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九节 冯紫英渐入佳境
思衬良久,裘世安也没能想明白其中原委。
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的,那就是冯紫英既然主动抛出了橄榄枝,那么自己当然要牢牢抓住。
无论如何交好冯家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一个机会,至于说带话给郑贵妃也好,隐晦地敲打也好,在裘世安看来都无关紧要。
郑贵妃的兄长是兵马司指挥使对自己毫无意义,郑贵妃在宫中更是微不足道,也就是外边不知情的人恐怕才会忌惮几分,像小冯修撰有贾贵妃在宫中作为消息内应,就清楚这一切,也才会让自己带话给郑贵妃。
裘世安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兴奋,起码说明小冯修撰的态度在改变,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和重要性,日后接触可能就会更多一些了。
而且小冯修撰背后是齐阁老为首的北地士人,裘世安对此也很清楚,原来这些朝中大佬们都是不屑和自己这些人打交道的,便是戴权和夏秉忠也一样难以入他们法眼,现在小冯修撰出面了,这也意味着某些风向的变化,自己也需要好好把握。
冯紫英的确有一些谋划。
裘世安这个棋子他也曾经认真考虑过,和宫中内侍结交风险不小,是一柄典型的双刃剑,稍不注意就会伤及自身,自己的级别还是太低了一些,照理说现在是不宜太多和这些内侍有纠葛的。
但回京之后他才发现就这一两个月间,宫内宫外的局面都有所变化,几位皇子的竞争日趋激烈,虽说作为士人不宜太过介入这等天家事宜,但是冯紫英可没有想过当一个纯粹的士人,他背后还有老爹这个坐镇辽东的至亲。
像前世中杨鹤被崇祯发配充军最后死在充军之地,而作为儿子的杨嗣昌还要为皇帝忠心效命的事情他可做不到。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对我不仁,我必定对你不义,什么忠君之心在冯紫英这个现代人穿越过来的灵魂里可没多少分量。
辽东局面的稳定不仅仅只能靠内阁和兵部,皇上的心思很关键,若是永隆帝陡然暴亡,新帝登基,这存着什么心思还真说不好,提前了解掌握情况,甚至在其中发挥作用,冯紫英认为未尝不可。
现在几个皇子都在起劲儿的蹦跶,也看不出永隆帝究竟倾向谁,那寿王原本是应该有许多优势的,现在却和其他几个皇子分不出高下,这本来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这种情形下,冯紫英觉得元春在宫中的眼线和影响力还是差了一些,裘世安也就慢慢纳入视线了。
单单以此事,冯紫英并不惧怕什么,哪怕被御史们拿住不放,他也能有脱解之策,所以作为一个试探,正好是一个机会。
一到顺天府就感受到了这个大周王朝的中枢之地的确不是永平府能比的,纷繁复杂的各种事务都扑面而来,而且件件都不简单,随便一桩案子都能牵扯到朝廷和宫中的各种关系。
去一趟通州就能感受到繁荣背后的是各种禄蠡和蛀虫的互相勾结,不知道已经折腾出多大的窟窿等着自己。
但日子照样要过,冯紫英也很清楚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也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就能改天换地,别说是他,就算是皇上或者内阁,一样没办法,各种利益牵扯纠葛之下,真真假假,如梦如幻,很多时候你根本分不清谁错谁对,甚至站在各自的立场,似乎谁都没错。
“这是什么情况?”冯紫英从厚实的各种资料和地图中抬起头来,“傅大人,我知道石炭开采在顺天府这边也早就有了,但是没想到竟然这么无序,西山那边归谁管,难道就没有人过问么?”
傅试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大人,理论上那边儿属于宛平县,但是您也知道宛平县衙就那么些人,而且主要精力都放在城内和京郊,西山那边都是山区,而且山脉逶迤蜿蜒,……”
“傅大人,这是理由么?”冯紫英哂笑,随手推开手中的这些资料,“按照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从广元年间开始,石炭在京城内的使用规模就逐渐超过了柴炭,到天平年间乃至元熙年间就完全是石炭占据主导地位了,元熙三十年后,石炭在京师城中所占比例已经超过了九成,除了宫中尚用柴炭外,民间乃至官府所用尽皆以石炭为主了,既然如此,西山石炭开采规模如此之大,发展势头如此迅猛,县里可以说没有精力来管,那府里呢?也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大人,说来话长了。”傅试作为通判,这是通判的工作范围,虽然顺天府五通判,应对工房这边的石炭开采并不归他管,而是另外一个通判徐向辉在负责,但这府里的这些陈年老窖情况,他却是十分了解。
“说来话长,我也得要听一听。”冯紫英没好气地道:“这边破事儿还没有梳理清楚,那边又闹腾起来了,案子还没有上道,其他事情又冒了出来,谁都想要占几分便宜,但是谁都不想付出,京师城中采暖做饭所用石炭,若是按照冬日里的使用规模来考虑,起码用度在亿万斤以上,可据我所知右安门那边为何税课司从无动作?”
傅试一时间无言以对。
冯紫英斜睨了一眼傅试,他也知道五通判中,傅试并不分管商税这一块,而是分管屯田这一块工作,自己这么质问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要说,顺天府五通判才是整个顺天府衙里边掌管经济事务最核心的群体,五通判中,一人管工矿商税,按照现代说法就是主抓工矿商业的副市长兼发改局长,一人管屯田,类似于副市长兼农业局长,一人管粮储,类似于副市长兼粮食局长,在这个时代粮食储运是天大的事情,而且是与屯田分开的,一个管水利河防,类似于副市长兼水利局长兼防总指挥,还有一个管马政、畜牧的通判。
可以说在以农为本的这个时代,有三个通判都和农业息息相关,管屯田的,管粮食储运的,管水利的,甚至要生活管马政和畜牧的也都算是大农业范畴,只有一个管工矿商业的单独列出。
而五通判中地位重要性也是一目了然,管粮食储运的通判排名第一,管水利的排名第二,管屯田的排名第三,管马政、畜牧的排名第四,管工矿商业的最末。
傅试是分管屯田这一块事务的,他手底下的吏员也不少,多达十余人,而像分管粮食储运的通判手下吏员更是多达三十余人,也是整个通判群体中手中掌握吏员群体最大的。
到现在冯紫英都还没有完全把这个时代地方政府的运作模式完全搞通透,可以说在整个体制运作模式中,各个地方都有差异,甚至在体制规则上都有不同,或者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同知(府丞)分管清军、马政、治安,但实际上除了清军事务是同知(府丞)通过兵房来管理外,马政中只有涉及到军马需要才是同知(府丞)直接管辖的,而日常马政事务,养马、草料等事务又是通判在管。
同样治安捕盗是同知(府丞)分管,但是涉及到三班衙役部分是知府(府尹)直管,推官要管审案,司狱要掌监狱事务,而这两位又都是直接对府尹的,所以很多时候权责模糊不清,似乎谁都可以管,谁都有责任,真正出了问题,谁都又可以往外推,要处理好其中关系,实现最优效果,都需要自己这个府丞要有上佳的协调应对能力,方才能达到目标。
但是冯紫英来了这么久,也大略摸清楚了顺天府里边的规则套路。
吴道南作为府尹,基本上除了必须的诉讼审判和儒学教化事务,其他基本上是采取放手的态度,便是案件诉讼审判也是拣选轻松简单的来办,维系他的府尹身份,复杂困难和麻烦棘手的,随着自己到来,恐怕都会委托给自己,
梅之烨作为治中,掌管一府中三大核心事务之一的赋役事务,尤其是夏秋两季的赋税,相当繁重,看梅之烨的态度既无心也无力插手其他事务,比如通判群体的经济事务。
当然这只是表象,即便是他想插手,通判们未必会买这位梅治中的账。
梅之烨这个治中掌管赋税,但是却不含工矿商税,也就是说他的事务只对户部,不对工部和商部。
按照朝廷的规制,矿税是交工部节慎库,关税、商税、杂税由商部负责收取最终汇缴户部,主要是方便商部统一进行管理和协调。
当然这其中也还有一些具体经办部门比如税课司和河泊所等。
通判就是掌管以农业和粮食为主的绝大部分经济事务的官员,这就是农业社会的一个典型惯例模式,一切经济事务都需要围绕以粮食生产、储运这个中心来进行,顺天府不是粮食主产区,相比之下保障京城粮食用度和防汛抗洪等事务更为突出,所以屯田才排在第三位,如果换了其他府州,可能屯田事务会更重要。
辛字卷 第七十节 利之所在,概莫能外(第一更!)
只有真正进入到地方上为官,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农业时代的不方便和落后。
像大周这样一个庞大的王朝,哪怕京师城已经有百万人口居住,在整个世界线上也是第一大城市,但是无论是其城市管理的落后程度,还是经济发展的滞后状况,都是让现代人无法想象和接受的。
这个时代的城市管理似乎只集中于两样,一是治安和人口管理,二是保障基本用度,尤其是保障皇室和官僚、军队及其亲眷需求,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为什么稍稍有一些异动,无论是水旱灾害,还是疫病流行,亦或是漕运堵塞导致的供给不足,都会导致这样一座大城市的动荡不安。
顺天府的粮食是远无法自给的,有着京城中百万人口就食,如果没有漕运的支应,根本无法支撑起这样庞大一座城市的生存。
让冯紫英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个时代,朝廷官员和卫镇军官士卒的俸禄依然是以俸粮来发放,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元熙三十年后,才开始逐渐开始以部分银钱和部分俸粮来折合发放,从元熙三十年的银三粮七到永隆八年的银粮各半,也足以说明粮食的重要性。
之所以还在以一半禄米来发放俸禄一方面是因为金银的短缺,但是这种情形随着海禁的放开,正在得到迅速改善,来自苏禄、日本和南洋的银块、银锭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入大周,这极大缓解了银荒,同时也对以粮食为基础的物价带来了一些冲击,如果不是大周以丝绸、茶叶、瓷器、布匹、药材等货物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外销势头,这种冲击还会更大。
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江南粮食产量随着桑、棉、麻、靛蓝等经济作物的效益更高,使得弃粮种桑的势头更猛,“苏湖熟,天下足”已经正式更名为“湖广熟,天下足”了,这也使得漕运保障京师粮食的路线更长,粮食的大规模运输形成了从湖广经长江到金陵、扬州、苏州这一线,然后再通过运河北上京师。
这种命运输线的拉长,也会对整个京师粮食保障构成扰动影响,也是朝廷再三考虑之后仍然保持京通仓相当规模储粮用于发放官员、兵士的缘故。
面对冯紫英的质问,傅试只能无奈地搓手。
石炭事情岂是那么简单的?从元熙年间西山开窑变成了不公开的秘密,没有点儿靠山底蕴,你敢去西山开窑?被人家坑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而且西山山高路险,矿窑密布,涉及到多少人,又有多少方势力掺杂其中?这么些年来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斗而不破的现实平衡,谁敢去轻易打破?
从元熙三十五年后,敢去西山开窑的,可以说背后若是没有四品以上大员做靠山,那纯粹就是自找苦吃,哪一个不是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还不敢吭声?
这些情形,别说府县了,就算是工部和户部难道就没有人知晓?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可以说这顺天府两大挨不得的马蜂窝,一个是西山窑,一个通州仓,下至州县,上至六部乃至内阁和皇上,谁人不知道?
这一捅开就是难以收拾,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要花多少精力才能把这个烂摊子给收拾起来。
见傅试不吭声,冯紫英还真有些好奇了,扬了扬眉,“秋生,怎么不说了?”
“大人,这里边儿,一言难尽,下官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口。”傅试苦笑。
“傅大人,你是哪里人?”冯紫英上下打量了一下傅试,点点头,轻声道。
“下官是金陵府句容人氏,不过早年就寄籍顺天府了。”傅试一时间不明白冯紫英问这个干什么。
冯紫英微微颌首。
贾史王薛都是金陵望族,傅试和贾政这种举主门生关系也应该是有乡党原因。
在顺天府虽然府尹吴道南是江右士人,但是谁都知道这京畿之地藏龙卧虎,如果不是一个足够分量的士人,你是很难在这里打开局面的。
吴道南就是一个典型,自身治政能力不足,性格又偏软相当老好人,又是江南士人,这就极大地限制了他在顺天府施政的手脚,也难怪他只能寄情于儒学教化,养望盼离了。
冯紫英对整个顺天府衙中的官员也做过一番了解,从府尹、府丞、治中、通判、推官再到诸如经历司、照磨所、儒学、司狱司、税课司、河泊所、杂造局等官员,除开自己和吴道南外,梅之烨是湖广士人,五通判中,南三北二,三个南方士人,其中两个是江南士人,一个是两广士人,推官宋宪是山西士人,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能和宋宪迅速密切起来的缘故,乔应甲、孙居相这些都是山西士人首领,与自己关系极为密切。
虽然看起来在高层官员中南北均衡,但是在司狱司、税课司等下边的司局所等基层官员就基本上都是以北直隶为主的士人了,更不用说吏员更是清一色本地人。
这种情形下,别说你吴道南本来就是江南士人,而且能力不足,就算是你有治政之才,如果没有足够内外部支持,恐怕也会举步维艰。
可以想象得到这西山窑背后的势力基本上都是京师城里大人物,牵扯甚广,吴道南都不敢去碰,傅试自然也不希望冯紫英去捅马蜂窝,他更愿意跟着冯紫英老老实实干点儿实事,以便于日后自己的升迁。
“傅大人,我理解你的担心,都说顺天府是龙潭虎穴,可若非如此,你以为朝廷诸公为何要将顺天府丞之位授予冯某?”
冯紫英知道傅试的顾虑和担心,吴道南身为府尹亦不敢触碰这两大马蜂窝,上一任府丞更是对两桩事儿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自己初来乍到就要去碰这个,难免让人紧张。
“要说这顺天府那一桩事儿不涉及到背后那些个大人物,便是这随便一桩命案,都能牵扯不出不少瓜葛来,可傅大人你觉得像这种情形能够持续下去么?”
傅试默然不语。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傅大人,若是冯某也学着前任府丞那般尸位素餐混日子,不出一年,冯某只把也会被安排到太常寺或者太仆寺这样的闲官上去喝茶过日子了,若是冯某年过五旬也就罢了,可冯某刚过二十,就这样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何如致仕求退?”
傅试长叹,良久方才道:“下官愚昧了,只是大人可曾知晓这西山窑之事牵扯之光,恐怕超乎大人想象啊,并非哪一人或者某几人,也非哪一个群体,而是几乎京中贵人皆有涉及啊。”
“冯某既然有心要厘清这西山窑之事,岂会不作了解?这每年京中薪炭,九成皆归于石炭,价值何止亿万?”冯紫英笑了笑,“尤其是冬日每天京中百万居民皆以此取暖做饭,户均每日借用十余斤,按照当下石炭价格,块煤百斤价值二百钱,每斤在二三钱,一个冬季每户便须花销银钱二至三两,若是加上其他三季煮饭烧水所用,怕不是每年开销在五六两?”
冯紫英对当下京中各类物价都做过一番调查,这是汪文言和曹煜协助下完成的,所列物料大概在百余种,包涵衣食住行,其中关系到食用尤重,这石炭其实也和食用息息相关,也是冯紫英关注重点。
当下石炭价格在每百斤一百五十钱到二百二十钱之间,价格根据质量和季节略有浮动,冬日里每日从右安门入城的炭车排成长龙。
除了寻常人家所用,高门大户所用更大,尤其是像荣国府、冯府这些从卧室到花厅再到厢房耳房这些地方,均须成日烧炕烧地龙,其石炭消耗更是巨大。
粗略估算一下,这京中每年的石炭消耗花费起码在五百万两以上,这就意味着西山窑的石炭产值就是这个规模,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从中谋利?便是少说一些三五十户,这每户涉及营生也在十多万两以上,而据冯紫英所知,西山窑中真正官办和具备备案手续的不足一成。
既是如此,按照工部节慎库要求,这矿税便是按照每十抽一的数量来算,那也是四五十万两银子收益,朝廷焉能不动心?
以往大家都闭嘴不言,一方面是无人计算过这里边的规模和收益究竟有多大,二来的确是没有合适人选来操持,但现在冯紫英走马上任乃是诸公一力举荐,肯定也就存了这方面的一些心思。
在冯紫英看来,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对西山窑的产出规模有多大户部工部心里没多少底,以前也没有太在意,但现在户部、工部、商部分列,各管一摊税课,自然都要行动起来。
只要真正把这些数据细算下来,呈交于诸公面前,其他不说单单是户部尚书黄汝良、工部尚书崔景荣和分管财政的阁老方从哲,冯紫英相信就绝不可能不动心。
辛字卷 第七十一节 西山窑,通州仓
听得冯紫英都把石炭价格和城中每年所耗数量如数家珍,傅试才意识到这一位年轻府丞可不像吴府尹和上一任府丞那样可欺有方。
人家本来就是“土著”,而且兼有大量幕僚帮忙收集情报出谋划策,难怪如此信心十足,想到这里傅试心里又踏实了一些。
从内心来说,傅试不是不想跟着冯紫英走,而是不愿意跟着冯紫英走错路。
这一步踏错,不说免官下狱,但是仕途前程肯定是大有关碍的,尤其是在大家都逐渐意识到自己是要跟着冯府丞走的,那么真要出了问题,自己肯定是要受牵连的。
可如果冯紫英真的胸有成竹,既有背景靠山,又有恰当的韬略对策,那他傅试何尝不愿意搏一把?走对一步,那一样意味着能节省仕途上几年的打熬。
听出冯紫英似乎对自己的胆怯犹豫有些不太满意,傅试深怕对方对自己失望,赶紧又补上话奉承几句:“大人明鉴,京中百万人口,这石炭关乎煮饭取暖,委实是一桩大事儿,以往诸公或许不愿轻启事端,但若是您……”
“我怎么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家伙倒是见风使舵得快。
“大人在永平府力排万难,虽千万人吾往矣,否则亦不能取得如此成就,诸公便是看在眼里,才会将大人放在顺天府来,……”
傅试沉吟了一下,“下官感觉大人前期怕是做了许多准备,除了西山窑,大人去通州,可是也要对通州仓动手?”
不得不说,傅试头脑转过弯来,说起话来就一下子很中听了,而且嗅觉灵敏,也能说到点子上。
“通州仓,西山窑,宁为通仓吏,不为营州官?三年西山主,十万雪花银?”冯紫英笑吟吟地问道:“傅大人可曾耳闻?”
傅试悚然一惊,下意识环顾左右,还好只有二人,“大人,这等言语不过是外间乱传,若是出自您口,那就不妥了。”
冯紫英不以为意,这些情形早在冯紫英走马上任之前,汪文言便已经替他摸了一个大概,但之前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来应对这两桩事儿。
如果要动的话,如傅试所言,势必触动许多人的利益,通仓还要好说一些,那都是见不得光的,捅开来,无外乎阵痛厉害,但是也算替大周朝割掉一个脓疮,虽然这个脓疮到处都有,但是少一个总能挽回一点儿元气。
但西山窑不一样,这是大周朝以前规制不完善遗留下来的祸端,要说只是肥了这京师城中一干人,朝廷只是吃了暗亏,现在要挑开,无疑就是要从既得利益者腰包里挖出一块来进朝廷国库,自然会招来很多人的忌恨和反弹。
“秋生,有些事情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要动手,也需要依赖手底下一帮人来做事儿,傅试是可以依赖的,虽然汪文言现在可以光明正大以幕僚身份替自己策划,但是最终执行落实,还得要靠傅试他们来,这是规矩。
“朝廷现在的局面不佳,去年蒙古人入侵给京畿造成了很大的损失,而且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从去冬以来,北直雨雪不多,春旱旱情严重,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五六月间,今秋怕是许多地方要绝收啊。”
冯紫英语气有些深沉,“朝廷固然需要作准备,我也知道按照以往惯例,我们顺天府只需要按照朝廷谕旨办事就行,但是我估摸着今年这灾情,乃至灾情带来的各方面压力怕不轻,单靠朝廷未必能控制得住,古人云狡兔三窟,吴府尹无心公务,咱们却不能不多考虑一些,以免到时候坐蜡啊。”
傅试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竟然是考虑到这些了,忍不住问道:“冯大人,春旱固然有些迹象,但是尚不至于影响到整个北直的收成吧?”
“未雨绸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秋生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冯紫英摇头,“自元熙二十年以后,大周北方天时一直不佳,不知道秋生既然是专务屯田,可曾统计过顺天府近三十年来的天时变化?”
傅试心中一凛,这是上司在考核自己政务了,定了定神,思索了一阵才道:“三十年下官未曾估测过,但是元熙三十五年之后下官还是做过一番统计的,如大人所言,几乎每三年就有两年天时都不佳,甚至四年中有三年非旱即涝,但主要还是旱为多,下官也曾了解过百年之前,顺天府并非如此,也不知带为何这一二十年间却变成这般情形,难道是……”
见冯紫英目光刺了过来,傅试吓了一跳,知道自己险些失言,赶紧收嘴,然后结结巴巴欲盖弥彰般地道:“下官是说,难道是,难道是……”
一时间竟然急出一头汗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好了,难道秋生还觉得我还要追究这句话不成?”冯紫英摆摆手,这家伙也缺点儿急智,连句话都圆不回来,也不知道这通判怎么当下来的。
傅试松了一口气。
“天时不佳,那我们便只能依靠人力来弥补,若是一味寄希望于朝廷,万一朝廷那边有个闪失,我们岂非坐以待毙?冯某从来不愿意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要自己有些仗恃才行。”
冯紫英担心的不仅仅是天时问题,义忠亲王始终是一个大隐患,尤其是像贾敬南下,甄应嘉十分活跃,还有汤宾尹带着韩敬等人也都南下金陵,隐隐有将金陵视为根据地的架势,冯紫英不知道永隆帝和龙禁尉有否觉察。
除了义忠亲王外,这白莲教也是肘腋之患,连冯紫英都觉得颇为棘手,京畿腹地牵连甚广,若是要动白莲教,会不会被他人所乘?比如义忠亲王,那自己可就真的成了猪队友的神助攻了。
正因为考虑到要动白莲教的话,冯紫英担心引起太大波澜,他更希望在搞清楚义忠亲王究竟如何打算之后再来考虑动白莲教。
而像西山窑和通州仓的问题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无外乎就是一些豪门望族,高门大户,背后有些朝中官员或者皇室宗亲在里边作祟罢了。
这等人是翻不起波浪的,也不可能为此舍却整个家族来殊死一搏,只要给他们稍微留一条生路机会,他们便会乖乖的伏法,这一点冯紫英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那以大人之见,我们当如何做?”傅试自觉地已经把自己带入了冯紫英一党了。
冯紫英很满意傅试的这种状态,知道傅试愿意忠心做事,能力又不差,日后他当然不会吝于推荐对方,这也可以算是自己的人了。
“欲速则不达,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秋生不妨多考虑一下西山窑这边如何切入,你也知晓这些都是京中豪门为靠山,贸然切入,不但会招来诸多嫉恨和非议,而且也未必能达到最佳效果,所以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府衙能顺利切入,让他们自己都无法说什么,这样最妥。”
冯紫英顿了一顿:“西山窑以百口计,窑工何止数千人,其中多有藏污纳垢之地,我听说本地奸狡之徒固然藏身其中,而保定、真定乃至山西、大同那边的流民亦有不少混迹其中,谋杀、私斗等罪行皆隐没其下,秋生不妨多从这些方面摸一摸情况,……”
傅试心事重重地走了,冯紫英却觉得这也算是对傅试一个考验,莫要以为这官就那么好当,而且还要盼着升迁,若是没有点儿像样的功绩,自己如何像吏部举荐?真还以为有了人脉关系,随便打个招呼说句话就能行?那也未免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按照冯紫英的想法,本着先易后难的顺序,先解决西山窑的事情,再来考虑通州仓的问题,而且通州仓这个脓包要彻底挤掉,还得要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否则有些人便要狗急跳墙孤注一掷,难免要有一些风波。
不出所料,回到家中,冯紫英便又收到了多张帖子。
这顺天府衙里是什么秘密都保不住,自己只要稍微多了解多问几句,很快就会传入有心人耳朵里,尤其是像西山窑和通州仓这种就连很多当事人都知道这回避不了,但是总是不愿意去面对现实,总还保有一丝希望,觉得万一能拖几年算几年,毕竟每年收益太可观了。
粗略地看了看,有北地士人官员的,也有皇室宗亲的,比如忠顺亲王,还比如一些武勋,冯紫英早有预料,若是不闻不问肯定不行,但是如何让这些家伙知难而退,甚至主动配合来处理好,这也是一门很考较的艺术。
像忠顺亲王,冯紫英这么久可没和对方有什么不对路的地方,但现在感觉这么久都少有接触,就感觉到现在甚至比以往更生疏了一般,这让冯紫英也意识到只有你自己找到事情去做,你才能产生效果,发声联系,达到目的。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二节 合作者, 同盟军
就在冯紫英越发感觉到顺天府事务的繁杂而有些心力憔悴时,练国事的信也到了。
这稍微舒缓了一下他这段时间被各种事务牵扯了大量精力的心境,可以说这段时间他被来自各方面的事务弄得疲惫不堪,乃至于每每到长房或者二房那边都是倒头就睡,对身畔女人都难免有些冷落。
沈宜修和宝钗宝琴都是有些困惑不解之余也有些心疼,不过作为妻室她们也能感受到丈夫面临的压力,除了尽可能的让丈夫休息好,也会主动地和丈夫寻找一些话题交流,哪怕帮不上忙,但起码有一个可信之人说一说,让丈夫也能发泄倾诉一下公务中遭遇的各种麻烦和难题。
相较于冯紫英在顺天府的举步维艰,练国事在永平府却看得很顺手。
原来冯紫英还有些担心练国事和新任知府魏广微不好相处,但是没想到练国事的情商要比自己预料的高得多,很快就赢得了魏广微的信任,当然这也和练国事颇知进退有关。
几大煤铁建材复合体恢复和建设告一段落,而从滦州、卢龙、迁安经抚宁到榆关港的道路建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今春少雨,对农业不利,但是对于筑路却是一大利好,数万流民奋战在筑路一线,抚宁到榆关港这一段工程,进展尤为迅速。
加上榆关港和抚宁也都兴建了多家水泥工坊,大量供应这段作为范本使用的道路建设,所以初步预计到八月底基本上就能完工,而迁安、卢龙到抚宁这一段工程量要大得多,估计起码要到十一月底去了。
练国事在信中也谈到了他和永平本土士绅商贾们的几番“谈判”,最终促成了这些本土士绅与山陕商人们的妥协合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一个利益联合体基本上扫除了在永平大力发展煤铁建材产业,同时通过榆关输出外销,并从江南输入各种粮棉以及生活物资的这样一个市场循环体。
练国事还在信中颇为兴奋的谈及那几万流民中通过这期间的筑路,已经初步培养出一大批利用水泥、石条、砖瓦来进行建设的熟手,练国事准备利用这批熟练劳动力来对开挖沟渠和修筑滦河两岸以受洪涝侵袭的地段,这也算是在水利上的投入了。
冯紫英也清楚练国事的这一步目的,毕竟数万流民压在永平府,对谁都是一个巨大压力,这些流民无地,生计从何而来,要开辟生地不是一件简单事情,灌溉先行这是必然的,那么利用这些人先开挖沟渠,然后沿着滦河、青龙河两岸向四周扩散来实现逐步安置,应该是一部稳妥走法。
当然这要全靠有煤铁建材复合体带来的巨大效益才能支撑得起数万人这一年的生计,否则便是永平官府和朝廷的赈济,也一样无法支撑得住。
看完练国事来信,冯紫英也感慨万千,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啊,练国事在信中也是十分感激冯紫英之前所做的一切,称魏广微也是大为赞服,说若无先前打下的基础,永平府定然难以有今日局面。
摩挲着下颌,冯紫英苦笑,练国事和魏广微倒是摘得好桃子了,可自己现在却是坐了腊,就像是陷在一个泥潭中,每走一步不但要仔细斟酌,还要考虑这一脚踩下去会不会有陷阱,能不能拔得出来。
看练国事如此乐观,冯紫英都被感染了,不管怎么说,日后永平府的蒸蒸日上也少不了自己的一番功劳,而且永平稳,则京东稳,京东稳则辽东后顾无忧。
今后随着榆关港规模日渐扩大,来往船队商贾日益增多,像以往先行将粮秣运通过运河运运到京仓、通仓就无此必要了,可以直接运到榆关,在输入辽西走廊诸卫镇,再往后随着牛庄、金州这些港口开埠,甚至可以直接输送到辽东腹地,这样一来在运输耗损这一块上起码可以下降七成以上,对于朝廷来说这样大一笔节省几乎能让户部感激涕零。
不过练国事也提到了惠民盐场之事,称至今未发现倭寇行踪,条件尚不成熟,但是长芦巡盐御史那边已经催得很紧,这让永平府那边压力很大,还在寻找办法来解决。
冯紫英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哪有样样都能轻松拿下的事儿,那做官还不真的成了享福了,没有点儿挑战性的事儿,朝廷要你二人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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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冯紫英翻身下马,径直入衙。
旁边的梅之烨冷冷的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施施然背负双手,一摇三晃的从侧门进入。
刚进治中公廨,照磨所照磨卢兆龄便钻了进来。
“大人。”
“什么事儿?”梅之烨点点头,坐下,长随已经把茶端了进来。
“听闻府丞大人有意要清理西山炭窑?”卢兆龄满脸堆笑,“怎么,咱们顺天府今年是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要去捅这个马蜂窝?”
“你问这些干什么?”卢兆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梅之烨有些反感,但是他也知道这厮是地头蛇,不能轻易得罪,而且听闻冯紫英要来出任府丞之后,这厮便主动向自己靠拢,这让他也有些生疑。
一介捐官出身,四十岁才出仕,混到照磨所照磨位置上,自然也是有些背景的,从九品的官员要说也算不上个角色,但是这家伙消息灵通,梅之烨有时候还是用一用这家伙,所以二人关系还算过得去。
“没什么,就是有些不明白,这位小冯修撰来咱们顺天府究竟想干什么。”
卢兆龄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梅之烨,这厮也是个缩头乌龟,自己儿子的妻室居然去给冯紫英当媵妾了,嗯,虽说是退了婚的,但这无疑还是一种羞辱,你原本是要用来当妻子的,现在却只能给我当媵妾,这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么?
若非这府衙里没有一个能和冯紫英相抗衡的,卢兆龄也不能找上这一位,那位吴府尹虽然无能,但却是一个奸猾之辈,出头露面的事情不会干,只答应若是麻烦闹大了,愿意出面缓颊,给冯紫英找一个台阶下,可要正面阻击冯紫英,还得要在衙门里边找一个合适人选。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这一位治中大人了,。
通判中傅试明显是要跟着冯紫英走了,生下四位里边北地两位现在虽然还有些犹疑,担心冯紫英动作太大,但卢兆龄相信迟早这两位都只能站在冯紫英一边儿,剩下一位态度已经鲜明表示不认同,另外以为两广籍的却是只打算冷眼旁观。
而且通判的分量也差得远,加上这个姓梅的本来就和冯紫英有这样一层恩怨在里边,本来也就是最合适的对象了。
“干什么?”梅之烨心里警惕,“冯大人是府丞,府丞的职责,你当照磨的难道不明白?”
梅之烨有意放松语气,“顺天府这两年诸事不谐,众所周知,朝廷让冯大人来,自然是要有所改观才是。”
“对啊,咱们顺天府这两年迭遭磨难,好不容易看今年可能会稍微平顺一点儿,大家伙儿去年被蒙古人入侵折腾得够呛,几十万流民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冯大人应该很清楚才对,也该体恤体恤民力,莫要再生是非才是,……”
既然挑开了话题,卢兆龄显得有恃无恐,说话更是没有避讳梅之烨。
他相信梅之烨不会去告诉冯紫英,告诉了他和冯紫英的关系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甚至应该乐见大家为难冯紫英才是。
在照磨所照磨这个鸡头凤尾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这府尹府丞也换了多少任了,他却是从检校到照磨,便不再动了。
对他来说,他这个年龄,也别无他求,就指望多弄几个银子,西山那边,他有股子,当然占小,但是即便如此,一年稳稳当当能为自己赚来三四千两银子,百倍于他在府衙里这点儿俸禄,就凭这一点,任谁要动西山窑的事儿,就像是要他的命。
他当然知道冯紫英来者不善,也知道冯紫英不好招惹,但是冯紫英只要不动西山窑的事儿,他甚至愿意全心全意为冯紫英做事儿,而且保证做得很好,可要动西山窑,那就没商量了,你死我活。
卢兆龄也清楚自己一个照磨要和冯紫英斗,说螳臂当车都是抬举自己了,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么多窑口,哪一个背后不是拔根汗毛比自己粗的角色,他不信冯紫英就能和所有人作对。
当然,在这衙门里,人家也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当然也要放手一搏,选择更多的合作者,同盟军来阻止,来破坏冯紫英的意图和行径,卢兆龄自认为责无旁贷。
梅之烨就是被大家筛选出来的合作者,有这位梅治中的配合,大家心里能更有底,也才能让吴道南最后也能加入进来,要让大家都明白,这是一场属于大家的战争,打赢了,大家都能各取所需。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三节 为官之道
梅之烨脸色冷了下来,这个卢兆龄太放肆了。
他固然不喜冯紫英,也清楚冯紫英来顺天府是要折腾出事情来,但是却也没有想过要和卢兆龄他们这帮人搅合在一起。
西山窑中牵扯太多人利益,不仅仅是卢兆龄,府衙里还有不少人官吏都牵扯其中,但是没想到卢兆龄这厮却是第一个跳出来。
“卢兆龄,这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么?”梅之烨语气如冰渣子从牙缝里迸出来。
“梅大人,这里就我们两人,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冯大人他有他的想法,他想要干一番大事业,日后号作为升迁的凭资,这我们都没有意见,但为什么就要揪着西山窑的事儿不放呢?真要有本事有魄力,去折腾通州仓的事儿啊。”
卢兆龄并没有被梅之烨的语气所吓倒,他既然敢来和梅之烨挑明,自然也有所倚仗。
“这西山窑是哪年的事情了,元熙二十几年就开始有了,迄今都三四十年了,这么多任府尹府丞,人家都是傻子蠢人,人家都是尸位素餐?这说不过去吧?”卢兆龄语气平静,“他这一上来就要大马金刀地拿自家开刀,坏大家的生财之道,这样好么?”
梅之烨眯缝起眼睛,睃了对方一眼,“卢兆龄,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梅大人,您当治中虽然时日不长,但是府里边上下都对您是很认可的,便是府尹大人也对你交口称赞,听说今年‘大计’吏部对你考评也是优,便是这一次没能升迁,想必也快了,……”
梅之烨不做声,他倒是想要听一听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想必西山窑牵扯到哪些人,大人约摸也是知晓一二的,这西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这石炭一物供应京师城官民所需几十年,每年消耗巨大,从朝廷到府县岂能不知?为何人人尽皆无视?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这京中官员若是只靠那俸禄,又有几个人能在城中购宅养家?这本来就是当年太上皇的一份恩典,才让大家能有些闲钱机会去谋几个傍身银子,否则都察院那么多人都是瞎子聋子?”卢兆龄气咻咻地道:“如果说太上皇是怜恤跟着他的老臣和武勋们,那皇上登基也七八年了,内库在空也没说来打这个主意,宁肯开海,真以为皇上不知道这一块?”
梅之烨微微意动,还别说,这卢兆龄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京城上下都知道这西山窑的事儿,民间各种歌谣编了不少,龙禁尉和都察院不可能不知晓,可这么多年来,就愣是没人动。
“冯大人想要挣政绩,我们下边都能理解,可顺天府尹不比其他地方,不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地方,他在永平府那边搞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那边不过是一群乡巴佬,顶多也就是在都察院那边吆喝几声,可在这京师城里能这么干么?”
卢兆龄冷笑了一声,“听说冯大人去了一趟通州,那通州通衢之地,万仓云集,他若是真的要干政绩,从京仓出手啊,怎么没见在京仓问题上有动作,却赶着要动西山窑?又或者是冯大人准备亲自来整饬一番,让大家都认识一下这顺天府是谁在当家?”
梅之烨心里也是一个激灵,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那冯家现在极为豪奢,除了其父在辽东当总督外,这冯紫英看样子也是一把捞银子的好手,他就听闻过这永平府京营被俘将士赎人,基本上就被和冯紫英有瓜葛的包圆了,那也就罢了,毕竟冯紫英在永平府一战中是立下了大功。
可现在冯紫英又要把手伸向西山窑,难道真的只是出于一腔热血和正义?梅之烨个根本不信。
见梅之烨脸色略微有些变化,卢兆龄心中也踏实许多,只要说动了梅之烨,那后续许多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
“梅大人,咱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冯大人既然是来咱们顺天府做官,总得要提下边一帮兄弟们都想一想,他也还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做了之后,如果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那又有何意义?难道他一句话,西山窑就能全部关闭再也不生产了?那今冬京师城何以为继?”
一连串的反问问得梅之烨都有些不好回答。
“京师城中达官贵人也好,寻常百姓也好,哪天不烧石炭为生?冯大人一来就把目标对准西山窑,目的何在,是究竟替他脸上增光添彩,还是别有想法,咱们不好评判,但是可以肯定一点是,西山窑不会就此消失,既是如此,那这些窑口还是会在一些人手里,这样随意的操弄,又有何意义?”
梅之烨此时的心境意境慢慢平静下来,目注对方:“兆龄,你和我说这么多,意欲何为?”
“我说再多,大人也不会因为我一番话就改变心意。”卢兆龄笑了笑,“其实我就想说一句,大人只管冷眼旁观,等到您自己觉得合适,觉得有机会的时候进一进言就足够了,或支持,或反对,或劝谏,一任大人所想便是,怎么对大人有利,大人便去做,如何?”
梅之烨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有些悸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对方有足够的底气来抗衡冯紫英的方略,认定冯紫英如果要对西山窑出手的话,不会取得任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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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随意了解情况,也会引来如此轩然大波。
其实他也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举措,无外乎就是在向工房了解顺天府的工矿生产情况时多了解了一些,顺带把相关的煤铁矿山文档资料带到自己公廨中详细分类罗列,这就立即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关注,甚至开始以各种方式和渠道来打探了。
冯紫英也没有多解释,甚至也懒得解释,就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这更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联想到冯紫英在永平府的清军和清理隐户手段,他们都有些担心冯紫英会不会也不按套路来一招偷袭。
冯紫英在吏部的考核中得的评语便是“勇于任事”,这也意味着冯紫英此人做事锐意果敢,甚至不择手段,也难怪人家都担心他在顺天府也是这般不顾一切的猛冲猛打。
说实话,冯紫英的本意本来是要为日后在遵化和密云也要打造类似的煤铁复合体来做准备,还没有考虑过西山窑的事儿,即便知道西山窑是一个大脓包,但也还没有想到马上就要去挤掉,就那么多了几句话,没想到却会引起这么多人的紧张。
遵化铁厂那边需要与工部和兵部协调,铁厂是工部所辖,但是所产铁料均为兵部军器局所用,所以需要和两家协商,现在遵化铁厂陷入了困境,工艺落后,效率低下,质量低劣,贪腐严重,人浮于事,让军器局那边十分不满,但军器局那边的工坊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密云这边情况原来只有一些民办的小铁矿,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冯紫英目前关注的重点。
密云去年遭遇蒙古人入侵之后几乎被毁成白地,大量流民涌向京师,给京师造成很大压力。
即便是到了现在经过驱赶和赈济吸引等手段,密云原来超过十万人的百姓回去的也不足四万人,加上原来藏在山中的大概有两三万人,仍然有两三万游离在外,加上怀柔、昌平、营州、平谷等地逃亡的流民,至今仍然有七八万流民在京城内外暂居,这也是现在京师城社会治安压力倍增的主要原因。
引入山陕商人的资本和庄记的熟练匠人及技术,密云那边很快就能出成果,尤其是去年兵乱之后大量流离失所的流民更可以成为这些铁矿和铁厂的初级劳动力,甚至还不用离乡,可谓一举两得。
顺天府这样一个大府,不是单靠做某一项工作就能折腾起来的,吴道南无心政事,那么冯紫英当然要抓住机会,看看吴道南在顺天府的几年,工矿不兴,水利不修,商贸不活,除了教化外,吴道南基本上没干过其他事情。
看起来这似乎才是一个真正的文人纯臣,但这对百姓何益?
冯紫英现在手底下的人还是少了一些,虽然像汪文言也已经招募了几个不得意的书生和落魄解职的吏员作为不下来帮忙筹划,但是在衙门里这一摊子,除了傅试经过几番考验之后可以纳入可用之人外,其他人,冯紫英还真不敢托以心腹。
还得要慢慢来,冯紫英虽然内心再着急,也知道顺天府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既要讲时机,也要讲策略,否则反噬之力,有时候反而会让你欲速则不达。
但只要坚持这么走下去,机会成熟一个,便下手一个,务求一举成功,而成功一次,便能借势积攒起一些威望,吸引到一些效命之人,久而久之,以求大成。
这为官之道,不就是这样么?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四节 无耻之徒
鸳鸯从大老爷院子前过的时候就能听见大老爷骂骂咧咧的声音。
“这小子,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还能害他么?”贾赦有些嘶哑而又不甘的声音几乎要穿透粉墙,“人家只是来示好,就算是你不想搭理人家,吃顿酒能怎么地?人家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再说了,做生意不也有个讨价还价么?人家说什么条件,你就连听一听的耐心都没有?”
鸳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没人,好像今日也没有什么客人来府里,不知道这位大老爷又在说谁了,但话里话外似乎也不算是太刻薄,只是有些又气又恨又遗憾的味道在里边。
正欲举步离开,却看得那秋桐从院子里出来,鸳鸯不太喜欢这个贾赦屋里的丫头,虽然生得有几分姿色,但是看那薄唇尖鼻的模样就知道是一个刻薄人,与府里边丫鬟们都不怎么合得来。
不过尚未等鸳鸯吱声,那秋桐却一眼就看见了鸳鸯,脸上浮起一抹讨好的笑容,一溜烟儿小跑过来:“鸳鸯姑娘。”
“秋桐姐姐,大老爷这是再说谁呢,一大早就惹得他生气?”见秋桐一脸神秘模样,也知道对方是在等着自己开口询问,本不想问,但觉得不问一句似乎有点儿无视对方的“好意”,鸳鸯也就顺口一问。
“嗨,还能有谁,姑娘应该是知晓的,还不是冯大爷。”秋桐讨好地道。
“啊?冯大爷?冯大爷又怎么招惹大老爷了?”鸳鸯大为吃惊。
她印象中,大老爷对谁的态度都不太好,对小一辈的更是那副阴沉着脸的模样,府里的下人们都有些不太愿意来他院子这边儿,就是怕触他的霉头,惹来事端。
这府里要说,恐怕也就只有老祖宗还能治得住他,其他人,便是二老爷都要让他几分。
不过冯大爷却是一个例外,每一次冯大爷来府里,大老爷似乎都很愿意去作陪,若是二老爷没有通知他,他还得要去阴阳怪气地挤兑二老爷一番,而见到冯大爷的态度也是格外“关心”和“亲切”,琏二爷在他面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好像是老爷从冯府那边回来就没好脸色,具体什么事儿,我就不知道了。”秋桐哪里敢去多打听?
先前便是太太在边儿上多附和了两句,都被老爷骂得狗血淋头,这谁还敢去劝?
鸳鸯当然也不会去问,不过她内心倒是很疑惑,冯大爷每次来府里,大佬也都是喜笑颜开的,怎么现在却一下子变了态度?
这府里一直在传说大老爷有意悔亲,原本已经口头承诺许给孙家大郎的,甚至收了不少孙家的银子,现在说也要把二姑娘许给冯大爷做妾,只不过这种传言没得到证实,连老祖宗和二太太那边都闭口不谈此事儿,但是以鸳鸯的观察,老祖宗和二太太其实应该知晓此事,只是大家都不肯提及,毕竟这没有谁公开提出来过。
贾赦的确在气头上。
西山窑的事儿在京师城里勋贵人家里边也不是秘密,不过贾家没机会掺和进去,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只有南安郡王秦家以及理国公柳家和齐国公陈家二十多年前赶着机会进去了。
那时候谁也没把西山炭窑的事儿当回事,觉得在山里边儿去抢着开窑有些掉份儿,谁曾想这二十多年间柴炭价格暴涨,带动城里边开始大规模的使用石炭,而且每年用量都还在大幅增长。
虽说石炭不及柴炭那么方便好用,但是价格却要便宜许多,关键是这京师城周边柴炭除了宫中还专门留着铁网山那边一大片而作为专门用的薪炭用林,其他地方能提供柴炭的林子都所剩无几了,即便有也是偏僻山沟里边儿,要砍伐之后运出来光是运费就得要一大截,很不划算了。
现在京师城里几乎都改为烧用石炭,西山窑口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这十来年里,随和石炭价格的稳步上涨,窑口价格更是涨到了天价,即便如此,也根本没有人肯转让这些窑口,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生金蛋的母鸡,每年稳稳的可观收益,谁肯轻易转让出手?
当冯紫英出任顺天府丞之后,就开始有消息传出来说冯紫英要整顿西山窑口,原本一直有价无市的窑口便有些人愿意转让了,虽然价格依然奇贵,但是能有人转让那就不一样了,贾赦也不过是艳羡一番,未曾想过。
谁曾想就有人找上门来,希望贾赦入股,当然窑口股子的价格都不便宜,对贾赦已经算是打了折扣了,贾赦也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找上门来愿意让自己低价入股,自然也是有目的的,但是这种诱惑太大了,明知道这里边可能是带着钩的诱饵,贾赦也想吞下去。
关键是人家还开出了条件,若是能在冯紫英那里拿到准话,那么这入股价还能再大大的打一个折扣,哪怕是拿不到准话,或者贾赦不打算入股,只要贾赦能牵线搭桥,把冯紫英约出来吃一顿饭,无论结果如何,人家也都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报酬,这如何不让贾赦心?
反正就是吃一顿饭,你冯紫英只要觉得为难,不管人家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只管不回应不答应就行了,谁还敢逼着你做什么不成?
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本以为这等事情对冯紫英来说是顺水推舟举手之劳,可谓曾想到自己兴冲冲跑上门去一说,却被对方一口拒绝,毫无回旋余地,这如何不让贾赦着恼?
“已经三四家人都开出了同样的条件,只求紫英赴宴便肯给一千两银子,若是我能促成紫英成行,不管结果如何,这三四千两银子就能稳稳揣入腰包,便是这西山窑的事儿牵扯太深,咱们不掺和,可这笔便宜银子,没理由不挣吧?”
贾赦还是不甘心,这放在嘴边肥肉不吃进嘴里,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这紫英也太可恶了,不行,无论如何地让他答应下来。
见贾赦脸色变幻不定,邢氏在一边儿也是惴惴不安,先前她顺着贾赦的话说了两句,便被贾赦臭骂了一通,可如果不接话,贾赦一样要冲她发火,这也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说此事该如何让紫英来参加,我不管结果如何,但是这几千两银子却要挣到手,不管用什么招数,没理由都送到我手上的银子我不挣,这不是什么伤天害理或者大逆不道的事儿,都察院也好,龙禁尉也好,都管不到这种事情来,这笔银子我挣定了。”
贾赦恶狠狠地道。
邢氏小心翼翼地道:“那要不寻个借口把紫英骗过来?”
“哼,人家请客还能在我们府邸里来么?若是在外边,紫英那等聪明之人,岂能不明白?”贾赦没好气地道:“你就不能说点儿靠谱的主意?”
邢氏噤若寒蝉,不敢再搭话。
贾赦也知道对方肯定没什么好办法,还得要靠自己来。
问题是怎么让冯紫英和他们几位见上面?
哪怕不吃那顿酒,让他们见见面,说几句话,也算是达到了目的,自己也能把几千两银子挣到手了。
沉吟良久,贾赦才摩挲着下颌,捻了捻几根胡须,下定了决心,“你说让岫烟来帮个忙如何?”
“岫烟?岫烟能帮什么忙?”邢氏吃了一惊。
“我现在再要去找紫英说事儿,紫英怕是要起疑,便是请他来都要被拒绝,不过换一个方式来,我想以你哥哥因欠赌债被人扣下为由,让岫烟去把紫英引来,趁机说说事儿,……”
“这,紫英能来么?”邢氏有些不以为然,这等事情,岂能让现在的冯紫英出面?顺天府衙里,随便安排一个巡检捕头就足够了。
“哼,若是寻常人紫英自然不会出面,可岫烟,那一日我说了许给他为妾,他也没有反对,说明他对岫烟还是有些意思的,现在岫烟遇上这样的大事儿,不过是欠账而已,他出个面就能解决,举手之劳而已,难道也不肯卖岫烟一个面子?”
贾赦冷冷地道:“岫烟这边也不让她知道内情,你我把戏演足一些,让岫烟情急,你再出主意把岫烟支去找紫英,紫英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见不得漂亮女人,岫烟他既有意,只要求到他名下,多说几句好话,他是不会拒绝的,……”
邢氏也是眼睛一亮,颇为意动:“嗯,老爷说得是,不过我哥哥那边本来也欠了外边儿那么多债,还请老爷届时帮忙……”
贾赦顿时就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想到这事儿还得要靠邢岫烟出面,略微想了想才道:“此事我知晓了,到时候,自然会有安排,再说了,岫烟若是嫁进冯府,那些许银子算得了什么,只怕还用不着我们出面,紫英自然就会把这些烂账处理干净,……”
说来说去,还是只想利用邢岫烟,但是却不肯替刑忠还债。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五节 低头
对于贾赦的“阴谋”,冯紫英却毫无觉察。
找上门来的当然不止贾赦一人,光是贾家这边儿,除了贾赦就还有贾蓉,也足见西山窑牵连利益之广。
不过贾蓉就要比贾赦有自知之明得多,只是来问了一句,冯紫英态度明确,贾蓉也就不再多说,转而说其他,倒是让冯紫英对贾蓉观感又提升不少。
甚至连平儿都又跑了府里一趟,来探了探口风,好在也还算知趣,只是问了问,没说其他,冯紫英也懒得多说。
贾赦这厮却是死乞白赖地在府里赖了一个时辰,千方百计想要游说冯紫英参加一顿酒局,他倒也没有隐瞒什么,只说人家就是想要找一个机会陈述一下西山窑的真实现状,恳请冯紫英能做出一个客观判断。
冯紫英当然不会赴这种酒宴,别说现在自己还没有动西山窑的意思,就算是要动,那就更不可能去赴宴,至于说具体客观情况,他有的是方式来了解,岂肯用这种瓜田李下的方式来自找麻烦?
贾赦悻悻而归,冯紫英也懒得理睬,这厮是自己给他几分颜色,他就真以为要上大红了,让他多碰几回钉子,也就能安分不少,虽然冯紫英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这厮狗改不了吃屎。
“见过府丞大人。”冯紫英踏进门,见到这个英挺不凡的男子忍不住暗赞一声,虽然没见过郑贵妃,但是能从眼前这位郑指挥使的模样气度就能知晓那位郑贵妃若是与其兄长模样相似,难怪能入选贵妃,不过也是可惜了。
“郑大人客气了。”冯紫英淡淡地一拱手回了礼,抬手示意对方入座。
剑眉朗目,鼻梁高挺,颧骨微高,眼神如炬,健步行走很有气势,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乳白色带云雷纹的箭袖便服,放在现代,妥妥一个中年帅哥。
熬了这么久,便是裘世安带话,这郑家也一直不肯低头,冯紫英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等着通州那边去杭州的调查结果。
房可壮还是很给力的,安排了精干人员重新对那名力夫进行了调查,还有一些细节也就被慢慢摸了起来。
那名杭州商人应该是五六年前就来了,虽然行踪不定,但是还在通州这边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他是做湖珠生意的,照理说湖珠生意一般说来是太湖周边的苏州、常州和湖州客商居多,杭州籍客商少见,而且湖珠主要是和京中首饰行当有联系,这些首饰珠宝行是湖珠的大买主,当然包括宫中和一些京中豪门大户巨富也会购入一些湖珠作为自家定制珠宝首饰。
以为这个客商十分低调,京中各家了解接触不多,最后还是通过一个曾经当过珠宝掮客的角色才打听到一些消息,得知此人姓南,虽然是定居杭州,但是祖籍湖州。
有了这样一个情况,加之南这个姓氏并不多见,所以在杭州那边很快就有了线索,这个定居杭州祖籍湖州的南姓男子叫南一元,南家也是湖州颇为之名的乡绅之家,而且南家和郑家也是姑表亲。
这个郑家便是郑贵妃所在的郑家,其父是杭州卫武官后来奉调回京,虽非武勋出身,但是却也是三代武官。
这样一来情况便大略明了了,这个南一元和郑氏与郑贵妃是姑表兄妹,南一元的两位姑母便是郑氏和郑贵妃的母亲和姨娘,嗯,让冯紫英十分意外的是南家也是一对姐妹嫁入郑家分作妻媵,这位郑指挥使和郑贵妃便是嫡母所出,而郑氏则是那位媵所出。
虽然不确定南一元和郑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毫无疑问南一元是那一夜之后第二日便匆匆离京返回了杭州。
如果加上那一夜苏大强的被杀,那么南一元的疑点就迅速上升,不管他那一夜在哪里,他都无法摆脱嫌疑了。
这位郑崇均郑指挥使无疑是得到了来自杭州那边的消息,知晓了官府已经在调查南一元的行踪,而且通过杭州官府将其传唤到案进行调查,虽然他本人竭力辩解称当夜一个人在租住的房宅中,但种种证明他是在说谎。
杭州官府虽然没有将其直接羁押狱中,但却勒令其具保在家,随时听候传唤调查。
这也是冯紫英当初和房可壮商量好的,这位南一元杀人可能性不大,更大可能性是与郑氏有某些瓜葛,结果不出所料,姑表亲,嗯,可能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现在这一位郑指挥使总算是来了,虽然内心恐怕百般不情愿,但是还是来了。
“冯大人,我原本以为这桩案子以大人的睿智应该清楚这不太可能是我那位表弟所为,没想到大人却要硬生生不辞辛苦走杭州一遭查个水落石出,我那位表弟也是个不中用的,哎,冤孽啊,……”
“郑大人,你应该了解我的难处,这么大一桩事儿,虽然我和房大人都认为你那位表弟可能性不大,但是查案子审案子就要讲求一个证据,要排除他,也得要讲证据,那才能服众,他这一溜烟儿的跑回了杭州,不是自陷疑团中么?知情人怎么想?”冯紫英笑了笑,“这些情况也不是我和房大人二人知道,府衙和通州州衙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你也知道衙门里这些破事儿是保不了密的,迟早都要漏出去,所以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自己把事情说清楚,涉及到个人阴私,我只能承诺,最大限度保密,也请郑大人谅解我的苦衷,……”
冯紫英说话很客气,他知道这位郑崇均也不简单,三代武官出身,而且此人还是武进士出身,胸有韬略,武技高明,否则也不可能三十多岁就干到了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上。
郑崇均也是爽快人,既然来了,也就没有再遮掩什么,直接了当把话题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的确如冯紫英所料,那南一元和郑氏是姑表亲,自小一起长大,只不过当初郑氏父亲不太看得上南一元,认为南一元性子懦弱,读书不成,加上又远在杭州,所以便将郑氏许给了苏家,结果这南一元也是痴情,一直未曾娶亲,经常来往于京师和杭州,后来便和这郑氏有了瓜葛。
当夜的情况郑氏和南一元都没有隐瞒郑崇均这位郑家现在的当家人,如实说了。
原本那苏大强说要到码头上去睡,省得第二早起太早,那南一元便早早来到苏家,结果没想到苏大强却在晚饭时回来,说要睡一觉再走,南一元便被堵在家里,一直藏在一处小屋夹墙里,一直等到苏大强第二日凌晨起身走了之后,才出来和郑氏相会。
未曾想到正在鹣鲽欢好的时候,却被那船主上门来敲门,惊得一对鸳鸯魂飞魄散,……
后来得知苏大强失踪之后,南一元感觉大事不妙,所以赶紧就回了杭州。
“冯大人,我知道光凭我一家之言也难以让你们相信,不过情况的确如此,你肯定也有办法来映证,我的担心先前我也说了,当初南一元和我那个庶出妹妹之间的事情,我当初也不太赞同我父亲的,若是让他们二人婚配成亲本来就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但是现在却变成这样也成了郑家的一桩丑闻,……”
“理解。”冯紫英当然理解,这种大家族里边少不了都有这种事情,呃,好像自己似乎在这上边儿也不怎么光彩,明明早已经屋里一大堆女人了,还不是一样惦记着凤姐儿的身子?
这郑氏和南一元勾搭成奸无论放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难以让人接受的,尤其是这个时代,这位郑指挥使当然也不是为了他那个庶出妹妹,而是更为担心这种丑闻影响到其在宫中的那位当贵妃的嫡亲妹妹,若是被其他人拿住了把柄,自然就可以以此为要挟,可自己恰恰又和贤德妃贾元春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所以这才是郑崇均最为头疼的,也是他之前为什么不愿意来低头的原因。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发展到了如果他再不来低头就可能把事情捅破,届时很可能闹得沸沸扬扬,传入宫中甚至皇上耳朵中,那更会成为无数人攻讦自己嫡亲妹妹的靶子,这是郑崇均无法容忍的。
这等情况下他只能主动上门来寻求一个能够尽可能避免郑家声誉受到影响,甚至波及到其在宫中妹妹的结果。
“理解?冯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希望苏郑氏和南一元的事情影响到郑家,影响到郑家其他人,所以我也愿意让南一元和苏郑氏配合官府的调查,查清楚他们当夜的情况,以证明他们并未参与杀死苏大强一案,但请冯大人能想办法避免这等丑事外传,……,日后若是冯大人有什么用得着郑某的,只要郑某做得到,无不从命,……”
能逼着这位指挥使说出这样一番话,冯紫英也有些动容。
据他所知这位郑指挥使可不简单,北城兵马司算是五城兵马司中实力最强的兵马司,而且管理最为严谨的,连兵部和都察院都对此人赞不绝口,据说皇上也有意让其入京营任职。
而且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打交道尤多,自己日后仰仗对方的地方也不少,尤其是在京中治安上。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六节 智破
只要能够查清楚当夜南一元和苏郑氏的动向,排除二人杀人嫌疑,冯紫英何尝愿意得罪像郑崇均这样的人物?结交都还来不及才对。
面对郑崇均的请求,冯紫英也郑重其事地承诺道:“郑大人言重了,若是能排除二人与苏大强之死无关,冯某岂是传人阴私之辈?自然会尽最大努力避免这等**外泄,只是郑大人也应该明白这府衙里边人多嘴杂,便是我竭力控制,却未必能尽如人意,届时郑大人莫要责怨是冯某食言就是了。”
“只要有冯大人这番心意,郑某感激不尽,其实这等事情只要尽快查清案情,找到凶手,许多风言风语自然就会烟消云散,……”郑崇均提醒对方道。
冯紫英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只要找到真正凶手,民众的关心点自然就会汇聚到凶手身上去,而南一元和苏郑氏那点儿事情也就会被迅速冲淡,然后慢慢退出众人关注,只要达到这一点,郑家也就满足了。
“郑大人放心,冯某心里有数,也会尽快侦破此案,尽早还死者一个公道。”冯紫英泰然回应道。
说了正事儿之后郑崇均又和冯紫英谈了一阵城市管理中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之间的一些交织事务,这也是未来顺天府衙需要和五城兵马司好生沟通的问题。
盖因这城中,尤其是夜间许多治安问题都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在负责,但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都只有临场处置权,真正到后面的处理,一般说来都还是要交到宛平或者大兴二县县衙,重大的则要交到顺天府衙。
而很多时候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中一些为了捞银子,索性先把这些人犯在自家的大狱里关个够,等到勒索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才将人犯连同案件转到府或县衙。
把郑崇均送走了,冯紫英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如果郑崇均所言不差,那么苏郑氏这边基本上就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就是苏家几兄弟和蒋子奇了。
苏家几兄弟按照当时约定,是由通州房可壮负责查清楚动向,排除掉,只要排除了苏家人,那么蒋子奇的疑点就是最大的了。
很快南一元那边就随着通州那边派过去的捕快一道返回,通州这边也没有为难他,这边苏郑氏也如实交待了当夜的情况,经过两相映证,再加上其他一些细节上的佐证,基本上可以排除二人作案的可能。
苏老四的嫌疑也很快得以排除,因为通州方面通过仔细走访了解,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个私窠子老鸨证实,那一夜苏老四的确醉卧在她旁边的草垛子边儿上,起码在寅时的时候她还看见苏老四仍然抱着一抱麦草呼呼大睡,这如何在和他从赌场里出来的时间相结合起来,基本上就可以排除掉了。
剩下就该是如何来确定蒋子奇了。
但蒋子奇恐怕也是最难对付的。
除了蒋绪川和蒋子良的问题外,关键在于蒋子奇的话基本上都能自圆其说,唯一不能佐证的就是他独自在仓库歇息这段时间,但起码在子时还有人看见,只不过子时到寅时之间无法映证。
灯光下,冯紫英再次细细通读整个案卷文档。
要把蒋子奇敲定,就需要从各方面的资料来细细打磨,从中寻找到突破口,否则现在时间已经拖了这么久,蒋子奇仗着其叔和兄长在都察院和大理寺,心里也早就做好了准备,甚至可能还做好了坚持捱过一两**刑的心理准备。
现在疑点渐渐集中在蒋子奇的身家问题上,这厮长期出入赌场,近年来已经卖掉和抵押了许多家中资产,已经近乎于破产,却还利用苏大强对他的信任,不断虚报,从苏大强那里骗到了不少银子,这一次原本就是苏大强要和他一道去江南对账,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这里边的窟窿说清楚。
从动机来说这厮是最具有杀人动机的,但是冯紫英也觉得正因为动机太过明显,蒋子奇不会不明白苏大强一旦出事儿,他能轻易脱身。
官府首当其冲后就会把他列为头号嫌犯,像这样的案子,他的叔叔也好,堂兄也好,都顶多能帮他免于被诬陷和屈打成招,真正要想脱罪,那却是休想。
既是如此,蒋子奇为何要出此下策呢?
这也是·冯紫英觉得可疑的。
冯紫英的目光沿着案卷一页一页地掠过,刚刚合拢案卷,突然间似乎觉察到什么,猛然一愣,迅即猛地掀开案卷,迅速找到目标,细细读来,然后立即又找到相映证的苏郑氏的案卷,一字一句地品读,心中豁然开朗。
……
船主孙正仁有些不安地站在堂前。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自己突然间就被这这些捕快们拿住送了进来,而且迅速就开堂审判了。
“孙正仁,你可知罪?”
“大人,冤枉啊,小人自小老实本分,周邻皆知,不知罪从何来?”孙正仁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狡辩。
“呵呵,你这厮居然还敢狡辩,我问你苏大强之死,可是你做的?”冯紫英冷笑,目光注视着对方,堂下一干衙役捕快,还有旁边的推官宋宪,都颇感震惊。
这才刚把苏家兄弟可疑排除,据说郑氏那边的可能性也已经排除,但府丞大人却一直没有拿出足够证据来,只说涉及人阴私,不宜对外明示,让宋宪也是将信将疑。
蒋子奇无疑是最可疑的,宋宪也一直在穷尽可能来排查蒋子奇的可能性,但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没想到府丞大人居然就这么轻率地定案了,而且居然把目标定在了这个船主孙正仁身上。
“大人,小的和苏大强是多年好友,他去江南多是包小的船,我和他情同兄弟,如何可能做这等事情?”
孙正仁并不太惊慌,他也知道最终还是要问到自己身上来,毕竟逐渐排除各种可能性的话,那一夜凡是涉及者都会一一过堂。
他觉得这位小冯修撰应该是走投无路,来诈自己,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真的?”冯紫英目光清冽,淡淡一笑:“你所言属实?”
“大人,州衙和府衙里都几度询问小的,小的将那日所见所闻也都说得明明白白,清楚无误,小的就不明白了,这大强哥失踪之事还是小的见到他过了约定时间没来,才会去询问查找,若真的是小的杀了大强哥,那小的何如装作不知晓,岂不更能避嫌?”
孙正仁理直气壮。
“你这刁滑之徒倒是会狡辩,哼,你说你所见所闻,尽皆在几次询问里说清楚了?”冯紫英也不多和对方争论,平静问道。
“说清楚了,大人尽管查阅案卷便是。”孙正仁越发坦然。
“嗯,那我问你,你在州衙和府衙里的说法都是如何说的?”冯紫英继续问道。
“……,小的便到了大强哥家门口,见屋里似乎有灯光,小的便问:‘苏娘子,大强哥不是约好今日卯初乘船去江南么,为何到这等时候还未见大强哥?’“
“哦,那苏娘子怎么回答的呢?”冯紫英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点点头。
“苏娘子说其夫寅正便出门离开了,……”孙正仁回答得有条不紊。
冯紫英笑了笑,“你当时便是这么说的,其中话语并无增减和不一致的?”
“的确如此,并无任何增减和不一致。”孙正仁就差赌咒发誓了。
环顾四周,周围一干人都没有明白过来,不知道冯紫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这倒是和苏娘子说的一致,……”冯紫英面无表情地点头。
孙正仁一喜,“大人,小的如何会撒谎?当时那苏家里似乎还有些动静,只是小的在围墙外,听不真切,但是里边……”
孙正仁一边说一边摇头。
“大胆刁民,还敢在本官面前撒谎抵赖,这苏大强分明就是你谋财害命,杀死了苏大强,来人,给我先打五十大板,……“冯紫英勃然变色,把周围人都惊了一跳,而孙正仁更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装出一脸茫然样。
“大人为何出此言,便是打死小的,也该让小的变个明白鬼啊。”孙正仁连呼冤枉。
“哼,孙正仁,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本官来问你,既然你说苏大强和你约好时间来码头上你船,你说你一直等到卯时见对方误了点许久,这才去苏大强家中找他,可是你一到苏大强家门却是张口就问苏娘子为何大强哥现在还没有来,却不问苏大强在不在家?也就是说你到苏家的时候便已经知晓苏大强不在家,你是如何知晓这一大早苏大强就不在家的?除了你早就见了苏大强,知道他不在家这个原因外,还能有什么原因来解释你提前就知道了苏家屋里苏大强不在,只有苏娘子在?……“
孙正仁如中雷击,张口结舌,瘫坐在地,无法辩驳,汗珠子从额际汩汩溢出。
一语惊醒梦中人,坐在一旁的宋宪恍然大悟,忍不住击掌赞叹,同时暴怒:“大胆刁民,果然如此,若非你提前建了苏大强,如何之下苏大强不在家?”
这其实就是一个思维定势,大家都潜意识的知晓了苏大强死了,自然不在家中,所以都觉得船东孙正仁所说是理所当然,但是只有跳出这个窠臼,你才能觉察到其中的异常。
便是冯紫英也是反复读了几遍才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这个问题。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七节 余波不休
实事求是地说,这个时代的审破案件,对官府来说还是有着其“得天独厚”的优势的,只要找准了破绽,证据的得来,反而相对容易。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还没等上大刑,那心防已破的孙正仁便崩溃了,如实交待了整个案情。
情况和冯紫英所预料的并没有太大差异,虽然看起来是临时起意,但是苏大强的富足豪奢早就引起了作为好友的孙正仁的眼红艳羡,而且苏大强虽然富裕,但是对朋友却也并不大方,在租船费用上也是斤斤计较,这也让孙正仁很不满。
孙正仁对苏大强的嫉妒、眼红和其他心态混合导致了他的恶念早生,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而已。
这一次苏大强与蒋子奇要去江南对账顺带订购一批丝绸,孙正仁也早就得知,在发现苏大强一人带着金银提前来了船上,而且在船上打盹儿等候蒋子奇时,孙正仁恶念陡发,便招呼自家伙计将苏大强勒死,然后驾船转移了尸体,这才又回到码头上等候蒋子奇。
结果蒋子奇一直未来,孙正仁这才前往苏家假意询问。
后续情况就都知道了,蒋子奇为何迟迟未到孙正仁也不清楚,但是在杀了苏大强之后几日,孙正仁又担心自己伙计出卖自己,而且那伙计一直吵嚷着要分苏大强随身携带的金银,所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瞅准机会将那伙计杀死,因为那伙计与苏大强身材相仿,他又将苏大强衣服与那伙计换上,抛尸水中,直到多日后才被发现,而那伙计的尸体则被埋于一偏僻处。
这样一来看上去这苏大强更像是失踪多日后才被发现杀死,孙正仁自以为得计,而郑氏和苏家以及蒋子奇这三个涉案人的复杂情况也的确给官府办案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和束缚,使得前十多人因为一直找不到苏大强尸体而无法确定方向。
等到找到“苏大强”尸体后,又因为尸体腐烂过甚难以判断,最后才开始讲目标对准苏家人、郑氏和蒋子奇后,时日已过许久,所以孙正仁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列为嫌疑人。
也不能说官府前期的侦破方向有误,而是这几人或多或少都有可疑之处,而且这还不是案犯专门制造的疑点,而是碰巧遇上了这些复杂因素。
冯紫英自己都有些叹气,还自以为可以利用周密的逻辑推理和排除法来智破一奇案,没想到就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儿,如果一开始就认真审查案件卷宗文档,没准儿早就发现了破绽,破了此案了。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前期的排除工作也并非没有一点益处,起码排除了可疑人选,让更多精力转移到其他上,才能让自己发现疑点,而且郑氏这边和郑崇均的低头就范,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算是结识了一份可用资源。
至于蒋子奇那边在仓库的疑点,因为这边随着带着孙正仁找到苏大强埋尸地点以及苏大强身边的伙计衣物,这一案也就尘埃落定,所以蒋子奇那边的事情也就不是本案调查的内容了。
不过在案件落定上交到刑部之后,蒋绪川和蒋子良两人都还是很客气的登门拜访,言语中颇为感谢冯紫英的手下留情。
如果冯紫英在甫一上任就要拿人立威,将蒋子奇羁押到案,蒋家那边也不好说什么,现在案件水落石出,蒋子奇乃至蒋家名声得到了保全,他们自然要承一份情。
冯紫英感觉得到,随着苏大强一案的告破,意料之外的案犯孙正仁当庭认罪伏法,自己的威望声誉明显在顺天府衙和通州那边大涨了一波。
连房可壮都酸溜溜地表示早知道就不必派人专门跑一趟杭州,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说,还有些得罪郑家,结果却是冯紫英出尽了风头,再度映证了小冯修撰无所不能的美誉。
这样一个案件在冯紫英看来实际上还是带有偶然性,若非自己那无意间的灵感或者说触动到了自己的一份敏感,所以这案最终告破还不知道会不会在要把蒋子奇的嫌疑排除之后才倒回来重新反复核查能得以发现破绽。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甚至反复几遍你也未必能突破惯性思维,觉察到其中破绽。
所以有时候破案还是要讲求一些运气和机遇,那种每案必破以及每个案件都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想法是美好的,但是现实中哪怕是放在现代社会,也一样会遭遇各种挑战。
“恭喜相公。”沈宜修浅笑隐隐地福了一福,“小冯修撰初上任,慧眼独破夜杀案,这个故事现在可已经成了《今日新闻》的头条了,引发无数人的追捧呢。”
“哦?”冯紫英略感惊讶,“这么快?”
汪文言和曹煜都确立了要用这个案子帮冯紫英造势的想法,冯紫英也赞同,自己要在顺天府尽快站稳脚跟,就必须要借助一切可以的机会,而苏大强案无疑就是一个契机。
因为此案久经迁延,无论是哪一方都希望早日定案,所以在此案一上报刑部之后,刑部也迅速复核之后就定案,而得到消息的《每日新闻》自然就要开头炮,将整个案情公之于众。
市井民众自然是对这等案件的离奇故事最为关系,尤其是破案的关键还是小冯修撰慧眼识破其言语中的矛盾更是成为一大亮点,瞬间就让冯紫英在京城民众心目中成为了堪比包青天的父母官。
“相公这两日里都在忙碌着其他事情,没有关注这桩案子吧?”沈宜修嘴角笑容越发明显,“不仅仅是《今日新闻》,还有像《北方商报》和《江南旬刊》都专门用了很大篇幅来写相公破这桩案子呢。”
《今日新闻》自然不必说,这是冯紫英一手缔造的新闻媒体,也得到了山陕商会、洞庭商帮等各地商贾的支持,而《北方商报》和《江南旬刊》则是带有比较明显地域特色的报刊。
《北方商报》是山陕商会支持,有一些北地乡绅支持成立的一份报刊,每月三六九出版。
而《江南旬刊》则是旅居京师的江南士林文人和商贾支持成立起来的一份报刊,每月五、十五、二十五出版一份,其内容和《今日新闻》、《北方商报》还有些不同。
《今日新闻》已经日渐发展成为一份综合性的日报,而《北方商报》商业气息就要浓许多,主要以与商业相关的内容为主,而《江南旬刊》则是偏文艺一些,主要介绍朝廷和京师时政以及江南风土人情和诗词歌赋传奇话本。
现在贾宝玉据说就有意与《今日新闻》解约,他的新作品就有意刊载到《江南旬刊》上,但《江南旬刊》一旬才发一期,这也让贾宝玉有些犹豫,认为这份刊物虽然格调似乎要高一些,但是出版时隔太长,读者也远不及《每日新闻》,影响力也要小得多,不利于自己的名声传播。
像朝廷审案这一类消息在《今日新闻》上看在很正常,也是汪文言和曹煜商量好的策略,但是《北方商报》和《江南旬刊》也主动刊载,那就有点儿少见了,也足以说明冯紫英的人气和“苏大强被杀案”一案在京中引起的关注度有多么高。
可以说目前京师城中三大刊物,《今日新闻》独占七成市场,《北方商报》和《江南旬刊》各占二成和一成,整个订阅的用户已经超过了六千户,而且还在继续增长。
除了官员、士绅、贡生监生、皇室宗亲和勋贵、商贾人家外,几乎所有的茶楼酒肆和客栈旅店都将订阅这些报刊列为“标配”,而且稍微大一些的客栈旅店订阅份数都是两三份,以满足住店客人需求。
“没想到一桩案子也能牵动这么多人的关注啊。”冯紫英也不无触动。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你做太多其他实际工作,也许就当不了你随手破的一桩案子带阿里的影响力。
昨日连齐师都专门把自己叫去好生夸赞勉励了一番,说自己这个案子办得非常好,除了蒋绪川和蒋子良十分高兴外,他二人算是北直隶士人的中坚力量,而北直隶也是齐师的基本盘,另外苏家那边也很满意,苏家同样也是通州望族,一样与齐师扯得上关系。
齐师之所以一直没有吭声,也就是要观察自己究竟如何来处置这桩案子,结果冯紫英的表现当然是让齐永泰大喜过望,认为冯紫英是真的成熟了。
“相公,这可不是普通案子,谋财害命,而且牵扯到的蒋家、苏家都是京畿地区高门望族,若是被扣上一个杀人越货的罪名,对这等大族影响极大啊。”
沈宜修显然是很清楚这等名门望族对荣誉的重视程度,沈家就是苏州望族,如果家族中也出了这样的事情,要消除这样的影响,甚至一代人都未必能做到。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八节 闺蜜
“宛君,这等涉及众多的案子,拙夫虽然经验不足,但也不会草率行事的,好歹还有齐师、乔师替拙夫把关,若是真的有确切证据,那为夫自然不会畏惧什么,但是现在证据明显不足,指向性也不像,为夫怎么会任性而为?”
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我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案子影响力会如此之大,连《北方商报》和《江南旬刊》都感兴趣起来。”
“那现在相公一举成名天下知,京师城百姓现在都在说相公厉目如电,断案如神,寻常案犯只要在相公面前走一圈,相公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冤枉的,还是罪有应得的,……”
沈宜修抿着嘴笑道:“妾身估摸着咱们这丰城胡同现在贼都不敢来了,深怕被相公无意间碰到,一眼就能认出来。”
冯紫英忍不住哈哈大笑,“为夫如果有这样的本事,之前还用得着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你可知道为夫之前一样也是心里忐忑不安,没有任何把握,……”
“相公莫要自谦了,这一案子从通州州衙到顺天府衙再到刑部来回走了好几遍,这么多人都没能看出端倪来,怎么就唯独相公能火眼金睛一下识破呢?”沈宜修笑容里透露出几分自豪,“总不能说朝廷用人都是庸才吧?只能说相公更优秀卓越罢了。”
“好好好,宛君,你这番话算不算是自卖自夸呢?”冯紫英连连摇头,“咱们夫妻俩就不探讨争论为夫的优秀程度了,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为夫还真担心现在刑部和各州县都把他们的疑难案件给丢过来,那为夫才真的成了作茧自缚了。”
“相公是府丞,不是推官,就算是有人要把案子丢过来,那也是推官的责任!如果说刑部那边把案子叫过来,如果是顺天府管辖的,还说得过去,但若是各州县的也一味怕苦畏难把案子上交,那朝廷养他们何用?你本该属于你自身审理处置的把案子上交,那也就是自承能力不足,这一点各家州县知州知县都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
沈宜修倒是容色不变,有条不紊地分析:“能者多劳也应该有个限度,鞭打快牛那就成了恶政了,如果都这样,相公倒是不妨向齐公和乔公他们抱怨一番,相信就没有人会这么做了。”
冯紫英望向沈宜修的目光里欣赏钦佩之色愈浓。
果真是一个贤妻,分析事情如抽丝剥茧,有理有据,紧紧有条,自己尚未想到的,她都已经替自己想到了,这一方面薛家姊妹还要略逊一筹,尤其是在官场仕途上的种种,自幼跟随其父的沈宜修显然更熟悉了解。
沈宜修当然也能感觉到丈夫目光中的满意欣慰,心里也是格外高兴。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自己虽然姿容不俗,但是比起薛家的并蒂莲姊妹花,林黛玉与相公相识于微末,共度劫难,就显得有些单薄了,但自己的优势就是门第,还有就是自己能让丈夫感受到自己的贤惠和才华,这才是天长地久之计。
不过沈宜修也同样清楚,要想在丈夫身边,在冯家站稳脚跟,德才固然重要,但是子嗣才是最大保障,作为嫡妻若是没有一个子嗣傍身,终归是底气不足,这一点她也越发有紧迫感。
相较于薛家姊妹的双保险模式,自己现在刚生了女儿,无疑就显得薄弱许多,而尤氏姊妹虽然也能承欢,但她们的异族血统哪怕是生下子嗣恐怕也难以在冯家占据主流位置.
这一点虽然丈夫从来都说无所谓不在意,但是府里人却未必这样看,更不用说妾生子和媵生子始终还是有些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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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份已经经历了多人之手,有些皱折的《今日新闻》,这张报纸她也看过几遍了,只是却还总觉得没看够。
自家奶奶原来不怎么识字,除了一些常用字外,其他都够呛,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在冯大爷的影响下,却慢慢开始识字,到现在已经能识得上千字了,像《今日新闻》这种通俗易懂的白话报纸,自家奶奶也能勉强看懂一个大概。
倒是自己在王家的时候就能识好几百字,跟随嫁到贾家这边来了之后,发现像贾府这边不少丫鬟都能识字,所以她也就没有丢下,反而更认真的识字,到现在虽然赶不上香菱这等刻苦学习已经能作诗的了,但是在贾府丫鬟里边也算是佼佼者了,能个自己比肩的也就只有鸳鸯、侍书、紫鹃几个。
像《今日新闻》这等报刊自然不必说,便是那《江南旬刊》有点儿文艺范儿的,平儿也能看明白一个大概了。
正倚着栏杆看得出神,却未曾从后边儿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陡然一把把手中报纸抢走,吓得平儿花容失色,险些惊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却是自己最要好的闺蜜——鸳鸯这小蹄子。
“鸳鸯,你这小蹄子要作死啊,差点儿把我吓到栽进水里,你倒是会鸳鸯戏水,我可没那本事,到时候你陪我一条命来!”
平儿的话让鸳鸯脸色陡然一红,这鸳鸯戏水形容什么大家都明白,这落到鸳鸯身上就不一样了,都还是黄花闺女,哪里经得起这等虎狼之词,尤其还是自己的闺蜜。
“哼,还敢说我,你这小蹄子偷偷摸摸溜进园子里,躲到这沁芳亭里来发骚,倒还敢污我?”鸳鸯红扑扑的脸颊在晨曦下格外好看,连平儿都有些动心。
“哟,我发骚,不过是去芦雪广那边儿问个事儿,却还成了罪过了。”平儿撇撇嘴。
“哼,去芦雪广问事儿,却还偷偷摸摸躲在亭子里看这东西,一脸春心荡漾的模样,我看看,这是写的什么?”鸳鸯举起报纸一看,随即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我说呢,一副花痴的样子,原来是写冯大爷智断夜杀案的故事啊,难怪你这小蹄子,啧啧,改日冯大爷来府里,平儿,你是不是打算自荐枕席?”
“呸!小蹄子,你自个儿心里这般想,却还要栽诬在我头上!”平儿大羞,这鸳鸯的虎狼之词可比自己的还厉害,什么自荐枕席的话都敢说,不过这似乎有些言之凿凿,也让平儿心里更发虚。
“少在我面前装正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鸳鸯见平儿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怀疑,原本就是随口一诈,未曾想这丫头居然一脸羞涩中夹杂几分期盼的模样,难道还真有其事?
可是平儿她是琏二奶奶的贴身丫头,就算是和离了,可琏二奶奶一旦离开贾府,难道平儿还能舍了琏二奶奶去冯府不成?鸳鸯相信自己这个闺蜜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
可若是冯大爷只是和平儿有了私情,那日后却又该如何收拾?
“你少在那里嚼蛆,……”平儿脸一板,“若是让外人听见了,还不知道有什么难听话等着我呢?”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鸳鸯狐疑的目光在平儿身上逡巡,盯得平儿身上发痒背心冒汗,“就怕有人存着心思,那就麻烦了。”
平儿在闺蜜的目光下,有些难以招架,心里也有些嘀咕,难道是司棋这小蹄子透露出些什么口风给鸳鸯不成?
能大略猜测到自己和冯大爷有些私情的,只有司棋这小蹄子,司棋和鸳鸯也素来亲厚,她们都是家生子,关系不一般,但司棋这丫头虽然莽,但这种事情上论理也不该如此大嘴巴才对。
见平儿的神色有些气虚,鸳鸯心里越发怀疑,直截了当地道:“平儿,你是不是和冯大爷有私情?若是我说错了,你当没听过,你若是和冯大爷有私情,便是冯大爷许了你什么,但二奶奶那边怎么办?你素来是个有情有义的性子,总不能丢下二奶奶一个人在外边孤苦伶仃吧?丰儿和善姐都是不中用的,小红倒是撑得起场面,但是现在还稚嫩了一些,二奶奶也未必信得过她,林之孝他们两口子毕竟还在府里边,这些事儿你考虑过没有?”
面对最要好闺蜜的质问,平儿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自己和冯大爷之间的事儿她知道是迟早包不住火的,日后便是二奶奶除了贾家,都还要在这京师城里,二奶奶和自己也不可能和贾家这边恩断义绝,肯定还会有来往,这里边的关系最终还是要暴露。
如奶奶和自己交心所言,届时也就是把自己推出去顶缸,说冯大爷看上了自己,这样一来可以把二奶奶摘出去,让二奶奶免于各种接近事实的口实和猜疑,至于说外边人会怎么说,效果怎么样,那也就顾不得了。
现在自己要矢口否认,固然可以瞒过去一时,但日后若是鸳鸯知晓了,这就有些伤她的心了,鸳鸯是个可以交心的人,否则平儿也不会和她亲厚,正因为如此,平儿才不愿意在她面前撒谎。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七十九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补更)
见平儿表情犹疑不定,鸳鸯心里顿时明白了一些什么,既有些为自己闺蜜有了后路感到高兴,内心也还有些酸涩,故作镇静地道:“平儿,你我宜属姐妹,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能说也罢,你自己心里要有数便是。”
平儿苦笑着摇摇头,一把揽住鸳鸯的胳膊:“我若是连你都不能信,这阖府上下便再无可信之人了,不过……”
“不过什么?”丢开了那一分酸涩情绪,鸳鸯既好奇又有些小雀跃,勾住平儿的蜂腰,顺手拍了拍平儿的翘臀,上下打量,“看你模样,身子还没给冯大爷吧?你家奶奶可曾知晓?”
平儿再度被鸳鸯大大咧咧的虎狼之词给击败了,忍不住恨声道:“小蹄子,你原来也是有口德的,怎么现在却变成了这般,啥话从你嘴巴里出来都变了味儿了,……”
“少给我扯到一边儿上去,冯大爷是啥人阖府上下谁还不清楚?”鸳鸯轻轻哼了一声,“我听紫鹃那丫头就说冯大爷便在林姑娘那里说过话,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便是他的梦想,你听听这是啥话?堂堂顺天府丞,竟然说这等言辞,还这般理直气壮,……”
“鸳鸯,冯大爷这话也没有什么大错啊。”平儿含笑问道:“莫不是觉得冯大爷的醉卧美人膝的美人,没有包括你?”
“呸!”鸳鸯恼了,啐了一口,“你少往我身上喷粪,冯大爷能有这般言语形容的,是你我这等下人能痴心妄想的么?在潇湘馆里说的,自然就是说林姑娘了,兴许也还包括宝姑娘和琴姑娘吧,……”
平儿抿嘴一笑,也不多言,倒是鸳鸯绕回话题:“你还没说你的事儿呢,若是冯大爷瞧上你了,你家奶奶那边怎么办?小红现在怕还挑不起大梁吧?”
平儿见回避不了这个话题,也琢磨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既不愿意欺骗鸳鸯,但有些情况却是万万不能对人言的,比如二奶奶和冯大爷的私情,至于自己和冯大爷那点儿事情,反而不算什么,自己是奶奶的人,只要奶奶没意见,自己和谁怎么着都没啥关系。
“鸳鸯,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冯大爷的确有点儿意思,大概是觉得他们府里那边管家的人不太合适吧,他也没明说,晴雯那暴脾气你是知晓的,冯府长房那边肯定有些没理顺,二房这边,说实话,香菱太老实,莺儿的性子你也知道,傲娇惯了的,嘴巴也不饶人,容易得罪人,宝姑娘何等聪慧的人,肯定不愿意因为莺儿而让二房在整个冯府里边不受待见,尤其是有长房作衬托,就更需要注意了,……”
平儿斟酌着言辞,半真半假地说了一些。
“估摸着就是这个原因,冯大爷的确和我提过一两回,但我也说我要侍候奶奶一辈子,但是奶奶听了之后就说不能耽误我一辈子,就说等她搬出去找到合适地方安顿下来,小红熟悉了情况,便可以放我走,但是鸳鸯你说我能走么?”
鸳鸯也被平儿这一句反问给问住了,的确,这能走么?
平儿可是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贴身大丫鬟,若是她都要自寻前程了,那王熙凤日后不是要孤家寡人的终老一生了?至于小红、丰儿、善姐这些人,平儿不看好她们能一直站在这边儿,迟早要作猢狲散。
“既是如此,那平儿你是作何打算的?”
鸳鸯也是十分理解自己闺蜜。
眼见得年龄一天天大了,可王熙凤却被贾琏和离了,以王熙凤现在的过往经历和身份,想要娶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这些想娶王熙凤的,肯定要么是冲着王家家世,要么就是冲着王熙凤和离之后手中的一笔资产而来,可以断言都是些想要攀上高枝儿的小户人家,真正有身份甚至有骨气的都断不会接受王熙凤这样的情形。
同样王熙凤那边肯定不会容忍比自己条件更差以及寻常人家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是像王熙凤品尝过被众人景仰追捧的滋味,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吃软饭的夫婿,这种情形下,王熙凤要想重新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王熙凤无法嫁人,那作为贴身丫头的平儿怎么办?
总不能一辈子这样跟在王熙凤身边吧?好像也并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这样对于平儿来说未免就太凄凉了一些。
想到这里,鸳鸯就忍不住搂住自己这个最要好的闺蜜。
“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看一天,奶奶日后的日子都还不知道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去考虑自家的事儿?奶奶倒是说了不会耽误我,可我能做得出那样的事情么?奶奶若是没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如何能离开她?”
平儿的回答让鸳鸯既心安又感动,当然也有些怜惜,“不如问一问冯大爷,以他的性子,定不会对这等事情不管吧?”
“鸳鸯,这等事情如何去问?”平儿苦笑,“清官难断家务事,奶奶现在的情形,最是受不得人的可怜,冯大爷又是那等身份,以往两家都还平等相处,但现在时移势易,便是冯大爷能给些建议,奶奶能接受么?”
平儿都快觉得自己要入戏了,比那戏台子上的戏子还能演,可涉及到自己的事儿她不会对鸳鸯隐瞒,对奶奶的事儿那却是事涉阴私,她是不会说的,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掩饰。
“可是冯大爷瞧上了你,这样一个机会,若是失去了,那就太……”鸳鸯忍不住替自己闺蜜纠结惋惜,“咱们这府里想要进冯府的人可太多了,……”
“也包括你?还是姑娘们?”平儿眨巴眨巴眼睛。
“小蹄子,这等时候还敢来调戏我?”鸳鸯白了平儿一眼。
“你敢说冯大爷对你没意思?是谁那年从金陵回来便对冯大爷念念不忘,冯大爷出任顺天府丞的消息传来,比人家紫鹃这些日后的正份儿都还喜悦?”
平儿的话一下子戳破了鸳鸯内心隐藏的秘密。
在金陵冯紫英施以援手,后又表露心迹,鸳鸯内心忐忑和喜悦交集,这种事情压在心里让她无处诉说,也只有向平儿这个最贴心的闺蜜隐约透露过,没想到这会子平儿却来反击自己了。
不过到了这会子,平儿都没有隐讳自己的私密,鸳鸯当然也不会矫情讳饰,叹了一口气,“冯大爷的确和我说过,可我的情形比你还不如,老祖宗现在的情形,我能走么?提都不能提,提了只能说我鸳鸯是个白眼狼,没心没肺的,……”
平儿无语,的确,这是比自己还难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鸳鸯,你年龄真的不小了,再说了珍珠、琥珀她们也不比你差多少,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你也该给人家几分希望,……”
这鸳鸯的贾府首席大丫鬟可不是自封的,那是老祖宗定的,鸳鸯只要从大丫鬟位置上下来,那无数人都会挤破头去争这个位置的。
鸳鸯苦笑摇头:“若是前几年倒是如此,但是这两年府里情形你难道不知?在这个位置上恐怕就不是什么优哉游哉的好事儿了,我现在成日都要和珠大奶奶与三姑娘琢磨日子怎么过,老祖宗那点儿家当迟早都得要折腾光,现在就盼着二老爷去江右之后能不能有点儿进账贴补一下府里,像现在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女也是相顾无言,好一阵后鸳鸯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去芦雪广,可是为岫烟的事儿?”
“嗯,听说邢家舅爷被人给拿住了,他在外边差太多银子,照说被扣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一次来带信儿的却是格外不一样,说再不去还钱,那就要割下邢家舅爷身上一两样物事来作利息了,……”平儿叹息了一声,“岫烟平素都是何等清冷淡然的一个人,这一回却是急得哭了,……”
“没去找大老爷和大太太说说?”鸳鸯对那邢大舅素来没有好感,嗜酒烂赌,沾了这两条,男人就真的没救了,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烂胚子如何会生下岫烟搞这样一个芝兰般的女儿来。
“怎么可能不去?问题是欠的银子太多,大老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钱不要命的,大太太也差不多,一二百两银子都不肯拿出来,更别说那是上千两的银子,如何肯拿出来?”平儿摇头。
平儿这么一说,鸳鸯也知道为啥岫烟没去找珠大奶奶、三姑娘或者自己来求援了。
三五百两银子,兴许自己和珠大奶奶以及三姑娘一合计,咬牙也就能凑出来了,但是上千两的开支,她们也不敢轻易做主的,这么大一个家,每月的开支都得要精打细算,否则府里下月揭不开锅发不起月例,那是要出事儿的,而且像这种赌债,便是老祖宗和太太只怕也是不待见的。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节 入彀(继续补前天更)
“那你去找岫烟又能济得了甚事?”鸳鸯皱起眉头。
“哎,总得要去关心一下,我也想若是二三百两银子,我也就去求一求奶奶,奶奶说不定还能添上一二百,凑足五百两,可是我听岫烟说约摸要二三千两银子,那就相差太远了。”
平儿叹了一口气。
“此番情形也有些古怪,照说若是有三五百两银子先还上,外边儿那些放高利贷的应该先收下,再宽限一段时间的,未曾想这一回却是不肯答应,她母亲又终日在家哭泣,这才弄得岫烟心急如焚,进退失据,……”
“那大家凑一凑,能凑多少?”鸳鸯也觉得棘手。
“算了吧,几位姑娘里边,怕是只有林姑娘还能有些宽裕,珠大奶奶那里也不好去求援,像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以及史姑娘那边儿,身边怕也就只有三五十两傍身了,我家奶奶那边倒可能有,可你家奶奶也许马上就要出去,也是花银子的时候,如何好意思?”
平儿说的也是实话,真有银子的估计也就是李纨和王熙凤,可李纨是寡妇,还有一个半大小子,日后肯定是要存着银子替贾兰考虑的,王熙凤这边更不用说,出去之后就无亲无故,都得要靠自己谋生,而且要想过得体面,也还得要养着一大帮人,那花银子时候如水一般哗哗的。
林姑娘那边也许有,但林姑娘马上就要说嫁人的了,这些银子要说都该是陪嫁过去的,……
“冯大爷那边……”平儿和鸳鸯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人。
“据说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是这个意思,说那帮放高利贷的心狠手辣,便是交了银子去,没准儿还会生出许多别样花招出来,人家就是靠这个为生的,还不如去告知冯大爷,请冯大爷出面来解决。”平儿点点头道。
“这也是个主意,只是岫烟可是不愿?”鸳鸯皱起眉头。
“岫烟心里肯定不愿,你也知道本来就有一些传言,岫烟就有些避嫌,现在都不愿意见冯大爷,谁曾想又遇上这种糟心事儿,这不是……”平儿摇头,“但这又是自家父亲,当姑娘的不能不管,只是大老爷也说了,这若是贸然让官府出面,邢家舅爷欠银子是事实,只怕官府固然不允其他,但是你这银子却要该还,……”
这荣国府里边是半点秘密都守不住的,先前说二姑娘要给冯大爷做妾,大老爷不愿意,说是没面子,后来府里都在传说其实是舍不得收了孙家那上万两银子。
再后来又说大老爷和大太太有意要让岫烟去顶替,给冯大爷做妾,也能让邢氏夫妇有个依靠,免得日后晚景凄凉,但这无疑让岫烟有些难以接受,好歹也是清白姑娘家,却怎么成了别人替代品?
原来府里边最早传出来说二姑娘要给冯大爷做妾的消息时还是冯大爷在翰林院做修撰时,别说府里主子们觉得丢脸,便是下人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等到冯大爷一下子擢升正五品的永平府同知之后,下人们的态度就变了,觉得二小姐给冯大爷做妾也不是不可接受,只是主子们还觉得面子上有些搁不下。
等到冯大爷在永平府大破蒙古兵,还单枪匹马去和蒙古贵酋谈判赎回京营官兵时,这名声更是在京中无人不知,便是连贾政和王氏这般顾惜颜面的都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现在冯大爷高升顺天府丞,成为大家的父母官,下人们都欢呼雀跃,觉得贾家现在总算是在京师城里有了一个靠谱的亲戚,而不再是那种挂着虚名牌子的武勋之家了,走出去之后遇上别家人,也敢说一句我在顺天府衙里有人了,底气胆气都要壮不少。
至于说二姑娘也好,邢家姑娘也好,给冯大爷做妾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天作之合”,乐见其成了。
“那大老爷是什么意思?”鸳鸯不解地道。
“好像是让岫烟去求冯大爷私人出面,那等放高利贷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角色,冯大爷随便一出面,就能让他们服服帖帖,别说利息,没准儿连本钱都能……”平儿突然住嘴,大概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合适。
鸳鸯瞪了平儿一眼,“冯大爷岂是那等人?”
“呃,是是是,你心中的冯大爷都是圣人,……”平儿抿嘴一笑,“不过圣人也得要接触凡尘烟火不是?”
“那岫烟怎么想?”鸳鸯咬着嘴唇道:“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估计岫烟还是要去找冯大爷吧,这等事情终归还是要大老爷们儿出面才能解决,总不能让岫烟去面对那些人吧?”平儿拉着鸳鸯的手,“你说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男人做了错事儿还要女儿家去想办法来解决,哎,……”
就在鸳鸯和平儿哀叹女儿家的悲哀时,邢岫烟的确也是愁肠满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早就知道自己父亲在外边烂赌,可和母亲都劝说了无数次,也没有多少效果,再加上在京中又无事可做,遇上些狐朋狗友,便拉着去喝酒,喝酒和赌钱就成了刑忠的最大爱好。
原来没甚银子,也还算是收敛,输了些也就算了,包括在倪二的赌场里,输得多了,看在有些人的面子上还能周济一二,但是久而久之,老爹越发放肆,在倪二爷的赌场里,人家便不肯让他赌了。
他便去别处赌,别的地方人家可不会惯着他,甚至还要拉他下水,这一而再而三,欠账迅速从几十两攀升到几百两甚至几千两,到后来邢岫烟都不敢去打听了。
人家也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荣国府大老爷的妻兄,甚至巴不得他多借一些,借久一些,反正这利息按着日子算起走。
说实话,邢岫烟也知道连姑父姑母这等吝啬的人也还是替老爹还过几回欠账,虽然不多,但是要算下来也有几百两银子了,对姑父这种性子来说,简直称得上是罕见了。
前段时间据说姑父又帮着老爹还了好几百两银子,这让岫烟心里也起了疑心。
以姑父的性子,二三百两银子的周济帮助已经是极限了,明知道老爹这是欠的赌债,怎么可能还会再帮忙还债?而且很显然自己老爹是没有能力偿还这些银子的。
后来才从一些风言风语中听出一些端倪来,说冯大哥看上了二姐姐,想纳二姐姐做妾,但姑父有意把二姐姐许给孙家,都收了人家孙家的一大笔银子,可又觉得冯家这门亲戚不能舍弃,所以才会有意让自己代替二姐姐嫁入冯家,去给冯大哥做妾。
这让岫烟倍感屈辱。
因为和妙玉姐姐的关系,岫烟不是没有憧憬过和妙玉一起同侍一夫的美好情形,而且从冯大哥的种种形象来看,也当得起英雄男儿的夸赞,看看京师城中对小冯修撰的交口称赞,便是给她做妾也绝对不丢人,甚至光耀。
但岫烟却不能接受这种作为谁的替代品去做妾的做法。
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自己,看重自己,想要纳自己做妾,邢岫烟觉得未尝不能考虑,但若是因为要纳二姐姐不能却退而求其次,那岫烟不能接受。
正因为如此,这段时间岫烟也一直回避见冯大哥,以免尴尬。
没想到这样一桩事儿却摆在面前,姑父姑母都说只能求到冯大哥头上去,以求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岫烟却不肯相信。
无他,自己老爹到了京城之后便是这般,她对自己老爹已经失去了信心。
无论是跪求劝说,还是抹泪哀求,都毫无用处,当面答应得好好地,这一转头便忘在九霄云外,遇上几个酒肉朋友一召唤,便如饿马奔槽一般谁也挡不住。
可现在这种情形下她却无法不管,真要让那些个光棍剌虎把老爹手指头或者耳朵之类的东西交回来,那便是最后让这些光棍剌虎伏法认罪那又如何?难道断了的指头还能接回去不成?
几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岫烟觉得自己若是拉下脸去借,也不是借不到,但她却做不到。
珠大嫂子和琏二嫂子那里都有难处,何必去为难别人,而且借了之后什么时候还?能还上么?
姑父姑母是不肯借这么多,便是能借到,只怕自己就要成为他们把自己送给冯大哥做妾的理由了。
林姑娘那里也许行,但是因为妙玉的缘故,她却不愿意。
这算来算去,似乎就只能去找冯大哥,求冯大哥出手这一个办法了。
而且邢岫烟心中也存着一个念想,以冯大哥的能耐,也许真的有办法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老爹这种每日嗜酒烂赌的毛病呢?
岫烟站起身来,走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千万莫要因为这等事情让冯大哥轻看了自己,这是岫烟内心最大的障碍。
定定的站在镜前看了半晌,岫烟收回目光,拂弄了一下额际的青丝,最终举步出门。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一节 有猫腻
几辆马车辚辚出门,沿着丰城胡同向西出门,过武定侯胡同,一直走到阜成门南城下大街,这才沿着城墙边儿一直往北,过阜成门,进入朝天宫西坊。
“母亲,为何不去大护国寺,却想着要去什么弘庆寺了?”冯紫英陪着母亲和姨娘坐一辆马车。
今日难得休沐,大小段氏都说去为丈夫儿子烧香祈福,平素冯紫英太忙,这么久也鲜有陪过母亲姨娘,所以自然要尽一番孝心,而沈宜修、宝钗宝琴等也自然要是跟随而行的,所以索性一大家子,包括二尤在内都群起而动,弄得马车都要好几辆。
平素冯家还有贾家去烧香祈福的时候都是去大护国寺,偶尔也去东边儿的隆福寺。
这大护国隆善寺和隆福寺号称西寺和东寺,乃是京师城中最负盛名的寺庙,香火最旺,客人居士最多。
不过京师城中寺庙何止百十,各家也各有信徒,倒也和平相处。
“大护国寺香客太多,现在你身份不一样了,我们去了,住持和知客都要来作陪,不合适了。”大段氏显然有些感慨。
原来儿子还只是小冯修撰,住持知客也保持礼节上的尊敬,到了永平府之后更见疏淡,但自打儿子回顺天府担任府丞之后,自己姐妹俩去过一趟大护国隆善寺烧香还愿,那住持和知客知晓,便丢下其他人专门来作陪,这就让大小段氏都有些不太适应。
这样一来大护国隆善寺那边,若是遇上大节去一趟倒也无妨,但平常轻易就不能去了,省得尴尬。
“哦?”冯紫英有些明悟,点点头:“那挨着的广济寺和白塔寺也不错啊,为何要去那偏居一隅的弘庆寺呢?”
弘庆寺在朝天宫西坊边儿上,紧挨着朝天宫了,北面就是西城坊草场和广平库、广备库仓、西新仓,便是北面的十方禅院也要比弘庆寺规模大许多,冯紫英对弘庆寺都没有太多印象。
“紫英,你有所不知,听说这弘庆寺僧人多是来自咱们大同的庄严寺,那主持仁庆法师,更是佛法深厚,气度不凡,……”大段氏瞪了冯紫英一眼,“怎么就让你陪着烧一次香就这么难呢?你若是不想去,便自个儿回去好了。”
“呵呵,母亲说哪里话,儿子岂有不愿意之理,只是觉得好奇,这弘庆寺好像也没有多大名气吧?周围的十方禅院和广济寺都要比它香火旺许多才是?”冯紫英打了个哈哈,赶紧解释道。
“哼,十方禅院和广济寺地处城中,道场狭窄了一些,那弘庆寺虽然看起来不声不响,但是香火也是不差的,且紧邻城边儿上,后边一众古柏森森,塔林甚广,倒也清净。”大小段氏都去过了一回,觉得地方不错,只是没见着住持方丈。
“哦,难怪名声不彰。”冯紫英倒也无所谓,这也就是一个寄托罢了,长辈有这个心意,也不能拂逆。
不过这仁庆法师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好像顺天府衙僧纲司的副都纲法号好像就是仁庆,不过冯紫英因为对僧纲司和道纪司没太关心,只是见过一面,所以也吃不准。
弘庆寺就在棕帽胡同边上,寺门不大,到还有些气势,几辆马车停下,冯紫英下车打量了一下四周,觉得这环境的确要比广济寺和白塔寺更幽静,尤其是老远看去,这寺庙背后好像有一大片林子,倒也幽静气派。
大小段氏都来过一回了,不算陌生,倒是沈宜修和宝钗宝琴姊妹俩都未曾来过,所以都还觉得新奇,披风,帷帽,一应齐备,这才款款起步,跟随着大小段氏一起入内。
见到冯紫英这一行人的阵势,知客僧老早就安排人进去请住持,冯紫英一行人刚进寺庙院内,那仁庆法师便赶了出来,冯紫英一看,居然还真的是僧纲司的那位副都纲。
这位仁庆法师宽额浓眉,大鼻阔嘴,方脸长耳,尤其是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常人一看就像是得道高僧的模样,但说实际年龄其实并不大,看上去也就五十岁不到。
“见过大人,诸位老夫人,夫人,……”
仁庆法师老远行了佛礼之后,这才迎上前来,“弘庆寺能得大人亲临,蓬荜生辉,……”
冯紫英没想到这位仁庆法师居然还能拽几句文,有点儿不像僧人的味道,虽然看上去道貌岸然,声音洪亮,但是给自己的感觉却更像是一个俗家弟子一般,世俗气息浓了一些。
不过冯紫英觉得也是,这京中寺庙颇多,这都要争取香客弟子,这香火盛不盛,除了看寺庙历史和名气外,还要看住持知客们的本事,若是一味状若高深,未必能吸引到更多的香客居士和弟子来。
看样子这仁庆法师应该是走平易近人的路子,所以才会这般情形。
冯紫英对礼佛没有太大兴趣,便在寺庙周围转了一圈,那仁庆法师也在一旁作陪,并把整个弘庆寺的来历介绍给冯紫英,冯紫英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弘庆寺背后有一片古柏林,占地起码在三四十亩,这在京师城里已经算是相当可观了,柏林旁还有一处塔林,据说是本寺圆寂僧人坐化之后便埋在塔林里,所以这后边便鲜有人来。
冯紫英走了一圈儿之后也觉得这里环境的确不错,香火不算太盛,但也过得去。
不过这仁庆法师如何混到僧纲司的副都纲冯紫英却不甚清楚,要知道这僧纲司的都纲便是隆福寺的住持兼任,而副都纲纵然要选一个不算是大庙的僧人,在冯紫英看来怎么也轮不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弘庆寺住持才对,这也说明这仁庆法师应该很有些背景和手腕才是。
冯紫英走了一圈之后,见母亲她们还在寺庙里烧香礼佛,便吩咐仁庆他们几人只管去忙自己的,自己就在庙前随意走一走,那仁庆法师也是不卑不亢,礼貌地道别之后只留下一个知客僧远远地陪着,自己便先回后殿去了。
岫烟赶到冯府的时候,才知道冯家今日是一个人都没有,轮到休沐,连冯大哥都陪着一家人去烧香礼佛去了。
问了去哪个寺庙之后,岫烟几乎都有些想要放弃了,但是念及父亲可能还在受罪,也只能咬着牙关吩咐马车往弘庆寺那边赶。
冯紫英在庙里转了一圈儿,觉得气闷,实在有些不耐,便径直出了庙门,刚踏出庙门,便见到一辆马车匆匆来到,这马车样式标识都有些耳熟,再一看,果然是荣国府的马车。
正有些纳闷儿,怎么荣国府的人烧香祈福也选了这弘庆寺了,却见下来的居然是邢岫烟,虽然也戴着帷帽遮帘,但那身段姿势,冯紫英还是能一眼辨识出来。
“岫烟见过冯大哥。”
见邢岫烟直端端地本着自己过来,冯紫英就知道肯定是到府里边儿问了自己行踪,专门找上门来的,自然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岫烟妹妹免礼,这在外边那还那么多讲究?”冯紫英摆摆手,目光注视着邢岫烟,“妹妹可是有什么急事儿?”
岫烟微微颌首,却又欲言又止。
冯紫英环顾四周,这弘庆寺周围倒也僻静,便点头示意走到一边儿,让宝祥在一边盯着,这才问道:“这四周无人,若是着急,妹妹便在这里说,若是不急,待会儿等我母亲她们出来,回府上说也行。”
“冯大哥,小妹的确有事儿相求。”邢岫烟眼圈都红了起来。
倒不仅仅是心急,自己父亲这桩事儿,如果那些放高利贷的真的是奔着银子来的,在没有完全绝望之前,他们应当不会伤害自己父亲,邢岫烟伤心的是自己一直葳蕤自守,就是不愿意在外人,尤其是在冯紫英面前失了自尊,没想到却会因为这种事情来登门求救。
“噢,莫要心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来。”冯紫英也了解眼前这个女子的性子,惯是清泠淡然的,今日却这般激动,怕真的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邢岫烟见冯紫英一脸沉静,但是却也十分关心,心里安稳了几分,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定了定神,这才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冯紫英皱起眉头,这等事情他虽然未曾经历过,但是在倪二那里也经常提及。
放高利贷的这些人,出头的多是些城中的光棍剌虎,但背后则大多有一些诸如龙禁尉、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府县衙门的实权官员才是他们的真正老板,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看菜下饭,都是些求财不求气的角色,但像邢岫烟所言这般却是相当罕见的。
如邢岫烟所言,这刑忠的赌债都已经陆陆续续欠了一两年了,既有在还,还有在欠,这样说的话,像放高利贷的应该是最欢迎这类“客户”才是,反正还有一个荣国府摆在那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怎么会这么突兀的就变了性子,居然要用伤及人身来逼着还债了?
这很显然有猫腻。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二节 白莲一脉
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冯紫英这才抬起目光问道:“岫烟妹妹,这邢家舅舅平素是在哪里的赌场赌钱?究竟欠了哪些人的银子,妹妹可曾知晓?”
岫烟犹豫了一下,“小妹只知道原来是在倪二哥的赌场赌钱,后来小妹和倪二哥打了招呼之后,倪二哥便不允许他去了,后来他便去了发祥坊和积庆坊那边的几家赌场,至于说欠哪些人的银子,小妹就不甚清楚了,只知道有一个叫做杜二哥的,还有一个武大头的,一个在得胜桥那边,一个在海印寺桥那边,……”
北城那边儿?冯紫英皱皱眉头。
倪二在西城和南城的势力最强,像咸宜坊、鸣玉坊、安富坊、阜财坊、大时雍坊、小时雍坊、金城坊、河槽西坊这些都算是他的地盘,北城那边也有些人脉,只有在东城那边差一点儿。
发祥坊和积庆坊算是北城紧挨着西城这边的范围,照理说倪二不可能不知晓刑忠究竟欠了那些人的银子,而且倪二也知道自己和贾家关系匪浅,真要发生这种事情,应该早早给自己知会一声才对。
而且像这种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老手所为,真正放高利贷的,怎么会做出这般愚蠢的行径来?便是新手也不至于如此拙劣才对。
“妹妹也不知道邢家舅舅欠了多少银子,那这个要妹妹马上拿银子赎人的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递过来的?”
冯紫英的问话让邢岫烟更觉得委屈,“是姑父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有人托人找到姑父,称如果不拿足够的银子去交钱赎人,那我爹可能就要被人剁手指,具体要多少银子,只说光是本钱都有二三千两,如果加上利息,怕是更高,……”
“赦世伯?”冯紫英讶然,找上贾赦倒也正常,不过贾赦才和自己为了西山窑的事情撕扯了许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倒是让冯紫英有些警惕,他深知贾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本事可不小,别阴沟里翻船,被这厮给设计了,那才是成了笑话了。
“姑父说这种事情便是他出面也很难有一个圆满结果,那些光棍剌虎都是只认银子的狠角色,像他这种无职无权的,便是带了银子去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那利息更是利滚利,算下来外人你根本就算不清楚,不知道会被坑多少,……”
邢岫烟略显紧张的介绍,贾赦这话也不算推诿,的确你一般人要去和这些光混剌虎们算这种利滚利的烂账,肯定只有被套进去的,二三千两本钱,只怕利息滚下来就得要你七八千上万都不一定,那真的就没数了。
冯紫英想了想,他也没想明白如果是贾赦这样设计构陷自己能达到什么目的,或者是打算让自己去替邢忠还债,嗯,顺带也就把岫烟“推销”给自己“抵账”了?
这么一想,还真的有这种可能性,这厮为了银子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而刑忠若是还不上银子,人家肯定都要记在贾赦身上,这样一来把自己推出去,日后邢家的一切麻烦都可以算在自己身上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无语,这厮是真的为了银子,可谓殚精竭虑啊。
“我明白了,这样吧,你把地址给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先回去,我找人先问一问。”见岫烟手里绞着汗巾子,手指指节都有些发白了,冯紫英宽慰道:“放心吧,这些光棍剌虎我还是知晓的,就是图财,没那么轻易下狠手,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怎么舍得割肉?我甚至琢磨着,这帮家伙是不是就是有意给赦世伯递信儿,赦世伯也心领神会,就把妹妹支到我这里来了呢。”
岫烟原本粉白的面颊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扭动着身子,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冯紫英见状顿时明白自己的话可能让对方产生歧义了,赶紧补充道:“妹妹莫要多想,这下边的下人乱嚼舌头,不必理会,这亲戚之前帮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岫烟更是忸怩,看来这荣国府里的一些传言也传到了冯大哥的耳朵里,也不知道冯大哥会怎么想?
此时的岫烟既怕对方误会自己,内心又有些企盼,这种错综交织的复杂心境一时间也让岫烟有些迷惘。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有一点她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无论如何,自己的自尊不能在冯大哥心目中丢失了,那日后自己无论结局如何,都再也无法在冯大哥面前挺直腰杆了。
在冯紫英和邢岫烟站在弘庆寺外一旁空地边儿上说话时,隔着围墙的寺内一处高阁隐蔽处,两名僧人正在观察着冯紫英,其中一人正是那仁庆法师。
“难怪说这位冯府丞性喜渔色,每日无女不欢,这边妻妾五六人还在庙里烧香礼佛,那边儿就有女子找上门来,哼,……”另外一名三十来岁的僧人意似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千万别小看此人,法主和大少主不就是在永平府吃了大亏么?此人性子机敏,疑心尤重,先前我陪着他走了一圈儿,他说要去后边儿,我都怕他起疑心,所以索性陪着他想看哪里就看哪里,他说不要我作陪,我也就安排本元去陪着,就是怕他生事儿。”
仁庆法师目光深沉,死死地盯住远处的冯紫英。
“师兄,莫非你还真的打算投效闻香教这帮人?”三十来岁的僧人略感惊讶,忍不住问了一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我也要看看闻香教这帮人究竟是不是做大事儿的人。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似乎这帮人在京畿内外还真的有点儿跟脚,我们弘庆寺这点儿家当,人家还未必看得上眼呢,……”
仁庆法师方正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思的神色,“我安排本胜去藁城、赵州打探过,那张翠花的高足米贝,也是人称米菩萨米老母的,在真定府那边威势极盛,自创了龙天道,弟子遍及藁城、赵州、宁晋、元氏、新河、冀州、衡水、枣强、高邑、柏乡、赞皇、临城诸州县,弟子怕是数万人以上,……”
“啊?”那三十来岁的僧人也惊了一跳,“有这般威势?”
“还不止于此,本能去了霸州,据说那道号无双法号普善的张海量在霸州声势甚至比米贝更盛,霸州、文安、雄县、大城、安州、高阳、任丘乃至河间府诸州县,都在流传这位大乘天真圆顿教的祖师爷的名声,可他和米贝都还是咱们京师城里那位翠花师姐的弟子,而翠花师姐也只是法主的一个得意弟子罢了,你说这闻香教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们究竟有多大的野心?”
这闻香教也好,东大乘教也好,传道授法并不讲求年龄长幼,而讲得道顿悟的先后,所以那米菩萨和无双道人普善真人比大少主年龄大多了,但是也得要叫大少主一声师叔。
三十来岁的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置信,许久才问道:“师兄,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还记得前两月不是从山西那边过来几个人来咱们寺里挂单么?”仁庆法师容色沉重。
“嗯,有印象啊,就来了两日就又匆匆走了。”僧人点头表示知晓。
“其中一人是某幼时的熟人。”仁庆法师点点头。
“啊?”僧人颇为惊讶,“他们是大同那边的人氏?那师兄为何不……”
在僧人印象中,好像师兄并没有任何表示,因为那些人来寺里也是要和闻香教那帮人接头,他们只是知晓,并无交道,甚至连正面照面都没有打一个,师兄既然有幼时熟人,为什么却不相认?
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这等关系自然是要避免闻香教这帮人知晓,以备万一。
“他们是白莲教人。”仁庆法师淡淡地道。
“白莲教人?”僧人不解,“呃,难道不是和闻香教这帮人一伙的么?”
“他们是丰州那边的白莲教人,和闻香教这些人是一脉相承,渊源甚深,但是却并不隶属,不知道闻香教这帮人怎么却联系上了他们。”仁庆法师沉吟着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感觉到这帮闻香教所谋乃大,我私下里和那个熟人见了面,询问了情况,他倒没有隐晦什么,只说法主派人联系他们,而他们现在久居塞外,已经和中原这边的白莲一脉联系甚少了,但是这边就很炫耀式的说了米贝和张海量的情况,我才从他那里得知,才会派本胜和本能去霸州和藁城那边摸底,……”
丰州、云内现在都已经不属于大周控制范围之内了,属于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控制范围,但当年这些白莲教徒跟随赵全和李自馨从雁北叛逃出塞,景从者甚众,达数万人之多,已经在塞外形成了相当势力,也成为土默特人治下一支特殊力量。
他们在草原上修房耕地定居,被游牧而居的蒙人称之为“板升”,也就是房子的意思。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八十三节 赎人
现在闻香教不但有棒棰会、龙天道和大乘天真圆顿教这些裂变出来的分支在中原大地蔓延,而且还有塞外的白莲教徒下相呼应,在永平府、河间乃至山东等地更是根基深厚,这种情况下,连仁庆也有些看不准这帮闻香教徒想要干什么了。
弘庆寺不是闻香教的分支下属,只不过囿于某些特殊因素被闻香教这帮人所挟制,不得不委曲求全,听从他们的号令,配合他们的一些行动,但是仍然保留着相当的自主权。
“那师兄您的意思是……”僧人皱起了眉头,“若是这帮家伙要造反,我们该怎么办?”
“哼,大周气数未尽,造反这种事情,恐怕闻香教这帮人也只能想一想而已,现在我们还不能和他们翻脸,且观察他们的表现吧。”
仁庆法师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受,但是他却又无法孤注一掷。
弘庆寺是他苦心经营二十年才积攒起来的家业,而且现在自己好不容易混到了僧纲司的副都纲,闻香教那帮人不也就是看上了自己的身份和弘庆寺的人脉,才会抓住不放么?
现在自己一干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也只有舍了这份家业,另寻出路。
当然如果这帮草莽龙蛇真的能有那么几分翻天覆地的气势格局,那他也不吝跟随其后摇旗呐喊,但是起码现在他还不会把自己与对方牢牢绑在一起,那是诛灭九族的。
“师兄,那姓冯的要走了,……”
仁庆也看见了冯紫英和那个女子似乎回到了寺门前,那一干家眷也鱼贯而出,准备登车返回了。
“我去送一送,你们都务必小心。这厮心思慎密,听说苏大强夜杀案愣是被其翻阅了几日案卷就发现了破绽,一举破案了。”
仁庆心里也有些发虚,实在是苏大强一案在顺天府太有名气了,在刑部和府州之间走了好几趟,都没能审破此案,结果这位小冯修撰来了没几天,接手案子便立即抓获元凶,现在京城报刊上都把冯紫英誉为神目如电的当代包文正了。
自己虽然自认为做事精细,从未在人前露过口风,但是万一这一位真的有洞彻人心之能呢?
“那师兄,这姓冯的来咱们弘庆寺,教里边……”
“哼,这两日他们也有人在这边,正好看着呢,肯定会报上去的,咱们也就老老实实的上报就是了,这帮人在姓冯的身上吃了瘪,没准儿也想要报复回来,他们若真是有本事把姓冯的给解决了,那倒皆大欢喜了。”
仁庆法师叹了一口气,“就怕他们没那份胆量,我还得成日里面对这厮。”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自己和邢岫烟之间的谈话都被人看在眼里,随着大小段氏她们礼佛完毕,冯紫英也就陪她们准备回府,倒是宝钗宝琴她们见到邢岫烟十分高兴,虽然见邢岫烟愁眉不展,甚至眼圈也有些红肿,却都很知趣地没多问,寒暄之后便一道返回冯府。
在路上冯紫英便吩咐宝祥立即去招倪二到自己府上,所以回到府上没多久倪二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这事儿肯定和贾家大老爷脱不开关系,那武大头和杜二小的都认识,在得胜桥和海印寺桥那边小有名气,武大头是军户出身,不过脱了籍了,仗着在京营里有些关系,在海印寺桥周围有一帮人,而杜二大人恐怕都应该知道,其从兄杜大郎杜宾生是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也就有这层关系,所以也在得胜桥那边吃得开,若是大人放心,交给小的来处理便是,不过贾家大老爷那边……”
倪二知道冯紫英和贾家关系很复杂,也传言贾赦要把二姑娘许给冯紫英做妾,现在怎么又传出来邢家姑娘要顶替二姑娘给冯大爷做妾了,而邢家姑娘又是贾赦内甥女,这里边关系太复杂了,他可不愿意卷进去。
解决问题简单,可这内里都是亲戚里道的,没准儿谁都能在冯大爷耳边吹枕头风,自己可受不了。
冯紫英也有些疑惑,难道这贾赦是真的想要把邢岫烟来顶替迎春给自己做妾?
这把自己推出来解决这桩事儿,似乎让邢岫烟就绑定了自己,一方面是让邢岫烟感恩,一方面几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邢家自然是换不上的,但邢岫烟给自己做妾了,似乎和一切都迎刃而解了,甚至也还能让两家再攀上一层亲戚关系,可谓一箭三雕了啊。
这么一看贾赦做这些方面的营生还真的是一把好手啊。
不过冯紫英总还是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真要让邢岫烟来顶替迎春,似乎贾赦用不着用如此繁琐的手法来才是,挑明和自己讲清楚,他应该明白自己的性子,若是岫烟愿意给自己为妾,自己并不拒绝啊。
所以思前想后,冯紫英觉得恐怕还是要看看贾赦这厮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是委实没想到贾赦为了挣那几千两银子已经到了“丧心病狂”和“不顾一切”的地步了。
“倪二,依你之见,这贾赦想做什么?”冯紫英问了一句。
“这小的可不好说,或许是先让岫烟姑娘给您做妾,然后二姑娘那边最后也嫁过来,这样邢家那边债务他也不用承担了,但二姑娘因为许给孙家这边儿收的银子也要您拿出来呢,小的可听说这笔银子不少,上万两呢,孙家那边都在说贾家简直比卖女儿还狠,……”
倪二一张浓须满面的胖脸笑得如同狐狸一般,乐呵呵地道:“大爷若是要纳二姑娘,不但要把给孙家的银子补上,起码还要给贾家大老爷夫妇再帮补点儿吧?好歹也是荣国府的姑娘,给您做妾,他们公母俩若是不敲您一笔,那也说不过去啊。”
倪二的话把冯紫英还真的给逗笑了。
说实话,他还真的无法舍弃迎春,不说迎春性子柔和敦厚,招人喜欢,的确是个当妾的最合适人选,而且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也承过诺,如果只是银子的事儿,花再多银子他也得要接下来,还不说司棋这餐前点心都被自己先吃了,若是迎春不过来,那破了身子的司棋怎么见人?
“也罢,看在二妹妹和岫烟的面子上,我这一遭看来不走也得走了。”冯紫英沉吟了一下,“不过依你之见,这邢忠欠下如此大一笔银子,利息如果要按照他们那个行道来计算,怕是真的可能比本钱还要翻几倍都有可能吧?”
倪二笑了起来,“大人,您有所不知了,虽说这里边利滚利翻起来吓人,规矩也的确很复杂,但也要根据情况而定,刑忠也不是只借不还,他原本从苏州那边也还是带有一些家当过来,都被他抵当卖得差不多了,另外听说大太太和他另外一个兄弟那里也还是借给他一些银子,呵呵,都是看在岫烟姑娘的面子上,大家伙儿都知道他刑忠虽然没偿还能力,但是岫烟姑娘这人才,好歹也能许个好人家,届时也不愁没人来接这笔账,只不过没想到会是大人您……”
冯紫英摩挲了一下下颌,摇头苦笑:“现在还说不上这事儿来,岫烟妹妹那里,哎,……”
“大人您若是出面,外边儿人自然不会乱来,这大概也是贾家大老爷的目的吧,他若是去接盘,您两千两能拿下来的利息钱,没准儿就会变成四千两,不懂这里边规矩的人被他们一算,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倪二的话让冯紫英皱眉,“照你这么说,我还不合适出面了。”
“那要看您。”倪二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冯紫英表情变化,“您出面去过问一下,其实也没什影响,不说事儿,又或者我替您出面,您就在外边儿等候着,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倪二的贴心倒是让冯紫英十分满意,其实这种事情要说伤及自己的名声,还真说不上,这些混灰黑领域的比谁都机敏精明,过问一下就能明白该怎么办。
“这样吧,按照这个地址去问一下,你替我去谈一谈。”冯紫英想了一想,又考虑到焦灼不安的邢岫烟,“我就不出面了,就在附近,若是有什么问题,你便直接来找我。”
“好。”倪二连连点头。
约好的地点在羊房胡同口,紧挨着李广桥。
这一带小胡同纵横密布,属于发祥坊的地界,特别是石虎儿胡同和弘善寺、李广桥之间,因为地势低洼,每年只要内涝,就会垮掉不少房子,许多便无力再修,所以残垣断壁甚多,不少流民和光棍剌虎们便以此地藏匿。
冯紫英和岫烟乘坐马车到了附近,而倪二早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妹妹不必担心,倪二在这边也还有些面子,若是只是为银子,那便好说。”冯紫英落落大方的盘腿而坐,而岫烟则有些拘谨地坐在另一边儿,她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同乘一辆车,冯紫英身上的气息让她都有些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