五城兵马司,处于从属地位,但是无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巡捕营,都属于巡城察院的巡城御史们监督管辖。
巡城察院这个机构也有些特殊,巡城御史也有点儿近似于巡盐御史。
一般说来,巡城御史都是出自都察院,但是他们又不同于其他御史。
其他御史都是进士出身,内阁认可,吏部任命即可,皇帝一般不会干预个案,否则容易引起士林的抨击。
而巡城御史不一样,因为实际上掌管着整个京师城内治安,便是顺天府衙都要让一头,所以巡城察院五个巡城御史都是出自都察院,但是最终需要皇帝亲自签印认可。
而且巡城御史和巡盐御史不同点就是流动性极大,五个巡城御史鲜有干满三年的,甚至基本上是一年一换,干上两年就算是非常难得了,这也是皇帝和都察院形成的共识,那就是避免某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太久,形成利益链,甚至危及到朝廷安危。
正因为如此,巡城御史固然权力极大,但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在具体事务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这也是一种大周朝常态性的制约模式,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相互制约,巡城御史与五城兵马指挥使相互制约,最终都只能听皇帝的。
当然这只是一种理论上如此,具体个案事务,别说皇帝,就算是巡城御史和兵马指挥使也未必顾得过来,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这还没有算每天一大早进城,日落出城,以及来往的行旅商贾,如此复杂一座大都市,却还是相对原始的管理模式,哪里管得过来?
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奸盗抢骗拐案件,便是凶杀案,也是每天都有发生。
五城兵马司也好,巡捕营也好,顺天府衙和大兴、宛平两县县衙也好,也都只能说是勉力维持,避免发生影响太过巨大和恶劣的恶性案件罢了,即便如此,每年这京师城里不出几桩骇人听闻震惊朝野的大案要案,那都不正常。
尤三姐还是忍不住又看了那渐渐远去的几个身影,心有不甘地道:“相公,那几个人肯定有些问题,寻常江湖人便是进了京师城,都尽量避免三五成群扎堆,就是防止被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以及顺天府衙门的人盯上,他们这几个却是如此大胆,要么就是肆无忌惮,要么就是意欲有为,反正都是有问题,……”
冯紫英听尤三姐这么一说,心中也是一凛,猛然有些警惕,“那我们赶紧走,加快速度,拐角就下车,就留瑞祥一个人在车辕上坐着,……”
马车骤然提速,连尤三姐和瑞祥都有些惊慌起来。
尤三姐本来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但是却提醒了冯紫英。
这段时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加紧了对沿着皇城这一线坊市的清查巡逻,原来巡捕营主要是夜间巡查,但是考虑到巡捕营中许多人都是来自江湖,这方面更擅长,所以也专门抽调了部分巡捕营便衣在皇城四周蹲点和盘查,只要发现可疑人员,可以先行拿下。
正因为如此,连倪二手底下那帮光棍剌虎都收敛了许多,一般情况下都避开大街,如今这几个人却窜到了安定门大街上来了,这就有点儿不可思议了,如尤三姐所言,除了有所图谋才要冒这种风险,其他想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要在大白天里上安定门大街。
马车一过拐角,冯紫英便和尤三姐轻盈的纵身下车,而马车却停都没有停,就直接沿着铁狮子胡同转向集贤街那边去了。
冯紫英拉着尤三姐就在铁狮子胡同旁边的一处宅门后蹲下,仔细观察。
不出所料,几道人影迅速从后方跟了上来,疾步追入铁狮子胡同里去了。
冯紫英和尤三姐都交换了一下惊骇的神色,尤三姐更是脸色苍白,虽说就算遭遇对方几人,对方也未必就能得逞,但是这风险就太大了。
尤三姐还想跟上去看一看,被冯紫英拉住了。
人家是有备而来,自然会有后手,没准儿后边还有人殿后,这样一冒出去,不是自现原形,被对方发现自己已经觉察到了么?
冯紫英脸色冷峻,死死盯着铁狮子胡同深处,一动不动。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毒蛇
一行人分成前后两组疾步而行,速度丝毫不比马车慢,尤其是在拐角那一刻,两组人都猛然提速,一下子就靠近了因为转弯面临从铁狮子胡同出来的人而放慢速度的马车。
当先一人在贴近马车的时候,陡然放慢脚步,跟随着走了一段路,然后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甘心,悄无声息的装作一拂袖,风起马车车厢上的布帘被荡开,只那一瞬间,当先那人便已经看到了车厢中空无一人,脸色微变,立即不动声色打出一个外人觉察不到的手势。
另外一组紧随其后的立即放缓脚步,贴近左面的店面,钻入一家油坊中借着询问油价打量外边。
街面上依然十分平静,并无其他异常,当先那人也放慢脚步,渐渐和马车拉开距离,一直走到了玉河边上,这才又发出一个解出警戒的手势。
一行人在火药局外边儿的布粮桥汇合,这才折向祥福寺街,走炒豆儿胡同,重新转上安定门大街向南,返回到翠花胡同住处。
“郑大哥,怎么回事?”一回到宿处,后面那一组冯士勉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为什么不动手?”
“动手?人都不在马车里,动什么手?”郑思忠脸色极其难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算是平复了心境,“今天我们太大意了,人太多了,我估计引起了他那个侍妾的警觉,那女人是崆峒高手,一直跟随着他几年了,警觉性极高,就是在我们错身而过时估计有人多看了两眼,引起了对方的警惕,……”
“啊?”冯士勉就是那个在沽河渡口用弓弩攒射的男子,因为暴露了行迹,险些因为潘官营那边被查出底细,所以这半年多时间一直藏身在京中,而且连面色和发型、胡须都做了改变,就是怕被当时交手的人认出来。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看见他和女人上车的,怎么会是空车?”冯士勉意似不信。
“哼,士勉,你也是熟手了,这点儿情况还没注意到?你看到那个坐在车辕上的家伙没有,虽然貌似平静,但是他的手捏在车辕上,指节都发白了,还有那眼睛也是四处滴溜溜乱转,面部神色都有些变形了,……”
郑思忠哼了一声,“这是在安定门大街,里边儿坐的是顺天府丞,什么情况能让这家伙如此紧张害怕?”
冯士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所以我就起疑了,靠近马车的时候,用袖风荡开了车厢上的布帘,根本就没有人!”郑思忠继续道:“至于对方什么时候下车的,我估计就是在我们回身反追回来时候那马车拐角的一刻,马车车速很慢,正好拐角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冯铿那侍妾不用说,他本人是武勋出身,也是自小习武,翻身跳车这些都是小把戏,不在话下,……”
郑思忠的分析精准细致,几乎推断到了冯紫英和尤三姐的所有思路考虑。
“那郑老大,你的意思是那姓冯的知晓我们要杀他?”另外一个稍许年轻一些的男子忍不住问道。
“那倒未必,这厮只是警惕性太高,加上他身边随时都有几个武技出众的保镖跟随,他那个侍妾原来据说还很稚嫩,但是这半年又有很大变化,警惕性高了很多,估计就是沽河渡口刺杀带来的后果。”郑思忠叹了一口气,“但这一次只怕又让对方有些警觉了,从明天开始我们不能再去顺天府街蹲点守候了,我估计姓冯的肯定会动用他的人对顺天府街那一线这段时间经常出入的人进行调查,缉捕可疑人员,我们再去那里就只能是自投罗网了。”
“难道我们就这样白白放过一个机会?”另外一名年轻人还有些心有不甘。
“机会?只怕现在就未必是机会,甚至可能会变成陷阱了。”郑思忠断然道:“这一个月我们都不能再靠近顺天府街那边,但是这一次冯铿没有让其他几个护卫跟随,而只是让她那个侍妾一道去了弓弦胡同,你们觉得是何意?”
“访客?”冯士勉迟疑了一下道。
“不像,访客也应该带着保镖护卫。”郑思忠摇摇头。
“若是去会女人,也不该带着那个侍妾啊。”一名年轻人有些沮丧地道:“我们守了这两个月,这家伙出入的路径也很固定,要么回家,要么去大时雍坊那边朝廷各部,要么就是去两个县衙,既不参加那些文人搞的诗会文会,也很少出门饮酒会客,……”
“也不完全是这样。”冯士勉摇摇头,“姓冯的这段时间去过大观楼看戏,还去过弘庆寺陪他母亲和家眷烧香祈福,而且他还去过荣国府两趟,……”
“这个荣国府和冯家关系似乎很密切?”郑思忠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
“冯铿娶了荣国府二房的内甥女,而且还和其外甥女定了亲,关系自然密切。”京中的情况他们还是有些门道打探到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去荣国府的时候,可曾有保镖护卫跟随?”郑思忠沉吟着道。
“有。”冯士勉摇摇头,“这厮很是谨慎,出门几乎都是三四个护卫保镖跟随,从不落空,这么久,就只有这一次见到他没有带护卫保镖,但也有那个侍妾跟随。”
冯士勉很是无奈,这家伙年纪轻轻,做事却是滴水不漏,半点机会都不给,让人徒呼奈何。
郑思忠甩了甩头,丢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先不说这个了,有机会我们自然要下手,但是机会不成熟,我们绝对不能冒险,少主在京中是来办大事的,决不能因为这件事情暴露了我们自身,冯铿进京之后已经采取了一系列的手段措施来清理沿皇城一线的坊市,连张师姐那边都专门带话来要我们务必小心,少主也是再三说不能耽误大事,这等刺杀恐怕我们暂时放一放,士勉,你留个人专门盯一盯顺天府和丰城胡同那边就行,不要再投入太多,也不要跟得太紧,防止被他们发现,……”
“可是郑老大,这个冯铿采取了一系列手段,我感觉他就是冲着我们闻香教来的啊,明面上是查禁江湖人,但是你看看他们在皇城一线各坊市干的事儿,江湖人虽然受到监视,但是并没有采取特殊措施,甚至我还听说他们在收罗、招募其中一些人,四处查探消息,对和我们白莲有些瓜葛的人尤为关注,这分明就是针对我们,若是我们不尽早除掉这个祸根,我担心……”
冯士勉的话让郑思忠也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和杜福都商讨过这桩事儿,白莲一脉要想在京畿之地顺利发展,冯铿就是一个最大的阻碍。
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对白莲一脉有如此大的恶意,在永平府就不断出招针对白莲一脉。
像山陕商人建立起来的矿山、工坊一律要进行身份核查,不允许参加过道门会社的人员进入,而且还在军户里进行清理,甚至还要求各方乡绅也对各家民户佃户都进行清理,凡是曾经参加过道门会社的人员都要登记造册,这给闻香教在永平府那边的活动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而且新去的同知据说和冯铿是同学,也一样沿袭了他的做法,这样一来,持续推动,迫使现在教中在永平府的活动陷入了停滞和蛰伏阶段,境况非常艰难。
尤其是北面的迁安、抚宁、卢龙、滦州几个州县尤为困难,因为那边的士绅很多已经被山陕商人拉入了一起开发铁矿和石炭的行业,捆绑在了一起,对于一直唯冯铿马首是瞻的山陕商人提出的意见也不再抵触,甚至开始积极配合。
只有在靠近河间这边的昌黎和乐亭情况稍微好一点,但是据说那位姓练的同知,又开始在昌黎和乐亭加大力度进行排查了,估计下一步也会有很大的麻烦。
冯铿之所以对白莲一脉如此大的敌意,据说是和他多年前在山东遭遇过白莲一脉组织的民变,险些因此丧命有关,所以教主已经安排人去山东那边调查,了解当年临清民变时的具体情况,究竟是怎么和这位小冯修撰结下了深仇大恨的。
郑思忠和杜福也为此向负责教务发展管理的谢忠宝建议过,还是要重视冯铿的威胁,但是谢忠宝却说教主和少主在京畿这边有大计划,冯铿虽然危险,但是只要小心行事,等到局面逐渐成形,天时一到,自然就可以再无顾忌地对付对方了。
郑思忠和杜福都不是很清楚教主和少主究竟在操作一个什么样的大计划,尤其是所谓的天时又是指什么,这是教中最高机密,整个在京中这个群体中除了少主,就只有谢忠宝知晓全貌,而其他人只知晓其中自己参与的一小部分,包括原本在京畿这边的地头蛇张翠花,以及在北直隶其他几个府发展的米贝、张海量等人。
不过杜福和郑思忠他们也知道教主和少主都是和京中一些高官显贵们有联系的,甚至不限于寻常州县官员,顺天府也好,五城兵马司也好,甚至朝廷里也好,都有官员和教主他们交好,只不过甚是隐秘罢了。
包括少主和自己一行能顺利在京师城里落脚站稳脚跟,也和这些人的帮助不无关系。
辛字卷 第一百六十九节 顺天府衙门里的事儿
就在郑思忠、冯士勉等人盘点今日跟踪刺杀的得失时,冯紫英也已经回到了家中。
让瑞祥去把吴耀青叫来,冯紫英便把今日情形告知,立即引起了吴耀青的高度警惕。
“大人,日后你出门再不能像今日这般,三姨娘虽然武技高超,但是她的经验却相差甚远,我专门从保定、河间以及扬州和徐州这边聘请招募的这批人手都是各门派帮会中的高手,他们和巡捕营中很多人都相熟,如果能够完美配合起来,江湖人根本就不敢进入皇城这一线的坊市。”
吴耀青对今日遭遇的情形极为担心。
京师城固然治安严密,尤其是冯大人督促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动起来之后,情况好转了不少,主要就是针对像白莲教这种在民间藏匿的秘密会社,但这些秘密会社中既有像江湖中人的武技高手,绝大多数还是普通的愚夫愚妇,所以如果对方以寻常教众来出面,你还真不容易觉察。
“耀青,这个情况我也意识到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对方不简单,能够这么精准的知晓我去了保大坊那边,这说明什么?”冯紫英拉回话题。
“大人是觉得对方在府衙外布了眼线?”吴耀青沉吟着道:“顺天府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这里长期逗留的,这里各店铺和住户都是有明细可查的,便是有客人来,也都有清晰的路引、路径和来历,一般江湖人是不愿意来这里冒险的,但出现这种情形,说明对方所谋乃大,……”
吴耀青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把舆图铺开来,“我打算好好查一查,如果他们真的是长期驻留蹲守大人行踪,那肯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顺天府街和丰城胡同周边都是正经商户和住户,没理由无关人员会容留这些人呆在这里,除非这些人渗入了这个区域。”
冯紫英把身体往后稍稍一靠,嘴角带着哂笑:“我都没料到我自己现在居然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此不遗余力的对付我,我甚至在怀疑究竟这些力量究竟是朝中,还是民间,疑惑外部,再或者,他们之间有联手?噢,那就太可怕了,我居然成为他们如此忌惮的人物,如果真的值得内外朝野的各方势力联手,那我还真的深感荣幸了。”
吴耀青也笑了起来,“大人未免有些过虑了,以耀青之见,只怕这帮人还是白莲教的可能性居大,大人在永平府的种种举措对白莲教打击和制约很大,据我所知永平府原来不少士绅是和这些白莲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至少也是态度暧昧,甚至以民怨民意为由要挟官府,大人曾经说过这些士绅是在玩火,我深以为然,现在大人出招,很多士绅还是开始转变态度,所以永平府那边局势有了变化,……”
练国事沿袭了冯紫英的政策,继续以利诱和威迫手段迫使地方士绅和那些秘密会社划清界限,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现在北边几个州县情况好转,起码白莲教的势力受到打压之后转入停滞,不少地方白莲教徒也被士绅们驱除或者送交官府,练国事的重点也开始转入乐亭和昌黎二县。
“白莲一脉在整个京畿乃至北直隶地区都有很大的势力,蔓延也很快,永平府那边受到打压,那么必定会转移到其他府州,而且我可以断言顺天府肯定是他们的一个重头,可大人现在却又在顺天府为官了,肯定会成为他们必欲除之的首选对象,……”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忍不住咧咧嘴,“是啊,现在我和白莲教都成了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了,也好,你死我活的猎杀大戏,我喜欢当主演。”
“所以大人,我们不能小觑这帮人,他们和地方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我以为还是要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要动用地方上的各种关系,包括江湖上的帮会门派,来加以应对,北直隶武风极盛,像河间府的沧州便是江湖帮会门派云集之地,天津三卫也成了江湖人经常跑的码头,保定、真定也有许多门派渴望进入京师发展,……”
吴耀青的话听得冯紫英直皱眉头,自己是顺天府丞,侠以武犯禁,这些江湖门派帮会大举进入京师城,成何体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见冯紫英皱眉,吴耀青当然知道对方的担心和忌讳,笑了起来:“大人,其实刑部和龙禁尉也早就和这些江湖门派帮会有合作,刑部各清吏司与龙禁尉在各地的线人,大多都是江湖人士,同样在刑部的几大捕头和龙禁尉的不少档头也都是江湖门派帮会出身,这并不影响什么。,绝大部分江湖门派帮会都还是心向朝廷,愿意遵守法纪的,只不过每个门派帮会都要生存,免不了要做一些营生,加之自身有武力仗恃,行事难免就有些蛮横霸道,所以在地方官府中的印象不好罢了。”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耀青,你也无需替他们解释,我在扬州公干时也还是倚仗这些江湖门派帮会甚多,也知道他们的难处和行事方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都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你没有点儿仗恃和优势,人家凭什么要你舀饭?不过京畿之地,情况特殊一些,出了状况,我也担待不起啊。”
“大人,可以在选择的时候要求更高更严一些,其实原来我刚跟随您的时候就考虑过,要组建情报和安全这条线的人员,江湖人士就是天然最佳选择,您也不像有些官员那么对江湖人士有偏见,这些人用好了,还真的是一个助力,尤其是您在顺天府丞这个位置上,就更合适了。”
见吴耀青不遗余力的推荐,冯紫英越发觉得有意思,“耀青,怎么扬州那边又有人想要北上,还是北边儿这边也有熟人希望有晋身机会?”
吴耀青也不隐晦,“回大人,都有,不过我还是觉得用这些人最合适,您初来京师城,衙门里那些老吏可用之人不多,而且他们长期处于这个环境中,您也未必能完全信任不说,而且没有了做事的激情,引入一批新人来,也能形成竞争效应,……”
顺天府的三班衙门编制不少,三班衙役指的是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壮班民壮。
像三班衙役共计人员达六百多人,其中正役就有两百多,还有四百来人的副役和常备民壮。
如站班皂役大概在五六十人左右,主要负责大堂站班,守卫警戒,包括一些杂役,比如签发送达文书,刑杖人犯等等。
捕班快手的规模最大,也是最重要的衙门公人力量,正副役加起来有三百多人,这还没有包括他们手底下帮手伙计。
每个正副役人员基本上都有几个帮手伙计,这些帮手伙计都不是衙门里正式编制,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近乎于现代警察的辅警力量,但都基本上都是衙役们自行招揽和邀约来的,经过衙门审核备案存档,每年衙门里会有一笔专门开支用于这些人的花销。
当然这些人的生计也不靠这个,只要借着这个身份,就能做许多事。
至于壮班民壮,因为这里是天子脚下,四九城根,所以壮班民壮在其他府州都有,比如永平府,在顺天府则只是虚设,一般是需要时再进行征募。
而最常见的公人,或者统称的公人,也是老百姓打交道最多的衙门角色,就是俗称的捕快。
捕快实际上是指捕役和快手的合称,原来冯紫英都不明白,还是到了永平府当同知才算是明白这个道理。
“捕役,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快手,动手擒贼之官役也。”这是《大周六部成语注解·刑部》中的解释,简而言之,捕役是指专门侦缉罪犯的,侦缉就是侦查缉捕,而快手则是以抓捕现行罪犯为主。
两者实际上没有那么多差别,合称捕快,同时根据情况也要分成几类,最基本的分类就是步快和马快,配马的就是马快,不配马的就是步快,而他们其中的各级头领就是俗称的班头、捕头。
理论上这三班衙役都属于刑房管辖,但实际上,刑房的吏员们只是业务指导,真正管这帮人的还是正印官,也就是各级官员才有权管辖,在顺天府衙里,主要能指挥这帮人的就是冯紫英这个同知和推官宋宪,刑房司吏李文正都要差一截了。
像推官宋宪,虽然目前和冯紫英关系还算维持得不错,刑房司吏李文正更是想要成为冯紫英的铁杆,但是手底下这数百人乃至他们的帮手伙计是一两千号人,鱼龙混杂,而且因为府尹吴道南和原来的府丞长期缺位,已经使得这个群体的战斗力大为下降,所以如果不调整这个顺天府衙里最重要的一个“公务员”群体,那么冯紫英是很难把自己的政策制度和想法贯彻下去的。
辛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定策,清洗
“耀青啊,这引入人进来容易,或许他们才进来的时候是满腔热情,勇于任事,但是在这个环境下,他们又能保持多久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顺天府衙这个衙门里,连我自己能不能保持本心都还两说呢,遑论他们?”冯紫英笑了笑,“归根结底还是要用制度体系来管人,这么数百上千的公人,怎么来管?怎么督促他们认真做事?不是光靠我们引入一些我们自认为信得过的人就行的,还是要在体系制度上有一个安排才能行。”
吴耀青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自己这位东翁看来对顺天府衙的情况很不满意,但是这是大周朝的体例,沿袭了前明,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哪有如此轻易就能改变的?
要改体制,那太难了,不说非一朝一夕之功,甚至这是要触及到太多架构变化,朝廷能同意么?当然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做一些细节上的调整肯定可以,但是要改结构框架,肯定就不行了。
除非是从上至下都要有一个规划出来,但现在的朝廷还有这个心气么?吴耀青不看好,也不相信能做到。
见吴耀青不语,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我说得有些远了,你的建议就目前来说是切实可行的,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么就按照这个去干,刑房李文正那里,我会去和他打招呼,现在三班衙役里边也太不像话了,偷奸耍滑混日子的,通风报信吃里扒外的,阳奉阴违我行我素的,在外边欺哄讹诈欺男霸女的,简直不胜枚举,我都不知道吴大人怎么就能容忍得下这些人,就算是糊弄敷衍着走,起码也得要有个基本的状态吧?就这样连办案子我都不敢用自家衙门里的人,还得要去找外援或者到下边去抽人,甚至还要防着自家的人,这简直就是耻辱!”
见冯紫英说得义愤填膺,吴耀青也是苦笑,哪个衙门里边其实这种情况都有,但是顺天府衙门尤甚,这主因还是在上边,在于府尹不履职,府丞缺位,两个主官的失职,这才放纵了下边人如此。
真要主官监管到位,把各级官员的责任抓起来,怎么可能有如此情形?
真当这帮人不想要吃这碗饭了?
这衙门里这碗饭可是无数人盯着看着都想来端的,别的人不说,就是倪二也都和他或明或暗提过几回,看看能不能安排几个兄弟进来。
这些人在衙门里不敢说干正役,但是副役和帮手伙计这些角色他们这些地头蛇还是没问题。
尤其是这两年涌入城中的外埠流民数量大增,还是有不少都有些武技功底的,真要打磨一番,完全可以胜任这些角色。
倪二也是不好向冯紫英说,所以才旁敲侧击在汪文言和吴耀青面前说过几回,汪文言和吴耀青都觉得没什么问题,好歹倪二也是知根知底的,也懂分寸,比起衙门里许多不守规矩还阳奉阴违的混账强得多。
“大人这么说,我心里也就有数了,不过吏房那边,大人可能还要安排一番。”吴耀青看了一眼冯紫英。
三班衙役身份虽然比起书吏尚且不如,但正役副役都是名列顺天府衙门的编制中的,不是说随便增补删减就能行的,这些程序都要吏房司吏来负责,若是这吏房司吏故意作祟,给你拖着赖着,你还真不好办。
“唔,我考虑过了,让李文正去吏房当司吏,这边刑房司吏由李建兴来接任。”冯紫英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不能掌握顺天府衙门的人事大权,自己便无法安排自己的人,做不到这一点,更谈不上如臂使指的指挥衙门中的官吏按照自己的意图来办事。
查办通仓大案时他已经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当时事急从权,没办法只能从龙禁尉和下边州县抽调人来,现在那边案子已经走上正轨,而且局面也在掌控之中,那么就可以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进行一些调整了。
当然,这需要得到吴道南的支持和首肯才能行。
不过以吴道南目前的状态,他应该不会反对,只是涉及到具体做事的一些吏员调整,只要好生商谈一番,他应该可以接受。
按照冯紫英的判断,吴道南本人其实也无心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继续干太久,若非朝廷上一轮调整没有合适位置,他也不会呆在这里.
这种事务繁杂的地方官可以说是最磨人也是最锻炼人的岗位,就看你是否适合,而吴道南显然就不适合,礼部和翰林院这些才是他的最佳去处,甚至去都察院都比在这里呆着强。
“大人,吏房司吏司徒南可不简单,您要动他,吴大人未必会同意啊。”吴耀青迟疑着道:“他的妻舅可是礼部精膳清吏司的郎中谢增民。”
“哦?”冯紫英也想过这司徒南表面上对自己还算客气,但是实际事务上却还是有所保留,肯定是有所仗恃,没想到居然还能牵扯到一个礼部的五品郎中。
若是其他房的司吏,他也就暂时忍了,但现在他要对三班衙役进行动作,确保下一阶段的许多事务要有执行力,那就必须要把吏房司吏这个位置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
“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冯紫英想了想,没太深印象,他和礼部打交道不多,不过吴道南是干过礼部右侍郎的,多半是那个时候结下的香火情。
“那也简单,通仓案可牵扯到司徒南?”冯紫英冷笑了一声。
“未曾有直接指向,此人甚是谨慎,即便是有,估计都是隔了几层了,未必能轻易查清楚。”吴耀青想了一想,摇摇头,“不过此人在吏房担任司吏多年,与衙门里的吏员也有不少龃龉,而且此人性好渔色,尤喜良家妇人,便有人献妻以求晋身,……”
听见吴耀青说性好渔色,尤喜良家妇人,冯紫英都有些不自在,怎么听都有些像是指向自己呢?吴耀青当然不会影射自己,只是这司徒南一个区区吏目也有如此权力,委实让他感到惊异。
见冯紫英脸色有异,吴耀青还以为他是不敢置信,便叹了一口气,“大人,这司徒南虽然只是一个吏房司吏,但是他却管着衙门里边数百上千衙役们的晋升,说句不客气的话,整个府里边四百多号正副役衙役,除了大小班头捕头以及表现较为活跃或者经常在跟前现身的那么二三十号人,大人其他还能认识几个?即便是认识大概也就是觉得面熟,名字都未必能喊得出来,……”
“这还没有算一两千没有正式编制的帮手伙计,这些人都是干活办事的主力军,他们也想转为正副役,但是每年进出的名额就那么多,退休一个才能增补一个,还得要各方考核,而考核权就在吏房手中,若是有些本事的倒也罢了,那些表现平平,却又没甚钱银财货,想在这里边捞个一辈子安稳饭碗的,不就只能走这些歪路子了?”
听得吴耀青如此详细介绍其中情况,冯紫英知道这里边多半是有些猫腻的,“那这个献妻之人有问题?”
“对,此人现已查明,在通仓案中两次通风报信,向外通传消息,收取了外边两个粮商家属的银子一千二百两,……”吴耀青点点头,“是龙禁尉赵大人他的人查出来的,……”
“呵呵,难怪愿意献妻啊,这随便出卖两则消息,就能捞到一千二百两银子,遇上北地荒年,流民入京,这都能买多少个大姑娘小媳妇了?”冯紫英呵呵冷笑,“果然是一丘之貉,也正好,此事你便来操办,用此人把司徒南钉死,献妻,没准儿就是要挟强迫他献妻呢?”
吴耀青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耀青也是这个意思,顺藤摸瓜,也正好清理清理这衙门里的腌臜龌龊事儿,以正风气。”
“嗯,打扫屋子才好待客,咱们顺天府乃天下首善之地,我成天去和巡城察院与五城兵马司的人打招呼要求他们加紧不防查缉,结果却是我们这边内部乌七八糟事情一出接一出,你让我如何在人家面前直得起腰挺得起胸来?”冯紫英也是这个意思,“你和文言好生策划一下,这边我和李文正交待一下,他在衙门里边也有十来年了,别让他坐上这个位置却坐不稳,那才成了笑话了。”
“那倒不至于,李文正好歹也是司吏,不过是换一个位置罢了,大人若是给他这个机会,他定会全力以赴,而且他久在刑房,上下各色情况都十分熟悉了解,进了吏房之后,更能为大人做好参谋。”
吴耀青也知道李文正同样不是简单人物,要说这一次通仓案中也有牵扯到他,不过既然他投向了大人,所涉及到的问题也非原则性的,这衙门里边几乎人人都有牵扯,所以就另当别论了,当然这里边他也许要寻个合适时机向大人说清楚。
辛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算计
平儿带回来的消息终于让王熙凤心情好了一些,但是她还是对冯紫英的“怠慢”耿耿于怀。
“真的就那么忙?”王熙凤颇是怀疑,“他是不是听说了这事儿慌了神吧?”
“奶奶,不至于,冯大爷何等人,当初就说过,此番奴婢去说了之后,他也只是一惊之后就喜出望外了,现在大概都在琢磨着考虑咱们搬到哪里去了,也问过奴婢有无看好的宅院,奴婢说暂时还没有看好。”
平儿也知道本来自家奶奶就多疑,而且现在又怀了身孕,心情正是变幻不定的时候,所以也不敢用其他语言刺激,只能温言安抚。
“哼,宅院的事情不需要他操心,我自己会去寻合适的。”王熙凤略有些傲娇地昂了昂头,“平儿,前些日子咱们选过那几处,这几日里我们便把它敲定下来,这都马上六月了,六月间我们就搬出去吧。”
王熙凤不无感慨地环顾四周,又有些伤感和不舍,在这院子里一住十年,现在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委实有些心酸和不甘,但是事已至此,却又如何?也只能面对了。
“宅子的事情奴婢倒是觉得简单,奶奶可需要考虑后续的事情,还有就是咱们搬出去之后,咱们这院子里的人。”平儿迟疑地顿了顿,“奶奶身子怕是两三个月之后就遮掩不住了,咱们这院子里的,丰儿和善姐儿都是王家那边跟过来,问题不大,王信和旺儿两口子也没啥,可是住儿和小红,……”
王信、旺儿两口子以及丰儿和善姐,都是从王家跟来的,早在王熙凤与贾琏和离时就知道在贾家呆不长久,就有思想准备,只不过大家都有些沮丧,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这回王家回不去,和离了的王熙凤又往何处去,日后该如何生活,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所以这一年来王熙凤院子里的大家情绪都不是很好。
现在剩下两个人,住儿是贾府的小厮,原来是跟着贾琏的,但是贾琏不太喜欢他,去扬州都没带他,所以他就跟着王熙凤了,忠诚度就要打个问号,另外就是小红。
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两口子在荣国府当管家,也算是王夫人的心腹,女儿现在在王熙凤房里,却“愿意”跟着王熙凤走,这就有些微妙了。
再说王夫人和王熙凤是姑侄关系,但王夫人却是贾家的人,现在王熙凤不算王家的人了,连贾巧姐都只能留在荣国府,那么林红玉(小红)跟着去,算什么?
这两个人的忠诚度不解决,那么一旦王熙凤肚子大起来,消息被传出去,那就真的是麻烦大了。
就算小红忠诚,但她能面对自己父母也守口如瓶么?她能愿意跟着王熙凤一辈子?日后怎么办?
王熙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她身边可靠且可堪大用的就是平儿,像其他人都只能说作一般事儿能行,干其他紧要的就不敢放心放手了,林红玉倒是个机敏人,是颗好苗子,精心培养一番,未必不能和平儿一样。
问题是林红玉的忠诚问题却困扰了王熙凤,如何解决林红玉的忠诚问题?
自己和冯紫英的私情是断断不能见光的,日后便是孩子出世,也只能是栽在平儿身上,哪怕是宝钗和黛玉以后怀疑起来孩子的生父,也只会往平儿身上猜度,不能往自己身上想,这是一个大前提,也是日后自己还能和贾家这些人以及冯家这些人来往的前提条件。
“平儿,你觉得小红可信么?”王熙凤悠悠地问道。
“奶奶,这不是可信不可信的问题,小红人很好,心细,做事谨慎周全,遇上急事儿也有急智,比奴婢可强多了,奶奶日后搬出去了,肯定会遇上更多的难事儿,须得要有像小红这样的人帮衬才行。”平儿很肯定地道:“奶奶当想个法子把小红拉在身边,让她铁心跟着奶奶。”
“想个法子,想什么法子?人心隔肚皮,怎么能说得清楚?”王熙凤话语里不无萧索,“我现在是落毛凤凰,这一出去,还不知道什么样呢,若是日子过得差了,别说小红,这一院子里的人,除了你,谁还能笃定跟我一辈子?”
平儿也无言以对。
奶奶说得没错,现在大家伙儿还能报团取暖,出去一段时间里,也能勉力维持,但是时间久了,若是奶奶状态不尽人意,门前冷落鞍马稀,单靠奶奶那点儿私房钱,估计也很难维持原来的模样。
一个孤身女人在外边儿,就算是你是王家的女儿,可王家在京师又算得上什么?更何况还是嫁出去却被和离的女儿,怎么看都是让人摇头的。
也就要看冯大爷怎么扶持一把,但是冯大爷纵然权势再大,但是也要顾忌人言,总不能老把他原来与琏二爷之间的兄弟情谊拿来说事儿吧?那就只有这个孩子,嗯,算在自己头上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爱屋及乌”,所以才多帮衬一把?
这个度可真的不好掌握。
小红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忠心,那也还是没尝到外边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还觉得出去之后和在荣国府里一样,日后多碰几次壁,多吃几次亏,才会明白这中间的差别,到那时候她还会不会这么忠心?
要知道她可自己这些人不一样,她是有退路的,娘老子都还在荣国府里当管家,要回去轻轻松松,可那时候知晓了奶奶的秘密,还会一直替奶奶保守秘密么?想想似乎都不可能。
“那怎么办?”平儿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王熙凤眼底浮起一抹阴翳,这关系到自己日后一辈子,所以她不敢轻易信任任何人。
平儿没问题,住儿没跟脚,离了荣国府便无回头路可走,出卖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至于王信、旺儿、丰儿、善姐儿他们的跟脚亲戚都还在王家那边,也没有大问题,只有小红,自己又的确需要这样一个帮手,单靠平儿出去了可不够。
“得想个法子,把小红给绑死。”王熙凤牙缝里几乎是迸出几个字:“让她成为自己人!”
就在王熙凤算计着林红玉时,林红玉也在自己娘老子那边听着教诲。
“确定二奶奶要出去了?”林之孝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说话的是站在椅子边儿上的林之孝家的,林红玉的母亲。
“嗯,这几日奶奶都在安排王信和旺儿与平儿一道出去找宅子,选了几处,都还不太满意,要不就是太贵了,动辄上万两银子,奶奶有些肉痛,还在犹豫。”林红玉点点头。
上万两银子,对以前的荣国府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现在的荣国府来说就不是个小数目了,要凑都凑不出来,除非去典当或者卖老祖宗屋里的物件,对王熙凤一个和离了的女人,虽然私房钱不少,但是出去之后就无人遮护,就是坐吃山空过日子,一下子要出上万两银子来买一处宅子,肯定会再三斟酌。
“当家的,真要让小红跟着二奶奶出去?”林之孝家的还是有些舍不得女儿。
虽然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但是闺女却只有一个,而且女儿的精明能干远胜于两个庸庸碌碌的儿子,一个儿子在外边庄子里当小管事,另外一个在金陵贾家那边做事,林之孝两口子在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
“哼,我也不想让红玉出去,可现在的情形你难道还不知晓?”林之孝两口子在荣国府里号称“天聋地哑”,话语不多,等闲难得从他们两口子嘴里掏出话来,深得王夫人信任,但是在只有一家子的时候,话语却不少。
“红玉她大哥都月月回来喊苦叫穷,京郊的庄子都没剩下两个了,而且都是卖不起价的偏僻旮旯,金陵那边老二也在信里说维系艰难,想要回来,可现在的情形,他回来做什么?”
林之孝忍不住叹息。
他是当管家的,而且就是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太清楚现在荣国府的进账情形了。
能卖的在修大观园时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卖不起价的,甚至即便这样都还抵押出去不少,可以说现在真的有点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难为三姑娘当这个家,人都愁得瘦了一圈儿。
“老爷送大姑娘进宫就是最大的失策,后来还要帮大姑娘去挣个贵妃,更是不划算,至今老爷在江西都没有一个准信儿回来,这样下去,府里今年年底就得要关门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林之孝家的不耐烦地道:“终归都是当主子们该去考虑的,轮得到咱们操这些空心?”
“话是这么说,但咱们就得替红玉考虑了,宁国府那边场面比我们这边还不如,珍大爷现在都不敢再出门去高乐了,听说珍大奶奶昨儿个都去了冯家那边,找她两个妹妹借了二千两银子来救急,东府(宁国府)可是三个月都没法月钱了,再不发,只怕就有人要闹事儿,人心就要散了。”
林之孝比自己老婆稳重,连连摇头。
辛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狡兔三窟
林之孝家的也吃了一惊,“二千两都凑不出来了?去冯家借银子,那二尤是给冯大爷做妾,也不过才一年多时间,肚子也不争气,如何拿得出来二千两银子?”
“别小瞧那二尤,虽然是胡女,但是听说颇得冯大爷的喜爱,那尤三姐听说还有一身好武艺,平素冯大爷出远门都是须臾不离身的。”
林之孝毕竟是男人,对外边儿情形更了解,冯家更是现在了解的重点,许多消息还是很准确的。
“至于说肚子不争气那也怪不得她们,冯大爷身畔那么多女人,连太太不也不管宝二爷还惦记着金钏儿,把金钏儿、玉钏儿送给了冯大爷,不还是指望着结个香火缘,金钏儿玉钏儿给冯大爷当贴身丫鬟这么几年了,也没见动静?”
林之孝家的摇了摇头,“金钏儿是被收了房的我知道,玉钏儿前两日回府里来,我瞅了瞅,倒像是还没有破身子,她也满了十六了吧?模样要说比咱们红玉也差不了多少,冯大爷也没收房,……”
“迟早的事儿,冯大爷喜欢什么大家难道还不知晓?要不太太会舍得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送给他?”林之孝轻哼了一声,“那尤氏去冯府你还别说,人家两个妹妹还真的替当姐姐的凑足了二千两银子呢。”
“真的?”林之孝家的觉得不可思议,“二千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冯大爷对她们俩如此大方,那宝姑娘和琴姑娘嫁过去,那不是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怎么,你还琢磨让三姑娘去宝姑娘那里借银子?”林之孝知晓自己老婆什么心思,“三姑娘也许放得下这张脸,可太太那边呢?还有,宝姑娘她们也才嫁过去没多久,而且她们是当主子的,这冯家二房就是她们当家,咱们这边府里情况她们难道不知晓,还欠着林姑娘家一二十万两银子呢,冯大爷再清楚不过了,现在再借给咱们府里,只怕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宝姑娘她们难道就不顾及冯家那边的态度?”
的确如此,二尤是做妾,自由得多,只需要把男人在床上伺候好,能生个一男半女就再好不过了,其他就不是她的责任,除非大妇委托她管家。
她们手里边儿的私房银子那是太太或者男人赏赐的,想怎么用怎么用,别人也管不着。
但是当太太的当奶奶的如果要把银子往外借,就要考虑家里的想法了。
尤其是冯家还是长房二房两房并立,这要把银子借出去收不回来,长房那边肯定就有闲话说了,冯家太太肯定也会有看法,特别是宝钗宝琴现在肚子也没有任何动静的情况下。
林红玉在一边听着爹娘对话,对荣宁二府的情形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难怪爹娘都要让自己跟着二奶奶出去,看样子这荣国府也有些支撑不住了,想想都让人脊背发凉。
只不过二奶奶那边也前途未卜啊,一个和离了的女人,就算是和冯大爷有了私情,那又如何,难道冯大爷还能把她娶回家不成?显然不可能嘛。
“哎,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你要说咱们府里是真的没银子了么?我看也未必见得,二奶奶的私房钱我看也不会少于五万两,那边大老爷更甚,成日里在孙家那边想方设法榨人家银子,冯家这边也是抱着大腿不肯松手,现在更是要把二姑娘许给冯大爷当妾,当真是半点颜面都不要了,……”
林之孝家的忍不住叹气,“即便是珠大奶奶身家也不会少,起码也有三千两以上,只是苦了几个没依没靠的姑娘们,……,也真的难为三姑娘了,二奶奶是要出去的人,珠大奶奶是寡妇还有兰哥儿要养,那也就罢了,但是大老爷那里难道就不能帮衬一些?”
“帮衬一些?能不在府里多刮一层就算不错了,成日里惦记着老祖宗屋里那点儿东西,那大太太也是张口闭口说老太太屋里如何如何,不就是变着法子敲打鸳鸯,让鸳鸯松手把物件拿出去典当抵押么?”林之孝冷笑,“看吧,总有一日这荣国府过不下去的时候,大老爷两口子就是头一个跳出来喊散伙的,……”
这荣国府家大业大,这攀附在荣国府吸血的人也多,像贾赦、王熙凤、贾瑞,甚至最早贾芸、倪二这些都没少从修大观园这笔生意上挣银子。
可问题是大观园倒是修好了,就用了那么一回迎接贵妃娘娘省亲,几十万两银子就砸进了这个窟窿里,现在每年维护管理还得要花不少银子,真真是一个不见底的大窟窿。
在林之孝看来这就是最大的败笔,明明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却还要去挣这份面子,大姑娘在宫中也没见因为这个大观园而就怎么了,也就是换来了一个二老爷的江西学政身份。
但是几十万两银子,这江西学政二老爷干一辈子怕也捞不回来一半吧?
想到这里林之孝又忍不住叹息道:“前两日抱琴又从宫中回来了,没准儿又是要花销,你说这大姑娘在宫里当贵妃娘娘,也就没见着替府里多担待点儿,花销如此大,人家其他娘娘们是怎么过的?”
对于这个问题,恐怕荣国府里边很多人都是意见颇大,之前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替大姑娘去谋了个贵妃娘娘,太上皇和太妃那边,宫中各位总管太监那边,都打点花销不小,都盼着如果大姑娘当贵妃娘娘了,没准儿能得皇上宠爱,生个一男半女,就有了依靠。
再不济,也能给琏二爷或者宝二爷一个官员赏赐,在京中谋个官员。
谁曾想最后却只是让政老爷得了个外放学政。
这学政能不能挣回这么多银子,大家心里都没底儿,估计很难,尤其是遇上政老爷这样一个迂腐清正性子,只怕就更没戏了。
现在大姑娘在宫里,依然需要花销,府里边儿再怎么每次都还是凑点儿上去,但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呢?
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每年进账越来越少,但是开销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大,这日子怎么过下去?
“所以当家的,你觉得让红玉跟着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咂了咂嘴,“二奶奶这一出去,也未必好过啊,她和冯大爷就算是有些私情,可冯大爷不可能为这点事儿就照顾她一辈子吧?红玉跟着她有什么前途?”
“哼,别小瞧二奶奶,这女人厉害着呢,没见着那京营赎人的事儿,贾瑞、小蓉大爷,还有倪二爷都是围绕着她转,这里边固然有冯大爷的提携,但是若是没有点儿手腕,那也玩不转,你看大老爷不也是掺和进去,但是我敢打包票,这一单生意,大老爷绝对没有二奶奶挣得多!”
林之孝言之凿凿。
女儿发现了二奶奶似乎和冯大爷有私情,回来提起自己的怀疑,先还是把林之孝夫妇吓了一跳,后来再一想,也觉得很正常了。
这二奶奶都和离了,一个孤身女人,残花败柳,冯大爷能看上她,也算是造化,也还别说,还真有男人就喜欢二奶奶这种风骚劲儿,估计冯大爷也就是被这一口迷上了。
倒是二奶奶凭借着这层关系搭上冯大爷,把京营赎人这一宝生意给牢牢揽住,抢了大老爷生意,让大老爷和二奶奶关系更为恶劣,但金银红人眼,财帛动人心,这银子钱硬头货,本来就和贾家就没什关系了,二奶奶怎么还会在乎大老爷的脸色?
二奶奶长袖善舞,若是再有已经是顺天府丞的冯大爷照顾这一番床上的香火情,二奶奶在这京师城中未必就混得差了,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冯大爷睡上几晚上就腻烦了二奶奶,这层关系日后渐渐淡下去,那就不好说了。
但林之孝也琢磨过,二奶奶勾引男人还是有些本事的,这荣宁二府里,不少男人都是趋之若鹜。
贾珍、小蓉大爷,贾瑞,甚至大老爷,都存着那点儿心思,外人未必看得出来,但是他们这些长年在府里走动的,哪里能看不出来,不过二奶奶这方面倒是玩得挺顺溜,贾珍、贾蓉、贾瑞乃至大老爷都是只能看着闻着却摸不着,逗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冯大爷当了入幕之宾。
这也说明二奶奶高明,要选就选个最粗的大腿,谁睡不是睡,为何要便宜这些没啥本事的男人,睡誉满京师的小冯修撰,现在大家的父母官不香么?
没准儿这段香火情,就能管许多年用呢,现在不就看出来人家的高明了么?
“红玉,现在荣国府不景气,咱们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边儿,冯大爷这条粗腿二奶奶若是能多抱几年,保不准二奶奶就能在京师城里混出个不亚于往日的人样儿来,你跟着不会差,爹是真担心贾家熬不过这一两年啊。”林之孝喟然长叹,“真要不行,只要爹在,你再回来也没什么。”
辛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发卖
冯紫英从乔应甲府上出来,已经夜色深沉了。
乔应甲留了饭。
冯紫英也不会客气。
和齐永泰的清淡简单饮食不同,乔应甲家里是讲求食不厌精的,尤其是晚膳格外精致细腻,品味不凡。
根据冯紫英的观察,乔应甲虽然不是那种迂腐之士,但是还是比较讲求风骨的。
山西士人,家中多少都有些营生,乔应甲对饮食很讲究,但是其他却不太在意,像他的府邸情况一般,老旧大宅,妻妾也不多,一妻两妾,比较标准的士人规范,这一点上和齐永泰一样,堪称典范。
这段时间都察院和刑部大出风头,甚至早已经盖过了当初的通仓案。
京仓案的污浊程度有甚于通仓案,而且还更不讲究,上下四任京仓大使和副使,真的是一抓一个准儿。
在刑部那些老吏极富技巧的盘查拷打下,迅速就崩溃了,而且还因为通仓案的震动他们先行就统一了口径,崩溃得更加迅速。
他们显然低估了人性之恶,被刑部和都察院一拿下,争先恐后的交待他人问题,甚至把先前的串供情况如数家珍和盘托出,以求自保,其结果就是竹筒倒豆子,吐了个一干二净。
短短三天,京仓案抓获的案犯就超过了通仓案,这也是都察院和刑部想要的结果,就要在风头上压倒顺天府衙主导的通仓案。
《今日新闻》和《内参》上都专门出了专刊介绍京通二仓的大案侦破情况,虽然其中免不了主观臆测,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不过这本来就是新闻报刊的特色,所以这也成了这一两个月里京师城内外百姓茶余饭后最脍炙人口的谈资。
皇上英明,朝廷有力,这都成了《今日新闻》对此案刊载的最常用词汇了,无外乎就是要显示朝廷法度不容侵犯,伸手必被捉,总而言之,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的最大受益方还是朝廷,既整肃了法纪,又大有收获。
尤其是在户部国库因为兵部淮阳镇的组建进入实质性的筹备阶段,所需花费巨大而捉襟见肘的时候,突然京通两仓案的爆发,迎来了巨大的收益。
经过在朝堂上几番争论,最终定下了尽快收回两案收缴的钱银,补充国库不足之需。
要求在六月底之前就要收回第一批一百万两赃款,其中顺天府衙这边要上缴六十万两,都察院与刑部这边要上缴四十万两,到九月底之前,收回第二批赃款,也是一百万两,顺天府衙和都察院、刑部这边各五十万两,其余赃款经过发卖之后在年底之前上缴完毕。
由于这些需要上交的赃款很多都是以财物、屋宅、铺子、田地的方式存在,所以这其中还需要花大量精力来进行发卖,将这些东西变现,所以在冯紫英的建议下,都察院、户部和顺天府也组成了一个发卖委员会,由乔应甲、王永光和冯紫英三人来负责组织发卖这些查扣的货物。
冯紫英此番去乔应甲府上,也就是和乔应甲商量如何来办好这桩事儿。
乔应甲也不喜欢这等近似于商人风格的俗务,而户部那边只求尽快把这一百万两银子入库,催得很急,至于如何具体来操作此事,基本上就全权交由了顺天府这边来处置,当然乔应甲也专门叮嘱了冯紫英,此事既要做到尽快办好,但是也不能授人以柄,一定要做的精细稳妥。
冯紫英之前也就猜测到了这帮人会把这事儿丢给自己,不出所料,还真的是全部甩给了自己,而且时间还催得很急,九月份之前就要发卖出二百万两银子来上缴。
就目前计算下来,金银折合下来大概只有八十多万两,绝大部分都是以各种珠玉首饰、毛皮、珍贵药材、铺子、田庄、宅院的方式来存在,其中宅院的数量就多达近百处,以京师城为主,但是像扬州、金陵、苏州、杭州、宁波这些地方的也为数不少,还有田庄这些,也是南北都有,尤其是以江南为主,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清点盘算,然后才说得上发卖。
好在这个时代这些事情没有后世那么精细专业,尤其是官府操作,那更是粗暴直接,找几个行内人士大概估个价,而且为了尽快卖出,大多都是底价偏低,力求早日卖出,也不会有太多斤斤计较。
进入这个世界七八年了,冯紫英越来越深刻的领会到大周朝的官员要说理论水平都不差,但是在实际操作执行上却都有着不小的差距。
换句话说,也就是眼高手低者不少。
或者是因为不屑于去做那些很多都是由吏员来执行操作的事务,或者是本身就欠缺这方面的经验,还有的就是本来就不喜欢做这类事情,更愿意畅谈品德研习经义,这就造就了朝廷政务推进的低效率和拖延推诿情形突出。
虽然不是说所有官员都是如此,但是冯紫英接触到的官员中不少都有这种倾向,甚至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如此。
说实话,冯紫英在顺天府衙里边一样有这样的感受,傅试算是不错的了,但用起来仍然生涩,很多事务上还需要吏员们的提醒,而冯紫英也在想,如果离开了这些吏员作为拐杖,这些官员们还能不能做事?
相比之下,像司徒南、李文正以及准备接替李文正担任刑房司吏的李建兴这些吏目却都是在各个行道上浸淫多年,对于这些事务烂熟于胸,做起来也是游刃有余,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们的节操,也就是职业道德。
但话说回来,这些官员们难道节操品行就比吏员们强许多么?冯紫英觉得也不尽然,还是一个制度监督问题。
马车刚驶进丰城胡同,宝祥便迎出来,“爷,荣国府大老爷来了,在府门上呢。”
冯紫英皱皱眉,贾赦又来了?这厮简直是阴魂不散,认定可以吃定自己了?
很不想见这个家伙,但是不见又如何?这厮成日里没事儿,就来纠缠,自己哪有那么多精力来和他撕扯?总不能因为这厮守在门上就连家都不回吧?
冯紫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一来要纳迎春为妾,二来因为王熙凤的事儿,王熙凤好歹也是人家的儿媳妇,虽说和离了,但是在这种封建大家族中,和离了尚未离家,某种意义上还是被视为这个家族的人,但是却被自己把肚子搞大了,这多少面对对方的时候还有些别扭,就像日后贾琏回来,冯紫英见到贾琏肯定也会有些不得劲儿,嗯,尴尬。
贾赦的来意他大略清楚,无外乎又是为哪一个人来说项。
随着通仓案的推进,一些涉案不深的,尤其是粮商这个群体中涉案人员,便开始陆续处理,这大兴、宛平和顺天府的监房中已经装不下了,需要尽快处理掉一些不重要的人犯。
这也是司狱司一帮人最幸福的时候,哪怕已经确定要放人,他们也会用各种手段和程序来阻碍和延滞,进而捞取好处。
这种情形连冯紫英都无法彻底制止,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潜规则,没有哪个官员能够一下子就彻底跟除掉。
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要把吏房司吏拿到手里的原因,起码用自己的人,心里要踏实许多,能够给他们划一道底线。
虽然司狱司司狱是官员,但是其下边许多做事的还是吏员,这些人才是具体操作的,人员编制一样要从吏房过。
这段时间司狱司司狱是跑自己这里最勤的,随着司徒南主动请辞,李文正正式接任吏房司吏,而原来李文正的副手李建兴代理刑房司吏,对整个顺天府衙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司徒南何许人,在吏房司吏上可是干了快十年的老人了,而且年龄也才五十出头,身体状况也很好,怎么就突然地请辞回家了?
但看到李文正出任吏房司吏,李建兴代理刑房司吏时,大家也就明白了,这是一种先兆,清理和站队的信号已经发出了,就看大家懂事不懂事了。
连梅之烨、傅试、宋宪这些人都受到了相当大的触动,虽然冯紫英没有权力动他们这些有品轶的官员,但是他们也是依靠这下边人做事的,如果冯紫英为所欲为的更换调整他们手底下的人,他们却无法阻止,那他们肯定会威信顿失,甚至有被架空的可能。
对于吏员们就更是如坐针毡了,好多人都是费尽心机才进来,吏房调整就意味着整个顺天府衙的三班衙役要洗牌,正副役四百多号人,乃至依附于他们的伙计帮手也都要洗牌,也包括司狱司下边的一帮狱卒牢子们。
所以这段时间司狱司司狱胡明禅也是频频来冯紫英这里汇报,其目的也是不问可知。
贾赦似乎也嗅到了这里边的“商机”,甚至敢主动去接触胡明禅了,好在胡明禅还不至于那么没头脑,都是虚与委蛇,没有冯紫英的发话,自然不会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