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四节 闲趣
面对丈夫的假意“矫情”,沈宜修也不点破,微笑点头:“相公的确该去一去,贾家老爷这一去江西怕是两三年都难得回来,偌大荣国府只怕就要缺了主心骨,贾家老爷未必没有想要请相公帮忙照看的意思,这也是应有之意。”
沈宜修的话让冯紫英忍不住有些狐疑,怎么听着这话里似乎有点儿话啊,但看沈宜修坦率清澈的目光,又不像是内涵自己。
冯紫英摩挲了一下下颌,也只能点头:“宛君说得是,政世叔南下了,赦世伯又是个不经事儿的,琏二哥又不在,宝玉也是不上心的,这偌大荣国府还真的堪忧。”
“所以相公也该尽尽心,好歹宝钗妹妹和黛玉妹妹和荣国府都是很近的亲戚,帮一把也是好的。”沈宜修赞同道。
此时晴雯也进来了,端着一小碟儿凤仙花汁,沈宜修把手伸出去,晴雯便抬起沈宜修的手,用特制的细毛刷小心地替沈宜修涂抹制甲,这也是闺中女子最喜欢做的一桩事儿。
“看吧,兴许政世叔那边也有自己的安排呢?”冯紫英把身体斜靠在炕头上,看着晴雯专注地替沈宜修涂抹制甲,“我们这等外人也只能说临时应急的时候帮一帮,其他过多的插手,就不合适了。”
“爷说的有些口不应心,现在也帮贾家难道还少了?”晴雯抬起目光瞥了冯紫英一眼,不以为然地道。
“宝二爷那边不说了,没爷的帮衬,只怕现在连存在感都找不到吧?现在好歹也算是能写书了,便是听起来不算是主流,好歹总在士人里边有了点儿名声吧,也算是遂了贾家老爷的愿了,……”
沈宜修忍不住蹙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
这丫头说话还是这般没大没小不讲规矩,换了别家只怕又要吃责罚了,但沈宜修却发现似乎相公并不在意,嗯,或者说还有点儿享受这种“挑衅”和“触犯”,喜欢和这丫头斗斗嘴,这也是沈宜修发现的一个“秘密”。
当然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特权”的,其他丫头们也没有这个气性,唯独晴雯这丫头,不知道就怎么入了相公的法眼了,时不时的遇上晴雯犟劲儿气性上来了,就得要和相公犟一番嘴,哪怕道理上闹输了,只要抹一番眼泪,好像相公也就不在意不追究了。
沈宜修也琢磨过,是不是因为晴雯模样生得太俊俏的缘故,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理由。
晴雯的确生得漂亮,拿人家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狐媚子脸,再加上水蛇腰,很是魅惑人,但府里边儿的丫头,哪一个又差了?
金钏儿逊色了?那高冷范儿,连沈宜修都觉得这丫头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姐架子。
香菱不及了?那娇俏和憨厚混合了模样,便是自己都有点儿我见犹怜的感觉。
还有云裳,天真烂漫中又有几分精灵剔透的聪慧,只要是男人没瞎眼就不会视而不见,……
沈宜修也听闻到一个传言,说晴雯模样长得像黛玉,所以相公爱屋及乌,对此沈宜修嗤之以鼻。
若只是单纯相貌就能让相公特殊对待,那也未免太小瞧自家丈夫了,诚然,黛玉那份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娇怯模样很招人疼爱,但相公是因为这个而喜欢黛玉的么?显然不是,而是因为临清那段危难之时的同舟共济,这是缘分。
晴雯模样有点儿像黛玉,但也仅止于有点儿像,论脾气性格那和黛玉就是截然两样了,在沈宜修看来,丈夫似乎更喜欢的是晴雯的这种脾性。
再说直白一点儿,就是这种桀骜傲娇劲儿,拿不客气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儿恃宠而骄的味道。
以晴雯的聪明,她当然不会不明白这种恃宠而骄如走钢丝,稍不注意会伤及自己,但似乎这丫头就很难改了她这种脾气了,也难为相公,还喜欢她这种气性,让沈宜修都有点儿无语。
当然,晴雯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对自己忠诚是首要条件,而且做事勤勉,便是和相公斗嘴,也不是无理取闹,总能有点儿自家道理。
从荣国府出来到了自己这里,她就该明白除了自己,她没人可依靠,否则任她如何得相公喜欢,沈宜修也百般手段把她收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环三爷和兰哥儿、琮哥儿,爷帮他们几个不就是帮贾家的未来?”晴雯依然不依不饶,“是不是读书种子,谁都说不清楚,但是爷是明明白白的文曲星下凡,能指点他们,那就是他们福缘造化,日后真的谁能读出书来,那就该记爷一辈子的恩情,……”
“好了,晴雯,哪有那么夸张?”冯紫英笑了起来。
“爷,这怎么是夸张?”晴雯噘起了嘴,“没见着小户人家出一个读书人来,那就是翻天覆地光宗耀祖,便是贾家,除了东府那边儿的敬老爷几十年前考中了进士,殁了的珠大爷得了个秀才都不得了,环三爷考中了秀才,现在成了府里的一枝独秀,若是考中举人,自然是爷的指导有方,否则环三爷为何一直对爷执弟子礼?”
对晴雯的牙尖嘴利,冯紫英和沈宜修都是早有领教,而且人家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那晴雯你觉得爷该不该去帮贾家那边儿呢?”冯紫英歪着头问道。
晴雯一愣,随即露出深思的表情,想了一想之后才犹疑地道:“论理,有宝姑娘和林姑娘这层关系,冯家和贾家也算是世交,帮衬一把是应有之意,不过这任谁哪家,单靠外加帮扶而自家不努力,只怕都很难站起来吧?爷便是再尽心帮助,贾家自己不争气,奈何?”
对晴雯这番话,冯紫英和沈宜修都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色,露出赞许之色,这丫头倒也是一个能看清楚形势的。
“再说了,爷帮贾家已经够多了,宝姑娘和林姑娘也只是贾家的亲戚,并非贾家小姐,这里边多少也还是有些差异的,……”
冯紫英揉了揉太阳穴,“好了,啥话都被你这丫头说完了,爷受教了。”
“那奴婢可不敢,奴婢不过是心直口快,藏不住话罢了。”晴雯傲娇地又噘了噘嘴,看得冯紫英有些心痒。
沈宜修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是被晴雯后边儿那句话给触动了。
宝钗和黛玉固然不算是贾家小姐,但是正牌的贾家小姐可不少,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这还没算住在贾家的史湘云。
嗯,现在还多了几个姑娘,什么邢岫烟,李玟李琦,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难怪爷对荣国府那边儿趋之若鹜,这家花不如野花香这句话用到自家相公身上似乎还真的挺合适的。
……
待到晴雯离去,夫妻俩上床歇息,沈宜修这才小声道:“相公,还是找个合适时候把晴雯收房了吧。”
“嗯,怎么了?”冯紫英心不在焉地道:“谁又在乱嚼舌根不成?”
晴雯一直跟在身边儿,却始终未曾开脸收房,下边儿人多少会怀疑沈宜修是不是醋劲儿太大,可沈宜修从未有过此意,甚至还专门把晴雯排到永平府伺候,结果一个多月回来,晴雯仍然是完璧。
弄得沈宜修都不明白了,难道自己相公真的觉得晴雯就是一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玉人儿不成?
冯紫英挠了挠脑袋,太喜欢那种不经意间的爆发或者水到渠成的感觉,而不喜欢那种刻意的去凑合,几位正妻不说了,那是人伦大礼,不得不如此,但是像侍妾和通房丫鬟,他就不想那么做了。
一句话,看感觉,感觉来了,那就兴之所至,这大概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来到这个古代时空中最大的自由和幸福。
就像那一日收了司棋一样,原本是想要把平儿给收了的,但司棋来了,惊飞了平儿,见着还不算太熟悉的司棋,可那一会儿就这么热血上涌,那就这么恣意妄为的做了,你情我愿,鱼水贪欢,……
回味那一时的情形,冯紫英忍不住咂咂嘴,司棋别看着莽悍,但真的一上手,那滋味却不一般,……
见这丈夫似乎有些走神,沈宜修也觉察到丈夫有些异样,手也伸了过来,沈宜修心里一热,下意识的就要把身子靠过去,但是随即醒悟过来,“相公,要不就今晚把晴雯给收房了,……”
冯紫英也反应过来,入手是妻子因为哺乳而饱满了许多的胸房,遗憾地捏了捏,感受了一下那沉甸甸的硕大,摇了摇头:“哪有说起风就是雨的,真把你相公当成了什么人了?”
沈宜修莞尔一笑,“小冯修撰的风流倜傥可传遍京畿了,妾身作为相公妻子,又岂能不知?”
“宛君说笑了,为夫好像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吧?”冯紫英装傻。
“呵呵,那位布喜娅玛拉可是海西女真贵女呢,还有江东琴神,江南歌神啥的,好像都能和相公扯上点儿关系呢。”沈宜修也调笑丈夫。
“好了,好了,为夫日后一定注意,这等闲情逸致都要被你们给破坏了,……”冯紫英笑着把妻子揽入怀中,“睡觉,明日还有一堆公务等着呢。”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五节 大人物(补昨晚的)
相较于到永平府之后没多久就迅速轰轰烈烈地开展了清军行动,在较短时间内就打开了局面,冯紫英在顺天府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期间就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了。
先前不少人都以为以冯紫英在永平府的风格,肯定会是勇猛精进锐意进取的,便是顺天府情况特殊一些,但是以冯紫英在朝中雄厚的人脉资源和背景靠山,也不会怵谁,自然也是烧一烧火的。
但是没想到冯紫英走马上任三五日了,毫无任何动作,成天就是拉着一帮官吏细细摆谈,甚至在还花了很多时间在经历司和照磨所查看各种文档资料,一副老学究的架势,让很多想要看一看风色的人都大失所望之余也松了一口气。
冯紫英的这种架势和其他各府的府丞(同知)上任的情况没太大区别,地皮没趟熟,怎么可能轻易表态?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更多的是指府尹(知府),你一个府丞,再说这顺天府尹不怎么过问政务,但是没见这几日吴府尹来府衙的趟数都密集了许多,显然也是感觉到了压力,所以样子也要摆一摆了。
这种情形下,大家心态也渐渐恢复平静,更多的还是以一个正常眼光来看待冯紫英了,这也是冯紫英希冀达到的目的。
当所有人都汇聚到你身上的时候,很多事情你就是连准备工作都不好做,一举一动都会引来太多人探根究底,给你做什么事儿都会带来掣肘制约。
所以现在他就打算稳一稳,不那么招风招雨,更多精力花在把情况彻底熟悉上。
冯紫英觉得自己的目的还是基本达到了,起码几天下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常规的老一套,没太多什么新鲜东西,和自己在永平府的表现迥然不同。
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是意识到了顺天府的不同,所以才会回归主流,不可能再像永平府那样恣意妄为了,这也是冯紫英希望达到的效果。
当然,冯紫英也要承认,顺天府情况的确特殊,其复杂程度远超之前想象。
皇城根儿,天子脚下,朝廷各部中枢皆汇聚于此,城里边稍微大一点儿的事情,都会迅速传到每一位朝中大佬重臣们耳朵里,刑部、龙禁尉和巡城御史已经五城兵马司那边更是经常来人来函询问和了解情况,或者就是移交给顺天府,扯皮闹架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那么多花上一些心思精神来把情况掌握透彻没有坏处,即便是有汪文言和曹煜的前期大量准备,每晚冯紫英回到家中也是要么见二人和倪二他们询问情况,要么就是翻阅熟悉各种资料情报,力求尽快烂熟于胸。
三月初三,冯紫英从在府衙里便换了公服出门,直接去了荣国府。
荣国府在阜财坊,紧挨着金城坊,从顺天府衙那边过来,几乎要绕大半个京师城,好在冯紫英也提前出门,这马车一路行来也还顺当,天色尚未黑下来,便已经到了荣国府。
而荣国府今日也是张灯结彩,明日贾政便要出门南下,正式赴任江西学政,这对整个荣国府和贾家也都算是极为难得的大喜事。
午间就有很多武勋来道贺过了,晚间的客人其实已经不多了,像冯紫英这样的贵客,府里边儿也都是早早就有人候着。
和冯紫英一道来的是傅试。
在获知冯紫英要去荣国府和贾政告别时,傅试就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虽然这期间冯紫英中规中矩的表现让大家有些意外和失望,但是傅试却不那么想。
他认定了冯紫英迟早要大显身手的,这个时候的隐忍等待其实是为日后更好的地一举成功。
他不信在永平府能干得那样出色的冯紫英会在顺天府就因为顺天府的特殊性就畏手畏脚不敢施为了,此时的积蓄不过是一种蓄势待发的蛰伏罢了,这个时候隐忍越厉害,那日后的爆发就会越猛烈。
所以这个时候表现得越好,被冯紫英纳入其圈子成为其中一员的机会越大,以后获得的回报也会越大。
“大人,老大人此番南下江西出任学政,以下官之见未必是一件好事啊。”傅试在马车上便袒露自己的看法,“只不过这是贵妃娘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得来这样一个结果,老大人自家也是格外兴奋,所以这般迫不及待去走马上任,下官也只能有话吞到肚子里啊。”
“哦,秋生,你怎么这么想?”冯紫英饶有兴致地问道。
“大人,我不信您没看出来这里边的问题来。”傅试小心地陪着笑脸道:“老大人不是士人出身,又无科举经历,单单是在工部的资历,去的又是素来以文风鼎盛闻名的江右之地,这……”
“怎么了?”冯紫英有些好笑,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就是永隆帝的有意戏弄,让一个武勋出身又没有举人进士身份的工部员外郎去文人名士辈出的江右去当学政,便是冯紫英都要觉得头皮酥麻几分,也不知道贾政哪来那么大信心,而贾元春又看不出其中端倪来?
冯紫英的确是给贾元春建议过让她向永隆帝请求为贾政谋一个位置,在他看来既然永隆帝耽误了元春一辈子的青春,随便施舍一下给一个闲散职位,让贾政涨涨面子身份,也说得过去,但是却没想到永隆帝居然这么恶心人,给一个学政身份。
只不过金口一开,便很难改变,而且很难说永隆帝存着什么心思。
贾家无从拒绝,皇上赐恩你们贾家,也是对你们家大姑娘的一种垂青,贾家焉敢不谢恩?
那可真的是不识抬举了,起码贾家没有拒绝的资格。
再说了,冯紫英也估计贾政和贾元春未尝没有存着某些心思,只要去江西低调一些,不要去招惹是非,哪怕是混日子结交一些文人名士,为自己添几分士林色彩,就算是达到了目的。
贾政这么想也没错,也不是没有非士林科考出身的官员在学政位置上混得不错的旧例,但那极其考验操作者的情商和手腕,说实话冯紫英不太看好贾政。
贾政固然很尊重文人,从他对他家里几个清客文人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但是有些文人不是你尊重就能赢得他们的认可的,你得要有真才实学折服他们,尤其是那些狂生狂士,就更难打交道。
再加上贾政对日常政务的处理也不在行,而一省学政需要负责一省教育科考事务,其中亦有许多繁琐事务,若是没有几个能力强一些的幕僚,只怕也很难处理下来。
“下官担心老大人在那边去要受不少闲气啊。”傅试本想说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考量的,但是转念一想这是皇上看在贾家大姑娘的脸面上赏赐的,和朝廷没太大关系,难道贾家还能不领情?只能转换一下口气,说贾政这种身份要受气。
“秋生,这桩事儿我也考虑过,受些闲气是难免的,但是贾家现在的情形,你心里有数,若是这样一个机会政世叔不抓住,且不说对贾家有多大益处,皇上那里怕就难得交待啊。”冯紫英微微颌首,“至于说政世叔没有士人科举经历,这的确是一个短板,不过政世叔为人谦逊,便是寻常闲气,他也是不太在意的,倒是另外一桩事儿,晚间我们须得要提醒一下政世叔。”
冯紫英的话语傅试也觉得在理,这种情形下贾家哪有东挑西选的资格?
皇上是看在贵妃娘娘面子上赏了你一个去处,再怎么熬三年也是一个资历,回来之后没准儿就能去吏部、礼部这些清贵部门了呢?
“哪一桩事儿?”傅试赶紧问道。
“一省学政,主管一声教育科考事务,尤其是秋闱大比,这关乎全省士子命运,所涉及事务亦是极其繁杂,以政世叔的性子怕是很难做得下来,所以须得要请好幕僚,务求稳妥。”
傅试悚然一惊,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是,此事非同小可,一会儿下官定会向老大人提醒,大人也可以和老大人谈一谈,这桩事情务必引起重视。”
两人便一边说,那边马车也慢慢驶入了荣国府东角门。
还是宝玉、贾环等人在那里候着,看着冯紫英和傅试一起从马车下来,二人都愣了一愣,但是随即都反应过来,这是散了堂务,二人一并过来的。
将二人引入荣禧堂,贾政早就在那里候着了,进了荣禧堂自然也就要喝口茶,说些道喜恭贺的寒暄话,冯紫英来了这个世界,对这种程序性的活儿也是日渐熟悉,到现在已经变得游刃有余了。
一口茶喝完,自然也就请到隔壁花厅里就坐开席。
贾赦今日没有出席,这也不奇怪,这是二房这边的事情,午间正席,贾赦露个面就可以了,晚间纯粹就是贾政的私人安排了。
贾政的朋友真心不多,能够得上冯紫英和傅试身份的就更少了,冯紫英对于贾家来说,已经是真真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加之贾政之前也有些想法,就和傅试说过。
而傅试也有自己打算,就是想要用这种单独的私密宴请来拉近与冯紫英关系,所以更不愿意其他人掺和,今日酒宴就只有三人加上宝玉、贾环二人作陪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六节 赵姨娘的偷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政的心情很不错,与往常的稳重也变得开朗豪放了许多,这主要体现在酒量上,很有点儿放开了喝的架势。
连傅试都很少看到贾政这般豪迈一回,几乎是来者不拒,举杯就干,看得冯紫英也颇为咂舌。
贾政酒量如何且不说,但是今日这架势就与平常不一样,以往贾政再怎么也不过是浅尝辄止,今日怎么就不管不顾了?
难道是真的觉得在荣国府里太压抑憋屈,这一去江西就要复得返自然了?
不过主人家都这样“大气”,冯紫英和傅试二人当然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这一顿酒喝下来,便是连在一旁敬陪末座的宝玉和贾环都喝了不少。
这边酒酣耳热,那边贾母院里,贾母也破例把王氏和即将陪着贾政南下江西的赵姨娘召到院子里交待了一番。
交待的内容自然是要王氏管好府里事务,尤其是在王熙凤脱手之后,李纨和探春执掌府里事务,务求安稳;那边赵姨娘陪着儿子南下,也要照顾好贾政生活起居,莫要在外边招惹是非。
“老太太说得是,奴婢知晓了,只是奴婢陪着老爷这一去江西怕是几年不得回,那三丫头现在年已及笄,还请老太太和太太须得要考虑三丫头的终生大事了。”赵姨娘壮起胆子道。
若是以往,赵姨娘是断不敢在贾母面前提这等事情的,但是这一阵来,贾环在府里地位日高,加上自己即将南下,而探春也的确年龄大了,十六了都还未曾订亲,再拖下去就真的成了老姑娘,难以嫁得好人家了。
前些时日,她无意间在贾环面前提起了这桩事儿,贾环却不以为然,说三姐姐自有姻缘,用不着旁人操心。
赵姨娘在这些方面还是颇为敏锐的,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端倪来,立即扭着贾环要问个清楚。
贾环先前也不愿意多说,但是后来拗不过,只能很含蓄地提了提三姐姐对冯紫英有意,而冯大哥对三姐姐有心,只是现在冯大哥已经娶妻,三姐姐要过去的话只能做妾。
赵姨娘自然是不愿意自己亲生女儿去给人做妾的。
她也是做妾的出身,很清楚妾室在正妻面前有多么弱势可怜,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是贱妾出身,探春好歹是大家闺秀,无外乎是庶出身份让她失了分,要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有点儿难罢了。
所以她对贾环的话也是深恶痛绝,先把贾环骂了一顿,然后就准备去找探春好生教训一番。
不过贾环从来就不是惯着赵姨娘的主儿,对着贾政可能他还要有些收敛,现在便是对着王氏都能偶尔顶撞一两句了,对这位虽然是生母但是按照宗法只能算是姨娘的母亲也不客气地反驳了一番。
贾环毫不客气问及了如果王氏随意把三姐姐指婚给现在这么多闲散没落武勋子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又谈及了冯紫英和三姐姐如果郎有情妾有意真的三姐姐嫁过去了,对贾家的好处,……
还别说,这一下子就打动了赵姨娘,在她心目中三丫头固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但是贾环和自己却更重要,现在冯紫英在荣国府的影响力有多大赵姨娘也是感受甚深,连老爷都要交经常提及,老祖宗和太太都要刻意交好,环哥儿更是仰仗其日后才能有更好的前程,三丫头过去了哪怕是当妾,只要手段高明,能把冯大爷哄得好,日后贾环和自己都未尝不能在贾家里边扬眉吐气一回。
至于三丫头能不能过去得宠,赵姨娘相信自己生出来的姑娘,在府里边的本事有目共睹,这几日自己专门找了三丫头说了一些话,只是被探春气白了脸给撵了出来,但赵姨娘觉得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一些,不过是姑娘家未曾许人害羞罢了,女儿家,哪个又不过那一关?
听得赵姨娘突兀地提到这一点,贾母和王夫人都有些诧异,什么时候轮到这女人来过问这种事情了?
这等事情素来都是嫡母才有资格,你一个姨娘,纵然是探丫头生母,也是没有资格的。
但念及她即将跟随儿子(丈夫)南下,可能几年不能回来,贾母和王氏也勉强忍住了这口恶气,贾母睃了王夫人一眼,淡淡地道:“你觉得探丫头的事儿该怎么做?”
“奴婢如何敢教老太太和太太做事?不过三丫头也是奴婢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今年都十六了,与她同龄的宝丫头、琴丫头和林丫头也都要么嫁人要么许人了,便是大老爷那边的二丫头,听说也是有了安排,奴婢这一走不知道多久,若是三丫头的事情没个落实,始终难以安心啊。”
赵姨娘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情通理顺,让贾母和王夫人都有些惊奇,这是谁人教授的?
贾环还是自己儿子(丈夫)?
不过自己儿子(丈夫)怕不可能,即便要说,直接和自己说便是,哪用得着找这个女人来转口?
贾环若是有这般见识,日后倒真的是一个有些棘手的麻烦。
贾母沉吟了一下,这赵姨娘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倒是选了一个好时机,明日反正就走了,便是想要发作都只能忍着,不可能为这事儿还要闹得鸡犬不宁,没地让儿子心塞。
而且,这赵姨娘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探丫头都十六了,换个人家,都该出嫁了,可现在探丫头却还连人家都没找好,人家不会责怪赵姨娘这个生母,但背后肯定会对王氏指指点点。
贾母对王氏从内心深处也并不太亲近,但是她毕竟是儿子嫡妻,又生了宝玉,所以贾母再怎么也得要替她把场面撑足,这件事情上王氏的确做得欠妥,当嫡母的本来就该早替女儿谋划,不管是嫡女庶女,都是你的女儿,这种事情难道还要让当老爷的或者当祖母来的操心?
“此事我知道了,届时她母亲自然会好生替三丫头寻一门好亲事,你就不必太操心了。”贾母淡淡地道。
“老太太说的是,但奴婢也在想,咱们贾家好歹也是武勋望族,三丫头人才也摆在那里,不说千里挑一,但也是出类拔萃的,寻常人家怕是不合适的,最好能求一个门当户对的,……”
王夫人实在忍不住了,自家宝玉现在要找一个合适人家的都还没能如愿,这三丫头固然人才不差,只可惜却是生在了你这贱婢肚子里,那还能指望一个什么好人家?纯粹就是白日做梦。
“照你这么说,倒是只能在这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家里替三丫头物色一个啰?”王夫人冷冷地道:“只可惜三丫头身份还是差了一点儿,若是要想当正妻,我就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恐怕就只能是这些家的庶出子了,未必就能有多么风光,要想寻个身份尊贵一些的,怕就是只有当偏房了,我怕是你又要觉得我在里边作践了三丫头。”
“太太只要心里替三丫头着想,奴婢又怎么敢埋怨太太作践三丫头?”赵姨娘心里琢磨着这王氏是不是也不想让三丫头嫁到冯家。
这薛宝钗是她嫡亲外外甥女,林黛玉是老爷的外甥女,从王氏心里来比较,只怕无论从哪一头来说,都要比探丫头亲,薛宝钗和林黛玉人才固然不差,但是三丫头难道就差了?这王氏自然是不愿意三丫头嫁过去分宠争宠的。
倒是老太太那边未必就有王氏这么多心思。
据她所知,老太太对宝钗和宝琴态度并不算太亲近,若是三丫头嫁入二房为妾,未必就不能争个好机会出来。
若是三房这边,三丫头和林丫头关系亲密,也一样有很大机会,尤其是林丫头那身子骨,分明就是一个难生产的。
虽说还有一个庶出的妙玉要为媵,但是看妙玉那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冷傲性子,就算是嫁入冯家也很难得到冯大爷的喜欢,更是三丫头的机会了。
“哼,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似乎要亏待三丫头了?”王氏脸色越发冷峭,“也罢,今儿个老太太也在这里,老爷要和你去江西,这山长水远,若是有了机缘只怕也未必能及时通信,这边儿反正有老太太,甚至包括三丫头自个儿,我就在这里撂一句话,你若是不放心,自然有老太太做主,三丫头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不妨也问问三丫头自个儿,免得日后有了姻缘,却还觉得是我在里边做了手脚,……”
赵姨娘等的就是这番话,老太太做主当然是好的,三丫头也是颇得她喜欢,而且三丫头素来伶牙俐齿,惯能讨老太太欢心,若是她能打动老太太,未必不能遂愿。
当然这里边恐怕也还有关节,赵姨娘未必能想得明白,不过环哥儿既然提出来,只怕也早就有些心思在里边,没准儿还有冯紫英的授意,自己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尽了心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七节 双春
用完晚饭,冯紫英也有了几分酒意,不过还不至于失态,他也知道今日来府里自己还有一个任务。
除了向贾政道贺并给点儿建议外,探春的生日也是赶巧正好这一日。
傅试看样子还要留下来和贾政说道说道。
冯紫英先前的提醒也还是让傅试觉得自家这位恩主若是想要在江西学政位置上安稳坐一任还真不是一件简单事儿。
之前他琢磨只要低调隐忍,便是名声差了一点儿,只要能熬过就行,但现在又觉得,恐怕还得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这里边有些门道还是要提醒一下。
冯紫英也不去管他,和贾政、傅试道别,贾政也知道冯紫英经常来往府里,只在花厅上和冯紫英道了别,也没有太客气。
宝玉和贾环倒是要把冯紫英送到门上,不过冯紫英却劝阻了,只说让贾环陪着自己就是。
宝玉也知道贾环素来对冯紫英以弟子居,心中虽然有些羡慕,但是也还是知趣离开,径直回了。
倒是贾环陪着冯紫英走了一圈,说了些闲话,冯紫英这才提及今日是探春生日,自己也想去见一见探春。
贾环大喜过望,自己先前百般努力,终究还是让冯大哥有些意动了,那边儿三姐姐那边自己也说了几回,虽然三姐姐一直未曾松口,但是贾环却能看得出来,三姐姐已经不像以往那般坚定了,起码上一次自己提出的想法三姐姐就默许了。
“冯大哥,你是要和三姐姐说开么?”贾环满脸期盼。
冯紫英皱眉,随即摇摇头:“环哥儿,你我上一次都把话说那么明了,还要怎么着?我和你三姐姐的事儿,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破开心结的,便是我有意,也要考虑你三姐的心境,你就莫要在其中纠缠操心了。”
贾环欲言又止,冯紫英只能叹气:“行了,你冯大哥不是没担待的人,既然答应了的事情,自然会去努力做,但这要有一个过程,另外也要看情势变化,政世叔明日就要南下,难道你要我今日去和你父亲母亲说要纳你三姐姐为妾?你觉得他们会是觉得我这是在趁势逼宫,还是上门凌迫?冯贾两家可是世交,何曾需要这般急促做事?”
贾环也知道自己有些操切了,不过冯大哥这般明确表态,还是让他心中大喜,他对冯紫英有着绝对的信任,只要冯大哥答应了的,那么办成只是迟早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二人进大观园,门口虽然还没有落锁,但是却早已经将门掩上了,便是贾环去叫门,门上婆子也半晌后才不耐烦地来开门。
不过在见了是冯紫英之后,两个婆子立即就变成了软脚虾,谄媚的笑容几乎让脸上褶子翻了几倍,围在冯紫英身边赔笑说话。
在冯紫英说要进园子一趟之后,两个婆子甚至连多问一句都没问,忙不迭地打开门,请冯紫英入内,看得贾环也是目瞪口呆,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园子里是过了戌时便要落锁,若无特殊情形就不会开门了,但这会子虽然还没过戌时,但是戌正已过,这两个婆子甚至连冯大哥进园子做什么,什么时候出来都不问,就直接放冯大哥进门了,这待遇简直比住在里边的宝二哥还要殷勤。
贾环自然也知道是什么缘故,整个府里边都在热议冯大哥出任顺天府丞的事儿,一个个翻着嘴皮子说得比谁都热闹。
贾环一样能感受到这其中情势的微妙变化。
现在府里边许多人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冯大哥似乎才是府里边儿的主心骨了,便是二位老爷的身影似乎都在隐隐缩小消退。
甚至也都有人在遗憾是两位表小姐嫁给冯大哥而不是府里的正牌小姐,立即又有人说正牌小姐只有大姑娘才合适,可大姑娘早就是宫里贵妃了,总而言之遗憾惋惜声不断。
冯紫英倒是没太大感觉,自打成为永平府同知之后,身份地位的变化自然而然就引起了心态的变化,身边人,下边人,乃至于打交道的人,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着前世为官的经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潜移默化。
当然,他也不至于就变得骄狂倨傲不可一世,但是这种久为人上者的心态也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到平素的一举一动上,他自己也许不觉得,但是周围人却能感受到这种变化。
秋爽斋要从潇湘馆门前过,冯紫英和贾环路过潇湘馆前时,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好在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一直过了蜂腰桥,二人才稍微轻松一些。
看见秋爽斋门虽然关着,但是还能从门缝里看见里边灯光和有人说话声,冯紫英下意识的放慢脚步,而贾环则知趣地主动上前敲门。
门里很快就有人开门,听得贾环说冯紫英到来,出来开门的翠墨几乎不敢相信,贾环又问及有无其他人在院里,翠墨犹豫了一下才说四姑娘还在和姑娘说话,尚未离开,而二姑娘也是刚离开不久,可能正巧与冯紫英一行错开。
冯紫英也听见了翠墨的说话,没想到惜春居然还在探春这里,不过此时自己若是要偷偷摸摸避开未免显得太过猥琐鬼祟了,本来就是来送一样礼物算是为探春生日道贺,若是这般作态,只怕探春心里也会受伤。
想定之后,冯紫英便泰然道:“翠墨你便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刚在府里和二老爷用了饭,今日是你家姑娘生日,我来看一看三妹妹,……”
“好的,四姑娘也在,……”翠墨吐了吐舌头,又惊又喜。
“没事儿,只管说便是,四妹妹也不是外人,我也许久没见四妹妹了,也正好说说话。”
惜春在荣宁二府的存在感的确不太强,宁国府的小姐,却在荣国府这边养着,自己也很低调,葳蕤自守,那副清丽冷艳的气质,很有点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虽然年龄小了一点儿,但是也早已经有了几分美人胚子模样。
冯紫英和惜春接触不多,但是也知道这丫头的画艺不俗,不亚于沈宜修,沈宜修也曾经提及过惜春说此女画画极有天赋,只是性子有些冷。
当惜春听闻冯紫英夤夜来访,也惊得险些跳起来,下意识地看一边儿的三姐姐。
却见三姐姐只是脸颊掠过一抹红潮,并未有太多惊慌和不安,内心更为诧异,一时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可是在大观园里,过了戌正便不能进出了,冯大哥再说亲近,也是外人,如何能这般时候入园,而且还造访三姐姐这里?
“冯大哥来了?”
探春心如鹿撞,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混合着羞怯的心意,身边儿惜春还在,也幸亏二姐姐走了,不然这还要更尴尬。
二姐姐痴恋冯大哥的事儿,几个姊妹里边都隐约知晓,大家都很默契地装作不知。
“是,冯大爷说他刚在老爷那边用了晚饭,嗯,是替老爷明日离京送行道贺,也知道姑娘是今日生日,所以过来看一看姑娘。”翠墨低垂着头小声道。
“那还不赶紧请进来?”探春整理了一下衣裙,还好惜春也还在,还没到休息时候,虽然在屋里,还是穿着裙装。
晚间几个姊妹都在她这秋爽斋里小聚了一下,算是替自己庆生,不过自己素来对这种事情不那么讲究,所以戌正未到,几个姊妹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只剩下惜春还多说了几句,没想到冯大哥却来了。
冯紫英进来的时候,探春和惜春都已经起身在门口迎候了,虽说和上一次见面时间不算太久,但是探春感觉面前这个英武昂扬的男儿似乎又有了一些气势上的变化,与以往的锐气凌厉相比,更见深沉稳健,不过脸上挂着淡淡笑容却没有变。
“见过冯大哥。”探春和惜春都是同时万福见礼。
冯紫英也虚扶回了一礼,“二位妹妹客气了,愚兄知晓今日是三妹妹的十六岁生日,因为晚间在政世叔那里用饭,所以饭后就来三妹妹这里来看一看三妹妹,没想到四妹妹也在这里,……”
探春眉角带笑,抿嘴奉茶:“小妹生日何劳冯大哥亲自跑一趟,倒是让小妹惶恐不安了,冯大哥现在做了顺天府丞,日理万机,正是忙于国事的时候,切莫因为此等碎末之事耽误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几位妹妹的生日愚兄还是能记在心上的,二妹妹是二月初二,三妹妹是三月初三,四妹妹是四月初四,说来也巧,好像贵妃娘娘寿辰是正月初一吧?也真是巧了。”
没想到冯紫英把贾府几姊妹的生日都是记得如此牢,探春和惜春脸上都是浮起一抹羞意红晕。
探春提袖半掩面,有些嗔怪的看了冯紫英一眼。
而惜春更是霞飞双颊,她之前虽然年幼,对男女之事不那么懂,但是这几年过来,现在也已经马上就满十三岁了,在这个时代,十三四岁正是订亲的最佳时机,一般说来订亲两三年就可以出嫁,但到现在宁国府那边好像毫无这方面的意思。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八节 东风来拂
见探春、惜春都有些羞涩不安,冯紫英倒也大方,略一拱手,“愚兄孟浪,有些失言了。”
探春白了冯紫英一眼,姑娘家的生日是能随便拿出来说笑的么?而且这里边还有贵妃娘娘的生日,如何能拿来开玩笑?
“冯大哥,您现在身份非比一般,言语更需要谨慎,我们姊妹间不是外人,这般说都有些不合适,您现在位高权显,盯着的人肯定不会少,就更需要小心了,千万莫要因为言语不慎而被人拿住把柄,借题发挥。”
探春这番话发自肺腑,清亮的目光看得冯紫英心中也是一动。
这丫头看样子是真的做了某些决定了?
“妹妹所言甚是,多谢妹妹提醒,愚兄受教了。”冯紫英郑重其事地道谢:“愚兄在永平府做事有些太过顺利,所以难免有些飘了,幸亏妹妹提醒,愚兄定要好好检点自己了。”
探春见冯紫英诚心受教,心中也是颇为高兴,这说明对方很尊重自己,没有因为一些其他因素而显得太过轻慢。
“冯大哥不必如此,小妹也不过是觉得冯大哥从永平府回京,在京中偌大名声,肯定有太多人关注,万一……”
“三妹妹不必解释,愚兄明白。”冯紫英摆摆手,他看得出探春是怕自己多心,含笑道:“今日是三妹妹寿辰,愚兄来得匆忙,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只有一副闲暇时候画的画,送给三妹妹,希望三妹妹不要见笑。”
探春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她也是偶然在黛玉那里见到过被黛玉视若拱璧的几幅画的。
那种画和寻常用狼毫羊毫兔毫所作的水墨画完全不一样,而是用炭笔所作,笔力锋利,却是刻画极深,黛玉那般珍藏,自然不仅仅是画本身画得好,那么简单,而是因为这是冯大哥的亲手所画。
当时自己见到之后也是格外震惊,问林姐姐,而林姐姐一开始也不愿意回答,后来是拗不过才吞吞吐吐说了是冯大哥所作,当时自己的心境就有些说不出酸涩,还只能强颜欢笑,夸赞一番。
冯大哥居然有这样一手精湛独特的画艺,但是却从未被外人所知,外边也从未见到过冯大哥的画作,这也说明冯大哥是不欲为外人所知晓,而只愿意和特定的人分享。
现在冯大哥却因为自己生日,专门为自己所作,而且这还有四丫头在这里,冯大哥似乎也不在意,这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探春心乱如麻,惊喜混杂着忐忑惶恐,还有几分道不明的期盼,让她脸颊似火,眼波迷离。
同样震惊的还有惜春。
她却不知道冯紫英居然是会作画的。
在贾府里边,论画艺,惜春若是说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平素里她的爱好也就主要是作画,而便是姊妹间有什么想要她的画作也难得索要到一幅。
“冯大哥您也擅长画画?”若是其他事情,惜春也就罢了,但是她没想到会遇上冯紫英也擅长画艺,这就让她不能忍了。
这荣宁二府里,除了她自己外,也就只有探春粗通画艺,但是探春更擅长书法,对于画画只能说粗通。
原来宝姐姐和林姐姐也都差不多,在书法上林姐姐精擅一手簪花小楷,宝姐姐却对瘦金体很有造诣,但轮到画画却都寻常了,所以惜春一直遗憾自己周围人没有谁会精擅画艺。
后来她一度听闻冯大哥的长房妻子沈家姐姐据说在画艺上造诣颇深,但是惜春自己又是一个冷性子,不太愿意去主动结交,所以也就搁了下来,未曾想到身边居然还藏着一个冯大哥会作画。
冯紫英这才想起这站在旁边儿的惜春可是一个画艺大家,年龄虽小,但是连沈宜修都称其为画坛奇才,自己这一手炭笔画固然可以出奇制胜,但是若是落到惜春这样的高手眼中,只怕就要贻笑方家了。
“呃,这个,……”一时间冯紫英也有些纠结是不是该拿出来了,只不过此时的探春却哪管得了那么多,心中早已经喜欢得快要飞起来了,忙不迭地道:“冯大哥,快给我,小妹一直希望能得一幅冯大哥的墨宝,可冯大哥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肯……”
探春话语里已经有些嗔怨了,连眼眸都有些湿意,冯紫英见此情形,也只能讪讪地把画作从袖中拿出:“二位妹妹,愚兄这话不过是信手涂鸦,偶尔兴起之作,未必能入二位妹妹法眼,……”
探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伸手便将画作接过,舒展开来。
只见是一副以景衬人的画作,画中一株杏花从画作边缘探出来,在左半幅占去小半,而右上方却是红日半掩,一条大江蜿蜒而过,只见探春冷面秋霜,英姿勃勃,站在杏花下,微微抬首,一只手举起似乎是在攀摘那杏花。
画作是用炭笔描绘,依然是冯紫英固有的风格,在画作右面却有一句诗:日边红杏倚云栽。
探春和惜春的目光都被这幅画给牢牢吸引住了。
惜春是为这画特殊的画笔材质所吸引,这和寻常的毫笔截然不同,粗细深浅不匀,却又别有一番意境。
探春却是被画里自己那张脸所吸引住了,那眉那眼,顾盼神飞,英姿昂扬,让人一见忘俗,若非对自己有着深刻印象的人,绝难勾勒出这样入骨三分的画作。
日边红杏倚云栽?探春轻轻吟诵,这是唐代高蟾的一句诗,若是单单只是这一句诗,配合画,倒也罢了,但是探春却觉得只怕冯大哥这幅画和诗意境只怕不再其本身,而在后边两句才对。
探春记得后边两句应该是: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那冯大哥的意思是要自己莫要艳羡别人的际遇,自己终究会有东风来拂,有属于自己的姻缘际遇么?
对,肯定是,让自己安心等待,不要抱怨,那东风就是他了,明写自己是红杏,但实际上自己却是那濯清涟而不妖的芙蓉(荷花)了。
想到这里探春心中更是砰砰猛跳,她不知道旁边的惜春可曾看出了冯大哥这句诗背后隐藏的寓意,她却是看明白了。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探春此时心中所想,但他也注意到了探春眸若春水,颊若晚霞,忸怩中略带几分羞涩的模样,这可是冯紫英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情形,要知道探春素来都是飒爽英姿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的。
“多谢冯大哥的画,小妹生日得到的最好礼物就是冯大哥这幅画了。”探春罕见的声若蚊蚋,嘤咛道,低眉垂睑。
惜春本欲多看一阵,却未曾想到三姐姐却一下子就把话收了起来,她倒是没想太多,也就觉得可能是冯大哥把三姐姐比喻为英姿夺目的杏花了。
她的心神都放在了那特殊的画笔身上,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画法,和毫笔画出的风格迥然各异,但是却又有一种特别的刚劲凌厉之美。
“三姐姐,让我再看看吧,冯大哥,你这是用什么画出来的,怎么与我们作画的情形大不相同呢?”惜春忍不住问道:“小妹习画多年,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画画的,不过冯大哥你这画的委实有一种简约之美,……”
冯紫英没想到素来清泠的惜春一谈起画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挠了挠脑袋:“是用特殊木材烧出来的木炭,因为和毫笔相比,其没有毫笔的圆润风格,只能依靠线条来实现图案的描绘展示,所以算是一种新式的画法吧,……”
惜春越发感兴趣了,这种画法闻所未闻,惜春虽然足不出户,但是却也和这京师城中许多喜欢绘画的名门闺秀有着联系,大家时不时也会切磋一番,但是从未听说过这种木炭笔来作画的情形。
“那冯大哥,小妹若是想要来请教一下这种画技,不知道可否登门……”惜春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合适,冯紫英现在是顺天府丞,这画画大概是闲暇之余的信手涂鸦,自己要去登门拜访,对方却哪里有这么多时间来?
“四妹妹这般感兴趣,那愚兄抽时间便教授四妹妹一番也并无不可,不过四妹妹也请体谅愚兄近期的情形,短时间内都会比较忙碌,所以只有抽时间就机会了。”
冯紫英的态度让惜春内心更喜,对冯紫英的观感也越发立体形象和丰满了,以往不过是觉得对方许多事情机缘凑巧罢了,现在对方如此多才多艺,才开始显露出来,惜春自然是想要多了解一下冯大哥的各方面情况。
惜春得了这样一个应承,琢磨着三姐姐多半是有什么话要和冯大哥说,便主动告辞,整个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探春和冯紫英二人。
桌上的灯台让厅里都是透亮,冯紫英淡然走入屋里,拉了一张杌子坐下,这才优哉游哉地打量着探春的闺房情形。
简单大气,风格明快,应该是这间房子的真实情形,其他品质也好,血统也好,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九节 水到渠成
探春强压住内心的忐忑,陪着冯紫英坐下。
这种登堂入室的举动若是换了外人,哪怕是宝二哥或者环哥儿,都是十分唐突的,对于冯紫英来说,就应该更显得鲁莽了,但恰恰是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草率”举动,让探春心里更是窃喜。
探春亲自重新替冯紫英沏了一杯茶,放在冯紫英面前,然后默默无声。
此情此景,饶是探春素来爽朗大方,也难以有其他言语。
冯紫英斟酌了一番,他知道这种话题不可能让人家姑娘开口,能够默许环老三来带话,恐怕已经是作为姑娘自尊的极限了。
“三妹妹,愚兄的情况妹妹应该很清楚了,愚兄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话语来说什么,……”冯紫英目光幽亮,借着桌上的鱼烛光,直视低垂着头的探春:“对妹妹,愚兄从最初第一面,就很心折,而后接触越多,妹妹的印象在愚兄心中便是越发清晰,……”
探春没想到冯紫英竟然如此直白的坦述对自己的观感印象,羞得头几乎要扎进胸前去了,既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还是一直保持这样沉默,又怕对方误解自己不满,只能轻轻用鼻音嗯了一声,以示自己听明白了。
说实话,冯紫英一样十分尴尬,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谈情说爱,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想法,只不过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你哪有那么多机会能和同龄异性在一起接触,逐渐培养感情?绝大部分都是一面未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像自己这种事前认识,还能有一些接触本来就很罕见了,这还是全赖于自己的声誉鹊起和贾家这边的特殊关系,否则真以为贾家这边的门禁是形同虚设?真的形同虚设那也只是针对自己而已。
这种情形下,他只能坦诚心扉,直抒己意,好在有之前环老三的帮忙牵线搭桥,冯紫英心里也还有底,不至于被探春当面拒绝,那可就尴尬了。
“愚兄的家庭情况便是如此,只可惜未能有四房兼祧,……,如今愚兄便只能厚颜恳请,委屈妹妹一生,……”
少不得也要说些花言巧语,哪怕明知道是假话,但是起码能让对方心里愉悦舒坦许多。
被冯紫英的话说得全身暖意融融,呼吸急促。
一会儿有些感叹自己恨不相逢未嫁时,一会儿有觉得自己命运多舛,生不逢时,一时间又感觉能得知己,夫复何求,总而言之,各种心情在探春心间滚荡,让她脸颊越发发烫,人也晕晕乎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愚兄知道自己这番言语有些孟浪唐突,但是若是一直压在心中,便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也算是借着妹妹生辰,一抒胸臆,还请妹妹莫要责怪愚兄狂妄,……”
探春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脸上突然浮起一抹有些俏皮的笑容:“冯大哥的这番话不知道只是对小妹说了,还是对二姐姐、云妹妹她们也说过了?”
“啊?”冯紫英心中暗叫糟糕,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机敏果决的小丫头,先前看对方脸红过耳,双颊如霞,还真以为对方情动心醉,没想到陡然间就能清醒过来,反击自己一招。
史湘云那里自然是不相干的,冯紫英可以理直气壮地否认和反驳,但是迎春那里却如何解释?
见冯紫英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探春心情却没来由的一松,噗嗤一笑,“冯大哥可是觉得不好回答?”
“呃,三妹妹说笑了,……”冯紫英讪讪,只能挠头,却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和史湘云没关系,但是迎春那边儿确有其事?
又或者一概否认或者一概承认?好像都不合适。
“哎,三妹妹慧眼如炬,愚兄愧对,……”冯紫英索性洒脱地一耸肩,摊摊手,“但愚兄对三妹妹的心意,却是苍天可鉴,……”
探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内心来说,她当然不可能对冯紫英的这种风流多情毫无感受,而且都还是一个园子里的姊妹,但是她却也对冯紫英担待心里多了几分好感,换一个人,没准儿就要巧言令色辩解一番了,她更看不上这种人。
“冯大哥,此事可曾向老爷太太说起过?”探春终于收拾起各种心思,轻声问道。
“若未得到妹妹首肯,愚兄又岂敢擅作主张?愚兄也怕政世叔愤怒之下将愚兄赶出门外,从此不允许愚兄登门啊。”冯紫英苦笑,“况且政世叔此番即将南下,愚兄也是在想,可以趁着政世叔在江西,愚兄可以书信往来,循序渐进提出,……”
探春心中微甜,这说明冯大哥此事颇为上心,早已经在考虑对策了,而非自己最初所想也许冯大哥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冯大哥,此事小妹听您的,只是冯大哥也清楚小妹也已经满了十六了,老爷虽然南下,但是太太和老祖宗还在,日后若是有所安排,小妹亦是无法,……”
探春的话也提醒了冯紫英,贾政在家中固然能做主,但是就算是自己直接提出要让探春做小,只怕他心里也是纠结,或者说不是很愿意的,只要有更好的选择,谁愿意让自家女儿给人做妾?
倒是王氏,这却是一个变数,冯紫英心里微动。
再说她是嫡母,却不是亲身母亲,或许对探春有几分欣赏,但是却绝没有多少亲近感情,在王氏心目中只怕只有宝玉一人,便是连李纨贾兰,冯紫英感觉都有些疏淡,甚至还不及宝钗一般。
若是能通过手段说通王氏,贾政那里反而更好办了,而王氏这边,探春为妻为妾,对她来说并无多少好处,她也不会太关心,这却是一个可兹利用之处。
至于说贾母那里,探春能力虽强,却远不及王熙凤那么会讨老太太欢心,贾母对她也没有多少感情。
这年头也正常,庶出女都是这般,没有几个长辈会对庶出子女有多么看重,反倒是像黛玉、湘云这种嫡出的,像贾母还要看重亲近许多,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
“妹妹放心,太太和老太太那边,为兄自有办法,不过需要些时日,好在为兄现在回了京师城,来府上也就容易了,先前政世叔也专门嘱托愚兄,他走后,希望愚兄多来府里走动,多加照拂,以免宵小惦记,……”
冯紫英笑了起来,摩挲着自己下颌,半真半假地道:“也不知道愚兄这算不算监守自盗?”
探春双颊如火烧,腾地站起身来:“冯大哥若再是说这般不三不四的浑话,小妹日后便不在见冯大哥了!”
冯紫英慌了,赶紧起身道歉:“三妹妹恕罪,愚兄失言了,日后再也不敢……”
其实探春并没有太生气,不过是故作姿态,也就是担心冯紫英觉得的了自己心思,日后会对自己有所轻慢,所以先要把性子立起来,以免对方轻看自己。
便是真的给对方做妾室,探春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得像自己生母那般窝囊!
环哥儿所说的诰命之事,先前探春还没有太上心,但是现在却在探春心中生了根,成了一种执念。
若是日后真的能给自己挣一副诰命,有了官身,便是逢年过节也一样能入宫得赏赐,那谁人还能轻看自己?
“冯大哥若真是有心要娶小妹,小妹便安心静候,但求冯大哥莫要忘了小妹一番心意,……”
冯紫英离开秋爽斋时还回荡着探春那清亮澄澈的目光,仿佛投射在自己心坎上,让自己一切无所遁形,这是一个聪慧无比且有着个性的丫头,值得好好珍惜。
没有理睬环老三的聒噪,冯紫英自顾自地沿着蜂腰桥过桥,刚过桥就听见那边柳树边儿传来一声冷哼。
“谁?”贾环吓了一大跳,猛然喝问。
冯紫英停住脚步,定睛一看,之间柳树下一个身影伫立,半侧着身,不是那司棋却是谁?
贾环也认出来了,若有所悟,看了一眼冯紫英,冯紫英摆摆手,“环哥儿,你到前面翠烟桥上去等我,我和司棋说说话就来。”
贾环迟疑了一下,他也知道冯大哥和二姐姐有些不清不楚,只是这刚才从三姐姐那里出来,又遇上这种事情,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但他也无可奈何,在冯紫英面前他可没多少耍脾气的资格。
有些不满地瞪了司棋一眼,贾环这才往东边儿翠烟桥走去,冯紫英也才走过去,看见扭着身子捏着汗巾子有些忸怩和不忿的司棋。
“还学着蹲守人来了?啥时候来的,这夜里天气可够冷,也不怕冻着自己身子?”
冯紫英走近,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回味那一日的情形。
他还无法做得出这才破了人身子就提起裤子不认账那种事儿,换了别家高门大户,主子睡了一个丫头,那简直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但他这种现代人的心态却丢不掉,一句话,不够渣。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节 进入状态
“冯大爷哪里还能想得到我家姑娘和奴婢?”司棋愤愤地道:“您这是去给三姑娘过生么?大爷也太有心了。”
“哟呵,这醋劲儿,司棋,你这是在替你自己还是你家姑娘发酸呢?”冯紫英笑吟吟地一把拉起对方的手拍了拍道。
司棋挣扎了一下,没挣扎掉,也就由得对方牵着自己的手:“哼,奴婢哪里有资格和三姑娘拈酸吃醋,不过是替我家姑娘抱不平,您来一趟府里,也不去姑娘那里坐一坐,我家姑娘望穿秋水,您可倒好去三姑娘那里一坐半宿,……”
冯紫英捏着司棋的手,也不答话,却是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里不太方便,若是谁从这路上过,一眼就能看见。
对着蜂腰桥正好是蓼溆,那水中伫立的便是滴翠亭,冯紫英索性牵着司棋的手便往滴翠亭里走去。
司棋吃了一惊,心里顿时砰砰猛跳起来,“大爷,……”
“过去说话,难道你想在这里被人看见么?”冯紫英没理睬司棋的挣扎,自顾自地拉着对方进了滴翠亭。
滴翠亭不大,独处蓼溆水中,四面环水,仅有一条栈桥通到亭中。
亭中也颇为简单,除了沿着窗户一圈儿坐垫,窗户都关着的,中间一个青石圆桌,并无其他东西,夏日里倒是品茗纳凉的好去处,但是这等季节里却是冷峭了些。
门没锁,推门而入,冯紫英借着从东北面的潇湘馆墙头挂着的灯笼和西北面缀锦楼灯光勉强可以看得清楚亭中情形,觉察到怀中身躯微微颤栗,知道司棋这丫头嘴巴挺硬,其实却是没甚经验,估计也是第一次这般。
一进亭子,司棋更是紧张,身体都忍不住僵硬起来。
这里和潇湘馆、缀锦楼都是只隔着一波水面,遥遥相望,直线距离也不过二三十步,站在亭子里便能看见紫菱洲上缀锦楼的灯火,也能听到风掠过潇湘馆墙外竹林发出的涛声阵阵。
冯紫英却不在意,借着几分酒意,和身份地位的变化,他对于来大观园里已经没有太多忌讳和在乎了,就算是真的被人碰上,这司棋又不是迎春、探春、湘云这些小姐们,一个丫鬟而已,聪明人视而不见,凑趣儿的人甚至还会觉得这是自己看得起司棋,没有人会那么不知趣的要说三论四。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也有些火热,一屁股就靠着窗棂坐下,透过模糊的窗纸,能看到外边儿隐约灯火,沁芳溪潺潺流过,这风景却不及怀中丰腴妖娆之人更佳,……
在冯紫英的摸索下,司棋迅速瘫软下来,蜷缩在冯紫英怀中,只剩下阵阵喘息和哽咽声,……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
冯紫英回去马车上,还在回味着那颤颤巍巍间偷欢的愉悦。
滴翠亭窗外的水波潺潺,不远处潇湘馆外竹林涛声阵阵,偶尔随风传来不知道是潇湘馆还是缀锦楼那边某个丫鬟婆子的说话声,若隐若现,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都混杂成一曲暗夜狂欢。
贾环狐疑的目光一直目送冯紫英上车,大概是很难想象冯紫英怎么和司棋这丫头也能有这么多话要说,甚至怀疑冯紫英是不是去了缀锦楼小坐了一会儿,不过冯紫英自然懒得和贾环这毛头小子多说什么,其间欢悦,不足为外人道。
唯一可虞的就是今日回去是要去宝钗那边歇息,以宝钗和莺儿的精细,自己身上的这些迹象肯定是遮瞒不住,还得要先去书房那边让金钏儿先替自己换衣遮掩,所以有金钏儿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贴心人还真是很有必要,须臾少不得。
司棋仍然是执着的为自家主子不忿,不过在冯紫英的“耐心解释”下最终还是接受了。
冯紫英从未打算放手迎春,既然承诺过,肯定要做到,相较于探春这边的难度,迎春那边儿现在看起来反而要容易一些了,无外乎就是贾赦的胃口有多大的问题。
至于孙绍祖那边,冯紫英不相信那个家伙还能和自己较劲儿,那就殊为不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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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哈欠起身,半闭着眼睛,听凭着莺儿给自己穿衣着靴,汤盆热水端到了面前,冯紫英才抬手接过,抹脸,擦手,用早点。
冯紫英不得不说这大周朝的点卯制度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按照大周规制,地方上点卯夏秋是卯正,也就是早上六点,冬春是卯正二刻,也就是六点半。
顺天府亦是如此。
现在是春季,那么上衙点卯时间是卯正二刻,那也就意味着卯时二刻就得要起床,穿衣洗漱,然后简单用点儿早餐就得要匆匆出门,赶到衙门点卯签到,然后一般说来主官安排事务,然后由佐贰官们各自接受任务分派,再去坐衙。
等到巳时,也就是上午九点,各个佐贰官按照自己的分派将每日急务交代给各部门去处理,剩下就是坐班一直坐到下午寅正,也就是四点钟左右便可散衙回家了,当然没有处理完的事务,你该加班还得要加班,但一般情况下,就可以回家了。
这期间并非就是严谨无缝,中途溜号的,出去吃饭办事的,躲到一边儿打盹儿睡觉的,串门闲聊的,都是常态,和现代这些政府机关里边的情形大同小异。
唯一不同的就是上衙时间太早了,六点和六点半,这京师城冬日里六点半,你可以想象得到出门的滋味儿。
从丰城胡同到顺天府衙,不远不近,便是这个时候街道上无人,这坐马车也好,骑马也好,都得要小半个时辰,所以冯紫英都是简单洗漱之后,往嘴里塞几口吃的,便赶往衙门,然后等到在衙门里点卯议事之后,在等到辰正左右,让宝箱瑞祥去替自己在外边儿买点儿热乎吃食,才算是正式用早饭。
进过大半月的磨合,冯紫英渐渐开始进入状态,情况逐渐了解,官员吏员们也渐渐熟悉。
顺天府衙的规矩要比永平府那边大得多,在永平府那边也要点卯议事,但是朱志仁本身就没有要求那么严格,冯紫英也不是那么苛刻之人,所以相对没那么讲究,但是在顺天府衙这边就不行。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都察院的御史们随时可能登门来察看,所以这点卯议事规则是铁律,雷打不动,至于说效果如何,那另说。
每日点卯时间一到吴道南便会准时到,冯紫英都得要佩服这个年近六旬的老者,这方面却是坚持得好,两刻时间的议事和分派工作,类似于现在政府机关里边的办公会,内容也近似,就是各佐贰官们简单说一说头一天的工作情况,然后知府大人简单安排布置,各家继续去做。
照理说这样的规程下,吴道南哪怕真的能力有缺陷,只要坚持这种议事制度,顺天府也不该太差才是,怎么会弄得天怒人怨,朝廷各部都不满意?
后来傅试才小心透露了情况,原来吴道南来主持这种议事素来都是当菩萨,听大家说,让大家自己拿主意,他本人基本不发表意见,即便是有,也基本上你自己提出来的想法。
一句话,就是,元芳,你怎么看?我这么看,那好,就按你的意见办。
办好了,当然没说的,办差了,虽说也不至于打你的板子,但是他却不愿意承担责任。
这段时间吴道南每日点卯必到,那也是假象,等到时间一长,吴道南便会慢慢懈怠,多半是要委托冯紫英主持点卯议事,而他就会以身体不适告假,基本上要到巳时才会来府衙里坐衙了。
这些情况冯紫英也是在府衙里慢慢和官吏们熟络起来之后,才渐渐知晓的。
有着前世为官的经历记忆,加上傅试的帮忙和汪文言、曹煜的情报消息支持,冯紫英对顺天府衙里边的情况很快就谙熟了,而几顿有针对性的宴请小酌之后,除了治中梅之烨和五通判中的两位外,其他包括傅试在内的三位通判和推官的关系都迅速密切起来。
没人愿意和当朝阁老的得意门生,而且在永平府立下偌大功劳明显前程似锦的小冯修撰过意不去,更何况这位小冯修撰还如此平易近人,主动折节下交,还不识抬举,那就真的是蠢不可及了。
作为冯紫英的主要幕僚,汪文言也开始从幕后走向台前,活跃起来。
当然他的主攻方向不是治中、通判和推官这些有相当品轶的官员们,而是像税课司大使、杂造局大使、河泊所官、司狱司司狱这些**品和不入流官员以及一些有影响的吏员。
在冯紫英看来,如果不牢牢抓住这一批“地头蛇”们,你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很难在较短时间里打开局面。
而这些人往往又和治中、通判和推官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还能在里边分出几重派系来。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一节 试金石
冯紫英回到自家公廨时,已经是辰初两刻了,天色尚未亮起来,但是衙门里已经灯火通明了。
并不是所有官员都需要在卯正二刻来点卯,除了府尹和几位佐贰官外,还需要点卯的就只有经历司经历、照磨所照磨、司狱司司狱、儒学教授四人,如无特殊情况,其余官吏都只需要辰正二刻便可,甚至喜欢偷奸耍滑的只要赶到巳初上官布置工作之前到,也没有人会计较什么。
冯紫英安排宝祥去衙门外替自己去买了豆汁儿和炊饼。
顺天府街和直道边儿上的那条横巷都有不少卖吃的,在东面的头条胡同这时候更是人声鼎沸,开元寺的和尚,背后更远一些的国子监的监生们都喜欢跑到这里来吃早饭,再远一些的顺天府学的学生们以及大兴县衙的公人们如果不嫌远,也能在这里来凑凑热闹。
今日的意识依然如故,吴道南依然是简单主持,寥寥几句之后便让几人说道,冯紫英初来乍到,这段时间都尽可能保持低调寡言,而梅之烨呢话题倒是不少,不过因为有冯紫英在,梅之烨已经不像往日府丞缺位时那么活跃了,显得稳重许多。
五名通判历来是话题最多的,按照各自分工活计,都说了些事情。
不出所料,吴道南也是吩咐按既定规则去办,便再无多余话语,反倒是与儒学教授多有交流,到后来索性旧态复萌,结束了议事,招呼儒学教授去他后堂商议明日诗会之事去了。
作为府丞,冯紫英的工作准确的说是有四项,一是协助府尹处置日常政务,但是这个协助要看府尹的态度,若是府尹愿意授权,那么府丞的权力便足够大,若是府尹态度暧昧,或者不肯明确,那么那就无甚意义。
第二项就是专务工作,也就是明确为府丞的工作,便是府尹也不能剥夺的。
专务工作也有几项。
一是清军,则是各府的丞(同知)首当其冲的工作,清理军户,是确保必要后备武装力量的根本,平常也许见不出什么来,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拿不出来,要么要命,要么就是送命。
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表现就足以说明,蒙古人入侵十年难遇一回,但是一旦遇上且边军难以护卫周全,就要看本地军户募集起来的民壮民军来搏一把了。
顺天府也不例外,当然顺天府边军力量强大,清军的任务主要是为边军和卫军提供足够兵员,确保随时能补充到位。
专门工作另外一项就是督捕。
所谓督捕就是负责治安的意思,包括分管整个顺天府的各处巡检司,查缉捕盗,整肃治安,但却并不负责审判事宜,那是推官的职权范围,但在查处审理刑事案件上,府丞和通判依然有许多权责重叠之处。
这两项工作乃是府丞(同知)最重要工作,当然还包括诸如马政、河防江防海防等事务,也需要府丞直接管辖兵房和刑房两房事务。
而作为治中,主要职责是粮储、薪炭、水利等事务,相较于府丞,治中的工作更为具体,不但和五通判来往更为密切,而且还要负责管辖六房中的户房、工房事务。
相比之下,通判和推官更像是部门实权长官一般,像顺天府五通判,主要负责的事务也包括赋役、课税、屯田、水利、盐务、工矿、商贸,其实很大程度就和治中所管辖的事务有重叠,那么作为品轶更高,权势更重的治中,自然而然就应当对通判们有领导指导和纠正的权力,但实际操作过程中却还是要看具体情形。
毕竟通判和推官与府丞、治中一样,都是佐贰官,从本质上来说,都是直接对府尹负责,并不对府丞和治中负责,府丞和治中更像是分管领导,而非有决定权主宰权的直接领导。
也就是说府丞和治中实际上都类似于府尹的副手,府丞地位更高,权力更大,而且具备在府尹不在时署理衙门一切事务的资格,而治中更像是一个单纯的协助府尹的事务性助手。
回到自己公廨中,冯紫英就让汪文言把刑房司吏叫来。
刑房司吏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虽然他只是一个连官都不是的吏员,但其长期在刑房中经营,许多人甚至是世代累积,子承父业,像顺天府的刑房司吏李文正的叔父之前就是大兴县的刑房司吏,后来李文正在其叔父病故后接任了大兴县刑房司吏,因为表现突出,才又被调到了顺天府刑房担任司吏。
作为刑房中吏员之首,司吏可谓对整个顺天府的刑、狱事务了如指掌,甚至不必另外一个刑狱事务的大佬——司狱司司狱逊色多少,虽然人家是官,他却只是一个吏。
司狱司司狱只能局限于到案的案犯管辖,但刑房却能延伸到外,而且吏员比起官员来行事更为灵活方便,接触外界更宽泛,往往都和地头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像这位李文正,在大兴县当刑房司吏时就和倪二有着瓜葛,只不过李文正到顺天府当刑房司吏时,那就是倪二这些人需要攀附的粗腿了,一直到倪二攀上了冯紫英这条超级粗腿,才算是和李文正重新具备了对话资格,而现在冯紫英出任顺天府丞,那李文正和倪二基本上就算是一条战壕的盟军了。
“先前吴大人议事时,向宋大人提及了通州苏大强一案,要求宋大人尽快重新审理以平息事态,我看宋大人脸色很难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议事,重点事项不多,主要就集中在这一桩事儿上。
照理说寻常刑民案事件,县里便能定案,超过刑杖一百一百的须报府衙,而徒刑流刑均须由府衙复审,同时报刑部复核,但是涉及到命案,最为复杂,如果是情况明晰简单的,县衙初审,移交到府衙审理,而府衙这边一般说来是由刑房复查,推官复核,最后要由府尹主审,最后报刑部乃至三法司会审,皇上勾签。
当然要报到三法司会审,就不仅仅是寻常命案了,那一般都是影响力巨大的大案要案,而寻常命案,一般说来也就到刑部就算是终结,皇上勾签不过是一个等时间走程序的流程罢了。
而较为复杂和重大的案件,基本上都是府州县都要到场,根据情况来决定是否是府衙直接接手,这一般说来是由府丞(同知)和州县的知州知县会商决定。
李文正个头不高,面目黝黑精干,八字须加上薄唇,一看就像是那种在衙门里身经百战的角色,双目有神,额际还有一块浅浅疤痕,据说是被案犯报复袭击所致。
“回大人,此事说来话长,虽说此案不至于提交三法司会审,但是却也在刑部那边打了两道回票了,还是给发还给咱们府里来重审,那通州县衙现在是半点不肯接手,只说是交由府里直接查办,他们协助,……”
冯紫英有些好奇,“此案很复杂,很棘手?”
“呃,案情也说不上复杂,但是背景太复杂,案情也有些离奇古怪,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人人都有作案嫌疑,也都无法自证清白,可要定案,就很难了,要彻查呢,这里边……,哎,……”
李文正连连摇头。
冯紫英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勾起了兴趣。
审案不是府丞的职责,那是府尹和推官的事儿,查案是刑房和三班捕快的事儿,这种涉及到杀人要掉脑袋的,最终还得要上刑部复核,所以牵扯甚广。
通州是最繁忙的码头商埠,这案估计多半是影响不小,背后牵扯到的人也不简单,所以才会投鼠忌器,弄成这般。
“文正,说来听听,我这在永平府当同知,也没怎么接触过这些案件,心思都忙着清军、打仗上去了,论理这不该是我的事儿,但既然刑狱事务我也要担责,所以我也得过问过问,我今日听府尹大人的意思,是很不耐烦,万一真要把这事儿丢给我,……”
冯紫英话音未落,李文正就笑出声来,见冯紫英目光过来,这才赶紧起身道歉:“请大人恕罪,您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宋推官对这桩事儿也腻烦得紧,审了几回,各方的投鼠忌器,弄得他也心烦意乱,但通州那边不接,刑部那边不放,还得要落到我们府这边,所以没准儿下一回府尹大人托病就该大人您来审了。”
衙门审案一般分两个流程,推官审案称之为内审,都是理刑馆内审查案卷,合议,然后提审犯人过堂,一般要有一个大概方向或者结果了,才会正式到府衙大堂过堂那就是府尹大人坐堂,惊堂木一拍,如戏剧中一般。
如果随便什么复杂离奇的案件都直接就过堂,那才是笑话,真正复杂或者疑难案件,哪有在过一次堂就凭府尹知府坐堂几句话就能问出端倪来的,那不过是戏剧化的一种表现罢了。
如果吴道南托病,还真的有可能让冯紫英来审理这桩案件,自己还不好推,你不是名满京都的小冯修撰么?好,来审一个案子试试火候。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二节 疑案迷踪(1)
“如果是这样,我可就更要好好琢磨一下这个案子了。”冯紫英点点头,“先介绍一下情况吧,文正你都说案件并不复杂,那我就想好好听听再去调卷看看。”
李文正意味深长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大人,您若是要去宋推官那里调卷一阅,只怕宋推官就真的要向府尹大人提请把案子交给您来审了,我想府尹大人是乐见其成的。”
“老宋就这么坑我?”冯紫英也笑了起来,既然要在顺天府里站稳脚跟,那就不能怕担事儿。
虽说自己的主责是清军、捕盗和江防河防这些事务,但是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协助府尹处理政务,那也就意味着理论上自己是可以过问任何事务的,只要府尹不反对,自己甚至连诉讼审案都可以接盘。
“呵呵,也说不上坑您吧,这事儿翻来覆去许多回了,谁都腻烦了,可疑嫌犯就那么几个,但个个都无法查实,个个都不好动大刑,个个都有充分理由,才会弄成这种情形。”
李文正见冯紫英眉宇间的坚毅,就知道这位府丞大人是安了心要趟这趟浑水了,有些无奈。
通过倪二的关系,李文正对冯紫英这条粗腿自然是愿意抱紧的,其他事务案件也就罢了,但这个案子的确有些棘手,弄不好事情办不下来,还得要扎一手血,当然以小冯修撰的背景,倒也不至于有多大影响,但是肯定有些狼狈尴尬的,自己这个夹在中间的角色,就难免会不招各方待见了,所以他才会提醒对方。
不过看起来这位小冯修撰也是一个固执和自信的性子,否则也不能有这么大名声,再说下去,也只能招来对方不悦,自己提醒过了也就算是尽心了。
“这么蹊跷离奇?”冯紫英点点头,“那正好我也有时间,你便细细道来。”
李文正也就不再废话,细细的把这桩案子从头至尾一一道来。
案件其实并不复杂,涉及到三家人,死者苏大强,乃是通州苏家庶出子弟,秀才出身,后来科举不成,便借着家里的一些资源经营生意,主要是从江南贩卖丝绸到京师.
和他合伙经营的是也是通州紧邻的漷县大户蒋家子弟蒋子奇,这蒋家也是漷县大族,与通州苏家算是世交,所以两家子弟合伙做生意也属正常。
永隆八年四月初五,苏大强和蒋子奇约好在通州张家湾包船南下去金陵和苏州洽谈丝绸生意,本来约好是卯初启程,但是船主等到卯正仍然没有见到苏大强和蒋子奇的到来,于是船主便去苏大强家中询问。
得到消息是苏大强早在寅正两刻,也就是凌晨四点半就离开了,因为苏大强宅邸距离码头不算远,蒋子奇的租住的宅邸也相距不远,所以苏大强是一人出门,没带下人。
船主见苏家家人这么说,只能又去蒋宅询问,蒋家那边称蒋子奇头一夜称为了不耽误时辰,就在码头上歇息,因为蒋子奇在码头上有一处仓库,偶尔也在那里歇息,所以家里人也觉得没什么。
等到船主回到码头自己船上,蒋子奇才匆匆赶到,说是睡过了头,也不知道苏大强为什么没到。
于是乎苏大强突兀地失踪变成了一桩悬案,一直到半个多月后有人在运河河岸某处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从其身材形状和衣衫确定应该就是苏大强,仵作验尸发现其头部有悖钝物重击造成的伤痕,判断应该是被人先行用重物击打落水之后死亡。
先前苏家人到通州衙门报案,通州衙门并没引起重视。
这种商人外出未归或者没有了音讯的事情在通州是在算不上什么,通州虽然不是通都大邑,但是却是京杭大运河的北地最重要码头,每天云集在这里的商贾何止千万?
别说失踪,就是失足落水淹死也是三天两头常有的事情,每年码头上和泊靠的船上因为喝醉了酒或者斗殴落水淹死的不下数十人。
但是在仵作确定苏大强时被人用钝物重击头部造成伤害溺水而死之后,这就不简单了。
苏大强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但是他却是通州苏家子弟,当然是庶出,不过因为其母是歌伎出身,烟视媚行,在苏家颇受打压排挤,但是因为其母年轻时颇得苏家家主宠爱,所以苏大强成年之后苏家家主分给其不少家资。
这也引起了苏家几个嫡子的极大不满,更有人因为苏大强相貌与其父截然不同,称苏大强是其母与外人勾搭成奸所生,不承认其是苏家子弟。
只不过这个说法在苏家家主在的时候自然没有市场,但在苏家上代家主过世之后就开始盛行,苏家几个嫡子也有意要收回其父给苏大强的两处宅子和一处铺子、田土等。
这自然不可能得到苏大强的答应。
苏大强虽然是庶子出身,但是却也读了几年书考中了秀才,也算是士人,加上孔武有力,性格也张扬,和几个嫡出兄弟都发生过冲突,所以苏家那边一直拿苏大强没办法,苏家几个子弟一直扬言要收拾苏大强,拿回属于他们的财产。
“这么说来,是有些怀疑苏大强的几个嫡出兄弟有杀人嫌疑了?或者说买凶杀人嫌疑?”冯紫英点点头,小说或者影视剧中都是看起来最大可能的,往往都不是,但现实中却不是这样,往往就是可能性最大的那就基本上就是。
“因为苏家几个嫡子都对苏大强很是仇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而且苏家在通州颇有势力,而通州作为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江湖豪客绿林大盗不少,真要做这种事情,也不是做不到。”
李文正倒是很客观,“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苏大强从苏家带走的财产,就算是把宅子、铺子和田庄加起来也不过价值数千两银子,这要雇凶杀人,一旦被人拿住把柄,反过来敲诈你,那就是跗骨之蛆,到死都甩不掉了,若说是亲自动手,苏家那几个人,似乎又不太像。”
“文正倒是对这个案子十分清楚啊。”冯紫英忍不住赞了一句。
“大人,不上心能行么?通州那边三天两头地来问,呃,苏大强未亡人郑氏,……”李文正顿了一顿。
“哦?这郑氏又有什么来头?”冯紫英一听便知道里边有问题。
“这郑氏和郑贵妃是同父异母的姊妹,郑贵妃是郑国丈续弦所生,……”李文正在冯紫英面前倒是没怎么掩饰,“而且这郑氏……”
“郑氏也有问题?”冯紫英讶然。
“根据船主所言,他到苏家去询问时,郑氏颇为惊慌,屋里似乎有男人声音,但后来询问,郑氏矢口否认,……”李文正沉吟着道:“根据府里调查了解,郑氏作风不佳,因为苏大强经常外出经商,疑似有外地男子和其勾搭成奸,……”
“可曾查实?”冯紫英皱起了眉头,若是有这种情况,不可能不查清楚才对,按照这个说法,郑氏的嫌疑也不小。
“未曾,郑氏坚决否认,外边儿也是风传,通州那边也只是说这是流言蜚语,可能是苏家为了败坏苏大强夫妇名声造谣中伤,连苏大强本人都不信,……”
李文正的解释难以让冯紫英满意,“府里既然了解到,为何不继续深查?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既然了解到这个情况,就该查下去,不管是不是和本案有关,起码可以有个说法,哪怕是排除也是好的。”
李文正苦笑,“大人,说易行难啊,府里是通过一个码头上的力夫了解到的,而这个力夫却是从一个喝多了的外地客商嘴里无意间听闻的,而那外地客商只知道是杭州人氏,都是前年的事情了,这两年都没有来通州这边了,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如何打听?”
冯紫英小看了这个时代地域差异的局限性,这可不像现代,一个电话传真或者电子邮件就能迅达千里,请求当地公安机关协查,现在公文过去,耗时一两个月不说,你连名字样貌都说不清,具体地址也不清楚,让当地衙门怎么去替你调查?
收到公文还不是扔在一边儿当废纸了,甚至还会骂几句。
冯紫英默然不语,这的确是个问题,遇上这种事情,衙门也作难啊,为了这么一桩事儿跑一趟杭州,又没有太多具体情况,十有**是空跑一趟,谁愿意去?
“还有,我们多查了查,就引来了上边的告诫,说我们不务正业,不从正主儿上下功夫,却是去查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浪费精力和时间,……”李文正吞了一口唾沫,有些无奈地道。
“哦?上边儿?”冯紫英轻哼了一声,李文正没明说,但是顺天府衙的上边,只能是三法司了,刑部可能性最大。
李文正没有回应,汪文言也笑了笑,“大人,这等事情也正常,郑贵妃好歹也是有颜面的人,自然不希望这种事情有损家风名声嘛。”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三节 疑案迷踪(2)
冯紫英沉吟不语。
把郑贵妃卷入进来是他始料未及的。
原本以为就一桩普通的杀人案,不管是为情为仇为财,只要有脉络可循,照理说案件不该难破才对,没想带却还有这些场外因素卷入进来,那就有些棘手了。
可是这样一桩案子已经闹得府州上下皆知,而且还捅到了刑部,被刑部发回重查,便是郑贵妃要想捂盖子,只怕都难以按下去了。
转念一想,也该如此才对,若没有这些因素夹杂进来,真当顺天府衙和通州州衙从推官到刑房一干老吏乃至三班捕快是吃干饭的?人家经年累月从事这一行,岂能轻而易举就被蒙混过去了,肯定是有其他因素介入才会如此。
“还有么?”良久,冯紫英才缓缓道。
“还有。”李文正点点头。
“还有?”冯紫英愣了一愣。
原本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这李文正还郑重其事又回应了一句,还有?还有什么?
冯紫英看着对方,真的有些惊讶了,难道这桩案子就如此复杂?
郑氏卷入奸夫**的嫌疑,苏家那边买凶的嫌疑,一个是不好深查,加上线索模糊难以查清,一边是涉及人多,可能的凶手也许早就远走高飞,难以查寻,冯紫英都觉得很有挑战性了,没想到李文正来一句,还有,还有隐情?
“嗯,大人,之所以这桩案子牵扯如此广,也引起了这么大的物议,就是因为里边涉及的人有几方,都有作案嫌疑,而且都无法自证清白,……”
“如那郑氏所言,她当夜就是一个人在家,又无其他人自证,她的儿子去了京师城中一家书院读书,平时并不回来,而周边邻居都相距较远,无法提供佐证,……”
“苏家几兄弟中有两个能证明当夜在家,但无法证明自己半夜有无出门,还有一个说自己是喝醉了,一家赌场外边儿柴垛边上睡了一宿,可赌场那边只证明这厮来赌场赌博到了亥时便离开了,说他并未喝醉,只是喝了几杯而已,无人证明他在那柴垛边上睡了一晚上,更不用说如果是买凶杀人的话,根本就不用他们出面到场,……”
“属下说的这个还有,是指与苏大强合伙做生意的蒋子奇,也有很大嫌疑。”李文正这才挑开正题,“而且嫌疑最大。”
“哦?”冯紫英觉得一阵头疼,先前就有两方具有杀人动机和嫌疑了,现在居然最大嫌疑还是与苏大强合伙做生意的生意伙伴?这苏大强是有多招人恨,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希望他死?
“你说说吧,我现在倒是对这个案子越来越感兴趣了,若是不查个明白,我怕我自己吃饭都不香了。”冯紫英索性挑开了,“既然这桩案子吴府尹极有可能要扔到我头上来,那我可得要好好早点儿做准备。”
“这蒋子奇是漷县大户,蒋家和苏家素有交往,漷县距离通州不远,许多漷县商贾都更愿意选择在通州码头附近购地建屋,以便于生意经营,这苏大强和蒋子奇也是多年生意伙伴,但是近年来蒋子奇染上了赌,家里败得很快,据说前年开始,蒋子奇有两次生意上账目都对不上,引起了苏大强的疑心,二人为此还发生过较为激烈的争执,这一次二人约好一道去苏州,就是去对账,当然也还有一些生意,……”
李文正的介绍又让蒋子奇的可能性浮出了水面。
“唔,文正你的意思是说苏大强怀疑蒋子奇吞没了几笔货款,或者说虚报数目,从中揣了自家腰包,引起了苏大强的怀疑,这才要去苏州对账,核实清楚,这样一来蒋子奇担心暴露,所以就先下手为强,杀了苏大强?”
冯紫英皱起眉头:“那苏州那边查过没有?蒋子奇是否在其中有猫腻?”
“大人,现在苏大强死了,这其中账目只有蒋子奇这个合伙人才说的清楚了,苏州那边前期一直是蒋子奇在负责联系接洽,而苏大强主要是负责联系杭州那边的生意,现在要去查这个,恐怕没有太大意义了,苏家那边没有人清楚他们这么些年来在南边儿生意情况,连苏大强雇请的掌柜也只知道货源是苏杭,苏大强的小厮也只知道那边货主名字,根本没有打过交道,苏大强也不太相信外人,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基本不对家里人说。”
冯紫英越听越觉得烫手。
李文正倒是没有把话说死,但是如果按照他这么说的,在苏大强死了的情况下,苏州那边的生意基本上是由着蒋子奇来说了。
蒋子奇如果有心的话,应该早就把这些马脚抹干净了,寻常人是无法查出问题的,只有苏大强这个伙伴才清楚其中的猫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迫使蒋子奇下毒手。
“但无论如何蒋子奇都是重大嫌犯,按照文正你先前所说,蒋子奇当夜并未在家里住宿,而是去了码头仓库,那谁能证实他当夜在仓库住了一夜?”
冯紫英立即问道。
“没人能证实,当夜在仓库值夜的活计称蒋子奇的确来了,但是到的时候是子时不到,他们就都睡了,而蒋子奇睡觉的房间是一个单独出入的房间,和他们并不相邻,他们也无法证实当夜蒋子奇有无外出,……”
李文正前期的调查工作还是做得十分细致的,基本上该调查的都调查到了。
“蒋子奇这样辩解,府里就这么信了?”冯紫英觉得顺天府衙不至于这么良善无害吧?
“大人,蒋子奇一个叔父是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蒋绪川,另外一个族兄蒋子良是大理寺右寺卿,漷县蒋家可是北直隶有数的士林大族,……”
冯紫英真的有点儿想要来一句卧槽了。
这嫌疑人个个都有背景,个个都不敢碰,那还查个屁的案?
不是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任谁进了衙门里,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么?
怎么到了这顺天府衙里就是个个都只能干瞪眼了?
不能刑讯逼供,这个时代破个屁的案子啊?
“文正,照你这么说,人人都不能动,都只能靠劝说他们诚心悔过,认罪伏法?”冯紫英轻笑了起来,“这京师城中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一年下来,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县干脆就别办案了,都学着礼部搞教化算了。”
被冯紫英这一挤兑,李文正也不生气,“大人,这就是顺天府和其他府的不一样所在,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者把握,遇上这类角色,还真的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都察院随时弹劾,大理寺和刑部更是可以直接干预,给咱们栽一顶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帽子,没准儿一桩辛辛苦苦破的案子转眼就可能翻供,变成沉冤得雪了。”
这才是积年老吏的经验之谈,在顺天府就不必其他地方天高皇帝远,你可以关起门来为所欲为,在这里,随便哪家都能攀上扯上京师城里的大佬们,一个郑氏能牵扯到郑贵妃,一个蒋子奇还能攀上都察院御史和大理寺寺卿,个个都有资格来插一脚,难怪这个案子这样反复拉锯。
“文正,那我们也就你不绕圈子了,你觉得如果这个案子我们现在要按照刑部的要求重新复查,该从哪里着手?”冯紫英站起身俩,背负双手,来回踱步,“在我看来,这杀人案照理说是最容易破的案子,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就是仇杀、情杀和财杀,你觉得那种可能性最大?”
“苏大强那一夜应该是带着接近一百五十两金子,按照郑氏所言,是二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七锭,另外还有有些散碎金叶子,至于零碎银两没计算在内,但是在发现苏大强的尸体上,他那个随身带的革囊不见了。”
李文正对冯紫英所说杀人不过是仇、情、财三类很是赞同。
他没想到这位小冯修撰对破案也如此精通,问及的细节也都是关键所在,非内行人不会了解,难怪人家誉满京师,这是有真才实学的,没准儿这桩已经弄得大家天怒人怨的案子还真的能在小冯修撰手上解开呢。
想到这里,李文正也是颇为振奋,遇上一个既愿意听得进人言,但有对破案颇为熟悉了解的上司来管着这一块,而且性格强势,没准儿这桩案件还真的能在他手上破下来呢。
等到李文正把案情介绍清楚,已经是天色黑尽了。
案卷在刑房中保存,这种未结案的,都不允许直接存档,要看也不简单,各种手续签字画押。
冯紫英索性就暂时不回家中,而是连夜开始阅读起整个案卷起来。
整整几大卷的案卷材料,冯紫英看得头昏眼花,尚未到其中五分之一,这要把案卷一一看完,估计都得要一个月后了。
一直到了子初两刻,冯紫英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府里,而薛氏姐妹都感觉到了冯紫英的疲倦和自己在这些方面显得无能为力的短板。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四节 牛刀小试(1)
“相公,公务很繁重棘手么?”冯紫英前一段时间虽然也很忙碌,但是一般都是在戌时就回来了,鲜有超过亥时回来,但是这一次居然托到了子时才回来,这就不能不让宝钗和宝琴感到担忧了。
这个时代的人夜间生活没有那么丰富,加上早上一般都起得很早,所以戌正时分就上床睡觉的情形很常见,便是亥时入睡的就已经算是睡得晚了,子时已经是正经八百的深夜了,哪像现代大都市里,子时才算是开始进入夜生活的开端。
冯紫英这么晚回来,让二女都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这位风流倜傥的相公是不是有在外边儿有什么韵事了,但看到冯紫英满脸沉思和疲倦,就知道多半是公事烦心了。
放心之余也有些心疼丈夫,这才到顺天府就这样,比起在永平府来不可同日而语,在外边儿固然光鲜显耀了,但是内里却是丈夫操劳辛苦作为代价。
“嗯,遇上一桩案子,觉得挺有意思,所以多花了一些心思在上边儿,准备好好琢磨琢磨。”
冯紫英倒也没有遮掩什么。
两女都在,按照惯例今晚是要歇在宝琴屋里,但宝琴却早早在宝钗这边来守着,看样子也是两姊妹都是放心不下,他心中也有些温暖。
被人关心始终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更何况是这样一对并蒂莲姊妹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嗯,好像也还不能这么说,还有黛玉和迎春、探春还等着呢,这话让她们听见,岂不伤心?
“什么案子上相公如此上心?”宝琴上前来亲自替冯紫英换衣,那边儿莺儿和龄官则是蹲下身子替冯紫英脱掉官靴,换上屋里穿的趿鞋。
“一桩杀人案,比较复杂,牵扯面也很宽,己方都有些来头,算是我到顺天府之后遇上的一个烫手事儿。”冯紫英笑了笑,还沉浸在整个案件过程中的许多细节里。
在他看来这桩案件委实有些令人期待,无论是哪一方,都具备充分的杀人动机和理由,可又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指证对方,加上这三方人都是有些背景来头,不像寻常人便可以直接羁押用上大招,这样就极大限制了案件的查破。
苏家想拿回觉得本该属于他们的财产,郑氏如果是和外人有奸情,那么自然是想要一劳永逸,免得奸情暴露,而蒋子奇面临贪没生意伙伴钱款的罪状要暴露,甚至可能导致自己的声誉彻底崩坏再无挽回余地,狗急跳墙之下杀人的可能性也极大,但如何能从中火眼金睛般的辨识出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这种案子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捷径可取,只能采取排除法,一个一个的通过各种细节来映证排除,冯紫英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案件本身,而是因为这桩案子从刑部到顺天府衙再到通州州衙里边来回踢皮球一样都反复几遍了,已经在上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也引来了无数人的关注,如果自己能够接手审破这样一个案子,无疑对自己在顺天府的威信有极大的提升的。
而且,从李文正介绍的情况来看,郑氏牵扯郑贵妃,蒋家是漷县望族,牵扯京中亲眷官员,而苏家也是通州大户,巡城察院中中城巡城御史苏云谦便是苏家的叔父,苏大强及其他那几个嫡兄弟便是苏云谦的亲侄子。
这就是京师城,一个案子就可以牵扯出如此多,如此复杂的人脉关系来,若是寻常案子也就罢了,可这又是一条人命案,任谁都不可能把他给捂下去。
可要动哪一方,如果罪证确凿,那也罢了,无人能说什么,可你若是什么手段都用了,大刑也动了,最终却是冤枉了好人,那这桩事儿恐怕顺天府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也是为什么从刑部到顺天府以及通州三级衙门都不愿意接手的缘故,做好了,没人记得你的好,做差了,那就是丢官挨板子的祸事儿。
可这件事情对于冯紫英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审案断案原本不是他作为府丞的职责,吴道南再不理政务,也不会轻易把这等只属于府尹的特权让给外人,也正因为这桩案子的棘手麻烦,才让吴道南生出了脱手之意,否则根本不可能落到冯紫英身上来。
如果能够把这桩案子办得漂亮,不但能在几方那里都能确立自己的好印象,而且更能在府县和刑部乃至民间树立一个极其耀眼的光辉形象,这才是冯紫英想要的。
巡城察院的御史们虽然是从都察院派出来的,但是巡城察院五御史和五城兵马司的五个指挥使一样,都是直接受命于皇上,五御史对五指挥使具有监督和弹劾权力,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两淮巡盐御史一样,都是隶属于皇帝的自留地。
见冯紫英如此兴致浓厚,二女也都颇为惊讶,便挨着冯紫英坐了下来,要听冯紫英介绍案情。
冯紫英想了一想,也还是简单把案件情况介绍了一下,这个时代也没什么保密守则,官员家中谈论公务也是正常现象,更何况这个案子早就在外边吵得沸沸扬扬,并不算什么秘密新闻,只不过细节上不及官府掌握那么详细罢了。
听完了冯紫英的介绍,二女也都是被吸引住了,苏家几兄弟,郑氏,蒋子奇,人人都有可能,又都无法证明那一晚的行踪排除可能,那究竟是谁?
见二女如此,冯紫英索性就拉着二女在宝钗房中安歇,宝琴显然有些抵触,不过见丈夫如此兴致,也只能从命,好在冯紫英上床之后也只是和二女谈论这个案件,并没有其它出格之举,倒是让宝琴心里踏实许多。
叙谈一阵,渐渐都困了,仨人便相拥入眠,倒也安稳。
不过到了早上,冯紫英自然是兴致勃发,便褪了宝琴小衣,恣意晨练一番,羞得宝琴在自家姐姐面前只能掩面翘臀不敢作声,任由丈夫为所欲为。
欢好之后,神清气爽,冯紫英也不管羞得难以见人的儿女,让莺儿和龄官替自己换衣,只是那情形也让未经人道的儿女也羞不可抑,倒是差点儿又让冯紫英食指大动。
只不过点卯时间实在不饶人,也只能把那份心思吞回肚里,唤起瑞祥,去上衙点卯了。
不出冯紫英所料,今日的议事,吴道南便以心神疲竭为由,将苏大强被杀一案全权交给了冯紫英处置,这就意味着下对通州,上对刑部,内对案件,外对民间,都要由冯紫英来负责此案了。
当吴道南很淡然地提出这个意见时,包括梅之烨在内的几个官员脸上都竭力保持了脸上的平静,但是冯紫英还是能感受到某些人内心的幸灾乐祸和冷眼旁观的种种心思。
在很多人看来,这个案子从通州到府衙再到刑部已经反复几次,可以说该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一帮嫌疑人也都屡次三番被传到了府衙里过堂审问,但是都没有结果,再要查,从哪里入手?劳民伤财,如果到最后依然是没有结果,那最后的锅恐怕就得要由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来背了。
冯紫英看到傅试和朱谭的目光暗示,都是示意自己不要接下这桩活儿,但是冯紫英还是很爽快地应承下来。
会散了之后,推官宋宪倒是表情复杂地主动跟着冯紫英走着,冯紫英也知道这家伙恐怕现在也是心情纠结,既高兴总算是有人来接招,但是又担心小冯修撰兴许在其他方面能力突出,但是这审案方面却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特长,莫要也是走马观花的搞一通,结果丢下一地烂摊子。
“致远,就这么不看好我?”冯紫英也算是和这位宋推官有了几分交情,虽然还远谈不上多么亲近,但是他也知道这位推官是个做事踏实之人,只不过作为推官,某些思维上却还是欠缺几分灵性,不过放在这个时代,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大人,下官如何敢这么想?”宋宪摇头,“不过您应该清楚这一案不在于案件本身,而在于案件背后的东西,投鼠忌器,我们顺天府现在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啊。”
“嗯,案卷我昨日看了一部分,打算花两天时间看完,具体有些东西到时候我们再交流,既然府尹大人把此案交给我了,我怎么地也得尽一份心,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我会找你询问。”冯紫英也不赘言,现在就该全身心投入在这个案子中来了,至于说宋宪担心那些却恰恰不是他担心的。
宋宪见冯紫英信心十足,也只能苦笑,这一位还真的是不同凡响,但对方有这个资格,可审案有时候也不能全靠背景啊,你就算是能克服那些困难,但是也未必能遂你的愿。
“大人这般说,那下官就祝愿大人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嗯,有什么需要下官的,请尽管吩咐,下官知无不言。”宋宪也点头。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五节 牛刀小试(2)
接下来的两天了,冯紫英都全神贯注查阅卷宗,也调来了刑房几名老吏询问情况,对整个案情有了一个比较详细的了解。
案件准确说不复杂,唯独就是这些人员关系复杂,苏家几兄弟,郑氏,蒋子奇,在冯紫英看来,其杀人的可能性逐渐增大。
苏家三兄弟都是嫡子,苏大强虽然拿走了价值几千上万两银子的财产,让他们很不满,但是这是否值得上升到要雇凶杀人,冯紫英个人觉得可能性比较小,至于自己亲手杀人,那就更不可能,有两兄弟基本可以排除,唯一一个无法排除的,冯紫英觉得如果花心思来核查,是可以找到办法排除的。
他现在的想法就是用排除法,自己觉得可能性最小的尽快排除,而郑氏那边,冯紫英觉得里边有些其他古怪可能性更大。
郑氏与郑贵妃有瓜葛,而郑贵妃也应该清楚如果真的是涉及人命案,她如果贸然参与进来,日后她是脱不了干系的,但仍然插手,说明这应该是和杀人一案无关才对。
应该是有什么其他的难言之隐,才会如此不管不顾的干预,但应该和本案无关,当然这是冯紫英自己的判断,还需要映证。
对冯紫英来说,这不是坏事,郑家虽然只是一个贵妃,但是其父是有些背景的,在顺天府做官,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结识和收揽各种人脉资源。
冯紫英从没有指望单单依靠志同道合的理想或者说同学、师长这些人脉资源就可以无往而不利,按照统一战线的说法,那就是为了实现目标,尽可能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当然不会放弃。
至于说蒋子奇这边,冯紫英觉得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说他在码头仓库上住,却又恰恰在仓库守夜伙计们面前露了一面,证明其在场,可后边儿却无法映证,越是有这样刻意露行迹的,冯紫英觉得可能越大。
在冯紫英看来,通州那边的调查做得不够细,还有很多工作是可以沉下心来查一查的,一些细节上往往就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文言,你怎么看?”冯紫英终于看完了所有卷宗,又把一些重要的口供精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把汪文言招来。
汪文言是司狱司小吏出身,对于这等案件十分熟悉,“大人觉得呢?”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冯紫英笑着摇头。
“嗯,那我说说,苏氏兄弟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了解过,苏氏兄弟在通州不算是那种强横霸道的角色,也就是不忿与苏大强母亲一介歌伎居然能的了苏老爷子欢心几十年,苏大强和其母原来是外室,后来苏老爷子年龄大了才纳入进来的,也难怪苏氏兄弟总觉得苏大强是野种,……”
汪文言言简意赅,“苏大强两个兄长,素来老实,和江湖绿林也无交道,买凶杀人这种事情他们做不出来,自己动手更不敢,若是让族中下人,那更是授人以柄,一辈子别想安生,以苏氏兄弟做生意的精细性子,不会如此,……,苏大强倒是有些孔武有力,一般人还干不过他,唯有苏家老四,这个人好赌不说,有喜欢上青楼,所以家产败得差不多了,也和地面上那些光棍剌虎有往来,一直希望把苏大强那分家产拿回来归自己,哪怕不能完全拿回来,拿一部分回来,也能聊解当下困境,具备一定可能性,……”
冯紫英微微颌首,汪文言观点和他基本一致,但这个苏老四……
“苏老四你觉得可能性大?”
汪文言笑着摇头:“其实我倒是觉得苏老四可能性最不大,……”
“哦?”冯紫英大惑不解。
“因为这厮的后期表现,苏大强死后,这厮就忙不迭地去闹上门,说这苏大强的家产不该有这么多,该有一部分属于苏家,言外之意应该归他,还闹腾着要找苏家族长来重新公正分家产,和郑氏闹得不可开交,郑氏也有些怕这个小叔子,步步退让,……”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常理下,您若是这个嫌凶,您会这么张扬的四处闹腾,唯恐天下不知么?”
冯紫英微笑,“万一是这厮有意如此装出理气直壮,以显示自己问心无愧呢?”
“大人要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据文言所知,苏老四头脑简单,做事没什么计划讲究,似乎还考虑不到这么深沉,另外据了解,苏老四也一直和他大哥二哥闹腾,认为家产分少了,要求他两位兄长要重新分一部分家产给他,双方还处于僵持中,我以为,这种状态下,他突然要去谋杀苏大强,可能性不大,……”
冯紫英点头,汪文言这个观点倒是颇为合理。
没有理由这边还在和自己两个兄长争家产,那边却突然要去杀人夺一个庶出兄长的家产,何况就算是杀了其兄,那家产也不可能轮到他一个人得,这风险与回报太不符了。
“文言,咱们所言都是一种臆测,真要排除苏老四,还得要有真凭实据才行。”冯紫英点点头,“我打算明日去通州走一遭,看看通州那边情况。”
“大人的确该去通州走一遭,此案是通州上任知府在任上时的案子,据说前任知府对此案不太上心,认为这几家都是难缠,所以一味推给府里来办,现任知州房可壮是和大人一起走马上任的,原来是保定府定州知州,升调过来的,据说颇为干练。”
汪文言早就对这些情况做了一个了解了。
“唔,房可壮我知道,和我算是老乡,青州人。”冯紫英点点头,此人的确有些干才,不过性子有些刚直,不喜欢结交朋友,照理说他是元熙三十九那边的进士,而且是二甲进士,虽然未能成为庶吉士,但是也曾经在都察院呆过几年,后来到定州担任知州,这才转迁通州知州,这已经算是混得比较差的了。
“嗯,听所他走马上任之后,也是整饬地方治安,尤其是原来通州码头一带,剌虎横行,他上任便拿下多人,其中有两人都是直接被打死在大堂上,也引来世人侧目,不过地方上反应还是比较好的。”
这一情况冯紫英走马上任之后也有耳闻,通州那是京师城最重要咽喉要道,每日过往商旅货物不计其数,若是没有一个强势一些的地方官,还真的吃不住,看来这位房知州还干得很出色,自己倒是要去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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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通州之前,冯紫英先去拜会了乔应甲。
现在乔应甲是右都御史,已经是都察院的二号人物,加之他又是山西士人领袖,在北地士人终于也是颇有威望,苏大强一案,蒋子奇所在的蒋家在都察院和大理寺都有人脉,而那苏家则在巡城察院里边有人,都是和都察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先不把事情说清楚,难免一上手就会遭到各种掣肘。
乔应甲听了冯紫英的介绍倒没说什么,查案之事论理轮不到冯紫英这个府丞,但是冯紫英想要迅速打开局面,确立威望,在这种世人皆知的案子上做文章无疑是一个好选择,乔应甲当然要支持。
蒋绪川那边乔应甲会去打招呼,案子拖了这么久,不查清楚肯定不行,这样拖下去,对哪家的名声都有碍。
苏云谦那边也一样,巡城察院的御史都是出自都察院,当然他们去了巡城察院基本上就不会太买都察院的帐了,但是渊源仍在,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有人愿意结怨乔应甲这样的大佬。
从京师城走陆路去通州实际上耗时并不长,主要是看你怎么走,如果一路疾驰,半日都要不到就能到,但如果你要官轿慢行,一日也到不了,若是马车,一日刚好。
冯宗英走得略早一些,还是乘坐马车,骑马对于文官来说,还是略显粗鲁了一些,虽然冯紫英不这么看,但他不能逆着士人看法来。
走之前曹煜也被冯紫英招了来,既然安心要把这个案子办好,那么必要的宣传肯定要跟上,但前提是要能完美解决案件才行。
“见过冯大人。”房可壮老远就看见了马车,他不太喜欢这种迎来送往,但是冯紫英轻车简从,而且先就申明只为案子而来,不为其他,人家这么知趣,房可壮自然也不会太冷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讲。
“房大人客气了,临清距离青州那边不算远,紫英也早就听闻房大人才名,今日才有幸一唔,……”
冯紫英很客气,房可壮对冯紫英印象好了一些,以前都只觉得这就是齐永泰的得意门生,有些才干,但更多的还是运气好和大佬们扶持,但人家如此谦虚,倒让他印象有些改观。
感觉到房可壮是个不喜客套之人,冯紫英三五句寒暄之后就直接步入正题。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六节 牛刀小试(3)
一步入正题二人的沟通交流迅速融洽起来,这种风格冯紫英和房可壮都很喜欢。
冯紫英是单纯的觉得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事儿投契就行,房可壮则是觉得对方并非浪得虚名,而是真有两把刷子。
“这个案子我到任之后也认真研读过,要说简单也简单,虽然目前无法断言谁是凶手,但是可以先行排除一些,苏家几兄弟中,有两个已经被排除,有证人,而且不止一个。”
房可壮一点也不壮,身材单薄,但是做事说话却既有风范,“剩下那个苏老四,可以由我们通州这边来查清楚行踪,我就不信他从赌场里出来在柴垛边儿上睡觉,就会没人看见?那大发赌场周围是左近闻名的私窠子所在,私娼不下百余人,而苏老四也是这边儿的闻人,都认识,……”
房可壮雷厉风行,说做就做,立即就招来了三班捕快们和刑房的吏员,交代下去,这些人都是当地地头蛇,那桩事儿当时也在本地吵得沸沸扬扬,记忆犹新,这种事情本来早就该做落实的,结果是州府不睦,两边推诿扯皮,才落下来。
“看来阳初兄与小弟的观点基本一致,不知道大人对郑氏这一出又怎么来处置?”
一番接触之后,二人渐渐熟络起来,加上午间又吃了一顿酒,小酌了几杯,本来又都是山东老乡,北地士人,即便房可壮原来对冯紫英有些看法,但在冯紫英的可以结交之下,也迅速消融,变得密切起来。
“紫英,你少来给我上套子,郑氏背后牵扯着谁你不知道?”房可壮斜睨了一眼冯紫英,“连府尹大人都不愿意去招惹的,你难道就希望看到房某去触霉头?”
“不至于吧,就算是郑氏牵扯着郑贵妃,小弟在想,郑贵妃只怕也不愿意这等事情继续这般发酵下去吧?总归有一日传到宫中,或者为某位皇室宗亲所知,最后进了皇上耳中,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冯紫英笑吟吟地道。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女人的心思谁说得清楚?一旦蛮不讲理起来,那可就真的麻烦了,房某可刚到通州,不想招惹这样的麻烦事儿。”房可壮连连摇头。
“阳初兄,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你才来就能杖毙二人,岂是怕事之人?”冯紫英继续戴高帽。
“行了,那是两回事儿,能比么?别给说这些,紫英,这该是你们顺天府衙的事儿,你是京师有名的小冯修撰,我相信你有门道能打通,就别难为为兄了。”房可壮把身体靠在官帽椅里,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其他事儿都好说,这桩事儿该你出面了。”
见房可壮不为所动,冯紫英也笑了起来,“这案子中涉及到那名码头力夫,说郑氏和外边客商有染,这个情况我觉得很重要,须得要查清,这件事情阳初兄总该是责无旁贷吧?”
“紫英,你这的打算去碰这个?”房可壮看了一眼冯紫英,意味深长地道:“这可是触人阴私,很招人忌讳的。你我其实都清楚,郑氏就算是和外人有奸情,但要说杀苏大强,可能性并不大,……”
“阳初兄,这我知道,但是这种可能性如果不排除,我始终不能心安,总不能因为这点儿原因,就不查了吧?万一呢?岂不是就漏过了一个可能?”冯紫英摇头,“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房可壮心里暗自为冯紫英的坚持点赞,作为一府官员理应有这样的坚持和担当,涉及到人命关天,岂能随意放过?他先前不过是一种试探,看一看这位声名大噪的同乡士人是否名副其实,现在看来,却非浪得虚名。
“那你打算如何做?”房可壮问道。
“嗯,总归有办法。”冯紫英看出了房可壮的担心,“放心吧,阳初兄,我可是刚出道的雏儿,利害得失我还是明晓的,总要找到一条能让大家都接受的路子。”
“你这样想做好,我可不愿意见到为这桩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树敌无数,那岂不是要让齐阁老他们很失望?”房可壮提醒道。
都是北地士人,荣辱与共,便是没有交情,但这种关系到大局的事情上,都还是知道分寸轻重的。
“阳初兄,你也别推,也还是由你通州这边的活儿,那个力夫的话必须要查,但是不必张扬,重新询问,看看是否有其他能回忆起来的,总要找到这个线索,查实之后,郑贵妃那边我才好去交涉,……”
冯紫英的话让房可壮吃了一惊,“紫英,你可要慎重,涉及到宫闱之事,切莫随意介入,不要以为皇上对你看重,你就无所忌惮,这等事情,枕头风一吹,那就是……”
房可壮是文臣,而且长期在地方上,原来是在定州,与京师城内实际上已经有些陌生了,便是到通州时日也不久,对于朝中之事他还能大略有些知晓,但是禁中之事就远不及冯紫英这种武勋出身且朝中又有门道的角色了解了。
像外界大多以为几位新晋贵妃肯定是受皇上宠爱的,怕不是夜夜贪欢,又有几个人知晓其实皇上早就戒绝男女之事,清心寡欲地延年益寿了?
这几位新晋贵妃甚至都只是一个摆设,像贾元春的凤藻宫,皇上只是白日里蜻蜓点水一般去过几回,根本就未曾临幸过,其他几位贵妃估计情况也差不多,不过是对外装得富丽堂皇,遮人耳目罢了。
别说像房可壮这种外臣,便是朝中大臣里边除了几位大佬重臣外,也就是那几个消息灵通与禁中内侍有往来的官员略知一二了。
这种事情不比其他,鲜有外泄,就是禁中内侍们也不会拿自己脑袋来开玩笑,而大佬们也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他们的目标都是那几位有皇子的老贵妃以及她们的皇子们,对这些新晋贵妃根本就没有打上眼,没子嗣,你有何价值?
“阳初兄放心,我气势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之辈?自然要寻一个稳妥之策。”
见冯紫英说得郑重,房可壮方稍稍放心,“那查这力夫之事,你觉得该如何查?”
“若是可以,请阳初兄出人,恐怕要跑一趟杭州,……”
房可壮皱眉,这个时代出差可不比后世飞机高铁,一日便到,去一趟杭州,便是走运河,没有一两个月根本无法打来回。
“紫英,难道不能走公文驿递么?”房可壮迟疑了一下。
“若是阳初兄有朋友熟人在那边,自然可以走公文驿递,但我担心他们会敷衍塞责,达不到我们的目的啊。”冯紫英解释道。
房可壮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本身线索不是很明确,须得要一精干之人带人前往核查,交给那边的人来,人家会上心么?
“既是如此,那我便立即安排得力之人去办便是。”房可壮没有推托,爽快地应承下来了。
二人又商议了对蒋子奇的调查,和冯紫英的观点相似,房可壮也觉得蒋子奇才是最大嫌疑,但是也是最难入手的,蒋子奇已经到案几次,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唯独就是那一夜在仓库住宿起码有两个时辰无人映证其去向。
还有一个最大疑点就是其睡过头了说法,做生意的,遇上这种出门大事,没听说谁会睡过头的,而且还是专门到码头仓库住着就是为了方便出门,岂会睡过头?这个解释太牵强。
但蒋子奇这个解释也并非毫无道理,加之先前的投鼠忌器,才会导致这种情形,到现在蒋子奇只怕早已经稳固了心态防线,再想要用审问而不采取大刑的方式来突破,只怕就有难度了。
“阳初兄,你觉得对蒋子奇该如何处置?”
“紫英,你打算动大刑么?”房可壮笑了起来,“这事儿恐怕不行,蒋绪川和蒋子良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是这蒋子奇真的得了他们指点,只怕是咬死要扛刑的,就算是在大堂上招了,一到刑部,铁定翻供,说是屈打成招。”
冯紫英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嗯,所以我不打算这么做,还是要从细节上来查,蒋子奇那一夜我估摸着多半是没住在仓库里,露一面不过是幌子,以苏大强孔武有力的身材,蒋子奇便是偷袭都难,肯定有帮手才行,可明知道蒋子奇可能贪没自己的银钱,这一起南下,苏大强不可能不防范,因为是包船,我听闻那船主应该是苏大强多年的朋友,所以他才敢单身与蒋子奇一起南下,蒋子奇若是带有陌生人夤夜来见苏大强,苏大强不可能不防范,……”
房可壮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蒋子奇下的手,那么帮手只能是蒋子奇身边人,且与苏大强熟悉的,让苏大强没那么防范,……”
“阳初兄,只是这种可能而已。”冯紫英苦笑,“我们只能尝试各种猜测,如果是蒋子奇身边人,那么帮蒋子奇杀了人,要么会和蒋子奇更紧密,要么就会暂时消失避风头,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出来,现在死马当活马医,总要查了才知道。”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七节 王熙凤的插手
房可壮还真有些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若是冯紫英三十来岁,像自己一样有着多年地方为官的经验,又或者在刑部或者大理寺这一类部门工作经历,能有这番见识,倒也寻常,可据他所知冯紫英并非以此项见长。
为政韬略此人颇有见识,军略因为家学渊源也十分精通,这都在情理之中,但这种审案和人情世故的领悟掌握,这应该只能是在日积月累的摸索、应对和处置中不断沉淀下来的经验,怎么这家伙却如此娴熟通悟?
就算是此子手下有些得力幕僚,但是很多东西幕僚也只能从表面上给你指导,真正融会贯通,还得要自己的积累琢磨,但此子似乎直接跳过了这一界限,单单是这一番话,就不能把他当成为官新手来看待。
也难怪朝中诸公敢这么大胆将此子用到顺天府丞这个位置上,这可不是一个翰林院修撰的虚名或者在永平府打败了蒙古兵那么简单的事儿,自己先前还觉得朝中诸公有些草率了,现在看来人家也还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啊。
原来的生疏感在不断的沟通交流中迅速消除,取而代之是通为北地士人和山东乡人的认同感,虽然房可壮比冯紫英大十来岁,但是彼此之间却谈得很拢,没有太多隔阂,也难怪说共事是最好拉近双方关系的方式。
谈完了苏大强这桩案子,该怎么做自然有下边人去执行,二人也谈起了顺天府其他方面的政务。
通州在顺天府的地位很特殊,在冯紫英看来,通州地位甚至不亚于宛平、大兴两县,盖因通州扼住了运河通往京师城的咽喉,几乎所有来自南方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种生活必需物资都需要从通州经过,通惠河屡遭淤塞,运力大不如往,许多货物都只能运到大通桥,所以通州码头仍然是繁盛一时,许多货物都在这里进出吞吐。
“阳初兄,你我来顺天这边时日差不多,倒是你迅速打开局面,小弟也是羡慕得紧啊。”晚间又是小酌,只有二人,很多话更放得开。
“紫英,府里和州里能一样么?”房可壮倒是很坦然,斜睨了对方一眼,“通州固然繁盛,治安也有些乱,但是毕竟是州里,便是有些跟脚者,也得要考虑影响,毕竟隔着京城太近,所以我偶尔那么放肆一两回,他们也得要忍着,当然如果你要动真格的,触及到有些人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就两说了。”
“阳初兄,你这是给小弟用激将法么?”冯紫英笑吟吟地道。
“呵呵,紫英,吴府尹无为而治,可这等治政又能维系多久呢?”房可壮淡淡地道:“朝廷把你我安排到府州,怕不是就让你我在这里尸位素餐混日子吧?通州问题不少,我心里有数,但有些事情却还需要府里来才能做,紫英,你做好准备了么?”
冯紫英去乔应甲那里时就已经得到了一些暗示和提醒,顺天府不仅仅是朝廷中枢所在,更是北地菁华之地,不能出乱子,须得要好好整饬,吴道南拖累了顺天府,那么接下来就得要好好扭转局面,这不是冯紫英一个人的事情,也是整个北地士人的愿望,自然也就还有其他一些安排。
像房可壮就应该是一个安排,顺天府二十多个州县,这一轮调整不小,恐怕都有这个因素在其中。
“阳初兄,身处其中,焉能不备?坐在这个位置上,欲罢不能啊。”冯紫英笑了笑,“诸公期待莫大,我们若是做得差一些,都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啊。”
“嗯,你既然有此心,那我也就放心了。”房可壮直接挑明,“京仓问题颇多,你可知晓?”
“当然知晓,这都快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了,一帮硕鼠在其中内外勾结中饱私囊,据我所知,这京仓中能有户部数目的一半就算是阿弥陀佛了,但京仓这么多,加上还和沿着运河这一线的诸仓都有勾连,加上漕运衙门、户部乃至都察院都有他们的内线,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便能觉察,而且与他们合作多年的这些粮商都是财大气粗之辈,他们私仓里随便都能运出来成千上万石粮食,所以你想要抓贼拿赃可不容易。”
对于冯紫英的了解透彻房可壮已经不惊诧了,人家被安在这个位置上,肯定是有所准备了,只要对方心里有数就好,他就怕来一个眼高手低或者纸上谈兵的,咋咋呼呼弄一个打草惊蛇,那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紫英,看样子你也是早有准备啊,这事儿要容易办,诸公也不会如此慎重,拖了这么一两年了,除了担心恶化与湖广士人的关系外,还不是因为这帮人数量太大,而且是多年积弊沉疴,担心煮成夹生饭吧,加上咱们的这位府尹大人,呵呵,……”
房可壮冷笑了一声,冯紫英也陪着笑了两声,却都没有说下去,虽然对吴道南不屑,但是毕竟是顶头上司,太过出格的言语藏在心里就行。
在通州呆了两日冯紫英才返回京城。
这一趟通州之行让他很满意,一是明确了和房可壮的合作关系,这位乡人是诸公在顺天府官场的另一个布子,某种意义上也是配合自己,当然人家也有相当自主性,毕竟在通州,人家是主政一方,按照京府州县比其他府州高两级的原则,房可壮也是从四品的官员了。
二是和房可壮一起开始寻找到切入点。
苏大强这个案子不算,没想到自己和房可壮的目光一致,都关注到了京仓。
实在是京仓太招眼了,每年经由运河漕运来的粮食数量太惊人了,京仓肩负着主要供应京师城的储藏重任,一旦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可正因为数量太大,这些蛀虫才会想到在其中上下其手,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从元熙帝时代就开始了,应该说在永隆帝时代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是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只要稍稍有机会,这些人都会想方设法地突破壁障,来从中渔利。
苏大强案可以算作是大家的一个合作尝试,大家都能相互观察对方行事风格,虽说有上边大佬牵线搭桥,但是这合作伙伴还是需要好生评估一下,猪队友害人害己的事情不少见,大家慎重一些也正常,而苏大强案就是一个最好的合作尝试机会。
冯紫英回到家中就在琢磨如何在苏大强一案上迅速取得突破,通州州衙已经按照自己的要求开始了动作,像排除苏老四,找到那名力夫来相信询问细节,然后还要赴杭州核查,力求有更多的细节要素能加以映证。
郑氏这边的难题还得要自己来突破,若是对方一味不肯答应,那自己恐怕也需要软硬兼施才行,单纯示之以好,很难赢得对方的尊重。
这也是一个机会。
裘世安不是一直想要和自己搭上线么,正巧,元春那边还不好联系,正好让裘世安去帮自己联系郑家那边,看看对方的意图。
“大人,平儿姑娘来了。”
宝祥挤眉弄眼的进来报告,让冯紫英很惊讶,平儿来了?
这凤姐儿又有啥事儿了?
“请她到书房候着,我马上过去。”冯紫英也点点头。
到了书房,看到平儿忐忑不安的模样,冯紫英就知道肯定又是什么棘手事儿。
“怎么这么拘束,到我这里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吧,凤姐儿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冯紫英笑着坐下。
“大爷,您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奶奶难道就不能主动找您么?”平儿有些尴尬,但是却只能硬着头皮道。
“呵呵,平儿,你知道你有一个什么缺点么?就是太实诚,你这坐卧不安的样子,若是寻常事儿,岂会这般?肯定又是要让我作难的事情吧?要不你平素落落大方,今日却心神不宁,我说的没错吧?”
冯紫英摆摆手,“说吧,这等事情早点儿说,我能办尽量,不能办我也会和你们说清楚。”
“大人不是刚从通州回来,据说是查一桩案子?”
平儿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么灵通,自己刚回来,那边就得到了消息,看样子通州衙门那边也是如渔网一般,根本没法保密。
“怎么,凤姐儿饥不择食了,这种事情也敢去碰?”冯紫英脸色冷了下来,眼珠子更是毫无感情。
“大爷,您先别翻脸,奶奶固然有此意,但是也非毫无原则,这不就是先来向您打听么?我听奶奶说,对方是有很大的诚意,只不过有难言之隐罢了,绝非凶犯,所以……”
平儿也知道这触及到了冯大爷的逆鳞,自己也曾经劝过,但奶奶却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平儿也没有办法,只能来了,但愿冯大爷不要根本不听就翻脸,她现在发现自己也是越来越怵对方,那股子气势就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六十八节 宫里宫外的斗法
“哟呵,什么时候凤姐儿都开始当起断案官来了?怎么,要不我这个顺天府丞让她来做?”冯紫英毫不客气地羞辱。
这个王熙凤的确有些放肆了,仗着和自己有了关系,竟然敢这般触碰自己的底线,若是再不好好敲打一番,真的要翻天了。
“爷!”平儿急得眼圈儿都红了,杏目中也多了几分泪影,“您就不能先听奴婢把话说完么?奶奶以往兴许是有些跋扈了,但那时候不是还跟着爷么?现在奶奶只有爷可以依靠,如何还敢触犯?以奶奶的聪慧,怎么不清楚爷给她划的界限?”
见平儿急得眼泪涟涟,脸色都变了,冯紫英才强压住内心的怒意,这事儿怨不得平儿,她也夹杂在中间为难,自己对她发火,倒显得自己气量狭隘了。
“好了,平儿,爷不是说你,但是凤姐儿在办完赎人的事儿后我觉得好像就有点儿飘了,怎么,静极思动,又想捡起她的老本行,要干预诉讼……”
“不,爷,您真的误会了,奶奶在做完上桩事儿之后就说太累了要歇息一下子,根本没想过其他事情,这是人家找上门来的。”平儿见冯紫英话语口风有所缓和,赶紧接上话:“奶奶根本不想碰这种事情,他也知道爷忌讳这些,但是实在是不好推脱,而且人家也明确说了,只求带一个话,并未要求其他?”
冯紫英冷冷地看着平儿,“只带一句话,就这么简单?”
“真的,爷要如何才肯信奴婢所言?”平儿抿着嘴直勾勾地看着冯紫英,“奶奶并未应承任何条件,也是看着以前的交情才勉强答应下来的。”
“那好,爷就洗耳恭听了,听听是谁要在这里边准备出点儿什么幺蛾子吧。”冯紫英冷哼了一声,“平儿,不管此番事情如何,回去好生给凤姐儿带句话,这等事情日后少碰,跟着爷,难道爷还能让她饿死了?真要有什么好营生,爷会替她惦记着,莫要成日里胡思乱想,给爷整出这些幺蛾子来。”
平儿见冯紫英话语语气缓和,心里终于放下来,一直捧着心的手也放下来,还未说话,却被冯紫英又调笑了一句:“不过平儿你方才捧心的姿势挺好看,没事儿多给爷做一做这个动作。”
平儿白了对方一眼,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先前那股子暴怒气势都快要把自己吓得肝胆欲裂了,这会子却还又活泛起来了。
平儿这才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其实情况也很简单,蒋子奇家得到了消息,据说新来的顺天府丞小冯修撰意欲重查苏大强案,要把所有嫌凶均拘押到案,这也引起了一干人的恐慌。
蒋家也算是漷县有名的望族,若是蒋子奇又是蒋家嫡支子弟,若是被顺天府羁押,那势必对蒋家声望造成极大的影响,像蒋绪川和蒋子良这些人都是蒋家族人,自然不愿意见到此情形。
不过蒋绪川和蒋子良也都算是北直士人,他们自然也清楚此番冯紫英走马上任势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若是他们贸然出头,肯定会引来北地士林群体中的非议,所以他们现在也很是着忙,却又不好出头。
“这倒是有趣了,所以蒋家就找到凤姐儿,我就有些好奇了,怎么凤姐儿和蒋家又扯上关系了,蒋家既非武勋,子弟也是士人,蒋子奇不过是个商贾之辈,王家是金陵大族,并非土生土长顺天府人,和漷县更扯不上什么关系,谁能找到凤姐儿头上?”
冯紫英的确很好奇。
“爷还记得那位刘姥姥么?”平儿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姥姥?”冯紫英一愣,这话刘姥姥有什么关系?
“看样子爷还有印象,那位刘姥姥便是漷县的,只不过现在住在她女婿王狗儿家中,王狗儿家早年是和奶奶所在的王家连过宗的,刘姥姥一个远亲便嫁在蒋家,兴许是刘姥姥过年回去显摆,让这个亲戚知道了,蒋家通过刘姥姥找上门来找到奶奶,只求奶奶搭一个线,带一句话,……”
平儿也知道这番话有些牵强,若只是刘姥姥这层关系,何须理会?随便找个理由就打发了,可这还眼巴巴地让自己跑来说道,这里边难道就没有其他缘故?
冯紫英也不再计较这些,只是冷着脸问道:“让你带个什么话?”
“蒋家那边托人让奶奶帮忙带话就说那蒋家三爷不曾杀过人,绝非行凶之辈,……”
“这话倒也荒唐,哪个嫌凶会自认杀过人?便是当场拿住,还有人死不认账呢,都知道这杀人偿命,哪个愿意轻易认罪伏法?”
冯紫英当然清楚蒋家既然托人来说,也应该清楚自己的底细,单单就靠这么两句话就能把自己说动,那也未免太可笑了,找王熙凤带话不过是一个由头,后边儿肯定还有具体的说法才行。
“这却不是奶奶和奴婢所能知晓的,但奴婢觉得他们只是想要告知一下大爷,大概是希望大爷莫要先入为主,给他们定罪吧?”平儿也只能猜测。
冯紫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估计,应该是蒋家害怕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先行下令把蒋子奇抓捕羁押如顺天府大狱里,那样一来蒋家颜面尽失,便是日后放出来,也会大受影响,所以才会先来通气,至于内情后事,可能还会有下一步的接洽。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也没有再为难平儿,摆摆手,“此事我知道了,你回去给凤姐儿说清楚,答复对方话已经带到,但是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看他们的表现,让他们自行到府衙里来,其他不必多说。另外也给凤姐儿交待一下,日后这些事情少过问,免得日后都察院找上门来还不知道为什么。”
平儿匆匆来匆匆去,冯紫英便是想要亲近一番都不能,那一日眼见得便要入港,却被那司棋给破坏了,好在司棋挡了枪,却又别有一番滋味,但是平儿时不时地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让他心痒不已,总要寻个机会得手遂愿,方才罢休。
裘世安接到自己从子从宫外传来的消息,颇为惊异,小冯修撰,不,现在是冯府丞了,冯府丞有意让自己帮忙带话给郑贵妃。
“你原封不到的把话给我说清楚,来人怎么说的。”裘世安当然清楚现在冯紫英的威势,随着冯紫英入京出任顺天府丞,其身份不比往日寻常府郡的同知了,顺天府可是可以和六部比肩的京畿中枢,地位重要,便是皇上都要多关注几分。
“来人说,冯大人手里有一桩案子,大概是和郑贵妃的亲戚族人有关,不过郑家素来桀骜,冯大人不欲与郑家不睦,想到大伴在宫中素有威望,便想请大伴帮忙带话给郑贵妃,宫外事儿最好不要牵扯宫中,若是因族人损及贵妃娘娘清誉,皇上怕是不喜。”
小内侍一字一句半字不落地原文复述了一遍。
裘世安细细咀嚼。
几个年轻贵妃素来是不太放在他心目中的,子嗣皆无,皇上从不临幸,嗯,皇上早就戒绝了此事,便是几位有子嗣的贵妃宫中也几乎绝迹夜宿了,便是夜宿,据裘世安所知的起居注里,也从未男女之事,皇上除了朝务,现在是一门心思修心养性谋长生,其他皆不考虑。
所以这些年轻贵妃们不过是些在宫中等着红颜老去的可怜虫罢了,现在皇上身体不佳,有这份心思不如都放在几位皇子身上,非是自己如此着想,便是夏秉忠和周培盛何尝不是如此?
自己高看贤德妃一眼不过是因为其贾家似乎和冯家走得颇近,而小冯修撰又娶了贤德妃的表妹,另外似乎还有一个表妹也要嫁给小冯修撰,这才让他起了几分心思,冯家现在在朝中文武两途皆有人脉,日后自己若是真的跟附某位皇子,有这方面的人脉,自然会更受看重。
他也相信以冯家这样现在蒸蒸日上的势头,不可能只把宝压在皇上身上,谁都清楚皇上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一旦驾崩,新帝登基,谁不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而自己就算是这个近水楼台,对冯家亦有价值。
裘世安很清楚自己定位,自己肯定是无法和这些士林文官比的,无论是哪位新皇登基,都要用这些誉满天下的士林文臣,但并非自己就对他们毫无用处了,正因为如此,双方才有合作的意义。
只不过这一回小冯修撰如此突兀地带话进来,让自己帮忙敲打郑贵妃却让他有些起疑。
这郑贵妃之兄虽然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但那又如何?一个指挥使难道还能让小冯修撰忌惮几分不成?
又或者小冯修撰新官上任,不想太过锋芒毕露,才会有这样隐晦的手法来处理事端?
又或者这本来就是小冯修撰来试探自己的能耐的顺手之举?
裘世安不断脑补,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这里边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