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动手(1)
“好了,府尹大人先前已经交代了,我想也就不用我多赘言了,今儿个查处的就是通仓近年来内外勾结以次充好、以陈换新、倒卖漕粮甚至是直接吞没漕粮一案。”冯紫英目光如炬,直视众人,“都察院那边已经先在清江浦动了手,漕运总督府中不少人落马,还有沿途水次仓亦有不少人我估计现在是坐卧不安,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去都察院投案自首,……”
一干人面面相觑,清江浦那边已经先动了手?怎么没得到半点消息啊。
冯紫英也不理睬这帮人,主要是府衙中和各州县抽调来的这帮人的心思,半真半假,真真假假,这才是好生操弄这帮人的策略,否则这些家伙又要生出别样心思。
“都察院那边今日虽然未到场,但实际上名单早已经报到了他们那里去了,他们会在暗中监督我们办案,我希望我们在座各位,要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什么该做什么,什么不能做,别一时糊涂,贻害无穷。“
都察院那里已经有名单了?不少人心中哀叹一声,这位府丞大人还真是手脚够快,滴水不漏啊,那大家伙儿辛辛苦苦这一趟还有什么搞头?
”不过都察院诸位也考虑到此案特殊性,所以也会有所考虑,……“
这话什么意思?大家心里又浮起一抹希望,都察院那帮人也是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有三朋四友七情六欲,,关键是府丞大人这是何意?
“届时他们会一起参与进来,所以大家伙儿只要认真把我交代的诸项事宜办好,把此案办成铁案,有些事情本官也明白,大家在府衙里辛苦一场也不容易,……”
这等话术冯紫英早已经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既要透露一些端倪让这帮人不至于绝望没有了奔头,但是又不能落人话柄,而且到最后一切都要由自己来解释,这才是最高要义。
汪文言和赵文昭相顾而笑,这位大人现在玩这一手也是熟练至极,看来一年永平同知加半年顺天府丞让他成熟格外快,在很多人看来这一年多时间在漫长仕途中实在不值一提,但是有人就是生而知之,起码汪文言和赵文昭都是这样看待的。
汪文言不必说,这么几年是看着冯紫英成长起来的。
从最初来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还带着几分生嫩,但已经有了几分气象格局,否则自己也不会在林公的劝导下甘于追随他。
之后在江南种种行事处置,也让汪文言见识了冯紫英的雄才大略,但在具体操作施行这些公务方略时,冯紫英仍然显得十分稚嫩。
但一年永平府同知顿时让冯紫英脱胎换骨,而这半年的顺天府丞直接就让冯紫英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新境界了。
看看今日的表现就能窥斑见豹,这也让汪文言唏嘘感慨不已。
赵文昭就更不用说了,说相识于微末或者危难之际也不为过。
临清民变时冯紫英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君,但人家已经敢于亲身历险泅水出城,找上了漕运总兵官求助,这才得到了巡漕御史的青睐,但那时候赵文昭也觉得这少年郎君不过是家传勇武,颇有胆略罢了。
可后来的这一切,他就是看得目眩神迷,瞠目结舌了。
看着冯紫英从书院科考,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名扬四海,凡此种种,早就超越了正常人想象,那个时候赵文昭才发现自己最初的看法显得多么幼稚肤浅,这是隐藏于渊的潜龙啊,一旦得到机会便腾云驾雾,飞升而起了。
今天再看看人家的气势谈吐,堂上哪一个人都几乎比他要大十多二十岁,但是都得要在他面前俯首听命,这就是才具各异,人不同命。
“此番事宜,具体操作,由汪先生、赵大人以及傅大人三人并行处理,本官坐镇府衙,若是由什么特殊意外需要本官出面的,本官责无旁贷,另,若是有敢于逃跑、反抗者,本衙、龙禁尉和京营,可断然处置,但若是其他情形,须得三方合力定夺,……”
这是最棘手的,顺天府衙的人不可靠,龙禁尉的人太少,而京营的大头兵不懂情况,所以只能凑合成这样一个相互制约的机制,会牺牲效率,但是起码会避免出现不可控的局面。
约定时间,一队队人早已经按照各自分派好的方案便迅速行动起来,在通州那边,已经提前开始动作起来,而城里边考虑到需要协调一致,将人员一一布控到位,这才同时行动。
通仓大使那边由赵文昭亲自带队抓捕,而负责通仓守卫的漕兵一名千户则直接由一名龙禁尉档头配合贺虎臣抓捕,其余涉案人员多达三十余人,分成三十多个抓捕组,重要人员均有龙禁尉人员参与,只有部分非核心成员,交由本衙可靠人员与京营士卒并力抓拿。
伴随着堂内自鸣钟的响起,冯紫英不动声色地坐在大堂中,汪文言与司狱厅司狱以及司狱厅其他官吏都开始腾挪分派监房,一下子多了三十多人案犯,虽然能够容纳得下,但是这些案犯许多都不能关押在一起,冯紫英也已经征用了宛平和大兴二县的监房,以便于分开关押,避免走漏消息和串供。
亥正刚过,衙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粗豪的嚎叫声在门口老远就能听得清楚,“你们顺天府衙怎地如此行事,半个招呼不大,便在深夜里行事,若是惊扰京中,便是你们吴府尹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们府衙里究竟是谁在负责此事?此非正常行径,为何有神机营人马在场,这是违例!我已经禀明巡城察院陈大人,他马上就会过来!“
“杜大人,何必如此?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成么?都是奉令行事,这京师城里,谁还敢恣意妄为不成?“
正在搭话的是傅试,态度也还算温和,不过温和里边也透露出几分强硬,他知道需要在冯紫英面前好生表现一番,若是弱了气势,那只怕要落个坏印象,但是过于强硬,那也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冲突,这就需要掌握好分寸。
“大人,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是指挥同知杜宾生。”汪文言进来,小声道。
“杜宾生?好像有些耳熟啊。”冯紫英皱起眉头,“指挥使是郑崇均,郑贵妃的兄长,我打过交道,这杜宾生却没有什么交道。”
“倪二不是说过,这杜宾生是海印寺桥边儿上杜二的从兄,……”汪文言的记忆极好。
“噢,我有印象了。”冯紫英恍然大悟,也是一个和京师城内黑灰势力勾搭不清的人物,难怪这么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找各种理由要来介入进来。“这厮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个时候也该出来露露脸出出力了。”
“城内论理夜间抓拿人犯,三人以上,只要不是现行捕获,都应当知会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避免引起骚动,以前顺天府衙和大兴、宛平二县都是这般行事。”汪文言解释道。
看样子汪文言也很是钻研了一番顺天府和京师城内的种种法条规矩,不过今日之事却不可能按照那等规矩来。
“请他进来吧,给人家一些体面。”冯紫英也不愿意把脸彻底撕破,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双方打交道的时候还多了去。
“冯大人,你们这样做就不合规矩了,以往顺天府夜里拿人都要知会我们兵马司,今夜兄弟们至少遇见了三拨以上的顺天府公人,那也罢了,为何还有京营士卒参与?这是犯大忌的,……”
杜宾生一进来便大大咧咧地道:“兄弟是个粗人,不会说那等客套话,这也是为大人着想,……“
“杜大人客气了。”冯紫英眼神冷了下来,这厮太放肆了,虽然说兵马司指挥同知是从三品的武将,但是在文官面前,这等武官起码要降三级,冯紫英可是半点都不怵。
“只是今日之事乃是本官奉皇上谕旨和都察院钧令行事,没有和巡城察院打招呼也是上边指示。“
冯紫英懒得和多方多纠缠,直接了当地道:“另,龙禁尉亦有参与,若是杜大人有瑕,不妨请示巡城察院,陈大人亦是都察院中人,想必是知晓的。”
二人嘴里所说的陈大人是巡城察院的巡城御史陈于廷,南直隶士人,方从哲的嫡系。
杜宾生一窒。
他先前口口声声已经报告陈于廷,说陈于廷马上就会赶来,也是虚言恐吓。
无论是文官武官,见御史都要低一头,这位小冯修撰固然气势正盛,到是此番顺天府衙为了抢功坏了规矩,正是御史们弹劾的绝佳理由,他就不信冯紫英不怕。
没想到对方却反将自己一军,说是都察院的钧令和皇上谕旨,可他们抓拿这些人……
想到这里杜宾生脊背一寒,他只知道下边来报说顺天府衙拿人,其中一人是其关系密切的朋友,其他几人却不清楚,联想到前些日子的种种传言,这莫非是……?
辛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动手(2)
看着杜宾生灰溜溜的狼狈而逃,傅试和汪文言都是相顾而笑。
前倨后恭,何其可笑?
“看样这位杜大人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了。”汪文言轻笑,“都是聪明人啊,一点即透,甚至不需要点明,马上就醒悟过来了,连话都不多说,直接走人。”
“猜到一些也没什么关系了,全线铺开,他就是想要去通风报信,那也晚了,而且没准儿还得要把他自己给陷进去,所以他不会去。”
傅试很了解京中这些官员们,色厉胆薄,真正遇到关乎自己利益的事情时,立即就要三思而后行,顾左右而言他了。
“且看还有什么人会找上门来吧,我估计今晚大人怕是不得清静。”汪文言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府衙大门外,“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傅试对这位府丞大人的首席幕僚不算熟悉,但是也知道他是自己恩主妹夫林如海的原幕僚,还有一位姓吴的也是,看样子府丞大人也是全盘接受了林氏的班底。
不过想想也是,林如海独女许给府丞大人,林家一脉基本上就是和府丞大人牢牢绑定了,这也是好事,起码贾家和冯家因为这层关系会更紧密。
“汪先生以前是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林公那里做事吧?”傅试对汪文言还是很客气,他看得出来冯紫英对其很倚重,个中操划,皆由其出。
“正是,文言最早在歙县刑房为吏,后来便去了扬州漂泊,最后才进了林公幕府,林公不幸病故,便介绍文言跟随冯大人。”
汪文言从不讳言自己往昔经历,这也不是秘密,只要有心人,都能了解得到,尤其是林黛玉还在荣国府中暂居。
傅试对此也不以为意,英雄不问出处,他固然是举人出身,但是从这几日接触来看,汪文言是个有些本事的角色,不可等闲视之,而且冯紫英格外器重,交好此人有益无害。
此人经历极为丰富,考虑事情思路清晰,做事风格慎密精细,而且对下边事务烂熟于胸。
可能也正是因为其在县中吏员干过多年,所以对各种弊端阴暗都了如指掌。
府衙中的吏员和捕快们都对汪文言十分忌惮,因为他们要做点儿什么,或许府丞大人未必清楚,但是绝对瞒不过汪先生。
不过这位汪先生也非那种食古不化之人,对下边吏员捕快的难处也很了解,做安排事务时,也会有针对性的提醒和布置,甚至还会交易些方法和技巧,这让一些新入公门和头脑不那么灵活的公人都是又敬又畏。
“汪先生,林翁女公子乃是政公外甥女,你我也算有些缘分,此番又能一起跟随冯大人做事,也正好可以好生切磋一番,还望汪先生不吝指教。”
傅试笑吟吟地一拱手。
换一个人,这番话恐怕就有点儿挑衅的味道了,但是汪文言却知道这位傅通判不是那个意思。
此人也是个乖觉人,能得贾政引荐,之后便是一门心思要攀附冯紫英,而且做事也算勤勉,冯大人也还看得起他,这番言语自然是示好于自己,存着什么心思也不问可知。
但汪文言也乐于和对方结交。
人家说得也没错,自己是林公前幕僚,又是林公女婿现幕僚,而对方又是林公内兄的门生,扬州那边的关系能拉到京师城内,自然也有几分亲近感。
更何况冯大人有意提携对方,对方也愿意为冯大人效命做事,本着一个目的,当然要携手共进。
“傅大人太客气了,您是本府通判,冯大人向来倚重,而且如您所说,您是政公门生,冯大人是政公外甥女婿,嗯,而且还有一层关系,也是政公内甥女婿,有这两层关系,自然是不一般。”汪文言也是赶紧作揖回礼,“此番做事,冯大人能力排众议让您也来督战,足见对您的看重,若是用得着文言的,请尽管吩咐,文言自当效力。”
“呵呵,文言这般一说,傅某倒是惭愧了。”傅试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把“汪先生”的称呼改成了“文言”,拉近二人关系,“不瞒文言,我自担任通判以来,一直从事粮谷屯田事务,对刑名诉讼这等事务从未涉猎,许多事情都还有些理不清头绪,所以还请文言多多教我,……“
汪文言感觉得到对方是真的想要通过此案好生熟悉了解一下刑名诉讼相关公务,这倒是一个想要上进的心思,他也乐于借此机会和对方密切关系。
若是傅试能尽快上手,也能多帮冯大人分担一些事务,毕竟自己是幕僚而非官员,有些事务,尤其是要和外部打交道的,还是要有个身份更合适一些。
于是乎,汪文言也就简要地介绍了一些相关事务的注意事项,毕竟傅试现在还是刚上手接触,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先告诉他一些基本的做法,再介绍他在做事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一些要点,尤其是和这些府中吏员们打交道需要防范的窍门。
很多事情也是傅试从未听闻过的,可谓隔行如隔山,都是屯田事务中难以触及的,也让傅试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子时未过,赵文昭和贺虎臣那边都先后传来了消息,通仓大使、漕兵千户均已成功捕获,而且随着落马的还有两名通仓副使和一系列个中官吏,当然也还包括前期已经掌握和通仓内部内外勾结倒卖漕粮的粮商多达十余人。
这一下子整个京师城都真的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一样躁动起来了。
顺天府衙门大门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马车和官轿络绎不绝,以及陆续进出的兵马人手。
其中所有被押解进入的人犯,都戴着冯紫英专门独创的黑色头套,让外边儿只看到陆陆续续被带入衙门中的人犯,却不知道这些人犯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否是自己关心的对象。
“景二被抓了?”远远离着顺天府衙一箭之地的一辆马车上,黑色幕帘垂落,内里嘶哑的声音传出来。
“现在尚不清楚,只知道春罗坊夜里被查抄,他惯在春罗坊过夜,但也不一定,不过他手下两个人应该是被抓了。”在马车外的男子阴沉着脸报告,“春罗坊有咱们三成股子,若是被查抄,……”
嘶哑的声音暴怒,“这个时候还计较那点儿银子做什么?你难道看不清楚形势?这冯铿是要挖根啊,这要往前追溯十年,连我都逃不脱,你知道他打的什么注意,揣着什么心思?景二必须死!”
马车外男子打了一个寒噤,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四周,马车离得衙门口还远,旁边警戒的两名护卫都是警惕地在几丈外观察形势,没有注意到这边。
“大人,现在景二已经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他是被抓,还是趁乱逃了,这厮十分狡猾,……”
“哼,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必须死!而且必须要把他手上那些东西拿回来!”马车里的嘶哑声音显得有些烦躁,“通仓这边还好一些,我担心的是京仓那边,这厮在京仓担任副使的时候太过张狂,要说这几年到通仓已经谨慎许多了,我担心他若是落网,会把京仓那边的事情也给捅出来,那弄出来乌纱帽起码要掉十顶,有几个人头能顶得上?”
马车外的男子沉默不语。
十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大家都张狂无忌,干啥都没有多少顾忌,一门心思捞银子,反正那个时候也没谁来管这些,真要出了差错,放一把火就能解决问题,可现在却不行了。
想到这里男子又有些后悔。
其实前些时日他们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儿,但是都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琢磨着先看看,再等等,如果情况不对,再来孤注一掷也不为迟。
那景二也是拍着胸脯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这下可倒是好,被人家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但通州州衙那边一个人没用,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也一样连风声都没听见,全是北边几个州县来的公人和京营士卒,还有就是龙禁尉。
京营那帮大头兵还算是从保定、真定那边来的乡巴佬,连话都递不上,而龙禁尉也全是北镇抚司来的,这是一个侥幸逃脱的人带来的消息。
“怎么不说话了?”马车车厢里的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大人,属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景二失踪了,要么他被顺天府的人拿住了,秘密藏起来审讯,要么就是他逃脱躲了起来,这个时候任何人都别想找着他,他也不会信任何人,您说的,他肯定也预料得到,所以……”
男子嘴里有些发苦,的确,景二何等狡诈机敏,真要逃脱,绝对是一走了之,这个时候只怕要么已经跑出顺天府,要么就藏在其他人根本就找不到的藏身之处。
“挖地三尺也得要把他找出来!”嘶哑声音越发阴冷,“如果是被顺天府衙拿了,我会想办法,京营的兵只是负责看守押送,我估计审讯的人还是龙禁尉和顺天府衙,顺天府衙我有门路,龙禁尉那边我的去找找门道,总要解决掉这个祸患才行。”
辛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动手(3)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冯紫英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看了一眼仍然在忙碌着统计情况的汪文言,没有打扰对方,径直出了堂。
三十三个目标,其中十二个在通州这边,在京师城中却又二十一人,其中抓获了十九人,逃脱了二人,而通州那边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虽然走脱了二人,但是都不是其中七个核心必抓到位的角色,所以说影响不大,尤其是其中五个重要人物,无一漏网,而且在其家中也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搜出了大量金银财货和帐簿及其其他一些记录资料。
金银财宝那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账簿和记录资料,这关系到下一步这些人,以及他们牵扯到的背后的人,甚至可以说下一步,下一仗怎么打,主动权能不能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都在这些帐簿和相关资料上。
十余年的经营,不可能没有记录,一方面是留着万一,或者说保命用,另一方面谁也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能把所有东西都记在脑子里,而且许多东西还要经常查看对照,所以只要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很多东西是跑不掉的。
冯紫英在获知了情况之后,把吴耀青都派了过去。
几处重要的帐簿资料须得要看好,吴耀青必须亲自盯着,押送回衙门。
不是不相信赵文昭和贺虎臣,冯紫英担心的是万一涉及到重要人物,他们二人未必能抵挡得住来自官方的压力,而吴耀青属于自己的私人幕僚,除了自己,他不必听任何人的话。
从目前反馈回来的情况来看,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帮人的贪婪和心狠手黑。
原本他估算这通仓现在账目上记载的粮米,不管好孬,也不管新旧,也不管掺没有掺砂石泥土,能有七成就算是满意了,但现在看来,亏空,或者说黑帐中显示的,通仓里现存的粮米仅仅只有账面的五成。
如果还要刨除砂石泥土和水分,要实打实按标准来计算,估计只能有四成五,这个差距实在太大了一些。
通仓存粮高达一百三十万石,最高时候存粮在一百八十万石,足够京中所有官民省一省食用半年,京仓略小,储粮大概在六十万石到八十万石之间,可供城内官民紧急情况下食用三个月。
但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存粮不足一半,也就是说,一旦遭遇紧急情况,这京中可用漕粮仅能供应五个月不到,这已经危险到极致了。
当然如果算上京中各私人粮商的存粮,估计支应一年半也应当没有问题,但问题是这漕粮不仅仅是支应京中官民,更重要的作用是作为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五镇军粮的保证,这要一旦江南中断漕运,那首先是要保证军粮,否则一旦边镇生乱,那才是亡国的祸事。
“大人不休息一会儿?”傅试也是眼圈发黑,打着呵欠。
这一宿没睡,每个抓捕组陆续回来,他需要和汪文言协调规划将不同的人犯押往大兴、宛平和顺天府衙的监房中去,既要便于审讯,又要避免关押在一起走漏风声串供。
“睡得着么?”冯紫英摇摇头,“估摸着还得要把这两天熬过去,要等到一干重要案犯招供,另外相关帐簿和资料有一个大概捋出来,另外查封案犯家产基本固定,我这颗心才能放得下来啊。”
傅试也知道昨晚其实并不什么,虽然有不少人来打探风声,但是那都是餐前小菜,真正的大角色还没有露面呢,他们也需要评估一下情况,看看后果究竟有多严重,才能拿出相应对策来。
傅试犹豫了一下,看看左近无人,这才小声道:“大人,我只是看了一部分账目,触目惊心,若是这般,我担心他们背后的人……”
冯紫英面色沉郁,点点头:“嗯,我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没料到情况会如此糟糕,牵扯的面这么广,虽然还没有审讯,但是看看这么持续了十年以上的勾当,涉及数额这么大,我都有些胆寒了,他们怎么敢如此?”
“大人,我大略看了看,最早从元熙三十五年就有小规模的这等情形,元熙三十九年是一个高峰,然后当今皇上登基之后稍微收敛了一些,永隆三年之后又故态复萌,而且日益猖狂,……”傅试摇头叹息不止:“这要前后计算下来,涉及粮米当在数十万石,价值当在五十万两以上,如此大案,只怕……“
傅试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冯紫英却明白内里的含义,点点头:“我们现在已经是没有退路可言,只有走下去,好在我也有安排,都察院那边也在关注,若是牵扯到一定程度,我想谁都会坐不住,若只是我们顺天府,恐怕的确够呛,但是龙禁尉也已经进来了,我估计都察院现在也是煎熬,但最终他们不得不入局。”
傅试有些感动,冯紫英连这等隐秘之事都告诉了自己,推心置腹之意不言而喻,也是连连点头:“大人明鉴,有了龙禁尉进来,皇上那边至少是支持的,都察院现在处于两难境地,但是最终只要我们这边查出来的东西足够惊人,我相信他们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他们也是要脸的。”
“呵呵,要不要脸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样大一桩案子,和他们都察院无关,这说得过去么?”冯紫英哂笑,“平日里御史们都是弹章一份接一份,想攻讦谁就喷谁,现在轮到自己了,这刀能往自己身上砍么?那太痛了,所以那就赶紧去找更合适的对象,转移目标,避免自己成为目标。”
探讨了一阵,冯紫英回到自己的府丞公廨,坐等这新的一天扑面而来的各种风浪。
对于忠顺王府来人,冯紫英是略感惊讶,但是又在预料之中。
通仓一干人员,职位不高,但是牵扯利益却大。
这么多年来,他们利用手中漕粮和京中许多粮商都有瓜葛,倒卖的粮食大多流向了这些粮商,以旧换新也好,以次换好也好,虚报虫咬除湿的结余转售也好,需要这些粮商的配合,否则这样一桩事情,若是没有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岂能长久维系十余年,甚至更长。
就目前来看,京通二仓存粮原本应该在二百万石左右,但是如果严格清理核实,只怕现存不到一百万石,也就是说,这么一二十年来有大概一百万石粮食被这些蛀虫内外勾结给吞没了。
这都是没有办法核销摆在暗地账面上的,这么多年里,这些人当然不会只有这一样招数,像虫咬、失火、除湿这些湮没消耗掉的又是一大块,这不过这一块现在还没有足够证据,需要接下来慢慢细查,相互对照映证口供,结合账目,才能查清楚。
这一块冯紫英相信数额不会笑,想想也是,这一二十年里,每年漕粮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师以支应京师官民和向九边转运军粮,一年岂会只有几万石粮食的落入这些人嘴里,尤其是在元熙年间和永隆初年的时候,最是宽纵,更是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
现任通仓大使和副使都是永隆七年才走马上任的,前一任通仓官员是永隆二年上任,永隆七年离任,再往前推一任,干得最是长久,是元熙三十三年上任的,这位周姓通仓大使在任上干了十一年,虽然是捐官出身,但是却和时任户部尚书郑继芝关系密切,而且也是同为湖广乡党。
目前龙禁尉的人已经牢牢锁定了此人,但是因为涉及到十多年前的案情,许多证据还未能落实,需要在昨晚抓捕的人员中加以审讯核实才能动手,而这应该是此案中最大的肥羊。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为此人虽然已经致仕,但是其长子是江宁知县,举人出身,次子是吏部给事中,更是元熙三十六年的进士,其姻亲更是前任大理寺丞。
除了这位周天宝周大使外,接替他出任通仓大使的梅襄大使,也是一个不简单人物。
同样是捐官,梅襄也是湖广人,据说还能和麻城梅家扯上一些关系,此人不但官运亨通,现在已经升任广平府推官,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些瓜葛,那就是梅襄也是黄州府罗田人,算起来是宫中梅贵妃的远房堂兄,也就是是说,连现在正得势的禄王也要喊一声这位梅大使叔父。
此人据了解倒不是很贪,但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若是不往腰包里捞个够,那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你不想捞,下边人也不能答应,你不捞,我们怎么办?我们能放心么?
梅襄现在在广平府担任推官,估计尚未得到这边的消息,不过等到他得到消息时,也无济于事了,这仓大使副使走马观花一般的换,但是内里的吏员却是铁打的营盘,几乎没有多少换人,甚至换了也是子承父业,这已经形成了一个惯例。
而在这抓捕的三十多人中,官员不到十人,而吏员却高达十八人,由此可以想象得出来,这里边的猫腻有多深。
辛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震怖
“周丹拜见冯大人。”来人是忠顺王府的管家周丹,冯紫英见过几面,也还算熟悉。
“周大人不必客气,都是熟人了,王爷怎么想起今日让你来府衙,可是为昨夜之事?”冯紫英也不和他客套,径直问到。
周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以前就知道此子非池中物,但是升迁如此之快,开创了大周朝历史了,今非昔比,往日冯紫英还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但今日却已经是四品大员顺天府丞了。
“大人明鉴,昨夜京中躁动,王爷年龄大了,睡眠不好,所以便没睡好,所以王爷今日一早便安排下官来见大人,想要了解一下情况。”周丹也觉得尴尬,人家昨夜才动手抓人,你今天一大早就来问情况,你又不是刑部或者都察院,更非内阁或者奉皇命,这来一趟算什么?
冯紫英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若只是有些睡眠不好,那倒无关紧要,不过是些贪官污吏为蝇头小利而以身试法罢了,顺天府也是奉旨查办,今日还在进行中,不知道王爷想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周丹苦笑,沉吟了一阵之后才道:“大人,我就直接说了,王爷要说和此间并无太多纠葛,只是那丰裕粮行王爷有一半股子,那粮行掌柜也是王爷旧识,……”
冯紫英摩挲了一下下颌,略作思考之后才道:“王爷来问,我若是虚言滑语,怕会伤了两家交情,但若是……,这样吧,周大人您回去禀告王爷,此案乃是皇上亲自盯着,都察院也在督办,龙禁尉协助顺天府,所以我只能说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会予以考虑,其他……”
周丹有些着忙,“大人,那丰裕粮行掌柜乃是王爷一个宠妾的内兄,若是落入龙禁尉手中,免不了……”
“他若是如实交代,又岂会受皮肉之苦?”冯紫英知道丰裕粮行,这也是于通仓勾结较深的几大粮商之一,不过主要是永隆二年以后梅襄任上的事情,看样子这里边还颇多故事,忠顺王看好禄王?
周丹真的着急了,“大人,您应该知道这些粮商和通仓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二十年来的旧例,……”
“旧例?!”冯紫英声音提高了几度。
周丹一惊,赶紧起身拱手作揖道歉,“下官失言了,这是往日陋习,便是没有丰裕粮行,也有其他粮行,实际上丰裕粮行也并非最大的一家,这么多年来,丰裕粮行也只是那几年里,哎,……,所以……”
周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可这挖根溯源,岂不是要卷起漫天风波?”
冯紫英冷冷地睃了周丹一眼,“周大人,慎言,这是都察院交办,漕运总督府有人为之自杀,无数人乌纱帽掉落,还有无数人在南京刑部大狱中以泪洗面,皇上震怒,漫天风波又算得了什么,就是狂风暴雨,天上下刀子,那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周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叹息了一声:“那下官如何去回复王爷?”
冯紫英也不难为对方,顿了一顿之后才沉声道:“你就说我知道了。”
周丹眼睛一亮,迟疑着道:“大人,王爷和您交情不一般,梅襄,哎,您应该知道……”
“知道,不就是禄王和梅贵妃么?”冯紫英漫不经心地道:“难道龙禁尉就不知道,就不会禀报皇上?”
周丹苦笑着点头,这一动,就意味着瞒不了人,这又不是顺天府一家办案,还有龙禁尉,甚至还破例出动了京营,皇上岂会不知?
“下官明白了,王爷那里……”
“等忙过这两日,我自会去拜会王爷。”冯紫英一举茶杯。
打发走了忠顺王的人,冯紫英抚额沉思。
一家粮行肯定不至于让忠顺王如此上心,哪怕是宠妾内兄又如何?
忠顺王宠妾七八个,替他生下儿子的都不少,每年都有新的宠妾,他会在乎这个?
能让管家出马,这非同小可。
王府的管家可是实打实的官员,不比其他下人。
明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众瞩目,进顺天府衙的人都会被簇拥在府衙门外的各方探子百般审视,自然也会传到皇上、内阁和都察院那里去,但是义忠亲王还是义无反顾的把周丹派来了。
单单是银子上的事情不至于让忠顺王如此紧张,牵扯到梅襄又如何?
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七品推官,对忠顺王也无足挂齿,唯一可能的就是这梅襄可能和梅贵妃渊源不浅。
可不是说只是远房堂兄妹么?那这里边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或者是梅贵妃的白手套?捞钱的抓手?
禄王现在声势很盛,已经压倒了福王和礼王,这让苏贵妃那边很是紧张,而原本作为长子的寿王这段时间也有些落寞,不知道什么原因,许皇贵妃带领寿王两度求见皇上,都被打回,没有答应。
当然福王和礼王就没敢去触霉头,但是听说禄王和还未成年的恭王去求见,皇上却见了,据说还考了他们读书的情况。
是皇上对几个年长的皇子读书不满意,借此机会敲打?
这里边的关节冯紫英还没有捋清,但毫无疑问现在禄王是最受宠的,据说宫中也有传言说禄王最像年轻时候的皇上,这个说法就太诛心了,让无数人备受煎熬,受到伤害的人可是一大片。
要以冯紫英的观点,出这个主意的人不知道意识到这是柄双刃剑没有,固然收获了皇上的一些欢心,但是却成功地把所有人的仇恨和怒火拉到了梅贵妃和禄王身上,包括尚未成年一样颇受皇上喜欢的恭王和他的母亲郭妃。
如果皇上正值壮年,身体康健,这是一个高招,但是若是以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禄王才十四岁,梅妃才三十不到,要和许、苏、郭等人在宫中缠斗,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能耐。
当然,梅妃背后自然也是有人的,恭王虽年幼,但是一样会有人愿意押注,万一呢?岂不就成了一个吕不韦,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忠顺王府的管家刚走,宝祥又来报,镇国公牛家牛传德来拜会。
牛传德?冯紫英没有多少印象,牛家几个,牛继宗,牛继祖,牛继勋,他都见过,牛继宗熟悉一些,其他几个就没有那么多交道了,但牛家下一辈的以传字作为辈份,牛传德应该就是其中下一辈的人物。
但牛继宗这么肆无忌惮么?
冯紫英有些纳闷儿。
牛继宗这段时间不是格外低调,鲜有出现在京中么?
去年蒙古人入侵宣府军表现拙劣,兵部和都察院都异常震怒,朝中要求处置牛继宗的呼声很高。
只不过西南战乱加上固原军大败,皇上又在清洗京营,弄得京中震动,尤其是武勋世家们反应很激烈,这边又要组建淮扬镇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置这桩事儿,所以就拖了下来。
牛继宗也很知趣,这半年自觉地躲到了大同和太原那边去了,力求朝廷把自己忘记了。
还别说,似乎还有点儿效果,起码兵部和都察院现在都还没有来得及过问宣府军去年的失职,现在自己又搞出这么一桩事儿,牛继宗该感谢自己才对,起码一段时间大家的关注点又会在这上边,他还可以苟安一段时间了。
这个时候他牛家人还敢出现在顺天府衙里边,这不是故意替牛家招来都察院御史们的注意力么?
“文言,牛传德是什么来路?”冯紫英随口问道。
“牛继勋之长子,现在是贡院贡生,据说已经考得了秀才,算是武勋中读书比较不错的了,但考举人未中,其父有意为其捐官,……”
汪文言对这些武勋家族还是比较了解,如数家珍,这也是因为四王八公十二侯中贾家就占了两个,自己东翁又和贾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也不得不了解一番。
“还用得着捐官?长公主出面向皇上求一求不是什么都有了么?好歹有个秀才身份了,皇上也不会吝于恩赐一个。”冯紫英笑了笑,“那就见见吧,反正账多不愁,虱多不咬,该找上门来都得要来,也好趁机听听他们的对策和意图,……”
汪文言倒是挺佩服自己这位东翁的洒脱,干下这么大一桩事儿,全城惊怖,无数人夜奔而出,也有无数人四处打探消息,连府尹吴道南都主动避而远之,不想掺和这里边的浑水。
他倒是好,端坐这府衙里,来者不拒,都是坦然相待,这是太有底气,还是真的无知者无畏?
恐怕都不是,而是胸有成竹,已经有了对策。
“噢,对了,文言,耀青那边消息回来没有?”冯紫英问道。
“还没有,不过大人尽管放心,耀青做事稳妥,这么多年从未失手出错,这种事情小菜一碟。”汪文言对吴耀青很放心,“而且大人不也留了一些话给这些人么?只要不是太贪不知足,不会有大碍。”
“不得不小心啊,皇上和户部之所以这么爽快同意,都还是看着银子呢。”冯紫英自我解嘲地苦笑,“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辛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大鱼,打动
赵文昭看着眼前这个喘着粗气还没有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的精瘦男子,鹰鹫般的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嘴角却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手掌在腰间窄锋绣春刀上摩挲着。
二十年的攒典啊,难怪冯大人要自己专门盯着此人,甚至比通仓大使和副使们都更重要,拿下此人,是办好此案的关键。
也难怪有人出三万两银子要此人的人头,或者说要此人闭嘴和他的帐簿。
不得不承认,顺天府衙的前期摸排工作还是相当精准到位的,没有让这厮逃脱。
狡兔三窟,这厮怕不是有五窟六窟,通州两处,京师城三处,还在扬州和金陵都有宅子,据说平素此人都在通州住,但实际上谁都摸不准此人夜里究竟宿在那里,妻妾倒是不多,一妻三妾,但是外宅却不少,替他生儿育女的就有五个,这还没算在扬州和金陵那边,只是在通州和京师城这边的。
赵文昭并不清楚自己身后吴耀青带着一帮人动用了各种资源,花了两个多三个月才算把此人的底细摸清,搞清楚了此人夜宿的习惯,还真以为是顺天府衙刑房那帮人的能力出众。
躲在被窝里的女子并不年轻了,起码是三十出头了,论姿色也只能说不错,绝非什么天姿国色,听说是个从良的歌妓,弹得一手好琵琶,跟了他十来年了,但是替他生了两个儿子。
“好了,宋攒典,不必在这般忸怩作态了,都这个时候,我们是什么人,所为何来,你都该知道了。”赵文昭轻轻摆了摆手,目光清冽冷峻,“你若是真有自杀之意,便不会这般了,怎么样,合作一回,也许我们能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你们给我机会,那些人会给我机会么?”
这个五十出头的精壮男子和寻常年过五十便老态龙钟的老叟截然不同,语气里充满了洒脱不在乎,也还有些强硬的味道在其中。
赵文昭得到的画像和消息都是此人已经五十二了,但看这模样却是身手敏捷矫健,光溜溜的上半身竟然还有几分腱子肉的凹凸感,显然也是一个练家子。
不过赵文昭却不怕对方如何,龙禁尉这边有的是来自江湖武林的高手,寻常番子放在江湖上都是一等一好手,此番为拿此人,来了四五人,而且冯大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还安排了两名原本是他的贴身护卫一道来,务求拿稳。
下身只穿了一条犊裤,半蹲半跪在床上,窗外有人守着,还有两名京营士卒手持火铳瞄准,屋里除了赵文昭和吴耀青,还有两名护卫和一名番子。
宋楚阳知道自己恐怕是逃不掉了,火铳手,自生火铳,这是神机营的士卒,为了抓自己,连神机营都出动了?
说话的男子一看说话味道,宋楚阳就知道肯定是龙禁尉北镇抚司的狠角色,凌厉的目光和全身上下看似放松,但是却随时处于一种待发状态的临机点上,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背后那名番子的武技水准都要比自己强太多,自己这几下庄稼把式,在漕兵里边能称王道霸,真正遇上江湖人士,那就不在一个层面了。
站在说话者背后那名面色平静的男子也是一直在打量自己,似乎还在评估什么,偶尔还歪歪头,似乎在倾听外边儿响动,看不出这厮的身份,但是看样子不比这北镇抚司的角色低,这是顺天府衙的?不像啊。
其实早在几天前宋楚阳就得到了消息,说顺天府衙可能在查通仓的问题,通州那边动静不小,但是后来似乎又偃旗息鼓了,这让宋楚阳生出了几分侥幸之心。
三任通仓大使,哪个都是背后大有来头的,谁想要动这里边的浑水,那就得做好泼一头一脸的准备。
小冯修撰的大名他当然知晓,但是他才来半年不到,就敢来捅这个马蜂窝,也不怕蛰死自己?
就算是他朝里有人,但是谁朝里没人?不但朝里有人,宫里也有人,自己算什么,那些大使们只怕比自己还着急,怕什么?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做了充分准备,只要第一时间拿不住自己,那么自己便可以远走高飞。
至于说通州和京师城这里边的这些,他都可以舍弃,钱财身外之物,便是儿女他也不缺,丢下几个都无所谓,只要保得性命,那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能有后半辈子的好日子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行踪如此隐秘,还是被对方直接拿了个正着,而这一处居所,自己近几年来几乎从未对人提起过,也无人知晓夜里宿在这里,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在另外一个最受宠的外室那边,但过了亥时自己就会离开。
难道说几年前龙禁尉就盯上自己了,如果是这样,自己就栽得不冤,想到这里,宋楚阳心里也一阵发凉。
这是个惜命的家伙,赵文昭同样在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只要对方不会刻意寻死,那便好办。
在龙禁尉里浸淫这么多年,也接触了太多的各色人犯,赵文昭对这些人心思还是十分了解的,但是他从不轻视对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就万无一失了。
此人不想死,但是同样知道和己方合作他也会面临多么大的危险,哪怕自己一方给他一条出路,他也未必能在那些人手里活出来,这恐怕是这厮现在最纠结的地方。
所以对方话语里也是充满了揶揄之意,不过这是个好兆头,想求命,那就好说,就有机会让对方看到希望,这一点上,龙禁尉倒是不缺手法。
“宋攒典,他们给不给你机会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若是给你机会,他们未必干预得了。”赵文昭悠哉悠哉地将手从窄锋绣春刀刀柄上移开,显示出自己的信心,“大周如此之大,何处不养人?再说了,别说大周境内了,东番新立,不能去么?吕宋现在和广州来往如此密切,朝廷有意在吕宋设府,与佛郎机人较量一番,难道不能去?这还没有说朝鲜和倭地,实在不行,辽东苦寒,但亦有活动余地,除了我们龙禁尉,谁还能把手伸入辽东?嗯,蓟辽总督可姓冯啊。”
东番新立,宋楚阳是知晓的,也就是那位小冯修撰推动下搞出来的,据说东番的盐胜过长芦盐场的盐,已经开始行销北地了,而且江右商贾大肆迁民屯垦东番,开金矿、伐大木、改良生地,搞得相当热闹,看样子东番设府也是迟早的事情。
至于说南洋南边宋楚阳也有所接触,漕运粮食来源于湖广,但是朝廷也考虑过海运如果从两广运粮的可能性,只不过涉及事宜太多,牵连面太广,所以一直是有这个提议,但是并未付诸实施。
辽东,这厮说的无外乎就是小冯修撰的老爹冯唐了。
辽东当下的确是一块水泼不进的边镇,冯唐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和女真人、蒙古人刀兵对峙,在那边管你什么人都得要听大头兵的,否则你死在那个深山老林里都不知道,随便给你栽一个马贼或者女真游骑所杀,你也喊不出冤来。
宋楚阳当然不是谁都能轻易说动的,对方的目的也很简单,怕自己搏命,怕自己不肯配合他们深挖细查,自己也有想法,现在问题是能信么?
用完自己,随手就杀了,自己又能如何?更何况,通仓大案到眼下就是捅破天了,自己是其中关键人物,谁又能,谁又敢保得住自己?
这厮不过是企图哄骗自己罢了,宋楚阳脸上阴晴不定。
赵文昭也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固然能控制住对方,但是赵文昭也很清楚,像对方这种老江湖,如果不能让对方死心塌地和己方合作,对方假意同意,日后要找机会寻死很容易,可自己说这些又很难取得对方信任,龙禁尉的信誉也还没有那么好。
“我看这样如何,宋攒典对我等恐怕是很难相信的,届时我请冯大人见你一面,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若是你觉得冯大人也不可信,那你要做什么也由得你,怎么样?”赵文昭知道自己这个时候需要转移对方注意力,让对方先生出一份保命之心,“但现在,你在京师城和通州的所有一切家底儿,得交给我们,但你应该清楚,我们不看重这个,……”
宋楚阳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自己家底儿固然丰厚,但是相当一部分已经转移到南边儿去了,在通州和京师城这些当然也很可观,对方口气很大,反倒是让他有些放心,若是真的表示一切都可以保留,那他倒要怀疑对方根本就无意留自己一条命了。
“也罢,我的这些家底儿你们只怕也知晓一个大概,……”
“大概不够,我们要全部,至于说日后你能不能留着一些,或者说留给你多少,我做不了主,你和冯大人谈去。”赵文昭冷然道。
“什么时候龙禁尉也听命于顺天府衙了?”宋楚阳也冷笑道。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儿。”赵文昭表面上不耐烦,内心却松了一口气,起码有点儿圆转余地了,这就好。
辛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大丰收
贺虎臣和龙禁尉的另一名当头石正亨以及顺天府衙刑房司吏正在清理着这个已经就任通仓副使九年的家伙家中。
“回大人,属下分别将其家中数名家仆和侍妾隔离审问,最后终于各有两名家仆和一个侍妾交代在后花园和左边耳房靠近的马厩地下应该有暗房和地窖。”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脸上满是满足的狰狞,前来禀报的番子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石正亨看了一眼正在游目四顾的贺虎臣,轻咳了一声道:“贺大人,您看怎么着?”
贺虎臣一愣,这才明白对方是要和自己商量了,心里掂量了一下,想起冯紫英在临行时的交代,点点头:“那就开挖吧,我安排几个人配合,开启后,你我二人一起处置。”
石正亨点了点头,看样子这活儿不那么简单啊,这位游击大人看来是想要一门心思往上走的人,不太愿意在这上边授人以柄啊。
不过没关系,他自己不想发财,并不代表他要阻止人家发财,看他的架势,似乎也应该领悟得到自己的意思,并没有峻拒,那就好。
很快番子们和军士们都躁动了起来,对于这种开挖后花园和马厩的活儿,大家都不傻,便是京营士卒也清楚这种查抄的时候突然要开挖地下意味着什么,哪怕他们未必能沾着多少荤腥,但是单单是这份感官刺激,就足以让人血脉贲张了。
贺虎臣和石正亨重新回到房中,在这里那位副使的几个嫡出庶出儿子女儿一大堆,林林总总怕不是有十来人,石正亨轻哼了一声:“你们都看到了,你们不愿意说,并不意味着人家不说,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主动说,我会记录在档,届时可以算是立功表现,你们老爹没救了,但是并不代表他们都要跟着陪葬,各人都要生活,自个儿琢磨一下,来人,把他们分别带下去,我相信总还是有聪明人走在前面的,落在后边儿的若是被别人说了,那就不好意思,……”
这种花招技巧对龙禁尉的人来说简直再游刃有余不过了,嫡子庶子之间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仆人和侍妾这些人见到大树已倒总还是有要为日后打算的,破窗效应在这里也能一样得到映证。
不出所料,当得知在开挖花园和马厩地窖时,很快就还有侍妾和庶子愿意检举交待更多的财物藏身处。
“你说的三条胡同的宅子,我们知道了,不就是挨着巷尾原来的朱记油坊对面么?不巧,有人比你先说了,这个不算,你还的再说,……,别指望着只有你知道人家不知道,你老爹三个嫡子七个庶出,你算老几?你老娘在他身边几年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风声,劝一劝你老娘,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老娘也就是一个侍妾,年老色衰,此案罪及你老爹一人,你难道就不为你老娘和你自己考虑一下,……”
各种话术和游说在一干家属与仆从们那里不断刷新,贺虎臣不耐烦地看了看时间,这位姓石的总旗争分夺秒也要尽快挖出一些战果出来,他也能理解,一方面要对上有个交待,另一方面自然也是要想先下手为强,过手一番也能沾点儿荤腥,这从先前刻意讨好自己就能看得出来。
水至清则无鱼,贺虎臣心中也有些不屑,但是也能接受,冯大人专门交待了,只要不过分,那么适当分润,也都是龙禁尉的惯例了。
两个时辰时间,三处地窖被挖开,同时还交待出了另外两处宅邸,估计在那边还应当有所斩获,但是那就和这一组无关了,日后是谁去深挖,轮不到他们想了。
不过这在主宅内的三处地窖启开还是让贺虎臣和石正亨一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
对于石正亨来说,他不是没见过抄家抄出大场面的,要说这位通仓副使也不算不上什么,一个从九品的角色罢了。
过他手的三四品官员抄家也有好几个了,五六品就多不胜数了,但是一个从九品的角色,竟然比起有些三四品的官员还要丰盛,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也对通仓的油水之大忍不住咂咂嘴。
难怪要对这帮人动手,换了是自己,谁来说都不好使,一个副使而已,可就足以让人发狂了。
贺虎臣神色复杂地按刀看着挖开的石板门,内里的东西正在一样一样的搬出来清点,这就是大周朝的官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不换啊。
刑房小吏已经开始磨墨着笔,准备记录。
“各色杭绸一百九十二匹,其中云纹素色落花锦四十六匹,藕荷莲纹宽幅焰光锦缎三十二匹,……”
贺虎臣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出身不算富豪,对于这些东西没太多概念,看身旁石正亨倒吸凉气的架势,估计都价值不菲,歪嘴问了问,“石大人,此等物件价值几何啊?”
“嘿嘿,贺大人你可是问对人了,前面那云纹锦也就罢了,不过一二十两银子一匹罢了,但后边那焰光锦就不简单了,那是杭州徐记的货色,每年都有定量的,便是宫中也常用此物,一年不过几千匹罢了,这厮居然就能捞到三十二匹,拿出去售卖,一匹再怎么都得要二三百两银子吧?”
贺虎臣眼珠子都要凸起来了,他也是替自家侍妾买过绸缎的,大约知道市价,一匹寻常锦缎在市面也不过就是几两银子罢了,怎么这里边的物件最寻常的也要一二十两?还几百两一匹的绸缎,这玩意儿披上能白日飞升么?
见贺虎臣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石正亨内心也在哂笑这个京营土鳖,不过表面上还是一脸正色:“贺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寻常丝缎不过三五两银子,但是能让人家专门藏于地窖的东西,你觉得会是便宜货么?你看还有专门防潮防虫蛀的工艺,您瞧瞧但是这个地窖只怕没有几百两银子就做不出来,……”
贺虎臣内心感慨不已,只能点点头。
“马蹄赤金元宝一百一十六枚,其中五十两三十二枚,二十两八十四枚,……”
这玩意儿好估价,赤金就是三千多两,折成银子就是三万多两,贺虎臣也只能算一算这些最好估价的了。
“金锞子一百二十枚,每枚五两,……”
贺虎臣目光落在上边,连形制都是一样的,要么就是自家特意在金店中冶炼定制的,要么就是有人专门送的,六百两金子,又是六千银子。
“湖珠七十六颗,其中大号黑珍珠十九颗,……”
贺虎臣目光又望向石正亨,石正亨也忍不住皱皱眉,这黑珍珠的价格就不好估算了,要看市面充盈程度。
但是看这大小和光泽程度,每一枚当在三百两以上,即便是一般的湖珠每颗也在十两二十之间,而眼前这几十颗湖珠显然都是上品,每颗价格起码都在三十两银子以上。
“西洋猩红大呢绒六十五匹,……”
“山水玉屏风两扇,……”
“象牙鲸骨扇三柄,……”
“银锭一千八百六十五枚,其中五十两银锭二百五十枚,三十两银锭七百枚,二十两银锭八百枚,……”
“上等鹿茸十二对,……”
“虎皮两张,……”
“百年老山参三十八根,五十年老山参五十五根,……”
枯燥的数字,灿烂的物事,到后来贺虎臣都有些麻木了,许多物事他也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还有不少是西夷进来的物件,他便是见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用处。
但可以确定的都价值不菲,这林林总总算下来只怕不下十万两家当啊。
若是一个三四品大员也就罢了,可这厮就是一个从九品的官员,怎么就能如此敛财?
连石正亨都忍不住唏嘘感慨,这也算是开了眼了,本来查处一个从九品官员就有些掉份儿了,但是这一来一看,立马觉得还是值得的。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不说其他物事,但是金银两项,就价值五六万两,如果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件,这些又得要有价值两三万两银子,如果再把这些宅子算上,绝对超过十万两的家当绰绰有余。
难怪人家干这个通仓副使这么多年愣是不挪窝,哪怕升不了大使,换个其他升官就不去,还得要花银子去留在现在这位置上,换了是自己也舍不得走啊。
也难怪冯大人和赵大人都专门叮嘱这个家伙是一条大鱼,断不能走脱。
十万两家当,便是皇上都得要心动吧?石正亨不无恶意的想着。
其他人哪怕没有这家伙的身家,但是起码也还有几个和这个家伙差不多的,加上那些虾兵蟹将的角色,这一趟,顺天府衙不是要大丰收?
那这一波自己这帮兄弟们该如何分润?石正亨想到这里忍不住怦然心动,纵然都要上交,但是大家伙儿忙乎一回,辛苦熬夜,总得要有点儿念想不是,得和赵大人好好合计合计,找冯大人说项说项。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击碎
从各处传来的一连串消息让一直稳如泰山的冯紫英都有些坐不住了。
虽然早就有一些心理准备,觉得能在确定好的几条大鱼身上收获颇丰,但是丰收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他有些不敢置信。
但是转念一想,那安锦荣通仓副使一干就是九年不挪窝,据说为了留在这个位置上,前前后后几次托情花销就不下万两,能够下血本花费万两银子谋取一个从九品的不入流职位,恐怕也真的只有在通仓这些地方了。
换一个地方,便是正七品的知县,也不过三五千两银子,还得要是一个中县,太差如陕西、贵州、广西这些地方几百两银子都未必花得出去,便是保定、真定、大名府这些北直各府的县份,也不过就是二三千两银子,只要具备基本条件,也就能跑下来补缺。
能花上万两银子坐稳这个位置不挪窝,平素还得要各种常例照样上供,他一年不捞上个上万两银子,他岂能善罢甘休?
所以这样一算下来,家当挖出个十万八万好像也就在正常范畴内了,只不过想到那不过就是一个从九品的官员,便是捐官也是最基础的末流,再往下就是没品了,但却因为位置不同,那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肥缺。
对于这些钱银,冯紫英倒不是太感兴趣,只是觉得数量可观而已,包括赵文昭那边的那个家伙,虽然只是一个连官都不是的攒典,但是预计家当比起安锦荣这个通仓副使只多不少,现在还无法统计其藏匿在各处的宅邸和钱银财货,但是按照赵文昭和吴耀青的预计,起码也是十万两以上起步。
一个小吏啊,就因为坐在这个关键岗位上,这上下其手,各路把戏都得要过他手,所以也算是深度参与了这么多年离任大使、副使的各种“花式营生”,硬生生弄出来一个亿万家产。
这十万两银子的家当,换在现代,那就真的是亿万富翁了。
算一算像晴雯、金钏儿这些在荣国府的大丫头们,月例钱也不过一吊铜钱,折下来也就是一两银子不到,虽说在府里管吃管喝,但是这一吊钱就算是工钱了。
按照这种算法,结合刘姥姥这种京郊庄户人家二十两银子一家人能过一年,冯紫英比照现代社会,估计一两银子的购买力能到两千到三千块钱左右,那也就是说,十万两银子那就是两三个亿了。
一个大观园,花了几十万两银子,嗯,贾家的银子也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老钱,按照购买力来计算那就是十个亿,便是现代世界的福布斯富豪榜上前几位才敢这么做吧?
所以也那怪这大观园一下子就把贾家家底儿给抽空了,还欠了不少外债,包括林如海几十年宦囊所得。
“你就是通仓攒典宋楚阳?”冯紫英背负双手看着眼前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五十出头却能保持得这样状态,的确还是有些异于常人的。
“是。”宋楚阳在看到冯紫英的那一眼之后,只觉得先前紧绷着的气势似乎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连身子都有些软了,两边夹着的龙禁尉番子往上提了提,否则这厮恐怕就要瘫软倒地了。
“听说你想见我?”冯紫英能理解这种人,越是一副不惜命甘于一搏的,往往都是表面现象,反倒是那种不肯说话,闷声不响的,倒是可能要横下一条心求死。
这么大的家当,还有这么多女人儿女,哪有那么轻易就想寻死的?
就像自己一样,身畔群美环伺,还有了女儿,那里愿意轻易求死?
只要有一条路能活下去,都想要去争取一番,而这厮之所以不肯和赵文昭与吴耀青他们说实话,那也是不肯相信他们,无外乎就是担心自己交代了一切,最终的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要见自己,大概也还是冲着自己这小冯修撰誉满京师,现在又是顺天府丞的身份来的,想要从自己这里得一个准信儿,但至于自己愿不愿意遵守诺言,还不是自己一言而决,无外乎就是看值不值罢了,但愿这厮也明白这个道理。
“是,小人想要见冯大人一面。”宋楚阳咬紧牙关,“小人知道罪该万死,但是小人自认为自己对大人还是有些用处,所以小人想要买一条命。”
“买一条命?”瑞祥已经把椅子抬了过来,冯紫英坐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你用什么来卖命?银子,还是你掌握的那些东西?你觉得我们能抓到你,难道就挖不出你的那些东西?至于你掌握那些,也许你掌握最多最全,但是你毕竟还是要和人打交道的,你便是死了,他们也会一样交待,无外乎就是多少而已,但我们能抓到你,相比你也清楚昨夜里我们动用了多少人,没几个逃得脱我的手掌心,所以,你觉得你的命值么?”
宋楚阳挣扎了一下,但是在龙禁尉番子的压制下,他根本动弹不得。
“大人,也许您抓了不少人,但是我要说,我如果不说,你们想要的东西便串联不成一条线,缺了我这一环,你们许多东西都没法成形,只会是零零散散的,我在通仓干了这么多年,历任几任大使、副使,没有谁能有我对通仓这内里的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你们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来把我抓住,肯定不是只想看到一具死尸。”
宋楚阳已经从最初看到冯紫英的紧张到松懈的酥软状态慢慢缓过气来,开始恢复了平素的精明,有条不紊的开始“介绍”自己和“炫耀”自己的价值。
“哦?”冯紫英笑了起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你好像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些什么人,玩这个,我不在行,但他们却是行家里手,如果你想要称量一下他们的手段水平,我想你会如愿的。”
冯紫英站起身来,“你如果见我一面,只是为了说这些毫无价值的废话,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听到了,但是我不想接受,……”
“大人!”宋楚阳觉得自己嘴巴发干发苦,对方根本就不像和自己做交易,说来也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对方谈交易,人家只是想要政绩,而自己能给他什么?
冯紫英扭头就往屋外走,不把这厮的各种小心思彻底打消掉,这“合作”如何能掌握主动?
便是自己不懂这审讯技巧,但是起码的人心揣摩他还是懂得起的。
对方既然坚持要见自己,肯定也就是冲着自己的名声而来,而自己能给他的就是一个空口白牙的信誉而已,再要更多,那便没有了,而对方却需要交出一切来。
“大人,您相信小人,小人能给您想要的一切,保证比您想象的还要多!”宋楚阳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挣扎起来。
他不信这些龙禁尉,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会把自己一切榨干,但最终还要自己的命;他也不相信顺天府衙的捕快衙役,他们刁滑奸诈,只会掏空你的一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无法给你。
他不想死,只能赌这一把,狡兔三窟,自己虽然准备了几窟,但是还是太大意了一点,早知道在听到风声时便果断潜逃,早几日走,自己这会子都在扬州或者金陵了,换一个身份当富家翁,该多么悠哉悠哉,只可惜……
“噢?”一只脚踏出门槛的冯紫英微微一停,“比我想象的还多,是金银财货呢,还是其他?”
宋楚阳继续挣扎,但是番子死死把他压在地上,“所有一切,只求您留我一命,定会让您觉得值得!”
冯紫英转过头来,目光森冷,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知不知道安锦荣希望用十万两银子买命,可我看不上,因为知道的东西不够多,但宋楚阳,你让我略微感兴趣一些,因为你知晓的东西更多一些,明白么?”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宋楚阳没想到这么快安锦荣居然就招了,而且还愿意出十万两银子卖命,这厮如此愚蠢,难道不周到你一下子就怂了,不就意味着人家能够在你身上拿到更多么?
他并不清楚冯紫英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安锦荣这个时候还刚被带入牢房,冯紫英纯粹就是根据传回来从其宅子中挖出的财货价值信口杜撰了一个说法而已,没想到却把心思已乱的宋楚阳给蒙住了。
当然这也和宋楚阳对安锦荣的判断有一定关系,安锦荣就应该是最薄弱的一环,其家人本来就多不说,而且嫡庶不和,几度闹得纷纷扰扰,龙禁尉和顺天府衙只怕早就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了。
“那好,你先不要开口,好好想一想,如果想说,那我希望听见一次性说个干净,别给我吞吞吐吐的藏着掖着。”冯紫英走过去,半蹲着注视着对方:“你既然专门要见我,应该知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想活命,如先前赵大人所言那些,只有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取舍
专业的侦讯审讯技巧冯紫英是不精专的,顺天府的随便哪个刑房小吏或者捕头衙役都要比他强。
而龙禁尉的这些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尤其是他们凶名在外,很多没有经历过这等遭遇的,哪怕是听见龙禁尉名头,骨头就先酥了几分。
接下来的事情冯紫英只需要应对外界和朝廷各方面的打探、压力和合作了。
这是冯紫英擅长的活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更何况冯紫英早就有心理准备,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一扫而空不留余地,甚至本身也需要交出一部分成果来和各方分润。
别的不说,皇帝亲自打招呼你能置之不理?冯紫英还没想过作直臣,尤其是这份权力和支持还来自皇帝。
内阁诸公和朝中重臣们或明或暗的过问,你能置若罔闻?别的不说,齐永泰、乔应甲和北地士人们是自己的根基所在,官应震、柴恪代表的湖广系势力是自己忠实盟友,焉能不管不顾?
亲朋故旧的招呼也需要根据情况而定,总不能老爹老娘的带话都充耳不闻了吧,老丈人的招呼也一点情面不给吧?
所以冯紫英才想到先尽可能地把盘子做大,尽可能牵扯更多的人,以便于到后边来可以在确保主要目标得到落实,主要利益得到保障的情况下,适当交出一部分利益。
冯紫英在顺天府衙一住就是五天,这五天是吃住皆在衙门里边,连家都没有回一趟,连老娘的口信都是让宝祥带来的,嗯,涉及到某个粮商。
冯紫英差点儿就以为自家的粮铺也牵扯进去了,还好,只是一个和冯家有着多年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这还好说,中间还有回旋余地,起码不能太留人口实。
沈自征也来了衙门一趟,弄得冯紫英还以为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一番交谈之后,沈自征才忸忸怩怩的说了来意,原来是其兄沈自继的妻兄也牵扯在其中,虽然现在顺天府衙尚未抓捕,但是已经府衙已经发出命令,责令其即时到岸交代情况。
那一家人吓得人心惶惶,夜不能寐,既不敢跑,又害怕进了衙门便有去无回,所以这才找上了沈自征。
冯紫英也知道妻子的这个长兄,因为沈宜修素来和胞弟沈自征亲近,这位长兄年龄要大几岁,平时也在苏州那边,但是在京中读书的时候便订下一门亲事,也是北地士人家族,所以这才有如此纠葛。
冯紫英和这位内兄并不熟悉,但也知道这位内兄文才颇具,只是对仕途不太热衷,考中举人之后,两度考进士未中,便不再考,而是醉心于游历作诗,倒是一个好的闲散人。
不过妻室娘家出事,他又在外游历,自己又未回家,就只有沈自征这个小弟登门求助了。
短短几天内,起码又一二十拨人登门,而且都算是有头有脸说得起话,拉得上关系的角色,便是北地士人中亦是不少,也让冯紫英深刻感受到这种事情带来的后续麻烦。
他既不能一言推之,也不敢慷慨承诺,只能尽可能根据情况来对待,至于说最后能不能让人家满意,冯紫英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就是带来巨大利益好处的同时不可避免要被缠绕上的各种矛盾,处理不好,那就是一柄双刃剑,必定会伤及自己。
冯紫英这几日第一次离开顺天府衙就直接去了都察院。
张景秋和乔应甲两位都御史都专门在等候了,这可是连六部尚书都享受不到的殊遇,堪比内阁阁老了。
虽然两位阁老都没有召见,但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该去拜会了。
牵扯面如此之大,如果顺天府还将都察院拒之门外,那都察院的御史们就真的要登门对付自己了,便是张景秋和乔应甲也不可能抵挡得了这样庞大一个群体的呼声。
这涉及太多利益了,而且最初的线索还是来自都察院,谁曾想冯紫英能借题发挥,不但把龙禁尉拉进来,而且还博得了皇上的认可,一下子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出来,让都察院都有些狼狈了。
规规矩矩的将这几日里的审讯和查封所得账目和记录文档交给了端坐上方的二人,冯紫英这才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细细品起茶来了。
这厚厚的一叠审讯记录和各种账簿籍册,你没个半个时辰根本就看不完,就算是你择其重点,那也得要几盏茶工夫去了,冯紫英可以悠哉悠哉的享受都察院的茶。
说实话都察院的素茶还真的是寡淡无味,再加上一群乌眼鸡盯贼一样的御史,难怪人家都不愿意登门都察院,而宁肯去隔壁的大理寺或者刑部小坐,冯紫英心里吐糟。
三法司里边也就是都察院最不受人待见,但是却又是权力最大的机构,外边都骂,但是人人又都想进来,无他,进了这里前程似锦,从御史位置上出去到其他七部和地方上,连升三级都不少见,特别是去地方,那更是升两级都算寻常了,当然前提是你得在都察院熬够资历,或者说拿出一份像样的成绩。
张景秋看得很认真,几乎是每页都要细看一番,而乔应甲则要快得多,粗略浏览了一遍,即便这样,乔应甲看完时,冯紫英已经在招呼人替他倒两遍水了。
“好了,紫英,你也莫要在张大人和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说实在的,涉及到多少人,牵扯钱银数量大概有多少,呃,涉及到的官员线索有多少,你给我们先透个底儿,你们这几天里把京师城搅得人心惶惶,我们都察院可没少挨骂,……”
乔应甲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虽然之前冯紫英就专门向他汇报过,但是谁也没想到弄出这么大一摊子事儿来。
影响出去了,战果看着也越来越大,这如何能让大家坐得住了,他也没少受到下边御史们的压力。
张景秋是才来当左都御史不久,但是他这个右都御史却是老资格了,从都察院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在都察院里也很有威信和影响力。
眼见得这顺天府抢了都察院的风头,抢了都察院的政绩,再要这样下去,他们几位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都要坐不稳了,关键是这挑起这场惊涛骇浪的还是他的得意弟子,这如何是好?
“大人,这可一言难尽,现在才几天时间,根本没有形成全貌,但就目前的情形来说,触目惊心啊。”冯紫英在乔应甲面前当然不会虚言诳骗,但也会有所保留,“涉及到人数初步我们抓捕调查的是三十三人,这几日又陆续到案的有十八人,后续估计还会增加,涉及钱银数量,这就不好说了,一些人还在负隅顽抗,一些人还在观望沉默,还有一些人躲藏起来看风色,……”
“不过目前已经查扣京城中的宅邸四十二处,收缴金银二十八万两,其他财货难以一一折价,也不好评估,估计价值也在二十万两左右吧,但这只是初步的,预计这几日下来还会有增加,……”
“至于说官员,……”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户部应该是重灾区,工部和漕运总督府都牵扯不少,通州和顺天府衙,甚至包括都察院和给事中也有,……”
“都察院和给事中也有?”连一直没有多问的张景秋都吃了一惊,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
“呵呵,张大人,都是凡人,难免有亲朋故旧七情六欲,有所牵扯也在所难免,现在还不能确定,只能说有牵扯,至于涉案多深,那还要等查过之后才清楚了。”冯紫英笑了笑道。
张景秋和乔应甲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还说要插手接手呢,这下可好,连自己内部人都卷入进去了,这龙禁尉难免要报告给皇上,这不是在都察院背后捅了一刀么?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乔应甲启口,“紫英,这通仓被你们翻了个底儿朝天,现在京师震动,连南京和淮安那边也都是躁动不安,深怕此案牵连太深,不过都察院的态度也很坚定,那就是既然已经翻开了,那就还是要查个清楚,至于说最后如何定案,要皇上和内阁来定,三法司都要介入,……”
“没问题,都察院介入是好事儿啊,我正愁顺天府和龙禁尉这点儿力量不够,捉襟见肘呢,这里有一连串的线索都指向了京仓,估计京仓情况不比通仓好到哪里去了,甚至尤有过之,我现在已经让顺天府衙和龙禁尉的人盯住了京仓那边几个关键人物,防止他们逃脱和毁灭证据,马上就可以动手,就是担心需要侦讯的力量不够,还琢磨着都察院和刑部能不能帮一把呢,……”
冯紫英一脸欣然地看着二人,态度十分热情,让张景秋和乔应甲都忍不住有些吃惊。
还是乔应甲笑了起来,打了个哈哈,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欣赏,“紫英,你就不介意都察院抢了你们顺天府的功?”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拉大旗作虎皮
二人对冯紫英的大度都有些意外,忍不住面面相觑,张景秋固然凝神沉思,乔应甲也是眯眼沉吟。
如此的政绩,摆在哪里内阁和吏部、都察院都是要叙功的,皇上也会青眼有加,谁能无视?
便是户部被捅出这么大一个窟窿来,黄汝良一样会喜不自胜,反正窟窿都是前任捅出来的,现在作为户部尚书他只管接手战果,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对于现在几近枯竭的国库来说算是不无小补了,哪怕这是非常规的,但只要能解决眼前燃眉之急,那都是极好的。
“二位大人,这么大的案子,迟早都是要上三法司来定案的,顺天府不过是帮着朝廷揭开这个盖子,我也向皇上禀明,此案宜早不宜迟,京通二仓关系到京畿民生安全,不能有失,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是两个大窟窿,难道非要等到出事需要二仓救急时才来掀开,结果只会酿成大祸,……”
冯紫英慢慢揭开谜底,“这边案子估计十日之内就能有一个概貌出来,当然后续的调查和缉捕人犯以及审讯深挖细查,还会有相当繁复的事务,我粗略估计了一下,没有半年时间,这个案子怕是交不到三法司会审,当然如果都察院和刑部能够提前介入,我估计能大大提前,……”
“但这里边我有些担心,那就是通仓已经动了,京仓势必要跟着动,否则若是让京仓一帮蛀虫给逃脱,只怕难以服众不说,也无法向皇上和百姓交待,这桩事儿才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务必要在这二三日里就要动手,这也是学生来向二位大人禀报的原因,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张景秋和乔应甲明白过来了,人家是准备把京仓这一块带骨肥肉交给都察院,甚至还可以拉上刑部,一起来作。
至于说通仓这边都察院也可以介入,刑部也可以介入,大家皆大欢喜,但是主导权仍然要在顺天府,龙禁尉也要分一勺羹。
当然,你介入沾光添彩占便宜也不是白占的,肯定就要一起分担部分压力责任,作为回报,京仓这边的所有线索细节,这边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就可以交给你都察院了。
听完冯紫英的和盘托出,张景秋和乔应甲都为之意动。
通仓的先手风光已经被冯紫英率领顺天府并龙禁尉给占了,现在都察院要想避免风头被压下,就得要另辟蹊径。
京仓就是最好的机会,而且京仓的黑幕只怕比通仓更甚,涉及官员商贾更复杂,但这正是张景秋和乔应甲想要的。
张景秋初掌都察院,乔应甲才从左副都御史升任右都御史,而且下边还有那么多御史都想要借势立功以便于奠定政绩,大家都有政治需要,就是需要一桩大案要案来彰显自身,所以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拒绝。
而且要动京仓,张乔二人都很清楚,单单是以都察院这帮嘴炮无敌但实际上做脏活累活却不甚了了的御史们还真不行,还得要拉着刑部或者顺天府来。
顺天府显然没那么多精力了,顶多出几个熟悉情况的人帮你捋一捋线索,也就只能是刑部来一起担当主力,让刑部在各清吏司抽调干员与都察院一道来掀开京仓这边盖子,没准儿声势就能一下子压倒通仓这边的案子了。
“紫英,你这样做很好。”乔应甲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做才合规矩,吃独食是要招人恨的,甚至要在背后挨黑枪的,遭人攻讦也没有人替你说话。
现在大家一起做事,谁要非议,自然有都察院一帮嘴炮王者替你说话分解,就算是赤膊上阵跳出来人家也才愿意,否则凭什么?说不定人家就站到对面去了。
张景秋也觉得这样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刑部那边虎视眈眈,早就垂涎三尺,不能光是你顺天府吃肉龙禁尉喝汤,刑部正经八百的三法司大佬,却连味儿都闻不到,这说不过去吧?
现在好了,都察院接手,还得要一帮干苦活儿累活儿的人,刑部十三清吏司有的是人,个个都是查案老手,就愁没机会,两边联手,就可以在京仓问题上好好挖一挖了。
“紫英,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议定了,你让你下边人把所有文档线索尽快整理一下,我这一两日里就安排人来,汝俊,刑部那边你去联系,刘一燝只怕也早就抓心挠肺了,前几日里在朝会下来之后便一直在那里念叨,只是碍于情面,紫英又是晚辈,不好亲自下场,……”张景秋转过头来,对乔应甲道。
“哼,刘一燝越是想,我越是得吊着他胃口,我先找韩爌说一说,……”乔应甲冷哼一声。
张景秋笑了起来,也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他懒得多问。
之前刘一燝是右都御史,乔应甲是左副都御史,二人关系不睦,在都察院里也是针尖对麦芒,现在刘一燝升任刑部尚书,而乔应甲接掌右都御史,二人仍然是不对路,新任刑部左侍郎韩爌和乔应甲同为山西士人领袖,关系密切,这种好事,乔应甲当然会给韩爌来增光添彩,岂会留给刘一燝?
冯紫英在一旁装作没听见,这些大佬们的恩怨情仇他可没想去掺和,不过这样的机会当然会留给自己人,韩爌初到刑部,正需要机会树立威信,自己也当然要支持。
“紫英,你好好准备一下,这边儿通仓一案,我们都察院也不会不闻不问,若是有需要,给你来二三人手替你站站场,……”乔应甲大马金刀地道。
“那就多谢二位大人的深情厚谊了。”冯紫英起身来郑重其事的作揖打躬,深深一礼。
这可不是虚情假意,现在他还真需要几个御史来替让站站场,免得来说情的人太多,有几个御史坐镇,那些不开眼的自然就要收敛几分,当然真的需要考虑的,冯紫英自然心里有权衡。
张景秋和乔应甲都笑了起来,“你这小子,敢情先前和我们说那么多,都是套路啊,这会子听见我们要替你出人看场子,才觉得待你不薄?”
乔应甲的笑骂冯紫英也受领了,腆着脸呵呵笑道:“两位老大人本来也该替学生撑起场面才是,学生身体单薄,可承受不起这千夫所指,这几日学生连家都没敢回,就是怕被人堵在屋里,进退不得,有了大人们的撑腰,等到御史们来了,明后日我也可以安心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从都察院离开,冯紫英心里也踏实了许多,有了张景秋和乔应甲的背书,很多事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这也是他早就考虑好的。
不拉都察院入场,肯定是不行的。
三法司本来才该是这类大案要案的主办机关,顺天府在这方面底气都要弱了一些,而龙禁尉那是皇上的家臣,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是内里却受到各种制约和抵制,现在一下子弄出这么大阵势,怎么能让都察院和刑部这些大佬们心里舒服?
丢出京仓大案这个诱饵,一下子就能把各方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自己这边才能轻松下来游刃有余的处置通仓后续事宜。
至于说后期京仓大案的风光对冯紫英来说都不重要了,那是拉仇恨的大旗,等都察院和刑部去扛吧,当然人家也乐于来扛这杆大旗,若是被顺天府扛走了,那他们的颜面往何处放?
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接下来就是好好把这个案子办妥。
涉及到诸多各方面的利益,要摆平并不容易,不过有都察院和刑部开始雷霆暴雨般的办京仓大案作为跟进的大动作,想必很多人也就能接受了,要不,等都察院和刑部再来把你们捋一遍?
天气热起来了啊,冯紫英优哉游哉地靠在车厢靠板上借着晃悠的帘布看着窗外。
仍然是一副熙熙攘攘富足安康的模样,就是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着的种种会不会在某一刻爆发出来?
冯紫英不确定。
老爹的来信中也提到了今年以来努尔哈赤为首的建州女真显得格外安分,除了向北面的野人女真势力范围不断拓展,与海西女真叶赫部争夺外,內喀尔喀人也如愿以偿的加入了对辽东北部山林和草原上的争夺。
看起来因为內喀尔喀人和叶赫部的对野人女真的争夺使得建州女真貌似没有精力南下西进,但长期在边镇打拼的老爹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异常,那就是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显得太本分了,老爹担心的就是对方这是在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到来。
冯紫英记不清萨尔浒之战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还要几年吧?但是这个时空早已经不能用前世历史来判断了,且不说自己的加入扰动了时空,本来这个大周朝的出现就已经让历史走上了分叉线的另外一条岔道了,还能用原来的历史来分析么?
老爹的担心也是冯紫英最担心的,诸多内忧外患都在酝酿演进中,冯紫英最怕的就是这种种风险在某一刻集中爆发出来。
努尔哈赤也好,义忠亲王也好,白莲教也好,这些人蛰伏日久,爆发出来的力量就越强,相比之下播州杨应龙之流都还只能算是手足之患了,心腹之患,肘腋之患,要一下子都爆发起来,那如何应对?
现在的大周朝能抗得过这样一波危机么?
这也是冯紫英要力求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先解决掉一些必定会爆发出来的祸患的主因。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一百五十三节 和光同尘
汪文言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他和傅试、吴耀青、赵文昭罗列出来的名单目录,觉得有点儿棘手。
这份名单目录已经整理修改了两次,但是冯大人都没说什么,只是退了回来,要求完善,力求准确。
他退出来,傅试、贺虎臣、赵文昭和吴耀青都在外边儿等候着,看汪文言的神色就知道只怕又被退了回来。
通仓大案侦讯进行得很顺利,面对赵文昭这些老手,加上宋楚阳被冯紫英折服,彻底交代以求获得活命机会,所以一连串的关节都被打通,通过宋楚阳这个环节衔接起来,很多看似不通的枝节也都一下子顺畅起来了。
几个重要案犯家宅的查封也取得了重大进展,龙禁尉、顺天府外加京营三家,另外还有吴耀青盯着,这些金银财货的查封还是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这个问题不在于他们,而在于冯紫英。
价值数十万两银子的金银财货,怎么登记造册上交户部国库,这是一个大问题,关系到整个案件推进的大问题,同时也关系到这样一个临时组合起来的群体的切身利益问题,到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赵文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吴耀青:“吴兄,看样子汪兄又没能过关啊。”
吴耀青耸耸肩,很淡然地道:“赵大人,您虽然和大人认识甚早,但是后来接触缺不太多,对大人还不够了解,大人对钱银财货这些物事是不太在乎的,否则以他在永平府当同知,总督大人就在山海关外当蓟辽总督,这要捞银子,什么银子捞不到?可能你们都知道永平府那边正在大力开发当地铁矿石炭,山陕商人和佛山商人先后投入上百万两银子开矿建工坊,冯大人一手主导,您说他要想从中要点儿,这些商人还不得赶着送银子给他?他又何必来沾这点儿腥气?”
赵文昭也认同这个观点,可是认同却不代表同意和支持。
这下边这么多兄弟们都望着这一宝呢,您作为主事者不点头,这账目就不敢乱填啊,有些东西虽然压了下来,但是没经过冯紫英的首肯,谁敢分这些东西?
还有,冯大人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是他们这些幕僚难道就没有一大家人要生活?真的就只靠东家给那点儿月俸?
另外,那边顺天府衙这么多人没日没夜的折腾,虽然不太让人放心,但是实话实说,这段时间里,这些衙门里的老油子们都还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而且冯紫英现在算是在他们心目中把威信树立起来了。
树立威信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示之以威,结之以恩,身先士卒,赏罚分明,上下莫不从命,这是军中法则,在地方上一样行得通。
尤其是这帮已经吴道南这个不作为的府尹和前一任同样敷衍行事的府丞共治下,已经干涸许久的这帮衙役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
现在就是冯大人认为你可信,值得一用,就有肉吃,觉得你不可靠,不值得取信,那么你就只能靠边儿喝西北风,就这么简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弱化版,一干衙役公人都是趋之若鹜,使出全身本事来表现自己,以求能让冯大人看中自己。
这还没有算京营一帮子大头兵都还眼巴巴望着呢,贺虎臣对冯紫英固然感激涕零,但是一帮大头兵这么久来熬更守夜的守人押人,帮着查封清点,警戒保卫,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犒劳?
傅试和贺虎臣没吭声。
傅试还在揣摩冯紫英的心思。
他不比汪文言和吴耀青这些私人幕僚,他是官,可以说顺天府衙这边,除了冯紫英,就要以他为尊,他的建议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助手的看法,所以他不能轻易表态。
冯紫英不是不通世故人情的生嫩,这样大一桩案子,大家伙儿上上下下干了这么久,不可能毫无收益,那日后真的就要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了,傅试相信冯紫英不至于如此不智。
应该是这里边还有什么关节没想通,他得琢磨琢磨。
贺虎臣对冯紫英只有感激之情,这一次来也是抱着要酬恩效命的心思来的,所以没想那么多,下边大头兵都是他的嫡系,他自信能够控制得住,便是一个子儿不给打发回去,也没有大问题。
京营也不能顺天府衙和龙禁尉这些人比,人家是吃公门饭的,沾染久了,免不了就要锱铢必较,大头兵若是染上了这个习气,那就别想上阵打仗了,老京营的先例就在前边,贺虎臣可不想重蹈覆辙。
“文言,怎么样?”还是吴耀青先问。
汪文言摆摆手,示意大家出去说。
一行人到了隔壁厢房,汪文言这才道:“大人还是没有同意,我也和大人进了言,谈了我们的考虑,这下一步还得要靠着大家伙儿继续深挖细查,现在都察院和刑部即将接手京仓一案,很快也要展开大动作,咱们要进入中后期的侦讯,花上几个月来把这个案子完美办好,都得要靠大家群策群力,尤其是下边儿人肯定要安抚好,该兑现的也得要兑现,……”
“是啊,是这个理儿啊,那大人还有什么顾虑的?”赵文昭大惑不解,一摊手,“这都是惯例了,上下谁不知道,皇上也不差饿兵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都察院也一样心知肚明,傅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试摇头,“这是我们下边儿想的,大人考虑得肯定更深远一些,文言,大人怎么说的?”
“大人倒是没有彻底否定,只是说再优化考虑一些,请我们几位再斟酌一番,尤其是傅大人您现在代表顺天府衙,就应该统筹考虑,拿出一个更好的意见来,……”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傅试身上,傅试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接过汪文言手中的文案,“文言,行,我再去和大人商量一下,提一提我的意见,……”
傅试迈着有些凝重的步伐再次步入冯紫英的房间,几人在外边候着,半个时辰后,傅试终于出来了,颇为矜持冲着几位点点头,“大人基本同意了我的意见,让我们几位斟酌着办就好。”
汪文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样也好,那我们再合计合计,赵大人。贺大人,耀青,此事我们几位就斟酌着办就是了,把刑房老丁叫来,他也是个明事理懂规矩的,……”
吴耀青笑了起来,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透,赵文昭也醒悟过来,只有贺虎臣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儿,只能歪着头听着便是。
冯紫英的确不太想沾这些荤腥,呈上来已经查封的几家金银财货相当可观,实际上他在给都察院两位大佬汇报时已经少少打了折扣的,哪怕是他已经尽量往大处想了,但是还是低估了通仓这帮蛀虫的贪婪程度,尤其是那一位干了十一年的大使周天宝,其疯狂贪婪程度,便是冯紫英这个见识过两世贪官污吏的人,也一样叹为观止。
单单是从他四处屋宅中起出的金银就多达十二万两,至于说各色财货就更不必提了,上等虎皮熊皮就有十二张,来自南洋的红珊瑚就有三株,其规模形状都堪称惊艳,赵文昭向一个珠宝行内人士描述了一番,人家给出的价位是一株就要价值上万两。
至于其他绫罗绸缎、老参鹿茸、玉翠珠花就是数不胜数了,宅子铺子在京师城里就有十七处,而且几乎都是上好口岸,粗略估算一下光是这宅屋就要价值二十万两。
也就是说单单这厮身上的民脂民膏就得要有超过五十万两,这样一算下来,通仓大案收缴的金银财货和房产只怕会轻而易举地突破一百五十万两,比起最初的预计起码翻了两番,弄得冯紫英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来撰写这个情况了。
当然这只是估价,如果真的要将这些东西发卖,就要大大的打一个折扣,但是冯紫英估计突破百万两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小官巨贪在周天宝、安锦荣、宋楚阳几位身上简直得到了最生动淋漓的体现,相比之下那梅襄区区十万两银子不到的贪贿所得,还是一任大使,还真的觉得算是“良心官员”了。
自己不想沾这些荤腥,但是却不能不沾,汪文言和吴耀青倒也罢了,但傅试和赵文昭以及贺虎臣那里就不好说。
你一点儿不沾,难免就给这些人树立了一个标杆,人家怎么拿?
所以多少也得要有一个像样的意思意思,当然这里边要把前戏做足,总要让人觉得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傅试进来也就是专门阐述这样一个想法观点,水至清则无鱼,和光同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生存必要。
冯紫英站起身来,走到窗棂边儿上,挑起窗来,看着窗外,也罢,权当自己这段时间辛苦,替家里女人们挑点儿养眼逗趣的物件儿罢了,但手尾却要做干净,这方面汪文言应当会处理好。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此子不可限量
张瑾在向卢嵩汇报情况时也是详细介绍了整个过程,卢嵩不置可否。
没想到冯紫英是要搞这样大一桩事儿出来,卢嵩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小觑了冯紫英胆魄和决心,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动通仓大案,而且是干得如此彻底,没有留丝毫余地。
谁不知道通仓里边这一团子糟包?那简直就是一个烂泥潭,不知道历任多少人在里边搅和,朝廷不知道多少银子砸在了这里边。
就这样,你一旦要动,那就意味着要触及无数人利益,没有一个合适的方案,那就瞬间树敌无数,以冯紫英现在这样的势头和声誉,有必要去趟这塘浑水么?
可冯紫英就这么做了,而且做得这么义无反顾,龙禁尉也就罢了,还说动了皇上把京营也出动了,一口气抓捕了几十人,涉及到京城内外无数人。
让卢嵩有些惊讶的是,这样一剂猛药下去,引发的反弹竟然不像自己最初担心的那么强烈,各种攻讦责难肯定少不了,也会有无数人动用各种关系来施压和圆转,但是内阁保持沉默,皇上的态度暧昧,既允许了京营协助,也下旨申斥了顺天府办案鲁莽草率,影响到京师稳定,但是也仅仅是一份申斥而已,再无后续其他跟进了,这也是一个很离奇的现象。
要知道以往若是皇帝露出了某种倾向意图,那些不甘寂寞的御史们多少都会有几个跳出来发起弹章,但这一次都察院竟然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便是有一二御史上书,但是那都是隔靴搔痒,甚至很有点儿打掩护的感觉,这让卢嵩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直到今天,都察院联手刑部,在通仓大案十六天之后的昨日夜里,突然对京仓相关官员商贾也采取了同样的措施手段进行突然袭击,卢嵩这才明白过来。
都察院和刑部早就被顺天府和龙禁尉“拉下水了”,他们当然不会去横生枝节,甚至还要主动去抢风头,这京仓的动静要比顺天府玩得更大,才能不负他们都察院和刑部作为三法司两大佬的名头,否则被顺天府压一头,这如何能忍?
直觉告诉卢嵩,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冯紫英早有安排设计好的套路,先动通仓,搞得风风火火,一举赢得无数风光,然后再把京仓的情况交给都察院和刑部,本来就已经按捺不住的这两家哪里经得起这般诱惑,还不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要把场面找回来。
“干得不错,赵文昭那边,你就继续让他干下去,难得这样一个机会,连皇上都在问我,我们龙禁尉当然不能缺席。”卢嵩思考良久,才淡淡地道:“按照顺天府那边的要求,做好我们的事务,其他不必太过积极,……”
张瑾也听明白了,顺天府都在开始主动后撤一步了,龙禁尉自然没必要去招来太多关注度,低调做事,闷声发财就足够了,虚名对龙禁尉不是好事,龙禁尉也不需要这个。
张瑾离开之后,卢嵩才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对于冯紫英的不拘一格,他现在是领教到了,和龙禁尉合作是很多文臣不愿意做的,哪怕是虚与委蛇,很多文臣都不屑,认为有损自家名声,但是冯紫英却不在乎,单这一点就能让人对他高看几分。
现在冯紫英更是主动地后退一步把风头让给都察院和刑部,这一手就简直称得上精妙无比了,寻常官员哪个舍得把这样的政绩拱手让人?
通仓一案收获如此之大,而京仓线索又掌握在自家手中,可以说只要继续下去就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冯紫英居然说让就让了,而且让得这么彻底,全数交给了都察院和刑部,脱身得干干净净,只是把通仓这一案办好就行了。
这份舍得的气概,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连卢嵩自忖自己处于冯紫英这个位置上,这个时候上,只怕都难以如此大气的放手。
明知道继续干下去吃独食会面临很多压力和明枪暗箭,但是利益和政绩太大了,让人无法割舍啊,但冯紫英却能这样巧妙而又决断的一招脱袍让位,就把都察院和刑部推上了风口浪尖,顺天府趁势就躲在了后边儿了,只管消化通仓一案所得的实利了。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卢嵩只能用这样几个词语来形容冯紫英在这一案中的表现。
关键这个家伙才二十岁,想一想以后的前景,卢嵩都忍不住想要好好结交一下对方,无论于公于私,这个人都值得一交。
卢嵩很清楚,皇上身体欠佳,虽然现在看起来还能维持,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自己这个龙禁尉指挥同知只怕也未必能干得了多久了,只要皇位易人,龙禁尉的掌舵人都是要换人的,新皇都必须要用自己的私人来掌握龙禁尉,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
自己也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孙子也有几个了,虽然还年幼,但是这个时候结交冯紫英这个明显还能干上三四十年的新贵,日后人家真的出将入相了,这份薄面兴许就值钱了。
想到这里,卢嵩心思不由得又放在了几个皇子身上。
寿王,福王,礼王,禄王,还有恭王,现在看起来禄王最得宠,但是毕竟年龄却小了一些。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如果皇上身体还能坚持三五年,也许还有机会,但若就是这一二年里有不测,那禄王的可能性就小了,毕竟从文臣角度来考虑,还是希望有成年皇子继位更稳妥。
当然,换一个角度来说,内阁诸公也许并不一定喜欢一个成年皇子,年幼一些也许更有利于他们把持朝政,这么说来,禄王,甚至是恭王更有希望?
卢嵩下意识的摇摇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还真不是说说而已,便是皇上也要尊重文臣们的态度。
禄王活泼,却被李廷机一句举止轻佻,望之不类人君,据说把梅贵妃气得在宫里哭了好几回,后来又传李廷机辟谣,说从未说过这等话,梅贵妃又转怒为喜,还专门遣人送了重礼到李廷机府上,李廷机居然也收了,听说是为了安梅妃的心。
单单是这一件事情就能看出像士人领袖外加内阁重臣的影响力,便是皇子们见了他们也一样要战战兢兢。
皇帝登基之后也一样需要尊重礼遇这些士林领袖,像缪昌期这等长期抨击朝政的,还不得给他一个商部侍郎当,人家还看不上,以不习惯北地气候为由拒绝了,只要索要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职位,皇上还不得捏着鼻子认了。
像冯紫英这种北地青年士子的翘楚人物,在朝中打磨十年,岂不是入阁拜相理所当然的热门人物?到了那个时候,只怕真的就是门庭若市,谈笑有鸿儒,来往无青袍了。
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卢嵩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目光里多了几分寻思的神色,也许的确该调整一下思路考虑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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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他是有意选在这个时候回家的,否则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守在丰城胡同两边胡同口上,这段时间实在是不胜其烦,哪怕是京仓大案前几日里一口气刑部拿下了四十余人,超出了当初顺天府衙拿下三十余人的记录,但是仍然有无数人簇拥在自己府邸边儿上,只求一见。
拖了这几日之后,大家都意识到冯紫英短期内似乎没有回家的意思,就住在顺天府衙里,所以人才渐渐少了下来。
即便是如此,白天仍然有许多人希望碰碰运气,听说府里门房的帖子都塞满了,每天瑞祥和宝祥都要回去一趟,把帖子名字抄回来,冯紫英要知晓一个大概。
真要有能耐的,人家就能直接进顺天府衙里来,甚至帖子都不用,这后期冯紫英在府衙里也收了不少帖子,但是他都是一概搁置,暂不见客。
这个时候见客纯粹是徒增是非,没有必要,等到整个案件进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说得上具体如何处置这些相关人员。
重要案犯自然是要上三法司会审的,但到那时候主要就是大理寺了。
现在顺天府衙和大兴宛平县衙监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以至于不得不把原来羁押在监房中的一些不太重要的人犯都先行释放回家,以便于腾出监房来容纳这批涉案人员。
傅试和赵文昭都向冯紫英提出来,需要尽快消化掉这些涉案人员,一些不太重要的,或者说态度老实的,便可以具保放回去,腾出精神来尽快把一些重要案情查清楚。
冯紫英也同意了这个建议,根据情况陆陆续续处理了一些人员,但是绝大部分仍然羁押在监舍中。
所以这才又引来一波热潮,都希望能把人早日保出去,否则在这监舍里滋味可不好受,这些人要么是官员吏员,要么是商贾,平素养尊处优,哪里经受过这等折磨?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回家
“大爷回来了!”
整个冯府一片欢腾喧闹,下人们奔走相告,大小段氏都罕见的带着沈宜修、宝钗、宝琴、二尤以及一干丫鬟们迎候在角门内,弄得冯紫英都有些惶恐起来。
“母亲如何这般,这不是要折杀儿子么?儿子就在这京师城里,不是每日也在让瑞祥宝祥带信回来么,哪里就有这般金贵了?”
冯紫英赶紧下车给母亲和姨娘见礼,旁边沈宜修和二薛、二尤脸上也都满是关心和期待,丫头们也是激动无比,还有些雀跃。
“那可不一样,这一二十天里,你没回来,娘可是想念得紧,天天听见外边儿各种传言,那《每日新闻》上也是语焉不详,只说顺天府衙查处通仓大案,涉案人员如何多,却不肯多说具体内容,你隔着为娘也就几里地远,却如隔千山万水见不着面,这不是让为娘心里发急么?”
段氏拉着冯紫英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儿子好像还真的瘦了一些,这二十天都住在那府衙里边,吃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还要熬夜审案,日夜操劳,难免辛苦。
虽然也让瑞祥宝祥送了些吃的去,但是冯紫英却叮嘱不许府里其他人去,以免动摇军心。
“母亲何须着急?儿子端坐在府衙大堂里边,府里边上上下下数百号人,都在里边,不允许回家,儿子自然要率先垂范,这不也就是二十天的事情么,现在不就回来了?”冯紫英拉着母亲和姨娘的手,也和妻妾们用目光和神色招呼,然后一并往里走。
“紫英,怕是还么吃晚饭吧?”段氏最关心的还是儿子,只要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心里就大定。
“嗯,还没吃呢,府衙里的饭食还真的不行,只能凑合吃个饱,就别想讲究滋味了。”冯紫英一边走,一边道:“就难为娘和姨娘还有诸位妹妹一起陪我吃顿晚饭了。”
这一顿饭一边吃一边说着,免不了也要问及这段时间成为京师城上上下下最热闹的这桩案子,已经成为四九城里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母亲也知道这官府里边办案其实没有那么神秘,儿子也不是三头六臂或者日端阳夜断阴的神人,还不是前期做了许多准备,这些人也是贪婪无度,作恶多端,儿子也是奉了皇命和都察院的指令查办此案罢了。”
冯紫英也没有多介绍,虽然是家中,但人多嘴杂,传出去了有害无益,他们愿意去猜测或者虚构,那也由得他们去,所以也就是半真半假既不否认也不肯定的模糊以对,弄得段氏都有些遗憾,觉得这样一桩案子自己居然不能了如指掌。
“听说那周天宝家中搜出百两一个的金元宝都有上百个?”
段氏也知道小夫妻们就别胜新婚,儿子一走二十天,妻妾们肯定甚是念想,难免也要说些夫妻话语,所以吃完饭后边离开了,只剩下一堆莺莺燕燕,这等时候自然也就不分什么长房二房,连丫鬟们也都簇拥在一旁。
八卦之心每个人都有,女人尤甚,特别是这些八卦都是自己丈夫制造出来的,现在始作俑者回来了,她们可以最直观最清楚地了解,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以说这份自豪得意的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
问话的是尤二姐,她似乎尤其是对这金子感兴趣,便是身边首饰也多是以金饰为主,反倒是更贵重的玉饰不太感兴趣,连冯紫英都觉得这真是一个“实诚人”。
“哪有那么夸张?上百个百两重的元宝,岂不是光这个都要价值十万两了?那他周天宝抄家灭族都绰绰有余了。”冯紫英笑了起来,“以讹传讹罢了,五十两一个金元宝倒是有一些,但是也不过就是三四十个罢了,造型倒是挺精美的,据说是专门找人铸的,那都无甚可说的,不过这厮倒是颇有些艺术家的心思,铸了一批十二生肖的金件,倒是十分华美,……”
尤二姐脸上露出艳羡之色,“那倒是真的花了些心思,若是摆放在一起,肯定甚是精美好看。”
宝琴笑了起来,“这等阿堵之物还用来铸生肖饰品?倒是真有些意思。”
尤二姐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就喜欢金饰,和其他女人们都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却是她的一大爱好,连相公都没说什么,却被这薛宝琴调笑,自然就有些不乐意了。
若是沈宜修也就罢了,那是大妇姐姐,你薛宝琴也不比我身份高到哪里去了,都是良家女子抬入冯家的,作媵也不过就是名声好听一些罢了,只要薛宝钗生有嫡子,你薛宝琴就算是能生出儿子不也一样没戏?
不过尤二姐是个温顺性子,虽然内心不悦,却也不行诸于色,只是低垂下眉头,不做声。
倒是薛宝钗敏锐地觉察到了沈宜修的皱眉,知晓宝琴此事做得差了,人家是长房的人,你二房的人去评价作甚?
“金玉之物都是吉祥之意,我这颈项上挂着的项圈便是金子做的,我倒是觉得甚是华美,也是先父留给我的,……”薛宝钗赶紧插话来避开这份僵滞,一边取下自己的项圈来。
冯紫英也才想起宝钗颈项上那个项圈,虽然和宝钗成亲这么久了,但是他却没有怎么去注意这个金项圈,平素和宝钗同衾恩爱时,宝钗一般也都早早把这项圈取下交由莺儿收藏起来了,偶尔也放在床头上,但冯紫英也没仔细看过。
薛宝钗的举动让沈宜修脸色转晴,薛宝琴这话虽然未必是有心,但是对尤二姐的不在意却是明显的,换了如果是自己,薛宝琴绝对不敢如此放肆。
冯紫英坐在正中间,却没有太在意妻妾们之间的这份暗流,他接过宝钗的金项圈,仔细查看了一番,果然,上边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嗯,印象中,《红楼梦》书上也说贾宝玉的玉佩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好像对起来也像是一副对联。
在无数人都觉得这是金玉良缘,现在却被自己横刀夺爱,宝钗固然入怀,木石奇缘也一样没了戏,林妹妹明年也要嫁入自己家,想到这里,冯紫英嘴角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的有些对不起宝玉了,也许真的是那一日在秦可卿房间那一觉的缘故,气运便全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嗯,那红楼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不是任由自己个挑个选?
只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许久了,为什么会在秦可卿的闺房里睡一觉才会有这样一场梦?
秦可卿居所是天香楼,一楼是她的闺房,二楼据说是秦可卿平素起居休息所在,平素也不允许旁人上去,这天香一词得名国色天香,只是这国色天香往往就意味着红颜祸水,自己为何会在这女子闺房睡一觉就有了这一场梦?
这里边难道真的还有什么特殊的意境不成?
冯紫英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现在都魂穿到这个世界,再是唯物主义者,都忍不住有些迷信起来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秦可卿身上带有某种特殊的“皇气”,和布喜娅玛拉身上笼罩的“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这个咒言一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只是这两者似乎都和自己纠缠在一起了,这究竟是祸是福,由不得冯紫英胡思乱想起来。
见冯紫英捏着自己的金项圈看着痴痴出神,宝钗既喜又羞,虽说这里没有外人,但是毕竟还有长房的几个,相公这般,难免会引起长房那一位的不满,有心想要提醒,但是却又觉得太露行迹,反为不美,索性就这样含胸拔背,静静地坐着。
沈宜修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却没有太在意,这等饰物,只要是大家闺秀,都多少有一些传家的,要说金饰真比不上玉饰,相公关注,恐怕还是因为这金项圈风格有些不一样吧。
果然,冯紫英观察了一阵之后才道:“宝钗这金项圈还是有些不一样,弦月形状,上边有缠枝和鸟纹,这是唐代最盛行的风格,这是中土最富强开放的时代,所以也吸纳了来自西域和海外的许多风格,可谓精品,……”
“哦?”几女都有些讶然,包括宝钗在内都还不知道自己这金项圈竟然有近千年历史了,父亲留给自己时也说时年轻时候从一胡商那里购得,只是觉得这金项圈上的话语寓意甚好,所以留作传家,没想到是唐代之物。
“嗯,应该没错。”冯紫英点点头,“这件物事倒值得好好珍藏。”
“姐姐每日都戴在身上,自然是贴身珍藏的。”宝琴笑着道:“倒是小觑了这金饰的来历呢。”
一场风波就被这样无声地化解去,几女也都又询问了一些其他,冯紫英也捡着无关紧要的噱头来说,至于具体案情自然不必提,这女人们也对案情不关心,关心的只是那些能拿出去作谈资的新奇事儿。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多情种
一家子说着闲话一直到亥时,这才各自回房安寝。
这边儿轮着该是宿长房这边,却因为沈宜修身子不方便,冯紫英自然就宿在了二尤屋里。
好容易轮到自家,尤二姐心情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想到自己独自承欢有些难以承受,怕郎君难以尽兴,便把三姐也叫上,反正姐妹二人一床三好也早就有过,并不见外。
冯紫英也坐在床边,听任小丫鬟替自己洗完脚,收拾完之后上床,却见尤二姐和尤三姐在梳妆镜前更衣,那尤三姐倒也罢了,本身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粗疏性子,平素在外也多是男装,贴身劲装一脱,那紫红色的绫绸裹胸将一对峰峦裹得紧紧实实,看得冯紫英都忍不住摇头,也不怕勒着难受,只见那胸围子一解,一片白晃晃摇曳生波,尤三姐见冯紫英看得目不转睛,一只手掩在胸前遮住,一边笑道:“爷都看得不看了,还这般急色?”
“嗯,百看不厌,爱不释手。”冯紫英随口而言,一边把尤三姐拉入怀中,让其坐在自己腿上。
那边尤二姐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头上金饰取下,然后这才宽衣,她和尤三姐装束就不一样,里衣,肚兜,却是比寻常女子还要保守,就是怕人家说自己是胡女不讲究,只有在冯紫英面前才这般。
见尤二姐也走了过来坐在床边,冯紫英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正好有两件物事给你们姐妹。”
二尤都是讶然,这等时候不是正该恩爱欢好了么,却还有什么需要这个时候拿给自己姐妹?
冯紫英从囊袋中取出二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物件,在鱼烛光下,灿然夺目,却是一蛇一马两件做工精致的金饰。
那金蛇昂首吐信,一双眼眸更是用两颗绿宝石镶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灵动,蛇身盘曲扭动,熠熠生辉;那金马则是扬头奋蹄,马鬃历历,宛如火焰飘动,格外精美。
“爷知道二姐喜欢金饰,二姐属相是蛇,所以便选了这金蛇挂饰,三姐属马,也就拿了这金马挂饰,也算是这二十日在外边辛苦,没见着你们的一份念想吧。”
尤二姐眼泪立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忍不住抱着冯紫英,“奴家何德何能让爷如此记挂?奴家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你我亦属夫妻,自然是要这般,拿着,这是挂颈项上的,……”
冯紫英举着这金蛇饰件,尤二姐赶紧用汗巾子擦拭了一把泪水,却大大方方的将肚兜取下,听凭冯紫英将金蛇挂在自己颈项上,那金蛇垂落下来,正好钻入那双峰对峙的沟壑中,……
天雷勾地火,自然是恩爱缠绵,一夜无话。
清晨二尤起身伺候冯紫英起床,尤二姐才想起什么似的,有些不安地问道:“爷,这金蛇挂饰莫不是就是那周天宝家中之物?爷如何能拿回来,万一被人知晓,奴家岂不是成了罪人?”
看见尤二姐一副碧眸棕发丰唇白肤却又楚楚可怜的怯怯模样,这种反差让冯紫英很是养眼,也不知道尤二姐怎么就养成了一个胆小温顺的性子,和尤三姐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性子截然不同。
这两姊妹也真是有意思,尤二姐对这金蛇极为喜好,而尤三姐对那金马却兴趣乏乏,甚至还送给自己姐姐保管,说挂在身上反而不方便,万一遇上刺客影响发挥,这让冯紫英也是无语。
“罪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当罪人了,这玩意儿分明就是我拿回来的。”冯紫英笑了起来,捏了一把身旁弓着身子正在替自己扎腰带的尤三姐的肥臀,这才漫不经心地道:“放心吧,你家男人连这点儿谨慎都没有,那也快别作这个顺天府丞了,爷自有计较,你只管把心落在肚里,贴身挂着也好,放在屋里藏着也好,别拿出去招人显眼就行了,倒不是怕什么,别人看见不好。”
尤三姐被冯紫英捏了一把屁股也不在意,吃吃笑道:“爷这是怕二房几个看见,还是怕晴雯、云裳她们瞧着?”
“晴雯云裳看见又怎么了?难道爷给你们姊妹点儿物事,她们还要替宛君打抱不平不成?你家奶奶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冯紫英不以为然。
“那就是二房两位了,嗯,也许还有金钏儿姐妹?”尤三姐糊涂的时候真是迷迷瞪瞪,清醒起来却还是能想到一些事情。
“行了,三姐儿,你也不是这等性子啊,今日怎么却关心起这些来了?”冯紫英颇为好奇,瞥了尤三姐一眼,“莫不是转了性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奴家可变不成姐姐这等性子,不过是觉得好奇,爷好不容易回来就给我们姐妹带了东西,奶奶也就罢了,不会和我们计较,但便是晴雯和云裳她们,也惦记爷得紧,爷也该有些表示才是,至于二房和金钏儿她们,爷自然能考虑到。”
冯紫英满意地又拍了拍尤三姐的丰臀,“瞧不出三姐儿也居然会想事情了,嗯,晴雯和云裳爷有考虑,至于二房和金钏儿姐妹,都有,不过各是各的心意,……”
尤二姐倚在冯紫英身边满脸喜欢,“爷给别人什么奴家不在乎,奴家只在意爷给奴家选的这一样物件,……”
“那是,爷就知道二姐儿喜欢金饰,二姐属蛇,正好被我看见这一套物件里边就这金蛇做工最精致,便多看了几眼,下边人便拿了过来,……”
冯紫英也没说假话,的确是无意间在查看收缴扣押的这些金银财货时,对这一套金饰品多看了几眼,结果这一套金饰便从登记簿册的记载中消失了,弄得冯紫英都措手不及,本不想接受,但是后来汪文言一番劝说,便半推半就的收下了。
要说值多少钱冯紫英还真不在意,一套十二件,重量也不过就顶得上几锭金元宝罢了,那两绿宝石也不过半颗绿豆大小,不值几个钱,不过这做工的确精巧,据说是来自倭地匠人所制,迎合了大周这边的喜好,又结合了倭地的风格,所以才能入冯紫英眼。
其实按照汪文言、傅试和赵文昭的心思,冯紫英起码也得要拿大头,这才合规矩,不过冯紫英坚决拒绝了,但是若是半点不拿,却要弄得傅试和赵文昭他们心里惴惴忐忑了,所以思前想后,冯紫英也就象征性的捡了几样饰品和珠玉,论价值也不过就是几千两银子罢了。
剩下的,傅试、汪文言、吴耀青和赵文昭、贺虎臣他们也都各自挑了一些自己喜欢的,至于下边的档头番子和捕头衙役们,那就是直接金银就好,而京营的士卒们也是按人头计算以奖励犒劳,总而言之,都要皆大欢喜。
当然,这些东西虽然是惯例,但是都上不得台面,汪文言、赵文昭这些都是熟手,自然要把手脚做得干净,冯紫英也不去管,这等事情也不该他去管。
尤二姐还是有些担心,“爷,那会不会有什么……?”
“好了,这等事情是该爷操心的,二姐儿你操心的是该如何在床上好好把爷侍候好,昨夜里那等情形也就喜欢,……”
冯紫英笑了起来,笑得尤二姐脸又红了起来,久旱逢甘霖,自然也就癫狂了一些,加上尤三姐在一边推波助澜,弄得都快寅正时分才睡下。
“只要爷喜欢,奴家便是拼死也要……”尤二姐媚态可人,看得冯紫英食指大动,也是的确时间不合适了,否则……
“拼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冯紫英忍不住亲了一口尤二姐的粉颊,“来日方长,咱们还有的是时间,……”
见二人在那里郎情妾意,尤三姐也只是吃吃笑着,好不容易把冯紫英身上收拾停当,这才让冯紫英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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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奴婢打听到了,前两天夜里冯大爷便回府了,只是这两日夜里冯府那边人满为患,丰城胡同那边巷头巷尾都是等着投贴拜会的人,冯大爷一概都不见,但是那些人却都不肯走,一直要守到亥时才肯离开,……”
平儿兴冲冲地进门来,“奴婢去找了冯府门房上,让门房和瑞祥说了,估计瑞祥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过来。”
王熙凤阴沉着脸撑起身子,胸脯仿佛又大了一圈,怒不可遏,“一等就是二十多天,连消息都传不进去,难道真的要等到我肚子大起来,遮掩不住?要不我就不要这张脸了,索性进他冯家,在他冯家去生好了!”
这二十多天里王熙凤可是如坐针毡,坐卧不安,这肚子里的孽种虽然还感觉不出来什么,但是自己胃口却明显变好,瞌睡爷多了起来,连带着脸盘子都变得圆润起来,这也是王熙凤无意间看铜镜里自己的模样被惊了一跳。
这显然是这段时间里自己也没怎么控制饮食,所以一下子就变胖了起来,身边人天天见着也许还不觉得,但是外人只怕慢慢就会看出端倪来。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平儿的心思
“奶奶快莫说这些气话了,冯大爷那也是因为公事,没听见这京师城里一个月来全都是说通仓大案的么?”平儿莞尔一笑,“听说冯大爷这一二十日里都是住在府衙里,从未回家,那如何能怪得了他?外边人都想方设法找门路想要搭上线,冯大爷自然不能开这个口子,所以才不肯和外边联系,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平儿,你这小蹄子,他还没有把你收房呢,你现在就先向着他了,日后这不是合着伙儿来对付我?”王熙凤站起身来叉腰冷笑,“他忙公务,难道你和小红去了他府里两趟,平时那瑞祥宝祥也不回家问一声?还不是根本就没把你我放在眼里,他出不来,难道连那两个小厮也打发不出来问一声什么事儿?”
平儿啼笑皆非,这位奶奶一旦不讲理起来,那也是真的难伺候。
“奶奶,那瑞祥宝祥就算是来了,您能把这种事儿告诉他带话给冯大爷么?”平儿平静地反问:“不能吧,谁能保证他们不把风声透露给外人,嗯,我是说冯府里边的其他人,……”
王熙凤一时为之语塞,但随即又恶狠狠地道:“我说不说是一回事儿,他没安排人来过问一下,那就说明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打上眼!”
“奶奶!”平儿也有些无奈了,“冯大爷现在身份不一样了,遇上这样大的事情,肯定每日都是忙着处理这些事情,岂能因为其他事情分心?再说了,我们去也没有敢说明什么事儿,小红也不知道,那他怎么可能因为个人私情而影响公务?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王熙凤辩不过平儿,但是又抹不下脸来,只能气呼呼地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那双凤眼看着平儿,许久才道:“平儿,我现在是看穿了,你这小蹄子一颗心是早就拴在他身上了,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平儿被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王熙凤在诈自己呢,本想反驳,但是却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幽幽一叹,“奶奶,只有您和奴婢二人,奴婢也是一辈子打算跟着您的,原本也没想过其他,但是冯大爷为人在府里也是有口皆碑的,自打那时候琏二爷还在的时候,冯大爷就待奴婢极好,不过那时候奴婢也只是觉得冯大爷待人可亲,做事公道,也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待下人也都和蔼可亲,虽说这府里宝二爷对下边人也好,但是我们还是能感觉出不一样,……”
王熙凤有些惊讶和好奇,“有什么不一样?”
“宝二爷是对他喜欢的,或者是生得俊俏的女子才好,对其他人却不尽然,而冯大爷对人的感觉却是一视同仁,都是那种平淡却又不冷漠的感觉,嗯,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出来,就是给大家就是很愿意亲近,但是却也有些敬畏的感觉,当然,他也不是没有亲疏,只不过即便是不熟悉的,他也能很和蔼地对待,而且也很讲理,……”
平儿也形容不好冯紫英的态度,但下边人都说冯大爷的感觉很复杂,有时候如沐春风,有时候又觉得望而生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印象来。
王熙凤细细听了平儿的介绍,也算是明白了平儿这丫头对冯紫英的复杂感觉了,这是混杂了崇拜、亲近,当然更有感恩和爱恋的一种特殊情结了,比起自己对冯紫英那种还夹杂了功利的感情,要纯粹得多。
轻轻叹了一口气,王熙凤也收拾了情怀:“好了,我也不在你面前说冯紫英坏话了,要不你怕是真要和我翻脸了,……”
平儿笑了起来,“打是亲,骂是爱,奴婢哪里会那样不知好歹?奶奶不觉得您现在的情绪,就有些像当年怀了巧姐儿的情形么?”
王熙凤一怔,回忆起当年自己和贾琏恩爱的情形,现在却觉得无比陌生而又膈应得慌,甚至想起贾琏的模样都觉得一种厌恶,也不知道当年自己怎么就会觉得贾琏也是一个人物,而现在看来,简直和冯紫英提鞋都不配。
见王熙凤发愣,平儿又道:“其实奶奶这会子也是因为怀了身子的缘故,当年您怀巧姐儿的时候也是这般,情绪不稳,要说,这一会您都要好多了,若是冯大爷来了看您一回,再有些安排,奶奶也就能安心了,自然情绪就会好转了。”
平儿的贴心话让王熙凤心中既暖又舒坦,越发觉得这个丫头待自己的忠贞了,自己却还说那等话,委实有些过了,心中愧疚,嘴里却不肯饶人:“哼,他来安排?他能安排个什么?肚里这个孽种怎么生下来,去哪里生?生下来之后又怎么办?这些事儿烦的我睡觉都在想,哪里得个安宁?”
“总归有办法,奴婢相信冯大爷连通仓大案都能办下来,现在城里人都在交口称赞,遑论这点儿事情?”平儿倒是对冯紫英充满了信心。
“行了,你也别吹捧他了,待到哪天他把你收房了,你在床上好好伺候他就行了,我还不了解他,这比说什么好听的话都强。”
王熙凤忍不住揶揄了平儿一句,弄得平儿脸唰的一下子成了一块大红布,忍不住跺脚:“奶奶,有您这样说话的么?人家好心好意说正经话安慰您,您却来打趣奴婢?!”
“我这话哪里不正经了?你迟早不得被他收房?”王熙凤见平儿这副情形,反而乐了,越发来劲儿,她是过来人,又只有主仆二人在,自然说话就没什么顾忌,“那家伙在床上如狼似虎的,你虽然也不是一无所知,毕竟还没破过身子,若是没点儿手段,哪里经得起他折腾?”
平儿眨了眨俏眼,欲言又止,却被王熙凤看在眼里,“有什么就说,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奶奶,你还别说,奴婢还真的有些好奇,我看冯大爷在您身上那劲儿,不像是……,要说他也娶了宝姑娘和琴姑娘,还有尤家姐妹,琴姑娘也就罢了,但是宝姑娘和尤家姐妹看那体格身材,都应该是能生养的,为啥这么久了就没见动静?还有那金钏儿也早就被冯大爷收了房,金钏儿的体格看上去也挺好,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为啥算起来奶奶也就和冯大爷那么几回,奶奶却能怀上了呢?”
这一番话大概也是藏在平儿心里许久了。
论理二尤跟随冯大爷一两年了,宝姑娘琴姑娘也嫁过去半年了,还有金钏儿这些跟在冯大爷身边许久,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都不见动静,奶奶却只有那么几回,就这么巧,还是奶奶的身子与众不同,还是奶奶自个儿的确在床上有些不一般的本事?
平儿的这一席话倒是把王熙凤给问蒙了,脸红一阵白一阵,这话该怎么回答?
她怎么知道?
说自己身子特殊,还是床笫间手段厉害?好像都不妥。
运气好?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人家屋里那么多女人,天天伺候着,还不知道花了多少手段本事,也没见影儿,自己就能一发中的?
这还真不好解释。
见王熙凤被问得张口结舌,脸却难得地红了起来,没等王熙凤恼怒,平儿却先替她下了台阶:“兴许就是奶奶的身子丰饶不一般呢?便是宝姑娘也有些生嫩了,尤家姐妹却是胡女,未必适合冯大爷,金钏儿那边,也许她不敢在宝姑娘和琴姑娘之前坏孩子吧?……”
“为什么?”王熙凤一愣,迅即反应过来,冷笑着道:“薛家姐妹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吧?你不是说金钏儿没和长房二房在一起,独自伺候铿哥儿么?若是聪明,便不会去得罪金钏儿才是,至于说早怀晚怀,对她们姐妹俩有什么影响?金钏儿要真怀了,那也有冯家太太替她做主,谁还能敢对她做什么不成?那才要真的成了冯家罪人,扫地出门都是轻的。”
“金钏儿是个精细人,怕是不肯去触怒宝姑娘她们的,……”
平儿却不像王熙凤想得那么简单,各自所处的角度不同,自然想法也不一样,当丫鬟的如何能与正经主子较量?再说冯大爷宠你,但冯大爷又不是天天在家里,万一人家日后也生了儿子,你如何是好?
王熙凤还欲再说,平儿却抢在了前边:“奴婢打算今日便去冯府那边,先去见金钏儿,让金钏儿找个机会和冯大爷说一声,……”
王熙凤心思一下子就被吸引走了,点点头:“嗯,这样也好,和他说一声,看他怎么拿主意。”
“奶奶就尽管放宽心吧,冯大爷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万一奶奶肚里是个男孩,也总算是他们冯家的根儿,现在冯家可还没有男嗣呢。”平儿又道:“即便日后沈家奶奶和宝姑娘以及林姑娘她们有了孩儿,那奶奶这个也和他们算是兄弟,别的人也许会在意,但是冯大爷和冯府太太肯定是喜欢的。”
辛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布喜娅玛拉的归宿
“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你,布喜娅玛拉,你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我记得三月份你来了京城一趟,旋即又回了辽东,这一次回来,嗯,不走了吧?”
冯紫英心情很好,脸上满是笑容,几乎是迎到门边把布喜娅玛拉让进书房里的。
金钏儿面无表情地把茶水送了进来,然后悄悄掩上房门。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应该和爷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虽然爷的神色控制得很好,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爷的面部表情很丰富,不是看着寻常女人的态度。
爷不是那种见着漂亮女人就挪不开眼睛的人,这个女人,嗯,论漂亮好像也说不上,起码金钏儿觉得不漂亮。
个子太高了,比尤二姨娘还要高,身材更魁伟健状,披着的一件披风也遮掩不住,胸前的怒峙双峰被一对特殊的圆形皮甲包揽住,更增添了几分说不出味道来,让金钏儿很不得劲儿。
那张脸也很宽大,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深潭一样,深不可测,脸上总摆出一副酷酷的模样,也不知道骄傲什么。
之所以觉得这里边有蹊跷,金钏儿发现这女人一见着大爷身体就有点儿说不出的僵直,说是紧张吧,也不像,说激动兴奋吧,有点儿,说喜悦高兴吧,好像又刻意压抑着,金钏儿也是过来人,哪里还能不明白女人如果是这种状态,还能是什么?
这鬼女人的腿好长啊,金钏儿自认为自己身材在爷身畔女人算是高挑了,但是和这女人一比都要矮大半个头,便是尤二姨娘好像都不及这女人,尤其是那双穿着劲靴的腿,又长又直,紧绷着充满力量,犹如一头雌豹。
金钏儿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但是以前并没有这种感觉,这一次却不一样,那种笼罩在二人之间的特殊氛围意境只有仔细体味才能品得出来。
不过金钏儿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是也说不上多么反感,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不可能进冯家门的,外族,还是女真人,老爷不就是还在辽东和女真人打仗么?
纵然和爷有些不清不楚的纠葛,但爷肯定能处理好,就算是有些什么,也无关大局。
随着门嘎吱一声关上,金钏儿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里,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近对方,布喜娅玛拉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但是当冯紫英抱住她时,又迅即柔软下来,听凭对方将自己揽入怀中。
“很累么?”冯紫英轻声问道,嘴唇在对方耳垂处,呼吸热气触动着布喜娅玛拉内心心弦。
“嗯。”只有一个字,布喜娅玛拉咬着嘴唇,“也不算,习惯了就好。”
“恐怕不是身体累,是心累吧?”冯紫英不无怜惜地道。
可以想象得到,布喜娅玛拉回叶赫部免不了又要和金台石和布扬古他们发生纷争,如自己判断的一样,他们都不愿意布喜娅玛拉嫁给任何一个人,只有这样吊着,才能最大限度的吸引到女真乃至蒙古诸部的注意力,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与叶赫部结盟,对抗建州女真。
虽然这不可能作为决定性因素,但是一样有着巨大意义,对于叶赫部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说布喜娅玛拉的个人喜好和幸福,那真的无足挂齿,谁让她是布斋的女儿呢?
但即便是族中其他任何一个女子,结果也会是一样,没有谁能大得过部族全族的利益。
布喜娅玛拉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做声,没什么能瞒得过身畔这个男人,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握之中,依靠这样一个男人是不是会轻松许多,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一切都自己来扛?
刚愎自用的兄长布扬古,首鼠两端却又短视的叔叔金台石,还有其他兄弟,也许就只有德尔格勒稍稍理解自己一些,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冯紫英也觉得为难,因为他给不了对方任何未来,但是如果拒绝,且不说布喜娅玛拉早就知道二人面对的情形却依然不管不顾,自己却瞻前顾后,似乎显得太猥琐,而且拒绝一个女人也不是他的风格。
“那布喜娅玛拉,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呢?”冯紫英捧起布喜娅玛拉那张不同于寻常女人,却具有特有魅力的脸庞,尤其是那双宛若海蓝和深邃相结合的深潭黑钻的眼眸,似乎能让人一望过去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布喜娅玛拉有些迷惘地摇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回到部族里,叔叔满足于这样依靠大周和建州女真抗衡,但是兄长却还想要和建州女真争夺野人女真那些部族。
只是建州女真的势力和影响力都要比叶赫部强得多,努尔哈赤更是带着几个儿子不断出击北方,取得了很大进展。
再加上宰赛也整军经武,內喀尔喀人在获得了大周的赎金和补偿等诸多物资支持之后,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不但对科尔沁人展开了攻势,同时也一样经略更北面的野人女真,开始和建州女真争锋。
相比之下,不求进取,或者进展不力的叶赫部就显得暗淡许多了。
现在叶赫部似乎也陷入了一个瓶颈状态,或者说失去了目标,建州女真这段时间的安分,使得整个部族都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加上兼并了乌拉部,势力有所增强,大家打了这么多年仗,似乎也都有些懈怠了。
连布喜娅玛拉自己都有这种感觉,好像放松一下让族人都能缓一口气,可是布喜娅玛拉却知道这种短暂的平静也许就蕴藏着更加猛烈的爆发和危机,但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着有些迷茫不知方向的布喜娅玛拉,冯紫英没来由的一阵心疼,这个女人历史上似乎就是为叶赫部牺牲了一辈子,几度订婚,几度废弃,然后最终嫁入草原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而叶赫部也一样被建州女真所灭,可谓一切皆归尘土,悲不自胜。
现在这样一个女人的一生把自己这个外来者的闯入彻底改变,那自己为何不让她改变更彻底一些,丢弃那些烦扰,让她好好为她自己活一回呢?
想到这里,冯紫英虎臂一揽,勾住对方结实的腰肢,布喜娅玛拉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被冯紫英另一只手穿过来从腋下穿过,另一只手从腰际滑落到膝弯,把女人抱起,径直往后房走去。
这个时候布喜娅玛拉才反应过来,猛地挣扎起来。
她这一挣扎差点儿挣脱,好在冯紫英也有准备,知道这是一匹烈马,胳膊牢牢揽住,不容分说,进了屋之后一脚便把门踢来关上,将布喜娅玛拉放倒在床上。
这里是冯紫英书房小院的休息室,主要是午休和有时候忙得太晚就在这边歇息,当然金钏儿也免不了要在这边侍寝,所以虽然小了一些,但是却十分温馨安逸。
呼吸急促,雪玉般的脸颊涨得通红,布喜娅玛拉没想到平素彬彬有礼的冯紫英陡然间变得如此放肆疯狂,有心要挣扎反抗,但是却又不知道反抗之后又该如何,自己何去何从,不是早就想着听由对方安排么?
这一犹豫,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将其放倒在床自己也俯身双手支撑在对方双肩之上,目注对方,“布喜娅玛拉,到了我这里,你就不要多想其他,一切就由天意来安排吧。”
“啊?!”布喜娅玛拉不明所以,只能张大嘴巴,紧张地看着对方,但却没有说话。
冯紫英这才伸出手从对方肩背后伸下去,解开对方那特制皮甲的后扣肩袢,取下那裹护在胸前小腹上的皮甲,露出内里的锦衣,顺手又解开对方腰间的皮带,整个一套皮甲便被卸了下来。
这个时候布喜娅玛拉才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了,先前还以为对方不过是想要和自己亲热一番,虽然紧张羞涩,但是也并不抵触,但是现在这一步跨过要进入实质状态,就让她紧张起来了,下意识的就想要挣扎。
只是这个时候冯紫英这等老手哪里还由得了她,双唇压下,只是那一接触,顿时就让布喜娅玛拉全身战栗,脑中轰然炸响,一切心思都随风而去,……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个看似刚烈暴躁的野丫头竟然是从未经历过男女情事,自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吻便彻底将其防线摧毁,完全迷茫在了自己的身下,听凭自己为所欲为,只是那僵硬的身体让他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艰辛,从宽衣解带到亲怜密爱,到最后的水到渠成,这个过程委实难以言喻。
不过唯有艰难跋涉方才能体会攀登高峰探幽寻秘的快活幸福,……,伴随着床上摇曳的咯吱声,女人粗重的喘息和呢喃细语,免不了要吃些痛楚,然后才是苦尽甘来。
……,余韵未尽,冯紫英被对方死死抱住,沉沉睡去。
或许是骤然放下了一切包袱和压力,布喜娅玛拉睡得很熟,细密的鼾声伴随着那对玉白的硕大在单薄的绣被下起伏不定,冯紫英支起身子,女人可以放下一切,他却不能不考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