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宝藏女人?
冯紫英装模作样叹口气,瞅了对方一眼:“凤姐儿,你觉得我来你这里,还在乎谁嚼舌头么?”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是男人,我是女人,能一样么?”王熙凤见冯紫英没有坚持,心里稍下一宽,温声道:“铿哥儿,你这要留宿,明日府里便会传得沸沸扬扬,我该如何见人?”
“凤姐儿,你连你屋里这几个人都管不住,还能指望他们日后跟随你出去?”冯紫英反问。
王熙凤一窒,随即马上辩解道:“那不一样,他们跟着我是别无他路,也不会有什么,但是若是要让他们锁住嘴,那便是比杀了他们还难,都看到了你进门,不见你出去,这如何能遮掩得住?”
冯紫英立时便听出了其中奥秘,心中轻轻一笑,这女人内心却也是盼着的,却又惧于人言可畏,倒也在情理之中。
“也罢,爷走就是了。”冯紫英懒散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做出一副起身要走的架势,“一腔热血而来,却落得个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凤姐儿,你这是伤了爷的心啊,平儿,跟着你这等没心没肺的主子,你可觉得寒心?”
王熙凤眼圈儿顿时红了,咬着嘴唇:“你只图你快活,却不管人家死活,还在这里说这等言语,也不让人心寒?我何时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了,没的还是四品大员,却也不知好歹,恁地没良心!”
平儿心中也是好笑,冯大爷分明就要比奶奶小好几岁,怎地在面对奶奶时却显得格外成熟大气,便是言语间听来也更是像奶奶在像冯大爷撒娇抱怨,倒像是冯大爷在宠着哄着奶奶一般,这份感觉格外的奇特。
“行,我便没良心了,那就敬凤姐儿一杯,作为赔罪,平儿,你作陪!”冯紫英斜睨了平儿一眼,给平儿失意。
平儿笑着起身,提着酒壶,替冯紫英和王熙凤把酒杯斟满,冯紫英一举杯便一饮而尽,王熙凤却是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抿了。
“平儿,再斟上,便是落了个骂名,总得要把酒喝舒坦才是。”冯紫英一抬手示意,平儿便又替冯王二人斟满,自己才把自己辈子倒上,笑嘻嘻地道:“爷和奶奶这般倒像是一家人一般,情浓爱厚,恩爱异常呢。”
“呸!不知羞的小蹄子,……”王熙凤玉靥绯红,一双丹凤眼里妙眸流盼,“我还能不知晓你,怕是恨不得早点儿爬上他的床吧?哼,我偏不让你们遂愿,……”
“你这当主子的,说这些话,也不怕下边人和你离心离德?平儿也就罢了,那林红玉我看也挺忠心,做事也谨慎精细,好生笼络一番,身边也好多一个趁手的人。”冯紫英把酒杯放在嘴边儿,小口抿着,咂着嘴,黄酒后劲儿大,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二壶了,
“哟,怎么,瞧上小红了?”王熙凤酸意满满,“平儿还没吃进嘴里呢,又惦记着小红了?要不今晚就让她来侍寝陪床如何?”
“瞧你这拈酸吃醋的劲儿,也不怕人笑话?”冯紫英知道这王熙凤醋劲儿不小,也幸亏自己和她不是真夫妻,看看贾琏的悲催劲儿,平儿跟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能上手,换了是谁只怕逗得要上火起怒。
“我拈酸吃醋?犯不上!”王熙凤恼了,越是在乎,越是怕人说这方面的闲话,“铿哥儿,你要有心,今晚我就拼着名声受损也遂你愿,……”
“得,别给我上套,我还没那么急色。”冯紫英一摆手,“凤姐儿你也莫要在那里作妖,我好意提醒你,你自个儿琢磨,行了,不说了,喝酒,……”
待到冯紫英整理好衣冠,在平儿的相送下,大模大样走出王熙凤小院时,林红玉也十分紧张地踮着脚看着冯紫英背影消失在已经漆黑一团的夜色里。
就这么走了?林红玉有些讶异,难道冯大爷就只是来给平儿祝贺一下生辰,吃了一顿酒就走了?
虽然未曾进屋里,但是林红玉也是帮着张罗酒菜的,知道是奶奶和平儿作陪,冯大爷在这里喝了一顿酒。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这屋里人谁也不会在意,甚至都盼着冯大爷有事儿没事儿多来这边喝两顿酒,反正奶奶已经和离了的人,便是陪着冯大爷喝顿酒,顶多说有些不合规矩,却说不上其他了。
平儿回来便招呼着林红玉把略有些醉意的王熙凤从正屋里搀扶出来,然后进了耳房小院,回了卧室里,替王熙凤脱下绣袄长裙,只剩下里衣,又端来清水洗漱后,才让她睡下。
伴随着院子里慢慢安静下来,各自归位休息,平儿在外边儿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耳房,站在天井里等了一阵,才听得外边儿墙上有节奏三声敲击响,平儿这才将早已经准备好的长绳抛出去,然后将这边绳头系在旁边廊柱上,只见一道黑影嗖地从墙上窜起,在墙头上几乎没做停留便翻了进来,没等平儿发声,那黑影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搂住平儿。
平儿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酒气热意,一张湿漉漉的嘴在自己脸上四处乱凑,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情动。
先前奶奶在,爷也只能忍着,这会子奶奶已经沉沉睡去,便是雷打不动,耳房里就只剩下二人,自然无所顾忌了。
借着几分酒意,冯紫英索性一把拦腰抱起怀中丽人,几步便走到了王熙凤卧房旁边的房间,这便是平儿的房间,周遭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冯紫英也不管不顾,一边亲着平儿,一只手却是早已经钻进平儿衣襟里,四下摸索一番,便拿住了要害。
平儿嘤咛了一声,身子顿时软了下来。
冯紫英将平儿压在房门上,平儿也反过手来死死搂住冯紫英虎项,再无复有平素人前的矜持淡然,任由冯紫英一双大手掀起自己绣袄,恣意放肆起来,……
许久,冯紫英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玉人,平儿也从先前的激情中慢慢平静过来,有些歉疚地道:“爷,不是奴婢不肯,只是……”
“不用说了,爷连这点儿自制能力都没有,还配称爷?平儿是爷心头肉,爷岂肯如此随意要了你身子?自然是要等到诸般条件合适之后,日后有我们恩爱欢好的时候,……”
冯紫英吸了一口气,手也从那一对峰峦上收回来,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虽然是黑暗中,男人的轻薄动作还是让平儿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但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她也知道这男人一旦热血上头那就真不好控制,也幸好这个男人还算是尊重自己,否则自己的第一次竟然这样草草了事,委实让她有些不甘。
“爷放心,奴婢清清白白的身子终归是爷的,待到奶奶搬出去,寻了合适的宅子,奴婢便任由爷……”平儿把脸贴在冯紫英胸前,“只求爷莫要负了奶奶和奴婢就是。”
“爷怎么舍得?”冯紫英拍了拍平儿翘臀,“爷还指望着你家奶奶和你都替爷生下一男半女,好替冯家开枝散叶呢。”
“真的?”平儿心一颤,虽然这个话题早就说起过,但是平儿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总担心这不过是一些哄人上床的玩笑话,但见冯紫英说得正经,心里不也有些信了。
“难道还能有假?爷难道连多几张嘴都养不活不成?”冯紫英捏了捏平儿丰实坚挺的臀部,“平儿你这屁股也像是个能生养的呢。”
平儿大羞,扭动身子,“奴婢哪里能和奶奶的体格身子比?爷若是有心,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奶奶身上,保管爷会有惊喜。”
平儿也知道冯紫英要说从沈家娘子开始都成年快一年半了,加上正经八百能算妻妾的二薛、二尤,不提金钏儿、晴雯、香菱、莺儿这些,身畔女人也不算少了,但一年多下来就只有沈家娘子生下一女,肯定冯家长辈心里是不踏实的。
“哦?”冯紫英似笑非笑,“看来你家奶奶还是宝藏女人不成?能有惊喜,莫不是你家奶奶是易孕体质,多几回就能有孕?那琏二哥和她成亲这么多年,怎么除了巧姐儿,就再没有其他?”
平儿只能羞得扭着身子不依,不肯多说,冯紫英却是不松手,非要她说个明白,实在逼于无奈,平儿才嘤咛道:“那银样蜡枪头,如何能和爷比?到后来,琏二爷都不敢碰奶奶了,只能去多姑娘和鲍二家那里厮混。”
冯紫英恍然大悟,这贾琏和王熙凤闹和离难道还有这层原因在里边?这王熙凤看样子还真的是不简单,难怪自己都觉得须得要尽兴而为,贾琏那等身子骨如何招架得住?
想到这里,冯紫英不由得食指大动,怀中的平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冯紫英的身体变化,附耳轻声道:“奶奶刚睡下,爷赶紧进去吧,奶奶怕也是早就盼着爷呢,莫要辜负了奶奶。”
辛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恣意
王熙凤陡然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全身汗毛都几乎要竖起来了。
先前睡梦中还有些糊里糊涂,这会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背后一双手已经勒住了自己的腰肢,正在游移向上解着自己的肚兜系带,耳畔粗重火热的呼吸,加上那臀部感受到的那份昂扬,这分明就是一个男人!
猛然间就要惊叫出声,但耳际一声“凤姐儿”便让她全身一下子松了下来,这个杀千刀的!
不再说话,也不想去对方是怎么钻进来的,肯定脱不开平儿的帮助,王熙凤此事也不愿去考虑日后怎么办了,她只想尽情的享受这份久违的温情。
小睡一会儿的她在这一霎那间醒过来,正是全身上下各种感知最敏锐的时候,肚兜轻解,里衣半褪,伴随着嗯啊呢喃,轻声慢语,鱼水合欢,不足为外人道。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高唐**梦,双双更癫狂。
……
平儿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端放在正屋里的自鸣钟,这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西洋货。
时间已经过了亥初了,爷已经进屋快半个时辰了,平儿真怕冯紫英在里边劳累过度睡着了,虽然荣国府角门一般都是亥正才关门,但这会子出去已经很引人瞩目了。
里边折腾的声音不小,平儿也红着脸进去了一趟,却只见二人不管不顾,只得退了出来,小心看顾四周,以防外泄。
实际上平儿估计是瞒不了林红玉这丫头的,方才就在那里探头探脑,逼得她过去和她说了一会子闲话,那丫头才回屋里去了,显然应该是觉察到一些什么,有些怀疑。
但怀疑也只能让她怀疑去,却不能让她觉察细节,大家心照不宣。
里边好一阵子之后这声音才慢慢消停下来,平儿又等了一阵,才听得那门咯吱响了一声,这才红着脸夹着腿过去。
却见冯紫英披着衣衫还光着两腿站在门后,门半掩着,对方打了一个手势,平儿这才赶紧端起早就备好的热水进去。
王熙凤早已经脸朝里边沉沉睡去,冯紫英翻身下床,连带着床上背朝外的王熙凤裸露出大半个脊背。
温润如玉屏一般脊背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美,下半身被锦被一角半遮着,葫芦状的腰臀弧线呈现出一种夸张的肥美。
平儿赶紧上前先替王熙凤掖好被角,这才小心替冯紫英擦洗起来。
“爷,您这会子回去睡哪里?”平儿一边替冯紫英擦拭,一边小心地问道。
“嗯,怎么平儿你要留爷?”冯紫英漫不经心地笑道。
“不是,您这身上香脂味道可不轻,怕是需要沐浴之后才能消去,您回去晴雯或者莺儿她们怕是会觉察的。”平儿说出自己担心。
如果回去之后去长房那边,肯定要沐浴,这一般都是晴雯或者云裳侍候,如果去二房,那基本上就是莺儿或者香菱抑或是龄官侍候,这等味道如何能瞒得过人?很显然男人是去外边儿偷欢了。
这倒是一个问题,今晚本来该在二房这边儿留宿,若是长房那边,倒还有个云裳可以打掩护,又或者直接去二尤那边也不怕二尤吃醋,但二房这边儿莺儿、香菱和那龄官,香菱倒是可靠,但太老实,只怕被莺儿随便盘问一句就要露馅。
要不就去先书房那边顺带沐浴?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姐妹倒是无虞,但肯定也会引起怀疑。
看来只有假装忙碌一晚上了,让汪文言和吴耀青他们两来背黑锅,承担宝钗她们的埋怨吧。
一觉醒来,冯紫英一时间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这究竟是一梦,还是美梦成真。
梦中走马观花一般,不断有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面容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夹杂着金戈铁马,让冯紫英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惘然若失。
有点儿像是那一日在蓉哥儿媳妇床上睡那一觉的感觉,冯紫英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最后出现的两个身影居然是元春和秦可卿,这让冯紫英醒来都还有些莫名其妙。
宝钗也好,黛玉也好,甚至迎春或者晴雯也好,王熙凤也好,都能说得过去,元春和秦可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他颇为费解。
他回忆不起这两女当时说什么了,但是抱着自己的腿似乎在苦苦哀求什么,他似乎拒绝了。
自己为什么拒绝,拒绝了什么?也记不起了,反正最后一幕似乎是元春和秦可卿同时勃然变色,拔剑欲刺自己,惊得自己赶紧挣脱欲走,却一下子醒了过来。
躺在床上,冯紫英细细回味,这里边内容太过丰富,以至于一时间他脑袋里都有些如浆糊一般乱成一团,梳理不清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必定是昨日里自己在荣国府那边得到的许多消息,又结合了汪文言和吴耀青这边的情况,所以让自己有了有些危机感了。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判断这孙耀祖陡然升任大同镇副总兵不是一件简单事儿,里边必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但在大同副总兵这个位置上能够使上劲儿的人很多,还不太好判断究竟是哪一环出了状况,或者说是有某几方联手做局了。
宣大总督牛继宗,兵部武选司郎中袁可立,兵部左侍郎徐大化,兵部尚书张怀昌,内阁诸公,尤其是分管兵部的李三才和叶向高、方从哲这两位首辅次辅,当然还有永隆帝,都算得上是能发力的核心人物。
总兵任命是不会经过上边儿总督认可的,但是副总兵则是一般要征求总督意见的,或者说牛继宗的推荐也很重要。
但问题是牛继宗如果敢竭力推荐,那能得到兵部认可么?内阁怎么看?最关键是永隆帝肯定不会点头,反之同理,除非又是各种交易妥协。
但孙绍祖却是一帆风顺就过了,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所以冯紫英反而觉得这里边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接下来就是吴耀青要通过各种渠道去打探了,但这不好打探,涉及到朝廷内部的磋商和交易,不像其他,冯紫英觉得害得要自己出面去捋一捋。
兵部自己还算熟悉,张怀昌也好,袁可立也好,都能说得上话,关键还有像杨嗣昌、郑崇俭和沈自征他们或者在兵部做事,或者在兵部观政,成天呆在兵部里边,总能听到一些消息才对。
本身就还要去和兵部商量遵化兵部军器局的事宜,也正好去见一见张怀昌和徐大化。
等到宝钗和宝琴过来时,冯紫英早已经在小花园里习练了一番,在玉钏儿的时候下洗漱完毕准备用早饭了。
“爷昨日又熬夜了?”宝钗和宝琴知道昨晚冯紫英一回来边在书房里召见了两位幕僚商议,后来还安排金钏儿过来和宝钗说了太晚了就在书房那边睡了,让宝钗她们早点休息。
“子正时分就休息了,没办法,得到一些消息,需要及时商讨一下。”冯紫英面不改色,淡然回答。
的确没熬夜,亥时和王熙凤一番缠绵,王熙凤酒后无力,显然不是对手,只能任自己为所欲为,倒是狠狠地享受了一番,若不是因为担心身上香脂味道被宝钗宝琴觉察,自己还是余勇可贾和她们恩爱一番的。
宝琴嘟起嘴,昨晚该是在她屋里歇息的,自己身体一直没有反应,这让宝琴也有些着急,当然,她知道姐姐更着急。
“相公还是莫要太辛苦了。”宝钗关心地道,又看了一眼玉钏儿给冯紫英端上来的红枣莲子羹,以及冯紫英专门要求准备经过加热的生牛乳,忍不住皱了皱眉:“相公觉得这牛乳对身子有好处?”
“嗯,宝钗宝琴你们都应该学着喝一喝,对身体大有裨益,尤其是体质虚弱者,我都和荣国府那边说过,像黛玉那边现在也开始喝这个,你们也不要觉得有膻味儿,羊乳牛乳都是好东西,养成习惯就好了,京郊庄子里不是养着有么?”
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才知道大周居然是没有专门产奶的奶牛的。
他通过太仆寺那边好一阵打听才知晓,北元时代随着蒙古人进入中原,其实是有过养奶牛和喝牛奶的历史的,但是汉人一直对此不太感冒,认为这是蛮戎习俗,所以在前明时候,这养奶牛和喝牛奶的习俗又消失了。
当然也不是说彻底没有,偌大一个京师城,本来前明时候京师城里就有不少遗留下来的蒙古人,多是降了前明的北元官兵,最多的时候多达数万人,后来大周代明,这些蒙古人逐渐汉化,但是仍然有不少人保留着原来的有些习俗。
比如在京郊依然有不少养奶牛和喝牛奶的,只不过再也没有形成普遍的习俗,而是各自习惯罢了。
本来冯家就在京郊有庄子,所以冯紫英一来自然就让京郊庄子里去找那养着奶牛的蒙古人买了十余头奶牛,专门养着挤奶,然后每日送进城里,以供自己实用,而且也还鼓励家里人都饮用这种鲜牛奶,并以张师的教导来做依据。
辛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渐入
宝钗和宝琴是不太习惯这等喝牛羊乳的,但是冯紫英却说得郑重,尤其是说多身子骨有好处,尤其是怀孕和生产更需要这等物事滋补,还说是张师所言,所以也就将信将疑。
寻常里偶尔也喝,渐渐也习惯了,但要说多么喜欢,却说不上。
冯紫英后来便从广州那边弄来一些冰糖、砂糖加入进去,这滋味就大不一般,连带着府里的人也就渐渐喜欢喝了。
后来冯紫英又专门给在荣国府里住着的林黛玉专门也订了一份,每日从京郊庄子里送来的牛乳也给林黛玉送一份,然后调配着蜂蜜和砂糖喝,对林黛玉身子也甚是有益。
原本冯紫英还希望荣国府的老少爷们儿也能喜欢上这个爱好,但是却未能如愿,贾家那边的人都对这种被认为是胡人食物的东西不太感兴趣,整个大观园里也就只有潇湘馆里才食用这玩意儿。
“相公,姐姐和我都几乎每日要服用一碗了,但也没有见着你说的那样滋补效果。”宝琴抿着嘴坐在冯紫英一边儿,“倒是相公这般喜欢,带动了咱们府里连太太和姨太太她们,还有长房沈家姐姐她们都开始服用了。”
“好东西自然要大家一起享用,对身体有益,不说延年益寿,但起码也能强筋健骨。”冯紫英看了一眼宝钗,“你们俩还没吃早饭吧?就让玉钏儿去替你们在后厨端点儿,陪我吃吧,吃了我便要去一趟兵部。”
一听要去兵部,宝钗心里也是一震,可千万莫又要说出征这等事情。
想着丈夫是顺天府丞,论理都不该涉及军务,但是想到丈夫在当翰林院修撰时不也一样被兵部拉夫,甚至到永平府回京不也一样深夜去兵部,所以她对此特别敏感。
一见宝钗神色,冯紫英就知道她的担心,温和地牵着对方的手笑道:“别想太多,我可是顺天府丞,出征御敌可轮不到我,不过是遵化那边儿的军器局工坊问题,准备去向尚书大人说道说道,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另外也想问问孙绍祖的事情。”
冯紫英无意向宝钗宝琴隐瞒迎春的事情,这事儿到现在基本上就要现形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有伤夫妻之间的感情和信任了。
“孙绍祖?!”宝钗也微感吃惊,“怎么又和这孙家扯上关系了?”
“嗯,和云丫头以及二妹妹都有关系。”冯紫英坦然道。
“啊?”宝钗和宝琴都是讶然。
还是宝琴反应得快,眼珠一转,抿嘴轻笑,“莫不是相公想要娶二姐姐?”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点点头。
娶和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准确的说只有正妻才能说娶,媵要说娶都有些勉强,妾就断断不可能称为娶,只能是纳了。
不过宝琴何等聪慧,无外乎就是一个口头称谓,又没有外人,何必招人嫌呢,自然就用一个娶字了。
宝钗也笑了起来,事实上她和宝琴早就探讨过迎春和岫烟的事儿,虽然丈夫一直有些回避,没有明确态度,但是没有明确态度其实也就是一种态度。
“其实妾身和宝琴也早就猜到了,二姐姐虽然一直说是要许给孙家,但是始终只听脚步响,不见人下来,那大老爷也是语焉不详,没有定准,当时妾身就觉得很奇怪,后来便有传言说二姐姐心仪相公,……”
宝钗抿嘴微笑,“其实二姐姐挺好一个人,性子软了点儿,但这样也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纷争,当然,这得要在咱们府上,若是换了别家,兴许就是受欺侮的性子了。”
冯紫英虽然早就知道宝钗和宝琴不会对迎春有什么不满,但是毕竟听见这番话才算是落到了实处,这后宅不宁是所有男人最大的痛点,他可不想自己也变成如此,三房兼祧本来就够复杂了,若是再加上妾室之间还有什么龃龉,那就真的难解难分了。
“当着二位贤妻在,我若是在忸怩作态,倒显得我对二位妹妹不信任不尊重了,二妹妹那边也是因缘际会,当初赦世伯也有意说把二妹妹许给我,但话里话外却尽是不实之词,所以为夫也就没有理睬,那时候更多的是谈及二妹妹要许给孙家,后来无意间了解到孙绍祖的为人,便有些替二妹妹抱不平,以二妹妹的性子去了孙家,遇上孙绍祖这个暴虐粗野之辈,岂不是羊入虎口?”
冯紫英把身体接过玉钏儿递过来的牛乳,进过熬煮的鲜牛乳在表面上浮起一层凝脂般的奶皮儿,冯紫英吸了一口,微甜可口,玉钏儿放了不少砂糖,冯紫英喜欢喝甜牛奶。
“所以相公就打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宝钗眨眼。
“那倒也不是,二妹妹是个什么性子两位妹妹都知道,为夫就去问了问,那司棋……”
宝钗和宝琴交换了一下眼神,果然是司棋,迎春那性子便是再对相公有意,也不可能说出口,只有司棋这莽丫头是啥都不惧,应该是看出了自己姑娘心意,便主动来找相公了。
虽然对司棋这般行径有些膈应,但是宝钗和宝琴也还是要承认若是没有司棋,只怕迎春这辈子就要毁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司棋这丫头还真的是忠心护主无惧一切了,有这样一个丫头应该是每个当主子的幸运。
“司棋这丫头性子莽了一些,但是对二妹妹却是忠心耿耿,……”冯紫英没有说太多,“我便去问了赦世伯,他顾左右而言他,为夫也没有给他客气,便说明了来意,他便有些犹豫,……”
宝钗和宝琴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对于迎春她们并没有什么太多情绪,实在是迎春没有什么威胁性和战斗力,她们现在倒是很好奇怎么又和史湘云扯上了关系。
“相公,那大老爷既然把二姐姐许给了相公,那孙家那边怎么办?我们可是听说大老爷在孙家那边索要了不少银子,或者是由咱们家替他填上?”宝琴问道。
“赦世伯的性子,入了他腰包的银子岂有再拿出来的?”冯紫英哂笑,“估摸着他也是打这个主意,不过恰巧又有另外一桩事儿凑在一起了,所以就有些变化了,那云丫头的二叔史鼐走了门道去了大同镇担任一个参将,正好就在孙绍祖手下,孙绍祖现在是大同镇副总兵,史鼐在大同也被孙绍祖拿住了把柄,为了讨好孙绍祖,史鼐便有意要把云丫头给孙绍祖做填房,这边儿赦世伯也得了史鼐的游说,自然是一拍即合,这边可以把二妹妹摘出来,那边让云丫头顶上去,不是两全其美?”
宝钗和宝琴都吃了一惊,“那史家二伯难道不知道孙绍祖的德行?云丫头进孙家,不也一样是入了虎狼窝?”
“史鼐岂有不知的?可这史家兄弟生性凉薄,云丫头爹娘早逝,他们兄弟俩若是重情义的,又怎能放任云丫头在荣国府一住几年,而云丫头也半句不提回史家的话,难道你们还能看不出其中端倪来?”
冯紫英言语中没太多倾向性,但史家兄弟的品行让人齿冷,对兄长唯一留下来的女儿不闻不问,最后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了云丫头身上来了,这般作为也亏得史家兄弟能做得出来。
“这如何是好?云丫头可曾知晓这个情况?”宝钗真的有点儿替闺蜜担心了。
这大观园里边的姑娘们中,宝钗和黛玉的关系比较微妙,其他人则分别和宝钗、黛玉交好。
像李纨、迎春就与宝钗关系密切一些,探春、岫烟就和黛玉关系密切一些,湘云则是和宝钗、黛玉关系都很密切,像惜春就和宝钗、黛玉都是保持着距离,不冷不热。
便是丫鬟们里边也一样有亲疏之分,比如鸳鸯就和宝钗相善,对黛玉当然也不差,平儿则是等距离交往。
“云丫头应该是知晓了,老太君还不知道,但是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创造要爆出来。”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我也说找个时间和云丫头见一面,看看她是什么想法,好歹云丫头也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总不能看着她掉进火海而不施以援手吧?”
“相公,此事你定要帮云丫头一把。”宝钗擎着冯紫英的手,一脸期盼,“云丫头和我们都甚是相得,她若是坠入火坑,小妹便是睡觉都不安稳,妾身也相信您肯定能帮她解脱这个厄难。”
冯紫英喟然叹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这要看机缘啊,史鼐史鼎兄弟才是云丫头真正的直系长辈,我们都算是外人,贸然插手效果未必好,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好在也还有一些时间,我还在琢磨孙绍祖的心思,只怕他也未必只放在云丫头身上,云丫头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台阶和垫脚石,如果为他提供一个更好的机会,也许他就回毫不犹豫地丢弃掉云丫头这门亲事,就像他毫不犹豫的放弃和二妹妹的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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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没有来兵部了,冯紫英时间都有些陌生感了。
在顺天府和兵部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反倒是和户部、工部、礼部、刑部甚至商部打交道的时间都比较多。
新成立都商部也是紧挨着原来老六部(刑部除外)所在,把原来的銮驾库给腾挪出来了一大块地方,改成了商部的办公区,这样几部都在这一堆集中办公,加上翰林院也在一旁,就算是齐活了。
进了兵部公廨,照例先去郑崇俭那里。
打探消息要先从下边儿开始,在郑崇俭那里却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
“紫英,你去文弱那边打探一下吧,他在武选清吏司,这等情况都要过他们那边,多少都能知晓一些。”
郑崇俭很忙碌,他在职方司这边,从西南播州到东北凤凰堡城,从东南澎湖巡检司到西北哈密,所有军情都要在这里汇总,经历过宁夏叛乱,郑崇俭也算是兵部里边少有亲自上过战阵的年轻士子,所以颇得看重。
“也不急,听听你这边儿的情况也好。”冯紫英倒是好整以暇,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嚯,你倒是清闲下来了?不是说你们顺天府那边事务繁杂,你都快忙得休沐都要没时间了吗?”郑崇俭乐了,历来都是冯紫英是他们这拨人里边最忙碌的,今儿个却来自己这里品茶了。
“再忙也得要学会调适自己嘛。”冯紫英不给他废话,“西南那边怎么样了?”
“固原军基本上确定裁撤了,一部并入荆襄军,一部并入榆林镇,因为淮扬镇的组建,户部吃不消了,黄大人已经明确表示如果不裁撤固原镇以及缩减宁夏镇和甘肃镇,那他就只有请辞了。”郑崇俭脸色阴沉下来。
黄汝良上任户部尚书才没几天,现在就逼得被要请辞了,足见大周财政已经拮据到什么程度了。
“工部节慎库应该还有一些富余吧?”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嘘!”郑崇俭迅速环顾四周,竖起食指在嘴前,“紫英,噤声!这个话题不能提,皇上对这个很敏感,工部崔大人倒是没什么,但是你也知道皇上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据说已经在考虑修陵事宜了,节慎库若是空空如也,能行么?”
修陵?!这是在做什么?
冯紫英放下茶盏,喟然长叹:“皇上为何如此糊涂?这修陵也该是日后的事情,现在舍弃不了这点儿银子,那内库呢?”
“年龄大了,也许想法都不一样吧?”郑崇俭更是苦笑:“内库也是你外朝能打主意的?除非皇上自己主动提出来,你外臣打这个主意,就是不忠,大不敬,龙禁尉都得要琢磨你了,臣子无能,却还要打皇上那点儿家底儿的主意,皇上可都还没有打你们这些臣子的主意呢。”
冯紫英和郑崇俭的话要说都是大不敬甚至忤逆之语,但士林文臣,又是密友之间,倒是没有那么多忌讳。
“裁固原镇也就罢了,但甘肃镇和宁夏镇怕是不合适,土默特人未必有表面那么驯服,察哈尔人去年入关对他们也有刺激,另外,哈密、沙州拿下时日尚短,根本没能稳固下来,少有差池,只怕就要重新沦陷,这可是皇上复土之功,难道他能就此舍弃?”冯紫英皱着眉头,一来就听见不好的消息,让他预感不太好。
“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先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再说吧。”郑崇俭摊摊手,“荆襄军是郑大人主持户部时候组建的,那会子是朝廷因为西南方始叛乱,急于翦除叛乱根源,所以迫不得己,以为一年半载就解决了,到时候裁撤也来得及,但现在荆襄军却成了平叛主力,关键是现在这一战根本还看到尽头啊。”
冯紫英也明白郑崇俭话语中未尽之意,当初收复沙州和哈密那是因为皇上立足未稳,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绩来稳固帝位,但现在几年过去了,朝局渐稳,哈密、沙州孤悬域外,对于大周来说更像是一个累赘了,每年驻军和补给消耗都成了一个无止境的出血点,所以从户部和兵部都需要考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维持在这两地的军事存在。
黄汝良走马上任户部尚书就遇上一连串的糟心事儿,虽然商部的成立,可以通过扩张海贸,厘清关税这些方面增收,但是这些都非一朝一夕之功,短时间内对朝廷财政收入都难以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所以黄汝良只能从节流上来想办法,而军费便是首当其冲。
由于察哈尔人的入侵,东北女真仍然虎视眈眈,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几镇都不可能裁撤,便是山西镇(太原镇)和榆林镇(延绥镇)也是精锐劲旅,兵部不可能答应,就只能在固原、宁夏、甘肃三镇上打主意了。
谁也未曾想到西南平叛这一战会打成这样,固原镇水土不服,大家都觉得它被裁撤罪有应得,荆襄镇表现平平,还可以说是初建不久,杨鹤也非宿将,但是登莱镇怎么说?
耗费巨资组建的登莱镇,总兵还是登莱总督兼任,可谓权倾一时,王子腾也是大周有数的宿将,而且早早就开始为西南平叛准备,结果却是互有胜负。
战事每每到了取胜的关键时刻就要有闪失,不是后勤补给跟不上,就是遭遇地方土司军的袭扰难以推进,又或者天气原因阻滞,总而言之难以尽全功,这让朝廷这边大失所望之余也开始对王子腾和登莱镇有些猜忌了。
登莱镇、荆襄镇和淮扬镇是大周自九边重镇规制确立之后数十年间唯一成立的三镇,可以说意义重大。
登莱镇原本是作为九边重镇的预备队准备的,而荆襄镇则是因为西南叛乱,同时综合考虑需要在湖广和西南部署一支军队来稳定大周腹地而设立,至于淮扬镇则是因为倭寇的袭扰,加上江南士绅的强烈要求,朝廷迫于形势而作出的妥协。
如果不撤固原镇,那么朝廷现在就有十二镇,但现在朝廷现在无力支撑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固原镇必须要撤,而且甘肃镇和宁夏镇必须要大幅度缩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荆襄镇和淮扬镇的组建。
“西南战事迁延的确是一个棘手难题,……”冯紫英话音未落,郑崇俭立即道:“难道不是王子腾想要保存实力,挟兵自重?”
冯紫英摇摇头,“不说这个,这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我在担心固原镇啊。”
“固原镇?!”郑崇俭不以为然,“固原镇是九边重镇中最烂的,上次宁夏平叛的时候你难道没觉察到?身居二线,内外无忧,糜烂至极,早就该撤销了。”
“大章,话不能这么说,固原镇本来就是作为甘肃、宁夏、榆林三镇预备队准备的,而且它驻扎的固原正好处于陕西腹地,这一区域却是陕西,西北,乃至整个大周最穷苦的地方,没有这支军队驻扎,只怕早就盗匪蜂起,地方不靖了。”
裁撤固原镇让冯紫英想起了前明明末是裁撤驿站驿兵带来的恶果,李自成不就是因为驿站被裁撤而走投无路去了边军,最后才孤注一掷起事么?
若是这固原镇被裁撤,虽然名义上是各自被荆襄镇和榆林镇所兼并,但是想都能想得到,一个十万兵马级别的边镇被裁撤,怎么可能会全数被两镇所吸纳,必定会有数万人被扫地出门,那么这些已经在军中呆了一辈子的边军日后该怎么生活?
当然朝廷肯定会有安排,但是也能想象得到,地方官府的安排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几亩薄田丢给你,再想想这陕北地区这小冰川时期的气候和收成,想到这里冯紫英都不寒而栗。
“不裁撤固原镇,那就得要裁撤甘肃镇和宁夏镇中一镇,这是内阁已经确定了的原则,必须要撤一镇,缩编一镇,实际上也就是只能保持十镇,如无意外,甘肃镇和宁夏镇缩编为甘宁镇,固原镇裁撤,连名号都不再保留,就是这个结果。”郑崇俭毫无表情地道:“紫英你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已经定了?”冯紫英还不死心,他还打算再去游说一下张怀昌,实在是李自成的印象给冯紫英太深了,不管大明最终亡于什么,但是李自成却是真正的急先锋。
“定了,紫英你也莫要去为难尚书大人了,他也一样很无奈,能争取保留甘宁镇已经是不错了,按照户部和几位阁老的想法,是要彻底放弃甘肃镇,大幅度回撤后缩,宁夏镇都干脆归并给榆林镇,只不过这个意见太过惊世骇俗,皇上也绝不会答应,所以才有了这个折中意见。”郑崇俭叹了一口气,“西南叛乱危及湖广了,而湖广是断断不能有闪失的。”
冯紫英默然,湖广若是糜烂,那京师米粮从何而来?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相比之下,他们大概觉得甘宁就真的可以忽略了。
辛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争锋(第二更!)
“文弱,紫英来兵部了?”候恂很随意地坐在杨嗣昌对面,“我看他刚从你这里出来,去了尚书大人那里。”
“嗯,紫英可真是一个操心命啊,都当顺天府丞了,却还关心着军国大事。”杨嗣昌不动声色地道。
“哟,你这口气不对啊。”候恂和杨嗣昌是多年老友了,自然不在意,笑着打趣:“怎么,嫉妒了?”
“嗯,说实话,有点儿,这家伙明明就是一个二甲进士,现在居然比君豫这个状元郎都还要升得快,四品大员,若谷,你说这大周朝有这样的先例么?不能不让人眼红啊。”
杨嗣昌气哼哼地道:“关键是这家伙自己还觉得不怎么样,好像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一般,方才他在我这里,我就在训他,说你知足吧,看看君豫和我,还有真长,羡慕得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在这样显摆,我就要赶人了。“
候恂哈哈大笑,“嗯,早就该这样对付这小子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没见着一帮同学同年都还在苦苦打熬么?”
“那不是怎么地?也得顾及一下大家伙儿的情绪不是?”杨嗣昌撇着嘴,“来我们兵部办事儿,还大模大样的,不好好训训他,真以为兵部是他们家开的了。”
“训得好,免得这小子目中无人。”候恂笑嘻嘻地道:“对了,还别说,君庸也在兵部观政,听说他想去遵化核查军器局工坊的情况,侍郎大人都同意了,估计就是紫英这小子给他小舅子出的主意。”
“嗯。刚才他来也说了这军器局的工坊问题,但没说太多,估计是要找尚书侍郎他们两位商计,他这是在替那帮山陕商人摇旗呐喊么?”杨嗣昌脸色阴下来,“我提醒了他,注意自己身份,你不是武勋子弟了,你是士林文臣,不要和那帮商人搅得太紧,没地折辱了自己身份。”
候恂迟疑了一下,“但军器局的工坊的确有些难以为继了,文弱,户部正在清理,这种徒耗钱银却又不受欢迎的工坊,下一步户部是肯定不会再拨银子了,你们兵部自己肯定支应不起,寻找一个合适机会处理掉,我认为是好事,交给那些商贾来经营,你们兵部只作为订货商对成本、质量、标准作出要求,何乐而不为?”
候恂在户部,也深知现在户部的难处,黄汝良每天在公廨都是面色铁青,见到谁都像是谁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一般恶狠狠地,弄得户部一干郎中员外郎们都是噤若寒蝉,吏员们更是老鼠见了猫一般。
他们这些新进户部的官员们自然也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深怕尚书大人的邪火发到他们头上来了,还好黄汝良并未针对他们这帮年轻人。
杨嗣昌不语,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工部的遵化铁厂和兵部的军器局工坊都是连为一体的,工部那边也是在考虑交给商人来经营,但是工部要保留部分股权,而军器局工坊估计也会照此办理。
看了一眼好友,杨嗣昌突然问道:“若谷,紫英也来找了你?”
候恂一愣,随即摇头:“他怎么会来找我?我算什么,哪有资格过问这等事情?但山陕商人的影响力有多大你也知道,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崔大人,崔大人颇为意动,大概找了紫英来询问,我遇上了,紫英也和我说了一阵。”
“那你觉得如何呢?”杨嗣昌很是郁闷,这冯紫英简直是无孔不入,什么事儿都能掺和一腿,而且还颇得上司们的信重,自己便是想要争锋,都觉得欠缺底气,这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魁首位置看样子真的要被这家伙坐稳了。
“我觉得可以,商人重利,必定会加强管理,其实我们都知道遵化铁厂也好,军器局工坊也好,那等好的条件都被一帮人折腾成那样,内里糜烂成什么样,可想而知,朝廷保留部分股份,若是被这些商人办好了,朝廷也可以分享红利,同时还能监督这些铁厂和工坊货物不至于不受控制的外销给关外,一举两得。”
候恂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杨嗣昌却不认为就可以一劳永逸了,“那朝廷官员去监督,被那帮商人收买,不也一样可以上下其手,盈利赚钱也能说成亏本生意,卖到关外也能说是卖到南洋,这关键还是人啊。”
“文弱,你要这么说,那什么都有可能,我们只能说尽可能的避免这些弊端,给事中和御史们就该发挥作用了,像铁厂和工坊监督,就可以交给给事中们来做嘛,免得他们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可疑,都察院御史们再来监督他们就行了。”
候恂倒是很看得开。
杨嗣昌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紫英那三寸不烂之舌,尚书大人是顶不住的,肯定会被他说服。”
“文弱,这不是坏事,朝廷只要保持控制权和监督权,至于说盈利,朝廷本来也没指望这个盈利,更看重军中军器用度的保障。”候恂也劝说道:“紫英来找你就为此事?你在武选司,这都和你没关系吧。”
“但愿如此吧。”杨嗣昌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多说,“紫英还来问了问京营和大同镇那边的人员升迁调整情况,他们冯家就是大同起家的,估计也是想要关心一下吧。”
“哦?”候恂也不在意,“近期你们武选司对京营、大同、宣府、蓟镇都在密集调整?”
“京营是肯定要大调整的,军队都几乎是重组的,大同、宣府和蓟镇也很有必要,但是要说大动,也说不上。”杨嗣昌摩挲着下颌,“大同镇那边也就是一些零星调整,提拔了一名副总兵,还有一些参将和游击的调整。”
“紫英都问到这么细了?怎么,和他们冯家有关?”候恂有些不解,论理具体到个人身上,除非是亲旧,不至于这样关心才是。
“不太清楚,京营那边你都知道,主要秉承皇上的意思,另外就是大同、蓟镇,大同镇新任副总兵孙绍祖,听说是一员悍将,在边地颇有名声,不过告他状的人也不少,还有一个参将史鼐,不过史鼐是早半年就从后军都督府过去的,一个在后军都督府里边厮混很多年都没出去过的武勋,据说是走了寿王的门路,……”
杨嗣昌话语里颇多不屑,“冯家毕竟也是武勋出身,难免和这些武勋沾亲带故,大概是受其父之托来打听打听吧,蓟镇总兵尤世功是其父的老下属,蓟镇亦有一些调整。”
侯恂却觉得没这么简单,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哪用得着这么大动周章来打听几个武将的擢拔?但要说这里边有什么,好像也说不上。
就在杨嗣昌和侯恂揣摩着冯紫英来意时,冯紫英已经和张怀昌与徐大化就遵化军器局工坊的相关事宜探讨了一番了。
军器局工坊去年户部拨款九十万两,但是所产火铳和大炮质量难以让人满意,宣府镇和辽东镇都拒收,后来不得不强行压给固原镇和甘肃镇。
但今年这情形,西边诸镇裁撤的裁撤,缩编的缩编,不会再配备采购这些算是“先进武器”的火铳火炮了,而其他几个边镇都是懂行的,估计都不会接受,所以今年生产出来这批枪炮就只能压给荆襄镇和淮扬镇了。
估计又得要吵得沸反盈天,荆襄镇和淮扬镇肯定也不愿意,但是现在就这情形,要么拿着,要么等,等就要等到不知猴年马月,所以又是一个无休止撕扯的烂账。
“张大人,徐大人,遵化军器局工坊的情形你们二人肯定比我清楚,山陕商人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希望遵化铁厂生产出来的钢料和铁料又一个稳定的消纳渠道,军器局工坊一直是遵化铁厂的大用户,他们希望继续下去,但是以军器局工坊今年上半年的情形不容乐观,估计还得要和荆襄镇与新组建的淮扬镇扯皮了。“
冯紫英也就是牵个线搭个桥,当然遵化这边条件最成熟,能够迅速形成生产能力,工部那边基本谈妥,就是兵部这边牵扯利益更多,肯定会有些博弈。
张怀昌态度要简单得多,兵部不可能再在这上边投入,尤其是户部已经明确态度的情形下,那么经营权和部分股权移交给商人们都没问题,但肯定要谈好价钱,这也算是为兵部捞回一部分损失。
徐大化心思要复杂一些,军器局遵化工坊原本是兵部手下最重要的一块资产,现在骤然要脱手,虽然也知道里边烂掉了,自己才来未必上得了手,但是这样交出去,心里委实不甘,但一来张怀昌态度明确,二来不交的话户部断粮,兵部根本吃不消,所以交肯定要交,但怎么算,他还要拿捏一番。
这冯紫英的手段他算是见识到了,而且和山陕商人纠缠极为紧密,只怕这里边还有一些纠葛,这厮也不怕御史们的弹章,当然这厮有个好恩主——乔应甲。
辛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朝廷诸公的考量
“紫英,工部那边看样子山陕商人是去谈妥了?”张怀昌很随意地问道。
“估计应该差不多了,遵化铁厂问题更麻烦,亏空更大,工部早就在喊吃不消了,据说山陕商人出了四十万两银子拿下了六成股份,现在崔大人已经报到内阁去了,就等内阁批复了。”
冯紫英也没遮掩,遵化铁厂规模和投入要比军器局遵化工坊大得多,那不能比。
“熙寰,你觉得呢?”张怀昌目光投向徐大化,这位兵部左侍郎对军务并不擅长,所以反而是管武库司和车驾司。
“大人,遵化工坊的确亏空严重,但军器关系重大,这么轻易出售,是否合适?”徐大化还打算熬一熬。
冯紫英瞟了徐大化一眼,他知道这厮怕是想要些好处,但出于从节约时间和成本出发,让那帮山陕商人出些银子也没问题,但如果狮子大开口,那就有点儿过了,他得压一压对方的话头。
“徐大人,不是我吹嘘,永平府的火器工坊规模大概在遵化工坊的两倍作用,工艺水准更是远超遵化工坊,这还没说佛山庄记,那边的规模起码是军器局京中和遵化加起来的规模三倍以上,工艺更不用说,庄记那边直接是招募从南洋过来的西夷匠师,然后培养自己学徒,水准更高,他们已经能够大规模生产自生火铳了,仿制的红衣炮水平也赶上了西夷人的,您觉得军器局这点儿家当有必要敝帚自珍么?”
被冯紫英顶得有些难受,徐大化脸色阴下来,“紫英,那为何这些山陕商人还要对遵化工坊如此上心?他们不如自己再建工坊便是。”
“大人,这些山陕商人也是无利不起早的,遵化铁厂是现成的,遵化火器工坊也是现成的,有大批熟练匠师匠人,稍加改造就能立即上手,至于说佛山那边规模虽大,但是佛山铁料不足,须得要从外边运来,运费花费大,成本就摊高了,而且我们大周军器主要用于九边,都在北面,这运过来成本也要再加一成,哪里比得上就在京畿之地就地建造?”
冯紫英的态度也很随意,既不惯着对方,但是也没有太刻薄,而是很平和自然地和对方讲道理,“何况也说好了,军器工坊可以由朝廷派人来监督,若是有什么问题,也有一票否决权,这样一来,大家相安无事,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徐大化心态稍微平和了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挡不住这桩事儿,便是再设置一些阻碍,不过是招来山陕商人和朝中北地士人的不满,没太大意义,所以也就不再多说。
而张怀昌早就知道这徐大化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也不知道叶向高与永隆帝怎么就在这个人身上达成了妥协,让他来兵部了,也幸亏这家伙不懂军务,也还算知趣,不怎么过问,若是真的让他来插手军务,那才真的是要出大事。
谈完了遵化军器局工坊的事儿,徐大化倒也干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只剩下张怀昌和冯紫英二人。
袁可立还在扬州没有回来,看样子淮扬镇的问题不少,要组建这样一个军镇,在总兵人选问题上就会是一个非常激烈的争执。
内阁、皇帝、兵部,以及南京六部和他们背后的江南士绅,只怕都有打算。
张怀昌是辽东人,对于组建淮扬镇没太大兴趣,但是这是内阁为了平息江南的民意而确定的,他作为兵部尚书也不会反对,相比之下荆襄镇更让他在意。
固原镇的糟糕表现让他这个兵部尚书倾向于裁撤固原镇,缩减宁夏和甘肃镇,当然作为交换,黄汝良也向张怀昌承诺,登莱水师和福建水师要进一步加强,荆襄镇也要确保,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榆林六镇不得削减投入。
张怀昌是很欣赏冯紫英的,大概有爱屋及乌的缘故。
冯唐在辽东干得很符合张怀昌心意,虽然有抚顺之败,但那是李成梁遗留下来的祸端,不能算到冯唐头上。
冯唐采取的军事上防御为主,经济上渗透控制,对东蒙古草原上的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以及海西女真都采取笼络收买的方式来结成对建州女真的统一战线,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起码在现在建州女真不得不调转方向,一方面先行攻略野人女真,一方面拉拢察哈尔人,在辽东却没能取得多少进展。
“大人,西南局面恐怕需要慎重对待,我担心这不仅仅只是局限于西南,或许会牵连到其他啊。”这个话题冯紫英已经想了很久了,王子腾的诡异表现不能不让人担心,或许内阁已经觉察到了,但他觉得他们还是有些大意了。
“因为王子腾的登莱军?”张怀昌也不讳言,“担心他们和杨应龙有勾连,嗯,包括咱们朝中一些人?”
冯紫英笑了起来,“大人明鉴,淮扬镇让人心里不踏实啊。”
“紫英这么担心?九边精锐,你岂能不知道底细?”张怀昌傲然道:“只要朝廷掌握着九边精锐,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大人,九边精锐马上都要变成七边精锐了。”冯紫英苦笑着道:“固原镇在西南的表现您也知晓,这称得上精锐么?荆襄军花了偌大心血,但也表现平平,令人担心啊。”
“如果九边军都不行,那其他就更不用提了。”张怀昌叹息了一声,“裁撤固原,缩编甘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淮扬镇的问题,朝廷内部已经吵了几个月了,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倭寇袭扰江南也是事实,朝廷京师都有赖于江南漕运,你也知道江南已经有民变风声,我们都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推波助澜背后使坏,但需要顾全大局,先把眼前局面扛过去啊。”
“大人,自我入仕以来,就没有感觉到朝廷哪一年宽松过,每年不是这里出事儿,就是那里挺不过去,年年如此,您都说先把眼前难局熬过去,那明年如果更糟糕怎么办?”冯紫英也是面带沉重之色,“治标不治本,只求眼前安稳,迟早要出事儿啊。”
张怀昌何尝不知,但问题是现在朝廷的情形是只能先治标,把局势控制住,才能说其他。
“我知道紫英你在担心什么,皇上和内阁也应该有所考虑,但天家的事情,有时候外人不便置喙,内阁有时候也难。”张怀昌揉了揉太阳穴,“很多东西在没有真正暴露出来的时候,你只能静观其变,否则一旦提早介入了,也许就会被人视为是有意撩拨引导,这顶帽子你我都是扛不起的。”
离开兵部时,冯紫英心情很沉重,说来说去,朝廷诸公都还是不太愿意介入这天家之事,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对未来的局面有些看不清摸不准,所以大家都愿意坐等局面落定再来。
反正无论是谁坐上皇位,都不可能绕得过士林文臣们,所以他们是稳坐钓鱼台。
问题是这种拖延可能引发很多意想不到的风险,甚至可能为内外敌人所乘,这一点朝中诸公似乎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挽转局面呢?冯紫英苦思,自己在顺天府之后,具体事情权力更大了,但是对朝中诸公的影响力却小了,不想在翰林院的时候,主要心思就是了解情况,谋划策划,无论是六部尚书还是那个诸公,乃至皇帝,都可以侃侃而谈,无需顾忌其他。
但现在不一样,你稍稍超出范围,就会被其他官员视为你这是好高骛远或者杞人忧天,那些人的抵触情绪也很大,所以冯紫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番。
思前想后,冯紫英还是觉得要去齐永泰那里走一遭,不把自己心里的担心说透,他始终难以释怀。
“你担心义忠亲王会在江南起事,嗯,或者说扯起反叛的大旗?”齐永泰语气并没有像冯紫英想象的那样惊讶和紧张,而是似乎在评估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齐师,贾敬是义忠亲王以前的首席智囊,尤其是财政上的这一块,据说原来一直是贾敬在负责,现在他假死去了江南,与他一道去江南的还有汤宾尹和韩敬师徒,这是我能确定的,北静郡王肯定也在其中,王子腾在湖广心怀叵测,牛继宗在积蓄实力,看看他们的活跃情况,就能知晓义忠亲王绝对不会这么安于当个备受煎熬的亲王,我很担心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某个时候会不会因为某一件突发事件,而导致……”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笑了起来,看着齐永泰笑得轻松,冯紫英也没来由的轻松了不少。
“紫英,你说的这些,你觉得我们觉察了么?”齐永泰反问。
“应该是有觉察吧?”冯紫英不确定他们究竟对这种威胁的判断,究竟有多大。
“嗯,肯定有觉察,但是你以为就目前局面来看,真要有人在江南竖起造反大旗,会有多大希望?”齐永泰再问。
冯紫英想了想,摇摇头:“几乎没有希望,没有大义名分,没有军队支持,单靠江南那点儿,不可能。”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家长里短(第四更求票!)
“对了,我们想得到的,那些人也想得到,大家都在等一个契机。”齐永泰悠悠地道:“我们有我们的认知,他们也有他们的判断,但大家都不会说破,而这种事情在没有说破或者挑明之前,没有谁会承认,甚至你根本就无法拿上台面来说,这似乎就成了一个死结,……”
冯紫英默然,的确,连永隆帝都投鼠忌器,没有绝对把握,或者说担心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破坏,而宁肯采取拖一拖的策略,因为拖下去显然对他更有利,但是前提是他的身体能扛得住。
可永隆帝身体能一直坚持下去么?
义忠亲王还会一直拖下去么?
这都是变数。
冯紫英从来不愿意把希望和命运寄托在这种变数上,按照他的想法,朝廷,或者说北地士人不应该这样被动地应对,而应当主动针对,哪怕是最终背负起一些罪名责任,也胜过什么都不做最后手足无措。
或许朝廷也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准备,比如在南京六部那边的一些布局,但冯紫英觉得这远远不够。
像淮扬镇,如果真的无法阻止,那么在整个淮扬军的组建上,朝廷必须牢牢把控,但这一点上,冯紫英感觉兵部并没有牢牢抓住,而是秉承内阁意图,愿意在其中寻求妥协。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冯紫英从齐永泰府上出来的时候,只能不停地念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但是他还是无法释怀。
真正到了局势糜烂的时候,谁又能独善其身,自己作为顺天府丞只怕还会面临更糟糕的情形,他当然不愿意束手待毙。
可齐师还是囿于道德或者说内阁的政策的一致性、延续性,不愿意太多去指责和争辩来改变内阁既定方略,这种顾全大局的做法在冯紫英看来有时候是必要的,但有时候就显得过于苍白了。
自己能做什么?于公于私,冯紫英都不愿意真的发生自己最担心的局面,但是在阻止不了的情况下,于公于私,他都要做出一些布置,而以前他已经在做了,但还不够。
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店铺里的伙计们正在利用最后的闲暇说笑着,有的已经开始关门,赶车的车夫,背着摊子的小贩,正在寻找合适地方摆开夜市杂耍的艺人,还有忙着出门去小酌一杯的闲人,一切都是这么和谐安闲,……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但是仍然没有能让京师城安静下来,盛世隐忧也许就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冯紫英觉得自己不能坐视。
沈宜修和宝钗、宝琴等人都明显感觉到了丈夫这两天的心情不是太好,有点儿郁郁寡欢的模样,很显然这是和公务有关。
二十之龄出任顺天府丞,可以想象得到这份压力有多么巨大,尤其是在他的履历并不算丰富,而朝中诸公有对他期盼甚高的情况下。
每天早出晚归,来去匆匆,也许只有回到家中和休沐时间才是他唯一能轻松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沈宜修和宝钗宝琴都是竭力做好作为妻子的责任,尽可能让丈夫回家之后又一个温馨安逸的氛围,让丈夫能尽可能地放松下来。
用完晚饭,冯紫英斜靠在炕上,云裳跪坐在他背后,替他按摩着肩颈,头枕在丽人怀中,香气馥郁,冯紫英眼睛半闭,听得脚步声进来,睁开眼,却见是二尤陪着沈宜修进来了,晴雯抱着女儿跟在后边儿。
“相公倒是安闲,明儿个休沐,相公可有什么安排?”沈宜修在炕桌另一端坐下。
“哦?宛君有何安排?”冯紫英也想着有许久没有出门了,这初夏时节,京中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出游的好时机,一干妻妾们成日里在这院子里,也的确有些憋闷,自己忙于公务,还是对她们的关心有些疏忽了。
“方才妾身去和宝钗、宝琴二位妹妹说了说,她们也很想和相公一道出去踏踏青,散散心,就看相公兴致。”沈宜修小心地观察着丈夫眉宇间的气色,“若是相公有兴趣,明儿个我们一大家人可以出门去巡河厂那边的海潮庵去转一转,海潮庵景色雅致,文人夸赞,而且听说那周边也是边诸山浓黛,风景秀美,……”
冯紫英想了一想,荣国府中虽然贾赦、贾政这些当老爷的都不怎么出门游玩,或者说基本上不和家眷出门,但是像贾琏、贾宝玉这些还是时不时的跟随着贾母一道出门的,当然这种更像是小一辈的陪同长辈出门。
不过冯家似乎还没有养成这个习惯,母亲和姨娘都习惯了她们自己出门,偶尔有自己作陪,也多是去寺观烧香祈福,这种单纯的出游踏青,还真比较少。
看着沈宜修期盼的目光,冯紫英当然不会拒绝,难得休沐,妻妾们都有兴致,他当然不会扫兴,索性把母亲、姨娘都叫上,一大家子出门好好逛一逛,休憩一番。
“二姐、三姐也想去?”冯紫英看了一眼一直陪在沈宜修旁边的尤二姐、尤三姐,问道。
“嗯。”尤二姐点头,尤三姐倒是无所谓,反正除了冯紫英在衙门里,其他外出,只要有可能,她都会想办法陪着,比如到其他州县,当然在京师城中还不至于。
这段时间倒是有些冷落了尤二姐了。
长房、二房分开之后,尤二姐也只有短暂的幸福日子,那就是回永平府那一个多月时间,回了京师城之后,沈宜修身子尚未恢复,所以她也倒是能独宠后房,但三四个月之后,沈宜修恢复了,那么就要讲规矩了。
因为长房二房是按照单双来的,冯紫英逢单在长房那边歇息,逢双在二房这边歇息,尤二姐能得恩宠的时候也就少了许多。
不过冯紫英还是很喜欢尤二姐的温顺逢迎,偶尔寻个午间也能去她屋里小憩一番,也算是尤二姐的秘密,倒是让尤二姐有些失落的心境恢复许多。
“那就都去吧,把母亲和姨娘也叫上,一大家子也开开心心休憩一番。”冯紫英慨然允诺:“答应过你们,总得要兑现一回,免得日后总是说我食言而肥了。”
“相公可别这么说,一切还是要以相公公务为重。”沈宜修摇头,“其实妾身姐妹几个在家里还是挺好的,没事儿画画,写字,踢毽,投壶,下棋,还有相公发明的麻将,现在宝钗宝琴两位妹妹过来了,我们午间休息之后没事儿便能组一局了,宝钗宝琴她们都很厉害,倒是妾身缺个帮手,二姐太过老实,……”
冯紫英大感有趣,看着尤二姐:“二姐怎的不精此道?”
尤二姐也颇为羞愧,白净丰润的面庞都羞红到耳根,“都是妾身愚笨,记不住牌,每每和姐姐一道去打麻将都是输,折了姐姐的名声,……”
冯紫英忍不住抚掌大笑,“二姐,你这话可说得有些好笑,这又不是什么本事,不过就是闲情逸致博彩取乐罢了,若是一味以输赢来论英雄,倒是落了下乘。”
“相公说的是,不过既然坐上了桌子,谁也不想当那个输家,钱银倒是小事儿,大家还是有个胜负心,一回两回也就罢了,但是老是输,肯定心里也不乐意,……”沈宜修也笑了起来,“二姐就是太老实,宝钗宝琴两位妹妹,尤其是宝琴妹妹观风辨色,二姐就容易着道,……”
这倒也是,打牌就讲求一个泰山压顶不变色,尤二姐本身就是侍妾,身份上略低了一线,经济上更无法和其他几个相比,这输赢胜负心太过于计较的话,难免行诸于色,拿了好牌便眉花眼笑,拿了差牌就唉声叹气,自然就会被人家窥个究竟,虽说以手气为主,但是久而久之也会有所体现。
“嗯,二姐下一回就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拿了好牌便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拿了差牌,便昂首四顾,气势汹汹,这样以来保管宝钗宝琴她们入彀,……”冯紫英笑着替尤二姐出主意。
“爷这是出的馊主意,二姐若是能做到这般演戏一般变换表情,那还用得着爷说?”尤三姐笑着摇头:“姐姐就是一个输钱的命,……”
听自己妹妹打趣自己,尤二姐不乐意了,“三姐儿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看你也打了几回不也全都是输?”
“那是我没上心,……”尤三姐尤自狡辩,“真要用心了,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把本来已经都睡着了的冯栖梧都给惊醒了,哭闹了起来。
晴雯赶紧抱着哄着小丫头入睡,一时间却哪里能行,还是云裳下床接过,好好哄着起来,那小丫头居然又止哭吧唧了几下小嘴入睡了,倒是让冯紫英大为惊奇,没想到云裳居然还有这等本事。
“相公不知道吧?这丫头最喜欢云裳,每每云裳抱着入睡最快,夜里只要是云裳带着,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沈宜修都忍不住夸赞云裳。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晴雯的心事(第五更求票!)
看见众人目光都望了过来,云裳也羞红了脸,小声嘟囔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抱着丫丫,丫丫就想要打瞌睡,……”
这话更把众人逗得笑了起来,冯紫英打趣儿:“嗯,这说明云裳身上母性气息浓厚,这丫头闻着你的味道就觉得安稳,就喜欢睡觉,看来咱们家里日后孩子逗得要交给云裳你来照看了,你要成孩子王了。”
冯栖梧的小名儿就要丫丫,这也是冯紫英取的,小名越是普通越是容易养活,在这个小儿极易夭折的年代,这取小名都是往贱往俗的取,越俗越贱越好。
说笑了一阵之后,云裳便把小丫头抱了出去,虽然沈宜修也要哺乳,但家里也专门请得有一个乳母,以备不时之需,夜间便是乳母带着睡,白日里倒是沈宜修和乳母以及两个丫头轮流带着。
见云裳出去了,那站在一旁的晴雯却是扭着汗巾子一副欲言又止的忸怩模样,这可有些少见,冯紫英看了一眼沈宜修,含笑道:“晴雯这丫头怎么了,这般表情神色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有了身孕了?”
一句话把沈宜修都给逗笑了,而二尤也都略感意外,尤二姐更是心里一酸。
早就在说要把晴雯收房,但这怀孕也太快了吧?都说爷对晴雯不一般,二尤以前都还有些不信。
这晴雯虽然生得妖娆了一些,但是这下人奴婢,生得再好看又如何,不过是以色侍人,能得多长久?但现在看来,看样子还真的不一样啊。
晴雯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气得跺脚:“爷说些什么浑话,来打趣奴婢?奴婢什么时候就……”
她可真的怕沈宜修误会,这收房虽然是沈宜修早就答应了的,甚至是沈宜修主动提起并催促的,但收房之前肯定也还是要禀明奶奶的,否则便是奶奶嘴上不说,难免心里不舒服,这一点晴雯还是明白的。
不过沈宜修也算是过来人,哪里会不知晓这女孩子收房之后的变化,而且她也知道晴雯这方面是懂礼数的,相公不过是有意打趣罢了,也就抿嘴轻笑,“相公,晴雯可都望眼欲穿了呢,可爷真的是柳下惠复生啊,都这么久了,光说不练,嗯,难免有人心里嘀咕呢。”
二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冯紫英在开玩笑,晴雯这丫头还是处子之身,至今都还没被收房呢。
难怪看晴雯的身材模样也不像是破了身子的,只是没想到相公居然这么久了也能忍得住不下口。
说实话,冯紫英已经没有了最初才到这个时空中和红楼十二钗以及副钗再副钗这些人物中相处时的那种心境了,那会子是真的觉得能有机会便不会罢休,但现在他更能以一种平和淡然的心态来观赏品尝,很有点儿更愿意妙手偶得的心境和意境。
像晴雯这种当初心想念想的女子,现在一晃就在自己身边快两年了,自己好像也能十分平静地看待,当然要说一点儿想法也没有,那也是假话,只是他更喜欢享受这种品尝前的水到渠成感。
功到自然成,闲手撷取,信手拈来,更有乐趣。
“好了,不过是逗一逗晴雯这丫头罢了,谁让她成日里和我斗嘴较劲儿?”冯紫英乐呵呵地道:“究竟什么事儿?”
“相公,人家晴雯是想好好感谢您呢,你却说这般话,没地伤人家晴雯心了。”沈宜修笑容如画,“您之前不是安排人发公函去了易州么?易州那边终于回了信,说是找到了,而且还联系上了,昨日里,嗯,晴雯的父母他们便来京师城了,……”
“哦?晴雯父母找到了,还来了京城?”冯紫英也吃了一惊。
之前他的确安排人去函保定府易州州衙,甚至还专门托人打了招呼,就说自己一个宠妾的家人,谁曾想人家这么上心,这么快就能查到了根脚,还能迅速联系上。
这也罢了,怎么这晴雯生身父母还来京师城了?
这论理把晴雯卖了,那就是各不相干,两无牵挂了,除非是晴雯主动去联系,但也不可能招呼也不打一声,看样子沈宜修也是来了才知晓,怎么那边就都来京师城了?
虽然这不算个什么事儿,但若是晴雯擅作主张就把生身父母接来了,那就有些不懂礼数了。
莫不是觉得二尤的母亲尤老娘和香菱的母亲来了京里,自己照应得很好,所以就起了错误的示范?
冯紫英觉得应该不可能,晴雯再是脾气急躁,但礼数却是懂的,她现在是冯家人,怎么可能不经允许就把“外人”接来了?那等直接将晴雯卖掉,相当于是恩断义绝,纵然是生活所迫情非得已,但是也无法和二尤以及香菱的情况可比了。
目光落在晴雯身上,冯紫英脸上笑容如故,“这可是好事儿,晴雯可见过你的父母了?”
晴雯脸色却是格外复杂,兴奋喜悦中也夹杂几分苦涩和解脱,“全靠爷您的照拂,奴婢总算是找到了,他们来京城,奴婢也没想到,来了之后,奴婢才知道爷的安排,……”
果然,冯紫英点点头,晴雯这点礼数还是明白的,那就是她这对生身父母自己寻来的,不过这寻来是什么意思?认亲,还是投靠?
“嗯,你父母在那边情况怎么样,和你见了面,也算是了了你的宿愿了吧?”冯紫英见晴雯表情不是太好,温言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晴雯点点头,“他们的情形很不好,今年易州那边遭遇了春旱,到现在都没有下一场雨,只怕夏收要绝收,……”晴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他们才会在得到奴婢下落之后就跑来京师城了,奴婢现在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冯紫英能理解晴雯此时内心的惶惑和迷茫,心里也有些感慨。
原来是盼着能有一门亲戚,羡慕人家鸳鸯和司棋、金钏儿玉钏儿这些家生子,都还有亲人逢年过节还有一份牵挂惦记,可现在骤然间生身父母都找到了,而且还找上门来了,但一见面之后才发现自小就分别,她早已经没有把自己当成了那家人了,这种感情很难再续接回来了。
这种复杂的情绪和心境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委实太纠结了,而且现在人家还登门来了,登门当然不仅仅是认亲这么简单了,而且还有求助的意思,这更让已经把冯家当成了自己家的晴雯难以接受。
冯紫英点点头,看着晴雯,语气越发温和沉静,却更是能直入心扉:“晴雯,这要看你怎么想了,你原来不是一直盼着能有疼你爱你的父母么?你要记住,天下没有哪个不疼爱子女的父母!”
“他们那时候把你卖给贾家,一来是他们生活所迫,二来也是希望能为你找到一条生路,从内心来说,他们也是想要为你好,让你有一条更美好的道路,他们是因为受灾难以活下去才会如此,没准儿如果你留在他们身边,未必能活得下来,所以你没有必要纠结于他们为什么要卖掉你,是不是不在意这份亲情,其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在卖掉你的时候,一样是撕心裂肺,……”
冯紫英的话让晴雯也是全身一震。
她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如此清楚自己内心焦灼纠结的心境源于何处,包括奶奶和云裳都以为自己是因为他们来府上求助而感到难堪,其实并不是,她一直纠结的原因却是她很难以接受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卖掉,而自己是他们的亲身女儿!
晴雯眼圈红了起来,眼泪慢慢盈满眼眶,咬着嘴唇,重重地点点头:“谢谢爷的开导,奴婢明白了,是奴婢钻了牛角尖儿了,……”
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性情女子才会有这般细腻敏感的心思,在《红楼梦》书中就是如此,宁可人负自己,自己却不肯负人,贾宝玉无此福缘,那就该自己有缘。
纵然这丫头有百般毛病,但是这份诚挚炽热的情感,冯紫英就愿意容纳,他喜欢这样纯粹的烈性女子。
“你明白就好,至于说你父母现在的情形,我觉得到不必遽下决定,先听听他们的想法,再来做决定也不为迟。”冯紫英点点头,“父母有难处,子女照拂帮扶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多谢爷的提醒,奴婢明白。”其实晴雯现在脑袋瓜子里依然是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父母。
冯紫英的点拨不过是为她指明了方向,但真正要如何来处置,她毫无头绪,是恳求爷把父母和两个弟妹留下来,还是给一些银子打发他们会易州,可易州大旱,万一那点儿银子用完了怎么办?
留下的话,难道留在府里,可这算什么?难道让一家子索性都卖给冯府成为冯家奴仆,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只是猛然间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金钏儿和紫娟(第一更求票!)
看着晴雯和二尤纷纷告辞离去,屋里只剩下冯紫英和沈宜修二人,沈宜修这才笑着道:“相公,还是早些收了晴雯吧,这样也好让这丫头早点儿安心,她父母来这桩子事儿,让她很是纠结,其中未尝不是因为她还没有被收房,名不正言不顺的缘故,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她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会容得了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
冯紫英觉得好笑,“谁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二姐三姐,或者金钏儿玉钏儿?还是宝钗宝琴她们那边儿的?”
“二姐三姐肯定不会,都是些实诚性子,哪里会在背后嚼舌头?至于说宝钗宝琴两位妹妹那边,听说那叫莺儿的丫头,素来和晴雯是不对路的,两人免不了肯定会有些嫌隙,金钏儿玉钏儿也是相公调教好的,倒不至于。另外也得顾及太太姨太太那边的身边人啊。”
沈宜修考虑得要比冯紫英更周全,不仅仅是长房,也还要考虑整个冯府的情况。
“宛君,是不是有些想多了?”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莺儿那丫头性子的确傲娇了一些,但她便是真的有什么,也得要先考虑宝钗宝琴的态度吧?宝钗宝琴不至于还要和晴雯计较些什么吧?香菱的母亲可是在咱们府里安顿得好好的,她若是在哪里指手画脚,也不怕香菱多心?”
“相公,话是这么说,论理也的确不该如此,但是香菱母亲可是一直记挂着香菱的,人家是殷实人家,香菱也是被拐子拐了,人家父母这么些年来四处寻找,从未放弃,晴雯这边就要差了一些,不管什么原因,你总是把自家亲身女儿卖了,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晴雯肯定心里都有一个疙瘩。”
沈宜修的话更符合常理,冯紫英也只能喟叹。
晴雯的心胸并不宽厚,自己虽然说通了对方,只怕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但这种事情在要多说,她自家心里解不开,那就只能慢慢磨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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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娟进了冯府西角门,就看见了迎候在门里的金钏儿,脸上露出笑容。
“哟,还劳您大驾来接我,我可不敢当。”紫娟笑着上前牵着金钏儿的手,“许久没见你了,你倒是好,心宽体胖,身子倒是越发好看了。”
金钏儿素来清冷的面庞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握着紫娟的纤手,一边往里带,一边抿着嘴道:“紫娟,都说你这张嘴最能暖人,咋我就总觉得你这话明面是在宽解我心,实际上是在暗示我长胖了,嗯,甚至是在嫌弃我在冯家吃多了,你家姑娘还没嫁过来呢,这个时候就替你家姑娘操心起冯家事儿来了?放心吧,咱们太太早就分派,三房的家底儿都在姨太太那里管着呢,别说长房二房,就是爷都摸不到呢。”
“呸,你这小蹄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恭维讨好你说你身子康健了不少,你在荣国府那边儿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般面带红晕油光流盼,那时候每到天癸来的时候就脸色煞白,动不动就按着肚子,怎么着,现在好了,还不乐意了?”紫娟鼓作气脑地道。
金钏儿和紫娟关系其实在荣国府里的时候不算太好。
紫娟是和鸳鸯、司棋、袭人以及元春入宫带走的抱琴一起长大的,关系最好,后来平儿跟着王熙凤嫁过来,因为性格好,所以也和她们几个走得比较近。
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则是一直跟着王夫人的,因为是太太的贴身大丫头,除了和鸳鸯关系较为密切外,也就是林红玉关系熟悉一些,便是司棋这些同为家生子,但因为性格原因,也并不密切。
倒是玉钏儿因为年龄和性格原因,人缘关系要比其姐好得多,像探春身边但侍书、翠墨,惜春身边的入画,湘云身边的翠缕,黛玉身边的雪雁,宝玉屋里的四儿,关系都很亲近。
不过紫娟这个人性子和善大度,与金钏儿虽然不算特别密切,但是也还算相处不错,尤其是在金钏儿到了冯家,而黛玉又明确了要嫁入冯家之后,二人关系也迅速密切起来,这也是双方都有意无意的结果。
金钏儿脸唰地一下红了,她痛经在荣国府里丫头们不是秘密,因为痛得厉害,也看了郎中服了不少药,但始终不见好,但是到了冯家之后,准确的是被爷收了房之后,这病却渐渐好了,只是这秘密却无人知晓,除了自己妹妹。
“谁告诉你的我病好了?”金钏儿下意识地问道,但一想,这还能有谁?
“玉钏儿说的啊。”紫娟明眸善睐,瞟了一眼金钏儿,“怎么病好了,还要保守秘密不成?这里边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嗯,我明白了,……”
金钏儿烧得滚烫,忍不住就要去撕紫娟的嘴,“小蹄子,居然敢调笑起我来了,我看你家姑娘嫁过来之后,你还能逃得过那一遭,到时候我看你怎么说?”
“哟,那都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咱们不提,就说你自己的事儿,还怕见人不成,难道沈大奶奶和宝姑娘琴姑娘她们不知道么?我家姑娘都知道,还别说别人呢,你本来就是冯大爷的贴身丫鬟,那时候太太把你给冯大爷,不也就是这个意思么?”
紫娟一边抵挡,一边反击,金钏儿却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是祸是福,沈大奶奶倒是没说啥,但……”
“我家姑娘都不觉得有什么,宝姑娘是个大度人,……”紫娟顿了一顿,宝钗姑娘是个大度人,但是那位宝琴姑娘却未必。
没有谁会喜欢丈夫身边有一个姿色出众却又精明能干的丫头,尤其是这丫头还不是自己人,还半独立于长房和二房之外,那就更难忍受。
紫娟也很清楚,即便是自家姑娘内心只怕一样对金钏儿不是很感冒的,那位沈大奶奶城府很深,等闲不会行诸于色,宝钗也差不多,但是宝琴恐怕就未必会给金钏儿好脸色了。
“呵呵,紫娟你也知道啊。”金钏儿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神色,她在荣国府里也有眼线,林黛玉和薛宝琴之间的龃龉嫌隙虽然隐秘,但是却也瞒不过双方亲近的下人,这从薛宝琴选了龄官这个各方面都颇为与林黛玉相似的小戏子当贴身丫鬟就能略窥一斑。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是太太当初给冯大爷的贴身丫鬟,冯大爷对你也十分信重,听说冯府这边太太也很喜欢你,你担心什么?”紫娟不动声色地道:“再说了,各房是各房的事儿,你又不在那边儿,冯大爷都没说什么,你又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倒也说不上,不过就是不愿意看人脸色罢了。”金钏儿摇摇头,“早知道我就跟着晴雯一道去长房算了。”
“哦?这我可不信。”紫娟笑嘻嘻地道:“你可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性子,晴雯那丫头也差不多,便是在荣国府里,除了鸳鸯能让你们俩安分几分,嗯,平儿也勉强算,可她是二奶奶的人,其他人我还真没找出来。”
“你看人倒是准。”金钏儿深看了紫娟一眼,“要不你家姑娘嫁过来之后,我来跟着你?”
“你这可是真心话?”紫娟毫不在意,斜睨了她一眼,这才道:“若愿意过来,我自然奉你为尊,不过就怕你受不了我家姑娘的性子。”
金钏儿这话当然是玩笑话,林黛玉的小性子,阖府皆知,只怕也只有自小服侍她的紫娟才能受得了,别说金钏儿这冷傲性子,便是像玉钏儿这等柔和性子也未必能行,更别说林黛玉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压紫娟一头?
二女一边说笑着,一边才进了院子。
“你还是和玉钏儿住这边儿?”紫娟打量了一眼这个老院子。
这是冯紫英平素回府之后读书、写字以及处理一般公文和见客的地方,现在就归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来打理,平素是不允许闲人进来的。
尤其是书房,除了金钏儿玉钏儿两姐妹负责打扫整理,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而小院内外都有专门人白天黑夜都守着,便是金钏儿玉钏儿除非得冯紫英召唤,否则也只能按时准点进去收拾,平常时间也不能进去。
“不住这里住哪里?”金钏儿把紫娟引到自己房间,因为这个院子特殊,所以只有她和玉钏儿住,连府里小丫鬟一般也不能进来,“这里倒也清静。”
紫娟一眼就看见了炕下一双男式趿鞋,瞥了一眼金钏儿,金钏儿也没想到自己大意了没能收起来,脸一红,就要去收起,紫娟却拦住,“行了,我面前还遮掩个啥,是冯大爷用的吧?”
金钏儿瞪了紫娟一眼,“你觉得呢?”
“冯大爷的就没啥,他读书处理公务之余来你这里休息也很正常。”紫娟倒是不以为然,“你都是收了房的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遮遮掩掩的,这院子一般人不能进来吧?”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阴风
“一般情况下只能是我和玉钏儿能进来。”金钏儿话语里掩饰不住的自豪,“那边一排书房和会客室以及爷午休室,爷经常在那里,我和玉钏儿也只能定时进去,或者是爷召唤才能进,你看两边厢房里房顶的阁楼没有?”
紫娟也早就看到了明显高出一头的两端阁楼,不问可知是警哨岗位,点点头。
“日夜都有人盯着,那边就是爷最机密的地方。”金钏儿笑了笑,“爷也说不是什么最紧要的,但是爷不喜欢外人打扰,所以,便是奶奶们也一般不过来,来了,也不会进那一排屋子。”
紫娟打趣,“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可真是爷的贴心人呢,只有你们姐妹俩能进去,连奶奶们都不能进,不就是想要显示你们姐妹俩在爷心目中不一般么?”
金钏儿被紫娟话给逗得脸一红,赶紧解释:“也不是,主要是奶奶们根本不会过来,其他人当然就更不会来了。”
“行了,我可不是查岗来了,你用不着和我解释。”紫娟笑了起来,“你月末过生,还有几日,我家姑娘也说了,你在爷身边儿爷辛苦,让我给你带件礼物来,来,拿着,这是我家姑娘专门从孙锦集买来的,你也可以贴身挂着,……”
紫娟把一枚环形玉佩塞在金钏儿手里,金钏儿一惊,连忙推辞:“这如何使得?林姑娘对我好,我心里感激,但这个……”
“好了,我知道你素来是不愿意受人之物的,但是我家姑娘的不一样,你也知道她性子就是那样,但待人却是用心的,你在爷身边做事实诚,我家姑娘心里也明白,没别的意思,难道你还担心冯大爷能对我家姑娘给你了无事不满不成?”紫娟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家姑娘找机会也会和爷说的,不会让你难做,再说了,我家姑娘明年就过门了,就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金钏儿迟疑了。
她也知道爷对林姑娘的情分是素来不一样的,与沈大奶奶和薛家二位都不一样,那是有过生死与共的缘分,据说最初爷也是要和林姑娘最早订亲的,也是因为林姑娘年龄太小,而太太他们又盼着爷早些成亲好延续香火,才选了沈大奶奶,这话究竟真假不得而知,但是也足以说明爷和林姑娘之间感情不一般。
就在金钏儿迟疑的时候,紫娟也就把那枚玉佩塞在了金钏儿手中,然后又才拿出自己的礼物,一件羽白色丝质绢帕,上边绣着一串红色樱桃,煞是可爱,“这是我的,比不得我家姑娘的,也就是一个心意。”
对于紫娟的礼物,金钏儿倒是没有犹豫就收下了,谢过之后,珍而重之的藏了起来。
“那紫娟你替我谢过林姑娘了,我也是要禀明大爷的,明儿个大爷和太太奶奶们一大家子要去巡河厂海潮庵游玩,我也要跟着去,找个时候我和爷说清楚。”金钏儿点点头。
“哦?你们要去巡河厂海潮庵?”紫娟眼睛一亮,“我家姑娘也早就在说巡河厂海潮庵那边风景旖丽,山水甚美,想要去一游,也和三姑娘、云姑娘她们说过,只是一直没有选定时间,……”
金钏儿似笑非笑地看了紫娟一眼,“紫娟,择日不如撞日,也许你们姑娘觉得明天正合适呢?”
紫娟眨了眨眼睛:“是啊,历书上说明日正好适合出游,这几日天气也好,我看我家姑娘多半也是选了明日出游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
金钏儿不经意地透露给冯紫英一行出行的日子,紫娟自然心领神会,虽说这未婚夫妻不宜私下见面,但是这种公开出游相遇却无甚影响,如果还有其他人在一起,那就更没问题了,这也是一个能在一起见面的机会,远胜于姑娘们来冯府以见沈大奶奶和薛家奶奶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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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说好一大家子人去巡河厂海潮庵踏青游玩,你却不去了?这是故意扫你家奶奶的兴,还是扫爷的兴啊?”冯紫英看着眼圈明显有些乌黑的晴雯,俏脸似乎更尖了一些,很显然这几日她的生身父母到来,给她带来了很大困扰,茶饭不思,睡不安枕,才弄得这副模样。
“爷,奴婢始终心里不踏实,也不知道怎么地,就是心烦意乱,虽然爷说的那些奴婢都懂,但是就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晴雯咬着嘴唇,手指绞着汗巾子,站在冯紫英面前,气短心虚地道。
“迈不过这个坎儿,那就暂时搁在那里,时间长了,心态平和了,大千世界凡尘种种,见得多了,你就会觉得这些没有迈不过去的。”冯紫英淡淡一笑,“爷也不强迫你要接受什么,自家事儿自家去悟,总归有悟明白的时候,不过却不能影响爷的心情,今儿个你若是不跟着去,少了一个,那爷心里就不畅快了。”
这就是耍蛮横玩霸道了,可冯紫英就喜欢这个调调,不能为所欲为,岂不是白穿越了一回了?
晴雯心里一热,甭管对方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能把自己这么惦记看重,自己都觉得感动。
她知道自己长得俊俏,这位爷当初恐怕也是冲着自己姿色来的,但随着从荣国府出来到了冯府,和这位爷接触越多,对这位爷的才华本事越来越敬服的同时,晴雯觉得自己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爷的心思了。
自己早就首肯了,连奶奶都应允了,晴雯也早就做好了被收房的准备,从内心来说,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女儿家哪个不过这一关,原来在荣国府还有些记挂宝玉,但现在宝玉的印象在晴雯眼中已经变得暗淡而可怜了,这位爷才是自己的主心骨,可以依托一辈子的男人。
“爷这般说,奴婢再要多说什么,那就是不识抬举了,那奴婢去和爹娘说一声。”晴雯轻轻点点头,福了一福,便准备下去。
冯紫英想了一想,“这会子还有些时间,她们也还要收拾一下,晴雯,你去把你父母叫来,我见一见,说说话,别说你父母来了,我却吝于一见,失了礼数。”
晴雯吃了一惊,“爷,这不用吧?”
“去吧,总归是你的爹娘,我迟早也要见一见的,迟见不如早见,也好留个印象。”冯紫英不在意地摆摆手。
晴雯心里越发感动,咬着嘴唇点点头,赶紧下去了。
沈宜修也进来,略感讶异地问道:“相公,你要见一见晴雯父母?”
“嗯,见见也好,易州大旱,我也顺带了解一下那边情况。”冯紫英点点头,“保定府若是阖府大旱,今冬怕就难过了,我担心流民啊。”
京畿周边几个大府,保定、河间、真定都是人稠地窄,一旦遭遇水旱灾害,那流民的压力便会迅速传递到京师城,前几年整个北地包括北直隶情况天气都不太好,丰年少,灾年多,不但小户人家熬不过,便是一些中产之家也都濒于绝境,如果今年再遭遇大旱,那真的就很容易出大问题了。
沈宜修也叹了一口气,北直隶都面临着旱情严峻的压力,而顺天府首当其冲,不但要承担顺天府自身压力,同时免不了要遭遇周边府州的冲击,这就是首都必须要担待的责任。
丈夫第一次出任顺天府丞,还遇上一个没担待没抓拿的府尹,那自然要责无旁贷,可以想象得到今冬丈夫会有多么大压力。
很快晴雯便带着一对中年男女进来了。
冯紫英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这对夫妻穿着虽然破旧,但是也还算素净整洁,也许是考虑到要来女儿的主子家,又或者是晴雯专门吩咐收拾了一番,显得干净利索,粗布夹袄,半新旧的布鞋,男的有些畏缩,女的倒还算是精明。
冯紫英简单问了一下家中情况,男的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女的倒还要大方一些,多说了几句,冯紫英问完之后就话锋一转,开始询问易州那边情况。
一提起这个话题,男子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了,介绍了从去年开始到现在易州雨水稀少,尤其是今春几乎是滴雨未下,夏粮绝收已经成为现实。
冯紫英微微颌首,“易州春种小麦夏播粟,若是五六月间播粟天时好转,雨水合适,也应该还是能维系吧?”
这个时代粟米作为北地秋税大头,仍然占据着六成以上,这也就意味着在北地,小麦种植不断扩大,重要性不断提升,但是仍然还没有能取代粟米成为税赋的第一大户,在北方秋税中的粟米征收才是第一大户。
所以说,真正决定老百姓能不能熬过去或者说活下去的,还是要看秋季这一季的粟米收成。
男子略感诧异,不过一想这位是顺天府的大老爷,天上文曲星下凡,对农时农务自然也是知晓的。
“回老爷,秋粮当然最要紧的,可是若是小麦才是我们农家今年熬过去的保命粮食啊,秋税那都是要教官府和老爷们的,哪里能剩得下多少,而且听老人们说,今年的天时和元熙二十八年、永隆三年那一年差不多,看样子也是雨水稀少,秋粮收成肯定也是难,……“
男子絮絮叨叨地说着,时而冒一些土音,弄得冯紫英听起来也有些困难,但是他还是坚持询问了几个问题,主要就是掌握了解像易州那边的保定府那边如果出现了欠收甚至绝收情形,官府赈济跟不上的情形下,老百姓一般会有那些出路可选。
并无意外,男子开始也不明白冯紫英的意图,好一阵后才算是弄明白冯紫英要问的是他们那边遭灾之后的习惯。
他也老老实实地说了,借贷、逃荒、卖身,或者直接就往北面的保安州和万全都司那边跑,这主要是指青壮劳力,到了边地,那边虽然苦,但是因为大军驻扎,需要夫子量很大,虽然艰苦,也有遇到战事丧命的风险,但总能填饱肚皮不至于饿死,甚至胆大亡命的还可以直接翻越边墙去蒙古人那边讨饭吃。
当然,老弱妇孺是肯定没有那个体力能熬到翻山越岭跑去边地的。
“那也就是说你们那边人过不下去了多是往边地跑?嗯,还有翻越边墙出关的?”冯紫英不动声色地问道:“这种情形多么?”
“回老爷,那也是没办法才如此,没地,连借钱人家都不肯借,家里也没什么可卖的时候,还能如何呢?”男子叹了一口气,“来京师城各地官府也都要阻拦,倒是往北边儿跑,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冯紫英点点头,又问了几句,这才打发二人出去了。
中年男女出了门,老老实实地在晴雯带领下到了后院一处逼仄宿处,待到说了几句话之后,晴雯离开,才相互交换了一下戒惧的眼色,都是心有余悸,背后却早已经汗透重衣。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巧遇
就在晴雯带着她的父母离开之后,冯紫英这才皱了皱眉,“宛君,你觉得晴雯这父母如何?”
沈宜修有些惊讶,她听出冯紫英话语里似乎有些不太满意,沉吟着道:“怎么,相公对这对夫妻有什么看法么?”
“也说不上来,照理说和晴雯相认,离开了这么多年,多少也应该有些愧疚和不安的情绪在里边,嗯,我感觉这对夫妻好像忐忑不安倒也罢了,但更多的是一种紧张,甚至警惕,呃,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了,难道一个女儿十多年不见,不闻不问,现在要来投奔了,求助了,就纯粹的是利益关系,没有一点儿父女母女感情在里边么?或者是我的要求太高了?”
冯紫英其实纯粹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和感慨,沈宜修听出来了,叹息了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像乡中贫苦人家,成日里都忙于糊口生计,哪里还能有多少悲春伤秋的精力?都沦落到卖儿卖女的境地了,十多年天各一方过去了,你说这里边父母子女的感情还能残存多少呢?他们现在不也是为着糊口生计而来么?“
冯紫英默然。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些年来,他也算是接触到了最基层的种种,深刻感受到民间疾苦。
用前世的目光来看,困苦艰难挣扎求活,只求一个肚皮半饱都已经成为一种奢望。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用什么言词来形容这个时代的农民了,真的是民不聊生,稍有天灾**,那便是弥天大祸。
也难怪这个年代人的寿命如此之短,而疾病如此容易让小孩子夭折,很多都是由于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身体状况太差,些许小疾病都能击垮一个人的身体。
明末陕北的各路起义顾及那真的都是没有办法,要么就是饿死,要么就是造反而死,早死晚死,晚死总比早死强,何不搏一把,万一如陈胜吴广或者朱元璋一般,搏出个荣华富贵来,也胜过窝窝囊囊的憋屈而死。
中国人从来就不冒险的勇气,就看有没有合适发芽的土壤和环境。
但是造反带来的对社会结构和财富的破坏性又往往是难以评估的,所以要想遏制住这种破坏冲动,那么就首先需要从萌芽状态就要扼杀和平息。
至于说采取何种方式和手段,那就见仁见智,或者说剿抚刚柔并济了。
“也罢,难怪晴雯纠结,遇上这种事情,总归是把心境给搅乱了,我都不知道替她把父母寻回来,对她究竟是祸是福了,也只有她自个儿去慢慢品味了。”冯紫英抚掌叹息。
“相公,不管晴雯最后如何想,但是相公这桩事儿却是为她着想的,至于说她自己怎么来应对,那纯粹就是自己心态问题了,和相公所做的无关,若是连这点儿好歹都分不清楚,我们这冯家也真的不适合她了。”沈宜修冷然道。
冯紫英深以为然,晴雯的性子本来就有些倔,往好里说,叫刚烈坚毅,往怀里说那就叫刚愎钻牛角尖儿,这等人若是稍微变通识时务一些,那是一把好手,但是如果走向极端,那就是麻烦了。
从现在来看,晴雯还不至于到最糟糕的那一步,但是得好好磨一磨,但愿她能经此事反而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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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早早就起床了。
昨晚紫娟带回来消息之后,黛玉就很高兴,但是在究竟叫不叫上探丫头,以及还叫不叫其他人的问题上,黛玉也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把云丫头也叫上。
之所以把史湘云也叫上,黛玉也是想到这段时间云丫头心情极度糟糕,尤其是史鼐已经表明态度就是要把她许给孙绍祖,这更是让史湘云感到恐惧。
恰巧这段时间老祖宗身体不是很好,史湘云又不愿意因为此事去劳烦老祖宗,而且她也隐约感觉,即便是老祖宗想要干预此事,也未必能让两个叔叔放弃,她太清楚自己两个叔叔的德行了,尤其是还有两个更不省心的婶婶。
所以黛玉才想着拉着云丫头一起去散散心,如果冯大哥能给出个主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姑娘真是心善,但没准儿也是招来麻烦呢。”紫娟一边替黛玉梳头,一边道。
“怎么说?”黛玉淡淡地道。
“明知道是二姑娘好不容易摆脱了孙家,史姑娘其实就是被史家和大老爷给害了,……”紫娟抿着嘴道:“您这把史姑娘叫上,遇上冯大爷,肯定是要让冯大爷给出出主意吧?冯大爷何等本事,万一冯大爷真的把史姑娘那边给说脱了,没准儿孙家那边又要转过来来吃回头草了,那二姑娘怎么办?“
黛玉一愣,想想也是,二姐姐想要入冯家当妾的事儿已经有点儿半公开的味道了,也就是上边长辈们都不愿意说,其实下边人和几位姐妹间都心照不宣了,折腾了这么久,二姐姐若是真的能去冯家,未尝不是跳出了樊笼,得了自由和幸福。
以冯大哥的心性,二姐姐纵然是给他做妾,他也断不会亏待她,对二姐姐这种性子来说,其实反而是一个最好的出路。
那孙绍祖若是在云丫头那边没得手,没准儿还真的要回来找大舅舅说二姐姐,那可不是害了二姐姐么?
想到这里黛玉也忍不住皱眉:“那孙绍祖没有这般无聊吧?”
“姑娘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一些,那般在边地厮混的武人,只怕没有几个不是心狠手辣脸皮厚的角色,只顾着眼前利益,哪里会计较其他太多?”紫娟瘪瘪嘴,“何况只要有银子,大老爷这边……”
黛玉转过头来拍了紫娟的手一下,沉着脸道:“死丫头,说话注意一些,什么边地厮混的武人,没地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还有大舅舅这边也是你能评价的?”
紫娟吐了吐舌头,前面半句的确有些把冯大爷的父亲都卷进去的意思,但后边儿这半句说大老爷的,便是自家姑娘也心知肚明,平素里也没少闱二姑娘打抱不平,只是这会子自己说起来,肯定就不合适了。
黛玉又叹了一口气,“二姐姐是个可怜人,若是真的嫁到孙家,肯定是活不出来的,她那等老实性子,便是随便那个下人都能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冯大哥那里才是她的最好归宿。”
紫娟心中也有些感动,自家姑娘的确心善,虽然嘴巴上不肯饶人,但是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自家还没嫁过去,却先替自家相公考虑起纳妾的事情来了。
“那姑娘觉得该怎么办才好?”紫娟也犹豫了一下,“或许和冯大爷说开了,冯大爷定然能考虑周全。”
黛玉瞥了紫娟一眼,“那云丫头这边如何想?”
“那姑娘寻个机会,暂时避开史姑娘和冯大爷说就是了。”紫娟很自然地道:“史姑娘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肯定知晓姑娘有话想要单独和冯大爷说,自然会主动避开的。”
“你倒是会安排。”黛玉只是说了一句,却没再说。
一会子探春和湘云便联袂而至,湘云虽然心情不是很好,但是在黛玉和探春的宽解下,也是暂时放下心中烦忧,一干人也出了门上车,便往高梁河那边的巡河厂来了。
这边冯紫英一行也是浩浩荡荡,七八辆马车逶迤连绵,加上护卫仆从,不下三十余人,算是这么久来冯家最大规模的一次出游了。
这大周沿袭明制,这休沐时候官员出游者甚众,大多都是携带家小一起,这京师城中可供游玩之地也是不少,天坛松林,高粱桥柳林,德胜门内水关,安定门外满井,都是好去处,四月份还能看看潭拓寺佛蛇,西湖景,玉泉山,香山,碧云寺,都是京中人喜欢去的地方。
这巡河厂周近也是柳林成荫,河道蜿蜒,流水潺潺,一望去心旷神怡,见之忘俗。
寻了一处开阔地,自然有护卫下人去了靛青色的帐幔,沿着围了起来,隔出一大片空地来,从马车上也卸下来各种物事,包括桌椅板凳,摆设开来,还有专门带来各种零嘴小吃,铺陈放好,宛如家中小聚一般,沿着长桌便坐开来。
大小段氏自然是坐上首,冯紫英坐了左边第一个,对面便是沈宜修,宝钗宝琴、二尤也就沿着坐下,一干丫头们也各自去了板凳坐在了各家主子身后。
见这幅情形,大段氏心情也甚是愉悦,只是念及冯紫英至今都还没有男嗣,这也是最让大段氏烦心的,虽然明知道这等场合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要敲打沈氏、薛氏和二尤一番,要她们抓紧时间,早日替冯家诞下麟儿,也好让冯家能早续香火。
沈宜修和薛宝钗薛宝琴也都只能含羞带愧地点头应允,婆婆说着等话也是天经地义,她们何尝不想,但却由不得自家,只是在这种场合,卫冕有些扫人雅兴。
正巧宝祥进来禀报说在外边儿遇上了林姑娘她们一行,也让大段氏心中一动,这娶了两房进来,怎地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听说那林黛玉的庶出姐姐却是个体格丰韵的,……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群英荟萃
“林姐姐,你是不是知晓冯大哥他们也要来海潮庵?”史湘云目光忽闪,嘴角带笑,“好哇,原来是要想会情郎,却把我和探丫头这两个大傻子叫来当掩护,探丫头,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向林姐姐索要一份掩护的报酬?”
一句“会情郎”顿时把林黛玉弄得脸颊似火烧一般滚烫。
她哪里听过这等“虎狼之词”,便是寻常大家提及冯紫英,也不过就是你家冯大哥这等言辞。
没想到遇上史湘云这直爽姑娘,一句话便破了林黛玉的心防。
本来也就是通过紫娟打探来的消息,才匆忙安排这样一个出游,没想到一下子就给史湘云给戳漏了,黛玉心里也有些发急。
“死云儿,少在哪里胡说,我和三丫头早就说要来这巡河厂海潮庵一游了,不过是正好赶上了冯大哥他们一行罢了。”林黛玉当然不会承认,这要知晓了,那不是得把人家金钏儿的一番心意给卖了?
“哦?这么巧?”史湘云不信,转过头来看着也有些疑惑的探春,“探姐姐,林姐姐可是和你早就说了要来海潮庵这边儿游玩?”
“嗯,林丫头是早说了,但是也不能这么巧吧?不过今日是休沐日,冯大哥一家人出来游玩也正常,林丫头也选了今日,只能说是凑巧了。”
探春当然不会信这么巧,但林黛玉以前的确说过要来这边,但时间上却恰好掐准了今天,肯定是冯府那边透了信过来。
究竟是冯大哥授意,还是冯府那边其他人传信过来,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像金钏儿玉钏儿姐妹,晴雯、香菱、莺儿这些都是和贾家这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便是薛宝琴的几个丫头如龄官、豆官以及宝钗的小丫头蕊官与荣国府这边一帮小丫头都是荣国府从扬州买回来培养的戏班子里出来的,都有着联系往来。
若真是冯大哥派人带信过来也就罢了,但如果是黛玉通过冯大哥府里其他人的消息传过来,那自己倒是真的小觑了林丫头了。
要知道晴雯和莺儿、香菱这些大丫头们,都是有分寸底线的,只怕都是不会和潇湘馆这边暗通款曲的,。
么是金钏儿玉钏儿,要么就是如龄官、蕊官和豆官这些还不太懂事的小丫头泄露了消息,但无论如何也能说明林丫头也在长大,也会运用这些小手段了。
探春心中想明白这一点,也有些感慨。
没想到昔日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姐姐现在也有心机了,当然也有可能是紫娟这丫头主动出击,但没有黛玉的首肯,这等事情,紫娟也是不敢轻易去尝试的。
史湘云很是不满意探春的模棱两可,撇了撇嘴,“探丫头,你就是两头讨好,不说实话,看来你这掌家几天,人也学滑头了。”
“啥叫学滑头了,我是实话实说,要么就是冯大哥给林姐姐带了信,要么就是凑巧了,但给林姐姐带了信,林姐姐真要私会情郎,谁还会带咱们两个碍眼的?”
探春抿嘴一笑,却瞥了林黛玉一眼,如果黛玉真的是这般,却还把云丫头带着,多半也是想要让让冯大哥帮着出个主意解云丫头现在的厄难,这样一看,林丫头倒真是一个热心人。
史湘云一想也是,若林黛玉真的是提前得了消息,要和冯大哥见面,如何会叫上自己和探丫头?
林黛玉此时却被史湘云和探春你一句“私会情郎”,我一句“碍眼”气得直跺脚,这话只有她们三个也就罢了,旁边儿还有紫娟、翠缕和侍书几个丫鬟呢,再说不见外,但毕竟是下人,这要传出去,还要不要自己见人了?
见黛玉气恼得脸颊绯红,目光喷火,史湘云眼珠一转,一把挽住林黛玉胳膊:“别理探丫头了,这丫头就是疯疯癫癫地,什么私会情郎,太难听了,冯大哥和林姐姐是定了亲,但是也就还有一年就要嫁过去成一家人了,就是光明正大见一面又怎么了?不是还有那边冯家太太和长房二房的人么?见个面,说说话,熟悉一下,日后林姐姐也好当好三房媳妇不是?”
史湘云果断出卖自己,还倒打一耙,把贾探春气得七窍生烟,银牙咬碎:“云丫头,你这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可真是世上罕有了,翠缕,瞧瞧,这就是你家姑娘,你跟着她,还真得要小心一些,别让她把你给卖了,你还在哪里帮她数钱呢。”
几个丫头都笑得前俯后仰,三位姑娘都是尊贵人,但是平素却格外亲近,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这对于当丫鬟的她们来说,也要轻松许多,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的龃龉。
被史湘云和贾探春之间的嬉笑打闹给弄得一肚子气都被泄得没了,黛玉也只能咬牙切齿一番,然后才恨恨地道:“总归有一日你们也会这般,到时候我倒是要好好看看你们如何。”
黛玉的话让探春微微色变,而湘云则是黯然垂眸,一时间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滞。
几个丫鬟也不敢再笑,黛玉也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词却引来二女的触动,探春至今尚无着落,而湘云却还面临劫难,黛玉心中也是不忍:“云丫头,待会儿见了冯大哥,我会找机会和冯大哥说一说你的事儿,我相信冯大哥定能拿出一个好办法来帮你解决难题。”
湘云婉转一笑,故作坦然:“谢谢林姐姐的好意了,只是这等时间关节还是在我们史家自己,我那两位叔叔婶婶的心思我比谁都还明白,纵然冯大哥当下不一样了,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等事情只怕他也是不好插手的。”
“那可不一定。“林黛玉对冯紫英倒是信心十足,”当年在临清那等危急之时,冯大哥才十二三岁也就能想出办法来应对,现在六七年都过去了,冯大哥都是顺天府丞了,我就不信他没有办法解决云丫头你的事情,到时候我便要扭着他,定要让他拿出主意来。“
正说间,宝祥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林姑娘,三姑娘,史姑娘,太太、姨太太和大爷、奶奶他们请你们过去一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而且林黛玉也是见过大小段氏一面的,但是这等情形下,黛玉还是难免有些紧张,连忙让紫娟替自己察看一下衣衫打扮和妆容有无不妥之处,好生打整一番。
见黛玉如此郑重其事,探春和湘云也都下意识紧张起来,也让侍书和翠缕替自己察看,很有些新媳妇见公婆的阵势。
黛玉也就罢了,探春和湘云二女都是整理完着装,才回过味来,相顾而笑。
这都成了什么了?
林丫头是见未来婆婆,和自己两人有什么关系?
也弄得这般谨小慎微的,没地一下子就觉得拘束起来了。
不过想归这么想,二女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女子,在大小段氏以及沈氏和薛家姐妹面前保持一个美好形象那是必须的。
尤其是探春,对自己未来现在还有些迷惘,而冯大哥似乎对自己也颇有心意,这也意味着自己嫁入冯家并非毫无可能。
只是里边存在着太多阻碍和物议,尤其是现在老爷又南下江西了,太太似乎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怎么上心,全都扑在了宝二哥的婚事上去了,所以探春心里也难免有些落寞和感触。
还是环哥儿上心,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哪怕鲁莽唐突了一些,总归是为自己着想,只是冯大哥那边……
一行人进了青布帷幔,这帷幔却是圈了两层,外边一层倒是没有完全隔离开来,只是在四个方向插了杆子拉起一幅,以示这里已经有人在了,几个护卫模样的角色很警惕地在四周溜达着,而还有几人则在内层帷幔和外层帷幔之间貌似漫不经心地警戒,露出一条通道可供进入内层帷幔。
还没有进内层帷幔,便能听到里边一片笑语欢声,林黛玉甚至能听到沈宜修和薛宝琴的声音,倒是冯大哥似乎一直保持着沉默。
大小段氏也听见了脚步声,看见宝祥躬着身子在前边带路,紧接着三女便款款走出。
饶是大小段氏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三女她们也都见过,但是今日一见依然是惊艳不已。
当先的黛玉文静秀雅,淡青色的斗篷上几朵桃花花瓣纹,目若点漆,顾盼生姿,玉白纤巧的鸭蛋脸上,朱唇绛点,宛如汲取了天地间精华般,钟灵明秀,卓尔不群。
随后的女子略微比黛玉矮一点儿,身披乳白带桃红圆点的斗篷,只是帷帽早已取下放在身旁丫鬟手中,那双修眉尤为引人瞩目,一双眸子英气十足,脸颊肉丰带酒窝,让本来英武昂扬之气中和了一些,更突显女儿的甜美气息。
最后一个女子和第二个女子身材相仿,但是一身枣红披风遮住了凹凸有致的身材,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中却隐隐有几分豪爽不羁的气度,让人见之忘俗。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花丛中
大小段氏都是见过这三个姑娘的,但是那都是一两年前了。
这女大十八变,尤其是十六七岁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几乎是一月一变,见到三女,大小段氏都是一时间为之惊艳。
段氏自认为自家两房媳妇儿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女子了,才艺不必说,便是姿容样貌,都是万中挑一的,沈宜修和二薛连段氏都要说一句自己儿子艳福不浅,二尤则是异域风情浓郁的胡女,能被冯紫英纳妾,容貌自然不必说。
但眼前三女还是让她有一份叹为观止的感觉,倒不是说林黛玉三女就比沈宜修和二薛强多少,毕竟沈宜修和二薛每天都要来请安说话,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这林黛玉三女许久不见,这骤然一见,视觉冲击自然就不一般。
段氏印象中林黛玉柔弱娇怯,宛若病西施一般,所以她当时不太愿意,就是担心若是林黛玉给自己当儿媳,那嫡出男嗣只怕就艰难了。
但今日一见,发现林黛玉突然间就长开了不少,不但原来那巴掌大的脸盘子大了不少,显得更加柔和,虽然还是一张鸭蛋脸,但脸颊却丰润了一些,身材更是颀长匀称了许多,那脸不像原来更像是瓜子脸,尖瘦了一些,身子骨也单薄,而且更关键的是脸上气色也要好了许多,这才是最让段氏心里高兴的。
心中暗自点头,这样看来这丫头若是等到明年嫁过来的时候估计还要长一截,那基本上就可以期待了,若是去前年那样,段氏自己都没信心,真要怀孕生产,弄不好就是难产。
至于后边两个,段氏也觉得很漂亮,气度娴雅,一看都是大家闺秀,她也是有些印象的,知道是贾家那边的姑娘们,所以一边招呼林黛玉,一边也和探春、湘云打招呼。
林黛玉三女先去和大小段氏见了礼,这才又和冯紫英、沈宜修以及二薛见礼寒暄,要说这未婚夫妻本不宜见面,不过都到了这种程度,冯紫英素来不太在意这个,便招呼三女坐下,也就挨着二薛往后坐下,反正原来都是一个园子里住着,也熟悉,只是这宝琴却和黛玉坐了邻座。
冯紫英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海潮庵外遇上黛玉一行人,心里也很高兴,这段时间太忙,去贾府那边不多,加上又有宝玉婚事和王熙凤要离府的事儿,弄得他有些烦心。
贾宝玉婚事看样子荣国府是有了主意,自己再要去多说,恐怕也没有多少用处,就看元春从宫中来信能不能劝说一番,北静王也好,牛继勋也好,只怕都未必要想象的那么好,一旦有些事情爆发起来,难免就要牵扯到,到时候就要看人家的态度了。
当然,贾家也有贾家的想法,甚至并不差。
北静王和镇国公都算是京中顶级勋贵了,尤其是牛继勋还是娶的长公主,怎么看都不会差,就连冯紫英也觉得牛继勋只要不是和牛继宗牵扯太紧,靠着长公主这棵大树,也许正好可以左右逢源,那边儿都能屹立不倒?
所以自己也尽到心,话说到,就算是问心无愧了,至于决定权终究还是在贾家长辈那里,自己毕竟是外人。
王熙凤的事儿一样要看王熙凤自己,不过自己责任就要重得多。
既然答允了人家,冯紫英就没有毁诺的习惯,只是王熙凤要留在京师城中,肯定会有一些麻烦,要想处理好,不但需要时间管理大师,而且还得要提醒王熙凤和平儿她们不能漏了马脚。
毕竟王熙凤和宝钗是表姐妹,与黛玉也能扯上亲戚关系,虽说王熙凤做事老练,但是毕竟做了这种事情肯定多少还是有些廉耻心的,在面对宝钗和黛玉时,只怕也会有些心虚气短的感觉。
可黛钗都在这京师城里,王熙凤不离开京师城,而且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要在京城里谋生活,黛钗肯定会不忍,难免就要经常走动,像宝钗和黛玉肯定是要经常去串门看望王熙凤,那就更考验王熙凤的心理状态了。
这种踏青出游,其实更多的是一种交际,像士子们出游,大多是呼朋引伴,寻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吟诗作赋,热闹一番,而如果是一家人带着家眷出游,则是寻个地方小坐品尝一些地方小吃,然后就是说说话聊聊天,提供一个让大家一起沟通交流的机会。
这种踏青出游的目的意义,古今一也,并无太大差别,只不过是在方式上略有变化。
像冯紫英之所以选择出游踏青,把一大家子都带出来,也就是考虑到沈宜修带孩子辛苦,而二尤这段时间心情也不好,二薛也差不多,没能尽快怀上孩子,这对任何一个嫁入冯家的女子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压力。
毕竟冯家这是三房,尤其二薛和二尤都是在得知迎春极有可能会嫁进来,以迎春高挑体丰的身段来看,还真的像是一个多子宜福的体格,虽说只是侍妾,但是真要嫁进来抢先生个儿子的话,那就不一般了。
这样出来走一趟,宽解一下内心的烦躁,自我放松一下,也算是一家人融洽感情的一个机会。
像大小段氏平素也不怎么出门,即便出门也不太愿意和儿媳妇们一道,基本上都是大小段氏姐妹俩自己出去寺观里烧香祈福,或者赶一赶庙会,看看大戏,多了儿媳妇们在身边,反而拘束不自由了,这和荣国府那边还是有些不同,没有那么多礼数讲究。
看到黛玉与探春、湘云入座,冯紫英内心也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探春对自己有几份情意,同样自己也有些心动,不说郎情妾意眉目传情,但起码也有些心有灵犀的感觉了,但史湘云冯紫英是委实没有想过的。
虽然他也很欣赏史湘云的飒爽豪迈,但因为是《红楼梦》书中就曾经提及史湘云是嫁给了自己的好友卫若兰,所以他就从未想过。
但在这个时空现实中,这段姻缘显然是不可能的,卫若兰是长公主嫡子,人才一表,在京中极受欢迎,豪门望族想要与其联姻的如过江之鲫,哪里看得上史家,若是当妾还差不多,但史家恐怕又要觉得是侮辱了。
现在史鼐史鼎更是想把史湘云许给孙绍祖那厮,让冯紫英扼腕叹息之余,也想过如何来帮史湘云渡过这一劫。
只是这是史家纯粹的家务,史湘云父母早亡,那就理所应当的该其两个叔叔来替她做主,旁人是插不上多少话的,哪怕是贾母,更别说自己。
这就需要一个时机。
这也是饭后冯紫英和林黛玉单独一起在外一边漫步一边谈话,冯紫英给出的建议。
沈宜修和宝钗都是很知情达意的,见黛玉赶上了这么一出,自然要留给二人一个独处的机会,所以在海潮庵里用过素斋之后,冯紫英就陪着黛玉走一圈儿,也算是聊解相思之苦。
“冯大哥,可是现在火烧眉毛了,您还说要等时机,难道要等到孙家上门提亲,甚至订亲么?”黛玉有些发急了,“若是定了亲,便像薛宝琴一般,名声是肯定要受影响的,日后要想嫁个好人家就难了。”
“玉妹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但你却没看准孙绍祖这个人,这个人很不简单,未必会只盯着云丫头,或者说史家,以我对孙绍祖心性的了解,若是我是他,便不会娶史湘云。”
冯紫英显得很笃定。
“孙绍祖在军中的根基太浅,虽然现在不知道走了什么门道爬上了副总兵位置,但是他肯定不会只满足于副总兵,肯定还想再上一步,实事求是的说,史家在这个问题上帮不了他,只不过赦世伯原来要把二妹妹许给他,史家再怎么在军中还有点儿人脉,自然要比贾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大一些,所以他才会舍弃二妹妹瞄准云丫头,但是他未必会这么早就下决断,以我之见,他恐怕会这样吊着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更好的目标,……”
黛玉恍然大悟,“冯大哥,你是说那孙绍祖是要拿婚姻当跳板当台阶?云丫头还不是最合适的,只是他暂时用来作为一个备用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冯紫英差点儿就要说,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备胎。
“可万一……?”黛玉还是有些不放心。
“玉妹妹,万事都无绝对,这本来就是史家家务事,你要让为兄如何去说?”冯紫英牵着黛玉的手,感觉到还是有些幽凉,“妹妹尽管放心吧,我有把握,另外我也会和孙绍祖那边好好过一过招,……”
黛玉被冯紫英把手一拿,心里顿时就慌了,见冯紫英也说得肯定,便不再相逼,想要抽回手,却哪里有冯紫音劲儿大,被冯紫英轻轻一带,便依偎入其怀中,……
远处,一身灰衫的王好礼带着几个人站在河的另一边山坡上,遥望着这边儿。
看着四周围起的帷幔,四处警戒的岗哨,王好礼忍不住摇摇头,这厮,出门游玩踏青都是这般谨慎,如此怕死,枉自还自诩英雄。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这责任,我来背!
“少主,怕是不好动啊。”站在王好礼身旁的男子也是王好礼的最重要臂助杜福。
王好礼从永平府带来了一帮人,武以杜福、郑思忠为首,文以谢忠宝和梁三娘为首,也开始统合整个京畿这边的白莲教(东大乘教、闻香教)势力。
在自家父亲的高足张翠花的鼎力支持下,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甚至开始向顺天府周边府州延伸。
这其中杜福和谢忠宝二人功不可没,称得上是仅次于张翠花的大功臣,但和张翠花相比,杜福、谢忠宝才是自己人,所以王好礼对杜福、谢忠宝等人倚重甚深。
杜福仔细观察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摇摇头:“这厮恁地怕死,一次刺杀就把他吓成这样,便是和女人在一起,身边都随时有两三个好手在一旁防护,而且周围还有三四个远远警戒,我们的人根本靠不拢,除非不惜一切代价……”
“不行!”王好礼断然拒绝,“我们不能冒险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经历了沽河渡口那一次的刺杀未能得手反而让自己这边折损了两个好手不说,关键是似乎还让冯铿提高了警惕,甚至还留下了一些线索。
龙禁尉和刑部在潘官营那边细查一直持续了很久,让王好礼王好义两兄弟胆战心惊,连父亲都很是责骂了二人一番,认为二人草率鲁莽,险些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后来己方做了不少手脚剪灭跟脚痕迹,但对于龙禁尉和刑部来说,只要有这些蛛丝马迹,他们就能找到线索,就看他们舍得花多少精力了。
好不容易时间拖下去,虽然说官府暂时放下了,但毕竟挂了号了,永远都消不了,而且听说仍然还有人在暗中调查,甚至不知道是何方,只知道不是龙禁尉和刑部的人,但是应该是和官府有瓜葛的,或者就是冯铿自己这边的,毕竟他老爹就是蓟辽总督,手里有这个势力。
“但大人,这厮太危险了,属下觉得……”杜福还是有些不愿意放弃,直觉告诉他,这个家伙非常危险,也许会对圣教事业带来无比大的危害。
“嗯,不急,先看看吧,京中不比那玉田和永平府,万事小心,这厮当了顺天府丞之后排场更大,身边护卫保镖更多,水准也更高,我们要确保我们自身安全。”
王好礼脸色阴沉,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狰狞,忍不住呲了呲牙。
“大事要紧,这厮到了顺天府对我们在永平府那边的活动也是压力大减,京中事务繁多,他现在的心思也应该不在我们身上了,我听说他现在对通州那边通州仓和西山那边的西山窑都有些感兴趣,那就好,……”
“那需要不需要我们推动一下,让通州仓或者西山窑那边的我们的人搞出点事儿来,让顺天府衙这边更关注,免得这家伙老是盯着我们不放。”杜福迟疑了一下,“听说永平府那边还有人在查,潘官营那边曹进和冯士勉的底细都被细细查了一遍,包括原来他们的所有亲戚关系,曹进死了倒是好了,冯士勉现在都不敢回永平府那边了,就怕被人发现,……”
王好礼深吸了一口气,内心也忍不住涌起一阵恼怒,若非老二一力主张,自己当时也不会同意,现在可倒好,永平府也被弄得鸡飞狗跳,但好在冯铿总算走了,可却来了顺天府,如果那边线索真的挖出来,延伸到京中,那问题就大了。
“不要轻举妄动,通州仓和西山窑里边我们的人好不容易才拉入进教的,须得要关键时候才能用,不能轻易暴露。”王好礼摇头,“这局棋太大,我们需要好好下。”
“属下明白了。”杜福也知道这么多年的精心准备,京畿是最重要的一环,而且少主和法主他们还有更深更高的考虑和布置,有些自己都只隐约知晓一些皮毛,比如和官府里边更高层面的勾连,但法主和少主却从不肯动用那一层关系,哪怕做出一些牺牲。
“让冯士勉这段时间都不要再露面,更不准回永平府。”王好礼阴声道:“我就不信他们能查出个什么来,一切相关联的线索都应该掐断了吧?”
“都掐断了,这一点少主放心,我也相信问过士勉,他老家那边没问题了。”杜福对冯士勉还是很信任的,都是一起挣扎出来的老兄弟,这一点很可靠,在京中还要和张师姐的那帮人博弈,不能缺了这些得力的老兄弟们。
“嗯,那就好,我知道冯铿是个祸端,须得要尽早解决。”王好礼深吸了一口气,“但他现在身份非比寻常,你也看到了他身边的护卫保镖力量,在城里就更危险,不过他也并非没有破绽,看样子他还是个孝子,出门都把他母亲带着,……”
“少主,属下观察他身边女人颇多,还真不负他风流好色的名声,是否可以从其女人身上入手?”杜福眼睛眯缝起。
“嗯,是一条路子,但是你要记住,女人多就意味着这厮未必就把这些女人放在心上,关键时刻他也许就能果断舍弃,……”王好礼轻哼了一声,“倒是他母亲这条线,弘法寺那边我们还能派上用场,……”
杜福皱了皱眉,“少主,弘庆寺那边不太好控制,那仁庆不是易与之辈,甚是奸狡,……”
“不怕,他并不清楚我们的情况,我们却拿着他要命的把柄,而且他的家人情况你查清楚了吧?”王好礼冷笑,“他若是等闲之辈,我倒看不上他了,来京中一二十年,一个大同的寻常僧侣岂能玩出这么大阵仗?僧纲司的副都纲,好身份啊,我们在京中寺庙里亦有不少教众,可曾有哪一个能做到他这般?”
杜福苦笑,这也是他最担心的。
这厮若真的是教中人员,那倒真的是一块可造之材了,只可惜这厮却只是因为被本教拿住了把柄不得不和己方合作,而且还桀骜不驯,让己方也很是棘手,但此人用处不小,弘庆寺也是非常好的落脚处,还不得不用下去。
“他家中情况倒是查清了,但我感觉这厮好像还有一些隐秘,只是时间尚短,我们也没太多精力来注意他。”杜福摇头。
“嗯,不必理他,他若是敢妄动,我们一纸信函就能让他身死族灭,他还没有那个胆魄。”王好礼信心十足,“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行,冯铿的母亲经常去弘庆寺,所以可以在这上边想想办法。”
见少主满脸自信,杜福心里也踏实许多,“唔,少主放心,京城内的情况已经逐渐在掌握之中,虽然张师姐这段时间有些抵触,但是总体来说还是顾大局的,倒是那米贝和张海量那边,还需要多加注意才是,属下感觉张师姐对这两个弟子对控制能力未必有多强,嗯,他们很有点儿各行其道的意思,不过是假借着咱们的名头行事。”
“嗯,这一点我也知晓了,并且也像父亲禀报过了,我们重心还是要在顺天府,在京城内,不争一朝一夕,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王好礼淡淡点头:“父亲也回信说了,他会安排人去保定和真定那边,……”
“少主明白就好,属下也觉得我们固然要以顺天府为主,但是北直隶这一片素来同气连枝,一呼百应,像此番易州这个意外惊喜就是我们都未曾想到的,却能在这里打开缺口,……”
杜福搓着手也是颇为得意,王好礼睃了他一眼,杜福立即醒悟过来,“属下失言了。”
“嗯,记住,此事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日后这颗棋子对我们会有大用。”王好礼告诫道。
“属下记住了。”杜福赶紧点头,少主那一眼过来阴冷入骨,连他这个长期在少主身边的人都感觉到一份杀意,也许这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
就在王好礼一干人在海潮庵外的高地上观察海潮庵内的情况时,冯紫英还沉浸在卿卿我我的浪漫中,很少有机会能和黛玉如此单独相处,而且还是在野外,和风煦煦,松涛阵阵,漫步石径间,这份愉悦委实难以对人表。
只是这等时光往往都过得很快,而黛玉虽然百般不舍,但是还是惦记着湘云的事情,她还是希望冯大哥和湘云见一面,当面了解询问一下情况,顺带给湘云一份慰藉,也好让湘云安心。
冯紫英也觉得见一见说说话也好,毕竟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心志稍微脆弱一些的只怕都要崩溃了,史湘云能够挺住,也殊为不易,所以给对方一份安慰,让对方安心,也是很有必要的。
看着史湘云、探春和宝钗宝琴姐妹相谈甚欢,冯紫英内心也无比感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等结局似乎自己在秦可卿房中那一梦就誓言要打破,而且还把那所谓警幻仙子抓起来丢出屋外,似乎史湘云也应该是其中一员才是,或者这个责任本来就该落到自己身上?
辛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爽湘云
“都别走啊,我又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好不容易冯大哥关心一下小妹,你们却都一个个把我丢下了。”
史湘云气呼呼地叉着腰,瞪着眼睛看着宝钗宝琴和探春以及过来的黛玉都笑着离开了,倒是引来一旁正在和晴雯、金钏儿以及紫娟几个说话的尤二姐侧目而视。
都知道冯紫英要和史湘云说正事儿,而且这又是姑娘家的终生大事,所以几女都是很知趣地离开携手离开了。
宝钗也许久没和黛玉在一起说话了,所以主动挽起黛玉的手,亲昵地挽臂同行,
对这个一年后就要和自己成为“妯娌”加“姐妹”以及某种意义上的竞争对手,宝钗心里的感觉也很复杂。
她没有宝琴对黛玉那么浓的敌意,甚至和黛玉的关系一直很不错,虽然二人在性子上不一样,但是并没有影响二人之间的感情。
当初宝琴才来之时,被老祖宗夸为大观园里最是纯美耀眼的仙子,这话很显然刺激到了潇湘馆里边儿的人。
林丫头或许自己并不在意,但是像她屋里的雪雁却在和一帮小戏子争论时说,甭管什么宝姑娘、琴姑娘,都没法和自家姑娘比,这话通过现在跟着宝琴的龄官也传到了宝琴耳朵里,让宝琴心里很是不悦。
这本来是老祖宗的玩笑之语,却被两边下人丫鬟传来传去弄得两边都有些置气了。
虽然表面上两人见面仍然是笑容可掬如沐春风,但是大家都知道林姑娘和琴姑娘是有些不对路的,后来龄官跟了宝琴,而龄官的模样又和黛玉有七八分像,比起晴雯少了几分泼辣,来更多了几分柔弱,更像黛玉,所以也惹来潇湘馆那边更多的不满。
考虑到黛玉明年就要嫁过来,所以宝钗也不愿意和黛玉这边关系处得太僵,只是宝琴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性子,要想让她向谁低头,那也是别想,所以也就只有宝钗这个当姐姐的来刻意圆转了。
冯紫英见到宝钗主动挽起黛玉的手一边说笑一边离开,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还真的怕宝琴和黛玉又在当面起龃龉,虽然这种几率很小,好歹自己老娘还在,但万一呢?女人一旦生气起来,那可是没有理智可言的,还好,有一个识大体的宝钗,探春也是明晓事理的,有她们俩在,不虞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怎么,云妹妹就这么不愿意和为兄说说话?”冯紫英朗声笑道:“走吧,云妹妹陪愚兄走一圈儿,嗯,我记得上次和云妹妹单独说话的时候,还是邀请云妹妹一道去扬州为林妹妹家事的时候了吧?一晃就是一两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变化也真大。”
湘云心中微暖,冯大哥还是记得自己的,咬着嘴唇点点头:“是啊,那个时候可是心无烦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得还能去一趟江南,哎,可现在……”
“云妹妹不必这般气馁沮丧,事情也许并非想象的那么糟糕。”冯紫英温言宽慰道。
“冯大哥不必安慰小妹,小妹的事儿小妹自家清楚,别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连老祖宗都不行,所以小妹也不想去烦扰老祖宗。”
史湘云很坦然,目光澄澈,笑容烂漫,只是那眼底的阴翳却藏不住。
“那倒也未必,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冯紫英微笑着道。
这句诗在这个时代尚未被隐喻其他意思,但史湘云十分聪慧,一听便听出了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讶然道:“冯大哥的意思是小妹没有能看明白这桩事儿,可是这就是小妹的婚事罢了,还能有多少秘密不成?……”
冯紫英便把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盘托出,娓娓道来。
“令叔虽然有求于孙绍祖,云妹妹也的确是花容月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但是那孙绍祖要图的可不是这个,他看中的是史家在军中人脉关系,但是恕我直言,可能孙绍祖有些看走眼了,史家在军中的人脉和影响力都随着京营的溃败而湮灭了,别说史家,就是王家也一样,所以等到孙绍祖慢慢发现这一点时,他恐怕就未必愿意接受这门亲事了。”
史湘云越听越在理,冯紫英肯定不会编出这样一番故事来欺骗自己,便是要安慰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思考了一阵之后才道:“我们史家在我爷爷那一辈在军中还有些关系,但是我父亲早逝,二位叔叔一直在五军都督府里厮混,一直到府里都揭不开锅了二叔才迫不得已去谋求外放,三叔更是不堪,原来有些世交故旧也多在京营中,但如冯大哥所言,京营和蒙古兵一仗中惨败了,现在京营重建,好像皇上也根本就不用我们这些武勋人家的子弟了,……”
冯紫英不由得对史湘云高看了几分。
永隆帝清洗京营就是为了巩固皇权,准确的说是巩固他自己的帝位,彻底削弱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一系在京城中的军权和影响力,截至目前为止,做得很成功,太上皇毫无反应,义忠亲王有心无力,现在的京中形势可以说已经牢牢掌握在永隆帝手中了。
现在即便是永隆帝真要对太上皇或者义忠亲王动手,二人都毫无反抗之力,只不过那样一来永隆帝就可能背上不孝逆伦和骨肉相残的骂名了。
这样做肯定会坏了永隆帝在士林民间的名声,永隆帝自然不会去犯这种错误。
永隆帝打的就是熬下去的主意,只需要这么拖下去,自然一切都水到渠成。
史湘云不是局中人自然想不到那么远,但是能看到京营变化对武勋们带来的影响,也算不错了。
“云妹妹倒是看得很清楚,那孙绍祖也不蠢,肯定很快就会觉察到这一点,所以……”冯紫英笑了笑,而史湘云也是自我解嘲:“那小妹还真要祈求他看不上我们史家,看不上小妹了。”
“嗯,云妹妹才情出众,自然会有你的一份好姻缘,岂会在孙绍祖之流身上浪费青春?“冯紫英宽慰道:”眼前这般不过是一些小波折,云妹妹看开些也就过了,不必太过烦扰。“
史湘云脸上露出甜美爽朗的笑容,“多谢冯大哥的宽解安慰了,小妹不敢奢求太多,只求日后能有一个遮风避雨安稳度日的所在,得遇良人这种事情也要讲求机缘,如同冯大哥和林姐姐宝姐姐一般,……”
话一出口,史湘云觉得自己这话里似乎有些歧义,脸倏地一红,微微侧首,避免冯紫英的目光,有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妹恭祝冯大哥和沈姐姐、宝姐姐以及日后的林姐姐生活幸福美满,……”
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打了个哈哈,“那愚兄就多谢云妹妹的吉言了。”
见冯紫英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史湘云脸更红,欲言又止,“还有二姐姐,……”
冯紫英更尴尬了,不过既然史湘云挑明了,冯紫英毕竟是男人,略微一窒便慨然道:“二妹妹垂爱,愚兄焉能辜负?”
“那这么说冯大哥其实对二姐姐只有可怜之意,并无喜爱之心?”史湘云突然语气转冷。
“那倒也不是。”冯紫英摇摇头,“二妹妹单纯老实,愚兄一样十分喜欢,只是愚兄身负太多,哎,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曾因酒醉鞭名马,常恐多情误美人?”史湘云目光明亮,迎着冯紫英望过去,“冯大哥可是这么想的?”
冯紫英大吃一惊,这话自己好像只在平儿面前说过,顶多也就只有王熙凤知晓才对,怎么连史湘云都知道了,难道还能有别的人也做过这样的诗句?他记得很清楚,这应该是郁达夫的诗啊,不应该啊。
只是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只能讪讪地叹道:“云妹妹见笑了,愚兄最大的弱点就是……”
“其实冯大哥您这样想是错的,以你这般英雄气概,二姐姐跟了你绝非耽误,而是幸甚至哉,一个女孩子能跟自己钟意的郎君在一起,那名分这些都是身外事,如果她去孙家当一个正妻大妇又如何,孙绍祖前面那个正妻不也是被暴虐致死的么?”
史湘云目光灼灼,注视着冯紫英:“所以小妹要说二妹妹幸甚至哉,遇上了冯大哥,而冯大哥也没有让小妹失望,是个有担待的男儿!”
“呃,这个,愚兄只是……”冯紫英有些乱了,慌不择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史湘云话语里隐藏的意思他约莫也听出来一二,双方心里都有些慌乱,史湘云或许是有感而发,而他则是一阵意动,这纯粹是某种被仰慕之后的一种飘飘然,虽说拯救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可自己真没想到要集齐所有啊,这可太高难度了。
史湘云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眼眸中神光湛然,脸颊上更是多了几分异样的神采,抿了抿嘴迎着探春、黛玉她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