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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四节 收获

    倪二带着两个人沿着石虎儿胡同走出头,终于找到一处僻静巷子。

    不过一看这巷子倒也并不破烂,乍一看倒像是一个大户人家专门留出来的甬道,两边儿的门户倒也齐整,这倒是让倪二有些纳闷儿。

    这不像是那帮光棍剌虎的做派啊。

    就算是要扣人要银子,应该是选一处偏僻但是走人方便的所在,真要人家苦主报官了,衙门里三班捕快来拿人了,也好迅速撤退跑路。

    哪像这样一条僻静小巷,独来独往,两头一堵,就难以脱身了,除非那院子里别有洞天,专门有跑路的通道。

    有些迟疑,但在这一带,倪二到也不怕谁,按照地址找过去,居然是一处朱门兽环的大户模样,敲了敲门,终于有人来开了门,倪二上下一打量,就更觉得惊讶了。

    这开门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吃高利贷这碗饭的,身上就没那股子气息,倒像是大户人家的长随仆从,倪二心里纳罕,但也不在意,径直往里走:“人来了,主事的出来一个。”

    声音刚一放出去,内里花厅里便一下子出来好几个人,当先一人一看是倪二,忍不住叫出声来:“倪二,怎么是你?”

    倪二一见来人,也觉得惊讶,但一想也在意料之中:“大老爷也先来了?”

    “倪二,怎么会是你,不是说让紫英来么?”贾赦看周围几人脸色都有些失望,还有一人在一旁冷笑,顿时急了:“紫英没来?”

    “大老爷,多大个事儿,得要冯大爷出面?”倪二不以为然地道:“冯大人日理万机,这等事情,我来替冯大爷处理便是,不就是银子么?把邢家舅爷带出来吧,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究竟差多少,倪某人对这一行也不陌生,懂得起里边的规矩,只要不过分,一切好说。”

    贾赦气得直跺脚,而他周围几人都是面面相觑,摇头叹息,还有一人甚至拂袖就要离开。

    倪二已经看出来了这几位分明就不是吃高利贷这碗饭的人,更像是豪商巨贾一般,看看那拂袖欲走的家伙手上的戒指,那硕大的金扳指,还有身上的杭绸质料,都是顶级的织品,便是那双泰和堂的布鞋看起来寻常,但你没有八两银子便拿不下来。

    还有那满脸失望的那厮,手里转动着的紫檀佛珠串,一看就不是凡物,倪二曾经在当铺里见到过与其相似的紫檀佛珠,品相甚至还不及这厮手上的这一串,便是死当之物卖出,也要百两之价。

    “倪二,紫英在哪里?这事儿要紫英来才能解决,你来有何用处?”贾赦气急,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大老爷,不就是银子的事儿么?让他们开个价,再把邢家舅爷叫出来,若是我倪二能做主的,便办了,办不了的,我再去请冯大爷也不迟啊。”

    倪二已经看出来了,这事儿好像不是赎人那么简单,似乎这帮人还要和冯大爷谈些什么事儿,只不过他也感觉得出来,这几人应该不是什么凶恶之辈,找冯大爷也应该是有正事儿要谈。

    “不行,倪二,这事儿你办不了,赶紧去把紫英叫来。”贾赦也不蠢,从倪二话语里听出来冯紫英应该就在左近,精神一振,连忙上前道:“这事儿事关重大,若是说好了,邢忠的事儿都是小事一桩了,他在哪里?你就说耽误他一会子,几句话讲开了,岫烟他爹的事儿也就算是揭过了?”

    “揭过了?”倪二也是颇为吃惊,几千两银子的事儿,几句话就能揭过,什么人这么大气?

    “对,其他你别多问,赶紧去和紫英说,就说我还在和他们谈,只要他一出面露个脸儿,一切迎刃而解。”贾赦大包大揽,猛拍胸脯。

    ……

    听完倪二的话语,冯紫英和邢岫烟也是面面相觑。

    冯紫英颇为诧异,“倪二,你说赦世伯已经在和他们谈了,呃,谈得差不多了,我出个面就能揭过,我这面子这么大?”

    倪二挠了挠头,他也有些看不懂,看贾赦那模样似乎有恃无恐,而那几个人也的确不像道上的,只能讪讪地点头:“回爷,那几位恕我眼拙,还真认出来是哪里的神仙,但看那模样,也不像是那种耍横斗狠的,爷放心,我护着您去,这边儿还有几个弟兄,保证……”

    “不至于。”冯紫英当然不会没准备,他在来之前就和汪文言打了招呼,就有几个好手跟随着,另外还让瑞祥通知了北城兵马司那边,也有人就在左近,真要有状况,那边儿人转瞬即至。

    当冯紫英踏进那院子时,贾赦脸上的笑容简直比见着久别的亲爹都还要亲切和兴奋,一个箭步扑出来,一把拉住冯紫英的手,“紫英,你可算来了,愚伯可等你太久了。”

    冯紫英顿觉不妙。

    贾赦身后几人一看就不像是玩高利贷的那种人,完全没有那种混灰黑两道的那种气质,明显就是富商巨贾的模样,再联想到前段时间贾赦百般纠缠希望自己拨冗见一见西山窑那帮人,被自己拒绝,很显然贾赦是完了一出瞒天过海,利用邢岫烟出面把自己哄了过来。

    倪二也是不知道这里边的故事,所以才会入彀上了这样一个当。

    只不过贾赦这么做有何意义?

    难道会以为自己见这帮人一面,就能给他们网开一面或者给出什么承诺?

    这未免也太过于痴心妄想了。

    虽然猜出了贾赦的花招,但是事已至此,冯紫英当然不会做出那种转身就走的行为。

    既来之则安之,这帮西山窑主的代表如此煞费苦心的要见自己一面,甚至不惜把邢忠和邢岫烟都利用起来,他也不至于连这点儿时间都不愿意给对方,不过这些人如果意图就这么见一面也要玩出什么新鲜花样来,那也未免太高看他们自己了。

    贾赦却不会管冯紫英的想法,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成功的把这几位带到了冯紫英面前,简单几句话介绍他们的身份给冯紫英,至于说冯紫英愿不愿意听他们的诉说,又或者泛泛而谈几句话就离开,这些都和自己无关了。

    自己只答应让冯紫英当面见他们这些人一面,至于他们如何凭藉三寸不烂之舌来游说冯紫英,那不是自己考虑的问题了。

    “赦世伯,邢家舅舅在哪里?岫烟妹妹都快要急得报官了,看样子却又不像你所说的那般啊,……”冯紫英没好气的揶揄贾赦,目光淡然。

    “呵呵,此事愚伯已经与人谈得差不多了,便请紫英和岫烟放心。”贾赦脸皮之厚,世所罕有,丝毫不以为耻,仍然乐呵呵地道:“倒是这有几个朋友,一直说想要拜见你一回,只可惜你一直忙于公务,他们为表达敬意,便把邢忠的事儿帮忙给解决了,……”

    冯紫英脸色微变,这厮,居然用这种手段来玩一出,只不过这刑忠是岫烟的父亲,也是他贾赦的妻兄,和自己却真还扯不上什么关系。

    “赦世伯,我和你说过,若是公务,便请到府衙里投贴,……”冯紫英冷冷地道。

    贾赦毫不在意,连连点头:“论理的确该是如此,他们也的确会投贴拜会,不过人家一番心意,紫英,你刚走马上任,也需要一些朋友帮忙,多个朋友多条路,……”

    冯紫英也懒得和这厮多说了,这等情形下,说再多这厮也是若无其事,只顾达到他的目的,倒是那手拿佛珠之人上前作揖一礼:“小的姚汉秋见过冯大人,冒昧叨扰,实在是情非得已,还望大人见谅,……”

    随着这姓姚的一行礼,其他几人都忙不迭上前见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种情形,冯紫英心里有气也只能憋着,谁让自己摊上贾赦这厮呢,嗯,甚至日后还得要算是自己岳父?

    就冲着这厮如此折腾自己,迎春都必须要给自己做妾,岫烟也别想跑,没这两丫头做补偿,简直对不起自己。

    冯紫英也淡淡地回了一礼,几个人都上来寒暄,想要请冯紫英入花厅一叙,只是冯紫英哪里肯和这些商贾多谈?

    且不说自己现在还没有精力来整治西山窑的问题,便是有,那也需要好生拿捏一番,分化瓦解也好,各个击破也好,自然都要把情况摸透,再来计较,现在不可能给这些人有任何希望,当然如果有人愿意主动来投靠,那另当别论。

    简短几句话,冯紫英只是接了几人帖子,知晓了这几人姓名,便自顾自的离去了。

    那贾赦也不阻拦,在一边笑呵呵地告别,至于说邢忠之事,更是无人提起,冯紫英也懒得多问。

    这分明就是一个套,只不过巧妙地利用了邢岫烟来做诱饵,而自己居然还上当了,嗯,心甘情愿的。

    倒是邢岫烟知晓了经过之后气红了脸,眼圈顿时红了,泫然欲滴,只不过贾赦却是她的长辈,自己一家人还算是寄居在对方家中,便是再伤心气恼,也无法发泄,只能把一腔情思和深深内疚记在了冯紫英身上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五节 古怪

    把满腔内疚还夹杂着对贾赦愤懑不满的邢岫烟送回荣国府,冯紫英便打道回府。

    对于贾赦的无脑和无下限操作,冯紫英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一是前期贾赦已经有太多类似表现,典型要钱不要命,而且自私自利到了极致,不管亲情,不计后果。

    二是《红楼梦》书中也就有介绍,像石呆子古扇一案原本也就是荣国府罹祸的根源,而贾琏甚至因为阻止父亲的这般强取豪夺而被贾赦暴打一顿。

    这听起来都有些不可想象,这还是一个簪缨之家的嫡长子且有官身在在身的人物能做出来的事儿么?

    再怎么说,吃相也该讲究一些,这样强取豪夺简直是无视法纪,纯粹给对手以置自己于死地的武器啊。

    只不过这一回还是颠覆了冯紫英的认知,居然用这种方式来“谋利”,嗯,冯紫英不知道这几个西山窑的商贾许给了贾赦多少好处,能让贾赦这般殚精竭虑挖空心思的出招,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和贾赦计较理论的时候,你现在去和贾赦计较一番有价值意义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且还是亲戚关系,你要闹出去,像不明是非的外界没准儿还要插自己一刀。

    选择低调处理,后期再来慢慢理论,才是合理对策。

    不过冯紫英还是意识到贾赦这一家子的麻烦性,日后若是不能想办法制住对方,包括贾赦夫妇和邢忠,只怕都会给自己添不少麻烦。

    想想也是,你不能指望睡了人家的女儿,却还任何义务都不承担。

    这种好事便是有,也不会多。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形形色色的,各色各样的烂人蠢人坏人你都会遇上,免不了。

    回到家中,宝钗和宝琴姐妹便迎上来询问情况。

    先前冯紫英离开时便简单和二女说了情况,二女对岫烟的印象极佳,也很关心岫烟家事。

    冯紫英也没遮掩什么,把情况随意介绍了,二女都是无言以对。

    贾赦的性子二女不是不清楚,尤其是宝钗在荣国府里住了几年,虽说和贾赦所在的长房接触不多,但是从迎春、探春、惜春以及王熙凤那边也能了解得到贾赦夫妇为人行事的做派,真的是一言难尽。

    为了银子把亲身女儿许给那粗鄙不堪的孙家大郎,这是薛家绝对做不出来的事情,便是贾家二房也不可能这般,但贾赦似乎安之若素。

    她们姐妹俩自然也听到了迎春对自己夫君情意的说法,莺儿和香菱都一直和荣国府那边有联系,时不时的要回去一趟,而且早在二女尚未嫁过来之前就有这种传言,现在更甚罢了。

    不过夫君没有提这桩事儿,二女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提起,那不是主动资敌么?

    虽然二女都不认为迎春有什么战斗力,甚至都还觉得迎春的性子真的不适合当大妇嫡妻,当妾恐怕才是最合适的。

    “相公,这大老爷未免太……”还是薛宝琴忍不住,毕竟她又隔了一层,没有那么多顾忌,“二姐姐和岫烟姐姐摊上这样的事儿,哎,……”

    “行了宝琴,现在姨父南下,琏二哥又不在府里,宝二哥又不问府里的事儿,大老爷在家里当家呢,兴许也有其他想法。”宝钗都觉得自己的辩解有些苍白无力。

    “好了,这事儿就不必再提了,赦世伯就是这么一个人,咱们都了解,日后打交道注意一些便是。”冯紫英也无可奈何。

    三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却听得宝琴说起那仁庆法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妾身的错觉,总感觉那仁庆法师世俗味儿太浓了,而且有股子浓浓的煞气,嗯,那知客僧本元也是,……”

    “哦?”冯紫英也有些意外,“那仁庆是顺天府僧纲司的副都纲,你说这世俗气息重一些倒也正常,但煞气这说法从何而来?”

    宝钗也有些诧异:“我看那仁庆法师方面大耳气度不凡,像是一个有道高僧的模样啊,怎么宝琴你会这么觉得?”

    “我也说不出来,我以前经常和父亲一起在外行走,便习惯了观察和父亲打交道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第一次打交道的陌生人,觉得能从他们的一些细节表现看出一些什么来。”宝琴笑了起来,颇有些自豪地捋了捋额际发丝,“这也是妾身的一个习惯,嗯,还别说,有时候还比较准。”

    “真的?”冯紫英和宝钗都笑了起来,这丫头还是少女心性,挺好。

    “真的,相公和姐姐莫要笑话小妹,小妹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连父亲有时候都要称赞我有识人之明呢。”见相公和姐姐有些不信,宝琴也不懊恼,只是自顾自地道:“有一回一个打交道多次的客商与父亲谈生意,后来我便和父亲说此人这一回生意怕是有些关碍,父亲不信,说这是多年可以交心的朋友,结果那一回那人拿了货款便一去不复返,后来查找了解,才知道他被人所骗,迫于无奈才把主意都打到原来的朋友身上来了,……”

    这下子冯紫英和宝钗都还来了兴趣,冯紫英问道:“那妹妹是如何觉察出来的呢?”

    “因为我觉察到心事重重,虽然他也和父亲解释了,但是这样一笔生意明显对方可以赚不少,但是却兴趣乏乏的样子,以往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但那一次只是简单讨论了一下就答应了,另外我观察到他还几度叹气,……”

    宝琴谈了自己观察细节的几个方面,倒是让冯紫英和宝钗都觉得合理。

    “那你说仁庆法师不类正经僧人又从哪里看出来的?”冯紫英倒觉得还真不能小觑宝琴的观察能力了,又问道。

    “嗯,因为只是匆匆见了一面,没有太多机会观察太仔细,但是我看到他手的虎口有厚茧,指节粗大,像是相公身边那些江湖好手一般,另外目光虽然平和,但是却更像是刻意压制似的,还有……”

    冯紫英点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这位仁庆法师和那知客僧本元,虽然对我们貌似恭敬,但是我观察到他们却在偷偷打量妾身一行人,照说如果是上官的家眷,他们固然好奇,但作为僧人住持和知客僧不应该这般没见过世面才是,而且应该是讨好和逢迎姿态才对,但是他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警惕,甚至是戒惧味道。”

    宝琴细细的回味当时自己的感觉。

    冯紫英一凛,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只觉得仁庆此人相貌堂堂,精气神十足,倒是没觉察到对方有其他异样,或者是自己所处角度身份不一样,并不太在意对方的缘故吧。

    但宝琴这么一说,冯紫英倒是不敢掉以轻心了。

    这年代的僧侣道人都不好说,而且先前自己不也诧异仁庆以一个弘庆寺的住持居然混到僧纲司副都纲,这可是京中其他大寺庙住持都没做到的,单凭这一点也足以说明此人不简单了。

    下来倒可以安排人好好查一查这厮的来历,看看此人究竟凭什么爬到僧纲司副都纲这一位置上。

    “宝琴所言也不必对外说,我们夫妻几人知晓就行,这弘庆寺日后不宜多去,起码在核实清楚宝琴所言之前不宜再去,那边我会和母亲姨娘他们说一说。”

    冯紫英这方面还是很小心,自己现在身份不一般,盯着的人很多,连贾赦都知道通过这些手段渠道来谋私,遑论别人?

    见冯紫英认真,宝琴反倒是有些惴惴起来,深怕自己误导了丈夫,但冯紫英也一番解释之后才算是放了心。

    现在冯紫英手中资源已经不少了,随着吴耀青返回京中,整个情报体系都交给了吴耀青,而汪文言已经转为专门策划大局了,这样分工更为明确和专业,效率更高。

    很快吴耀青便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到了这仁庆法师的来历。

    据悉应该是十多年前仁庆法师从大同庄严寺来京中,先前是在广济寺担任知客,据说年轻时候此人很为机巧,很有点儿长袖善舞的味道,后来与顺天府前三任的府尹交好,在京中僧侣中声誉渐起,后来便到了弘庆寺。

    十多年前的弘庆寺还名不见经传,等到仁庆担任住持之后,仁庆便举办法会,同时广邀南北高僧来弘庆寺弘法,倒是最近几年里弘庆寺却才有慢慢低调下来,不过已经有了足够根基的弘庆寺也大略能保持现有的香火格局了。

    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就是,弘庆寺只有四五十僧侣,主事者几乎全是仁庆从庄严寺陆续招来的,剩下年轻的僧侣也有不少是来自大同那边寺庙,少数是仁庆在这近十年来陆续剃度的弟子,也就是说,这个弘庆寺里的僧侣几乎就是仁庆的私家军一般。

    这个情况也让吴耀青颇感惊异,一个寺庙中有派系很正常,但是这种几乎全出一门的就比较罕见了,而原来在仁庆到来之前的僧侣要么就已经离开,要么就已经过世,这种情况就太蹊跷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六节 隐患隐现

    拿到这个情况之后,冯紫英也顿时来了兴趣。

    联想到这仁庆有些突兀诡异的僧纲司副都纲身份,再加上宝琴的观察和怀疑,冯紫英不得不怀疑这位仁庆法师是不是有些什么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冯紫英摩挲着下颌在厅中踱步许久才问道:“耀青,看样子这位仁庆法师很不简单吶,你说他深居浅出,鲜有出门,而根据调查了解,他在十年前可是十分活跃,经常出入达官贵人们高门豪宅中呢,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这也是耀青觉得奇怪的一点,或者是仁庆法师觉得弘庆寺现在地位已固,无需再刻意经营?又或者他自认为僧纲司副都纲这个身份已经是极至再无上升机会了?”

    吴耀青也觉得不解。

    “这个说法难以服人,弘庆寺在京中的规模、地位都还算远谈不上前列,至于说喜欢追求名利者,鲜有自行放下追逐之心的,仁庆年龄也不算大,岂有不思进取的道理?”冯紫英摇头。

    “那就只能说明此人另有图谋。”吴耀青认同冯紫英的看法。

    “嗯,现在还看不出此人以及这弘庆寺究竟有何蹊跷,但我有一种感觉,多半是不太令人愉快的。”冯紫英淡淡地笑了笑,“我既然来了这顺天府,脚下边儿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关系到我自家,所以不敢有半点儿懈怠疏忽啊,若是这弘庆寺或者这仁庆法师日后给我弄出点儿什么幺蛾子来,我自己本来都有些感觉了的,因为疏忽大意而酿成事端,那我可就罪莫大焉了,耀青,恐怕此事儿还得要由你安排人来盯着,总得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才行。”

    这也算是冯紫英交代任务了,吴耀青虽然不觉得这位仁庆法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但是即便是鸡鸣狗盗的破事儿也和冯紫英有关了,所以花点儿心思也有必要,真要揭穿这位仁庆法师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没准儿也能让这位仁庆法师为大人所用,好歹也是一个僧纲司的副都纲嘛。

    “嗯,那大人,我琢磨着先安排人盯着仁庆,看看他的活动规律,事出反常必有妖,总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另外我也打算再安排人,好好把这弘庆寺里边其他僧侣梳理梳理,看看有没有可能从其他人身上找出点儿东西来,这帮人来历如此统一,或许可以突破一点,以点带面呢?”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满意点头,回到京师城中,吴耀青更加活跃了,熟悉的地方显然更能让他们快速进入状态,尤其是还有汪文言和曹煜这些长期并肩战斗的伙伴配合。

    ********

    斜靠在御座上,永隆帝调匀自己的呼吸,这才慢慢坐正身体,双手按扶在面前御案上,沉思良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冯铿就任顺天府丞亦有两月了吧?外界反映如何?”

    卢嵩随即应道:“苏大强夜杀案让刑部有些难堪,包括都察院那边也在攻讦刑部,认为刑部办案粗糙,两度审案居然未曾发现其中纰漏,……”

    “呵呵,这倒是让冯铿的名声涨了几分啊,朕也听闻了,外界都在传他是大周包文正啊。”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容,“那吴道南不是也很难堪?”

    “吴大人似乎不太在意这一点,或许是表面不太在意吧,没听说有其他反应。”卢嵩迟疑了一下,“不过此类案子虽然看起来名声大涨,但实际上对顺天府其他庶务并无太大帮助,……”

    摇了摇头,永隆帝不认可:“不能那么说,冯铿初来乍到,顺天府岂是永平府可比?若是没有威望,哪怕他是府丞,只怕一样说话没人听,他这一手做得很聪明,起码下边吏员和民众对他会尊重几分了。”

    卢嵩想了一想道:“皇上,小冯修撰切入点的确选得很不错,但是臣观察或许小冯修撰意图不仅止于此,他去了通州可不仅止于苏大强夜杀案,应该是和房可壮谈及了通州仓的粮储问题,……”

    永隆帝沉默不语。

    通州仓,西山窑,这是顺天府的两大痼疾,后者还要好说一些,不过是朝廷,或者说是父皇放纵出来的问题,对朝廷危害实际上算不上太大,只是让朝廷内部矛盾更突出罢了,但是前者就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屡查屡禁屡犯,久治不愈的顽症,不仅是父皇时代就已经掀翻了不少重臣,便是更早广元乃至天平帝时,就一样有不少朝廷重臣为此黯然致仕。

    通州仓涉及到户部、工部、兵部、漕运、顺天府乃至内阁,牵扯到南北诸多士林文臣,且上溯时间很长,连永隆帝和内阁都一样清楚内里太过复杂,稍不注意就要牵扯出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出来,到最后可能会弄得骑虎难下,几败俱伤。

    但永隆帝同样清楚,通州仓这个脓包迟早要挤,否则真要等到危急时刻,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甚至会危及到大周王朝的稳定,只是要选择一个合适时机,由朝廷来主导,才是最为稳妥的,但冯紫英显然不太愿意按照朝廷的节奏来走。

    内阁也在布局,比如将素来作风强硬的房可壮安排到通州担任知州也是一步棋,但永隆帝还要考虑,现在是不是就是最好时机了。

    思考良久,永隆帝才缓缓道:“现在还不是动通州仓的最佳时机,西南战事仍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孙承宗和杨鹤都辜负了朕的期望,……”

    卢嵩忍不住替二人辩解道:“皇上,也不能全怪孙大人和杨大人,固原军表现糟糕,而登莱军……”

    永隆帝脸色更见阴沉,“固原军水土不服,情有可原,朕可以再给他们时间,但是王子腾……”

    这个话题太过于敏感,也让永隆帝都有些忌惮。

    近期老大时而活跃,时而低调,让永隆帝都有些看不清楚情势了,再加上京营势力遭受极大削弱之后,重组后的京营正在缓慢恢复,这个时候永隆帝知道自己还需要再忍一忍。

    只要等到自己的这拨将领慢慢抓住了五军营和神机营的军权,到那时候,无论是父皇还是陈继先,都别再想左右京中局面。

    永隆帝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按照目前五军营和神机营的补充整编进度,最多到**月间,就能完成新京营的整编。

    届时陈继先便再也难以一手把控五军营,而神机营在自己控制之下,加上早先仇士本控制下的神枢营,到那时候,他倒要看看父皇拿什么来保老大。

    卢嵩明白皇帝的心思,现在一切都要求稳,皇上希望顺利的完成新京营的整肃,把新京营的兵权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这个时候任何可能引发动荡和波折的事情都是皇上不愿意见到的。

    再加上这段时间皇上身体一直欠佳,皇上也委实没有太多精力来顾及其他,而通仓事件一旦挑开爆发,无论是哪方面都会让朝廷陷入一阵动荡之中,皇上未必有这份精力来应对,而以皇上的性子,他肯定不愿意把处置权拱手让给内阁这帮人。

    所以拖一拖,最好是拖到明年再来处置通仓之事,这样可以游刃有余地来应对。

    “王子腾这厮现在是恃宠而骄,自以为登莱军打了两场胜仗,便不可一世了,屡屡以补给不足为由拒不出战,或者是打打停停,而且还私自在湖广就地募兵,简直是目无王法,……”

    说到这里永隆帝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但是现在西南局势很微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登莱军能打,但是却不肯全力以赴,而固原军水土不服,甚至是名不副实,几度接战都是损兵折将,甚至还拖累了杨鹤的荆襄军,让杨鹤也是牢骚满腹。

    孙承宗收罗起来的本地卫军数量和战斗力都是差强人意,难当大任,这也让整个西南局面变成了现在这种僵局。

    “皇上也不必忧心,杨氏虽然勾连其他土司,但是其地势和补给决定了叛军难以出山,顶多也就是在其盘踞所在周边骚扰,朝廷大军只需要适应过来,采取步步为营的策略,定能将这帮叛军彻底歼灭。”

    卢嵩作为武将,虽然在龙禁尉中接触不到真正的战场,但是眼光还是有的。

    现在叛军能依托的就是其占有的地利优势,但是现在朝廷大军已经将其四周包围合龙,就这样耗下去也能把这帮叛军给耗死,没有粮食的叛军最终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点卢嵩其实是赞同孙承宗的观点的,在朝廷军队来源繁杂,又没有能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指挥体系,而且还有不少军队不太适应西南地理和气候,所以短期内遭遇一些挫折也是在所难免,但只要坚持下去,杨氏、安氏这些土司迟早都要俯首请降。

    唯一有些让卢嵩不安的就是登莱军这支不稳定因素,他执掌着龙禁尉,很清楚以王子腾为首的这帮武勋和义忠亲王之间的关系,在朝廷局面还算稳定情况下也就罢了,一旦有变,那王子腾和登莱军会如何?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七节 徐光启

    卢嵩能想到的,永隆帝自然也能想到,拖下去无疑朝廷会最终获胜,但是前提是这期间不能生变。

    变数不少,自己的身体其中最大的,但永隆帝却确信自己的身体一两年内绝无问题,所以他还是比较有底气的。

    “现下也只能如此了,朝廷入久病之人,需要以补药缓缓济之,而不能以虎狼之药求一蹴而就,……”永隆帝将身体靠在御座中,目光幽幽:“内阁诸臣也是如此想法,朕倒是难得和他们一致。”

    卢嵩不好接这个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那陛下的意思是在顺天府亦当如此?”

    “唔,冯铿是个干练之臣,看起来的确要比吴道南强得多,但是他太年轻,做事过于刚锐,不留余地,纵然有齐永泰、乔应甲等人支应,但是难免会撕裂朝中,若是缓上两三年倒也罢了,但现在却不能如此。”

    永隆帝看问题还是很准确,通仓一旦爆开,那会震荡太大,极易被老大所乘,新京营尚未完全整肃完毕,所以明知道通仓是一个脓疮,都还只能先忍着。

    “就怕冯大人难以理解,一意孤行啊。”卢嵩苦笑,“臣感觉小冯修撰来顺天府便想要大干一场,求名之心更胜于旁人。”

    “若无名利之心,那朕便更不敢用了。”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奇异的哂笑,“不过此子倒也非不识时务之辈,有齐永泰提醒,朕也会和他打招呼,他应该理会朝廷的难处。”

    卢嵩点头:“顺天府事务繁杂,想必小冯修撰即便不在通仓之事上上心,也当有其他事务让其动心了。”

    永隆帝也笑了起来,“西山窑之事,京中不少人都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单这一点,朕觉得用冯铿都用对了。”

    “臣倒是以为小冯修撰或许在其他事务方面能更有大用。”卢嵩不太认同永隆帝的观点,“臣听说他这几日在奔走于几个州县,推广徐光启在天津卫那边试种出来的几种新作物,甚至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也引起了一些州县的不满。”

    “呵呵,不是坏事,只要有心做事,哪怕出些差错,那也无关紧要。”对这一点永隆帝倒是看得很开,“这大周啊,还真的就欠缺这些一心想要做事而且还能看到问题关键的干臣,冯铿若非年龄太轻了一些,还真的适合顺天府尹啊。”

    永隆帝的这份夸赞不可谓不高了,连卢嵩都有些动容。

    京畿原本粮食供应只要就靠江南漕运,但无论是谁都还是希望这顺天府周边之地能够尽可能避免太过于依赖漕运补给。

    毕竟这条咽喉命脉还是有其脆弱性的一面,无论是淤塞还是遭遇黄淮洪涝改道破坏,甚至兵灾,都有可能导致漕运停摆,而京中却是须臾离不得漕运的。

    其他都都好说,唯独这粮食问题,尤其是在京仓通仓里边究竟藏着多大窟窿谁都没数的情况下,如果京畿的自给能力强一些,当然是好事。

    冯紫英的确在谋划要把徐光启这几年在天津苦心培育引种的几样新作物推广开来。

    要说京畿周围实际上并不缺地,像固安、永清、东安、武清、宝坻、梁城所这一片区域,人口不少,但是各类河滩地、盐碱地、滩涂荒地更多,这也是徐光启为什么选择在天津卫引种试种马铃薯、甘薯这些从海外引进来的新作物的缘故。

    要说冯紫英是久闻徐光启大名,而且也神交已久,但是虽然去了永平府之后屡屡想要去拜会,但是始终没有机会,一直到自己都返回京师到顺天府任职了,才算是真正见到这位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农学家、水利学家,相比之下如天文、数学和翻译这些方面的造诣,冯紫英反而不太了解,他只知道单单是在农学和水利上的成就,就足以让大周受益匪浅了。

    和徐光启的见面还是在天津卫徐光启的隐居地。

    这位曾任屯田司郎中的牛人现在是闲居在家,他是松江人,但是现在却一门心思扑在了引种培育土豆、番薯和玉米几样作物上,冯紫英在永平府任上便通过书信和其往来,也给了他很大支持,起码他意识到了在地方上仍然有不少官员是希望做点儿事情的。

    “冯大人,请看,这一片土地原本是盐碱地,因为靠近海岸,加上距离卫河河口也不远了,所以原本盐碱化很严重,后来老夫来了之后花了一些心思进行清洗改造,但总体来说,土质仍然不佳,你在看那边是一处岗地,连绵起伏,约摸有十来公顷,土质瘠薄,砾石多而碎,连本地百姓都不愿意去耕种,太费犁头和劳力了,……”

    和徐光启接触了之后,冯紫英才感觉到人家能够名垂青史还真的有些不同凡响,单单是这份气度和谈吐,就很能让人心折,既没有那种倨傲不屈,也没有那种拘谨和讨好,就像是一众普通朋友和熟人,让你很轻松地融入其中。

    “徐公,您还是叫我紫英吧,在您面前,这冯大人称谓我可当不起。”冯紫英笑了笑,稍稍放后一步,漫步前行,“你说这适应性,我大略了解了,但是这亩产量能稳定么?”

    徐光启捋了捋颌下胡须,最终还是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毕竟我才试种了三季,还需要根据土质、施肥和种苗的变化来看,但以我之见,但是其对土质和肥力以及日照、水的需求来说,足以胜任咱们这顺天府任何一处了,单单是这一个优势,就值得了。”

    “徐公所言甚是,在我看来对土地的不挑剔便是此类作物最大的优势,至于说另外一个很多人诟病的劣势,便是口味不适,根本不是问题,一方面在亩产上远远超出了米麦,尤其是一些岗地、丘陵根本不适合米麦的,真正到了都需要吃观音土求生的时候,还在乎味道么?”

    冯紫英陪着徐光启一边走,一边道:“而且,以我之见,其实只要坚持长久适应,这土豆也好,番薯也好,都完全可以慢慢改变大家的观念,另外也完全可以考虑用不同的制作方式来调适,适合大家不同的口味。”

    徐光启瞥了冯紫英一眼,赞许地点点头。

    难怪此人能声誉鹊起,也被内阁诸公和皇上看重,见识不凡不说,而且极其善于想办法提出解决问题的方略。

    这土豆和番薯本是自己最看重的两样作物,论产量更是大大超出米麦,特别是在不适合米麦种植的旱地、山地、岗地,对土质也不挑,但唯独就是这味道有些古怪。

    番薯还好一些,清甜味儿,吃久了有些烧心,但平素如果和米麦搭配,便能大大节省主粮,可土豆大家都觉得味道有些怪,不太喜欢,当然如冯紫英所言,都到了要吃观音土的时候,你还在乎这个?

    可在平素时候,大家就不太乐意种植这个了。

    冯紫英提出来可以用蒸煮炸炒或者加油盐的不同方式来改变番薯和土豆的味道倒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式,但归根结底还是没有到最艰难的时候,所以大家对种植这个积极性不高。

    “不知道紫英你打算如何在顺天府推广种植土豆和番薯呢?”徐光启问及最关键的问题。

    “这一点紫英倒是有些想法,但关键要看徐公这边儿种子种苗是否能跟上。”冯紫英点点头。

    “嗯,这也是一个问题,老夫在这边组织人也种了三四公顷,这连续几季收成,可用作种苗的不少,足以满足几百公顷土地的种植,……”

    徐光启力图早一些将这土豆和番薯种植推广出去,对于冯紫英这种愿意主动来种植的,自然是无比欢迎。

    “那好,永平府那边我知道他们已经开始在种植了,顺天府这边我打算在通州和玉田先试种,……”冯紫英考虑了一下,“另外我冯家在京郊也有几个庄子,在大同那边我母舅那边也有不少土地,我想顺带也让他们先带头种植起来,起一个示范作用。”

    徐光启一听大喜过望,其实这种官员在自己庄子和田土上种植是最有示范效果的了,他也在自己松江老家那边示范过,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在这边北方地区,抵触情绪很重,所以推广极难,前期在永平府那边得到进展,让徐光启已经很兴奋了,现在冯紫英也愿意在京郊和山西大同那边去亲自推广,那效果肯定更好,冯家的影响力可不是一般家族所能比的。

    “还有,我还有意让我父亲在辽东那边也试种,他们在那边补给消耗极大,如果土豆和番薯能够成为当地屯兵用以补充粮食不足所需,那不但对军中益处极大,而且也能让当地民垦得到很大发展。”

    冯紫英既然打定主意要全力以赴推广,所以也就要穷尽一切办法:“还有安福商会的人与我也还有些交情,东番那边的屯垦对粮食需求极大,我也建议他们在东番屯垦时可以尝试种植番薯和土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八节 欲速则不达,循序而渐进

    冯紫英不确定前世中明末所遭遇的小冰河时期带来的极端天气究竟是那几年,但是他知道接连不断的旱情应该是促成前世明末农民大起义的一个重要因素,尤其是山陕地区的旱情更是直接导致农业歉收,本来就已经饥寒交迫的农民无路可走,只能扯旗造反大旗。

    大周不是大明,但是根据他这么多年的观察,或许在朝廷的治理上大周比晚明似乎要更好一些,但是其内部的各种矛盾却依然激烈,尤其是明末不存在的皇家夺嫡在大周却成了一个大问题,而看起来下层矛盾没有那么激化,可像内外的潜在威胁似乎更重,比如倭人、西南土司之乱和白莲教的泛滥,这样两相抵消下来,冯紫英感觉大周的局面恐怕和晚明乃至明末局面还是相差无几的。

    这种情形下,一旦出现大规模的天灾,像山陕那边本来就因为地处边地,要面对蒙古人的压力,民间百姓更为困苦,灾害来袭,官府赈济应对不力,那么一旦因为民不聊生的民乱演变成造反,那一场类似于高迎祥、李自成和张献忠那样的农民起义恐怕就会席卷整个北地。

    这种情形下,为了避免这种祸乱的爆发,或者难以避免,但是在有足够填饱肚皮的粮食赈济下,战乱的程度也会被控制到最小,所以无论多么看重这种亩产比麦粟产量高得多的作物推广,都是值得的。

    大同历来就是缺粮之地,山西镇和大同镇两镇大军数量多达二十万人,每年单单是运入粮食的路途消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能够在边墙内外那些山地岗地上种植土豆、番薯这些作物,哪怕是做为辅食补充,也能极大的减轻兵部在后勤上的压力,尤其是在遭遇旱灾的情况下,这些能填饱肚皮的杂粮不知道要比草根树皮乃至观音土强到哪里去了。

    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在辽东实现,至于东番,如果番薯土豆能一定程度的种植开来,也可以大大减轻拓垦前期的粮食压力。

    总而言之,这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还没有多少人能认识到,能接受,冯紫英当然要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来实践,让更多的人来跟随效仿。

    冯紫英有一种预感,这大周似乎要面临一场前所未有动荡,而义忠亲王便会是其中的主角。

    看看一北一南十分活跃的北静王和汤宾尹,还有不动声色藏在暗中的贾敬,奔走于江南江北的甄应嘉,还有在湖广积蓄实力按兵不动的王子腾,这段时间异常低调但却牢牢抓住兵权不松手的牛继宗,这一切似乎都在随着时间推移向着某个节点移动。

    只不过这个时间节点究竟是什么时候,今年,还是明年,下半年,还是明年初,抑或明年中,这却不是他能预料得到的了。

    他相信永隆帝和内阁应该是有所觉察的,但是不是能能以最坏的打算来考虑和应对,是不是能把所有内外因素可能叠加起来造成的风险和危害都考虑进来,这一点也让冯紫英存疑。

    但身处自己这个位置上,如果过于去提出一些“危言耸听”的建议,不但不会起到作用,甚至可能还会有负面影响,有的人还会认为自己可能有点儿忘乎所以,自恃在永平府做了一两件事情就目空一切了。

    扳起指头算一算,自己才二十岁,的确很难让人相信自己在每一方面都能出类拔萃,都能建功立业。

    无论他们表面上对自己多么赞许,但内心骨子里的那种不信任,还是会根深蒂固的存在,这种偏见之能通过一次次的判断失败和被打脸来扭转。

    对于自己的这种预感,冯紫英当然也不会束手待毙无所作为。

    他判断最大的风险还是来自于漕运物资的截断,一旦来自江南湖广的粮食和其他物资陡然中断,那么京师城必定会陷入混乱。

    而朝廷目前的军事布置格局一直是北重南轻,九边之地聚集了整个大周军队的精锐,相比之下,南边儿除了部分沿海卫镇还有一些军队有战斗力外,其他更多的都沦为了地方性守备队类似的角色,真正要用于战争很难派上大用场,这种情况下,淮阳镇(江北镇)的组建就非常令人可疑了。

    如果单以目前的军事格局,任谁想要在南边儿搞南北并立划江而治的意图都是十分可笑而荒诞的,九边大军中任意抽调一两支南下,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南方的防线,南方也根本没有军队可以抵抗。

    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情形下,义忠亲王如果想要竖起反帜,毫无大义可言,绝对是自寻死路。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也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但防患于未然永远不会错,在榆关港既然已经开埠并成为京东乃至整个京畿和辽东地区的货物吞吐进出的枢纽之后,冯紫英也就在考虑应该让榆关开埠的主要目标不能只局限于江南闽浙,而应当向南延伸到两广。

    只要有两广这条通道不至于阻断,哪怕是江南日后真的到了某一天断绝了漕运,也能凭藉两广的物资支持一段时间,当然,这个前提是两广不受江南可能出现的政权控制。

    但以冯紫英对当下朝务的了解,江南士人从来就没有把两广士人纳入到其中,甚至他们可以接受湖广,但是却始终把两广视为蛮荒之地,看看来自两广的士人在每年大周科举中士子的比例就能知晓。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会建议齐永泰他们应当努力地把西南士人和两广士人都揽入,尽可能的获得这些被视为边缘体系的士人的认可。

    同样,冯紫英将段喜贵安排到广州坐镇,固然有广州的海贸地位日渐增高的缘故,也还有就是考虑到一旦有变,广州那边可以作为北方一个重要物资补给中心。

    一切都要慢慢来,冯紫英也很清楚,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的,偌大一个大周积弊百年,痼疾沉疴遍布整个肢体,任谁来都会感觉到束手无策,像叶向高、方从哲和齐永泰他们岂是无能之辈,还不是在面对这等情况的时候要缩手缩脚左顾右盼?

    牵一发动全身不是一句话,尤其是在外忧内患日深的情况下,在做事情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清楚前后利弊,相比之下,自己在顺天府已经好了很多,起码真的出什么状况,也还有朝廷可以来兜底。

    冯紫英给自己来顺天府定下的必须要解决的几件事情,根据轻重缓急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包括京畿的粮食保障问题,白莲教的蔓延问题,顺天府的工商业发展问题,这个问题也包括顺带消解去年顺天府留下的流民问题。

    这三个大问题几乎不分轻重,但是略有缓急之分。

    粮食保障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冯紫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齐永泰,但是像汪文言乃至练国事可能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但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是京通仓的问题,二是漕运问题,三就是通过大规模推广种植土豆、番薯等作物来提升自给能力。

    京通仓问题解决要选择时机,同时也要获得朝廷的支持才行,这桩事儿冯紫英自己都无法一言而决;漕运更是难以预料,说听天由命都不为过,冯紫英没有能力干预;倒是最后一桩事儿,冯紫英可以动用行政手段和一些私下人脉关系来推进。

    白莲教的蔓延问题,冯紫英交给了吴耀青,如何要通过各种渠道,尤其是来自永平府和山东那边的线索来顺藤摸瓜挖掘顺天府这边的白莲教发展情况,这有了路数,但是需要时间和精力。

    顺天府本土的工商业发展说起来是最简单的,山陕商人有兴趣,顺天府本地也有资源,但是这也要等到冯紫英熟悉情况和站稳脚跟之后才能推进。

    这里边又牵扯到西山窑的问题,要发展煤铁产业,煤的问题就牵扯西山窑,现在也需要找到一个合适切入点。

    说来说去还是缺人,缺时间,手里边没有足够的可用之人,很多事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着急眼睁睁看着,同样,有些事情你也不能指望一下子就能解决做好,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沉淀积累。

    其实现在也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练国事去永平府一下子就撑起了京东这边的局面,萧规曹随的萧固然英明,但是曹却一样睿智,同时也需要考验曹的气度和执行力,但练国事做得很好,这从永平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就可以知晓,道路铺筑顺利推进,进出榆关港的船舶数量日增,整个永平府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

    现在冯紫英渴望的就是有更多的如练国事这样的帮手来帮自己,但是自己那些同学中又有几个能达到练国事这样的水平高度呢?最终还要立足现实,从手里边能用的人着手。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九节 加快布局

    “大人,如果真的如徐大人所示范的那样,那些瘠薄的岗地和山地都适合这土豆和番薯种植,那就真的太不可思议了。”跟随着冯紫英离开,傅试兴奋得直搓手。

    他是负责屯田的通判,对于全府上下的土地情况了如指掌,顺天府不缺地,准确的说,也不缺人,关键在于好地、肥地、熟地早就被人瓜分一空,剩下的都是些入不敷出的盐碱地、岗地、山地,种子撒下去,劳累一季,弄不好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几乎每个州县这类荒地都比比皆是,尤其是在靠西北的山区州县,和靠河的一些县份,都有着大量的岗地、山地、盐碱地、河滩地,开垦和灌溉条件都很差,要不就是土地肥力瘠薄,所以无人问津。

    但现在如果有了徐光启所说的这几类作物就不一样了,土豆和番薯哪怕味道再不合口,但是它起码能填饱肚皮,起码能让人活下去,就凭这一点,就能活人无数。

    而且,傅试也尝过那土豆和番薯以及玉米,仔细品味了一番。

    土豆味道有些陌生,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那番薯蒸出来却是恁地香甜,只是不那么经饿,而且多吃几顿只怕人就要发腻,至于玉米,的确口感粗糙了一些,但还是那句话,能活命,这些不足都不值一提。

    “没什么不可思议,这些都应该是从海外传入进来的东西,先前我也不太喜欢,但是它不以任何人的态度而改变,像浙江和福建这些山区中已经有很大的种植面积了,这样的情况下,没有理由顺天府这些州县还在那里等什么?”冯紫英语气提高了几个调门儿,“现在顺天府境内还有几万流民混杂其中,如果天时不好,北直诸府和山东、山西、河南诸省的状况不容乐观,今年会相当艰难,这些地方的官府假如赈济和管治不力,……”

    冯紫英的话让傅试吃了一惊,“大人,钦天监那边有定论了?今年北地又要大旱?”

    一个”又“字便道出近十年里整个北地农业收成因为天时带来的巨大影响,可以说一直是起起伏伏,而且伏的时候居多,甚至是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状况,灾年便又来了。

    “秋生,你是管屯田的,好好盘算一下,咱们就从元熙三十二年开始算吧,到今年,二十年间,以北直、山东、山西和河南这北地最精华四省直来做一个比较,然后再以北直来做一个统计,不知道你算过没有,二十年间,几乎每年,不,不是几乎,是每年四省直中都起码有三个省直再遭灾,注意,我所说的遭灾不是那么一两个县的旱涝,起码都是以一个府或者五个县以上遭灾,并且产生流民都在三万人以上的灾情,……”

    傅试默然不语,他虽然不太清楚山东、河南和山西那边,但是北直诸府的情况他却是知道的。

    便是以当今皇上登基这八年里,北直诸府平均下来,几乎每年都有一个府以上遭灾,其中尤以旱情为重,而且几乎每年都会产生大量流民。

    哪怕是朝廷下了死令,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北直诸府每年会有数千上万的流民向京师城涌来,最多的一年里傅试估计有超过两万流民冲破重重封锁和阻挡,闯入京师城内外。

    京师城在近二十年里人口从估算不足八十万膨胀到现在过百万,很大程度就是这些流民的到来造成的,这也造成了京城内外的畸形繁华和治安不靖。

    漕运的粮食从元熙二十年后就开始不断增长,虽然朝廷调拨粮食增幅不大,但是民间通过漕运而来的粮食也一直呈现出高增长的势头,这也是傅试从户部的熟人那里了解到的。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加剧了京畿粮食的供应压力,一旦漕运有个闪失,那整个京畿现存的粮食,哪怕是加上京仓和通仓存粮,以京仓和通仓的存粮状况,傅试都不敢想。

    所以傅试是很认可冯紫英的观点的,当顺天府的官,如果没有一旦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那稍不留意恐怕就会陷入困境,当然如果你能把问题考虑周全,也一样有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机会。

    “大人,您是担心今年北地情况不佳?”傅试迟疑了一下,今年北直春旱,听说河南和山西更甚,但现在就断言会大旱,似乎为时过早。

    “秋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咱们吴府尹是个不操心这些事儿的,我现在对府里诸位也不是太了解,唯一熟悉的就是你了,你又是在管屯田,若是你都懈怠了,那真要情况不佳,怎么办?”

    冯紫英语重心长,还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让傅试既兴奋又感动,“大人垂爱,下官……”

    “好了,秋生,其他话我不多说了,但求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吧。”冯紫英顿了一顿,“我预计永隆九年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年份,咱们身为朝廷命官,又是这顺天府,自当替皇上和朝廷分忧,能尽自己最大努力,便不能保留,许多事情上我们就需要想得更周全精细。”

    “大人说得是,下官接下来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各州县的荒地荒田分门别类统计出来,……”

    傅试的话被冯紫英打断:“那还不够,远远不顾!”

    “啊?”傅试惊得一愣。

    “徐公在天津这边下了很大的工夫,才经营出如此局面,但是如果不能得到推广,那么一切都毫无意义。”冯紫英停住脚步,厉声道:“你要尽快从平谷、密云、通州、蓟州几个州县里筛选出有较大数量荒地、岗地的区域,第一批面积可以控制在三千公顷左右,要最适合土豆和番薯种植的地块,……”

    冯紫英沉吟着道:“另外这几个州县的主官和同知、通判、县丞品性和做事能力你也要好生甄别一番,尽可能选执行能力强的,其他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傅试一怔之后立即明白过来,心里也是一阵起伏,“大人,下官明白了。”

    “此事须得要立即去办。”冯紫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徐光启这边这几年里收获不差,土豆种薯数量粗略估算了一下都超过了数万斤,如果能够趁着春末这一季迅速办下去,那么到六七月份收获季节,便能取得不错的收获,而且还可以来第二季。

    按照徐光启的介绍,土豆和番薯种植其实都很简单,而且对土地的不择是最重要的,产量高更是关键,冯紫英记不清楚前世中土豆和红薯亩产有多高了,但是印象中三五千斤是正常情况,当然这个时代不可能达到那么高,但是按照徐光启的说法每亩千斤是完全可以达到的。

    而当下大周这边便是上好熟地产麦粟不过两百余斤,若是以一亩瘠薄的山地、岗地、沙地也能有千斤产量,便是味道差一些,那又如何?

    “那通州那边……?”傅试又问了一句,“据下官了解,房大人在通州那边颇有威望,……”

    “呵呵,阳初兄到通州不久就能有此评价,难得啊。”冯紫英想了一想,“也罢,通州亦可列入,不过不必考虑太多,……”

    傅试这才定了心,这位府丞大人甫一上任便径直奔赴通州,虽说有苏大强夜杀案的缘故,但是房可壮也是山东人,和府丞大人宜属乡党,关系肯定不一般,尤其是苏大强一案更让二人关系迅速紧密起来,所以他要问一问通州。

    回到京师城,冯紫英越发感觉到自己的直觉还真有可能要变成现实,在几个州县迅速种植土豆和番薯也只能是杯水车薪,而且要有效执行下去,还要依赖蓟镇这边的屯卫兵户来。

    一旦漕运中断,简直不敢相信如京师城这样大一座城市会变成怎么样,所以想到这里,冯紫英便提笔给练国事写信,一定要加快榆关港和榆关港经卢龙到丰润这条道路的建设,一旦漕运中断,那么榆关港可能就会迅速成为京畿地区的最重要外运补给港口,大量物资都只能从这里登陆运往京畿。

    在写完给练国事的信之后,冯紫英仍然不太放心,又提笔给薛蝌写信。

    薛蝌现在主要还是在经营从登莱到榆关的船队,但是已经开始涉足江南,按照原来的估计,三到五年内,这支船队后就能覆盖江南和东番,但现在看来,这一步还要加快,甚至可以考虑先放弃江南,而要经东番到广东。

    一旦江南真的出现担心的局面,那么来自两广的物资就会成为救命稻草,至于说海上是否会被阻截,冯紫英也有安排,沈有容的登莱水师舰队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中,就连王子腾都插不上手,这也是冯紫英的先手布置。

    倒是福建水师有些麻烦,但按照沈有容的说法,福建水师这几年日渐荒懈,以登莱水师现有的战斗力,完全可以解决福建水师,当然前提是福建水师维持现状。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节 紧握

    冯紫英当然不会贸然向沈有容提起解决福建水师的问题,他只是不经意的提及福建水师和登莱水师的战斗力比较,而沈有容也对当下大周的几支水师作了点评。

    在登莱水师组建之前,福建水师承担着整个漳州以北的海上防务,另外一支水师则是广东水师,但广东水师无论是规模还是战斗力都远不及福建水师。

    不过随着壬辰倭乱之后日本威胁日渐消减,作为主力的福建水师日渐没落,朝廷对水师的不重视使得水师舰船补充换代陷入停滞,水师训练更是流于形式,加上军官吃空饷、走私和懈怠训练,导致这支原本是大周最精锐的水师迅速蜕变为一支和寻常卫军没什么区别的队伍,甚至在面临倭寇的进袭时都显得笨拙而迟缓。

    这也是沈有容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在福建水师呆下去的缘故,一支暮气沉沉全无进取精神的水师不是哪一个人能够挽救得了的,这种积弊日深带来的影响也不是哪一个人能够消除得了的,所以沈有容更愿意去重新打造一支精锐,尤其是冯紫英提出的要打造一支全新的以大舰和火器为核心的水师,更是让他怦然心动,也才有登莱水师的今日。

    除了沈有容这边的安排,东番也是冯紫英特别关注的。

    除了安福商会和龙游商人在东番的垦殖外,还有闽地大豪们在东番右岸布袋盐场的经营这几年间也进展颇大。

    这几年间冯紫英从未放松过对东番的关注,哪怕在永平府,也一样定期和东番那边保持着联系。

    连文庄和林火生他们在布袋盐场动作力度极大,甚至超出了冯紫英的预料,很有点儿孤注一掷的架势,原本以为他们可能要三年才能出盐,五年估计才能开始进入稳定的盈利期,但是没想到人家只用了两年就出盐,第三年已经盈亏持平,估计第四年就要进入盈利期了。

    当然这也和这几年不惜一切代价的投入有很大关系,一年里他们便从闽地迁入了近千人,而且也在澎湖建立起了稳定的中转站,第二年右岸地区的人口便超过了千户三千人,预计到今年要突破五千人。

    这样大规模的动作,让在南北垦殖的安福和龙游商会的人都为之咋舌不已,要知道他们专门的拓垦,在东番南北两端的迁民三年间也不过六七千人,而这帮晒盐的就敢一下子迁民四五千人,要知道现在东番所有一切都需要从闽浙这边输入,其花费之大,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所以这股子气势实在是有点儿不成功便成仁的感觉。

    说曹操曹操就到,冯紫英刚回到府里,汪文言便带着王九玉来了。

    冯紫英也有一两年没见着这个纵横南直和闽浙的大盐枭了,这厮据说一直奔走于东番和闽浙间,看这家伙的模样,黑瘦精干了许多,但是气势却更见凶悍凌厉,估计是在和东番山民的搏杀中磨砺得更见犀利了。

    “草民见过大人。”

    王九玉上一次来见冯紫英的时候是冯紫英还没有去永平府时了,在京中见过一面,冯紫英也和他有过一番长谈。

    这一隔就是一年多时间,现在冯紫英不但去永平府干了一年多的同知,眼下更是平步青云出任顺天府丞,便是王九玉早就知道冯紫英非池中物,但是这样几乎是平地起飞的升迁,还是让人唏嘘感慨不已,也难怪连、林、朱几位都是越发看重这条线,定要把这根粗腿抱牢。

    “免礼,起来罢九玉,咱们都是老熟人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坐吧。”冯紫英一摆手,王九玉便侧身半个屁股落座。

    “有一年多没见了,看你这样子,在东番那边日子过得有些辛苦啊。”

    冯紫英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盐枭出身的家伙,这两三年里王九玉已经通过各种手段漂白了自己身份,当然其本人本来也没有在官府留什么案底,加上和闽地大豪们裹成一团,又参与了朝廷主导的垦拓东番大计,自然就再无人去过问他过往黑历史了。

    “大人才是辛苦,永平府一举把蒙古人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草民便是在江南也是皆闻大人的威名。”王九玉赶紧道。

    “呵呵,我问你,你却来夸赞我,什么大败蒙古大军,不过就是倚城而守小挫对方,蒙古人不愿意作折本生意退走而已,倒是你们,听说在东番动作很大啊,肃清了盐场周边治安么?”

    冯紫英摆摆手,什么江南闻名,那都是笑话,估计也只有对自己关注的人才知道,一般小老百姓谁会去管你永平府的事儿,连永平府在哪里都未必知道。

    “回大人,只能说取得了初步的进展,但是您也知道东番山林中的土人甚多,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彻底根除的,不过今年我们天时不错,出盐量大增,几位东家都很高兴,所以从闽地引入过去的人口也在继续增加,我们的力量也在进一步增强,土人们已经很难对我们构成太大的威胁了,下一步诸位东家还有意进一步扩大规模,……”

    王九玉说起这些情况也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自己能从一介盐枭蜕变为堂堂正正的大豪,虽然还不能称之为乡绅,但是连林几位不就是看中了自己的骁悍勇武么?若是没有这些土人的袭扰,自己又哪里能有机会来展示自己,博得这样一个机会?只怕盐枭身份还要戴一辈子呢。

    “哦?这么有把握?”冯紫英挑了挑眉毛,看来自己还小觑了对方啊。

    “大人,单靠我们肯定还不行,诸位东家也和福建水师那边搭上线了,他们也愿意参与进来,……”王九玉顿了顿,“另外我们的商团护卫队也都全数装备了广东佛山庄记出品的燧发火铳,对付这些土人,只要不是大股土人袭击,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我们与水师一道连续进剿了两次,周近的土人已经基本上都被清剿一空,剩下的也都逃入山中深处了。”

    原来是勾搭上了福建水师,冯紫英心中微动,福建水师虽然没落了,但是仍然算是正规军,如果再有这些商团护卫队配合,对付这些山民土人的确还是没太大问题的。

    “没想到连林他们几位倒是考虑得周到。”冯紫英点点头,“东番设府之事据我了解,朝廷还是希望缓一缓,你们这边进展还算不错,但是只是涉及盐务,而且朝廷几乎是全数提前收取了,而安福和龙游商人他们的进展不算太快,垦殖不尽人意,我也和他们交涉过,希望他们加快进度,但生地拓垦的确比起你们盐场来艰难许多,我也能理解,……”

    王九玉算是冯紫英和福建这几位大豪们的联络员,虽然他是大盐枭出身,但是要和连、林、朱几位比,还差了不少,他也很乐于充当这样一个角色。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后,把王九玉的来意了解清楚,也交待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冯紫英这才很随意地问起其他。

    “江南那边情况如何?”

    “大人是问哪方面的?”王九玉还没有明白过来。

    “听说甄家现在很活跃,也在插手盐务?”冯紫英直接问道。

    王九玉吃了一惊,想了一下才小心地道:“大人,甄家的确提了一些要求,也派人去见过几位东家,大概也是想要插手盐场,但几位东家没有答应,也不可能答应,投入这么多,这还没有正式见到盈利呢,甄家虽然强横,但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

    “那甄应嘉岂会如此轻易罢休?听说他现在在南直隶很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架势啊。”冯紫英笑了起来,“你们的盐今年就该逐渐增大产量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和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现在甄应嘉听说都能插得上手呢,若是不遂他愿,只怕你们的麻烦不小啊。”

    冯紫英注视着王九玉,王九玉也有些紧张,不清楚冯紫英的意图。

    甄家和贾家关系匪浅,一个是金陵新四大家,一个是金陵老四大家,而这一位又和贾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前任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更是这一位的岳丈,金陵知府(应天府尹)贾雨村据说也和这一位有些瓜葛,而贾雨村现在和甄应嘉走得很近。

    “大人,甄家在南直隶这边的确算是地头蛇,但是几位东家在闽地也不是没身份的,便是草民在南直和两浙也小有名声,若是不讲规矩一味以势压人,那我们这边也只有奉陪到底,当然,我们也不是不知趣,我们的盐肯定要进南直和江右,这是当初大人给我们许诺的,我们也知道这最终要朝廷来定夺,但我们愿意按照规矩来交盐课,可……”

    王九玉语速很慢,也在揣摩对方的意图,“大家都是生意人,我们投入那么大,总得要给我们一碗饭吃,而且下一步我们也会遵照朝廷的意思,继续加大投入,……”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一节 点滴

    冯紫英面部表情没太大变化,目光里也只是沉凝和探究,想了一下才道:“九玉,东番盐如何光明正大进入江南,需要朝廷来定夺,之前我的确也承诺过朝廷会给东番盐一条出路,尤其是随着你们盐场的出盐量大增,这个问题会更迫切,但你也知道两淮两浙的地盘早有分派,扬州盐商是靠什么吃的,不就这个么?”

    王九玉脸色微变,“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扬州盐商几乎垄断了南直、江右、湖广,便是两浙的盐务也很大程度和扬州盐商有很大纠葛,东番盐若是量小无关紧要,但是量大的话,势必冲击扬州盐商在两淮的盐场生意,更别说你们东番盐不但成本更低,而且盐质品相更好。”

    冯紫英悠悠地道:“这种情形下,我估计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吧,这种矛盾冲突就会激烈起来。”

    “那大人,朝廷是什么意思呢?”王九玉定了定神,这也是他来冯紫英这里打探消息的主要原因。

    盐务权力的分管实在太复杂了,像两淮有盐场,但盐的销售市场却是被扬州盐商控制,包括两淮、两浙、江右、湖广的盐市场都几乎被扬州盐商把持,而盐主要来自两淮,部分来自山陕和蜀地,北地盐市场基本上被山陕商人控制,盐场大多在北直。

    东番的盐要进入两淮、两浙和江右、湖广,都是势必打破原有的平衡,而两淮盐场几乎是扬州盐商们自己经营或者合股经营,又或者都是和扬州盐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关系户,便是能进入两淮、两浙、湖广和江右市场的蜀地盐和山陕盐,扬州盐商影响力和控制力很强。

    “朝廷?”冯紫英耸耸肩,朝廷恐怕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新任两淮巡盐御史阎鸣泰是永隆帝信重之人,论理此人也是北地士人,元熙三十三年进士,不过此人在永隆帝还是忠孝王时就与永隆帝相熟,后来在永隆帝继位之后更是一头扎进了永隆帝的怀抱,因此迅速升迁,从中书舍人到户科给事中,然后到都察院四川道御史,再到现在的两淮巡盐御史。

    阎鸣泰在北地士人中的印象不算太好,但是却也能维系表面关系,齐永泰对此人态度倒是有些冷淡,反倒是乔应甲还与对方保持着较为和睦的关系。

    冯紫英也见过此人两面,只不过没有打过交道,没想到此人却能在林如海去世一年多后出任两淮巡盐御史。

    “大人,朝廷还没有说法么?”王九玉越发紧张,“但阎大人已经走马上任了啊。”

    “那你们接触过阎大人了么?”冯紫英反问。

    “接触过两次,但是阎大人都是以情况不明,尚需厘清前任账目,再做道理,可我们的盐四五月间就要开始大规模出货,若是……”王九月咬了咬牙:“若是再按以往那样,我们担心会引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愤怒和打击啊。”

    林如海去世之后,两淮巡盐御史空缺,而运盐使对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控制力远不及巡盐御史,所以王九玉他们并不太惧怕,在闽浙和南直、江右本来就有相当人脉和销售网络的王九玉他们自然就大肆向这些地区出货,这基本上就是走私了,获利巨大。

    他们也知道这不可能长久,所以也是觉得赶着一时算一时,但是等到两淮巡盐御史走马上任,就不能再这么放肆了,而且今年东番盐出货量会更大,单靠走私已经难以维系,而且风险也会急剧放大。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东番盐当初的去处并没有一个明确说法,尤其是在阎鸣泰出任两淮巡盐御史之后,这是永隆帝的私臣,如果未经他的同意,东番盐是无法销往南直和江右、湖广的,而这一区域却恰恰是最重要的市场,而且扬州盐商们肯定也会竭力阻击东番盐的进入,否则两淮盐场的利润就会大幅度下降了。

    “九玉,此事朝廷尚无定论,很大程度还得要阎大人那边来决定,但是我可以先为你们联系一下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起码不会让你们血本无归。”冯紫英想了想才道:“长芦巡盐御史张慎言张大人那边我还有些交情,我会给你写一封信,到时候你具体去接洽,……”

    王九玉大喜过望,原本他也没有指望能在冯紫英这里得到什么,两淮巡盐御史是皇上私臣大家都知道,扬州盐商和两淮巡盐御史关系密切也在情理之中,东番盐要打进去,难度之大不问可知,没想到冯紫英却说能让东番盐进北地。

    “大人,真的能么?”王九玉还有些不敢相信,声音都有些发颤了,“长芦盐场可是不少,……”

    “长芦盐场是不少,但是这两年他们的盐场产量不足,另外山陕那边的盐盐质不佳,也需要引入一些外来新盐刺激一下了。”

    冯紫英也没多解释,惠民盐场至今未能收回,魏广微和练国事准备对现在被昌黎、乐亭那些豪强们控制的盐场进行打压,这势必影响到京畿一带的盐供给,这个时候临时性的引入东番盐不但问题不大,而且还能起到稳定市场的作用。

    这一点冯紫英也早就考虑到了,张慎言那边冯紫英也和乔应甲那边先行禀告了,问题不大,甚至是双赢。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们,北地盐业市场不比江南,价格上恐怕需要考虑,另外你们也不能盯着北地,江南这边还要想办法。”冯紫英沉吟着道:“另外两广那边,也可以琢磨一下。”

    王九玉却管不了那么多,哪怕是临时性的进入北地市场那也是天大的好事,而且价格上,东番盐本来就有很大优势,否则扬州盐商为什么会那么敌视东番盐,北地那边哪怕少赚几个,只要能进入市场,那就是胜利。

    见王九玉喜出望外,冯紫英心中也在叹息,江南商贾实力雄厚,北地这边在经济上远逊于江南,一旦真的生变,如果江南商贾再团结一心,那北地就很危险了,好在自己这几年里的开海之略和经略东番等策略都赢得了不少江南商贾的支持,而且江南商贾势力也纷乱驳扎,这才能有机会。

    但愿别用到这样的后手,冯紫英只能这样企盼,但是往往这种不良预感都会变成现实。

    既然给王九玉他们了好处,冯紫英肯定也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为下一步更紧密的帮这些人绑紧做好准备。

    这些闽地大豪们在江南也很有势力,只不过他们和士绅还有些区别,他们基本上都是依赖于海上贸易发家,在诗书传家上还欠缺底蕴,这也让自命不凡的江南传统士绅不太看得上这些人。

    这些具体交涉就可以交给汪文言他们去做了,有了具体方向和目标,汪文言和吴耀青他们与王九玉这些人打交道远比自己更合适。

    *******

    裘世安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小内侍下去。

    朝廷已经开始清理和处理去年京营三屯营之败的事宜,这一段时间,弹章如潮,皇上御案上已经堆满了弹章,而涉及到的武将军官们多达百人,当然一些寻常军官不过是受牵连,无外乎罚俸、免职,但是像有些人只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裘炳众已经来找过几次了,但裘世安也清楚,这一次皇上是下了决心要对京营里的武勋们进行一次大清洗,那也指望着还能重新回京营任职吃安闲饭的纯粹就是迷了心,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等好事?

    裘炳众能免于进大狱便是裘世安的意愿了,但现在看来都有些艰险。

    虽然冯家那边带了话过来,但是裘世安也还是要看实际情况。

    这也算是和冯家的第一次合作?裘世安摩挲着下颌,目光望向窗外。

    皇上的身体越发令人担忧了,可皇上却还喜欢强挺着熬夜办公,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寿王、福王、礼王几个这段时间也越发活跃,甚至连禄王现在也加入了进来,前日里梅妃赏赐让裘世安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如果这个时候都还不动作,那就真的是准备彻底放弃了。

    可天家之事,是你放弃就能脱身的么?

    裘世安心中冷笑之余也有些感慨,身处其中,就没谁能轻易置身事外,哪怕你真的想置身事外,那也要看别人会不会这么认为。

    收回心思,裘世安从抽屉中拿出一份只能自己看得懂的名单,目光汩汩掠过,最后印在脑海中,将其放在蜡烛火头上,最后化成了一团淡灰色的灰烬。

    贤德妃倒真的是一个挺合适的搭桥板,自己在外边儿的人都太明显了,龙禁尉的人盯得很紧,还是要走宫里这条线来联系更稳妥一些,只是没想到小冯修撰倒是很信任凤藻宫这边呢,也难怪,听说她家庶出妹妹都可能给小冯修撰做妾嘛。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二节 事急

    对冯紫英来说,裘世安现在看起来无足轻重,但是从长远来看,随着永隆帝身体日益虚弱,几位皇子的越发活跃,加上太上皇和太妃依然还在宫中残存着一定影响力,那么在宫中保持一定的情报收集能力和影响力还是很有必要的。

    元春在宫中的影响力很单薄,原本冯紫英还是有意让元春发挥一些作用的。

    既然已经在宫中,而且元春也不像是那种孤独自守的性子,似乎也有些想法,起码还有点儿要为贾家争取一些的意思,那么那就随波逐流一些,莫要过于傲岸清高了。

    比如像贾政就谋到了一个江西学政的职位,虽说这个职位对贾政来说有点儿鸡肋,但是若是换一个举人进士出身的士人来说,却也算不错了,只不过落到贾政头上有些尴尬罢了。

    只不过贾家委实在人才培养上太逊色了一些,宝玉无意仕途,贾环贾兰年龄却小了一些,而且贾环因为庶出还和嫡出这一脉关系不是很好,而且以贾环的性子,只怕考中了举人进士只怕还真的要昂着头不肯去接受贾元春的谋划。

    现在冯紫英都有些搞不明白贾元春内心是如何想的,这种没有子嗣的妃子未来的命运会很凄惨,这一点以元春的聪慧岂会想不到,便是贾家自己也应该预料得到,只不过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些年轻妃子甚至连永隆帝的身边都靠不上罢了。

    入宫是贾家和元春自己选择的,冯紫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元春似乎却还有些不甘于这样默默无闻的沦为一株无人知晓的野草,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湮没在万仞宫墙中,这种不甘、不服的心态大概就是支撑起元春想要挣扎一番的意愿吧。

    ******

    “固原军又败了?”冯紫英都要上床了,才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连忙穿好衣衫,到了书房。

    郑崇俭脸色阴沉得吓人,汪文言、吴耀青与其一道相对无言。

    郑崇俭也知道汪文言和吴耀青是冯紫英的幕僚,就当下而言,同学中,也只有冯紫英和练国事二人可以用得上,用得起幕僚,像他们这种在朝廷诸部里边的官员,都还没资格。

    郑崇俭和汪文言也接触过几次,虽然不算太了解,但是也知道不能小看这个据说是小吏出身的文士,思路清晰,做事精细,尤其擅长谋划,算是冯紫英的智囊角色。

    而另外一个吴耀青则似乎是专门替冯紫英收集整理相关的情报信息,甚至还替冯紫英打理一些非公务的事务,家族事务,这种角色也应该是冯紫英的心腹了。

    他刚一登门,冯紫英还没到,这两位就先行赶来了,足以说明很多。

    不过此时的郑崇俭也没心思考虑其他了,西南战事出现的新变化让他心急如焚,同时又觉得束手无策。

    种种迹象表明,西南战事正在从前期的僵持状态进入新的令人担心的阶段。

    所以这恐怕不止于败了一仗那么简单。

    西南战事迁延日久,固原军一直未能恢复状态,也许是长年在西北作战,很难适应西南这边的气候和地形,所以虽然已经换了一任主将,但是在连续接战中,始终没有能取得胜势。

    这一次不知道又怎么败了,而且这连夜兵部已经研讨完毕,上报内阁,内阁诸公也已经在去宰相公廨的路上了,足以说明这一仗应该是有些伤筋动骨了。

    “败了,现在消息还有些混乱,但是有一点是比较肯定的,那就是中了杨应龙诱敌深入的计策,加上后勤补给有些跟不上,固原军有些急于求战,而荆襄军和登莱军配合不到位,所以被杨应龙打了个各个击破,现在桐梓驿和桑木垭之间中了伏,固原军大败,一路退回了綦江,而在大败固原军之后,叛军又连夜东进,三日后将荆襄军围在了真州以南的芙蓉水一线,杨鹤奋力突围,也幸亏孙承宗从南川率领卫军不惜一切代价策应,荆襄军才得以突围而出,即便如此,荆襄军也损失极大,……”

    郑崇俭脸上有几分沮丧和烦躁,与冯紫英一道站在案桌前,借助着蜡烛光,俯视面前的地图。

    冯紫英已经把地图铺开来,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楚材兄去了这么久了,不是说重庆府的民壮已经训练成形,我记得兵部还专门从永平的火铳工坊购买了三千支火铳运往重庆,甚至为此压了辽东供货,为什么没有动静?”

    “听说是永宁卫奢家牵制住了耿大人,所以……”郑崇俭叹了一口气,“泸州和叙州的卫军战斗力不值一提,全靠重庆府这边的民壮卫军牵制住了永宁叛军,否则泸州和叙州只怕都沦陷了。”

    冯紫英面色慢慢冷了下来,“那登莱军呢?去年登莱军不是在酉阳、平茶洞司那边打得十分顺手么?为什么这一仗却没有了声音?”

    “听说还是后勤补给问题,因为缺乏粮草,登莱军在思南府就地征收粮草,激起了民乱,龙泉坪司、婺川、思南府都一度发生了反叛和围攻登莱军,登莱军不得不就地平叛,后来朝廷御史又有弹劾王子腾的,朝廷也下旨训斥了王子腾,所以王子腾就以朝廷若是不保障粮秣,便不肯进入播州境内了,甚至退出了思南府一线。”

    登莱军和固原军本来就是平叛主力,没想到固原军水土不服,登莱军却又桀骜不驯,加上另外一支荆襄军的表现也不尽人意,难怪这一战已经迁延了一年多了,却陷入了泥潭一般难以自拔。

    冯紫英站起身来,他有些心烦意乱。

    固原军的表现低劣也就罢了,没想到荆襄军也如此。

    冯紫英印象中杨鹤在明末打农民起义军时还是能打的,宁夏平叛时好像杨鹤表现也还可圈可点,怎么这一回朝廷授权他组建荆襄军,独揽军权,他却反而表现碌碌了呢?

    杨应龙的土司军战斗力不可能有多强,倚仗的就是地利和气候,但荆襄军所在荆襄距离播州不算太远,固原军在西北不适应也就罢了,荆襄军所出的郧阳本来就一样是山区,气候也差不多,怎么这组建起来打磨了这么久,还是这般不堪?

    至于王子腾,冯紫英从来就没有寄托多少希望,王子腾能不拖后腿,甚至不反戈一击冯紫英就要阿弥陀佛了,他最担心的还是王子腾别在关键时刻给你出幺蛾子,那才会是弥天大祸。

    现在冯紫英也没有证据说王子腾就心怀叵测,但是起码登莱军没有用心这是绝对的。

    郑崇俭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非熊几乎每个月都回和我来信,介绍那边情况。他主要是跟随着孙大人,另外也在替孙大人负责联络耿大人和杨大人,固原军现任副总兵马道奎性格暴躁,虽然悍勇善战,但是其在军中的人缘关系不佳,其麾下的参将和游击中,有几人对其都很不满,所以在指挥上难以完全驾驭,……”

    王应熊这一趟去了西南,就一直未曾回来,原本以为能借这一次出征捞一把政绩,没想到却成了陷坑,栽进去就有点儿爬不出来的感觉。

    冯紫英因为去了永平府之后,王应熊和他的信函往来就少了,半年左右才会有一封,总共也就收到这家伙三四封信,得到的消息自然无法和郑崇俭这个坐镇兵部的家伙相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冯紫英淡淡地道:“家父在榆林担任总兵时就和我提起过,说固原镇处于内线,因为无需直接面对蒙古人,缺乏压力,所以军镇将领都懈怠懒散,已经有沦为寻常卫军的趋势,这个情况在三年前宁夏平叛时就有征兆,为此家父还和当时的兵部左侍郎柴大人以及杨鹤杨大人提过,看样子杨大人并没有意识到啊,……”

    郑崇俭摇摇头,“杨大人知晓又如何?固原军又不会听他的,朝廷名义上是让孙大人负责北面,但是杨大人不会听他的,固原军更是桀骜不驯,也就只有耿大人的民壮和他自己张罗起来的卫军,杨大人还要看情况,这一仗怎么打?”

    孙承宗虽然是兵部派出去指挥协调平叛事宜的,但孙承宗只是一个从四品,固原军副总兵不会听你的,杨鹤则是挂着佥都御史的身份,王子腾就更不用说,谁听你的?

    “这一仗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败几场才会引起重视。”冯紫英揉了揉太阳穴,“我看啊,这好生败几场未必是坏事,固原军这种货色,垮了就垮了,倒是荆襄军有些可惜了,内阁今晚连夜研究,也许能拿出一个好的对策来。”

    “紫英,你倒是心宽体胖啊,固原军打崩了,荆襄军损失大半,朝廷拿出对策来又如何,谁来执行?”郑崇俭不满地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朝廷为此花费这么大,难道还能眼看着这局面崩坏不成?”冯紫英摆摆手,“放心吧,天跨不下来,固原军不行,还有榆林镇、大同镇、山西镇,宣大、蓟镇和辽东暂时不能动,但是若是事急,抽调一二万人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会有多大事?”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三节 智囊,献策

    郑崇俭沉吟半晌,“紫英,兵部此番计议,也是颇为踌躇,估计有意在大同、山西、宣大三镇中抽调部分精锐南下,你以为如何?”

    冯紫英斜睨了郑崇俭一眼,“大章,你这是代表谁来啊?还是私下里问我?”

    郑崇俭有些尴尬,瞪了冯紫英一眼,“这你就不要多问了,别给我来什么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废话,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还有西南战局会演变成什么模样,……”

    冯紫英大略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现在张怀昌是兵部尚书,虽然左侍郎徐大化是会稽人,但此人却是永隆帝一手擢拔,也属于帝党,而且对军务并不熟悉,主要还是负责武库司和兵马司的事务。

    郑崇俭这是代表张怀昌来问的。

    张怀昌虽然是辽东人,对军务一直很关注,但他毕竟在左都御史这个位置上呆得太久,对军务也相当陌生,所以遇上这种事情肯定也有些吃不准,但若是因此要把冯紫英召去询问,未免有损他这个兵部尚书形象,所以找郑崇俭来问问最合适。

    “袁大人难道没有提出建议?”冯紫英有些不解,孙承宗虽然不在,但是袁可立是武选司郎中,他现在应该是兵部最通军务的老手,他应该是完全看得明白眼下局面的才对。

    “袁大人去了徐州,尚未回京。”郑崇俭揉了揉脸,“是为淮阳镇的事情。”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淮阳镇(江北镇)的事儿已经闹腾了许久,南京方面一直坚持要组建淮阳镇,而且要求驻扎在徐州——扬州——金陵一线,江南士绅也是群起响应,呼声很高,便是朝中亦有许多江南出身的臣僚表态支持,叶向高和方从哲也难以阻挡。

    所以组建淮阳镇(江北镇)的事情拖延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提上了议事日程了。

    荆襄军组建很顺利快捷,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西南叛乱在即,朝廷上下一心,但是淮阳镇(江北镇)这支军队就有些分歧。

    起码齐永泰是坚决反对的,北地士人也大多不赞同,但是固原镇在西南平叛中表现拙劣也使得兵部和北地出身的官员承受了很大压力。

    很多人提出的理由就是九边军镇长期驻守北方边境,未必适合南方地区作战,朝廷还是应当在南方卫军的基础之上,适当考虑组建一二军镇,比如荆襄镇和淮阳镇(江北镇),以便于在南方用兵,以便于南方一旦有事需要出兵,也可以减轻九边抽调军队的压力。

    “淮阳镇(江北镇)看样子是要组建起来了,可是组建荆襄镇已经让朝廷有些支应不起,那淮阳镇(江北镇)所需只怕更胜于荆襄镇,银子从何而来?”冯紫英反问。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之前朝廷就有讨论过,恐怕要削减固原、宁夏、甘肃三镇的粮饷开支,用来组建淮阳镇(江北镇),此番固原镇在西南战事又遭大败,徐大人已经提出干脆裁撤固原镇,将其并入荆襄镇,原固原镇的粮饷部分划入荆襄,部分用来组建淮阳镇(江北镇)。”

    冯紫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想到朝廷竟然连甘肃镇和宁夏镇都要裁减,这就危险了。

    “甘肃和宁夏二镇裁减是谁提出来的?”冯紫英皱起眉头,“皇上难道会同意?”

    “是右侍郎郑振先郑大人的建议。”郑崇俭脸色也有些不豫。

    “哼,这帮江南士人是想方设法都要削弱边地防务啊,固原镇也就罢了,甘肃镇和宁夏镇一旦削弱,难道就不怕蒙古人趁势做大?”冯紫英轻轻哼了一声,“好了伤疤忘了疼,真以为土默特人就是善茬儿?一旦朵干都司的蒙古人和土默特人觉察到甘肃、宁夏的虚弱,他们会不会借势启衅?”

    郑崇俭默然不语,他也清楚这个问题在兵部内部也是引发了激烈争议,尚书张怀昌坚决反对,但是右侍郎郑振先振振有词,左侍郎徐大化和职方司郎中丁元荐也倾向与支持,而张怀昌担任兵部尚书时间不长,对兵部内部影响力远不及张景秋,如果不是袁可立坚决支持张怀昌,只怕这个建议在兵部内部就要形成一致意见了。

    “但朝廷的财力的确支持不起新组建淮阳镇(江北镇)了。”郑崇俭沉默了一阵才说了一句实话,“徐、郑两位大人也是无可奈何,今年户部国库见底,便是维持现有的状态都十分艰难,除非西南战事立即取得决胜战果,年内结束,否则情况还会更糟糕。”

    冯紫英以手扶额,歪坐在官帽椅中,一时间也难以应答这个问题。

    一支新建军镇,没有八十万两银子的开办费想都别想,如果要想做得完善一些,那就意味着一百万两银子要砸进去了,这也难怪户部那边喊吃不消。

    但是淮阳镇又是江南士绅的集体呼声,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也很难无视,所以银子从哪里出?还不只有从削减一些看起来不那么重要的军镇中出。

    表面看起来,西北局面在经历了宁夏平叛之后尚算稳定,但冯紫英却深知那不过是表面现象,甘肃、宁夏、固原三镇已经虚弱到了极至,甚至他也认同裁撤固原镇,但是甘肃镇和宁夏镇却不能,榆林镇甚至需要加强,因为西北的贫瘠和困苦,以及饱受天灾影响,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引发内部的叛乱,明末从陕西蔓延开来的农民起义,不都是源于陕北么?

    若是宁夏、甘肃二镇被削弱,固原镇被裁撤,榆林镇还要面对边墙外的土默特人,一旦陕北遭遇旱灾,也许一个火星子就会让前世中的明末农民重新在大周上演,冯紫英不能不防这一手。

    对明末农民起义,冯紫英很清楚那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天灾**,官逼民反,但陕北脆弱的环境,贫瘠的土地,强悍的民风,再加上一门心思只想要捞银子捞政绩的官员,一旦遇上天灾,冯紫英也想不出什么能制止这种民乱起义造反的办法来。

    即便是内阁首辅,在面对这种积弊日深的痼疾,也很难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

    也许推广土豆和番薯能稍许缓解这种风险?冯紫英从不敢将这种希望寄托在也许或者可能上,一旦火星子点燃,那就是燎原大火,看看一个西南战事都演变成这样,冯紫英真对大周除了辽东、宣大、蓟镇、大同、榆林、山西这六镇之外的军事力量没有信心。

    “算了,紫英,现在咱们就不操心这个了,诸位大人和内阁诸公肯定会拿出一个稳妥之策来,眼前最棘手的还是西南战事,你怎么看?”郑崇俭甩了甩头。

    “怎么看,这不正坐着看么?”冯紫英没好气地道:“固原镇不堪一击,那荆襄军怎么也表现如此拙劣?不该如此才对,另外登莱军……”

    “登莱军怎样?”郑崇俭有些紧张。

    王应熊在给他的信中以及上一回回来的交谈中都提到登莱军战斗力不弱,适应能力也很强,远胜于固原军,王子腾也的确是老谋深算的宿将,但是却始终以粮草补给制约为由不肯全力以赴,甚至怀疑王子腾居心叵测。

    郑崇俭也有些这样的看法,不过兵部几位大佬们似乎都不愿意提及这一点,所以郑崇俭才会想要从冯紫英这里来探一探看法。

    “登莱军,最好别指望它。”冯紫英摇摇头,“现在西南战事还是欠缺一个有足够驾驭能力的主帅,孙大人只是一个兵备道,如何统率协调其他各部?朝廷应该给孙大人一个巡抚或者巡按身份,否则难以驾驭住固原、荆襄这些骄兵悍将。”

    郑崇俭也点头:“此事恐怕张大人也已经有了定计,晚间他会向内阁诸公提出来,究竟是挂巡按还是巡抚身份,还要看内阁诸公的意见。”

    “哦?张大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冯紫英也不惊讶。

    张怀昌毕竟也是在左都御史位置上坐了多年的角色了,也应该清楚以孙承宗当下尴尬身份,别说王子腾不会买账,便是杨鹤、固原军以及重庆、泸州、叙州和湖广那边的施州卫、永顺宣慰司这些地方官员也不会搭理你,但若是有一个巡按、巡抚身份,那就不一样了,那是真的可以便宜行事的,官员若是有违逆,便可直接拿下处置。

    “嗯,不过巡抚、巡按这类职衔朝廷久未启用,……”郑崇俭的话被冯紫英打断:“非常时行非常事,都这般时候了,还要计较这些陈规陋俗,这不是自寻烦恼么?朝廷诸公不会这般迂腐的。”

    巡抚、巡按是沿袭前明规制,但是大周一朝只在泰和帝草创大周时代有过,后边几朝都没有过,在元熙后期壬辰倭乱时,也短暂有过任命,主要就是在辽东,但很快就予以撤销。

    所以巡抚和巡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觉得很陌生,其职衔和权责也都比较模糊,简而言之,自由裁量权很大,当然这主要还是看朝廷授权力度有多大。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四节 做好自己的事

    冯紫英猜得没错,关于在西南战事设立巡抚或者巡按的问题上,内阁也爆发了较为激烈的争论。

    张怀昌在向内阁提出要设立巡抚或者巡按来统一统率协调整个西南战局时,内阁五人都吃了一惊。

    巡抚和巡按在大周都是临设职务,巡抚出自吏部,巡按出自都察院,但都需要对方的认可,巡抚一般是四品以上官员,以民政事务为主,必要时候可以兼管军务,而巡按只要正七品即可,主要以军事和吏治、刑诉为主,一般不管民政。

    某种意义上来说,巡抚权力更宽泛一些,权责都要大一些,巡按更单纯一些,更灵活一些。

    因为西南战事牵扯到四川、湖广和贵州,而且改土归流关乎民政,很显然设立巡抚更为合适一些,但是在之前也是为了西南战事和荆襄流民,已经设立了郧阳巡抚,这已经在朝中引起了很大争议。

    不少朝臣都认为郧阳巡抚原本作为管治荆襄流民而设立,现在从荆襄流民中为了西南战事又设立了荆襄镇,已经转变为军镇,杨鹤作为巡抚其实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以文职代武责,代行总兵职责了,而且现在荆襄军已经远离郧阳,郧阳巡抚就该撤销,最起码就应该免去他郧阳巡抚之位。

    现在不但郧阳巡抚没有撤销,居然又要设立川南巡抚,这一个接一个的巡抚设立,岂不是要成为普遍化和制度化,这无疑是不符合大周规制的。

    而且杨鹤现在是郧阳巡抚兼掌荆襄军,若是按照张怀昌的提议,由孙承宗出任川南巡抚,负责统率整个西南平叛各路大军,不说王子腾,杨鹤会服气么?

    这也是一道难解之题。

    论军务娴熟,无疑长期在兵部的孙承宗更为合适,但杨鹤不但参与了宁夏平叛,而且是以右佥都御史身份出任郧阳巡抚,论身份贵重却要高过孙承宗,现在若是让孙承宗来指挥杨鹤,那这又有点儿难以协调了。

    冯紫英得到消息时都是第二日了,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既没有确定是否设立川南巡抚,也没有确定是否撤销固原军,结果就是一个和稀泥,孙承宗继续整合重庆府那边卫军、民壮,杨鹤整合战败的固原残兵,将固原军与荆襄军合二为一。

    现在兵部的意见是孙承宗负责西线,杨鹤负责中线,王子腾负责东线,但短期内无论是孙承宗还是杨鹤都无力在发起进攻,也许只有王子腾的登莱军还有一战之力,但是王子腾本人有多少作战**,却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内阁和兵部之间的激烈博弈,冯紫英也清楚还轮不到自己插言,作为顺天府丞,他所需要的是做好自己本职工作。

    自己在顺天府的根基还很单薄脆弱,威信也不是靠一桩苏大强夜杀案就能立马建立起来的,当然苏大强夜杀案的确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接下来还需要不断的巩固才行。

    站在古北口城墙上,春日里的劲风疾吹,旗帜狂舞,猎猎作响。

    冯紫英和尤世功并肩站在墙垛边儿上俯瞰着墙外的山野,罅隙裂谷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绿意,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这里还是蒙古人越墙而入的必争之地。

    黢黑苍凉的不规则石块如同卧虎蟠虬,横七竖八地在边墙下山岭中散落,摇曳的灌木树杈子抖索着颤栗,从北面掠来的冷风偶尔带起一阵尖厉的呼啸,打着旋儿从雉堞口子钻过,让人顿时生出一种《登幽州台歌》里边的意境。

    “兵部没说要裁撤你们蓟镇军吧?”冯紫英很随意的将双手撑在雉堞上,目光望着北方。

    “怎么,撤了固原军还不够,要打蓟镇的主意不成?”尤世功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手中马鞭轻轻一挥,鞭梢在空中尖啸一声,收回在他粗糙的手掌中,发出一声闷响,“估计还轮不到蓟镇吧,不是说要裁掉固原镇,裁汰甘肃镇和宁夏镇么?固原也就罢了,可要把宁夏甘肃二镇合一,如此漫长的边墙,河西走廊和河套那边大周准备放弃么?目光短浅啊。”

    现在外边传言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还是冲着兵部耗用而来的。

    伴随着察哈尔人开始不断扩张,对西面的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也形成巨大的压力。

    现在的土默特人主要面临的对手和敌人已经不是大周了,而是以察哈尔人为首的蒙古左翼诸部,这样变相的减轻了包括山西镇(太原镇)在内极其以西的榆林、宁夏和甘肃诸镇的压力。

    这几镇在之前主要都是面对土默特人为首的蒙古右翼诸部,但现在察哈尔人势力在不断扩张,尤其是去年南侵大周京畿虽然并未获得多少实利,但却为林丹巴图尔长了不少声势,连带着林丹巴图尔对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人的态度也在变化,这让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很紧张。

    辽东、蓟镇和宣府都是不能动的,而荆襄镇组建,淮阳镇即将组建,那么像榆林镇、宁夏镇、甘肃镇、固原镇甚至大同镇还有必要保留那么多兵力么?起码现在为了节省开支,腾出手来把荆襄镇和淮阳镇搭建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目光短浅要看怎么说,现在户部支应不起荆襄镇和淮阳镇,那怎么办?”

    冯紫英倒是很理解户部的难处,就那么大一块馍馍,这边要多掰走一块,那就势必在另一头找回来,这还是自己的开海之略之后腾挪增收一大块之后才能如此,否则还要更艰难。

    “淮阳镇有意义么?”尤世功冷笑,“几个倭寇就能把一帮人吓得屁股尿流,蒙古人打到京师城下也没见如此,现在就为了应付一帮倭寇,就要专门组建一个淮阳镇,那登莱水师呢?不够用?”

    尤世功倒是一针见血,冯紫英也清楚淮阳镇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是江南士绅觉得大周精锐军队都集中在北面,而他们自视为菁华之地的江南却是毫无抵御之力,几百倭寇都能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且更觉得江南为大周提供了七成以上的赋税,凭什么就不该有一支军队来保卫江南?

    这个提议出来几乎是赢得了整个江南士绅一致支持,便是如叶向高、方从哲这种从内心来说愿意顾大局的江南士绅代表都无法劝说这些江南士绅放弃这个要求,而只能想其他办法来予以解决。

    “那尤大哥觉得这里边还有没有其他意思呢?”冯紫英突然问道。

    尤世功淡淡一笑,“也不排除有些人有一些想法,现在王子腾的登莱军朝廷不是就觉得有点儿尾大不掉指挥不灵了么?淮阳镇按照这意思组建起来,如果这总兵不能选一个让朝廷放心的人,只怕麻烦还会更大,但是选了朝廷满意的,只怕江南士绅们又要闹腾了。”

    摇了摇头,冯紫英不愿意再多想这些事儿了,那都不是自己能过问得了的,他现在还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

    “尤大哥,我此番来密云、怀柔,就一桩事情,要用你蓟镇手中的军户。”冯紫英挑开话题,“徐光启徐大人这几年在天津隐居不知道尤大哥是否知晓?”

    尤世功摇摇头,他对文臣,尤其是非兵部、吏部和都察院出身的文臣知之不多,也没兴趣。

    “徐公是本朝最著名的农学大师,他在福建、南直那边通过乡人从西夷引入了一些的新的作物,……”

    “新的作物?”尤世功挠挠头,“是和麦粟差不多的么?”

    “嗯,不能说差不多,应该说强得多,这几种作为不择地,山地、岗地、滩地、沙地都能种植,耐寒耐旱,对土质也要求不高,而亩产却是麦粟的数倍,据说种得好的能有麦粟的五到十倍!”

    冯紫英的话吓了尤世功一大跳,“五到十倍?紫英,这等事情能个你可莫要虚言诳骗,粟麦在寻常岗地中一季不过一百来斤收成,你的意思是说那等作物能有一千斤的收成?这不可能。”

    “尤大哥,你觉得我这不辞辛苦的跑到这里来找您,真的是闲极无聊来折腾的么?”冯紫英也不客气,“第一季主要是在几县里,我已经安排几个州县进行试点,但还有部分我希望您手中军户能认真把这桩事儿办好,尤其是现在密云、怀柔、营州这边被蒙古**害得不成样了,流民若是没有一点儿盼头,是不敢回来的,所以我必须要给他们找一个示范,……”

    “所以就是我手中的军户?”见冯紫英如此认真,尤世功还不敢不信了,“这等作物可是很难入口?”

    “也不尽然,只是和麦粟味道有些差异,只要多吃几回,也许你会觉得比麦粟更可口呢。”冯紫英一口咬定,“尤大哥,你得帮我一把,我希望到明年,能够在顺天府的山区岗地滩地这些不适合麦粟的贫瘠之地,大规模的推广这些作物种植,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好的示范,而且不能只局限于一处,就只能来找你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五节 培植

    尤世功当然不可能不帮冯紫英。

    作为冯唐从榆林镇带出来的老部下,又被冯唐一力推上了蓟镇总兵这等显赫位置,为此冯唐不但耗费了不少人脉关系,而且也引起了其他一些老部下的不满,比如曹文诏。

    这等情况下连这点忙都不帮,那绝对会被曹文诏、贺人龙这些人群起而攻之了,便是尤世禄、尤世威这些亲兄弟恐怕都要不满了。

    再说了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蓟镇治下屯卫甚多,顺义的营州左屯卫、平谷的营州中屯卫,三河的兴州后屯卫、营州右屯卫,蓟州的营州右屯卫,香河的营州前屯卫,房山的兴州中屯卫,玉田的兴州前屯卫,都是屯卫。

    这些屯卫下辖兵户数量不一,多在三千到五千户之间,当然这都是理论上或者名册上的,自大周立朝这么多年来,通过各种手段湮灭籍册的,逃亡的,不知凡几,能够维系原来的六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所以这些屯卫基本上也就在二三千户之间。

    他们是其他非屯卫军的兵力补充来源,比如遵化的东胜右卫和忠义中卫,又比如营州的镇朔卫,涿州的涿鹿三卫,而这些非屯卫军又是蓟镇主力精锐的每三年一次挑选补充的来源。

    这些屯卫军户的主要职责就是两样,一是屯田,补充各军镇粮食、油料和棉花的不足,但这已日益沦为军镇高级武将们的私房钱,军户们种植什么,甚至是否种植,军官们基本上不过问,只要你每年按照规定上缴一定数量银钱或者粮食便可。

    第二样职责就是需要的时候出丁募兵,补充进入非屯卫军。

    这是底线,谁都躲不过,但其中一样有许多可操作余地,比如一些家境丰厚的兵户索性就私下买通官员,修改军籍,让别人顶替自家子弟入军,又或者直接把自家子弟“病殁”,重新建籍,躲避从军。

    当然没钱没势的,自然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入军搏命了。

    所以好歹蓟镇麾下的屯卫也还有**个,管辖军户也还有两三万户,所以要替冯紫英把这事儿安排下去并不难,当然要真正落实好,真心实意地去把这土豆番薯种好,起到示范效应,那也还要另说。

    不过冯紫英也另外有安排,只要有人来种,他自然会有其他办法来把这些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只要第一季第二季种下来,大家看到了这两样作物的高产丰产,以及带来的好处,日后就不需要你去说什么,这些人都会巴心巴肝地去种下去了。

    尤世功很忙,冯紫英也只在古北口上和他见了一面,谈妥了正事之后便各自分道扬镳了,至于具体事宜,自然有下边人来操办。

    冯紫英这一大圈儿跑得很辛苦,从某种意义上是假借推广新作物的一个摸底情况,涉及到北面几个县,昌平州、密云、怀柔、平谷、三河。

    这类似于前世中新官上任的调研,要把几个州县的大致情况了解一番。

    当然首当其冲是州县几位只要官员要接触,既要让他们认识自己,自己也需要熟悉他们,另外也就要对几个州县的民生、治安状况做一个了解。

    民生侧重于人口、田地、水利、赋税,治安则是诉讼、盗匪状况,当然本地士绅大户和宗族情况也要掌握,这往往与前两者息息相关。

    但顺天府和其他包括永平府在内的府州不一样的就是这里京畿要地,士绅和宗族势力都受到很大约束,或者说都是“亲政府”的,比较听从官府的指令。

    不过“调研摸底”的情况都不太乐观,这几个州县除了三河外,都是在去年蒙古人入侵中遭受损失最大的,除了人口形成大规模流民外逃流离外,许多地方都被蒙古人烧杀掳掠成为了白地,要想重建恢复到了原状,非一朝一夕之功,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没有特殊的方略,便是五年十年都未必能恢复元气,这儿也是战争兵灾带来的恶果。

    对于这种情形,冯紫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除了安抚以及府衙能够提供的部分赈济外,这种状况只能依靠时间来慢慢休养,不过密云情况略好,山区中遭受破坏略小,另外冯紫英除了确定在遵化建立的煤铁基地之外,密云就是另一个。

    当然不能指望一个密云煤铁复合基地就能解决多大问题,但是起码在消纳流离失所失去了一些的流民问题上可以稍许缓解,另外这种煤铁复合基地带来的矿税收入,按照冯紫英的想法,是准备和工部、户部好生撕扯撕扯,顺天府去年遭了这么大的兵灾,那么过往的矿税不必说,但是新建的矿山、工坊所需要缴纳的矿税商税就应该在几年之内留在地方上替地方解决难处了。

    从北部几个州县回来,冯紫英也觉得这顺天府的确和永平府却比太大,二十多个州县,几乎是五倍于永平府,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发展状况和社会民生都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自己却要扛起这个重担。

    像北部诸州县跑一圈,一个州县停留二三日,十来天时间就没有了,等到回到家中都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还只是粗略的一个了解,冯紫英觉得按照这架势,如果要想真正做到对顺天府各个州县熟悉,没有两三年的苦心经营,你根本做不到。

    好在这个时代的官员政务远不及前世中自己为官时的那么繁杂,粗略算下来也就那么几项,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这一个地方的管治内容只会不断的膨胀,那么官员数量也只能随之而膨胀。

    “相公这一圈下来辛苦了,也该好生歇息一下了。”宝钗看见丈夫有些晒黑了面膛,忍不住心疼,“这府丞事务就这么繁忙么?难道就没有其他人能替相公分担一下么?”

    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动,顺天府五通判,但是按照规制,顺天府最多可以设立六个通判,虽然顺天府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五个通判的规格,但是并不代表就不能设立六个通判。

    傅试虽然可用,但是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傅试负责屯田和落实土豆番薯的推广,还要清理当下荒田荒地,已经压力很大了。

    诸州县的官员们因为吴道南的缺位,对于府衙这边缺乏必要的尊重,甚至还有些抵触和轻视,这一点也在对于诸如治中、通判、推官的态度上就能体现出来。

    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府尹,这些州县官员内心自然也就有点儿半独立的倾向了,尤其是在去年一年里府尹不管事,府丞缺位,这些州县官员们便在下边变成了土皇帝,自行其是的情况很突出,冯紫英也就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开始利用苏大强夜杀案一案树立威信并挨个州县开始“巡视”。

    巡视的目的就是了解情况,掌握这些官员的德能勤绩,为每年考核做准备,同时也要给他们敲警钟,如果仍然沿袭原来的作风,那自己这个府丞就不会坐视,甚至就要代府尹行使职责,哪怕这有点儿逾越,但是冯紫英必须要将这个意思传递给各州县的官员们。

    即便如此,冯紫英依然觉得捉襟见肘,做那样事务都觉得束手束脚,缺乏更得力的人手来帮自己,这甚至比在永平府是更为突出,起码在永平府朱志仁是鼎力支持自己的,一二把手态度一致,下边官员便没有谁能钻其中空子,只能服从,但在顺天府,吴道南的疏淡和推诿也让一些人看到了二人之间的分歧,这就越发难做了。

    “唔,娘子倒是提醒了我,也许的确该琢磨一下找找帮手了。”冯紫英不是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五通判变成六通判并非不行,但这个增设人选必须要选好,要一个能顶两个来用。

    而且也不仅仅只局限于通判,像州县下边的官员,也可以考虑。

    顺天府虽然也属地方,但是比起永平府就大不一样,自己那些个同学们中对于去永平府恐怕都会踌躇迟疑,但是如果到顺天府,抵触情绪就要小许多了,毕竟在京城,做出成绩能被朝中大佬们看到的机会要大得多,平素也能接触到朝中诸公。

    顺天府的通判是正六品,而州县的官员也比起其他府的官员要高一级到两级,这就是顺天府的不同,而这恰恰符合永隆五年这一批的同学现在的身份。

    “相公是打算在您的同学中来想办法?”宝钗立即想到了,“蝌哥儿的内兄可行?”

    冯紫英笑了起来,“方叔性子不适合,顺天府这边的事务还是需要性子精细柔韧的,方叔在刑部先打磨几年更合适。”

    方有度不适合,起码现在还不适合,而且冯紫英暂时也还不想落个任人唯亲的口碑,但其他同学中还是有几个合适的人选,可以好生斟酌一番。

    比如范景文、贺逢圣、吴甡甚至郑崇俭他们几个。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六节 宝钗献计

    现在和冯紫英相对关系较为密切且已经授官的同学就那几个,练国事不提,那都是身兼重任了,就只剩下方有度、郑崇俭、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吴甡几人。

    许獬、韩敬两人原来在青檀书院时关系还比较密切,但是考中进士之后,后者与冯紫英分道扬镳,前者则是与冯紫英渐行渐远。

    像许其勋、宋师襄、陈奇瑜、孙传庭、傅宗龙几人现在都还处于进士观政阶段,派不上用场。

    “那相公也应当早做安排才是。”宝钗抿着嘴替丈夫掖了掖衣角,“妾身倒是听闻这京师城里对相公都颇有赞誉,主要是苏大强夜杀案让大家都交口称赞,但是这等夸赞能维系多久?妾身觉得现在是城里百姓都对相公寄予厚望,若是相公没有能更多的让他们都觉得耳目一新的故事出来,他们会不会觉得失望呢?”

    冯紫英有些讶然,他没想到宝钗居然能想到这一点。

    自己从科考成名开始,就有点儿像后世的网红一般,宁夏平叛也好,开海之略也好,翰林院修撰也好,都不断地把自己的名声营造了起来,到了永平府更是一战成名,现在自己已经成了京畿内外的名人红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能一步登天般的从永平府同知到顺天府丞,未尝不是借了这份声势,否则即便是齐永泰他们也不可能让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接受这样一个明显太过出格的任命。

    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就能看出自己其实从宁夏平叛到永平府这段期间,嘴炮的时候最多,只有在永平府时才算是扎扎实实做了点儿事情,比如开矿建坊修路,但是大家却只看见了迁安一战,其实这却是自己最没有发挥多大作用的地方。

    这一点冯紫英自己也很清楚,到了顺天府不可能再像永平府那样,这里的事务更具有挑战性,但是也更有话题性,就看自己如何来继续借势运作了。

    若是歇上一年半载没有什么耀眼的故事出来,大家恐怕就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失势或者走衰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就是低调对于自己这个年龄恰恰是隐身积累发展的必要条件,过于高调很容易被人盯上,尤其是在一些关键时候被人推上火炉烤,一旦自己实力不具备,那就可能把自己給烧死,坏事就是自己仍然需要不断的这种光环来为自己增光添彩,只有这样才能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积累,但前提是不能遭遇太具挑战性的难题。

    可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所以这也让冯紫英格外纠结,他现在只能是战战兢兢殚精竭虑的过好每一天,处理好每一项事务,务求用点滴积累来尽快完成这个过程。

    “没想到娘子居然能想到这一点,为夫也考虑过,但是很多时候也需要条件具备才能水到渠成,为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促成某些条件的逐渐成熟,然后再借力实现。”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只不过许多事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法做,这才是最让人心烦意乱的。”

    “相公,其实妾身觉得相公有些过于瞻前顾后了,嗯,尤其是回顺天府之后,相公似乎是因为觉得自己骤登高位,根基不稳,又或者觉得威信未立,人脉不丰,所以做事就会有很多制约,担心做不好,其实妾身觉得,像齐阁老将相公用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不是希望相公谨小慎微的打熬资历,而是希望相公能大刀阔斧锐意刚猛的干点儿事情出来,以相公现在在京城百姓中的名声,只要相公敢于去做,哪怕真的是出了些差错,妾身相信齐阁老他们也能替相公担待,他们在把相公放在这个位置上时,其实就已经做好了要替相公担待的准备,……”

    冯紫英震惊了,他不得不对宝钗刮目相看了,这番话如果是出自沈宜修嘴里,他也许有些惊讶,但是念及沈宜修家学渊源,沈珫素来对沈宜修要求严格,许多事情从没有把沈宜修当女孩儿看待,所以也能接受,但是从宝钗嘴里出来,就真的让他侧目了。

    宝钗父亲早逝,看看薛蟠的德行,就能知晓薛姨妈在家教这方面委实乏善可陈,起码在薛蟠的教育上是失败的,宝钗作为女孩子可能薛姨妈的教育上更符合传统,宝钗表现优秀一些也可以接受,但是像刚才那番话就超出了冯紫英对宝钗原有的观感了。

    见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宝钗心里也有些得意。

    这是她和宝琴几番商计之后才酝酿出来的观点,甚至有点儿出格,但面对沈宜修越发在冯紫英仕途朝务中的表现,薛宝钗和薛宝琴都清楚,如果自己姊妹二人不能有一些让冯紫英刮目相看的表现,那自己二人真的有可能要沦为以色侍人的境地,这是宝钗宝琴姐妹绝对不能接受的。

    “相公,是不是觉得妾身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宝钗含笑问道。

    “嗯,的确有点儿不一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宝钗你就一直在我身边,谈不上士别三日啊,还是为夫小看了妹妹啊。”冯紫英满眼欣赏,“那为夫洗耳恭听,看看妹妹还有什么让为夫喜出望外的话来。”

    “相公说笑了,妾身不过是和宝琴闲来无事儿商讨了一番,这也还是因为妾身和宝琴在永平府时所见所闻,联系到现在相公回了京师,所以有所感。”宝钗虽然说得谦逊,但是却也没有就此打住:“妾身知晓相公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年龄和资历缘故,所以做事的时候,难免顾虑太多,但是相公想一想,您能想到的,齐阁老他们岂会没想到?顺天府不比其他地方,他们既然敢把相公放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有他们的考虑,妾身甚至在想,那位吴府尹缺位,未尝不是齐阁老他们有意将您放在府丞位置上的缘故呢,一来可以展现北地士人的风采,二来对比江南士人的无能,……”

    冯紫英微微颌首,这一点其实他也想到了。

    “还有,相公担心的年龄问题,现在您二十岁,就算是五年后,你也才二十五,十年后您也才三十,对于那些对您心存偏见的,二十岁和二十五甚至三十岁,有多大的区别?现在每年春闱大比,二十五考中进士者都要算是佼佼者了,三十岁考中也属正常,可相公二十岁之龄已经是正四品官员了,如果单靠打熬资历,这些人永远都有理由来质疑您,既然如此二十,二十五,三十没太大差别,那相公何不趁着年轻放手一搏,也许还能另辟蹊径呢?”

    这番话倒是说中了冯紫英心中事。

    二十也好,二十五也好,甚至三十也好,的确放在正四品,不,别说是正四品,就算是五品、六品官员中都显得太过年轻了,年龄始终都会是有些人攻讦自己的理由,可自己能为了避免这份攻讦就去等上五年十年么?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丢开这个羁绊,放手按照自己所想去做,如宝钗所言,反正还有齐师、乔师他们给自己做后盾,真要出了事儿,大不了就下野退隐一段时间,一年半载之后,又能起复,怕什么?

    想透了这个道理,冯紫英忍不住牵住宝钗的皓腕,情真意切地道:“还是妹妹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相公过誉了,相公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其实稍微退一步,相公就能想明白。”宝钗嫣然一笑,颊间红晕流盼,星眸含芳。

    冯紫英一阵意乱情迷,忍不住一把搂住宝钗:“相公更想明白的是妹妹什么时候替我冯家生下男嗣?”

    宝钗大羞,猛一挣扎,但是却哪里挣得过冯紫英,只能娇媚无比地一白眼:“那岂是妾身一人能做主的?”

    冯紫英心中一乐,这丫头原来是绝对说不出这等话语来的,也是跟随自己久了,被自己反复调教,现在居然也敢有这样的言辞了,倒也不失为一分乐趣。

    “也罢,今晚为夫就努力做一回主,且看妹妹如何配合能达到什么效果了。”

    这等虎狼之词一出来,饶是宝钗早就被冯紫英调教有些抵抗能力了,一样招架不住,低垂着头钻入丈夫怀中,使劲儿地捶着丈夫胸膛以示抗议。

    这闺房之乐,儿女私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唯有小夫妻之间的鱼水之欢,……

    一番挞伐之后,宝钗沉沉睡去,倒是冯紫英心中越发冷静清醒,眨眼走马上任三个月,虽然也做了不少事情,但是真正可能被大佬们看入眼的就是一桩“妙手偶得”的苏大强夜杀案,自己内心确定的几项最迫切的事务,反而都延滞不前。

    现在看来还真的需要加力了,几桩事儿可以并行不悖,且看哪一桩条件更成熟罢了。

辛字卷 第九十七节 江南风起

    金陵城朝阳门外大街。

    虽然这里已经是皇城外,但是距离麒麟门却还甚远,而且这里由于向东出城,地势开阔,皇墙上的金门、红门俯瞰,也使得这一段成为城内有数的高门大宅区域。

    皇城内虽然位置看起来更好,但是因为早年就是老城,所以庶民百姓都云集其中,待到泰和帝定都南京时,大批勋贵文臣都选择了在朝阳门外建屋立宅,这样从朝阳门到麒麟门的长阳门外大街,以及在中途还分出一条大道到沧波门的沧波门内大街就成了后来勋贵们集中屋宅区域。

    不过随着大周迁都北京,大批勋贵随之进京,这朝阳门外大街和沧波门内大街一度没落许多,但是毕竟老牌勋贵们的祖宅都在这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出售,这宅邸价格一样昂贵。

    加之随着南直隶的经济发展以及南京六部体制的确立,金陵从最早的应天府变金陵府,然后在元熙年间因为元熙帝六下江南,在扬州和金陵驻留最久,所以在大批江南士人的恳请下,金陵府重新恢复为应天府。

    这金陵城又称为整个江南的中心,这朝阳门外大街和沧波门内大街再度成为整个江南最热闹显赫的区域。

    一辆马车从沧波门内大街驶出,沿着护城河边直奔天坛大街而来。

    天坛大街位于皇城南边正阳门外的山川坛以北直通到东面的天坛,这段路有好几里,比起沧波门内大街和朝阳门外大街来,这里显得要清静许多,但是两侧一样是朱墙碧瓦,高门大宅。

    天坛大街中断一条巷子直通神乐观,这里是前明著名的神乐仙都所在,马车一直驶到神乐观门外,但是并未停下,却还沿着观门向南,在距离神乐观不到百步处停下,这里是一处很僻静的巷子深处,虽然宅邸略显老旧,但是却整洁异常,古松森森,鸟鸣林幽。

    马车沿着角门进去,在东外院停下,甄应嘉从马车里下来,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才朝着跟随下车的另一位容貌有些和其相似的男子道:“这贾敬未免太胆小了一些吧,在京师城里装神弄鬼,也不知道究竟把龙禁尉糊弄住没有,咱们不好说,可是在这金陵城里,还这般小心翼翼,既是如此,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兄长切莫这么说,外人听见恐怕又要生波澜了。”紧随其后下来的男子皱了皱眉头,“子敬兄也有他的难处,毕竟宁国府偌大一家人都还在京师城,甭管日后会变成怎么样,但一旦咱们这边有动静,他肯定遮瞒不住,到时候他的儿孙可就难受了。”

    “哼,都想两头下注,明哲保身,到关键时候,还能全力以赴么?”甄应嘉啐了一口,“应誉,贾化那边可有异动?我觉得这厮比贾敬还要奸狡,我几次试探,他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可若是要说他是站在北边儿的,但他又和王子腾走得很近,王子腾信中也提到了他,称他是难得的人才,……”

    被唤作应誉的便是甄家老二甄应誉,是南京礼部尚书,虽然只是一个举人出身,但是却因长袖善舞,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声,与其他勋贵们出身的文臣大为不同。

    “雨村在金陵这几年的确干得十分出色,想当初他才来时应天府衙里边内讧争斗不休,加之南京六部对应天府一直不待见,所以双方局面很僵,但雨村来之后短短一年时间就让南京六部都认可了他,而且这几年里应天府的考核都是优秀,此番‘大计’,京师吏部据说是有意让其出任顺天府尹的,但是吴道南不好安排,所以才会搁置下来了,……”

    大周的南北两都模式沿袭了前明,但是又略有不同,比如顺天府尹、府丞都要比寻常府高两级,应天府尹和府丞则不一定,既可以比寻常府的知府、同知高两级,也可以高一级,要看担任府尹和府丞的本人资历情况,也就是说顺天府尹、府丞为正三品、正四品是刚性原则,而应天府尹、府丞既可以是正三品、正四品,也可以是从三品、从四品,看官员自身资历。

    像贾雨村就是因为资历问题,就是从三品,如果他出任顺天府尹,那就肯定要升迁一级为正三品。

    “那这厮岂不是很失望?”甄应嘉对贾雨村的印象不佳,认为这厮太滑头,一直不肯明确态度,当然当下的这些士绅文臣们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挑得太明,这也给了很多人以观望的机会。

    “那倒也不至于,雨村毕竟是湖州人,根基还是在江南,只是他处在那个位置上,众目睽睽,南京六部中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人,肯定也有不少人一直盯着他。”

    甄应誉倒是能理解对方,现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这一干人谋划的大事看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最大的问题就是军队。

    现在能说牢牢掌握在己方的军队就只有王子腾的登莱军,但是登莱军再能打,能抗衡九边精锐?

    牛继宗名义上是宣大总督,但是也只能控制大部分宣府军,而且宣府军士卒大多是北直、山西人,如果真的两边战事一开,宣府军能入牛继宗所言都能听从他的命令?

    还有大同军,牛继宗口口声声说通过这么久的经营,也有一部分不得志的将领愿意跟着他走了,现在他更把史鼐调到了山西镇(太原镇),史家上一代保龄侯在山西镇曾经担任总兵十余年,颇有根基,就看史鼐能不能借助父辈余荫重新把人脉延续下来,拉到一支军队了。

    甄应誉不像其兄甄应嘉那样对王子腾、牛继宗等人十分信任,他一直有些怀疑这帮家伙为了助义忠亲王起事而不择手段,他们在北边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了,但甄家在江南却还有太多利益牵扯了。

    王子腾还要好一些,毕竟登莱军已经被拉到了湖广,远离了北地,而且登莱军很多士卒在招募时便是有意识的在徐州等地招募,所以勉强也能和南边儿挨得上,登莱军也用其和杨应龙的土司军作战证明了其战斗力,

    但牛继宗嘴里所说的宣府军、大同军和山西军就不太好说了。

    那都是在北地腹地中,东面有蓟镇军和辽东军,西面有榆林军,而且这三军中也不完全是牛继宗能控制的,甚至在牛继宗控制力最强的宣府军,据甄应誉的了解,依然有敢和牛继宗叫板的人物,更别说大同军和山西军了。

    这也是甄应誉不遗余力也要推动恢复淮阳镇的原因,没有一支属于己方能完全掌控的大军,一旦事变,北军南下,江南拿什么来抵当?靠登莱军一支么?再说南北地理气候不同,但是北军沿着运河南下,南军能抵挡得住么?

    这是江南最大的弱点和软肋,甄应誉也清楚,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江南士绅都不愿意明确表态的主要原因,哪怕他们愿意私下里表态支持,甚至也承诺愿意给予钱粮上的帮助,但是却不肯出头露面,也不愿意表明身份。

    “应誉,怎么你现在也这般消极气馁了?以往你可不是这样的。”甄应嘉有些不悦地看着自己的这位二弟。

    都说自己这位二弟谋定后动深谋远虑,但是这种缺乏一点儿胆略气魄的性子却是他最大的弊病,做什么事儿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这样怎么能做大事?

    “大哥,不是我消极气馁,这等事情,要么别做,要么就一定要成功,否则毁家灭族,你我三兄弟就会成为甄家罪人了。”甄应誉摇摇头,“所以我倒是觉得子敬兄和雨村这样的态度才是老成谋国,……”

    听得甄应誉对贾敬也这般赞许,甄应嘉心里更不爽。

    义忠亲王对贾敬也是极为看重,连汤宾尹都对贾敬十分尊重,这也让甄应嘉有些嫉妒。

    要说甄家出力最大,这么多年来为太子(义忠亲王)鞍前马后做了无数事情,这贾敬在道观里多了十多年,现在突然冒出来要来摘桃子了,这未免也太让人心气不顺了。

    “行了,走吧,你把贾敬吹捧得这么高,待会儿就能看看他又有什么好主意,这么久来他又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

    甄应嘉一拂袖,率先往里走,甄应誉也只能苦笑,自己这位兄长倒也是一个做实事的人,唯一缺点就是心胸太狭隘了一些,容不得人。

    这幢宅子紧挨着神乐观,也是贾敬的要求,据说是贾敬在道观里住习惯了,现在没有点儿道观里的种种声响,他反而睡不踏实了,这样挨着也能有个念想,这里也成为太子(义忠亲王)在金陵最重要的一处联络点。

    平时贾敬便在里边办公待客,包括南直隶和两浙、江右那边的各种消息以及事务分派,基本上都要从这里出去,这也是甄应嘉最嫉妒。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九十八节 蓄势待起

    宅子不大,从外边儿也看不出半点端倪来,甚至外进院子里也显得很普通。

    稀稀落落两三个下人在那里应和着,见到甄应嘉两兄弟进来也赶紧迎上来招呼。

    不过甄氏兄弟都知道在两侧厢房里却是禁卫森严,隐藏埋伏的人不少。

    这也是因为贾敬已经是一个“死人”,在玄真观里便已经死了。

    龙禁尉为此甚至还专门到玄真观里去查探过。

    只不过这一步义忠亲王和贾敬早就安排周全,加上这十多年里贾敬格外低调,几乎不与外人接触,年轻一辈对他的了解并不太深。

    加上原来太上皇控制的那一拨龙禁尉势力几乎都是倾向于义忠亲王的,所以永隆帝登基后龙禁尉在卢嵩掌权后逐渐归附过来的这部分势力对贾敬并不十分了解,所以就渐渐放松了对贾敬的监控,这才给了义忠亲王和贾敬的可乘之机。

    现在贾敬用瞒天过海之计逃出京师到了金陵,虽说这里算得上是义忠亲王的“大本营”和“老巢”,但是这只是潜在的。

    南京六部和应天府以及龙禁尉在南京的势力一样是错综复杂的,一旦发现贾敬的踪迹,那立即就会引发一场风暴,所以贾敬的行踪是绝不能泄露,异常隐秘。

    甄氏兄弟来这里多次了,自然不需要像外人那般各种检视,直接进了二进院子。

    二进院子一下子就能看出不同,青砖碧瓦,干净整洁,两株枣树怕不是有五六十年的树龄了,院子角落里还有几丛竹,清风掠过,摇曳生姿。

    堂屋敞亮,台阶门槛都是异常洁净,连窗棂中都透出几分通透严谨的气息。

    除了堂屋中已经有人在办公,两边厢房也有人在忙碌着,隐约能看见有的人在算账撰写,有的人在交谈,一切显得有条不紊,紧紧有条。

    二进院子里已经算是贾敬在江南这边的班底了,甄氏兄弟也不得不承认贾敬还是有些本事的。

    来的时间不长,但凭借着原来在江南的人脉和底气,几个月里就能拉出这样一个班子来,而且分配得当,运作顺畅,几乎就取代了义忠亲王在京师中的原有格局,迅速成为中心。

    相顾无言,甄应誉也能从自己兄长的眼中看出几分不甘,甄家在江南为义忠亲王鞍前马后效命二十年,尤其是在义忠亲王失势这十来年里,更是呕心沥血的替他张罗,但是却抵不上贾敬来这边一年,就迅速成为了他们这群准备从龙的群体中的核心。

    甄应誉倒是能看得开一些。

    这从龙听起来十分让人羡艳,但是这却是一门九死一生的押注活儿,一旦押错,那就是身死族灭,便是义忠亲王自己也一样如此。

    所以要把这盘棋盘活走好,没有一个足够能耐的人来操盘,那真的还不如趁早走人。

    甄应誉清楚无论是兄长还是自己,要和贾敬比都还有些逊色了些。

    论忠心,贾敬跟随义忠亲王三十年,前期劳苦功高,也是义忠亲王管不住下半身,否则怎么可能以嫡长子的身份被废?便是后来被废之后,在贾敬的谋划之下,一样重返太子宝座,但义忠亲王又一意孤行的操之过急,才会导致最后的功亏一篑。

    几度遭遇挫折的义忠亲王现在倒是幡然悔悟了,知道贾敬的重要了,但现在形势不同以往,即便是有着江南深厚的民意基础,但是,永隆帝已经有着大义身份了,北地士人,甚至是很多江南士人也已经不认可义忠亲王的身份正统性了。

    这也是甄应誉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问题。

    当然大义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实力,前明朱棣在大义上丝毫不占优,一样可以夺下侄儿的皇位,夺门之变固然有一些特殊原因在里边,但是也足以说明很多看起来你觉得理所应当的东西未必就能如你所想的那样发展。

    贾敬的确是一个筹划谋算的人才,看看其来江南这短短一年时间,便着手从几个方面来悄然行动,并取得了许多成效,这一点便是兄长也无法抹杀否认。

    甄应誉也承认便是自己来操盘也做不到这么好,而且这还是建立在贾敬已经相当于被“幽禁”了十多年的前提下,如果对方一直在江南,只怕更不可估量。

    从从龙的角度来说,甄应誉当然希望最终结果成功,哪怕贾敬在其中得益更大,因为只要想一想一旦义忠亲王失败带来的后果,就足以让甄家所有人都丢弃其他心思了。

    怀着复杂的心思,甄氏兄弟进了第三进院子,这里就明显要比第二进院子小了许多,更显得僻静,左厢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小池塘,右厢房还在,但是挨在厢房底部有一条夹道,夹道尽头有一个小门,通向外边的另一处院落。

    正房一排七间,因为进深很深,加上梁柱很高,类似于庙宇寺观的大殿了,所以一样看过去根本看不到什么。

    见到甄氏兄弟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文人便赶紧迎出来,作揖行礼,“应嘉、应誉先生来了?”

    甄应嘉点点头,甄应誉倒是含笑和对方寒暄了几句,这是贾敬身边最得力的人物之一,赵剑秋,其父赵凤德,原来曾经担任过邢部右侍郎。

    永隆帝登基之后,永隆二年便遭解职,这赵剑秋永隆元年考中举人之后,永隆二年、永隆五年、永隆八年三考不中,不知道怎么却跟随了南下的贾敬。

    不过贾家素来和赵家交好,都是金陵世家,有这层关系也不奇怪。

    “子敬兄还在忙么?”甄应誉笑着问道,一边与熊掌跟随赵剑秋往里走。

    “嗯,还有两位客人正在谈话,估计还要一盏茶功夫。”赵剑秋一边侧身,一边回答道。

    “子敬看来每天都是这么忙碌啊,每次我们来见他都是这般,……”甄应嘉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

    似乎没听出来甄应嘉的不满,赵剑秋仍然含笑解释:“是福建那边来的两位客人,涉及到盐务上的一些事宜,……”

    “哦?”甄应嘉一下子来了兴趣,“福建?可是连文庄他们那边……”

    赵剑秋并没有回避或者掩饰,“应该是,不过具体商谈内容和结果,剑秋就不清楚了。”

    甄氏兄弟相顾回视,都心照不宣点了点头。

    福建连家、林家这几家虽非士绅世家,但是却是典型的地方豪强家族,宗族势力极大,不但有海商身份,亦有造船等营生,加之又参与了东番盐务,所以势力不小。

    便是如叶向高、李廷机这些出身闽地的阁臣,对这几家亦有高看几分,每年这些人都能给朝廷带来大量收益。

    前期甄家和他们也有些龃龉,对方很有些不太买账的意思,甄应嘉也很是气恼,但又无可奈何,但现在看来他们专门来拜访贾敬,那就有些意思了。

    强压住内心的兴奋,甄应嘉故作矜持地道:“哼,这些福建子素来桀骜,居然会来拜会子敬?不过子敬身份特殊,他们这般贸然前来,可会有风险?”

    “应嘉先生放心,这两位应该不是福建那边人的直接代表,而是他们托人辗转找到了我们这边的人,所有人也不知道子敬先生的真实姓名身份,子敬先生现在见客也都是化过妆的,之所以要见他们,子敬先生也是想要了解一下这些人现在的心态和想法,……”

    不亲自和这些人见面谈话,通过外人带话,始终觉得中间像是隔了一层纱,难以真实掌握捕捉到这些人的心态变化,这是贾敬给赵剑秋说的,赵剑秋深以为然。

    甄应嘉略感失望,但是想到既然对方主动来寻门路,说明已经有妥协退让的意思了,这是一个好兆头。

    甄氏兄弟便在候客室里等候,好在那边谈话也应该是进入尾声了,很快贾敬便出来,亲自把甄氏兄弟二人迎了进去。

    甄应誉感觉得到贾敬有些疲倦,掩饰不住疲惫之色,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了正常。

    算一算贾敬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能有如此精力一直坚持每日办公六七个时辰,而且几乎娱乐休闲,连甄氏兄弟都颇感佩服,甚至在他身边侍候的也就是一介老仆,没有其他人。

    “应嘉,应誉,好久不见了,身体可还好?”

    甄应嘉没好气地道:“也没多久,一个多月而已,托福,还好,不过看你这模样,如此劳累下去,可别大业为成,就先累倒了啊,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子敬,来日方长,循序渐进才好。”

    虽然有些酸不溜的味道,但是也还算好意提醒,贾敬也有些感动,虽然和甄应嘉有不少矛盾分歧,但是此人也算是太子的忠实肱骨,所以便是有些龃龉,甚至此人也有不少私心杂念,贾敬一般都能容忍。

    “谢谢应嘉兄的提醒了,只是杂事繁多,我便是有心想要休憩一番,却不得闲啊。”贾敬清癯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时不我待,固然要循序渐进,但更要把握住时机啊。”

    甄氏兄弟何等机敏,立即听出话来,甄应嘉更是精神一振,“子敬,你此话何意,难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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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