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九节 拱火
黛玉这一番话恰到好处,不但把宝钗的语意成功地提升了一个层次,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巧妙地以一众姐妹之间能相遇能成为姐妹就是缘分的这种佛家说法来弥补了宝钗话语中带来的伤感情绪,也让李纨和王熙凤一个是守节寡妇,一个是和离妇人的尴尬对立身份得到了很好的圆融。
不但是宝钗,即便是李纨和王熙凤和几个姑娘也都对黛玉的这份智慧和通达刮目相看。
黛玉聪慧也就罢了,但是能说出这样一番充满寓意和美好寄托的言语,很难想象会是她这样一个以往有些高冷傲岸性子的女孩子说得出来的。
在她们的印象中,黛玉似乎更擅长犀利的攻击和尖酸的反讽,这种化解僵局的急智,恰恰是黛玉所欠缺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黛玉是在被宝钗的高水平发挥给逼出来的急智,在看着宝钗游刃有余的调解僵局时水平,黛玉意识到宝姐姐的应对能力还在提升,自己如果不迎头赶上,恐怕会越来越掉队。
她必须要大胆地走出去,坦然面对。
“林姐姐说得太好了,缘分也许就是我们能大千世界冥冥众生中走到一起的唯一理由,而缘分从来就是毫无来由的,那日后谁又能说我们不会再有更好的见面和相聚机会呢?”探春一拍手,嫣然笑道:“但我们更应该珍惜眼前的每一次相聚,不是么?”
在探春和湘云提议下,场面终于重新活跃起来,一干人重新向山上的凸碧山庄走去。
后厨的人效率特别高,加上一干先期来这边帮忙的丫鬟们也都忙碌着,当一干人沿着山道踏上凸碧山庄时,各种准备也已经差不多了。
座位已经摆好,还是两人一席这样摆成了一个椭圆形,黛玉自然是和宝钗坐了一桌,而王熙凤同样与李纨坐了一座,情绪过后,二人都重新恢复了喜笑颜开谈笑风生的模样,但究竟如何,却又无人得知了。
探春和湘云,迎春和惜春,岫烟自然和最后赶来的妙玉坐了一桌。
就在开席前,宝琴也赶了回来,与从东府那边过来的秦可卿赶巧也配上了一桌。
若是冯紫英在这里,只怕真的要目放精光,这红楼十二钗和副钗、又副钗的精华几近全数汇聚于此,无论哪个男人当此情景,只怕都会生出菁华荟萃,尽揽于怀的雄心。
等到大瓶的屠苏酒送上来时,一干姑娘们终于可以丢开一切束缚羁绊,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了,便是平素不怎么饮酒的黛玉和李纨这些人,也破例小酌了几杯。
伴随着酒意渐浓,大家的话语也越发丰富多彩,再没有太多顾忌。
像王熙凤便是拉着李纨连饮了好几杯,不但王熙凤熏熏微醉,连那李纨也是霞飞双颊,眼波流盼,比起平素心如槁灰般的素淡模样,大相径庭。
“你倒是好,有了兰哥儿可以做依靠,日后便是只管享福,……”王熙凤微带醉意的拉着李纨的手,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李纨青色绣袄下婀娜多姿的身段,“只是兰哥儿再等一二年便要出去读书,读完书若是要考中进士,没准儿便要外出去做官,你这留在荣国府里,不也是青灯孤影独照?”
几杯酒下肚,李纨多少也有些醉意,已经多年没有这般狂放了,也还是有些受了先前王熙凤话语的刺激,存着几分补偿心思,便多饮了几杯。
两个人某种意义上都有些同病相怜,一个丧夫,一个和离,孤家寡人,冷炕孤枕,便是一些出格言语,也没那么多忌讳。
“凤姐儿,你不也还是有巧姐?”李纨醉眼朦胧,一只手按在桌案,一只手扶颌下,手肘撑在桌案上,“便是离了这囚笼一般荣国府,对你来说也许还是一件大好事,不再需要对谁唯唯诺诺,不再需要担心人家在你背后指指戳戳,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像我,还要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情,便是想要偷懒一回,也要承受别人指责和批评,……”
“纨姐儿,你这是说我姑母么?”王熙凤凤眼斜挑,醉态酣然,“就不怕我去告你一状?”
“你都是想要逃离苦海的人,何必当这等恶人?”李纨很难得的硬气一回,不客气的回怼:“就算是你去说了又怎地?我本来就不想管这劳什子公中大账,探丫头愿意去管,只管拿了去,我乐得清闲。多操这些心,我也不能多拿一份月例,再说了,多拿一份对我又有何意义?我现在就盼着兰哥儿能顺利进书院,铿哥儿能好生教导他,让他能顺利读书出来,……”
“哦?”王熙凤看着对方那略显醉意的俏脸,心念浮动。
不到三十的少妇正当时,比起自己只大了不过两三岁,却丧夫快十年了,也不知道这女人怎么熬过来的?
有些捉狭的心思如同电光石火般在王熙凤脑海中猛然蹦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念头一经浮起,便难以自抑。
“铿哥儿现在成为顺天府丞了,怕是更加忙碌,能有几多时间和精力来过问?再说了,上有环老三颇得铿哥儿青睐,下有琮哥儿比兰哥儿更机敏,兰哥儿只得一个实诚二字,铿哥儿未必能过问得过来啊。”
王熙凤的话让李纨微微色变,这话击中了李纨心中最担心的问题。
贾环不用说,和冯紫英渊源甚深,而且李纨也能看得出来,探春对冯紫英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情愫,纵然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但冯紫英多少也还是会因为这份歉疚感对环哥儿亲近几分。
而琮哥儿比兰哥儿小,但是性子却远比兰哥儿圆滑机巧,这一点才是李纨最担心的。
莫要这样下去,原本是琮哥儿搭着兰哥儿的机会一起拜了冯紫英为师,最后却成了琮哥儿后来居上,得了冯紫英的好感,却把兰哥儿挤到了后边儿去,那才是鹊巢鸠占,替他人作嫁衣裳了。
“他回了京,这两年不可能离京了吧?”李纨话语里也充满了犹疑,“再怎么说,这挨着近了,怎么也能抽出一些时间来指导一二,我也不求兰哥儿有多大造化,只要能圆了他爹的举人梦,我便心满意足了。”
“环老三明年就是秋闱,后年春闱,这两年只怕铿哥儿要上心也会放在环老三身上,可两年后,兰哥儿和琮哥儿就都到了可以入书院读书的时间了,铿哥儿哪里有那么多精力来操心?”王熙凤不紧不慢地道:“看看大老爷这半年里和铿哥儿走得多么近乎,没准儿把二丫头许给铿哥儿做妾也未可知呢,你说这一对比,他会倾向谁?”
“什么?!”李纨吃了一惊,“二丫头要给铿哥儿做妾?这怎么可以?”
“这有什么不可以?”王熙凤瞥了李纨一眼,“大老爷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只要银子给到位,什么事儿不能做?再说了,我也只说有这种可能,没说一定是这样。”
李纨被王熙凤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神大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斜对面的迎春和惜春那一桌,低下头:“贾家这般,难道真的……”
“哼,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贾家这几年的情形你会不明白?都只看到贼吃鸡,没见着贼挨打,大家都觉得我这几年在下人面前风光,却没见我犯愁睡不着觉的时候,现在你和探丫头接手了,总该明白里边的苦楚了吧?”
王熙凤冷笑,对这个在自己面前随时保持一副贞洁烈妇架势,却又优哉游哉拿着双份月例享受日子的女人越发有些恶意了。
李纨自然不清楚王熙凤此时的心思,还在琢磨现在贾家每况愈下,自己下一步如何把这桩管公中的差使给推脱掉,只要能拿到自家的双份月例银子,她才懒得去操心这些事儿。
心思重新回来,李纨沉吟了一下:“没想到铿哥儿回来当顺天府丞,明日老爷他们请了他过府赴宴,到时却要却和他好好说一说。”
“说一说?单纯说一说怕是没啥作用吧,毕竟亲疏摆在那里。”王熙凤似笑非笑,借着酒意,越发放肆,“恐怕得要好好表示表示才能达到目的呢。”
李纨先前还没有听出其中语意来,一直到王熙凤直勾勾的目光看着自己胸脯前,才骤然明白过来,原本本来就因为有些酒意而泛红的白净脸颊更红起来,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怒意:“凤姐儿,你说话放尊重一些,莫要……”
“哼,莫要在我面前装那些正经,……”王熙凤却毫不客气直接打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虚凤假凰的勾当,……”
李纨惊得差点儿跳起来,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这会子正是酒酣耳热气氛最热闹的时候,虽然也有人注意到她们俩,但却因为厅里喧嚣一片,根本据听不到二人的耳语。
“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栽诬我清白,……”李纨气急败坏。
“是么?那你去老祖宗和太太那里告我的状吧,看看究竟是谁原形毕露,出乖露丑!”王熙凤漫不经心,“我好意提醒你,你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节 撕逼
李纨脸红一阵白一阵,白净细腻的面庞上因为过于紧张、恐惧和激动有些神色狰狞,死死看着身旁这个满不在乎的女人,“凤姐儿,你这是何意?我可没得罪你吧?”
“没有啊。”王熙凤轻笑,越发放荡不羁,“就是看不惯你这平素里一本正经的模样,拿铿哥儿说过的一句话,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嗯,我觉得用到你身上似乎也挺合适。”
“怕是用到你自己身上更合适吧?”李纨眼底闪过一抹阴狠、痛恨和惧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儿,蓉哥儿和你走得那么近乎,还有贾瑞怎么就在这府里抖落起来了,难怪那焦大在马房里骂骂咧咧说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爬灰的爬灰,……”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太过腌臜,不符合自己平素的人设,李纨戛然住嘴,扭过脸去,平复了一下心境,却没想到王熙凤却毫不在意,格格娇笑:“说啊,继续说,我还真想听听这府里人怎么评价我王熙凤呢,呵呵,蓉哥儿,贾瑞,还有谁?没有宝玉和铿哥儿?也幸亏我嫁过来的时候你的男人已经过世了,否则还得给我缀上你男人吧?”
“我呸!还宝玉和铿哥儿,宝玉没那么不知廉耻,铿哥儿,你也配?一个被男人嫌弃的残花败柳,也希冀攀上高枝儿,你倒是真敢想,想爬人家的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怎么着,你觉得你是比宝丫头强,还是胜过了林丫头?”
李纨也是酒意上涌,粗俗话虽然收敛了一些,但是言辞间却变得更加不客气,“夹着你那双腿,裹紧你那四处晃荡的**,各人收敛着些,否则便是自找难看。”
王熙凤几乎要被李纨气疯了心,脸色更加红润,只是那双凤目中狠厉之色更浓,几乎要择人而噬。
原本只想调侃戏谑,或者说羞辱一下对方,却没想到酒后的李纨的战斗力几乎要爆表,这一连串的反击竟然如此犀利,这还是自己掌握着她些许把柄的情形下。
“纨姐儿,还真有意思,没想到咱们这一番酒后还真的敢吐真言啊。”王熙凤内心狂怒,但是表面上却是越发笑得欢畅,“我人贱,我放荡,怎么着了吧?我没男人,谁能管得了我?便是不收敛了,又怎么着?我王熙凤会在乎人言?在乎人言,我也就不在这荣国府里掌管公中大账这么些年了,他们在背后骂我诅咒我那又怎么样?见着我还不是一样二奶奶长二奶奶短的阿谀讨好?”
“呵呵,你还是二奶奶么?”李纨毫不留情的反刺:“只要贾琏回来,你还有脸留在这府里,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滚蛋?”
若是寻常情况下,李纨是万万说不出这等话来的,但是今儿个被王熙凤连堵了几回,本来就让有些烦闷的李纨心中憋屈着一股子邪火,加上和王熙凤一连干了好几杯,这屠苏酒虽然是加了些药物,但是酒劲儿却丝毫不减,甚至还有些延滞作用,等到几大杯酒下肚,酒劲儿慢慢上来,这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
李纨的话更是直接戳到了王熙凤的痛处,打人不打脸,这是王熙凤最忌讳的,哪怕李纨栽诬她和贾瑞和贾蓉勾搭,她都不太在意,但是这说她只能在贾琏回来之时如丧家之犬滚蛋,却是把她的伤疤血淋淋地给撕了开来。
但王熙凤此事眉目间却是满是笑容和轻松:“嗯,我是得滚蛋,但离开这荣国府未必就差了,倒不像有些人,表面上是周吴郑王,一本正经,暗地里却是卑污龌龊,这荣国府摊上这些腌臜事儿,怎么能不垮?”
李纨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混合了恐惧和狠辣的神色,她不确定对方究竟抓住了自己多少把柄,也不确定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自认为自己和王熙凤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说起来同病相怜该是互相理解才对,却不知道这女人为何这般?
至于说抓住自己的把柄,李纨虽然有些羞惭恐惧,但是她也知道王熙凤想要用这个打倒自己,那也却是休想。
自己为贾家守节十年,对得起贾家了,便是有些那等事情,在大户人家里边难道还少见了,连宝玉都和那钟哥儿与戏子蒋琪官风流不绝,以老爷那等清正古板的性子不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何况自己这点儿事情?
无外乎就是名声受些损,只要自己坚决不承认,李纨就不信谁还能在这桩事儿上做出多大的文章来,就算是她王熙凤还是琏二奶奶时也一样不行,更别说她现在就只是一个王熙凤,不是琏二奶奶了,自家裙子下边一样不干净!
“凤姐儿,你想做什么,那也由得你,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先自己照照镜子,别成日里惦记别人的事儿,把坏事做绝,没好下场。”李纨慢慢恢复了平静,举起酒杯,还有些挑衅般地向王熙凤示意了一下,自己率先一口喝下。
王熙凤也没想到逼急了的李纨还能如此,这越发刺激了她不服输的气性。
她也知道单凭这点儿事情要想把李纨怎么着不现实,好歹李纨为贾家守节这么多年,还把贾兰拉扯大,对上孝敬公婆,有目共睹,就算是玩些虚凤假凰的事情,对这等大家族来说,都不算个事儿,顶多就是名声不那么好听罢了。
这样凭空得罪一个人,从常理来说委实不合适,但是看着李纨有些轻蔑的神色,王熙凤却压抑不住内心的火苗子。
她就是想要看到对方惊慌忐忑,畏惧惶恐的模样,心里才舒服,对方越是这般不甘屈服,王熙凤就越是想要折腾对方。
“呵呵,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王熙凤也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凸碧山庄难得这么热闹一回,因为得了请示,可以稍许放松一回,这屠苏酒便一瓶接一瓶送上来,加之有没有其他男人和外人,都是些知根知底儿的姐妹们,所以气氛一旦起来了,便也都有些放纵了。
湘云、探春都是轮着敬宝钗和宝琴,便是那岫烟和惜春也都陪着喝了好几杯,只有不太能喝酒的迎春和黛玉还算是收敛,只敢浅尝辄止。
这边热闹非凡,丫鬟们坐着的距离主子们的稍远,也是围了一个大圈子,一干相好的,熟悉的,便各自挤在一起,而平素就有些嫌隙的,或者有过过节的,此时更是趁着机会发起进攻。
紫鹃、司棋和香菱、莺儿坐了一桌,这司棋本来就和莺儿有些不对路,这一上桌二人便是开始拼酒。
司棋固然是好酒量,但是莺儿却也不弱,这你一杯我一杯下去,便是紫鹃和香菱也拦不住。
司棋固然是面色通红,饱满的胸部急剧起伏,而莺儿却是白里透青,但目光却也更不示弱。
“行了,司棋,你看看你这张脸,再喝下去,只怕掐一把就能流一盆血了。”紫鹃和司棋素来交好,但是和莺儿也不错,便是力劝二人莫要赌气,那香菱却像一个受气包一般,说了这边被怼回来,劝了那边没得好话,索性就在一边儿闷着不说话。
“莺儿你也是,你再这样下去,待会儿晚些时候你家奶奶回去,谁来侍候?”
“哼,紫鹃莫要劝,这小蹄子素来爱摆这张臭脸,真以为自己要当姨奶奶了?换了别人也就忍了,到我司棋头上,那就不行。”司棋把袖子一捋,露出小半个胳膊,举起酒杯:“再来!”
“哼,司棋,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要喝酒没谁怕你,用不着这些有的没的帽子往我头上扣!”莺儿也一样不客气,“当姨奶奶的事儿也只有你司棋想过,却好意思往我身上栽?娘娘省亲那一夜我眼睛可没瞎,有些人玩些小花招,做些不知廉耻的勾当,我可是看在眼里!”
司棋大怒,怎么你莺儿去送汤婆子就行了,我司棋送手炉就是不知廉耻了?都是各为其主,那时候薛宝钗也还没有和冯大爷订亲,大家大哥莫说二哥,怎么你就如此理直气壮?
“哼,看在眼里又怎么地?”司棋气势汹汹,“无外乎就是有些人脸皮厚抢了先罢了,真要比起来,未必谁就比谁强多少。”
“是么?”莺儿冷笑,“那结果呢?只可惜有些人处心积虑一番心思,却是枉费心机。”
“是不是枉费心机也轮不到你这小蹄子说了算,别以为宝姑娘嫁了好人家就觉得当丫头也可以翘尾巴了,你过去了这么久,也没见冯大爷怎么着你?”司棋话更见刻薄,“人家香菱好歹也还得了冯大爷几分宠爱,你呢?一两个月,还不是这样干瘪样子,要奶没奶,要屁股没屁股,难怪冯大爷都不屑一顾,……”
遭此羞辱,莺儿原本有些青白的脸骤然间红了起来,几乎要站起身来,但是最终还是恨恨地坐回去:“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冯大爷岂是像你想象那般无聊!”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一节 切入
“行了,你们俩怎么就成了乌眼鸡一般,这可是我家姑娘好不容易请‘回门’的宝姑娘,不对,是铿二奶奶和姐妹们小聚庆贺,没地被你们俩给破坏了气氛,那我家姑娘可是不依的。”紫鹃一边劝,一边也敲打着二人:“咱们当下人的,基本规矩还是要守的,莫要忘了本分,惹来当主子的嫌弃,……”
紫鹃话语语气很平淡,但是却字字珠玑,听得司棋和莺儿心里都是一动。
司棋和莺儿论性子都是有些傲岸的,只不过司棋的倨傲隐藏在粗犷直爽中,莺儿的冷傲则是潜伏在那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待人态度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都有些不类寻常丫鬟,也因为跟了各自姑娘成为贴身丫鬟,加之模样也俊俏,所以这等特权心态也就更浓一些,难免在和其他下人丫鬟们打交道时就更傲慢了。
司棋还有些不同,她外公外婆都是跟随着邢氏陪嫁过来的,算是有些背景,加上迎春性子敦厚老实,还有些怯懦,所以在缀锦楼里,司棋说话几乎当得上半个主子;而莺儿则是因为一直从金陵就跟着宝钗的,自幼一起长大,感情也不比一般,所以这两人都有这份傲慢资本。
“是啊,今儿个是好日子,奶奶回荣国府,林姑娘专门把姑娘们邀约到一起,奶奶也很高兴,林姑娘的性子大家都是知晓的,很难得这样召集大家一起小聚,真要触了林姑娘的霉头,只怕奶奶也要不高兴不说,林姑娘也是要记仇的。”
三个丫头都把目光落在素来不多言不多语的香菱身上,没想到香菱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情通理顺洞彻人心的话语。
以前大家都觉得香菱虽然长得漂亮动人,但是性子却完全不像模样那样机巧,更有些敦厚得近乎木讷了,所以虽然香菱很有人缘,但是像莺儿、司棋、金钏儿、晴雯这些有些小脾气的丫头们都还是不太看得上香菱。
但今日这一席话,顿时让包括莺儿在内的几个丫头都刮目相看,对香菱的看法立时就提升了几个层次,这难道就是大智若愚,平时人家只是不屑于和你们一般见识,在关键时刻才能见出真水平?
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林姑娘也是要记仇的,更是让司棋和莺儿都很是吃了一惊。
谁都知道林黛玉性子有些尖酸小心眼儿,人投缘了,怎么都好,若是拂逆了她的心意,尤其是触碰了她看重的,被她给记上了,那日后铁定是没好果子吃,说句睚眦必报也不算过。
便是莺儿和司棋也不愿意得罪林黛玉,被她在心里记一笔,日后要想扭转这个印象,那可就难了。
见二人都同时收声,相互瞪了一眼,只是轻哼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紫鹃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
她是最怕司棋和莺儿闹腾起来,一个是二姑娘贴身丫头,一个是宝姑娘的贴身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闹腾起来,也会伤及二姑娘和宝姑娘的感情,也显得自家姑娘没有面子。
不过这梁子在二人之间却是结下了,哪怕日后见了面表面上还是笑靥如花,但是也仅止于此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倒是营造得格外浓郁,甭管是李纨vs王熙凤的针锋相对,还是莺儿vs司棋的舌剑唇枪,都已经溅射出了火星子,但宝钗和黛玉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看上去确实十分和谐完美。
便是周遭的探春、湘云、迎春、惜春和宝琴、妙玉、岫烟、可卿几女在一旁看见,也不得不承认二女真的是沉鱼落雁对闭月羞花,难分轩轾。
宝钗的优雅、温婉、雍容,黛玉的清丽、妩媚,外加几分倜傥,二女一笑一颦,托腮掩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那份气度,都让人叹为观止。
冯紫英若是能想到这后宫还没开呢,宫斗大戏便已经拉开帷幕,夹杂其中的修罗场感受会让他品味“五彩人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有如此大的兴趣?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宝钗的“回门”居然引来了这么大的阵仗,明日他便要去贾府,宝钗这也是有意错开了这种情形,避免太过招人眼目,惹人嫉妒。
回京两日,需要拜访和接待的人都太多,他几乎是把时间按照半个时辰一分来安排,同学们,尊长们,还有需要拜访的上司,都需要一一列入。
原本荣国府那边本来是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的,但是在外界冯家似乎正在和贾家越走越近,尤其是娶宝钗和黛玉,都是和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要撇清也没人相信,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恭喜大人。”汪文言一进来就深深一鞠,冯紫英赶紧扶起:“文言,若非你和耀青他们鼎力相助,我如何能在永平府熬过这一关?其他话我也不多说,咱们早已经定下了我们的目标,那就是我们的事业,就按照这个路径走下去,……”
从一个角度来说,汪文言、吴耀青甚至比练国事、方有度、范景文、郑崇俭、王应熊、许其勋这些最亲厚的同学更值得信赖。
无他,因为他们的利益已经牢牢和冯紫英绑定在了一起,没有自己,他们将什么都不是,或许会说,他们可以另投别家,从头开始,但这谈何容易?
哪一家真正有些跟脚的官员没有自己的一票人?凭什么相信你这种毫无来由的角色?
幕僚的首要条件是忠诚,能力都还要放在第二位,汪文言和吴耀青他们这一批人如果不是林如海用了多年知根知底而且作保推荐给自己,冯紫英也是断断不敢推心置腹使用的。
冯紫英的话让汪文言又是一阵激动,能把自己几人视为心腹,如此坦荡,如何不让他这个胥吏出身的文人感到尊重?
他很遗憾自己没能科考出仕,但是现在跟随着这位特立独行,胸藏沟壑的小冯修撰做一番事业,也不枉此生了。
“大人信重,文言敢不效命?”汪文言再度作揖,诚挚地道。
“好了,文言,你我之间就不必在这么客套了,我此番回京,如无意外两三年内怕是难得离开了,可顺天府的情形不容乐观,之前你给我提供的情况我便有些准备,但是现在感觉才是压力巨大。”冯紫英苦笑着道:“只有回来,真切感受到这份实实在在需要面对的各种事务,我才意识到之前我还是有些小觑了顺天府的复杂程度。”
汪文言也笑了起来,“大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永平府如何能与顺天府相提并论?无论是政治地位、地理位置、人口、经济、军事、影响力,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顺天府丞和永平府同知论职务所牵扯的公务其本质雷同,但是却要高上两个品级,这便是差距所在。”
冯紫英苦笑不语。
“再说了,若非大人在永平府表现优异,能力惊人,朝廷焉能让您回京出任这一要职?那便是齐阁老力荐,若是大人德能不服众,叶方几位阁老也不可能答应这样一个要求。”
汪文言的话更增添了冯紫英几分压力,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他承认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甚至在这个职位上一年能顶永平府三年,只要能在顺天府丞这个位置上坐满三年,顶得上在其他地方干十年,这话真的不虚。
“文言,这个活儿不好干啊。”冯紫英叹息了一声,“早间我去拜会了府尹吴大人,吴大人态度倒还亲善,但是要说对我有多么热情肯定不可能,估计他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所以情绪也不是很好,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琢磨要让他‘痛改前非’,专于政务,那也是不可能的,在谈话中他也很含蓄的表示,希望我尽快拿出一份施政方略来,如果他认可,便会放手让我去做,……”
“什么?吴大人这般说?”汪文言讶然,“他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想做事,还要限制您做事?你做事还得要征得他的认同?”
“文言,府尹和府丞,一字之差,相差千里,他毕竟才是正堂官,虽说他心思不在政务上,并不代表他对这些政务就一无所知,无外乎觉得精力有限或者对政务不感兴趣罢了,人各有志,倒也正常。”冯紫英语气变得郑重了一些,“但他毕竟是府尹,真正出了问题,朝廷问责他首当其中,责无旁贷,所以要求我拿出方略也属合理。”
汪文言先前也不过是顺口感言,也是担心冯紫英人年轻,按捺不住火气,顶撞对方,那府尹府丞不合,这日后事情就难做了,没想到冯紫英却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
“没想到大人能想明白其中道理,文言佩服。”汪文言赞了一句,又道:“那大人当如何应对呢?”
“应对之策当然有,但要如何让吴大人满意,或者说起码要让他明白我所提出的方略也是迫不得已,或者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这还需要好生斟酌,毕竟我和他之间几无交情,对其想法也还有些陌生,文言可有教我?”冯紫英目光转过来。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二节 渗入
汪文言显然是有备而来。
从冯紫英有望回京出任顺天府丞开始,他便紧急行动起来,与曹煜一道开始挖掘收集吴道南的各方面情况。
从吴道南履历经历到其性格以及在朝中的主要靠山和党羽,当然更包括其家族家庭情况,而其政治倾向和个人喜好也都囊括其中。
曹煜也发挥了大作用,作为《今日新闻》总编,其麾下的采编团队规模已经膨胀到了数十人,落魄的士人,官绅子弟中不成器者,商贾市民中的游手好闲者,这三类人几乎各占三分之一。
当然这三类人也各有侧重,但前两者在编辑中占主导地位,而最后一类则在新闻收集上占主导地位。
这个团队也是曹煜煞费苦心才慢慢组建起来的,其中去芜存菁,优裕的待遇和残酷的淘汰机制,很是培养锻炼出一批这方面的人才,连冯紫英听了曹煜的介绍都赞不绝口,这已经有些近似于近现代的媒体雏形了。
曹煜还按照冯紫英的建议,分门别类的建立起了庞大的文档资料库,虽然现在看起来因为时日尚短还看不出什么,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冯紫英相信这个文档资料库的重要性会与日俱增。
这种文档资料库中的一类就是关于朝中官员的,他们在《今日新闻》所出现和涉及的内容都会被一一标注,这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翻阅到以前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当然这是指公开的。
汪文言手中也有另外一个情报收集体系,但他的这种收集体系没有曹煜《今日新闻》那么公开广阔,但更隐秘和更具针对性。
“大人,吴大人这个人,我还是做过一番了解的。”汪文言很沉静地启口:“此人长期在礼部任职,曾任礼部右侍郎,但是因为在礼部右侍郎职位上与时任礼部左侍郎顾秉谦不睦,双方相互攻讦,后吴道南辞职下野,四年前起复出任顺天府尹。”
“哦?他和顾大人关系恶劣?”冯紫英颇为诧异,顾秉谦是南直昆山人,吴道南是江西士人,总体来说都是江南士人,不过顾秉谦算是帝党,和江南士人还是保持着距离的,但以顾秉谦的圆滑,吴道南和其都难以相处,就有些蹊跷了。
“嗯,吴大人性子耿介,认为顾大人没有风骨,人云亦云,尤其是阿附皇上,甚至对宫中内侍过于谄媚,他尤其看不惯,所以几度和顾大人针锋相对,后来导致不可收拾,索性辞职下野,……”
汪文言的介绍让冯紫英颇觉有趣,现在这种性子刚烈宁折不弯的士人也不多见了。
阿附皇上你可以看不惯,但是要公然对抗,这就是政治不正确了,这不是公开和皇上过意不去么?
内阁阁老们、六部尚书们也一样和皇上有分歧,甚至矛盾甚大,但是你得要掌握斗争博弈策略啊,哪有大明其道的硬钢的?
倒是一个有趣人物。
“不过这位吴大人看似耿介骨头硬,但文言以为不过是表面现象,其人当时之所以选择与顾秉谦硬钢而下野,文言觉得也是一个政治投机,当时顾秉谦与叶方两位阁老都有龃龉,但皇上甚为袒护顾秉谦,而当时他在礼部被顾秉谦压制,所以索性就挑明冲突,孤注一掷,结果颇好,虽然辞职下野,但是不过区区两年后边在叶方二人的力荐下出任顺天府尹了,……”
汪文言的介绍让冯紫英更感兴趣了,原来是一个政治投机者,对于自己来说,这不算坏事儿,说明此人对名利亦有追逐之心,那么其在顺天府尹任上的一些表现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热衷于文会诗会,这本身就是邀名逐望之举,这一点便是叶方二人也应该看得出来,作为士人倒也无可厚非,名望积淀到了一定程度,便可直接登堂入室,这位吴大人年近六十,无外乎还希望再上一步,搏个正二品的尚书,而顾秉谦现在坐上的礼部尚书无疑就是吴道南的目标。
至于说不喜俗务,冯紫英看过对方的履历,几乎一直是在礼部任职,步步升迁,从无在别部任职的经历,而且按照汪文言所言,其两位得力幕僚均是从礼部带过来的,也一样毫无其他经历,可见其人是真的对政务不熟不喜不愿意上心,但是却又想要在顺天府尹任上坐享其成。
难怪对自己去拜会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抵触,甚至还有点儿小期盼。
不过顺天府不是永平府,吴道南作为正三品的府尹,肯定不愿意失去对整个府衙的控制权,这估计也应该是叶方等人的提醒,所以才会有这样一出要求自己拿出“施政纲要”由他来审定的态度。
嗯,有点儿类似于董事长要考较总经理上任之后的施政方略,看看是否合意。
对这一点,冯紫英倒是不太在意,只要对方不是那种无欲无求“刚正不阿”的性子就好,只要内心还有名利之心,有上进的愿望就好,自己完全可以投其所好,哪怕对方一开始没有兴趣,一样可以把对方兴趣勾起来,再来徐徐入之,将自己的设想意图“变成”他的“愿望想法”。
对这一点,冯紫英还是有些把握的,顺天府能够做出政绩的方面太多了,同样,容易捅娄子的所在也是遍地都是,吴道南既然性子“耿介”,又希望看到政绩,那么自然不介意“捅娄子”,甚至还要以“捅娄子”为荣。
在礼部他不就做过了么?敢硬钢左侍郎顾秉谦,得罪皇上,那在顺天府他完全还可以复制,哪怕再次下野,兴许重新复出就该是尚书了呢。
和汪文言的谈话很有效果,伴随着汪文言对吴道南在顺天府的种种,冯紫英发现对方居然在四年里都保持着鹤立鸡群的姿态,几乎没有和下边的府丞、治中、通判、推官以及各房的司吏典吏有多少交织,这也让冯紫英大为惊讶。
他不知道吴道南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也难怪他在顺天府尹这个显要位置上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甚至根本就是你什么都没做,你下边的官吏一概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架势,一副我安排你,你就照办办好的模样,这个世界的事情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你以为你发一道命令,各州县就把夏税秋税上缴了?你以为你一道命令,就能军户、隐户清理清楚了?你以为你一句大胆狂徒,还不从实招来,人家就入竹筒倒豆子一般给如实招供了?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如果府丞、治中你拉拢不了,不能为己所用,那么几个通判里边你再怎么也得要抓住一二个纳为心腹吧?
推官你不能控制住,刑案民案诉讼你就跛了一条腿,你的惊堂木杀威棒就真的很难用了。
到最后冯紫英只能用一句还有这样的官员来总结了,这样的人物说实话,冯紫英觉得恐怕真的只适合去翰林院或者国子监去修史教经义,其他根本就不适合。
还成日里幻想着要追名逐利,这不是闹着玩儿么?坐上了那个位置,你也玩不下来啊。
“大人,其实您现在就已经有一个合适人选了。”汪文言微笑着准备告辞。
“哦?”冯紫英一愣,“谁?”
“傅试。”汪文言神秘一笑。
“傅试?”冯紫英恍惚觉得耳熟,但是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对,他是荣国府政老爷的门生,一直和贾家保持着密切联系。”汪文言笑了笑,“文言还在林公治下时,此人曾经在回金陵时到扬州拜会过林公,他现在可是顺天府五通判之一呢。”
“哦?”冯紫英眼睛一亮,“此人如何?”
如何这个词语很丰富,汪文言却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斟酌了一下言辞,“倒也有些才干,上进之心甚强,据文言所知,前几日大人尚未回京之前,便已经投贴到府,而且还送了一份礼物,……”
“噢,还送了礼物?”冯紫英微微皱起眉头,他对这个就有些忌讳了,此人未免太唐突了,素无交道,这样做,太过孟浪。
“大人放心,就是简单的墨砚,而且也提及了他是贾公门生,倒也说得过去。”汪文言笑着道:“此人虽然名利心多了一些,但是做事颇懂礼数,亦有章法,估计贾公和林姑娘那边,他也应该都知会到了。”
“唔,到时候不妨见一见。”冯紫英心里有数了。
“另外还有一人,也有些瓜葛。”汪文言又道。
“文言,今日为何吞吞吐吐,不肯一次说清楚?”冯紫英笑道:“难道怕我没担待不成?”
“呵呵,大人说笑了,嗯,是那张华。”汪文言踌躇了一下,“不知道大人还有无印象?”
“张华?”冯紫英又觉得有些耳熟,但是想不起是谁来了。
“嗯,尤二姨娘指腹为婚的那一位。”汪文言一提醒,冯紫英便立即想了起来,“是他,他又如何?”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三节 隐入
冯紫英微微皱眉。
这一位他是有所耳闻的。
之前安排倪二去查探,后来倪二也回了话,找到了此人。
此人虽然是个泼皮,倒也光棍,问明情况,便爽利地以二百两银子了断了这桩婚事。
倪二回来对此人也赞不绝口,说是个识时务的俊杰,甚至没有问尤二姐究竟跟了谁。
当然这种事情也瞒不了人,日后自然是会知晓的,但人家看倪二出面便能明晓轻重,能干净利索地了断此事,足见此人的果决。
“他前两年得了倪二给的二百两银子,便使了银子,又托其父的关系,进了宛平县衙,当了步快。”
汪文言做事精细,竟然连这等情况都收罗了上来,也让冯紫英叹为观止。
这等事情他也是说过即忘,若非汪文言提起,他是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个人了。
“他父亲好像是一个庄头?”冯紫英想了想问道。
“嗯,是北静王在城郊一个庄子里的管事,其父倒也本分,并无其他,张华此人却是游手好闲,任侠仗义,尤好饮酒赌博,……”
汪文言小心翼翼地道:“进了宛平县衙之后这两年里表现不俗,现在已经是宛平县衙快班中的遮奢人物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倒也有趣。
自己抢了他的女人,他却突然奋进,进了宛平县衙,准备出人头地,难道是要来一回匹夫的逆袭,成为关键时候的那块马蹄铁?
嗯,只是想想而已,冯紫英既不会因此而戒惧警惕,也不会因此而无视大意。
人生这个过程中哪里不会碰到一些有趣的巧合呢?关键是能不能好好用起来。
“看样子这张华在宛平县衙混得不错,那他知道是我纳了尤二姐么?”冯紫英平静地问道。
“应该是知晓的,张家在城郊也算是中上人家,只是他不成器让其父很是不满,但现在他既然入了官府,自然过去的就不必提,尤二姨娘和宁国府尤大奶奶的关系也是尽人皆知的,尤老娘也时常出入,所以……”
“唔,我明白了。”冯紫英点点头,既然汪文言都注意到了,那自己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了,一个小人物,倒还不至于让自己去分心多想。
不过汪文言专门提这一出,自然也是有些用意的,冯紫英想了想又道:“文言,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大人,吴大人既然无心政务,这顺天府的重担您就得挑起来,朝廷对吴大人的情形都知晓,而且他年迈体衰,真要出了什么大状况,恐怕名义上虽然他作为府尹是主责,但实质上朝廷肯定是记在您头上的。”
汪文言语气越发慎重,“所以除了府衙这边您得要有得力人手帮衬,诸州县只怕也需要安排一二,莫要让人欺上瞒下,虽然不至于像吴大人那般不堪,但是以大人的心志,自然不能只是庸庸碌碌混日子,那么州县这边也需要拿出几分像样的成绩来,所以须得都要有趁手人物来投效才对。”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文言,你觉得我这是只需要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大人,以大人的名望身份,谁不愿意效力?”汪文言坦言:“吴大人的做派这几年州县的官员们早就见识了,今年‘大计’,吏部和督察员对府州县官员的考评都不佳,若是说和吴大人无关,只怕都不会相信,可大家当官都还是项要求上进的,这三年一次,今番吃了亏,大家都盼着府尹换人,但现在看来吴大人走不了,却来了大人,自然都是有些盼想的,所以大人所言,并无夸张之处。”
冯紫英哈哈大笑,“文言啊,你这番话可是让我像吃了人参果,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个不畅快。”
“大人说笑了。”汪文言浅浅一笑。
“算了,此事便说到这里,你这般说,想必也是有些安排和准备的,我允了,若是你觉得合意的,尽管去做,需要我做什么,也只管说。”冯紫英摆摆手,“我也知道顺天府不比永平府,五州二十二县,数倍于永平府,便是其下州县情况也异常复杂,而且这些州县均在京畿腹地,牵一发动全身,稍有动荡,便会触动京师城中的民意,所以你说得对,的确需要未雨绸缪,先行就要在诸州县安排布置,……”
听得冯紫英认同自己的观点,汪文言也很高兴。
他就怕冯紫英只看重京师城内,而忽略了外边这十多二十个州县。
要知道京师城中百万人口,许多原籍都是外边州县,和其原籍息息相关,要稳定城中局面,就需要有一个良好的郊区环境,这是相辅相成的。
“大人,州县一级,文言已经有了一些考虑,几个重点州县肯定是有一番布置,但是也不必面面俱到,以文言之意,只需要在一些关键位置上有一二人选便好,当然若是情况有变化,又或者有人愿意主动投效,那又另当别论。”
汪文言对这方面已经考虑许久,有了周全的想法。
“嗯,像昌平、涿州、密云、蓟州、通州、武清,这些州县,文言可以先行考虑。”冯紫英建议,“另外,天津三卫和梁城所那边,军队里边我管不着,但是地方上民间,我需要一些人能随时给我提供可靠的情报线索。”
汪文言一凛,冯紫英的提醒很有必要,不仅仅是官府中,这些州县民间,也要有所安排,这位爷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嘴里说得轻松,但是行动上却是半点不含糊。
汪文言走了,冯紫英走到书房门口,便听见那边角门后马车进来的声音,应该是宝钗宝琴她们回来了。
这趟“回门”也是宝钗宝琴盼望已久的,毕竟她们出嫁不久就跟随自己去了永平府,远离了京师城,更远离了亲朋好友,这种孤寂感对两个女孩子来说是难以摆脱的,尤其是自己这段时间又忙于公务,早出晚归,更是让二女难免有些幽怨。
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回京了,能够和亲朋故旧朝夕相处,这种感觉自然让人欣喜若狂,这一趟回去肯定是心情极佳。
不过看到香菱把宝钗扶下马车,而宝琴也是脸色酡红,醺醺微醉的模样,冯紫英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之余,也有些好奇,要说宝钗宝琴两姊妹素来是沉稳性子,怎么今次会荣国府居然还能喝上酒来了?
待到二女被扶回房里睡下之后,冯紫英这才从香菱那里知晓一个大概,居然是黛玉这丫头发的大招,在凸碧山庄请客,硬生生把一干姑娘们都拉在一起喝了几杯,虽然不至于喝醉,但是这么多姑娘或多或少都喝了一两杯,这也是一份壮举了。
“香菱,姑娘们都来了?”见宝钗和宝琴其实并没喝多,只是平素不怎么饮酒,今日喝了一二杯酒,都觉得脸颊滚烫头昏脑涨,所以都赶着回来躺下休息。
“都来了,林姑娘请客,谁会不来?便是妙玉姑娘和珠大嫂子的两个妹妹也都到了。”香菱老老实实地道:“林姑娘和奶奶相谈甚欢,大家都说,天下灵气都汇聚在奶奶和林姑娘身上了,让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
冯紫英抿嘴欢乐,这话倒是不假,黛钗之名,岂能有假?
“那其他人呢?”冯紫英随口问道。
“琏二奶奶和珠大奶奶好像斗嘴斗得挺厉害,但后来她们俩又坐在了一块儿,似乎拼酒拼得很厉害,奶奶和琴二奶奶离开的时候,琏二奶奶和珠大奶奶都喝多了,都是平儿、绣橘她们几个各自扶回去的。”
香菱观察得更细致,比如像珠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的不睦,据说是许久以前就有嫌隙隔阂,只不过大家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再怎么都不能弱了气势。
“珠大嫂子和琏二嫂子拼酒?”冯紫英越发惊奇,很是遗憾自己没能去现场感受一番这一干姑娘妇人们的各种斗气较劲儿。
连香菱都看出了李纨和王熙凤之间的不睦,也不知道二人原本看起来都还惺惺相惜的模样,怎么转过背来,却成了针尖对麦芒的冤家对头了?
“是啊,司棋和莺儿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以前也没觉得司棋这么厉害,不知道怎么就和莺儿之间不对付起来了,……”
香菱略微知晓一二,但是她以为是司棋嫉妒因莺儿跟着小姐现在总算是有了一个归宿,却未曾想到背后却还有迎春的纠葛。
本身就很兴奋,加之又喝了几杯酒,而丈夫的关心又让宝钗和宝琴都是颇为安心,就这样,二女便在宝钗屋里床上并枕而眠,只是脱掉了绣袄,内里里衣都没解掉便沉沉睡去。
这一双娇艳无比的俏靥,在微微酒意和红晕的加持下,呈现出一份惊心动魄的娇艳,好一对并蒂莲!
若非是时间环境都不合适,冯紫英真的有点儿想要就地翻身上马,来一场枪挑二女的酣畅淋漓大战,即便是如此,冯紫英也是恋恋不舍地在这床畔流连许久,方才咬着牙离开。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四节 早行人
傅试早早就到了荣国府。
在确认冯紫英会到府造访并赴宴之后,傅试就兴奋起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必须要抓住。
这几年的顺天府通判生涯让他很是长了一番见识,原来他是上林苑监的右监丞,后靠熬资历熬到了右监副,算是出头了,一个正六品官员。
但上林苑监的活儿实在是太清贫悠闲了,主要就是为皇家种植养殖草木、蔬果和牲畜家禽,一句话,就是为皇家,主要是宫中提供各种日常所需,这个活儿若是放在现代,也就是某某研究所的意思,但是在这个时代,那就是安排一些清闲人来拿份闲俸。
傅试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又通过王子腾搭线,费了不少银子,才算是从上林苑监跳到了顺天府通判这个位置上,可谓鱼跃龙门,虽然同为正六品官员,但是顺天府五通判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权重位显,各自执掌一块事务,便是府里各州县的知县知州们都要尊重几分。
只不过几年干下来,傅试也承认囊中丰厚了不少,但是在吴道南出任府尹之后,政务却几乎荒怠了下来,大家都知道朝廷对顺天府状况很不满意,几乎年年的考核都不佳。
不出所料,三年一度的“大计”,顺天府又大周整体“大计”中排位靠后,若不是吴道南有强有力的靠山和背景,换了别人,早就解职了。
但吴道南能继续当他的府尹,其他人心里却苦啊。
除了个别年老体衰几近致仕的官员外,顺天府府衙中其他官员,包括诸州县的官员心情都极度郁闷。
可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府尹低能,拖累整个顺天府的官员群体。
你吴道南文才再好,诗赋誉满天下,那都是你个人的事情,和顺天府的一干官员们有何关系?
吏部会因为你顺天府尹的诗文经义出众,就对你下边通判或者知县的政绩考核放一马,或者上调一个等级?
包括傅试在内都是其中受害者,他才三十五六,好不容易从上林苑监奔到顺天府,就是要好生大干一番,争取在仕途上有所出息,没想到却遇上了吴道南这样一个府尹,这三四年光景就耽误了过去,这如何不让傅试心急如焚。
但他又没法跳出顺天府,一来顺天府通判这个位置委实难得,二来他也没有资格再奢望其他,所以现在唯一希望就是看看朝廷能不能调整顺天府尹。
没想到虽然府尹为调整,但是府丞却来了一个明星人物,而且关键是这个明星人物自己居然也能勉强拉得上关系。
自己的恩主可算是和小冯修撰是姻亲,他的二房三房嫡妻都是贾公的内甥女和外甥女,这也算是很亲近的关系了。
若是能得到这位小冯修撰的赏识,那就是天大的机会。
凭着小冯修撰这几年在朝中的影响力,加上他的座师是齐阁老和商部尚书,还有一位恩主是都察院二号人物右都御史,现任吏部左侍郎柴恪也是对其青眼有加,皇上更是对其极为看重,否则朝廷也不可能让他二十之龄出任顺天府丞这个四品大员。
可以说他如果在顺天府做出一番成绩来,那朝廷铁定是无法忽视的,他要推荐哪位官员,吏部肯定也要郑重对待。
正因为如此,傅试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抱上这根粗腿,他和小冯修撰拉不上关系,但是贾公却是和小冯修撰关系匪浅,而且小冯修撰初来乍到,肯定也需要信得过的得力手下,自己抢先投效,站队也得要站在前面,才能博得最大的回报。
傅试也知道冯紫英一到顺天府的消息传开,肯定有无数人已经盯上了这位红得发紫的小冯修撰,也会有无数和自己一样存着这等心思的官员伺机待发。
不过据说小冯修撰这两日里除了拜会几位大佬外,在家中见客并不算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其原来的同年同学,几乎没有怎么见外人,顺天府这边肯定有人投贴,但是小冯修撰应该都没有见。
这也让傅试有些小确幸。
小冯修撰家的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登的,他本人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而荣国府这条线却殊为难得了。
见傅试有些坐卧不安的模样,贾政心中也是唏嘘感慨。
自己这位的门生一度是自己最得意骄傲的,三十出头就是正六品了,现在更是位高权重的顺天府通判,虽然品轶比自己这个五品员外郎低一些,但是谁都知道其手中实权却不是自己这个员外郎能比的。
去年傅试也在城中购下一座大宅,将其老母和尚未出嫁妹妹都搬到了京师城中,颇为孝顺,所以贾政也很看好对方,对方也颇知上进。
只是没想到现在傅试为了求得见紫英一面,居然早早就来到府上等候,弄得原本还觉得要保持平常心的贾政心境都有些躁动不安起来了。
“秋生,至于么?紫英是个很和蔼的人,你也不是没见过,……”贾政宽慰傅试。
“老大人,情况不一样了啊,以前我的确见过小冯修撰,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书院学生,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刚过秋闱,我也不过是上林苑监的闲人,现在学生是通判,算是冯大人的直接下属,他对学生的观感,直接决定着学生日后的仕途前程啊。”
傅试这番话也算是由衷之言,贾政却有些不能理解,“紫英上边不是还有府尹么?论理,府尹才是决定秋生你仕途命运的吧?”
“若是按照常理的确是如此,但是吴府尹这个人不喜俗务,不好政务,专事文事,所以朝廷才会让小冯修撰来出任府丞,下边人其实都明白这就是朝廷很隐晦的一个对顺天府政务不满意的动作,日后顺天府公务如何,还得要看小冯修撰的表现了,咱们这些下边人就更要小心伺候,摸清楚小冯修撰的喜好了。”
傅试的话让贾政有些不喜,这话语里好像是要投其所好,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成何体统?
但贾政虽然不喜,也能理解傅试的心态,主官的喜好你都不了解,下一步做事情如何能踩在点子上?
叹了一口气,贾政捋了捋须,“秋生,紫英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朝廷既然安排他到顺天府丞这个职位上,自然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顺天府这几年表现不佳,那么肯定要做一些事情来扭转局面,你的才干我是知晓的,我也会如实向紫英举荐,他来了之后,你也可以多和他介绍一下当下顺天府的情形,通过谈话展示自己,……”
傅试同样听明白了贾政话语里的意思,也叹了一口气:“老大人,学生明白您的想法,但您了解的冯大人可能是几年前的冯大人,在您心目中可能他还是那个子侄辈,但您要知道,您这个子侄辈已经平叛西疆,提出兵推动开海之略,又在翰林院中筹办了《内参》,在永平府任同知一年中更是表现卓越,深得朝中诸公的好评和认可,连皇上也都赞不绝口,否则他怎么可能出任顺天府丞这一要职?”
贾政愣怔,似乎有些不明白傅试的意思。
“老大人,他已经不是几年前来往于府上那个少年郎了,或许这几年他都一直很尊敬礼貌地拜会您,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这样对待其他人,相反,他这么些年的表现已经足以为其赢得下属、同僚和上司的尊重了。”
傅试进一步阐明自己的意思,“如果谁还觉得他年轻可欺,或者不把他放在心上,那才是要犯大错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比吴府尹更让顺天府的官员们敬畏和看重。”
贾政抿了抿嘴,似乎嘴里有些苦涩,但又有些释然。
这才是真正的冯紫英,也才是成长起来的冯紫英,以前的种种不过是他尚未成熟的表现,而且他对荣国府,对贾家的善意和亲近,并非意味着他对别人别家也会如此。
“秋生,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贾政振作了一下精神,“你也需要好好抓住这样一个机会,我会尽我之力替你说一说,……”
“多谢老大人。”傅试真心诚意的一揖,“学生但求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单独与小冯修撰小坐,说一说自家手里的事务,求得小冯修撰的认可,便心满意足了。”
贾政点点头。
这是应有之意。
冯紫英也不可能听凭自己说几句就能推心置腹,还得要看傅试自己的表现,但贾政知道傅试算是能干的,否则也不能在通判位置上坐稳几年。
关键如他所言,所作所为,要符合上司主官的口味,这才能事半功倍,否则就是事倍功半。
二人正说间,却听李十儿来通报,那齐国公家的陈瑞武已经到了。
贾政皱起眉头,这陈瑞武之前也说要见冯紫英,但是贾政肯定要优先考虑自己门生,所以陈瑞武的事儿他是推到了午后说看紫英有无空,没想到对方却是这般急切。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五节 荣国府等于别宅?
和傅试的谈话还算有些意思,但是和陈瑞武就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了。
陈瑞武来的目的还是为了陈瑞师。
陈瑞师在三屯营一战中沦为俘虏,虽然现在已经被赎回,但是遭遇这样的事情,可谓颜面尽失。
而且更关键的是对齐国公一脉来说,陈瑞师所处的京营职位已经算是一个相当紧要的职位了,可现在却一下子被褫夺不说,甚至日后可能还要被三法司追究责任,这对于陈家来说,简直就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就连陈瑞文都对此十分紧张,也是因为冯紫英刚刚回京,而且还是在荣国府这边赴宴,是在不好意思抹下脸来拜会,才会这样不顾礼节的让自己兄弟来见面。
对于陈瑞武略带讨好和恳求的言语,冯紫英没有太多反应。
哪怕是贾政在一旁帮着缓颊和说和,冯紫英也没有给任何明确的答复,只说这等事情他作为地方官员难以干预插手,至于说帮忙说情云云,冯紫英也只说如果有合适机会,会考虑进言。
这一点冯紫英倒也没有推。
涉及到这么多武勋出身的官员赎回,几乎都是走了贾赦、王熙凤、贾瑞贾蓉的这条门道,这也算是替皇上分摊压力,若是这个时候人家找上门来,干预插手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通过进言提出一些建议,这却是可以的。
这不针对各人,而是针对整个武勋群体,冯紫英不认为将整个武勋群体的怨气引向朝廷或者皇帝是明智的,给予一定的舒缓余地,或者说台阶出路,都很有必要,否则就要面临这些武勋都要变成敌视朝廷的一方了。
陈瑞武离开的时候,既有些不太满意,但是却也保留了几分希望。
冯紫英承诺要帮忙回缓颊,但是却不会干预都察院等三法司的查案,这意味着他只会从政策层面谏言,而非针对具体个人发表意见,但这总算是有人帮忙说话了,也让武勋们都看到了一丝希望。
若是按照最初回来时得到的消息,这些被赎回的武将们都是要被褫夺官职官身,甚至问罪下狱的,现在起码避免了去大狱里去蹲着这种危险了。
看着冯紫英有些不太满意和略显烦恼的表情,贾政也有些尴尬,若非自己的引见,估计冯紫英是不会见二人的,起码不会见陈瑞武。
在见傅试时,冯紫英情绪还算正常,但是见到陈瑞武时就显然不太高兴了。
当然,既然见了面也不可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冯紫英还是保持了基本礼仪,但是却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但贾政感觉到,即便如此,那陈瑞武似乎也还觉得颇有所得的模样,不说十分满意,但也还是愉悦地离开了。
这以至于让贾政都忍不住三思。
什么时候像齐国公一脉嫡支子弟见冯紫英都需要如此低三下气了?
知道陈瑞武可是齐国公家主陈瑞文嫡亲弟弟,算是冯紫英父辈,在京师城武勋群体中亦是有些名望的,但在冯紫英面前却是如此谨小慎微,深怕说错了话触怒了冯紫英。
而冯紫英也表现的十分淡然自若,丝毫没有什么不适,甚至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
“紫英,愚叔今日做得差了,给你添麻烦了。”贾政脸上有一抹赧色,“齐国公和我们贾家也有些交情和渊源,愚叔推辞了几次,可对方一再坚持恳求,所以愚叔……”
“二弟,不是我说你,紫英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你说像秋生这样的,你帮一把还可以,毕竟日后紫英手底下也还需要能做事儿的人,但像陈家,平素在咱们面前趾高气扬,觉得这四王八公里边,就他们陈家和镇国公牛家是高人一等的,咱们都要逊色一筹,现在可好,我可是听说那陈瑞师损兵折将,都察院从未放下过,日后可能要被朝廷治罪的,你这带来,让紫英如何处理?”
贾赦坐在一边,一脸不悦。
“赦世伯严重了,那倒也不至于,处置不处置陈瑞师他们那是朝廷诸公的事情,他能被赎回来,朝廷还是高兴的,武勋也是朝廷的荣誉嘛。”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至于朝廷如果要征求我的意见,我会如实陈述我自己的观点,也不会受外界的影响,一切要以维护朝廷威信和颜面出发。”
见冯紫英替自己缓颊,贾政心中也更是感激,越发觉得这样一个女婿失去了实在太可惜了。
只是……,哎……
“紫英,你也不必太过于在意陈家,他们现在也不过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外表装得光鲜罢了。”贾赦完全意识不到这番话其实更像是说贾家,大放厥词:“陈瑞师丧师失地,京营现在动荡不安,朝廷很不满意,岂能不严惩?紫英你若是随意去介入,岂不是自寻烦恼?”
冯紫英完全不明白贾赦的想法,这武勋群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四王八公十二侯更是如此,但是在贾赦眼中陈家似乎比贾家更光鲜就成了原罪,就该被打倒,他只会幸灾乐祸,完全忘了唇亡齿寒的故事。
不过他也无意提醒贾赦什么,贾家现在情形就像是一亮破船日益下沉,能不能捞上几根船板铁钉,也就看自己愿不愿意伸手了,嗯,当然姑娘们不在其中。
“赦世伯说得是,小侄会仔细斟酌。”冯紫英随口敷衍。
“嗯,紫英,秋生这边你尽可放心,愚叔对他还是有些信心的,……”贾政也不愿意因为陈家的事情和自己兄长闹得不愉快,岔开话题:“秋生在顺天府通判位置上已经几年,对情况十分熟悉,你方才也和他谈过了,印象应该不差才是,尽管大胆使用,若是有机会,也可以提携一番,……”
这番话也是贾政能替人说话的极限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耳根子发烧,便是替自己求官都没有这么露骨过,但傅试求到自己门下,自己门生中眼见得就这一人还成器,所以贾政也把老脸豁出去了。
“政世叔放心,若是傅大人有心上进,顺天府自然是有他的用武之地,有世叔与他担保,小侄自然会放心使用,顺天府乃是天下首善之地,朝廷中枢所在,这里只要能做出一分成绩,拿到朝廷里便能成三分,当然若是出了差错,也一样会是如此,小侄看傅大人也是一个谨慎勤勉之人,想必不会让世叔失望,……”
这等官场上的场面话冯紫英也早就游刃有余了,不过他也说了几句实话,只要他傅试愿意效命,做事勤勉,他为何不能提携他?好歹也还有贾政这层渊源在里边,起码忠诚度上总比毫无瓜葛的外人强。
贾政也能听明白其中道理,自己为傅试作保,冯紫英认了,也提了要求,做事,听命,出成绩,那便有戏。
心里舒了一口气,贾政心中一松,也算是对傅试有一个交代了,算来算去自己周围亲眷故旧门生,似乎除了冯紫英之外,就只有傅试一人还算是有出头机会,还有环哥儿……
想到贾环,贾政心里也是复杂,庶子如此,可嫡子却不成器,一时间心乱如麻。
午间的设宴十分浓重,除了贾赦贾政外,也就只有宝玉和贾环作陪,贾兰和贾琮年龄太小了一些,没有资格上座,只能在饭后来见面说话。
……
微醺的感觉真不错,起码冯紫英很舒服,荣国府对自己来说,越来越显得熟悉而亲近,甚至有了一种别宅的感觉。
松软平整的床榻,暖和的被褥,冯紫英躺下的时候就有一种沉沉欲睡的轻松感,一直到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而身旁传来的香气,也让他有一种不想睁眼的冲动。
究竟是谁身上的香气?冯紫英脑袋里有些迷糊混沌,却又不想认真去想,就像这样半梦半醒之间的体味这种感觉。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旁的动静,冯紫英探手一揽,一声轻微的惊叫声,似乎是在刻意压抑,怕惊动外人一般,熟悉无比,冯紫英笑了起来。
“平儿,什么时候来的?”手勾住了对方的腰肢,头趁势就放在了对方的腿上,冯紫英眼睛都懒得睁开,就这样把头枕腿,以脸贴腹,这等亲昵暧昧的姿态让平儿也是坐卧不安,想要挣扎,可是冯紫英的手却又抱住自己的腰肢格外坚决,?一副绝不肯放手的架势。
对于冯紫英眼睛都不睁就能猜出自己,平儿内心也是一阵窃喜,不过表面上依然矜持:“爷请自重一些,莫要让外人看见笑话。”
“嗯,外人看见笑话,那没有外人进来,不就没人笑话了?”冯紫英耍无赖:“那是不是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呢?我们是内人嘛。”
平儿大羞,忍不住挣扎起来,“爷,奴婢来是奉奶奶之命,有事儿要和爷说呢,……”
“天大的事儿也不如此时爷好好睡一觉重要。”冯紫英满不在乎,“爷这顺天府丞可还没有走马上任呢,谁都管不着爷。”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六节 体面,难题
见冯紫英不肯松手,而且那双手还执着地往自己绣袄衣襟里钻,三五两下就挑开了绣袄衣襟,钻入小衣里,略略有些凉意的手指触及到自己小腹肌肤,慌得平儿忙不迭地蜷身躲让,然后用双手按住冯紫英的魔掌,哀怜求饶。
“爷,饶了奴婢吧,这可是在府里,若是被外人见了,奴婢就只有上吊了。”
“哼,谁这么大胆能逼得爷的女人上吊?”冯紫英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便是老祖宗或者两位老爷身边人这个时候撞进来,也只会装瞎子没看见,再说了,谁这个时候会这么不知趣来打扰?不知道是两位老爷宴请爷,爷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会儿么?”
冯紫英的狂放霸气让平儿也一阵迷醉。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越来越有像自家奶奶的观感靠近的趋势了。
前几年还觉得贾琏算是自己的希望,只不过二奶奶一直不肯松口,后来盼望若是能给宝玉这样的郎君当妾也是极好的,但随着冯紫英的出现,贾琏在心目中固然低落尘埃,而宝玉更是一下子被打入凡尘。
一个不能替家族遮风挡雨扛起家族重担的嫡子,无视家族面临的窘境,却只知道厮混嬉乐,甚至还要靠外人帮助才能寻个写传奇小说谋取名声的路子,无疑让她十分不齿。
再看看人家冯家,论家底儿远不及荣国府贾家这么光鲜显赫,但是人家冯老爷能几起几落,被罢职之后还能重新起复,再度官升总督;冯大爷更是一鸣惊人,科考出仕,翰林扬名,最后还能在仕途上有耀眼表现,赢得朝廷和皇上的青睐,这两相对比之下,反差未免太大了。
不但是宝玉,甚至贾家,都和蒸蒸日上的冯家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冯家之所以能如此迅猛崛起,毫无疑问眼前这位爷是关键人物。
相比之下,宝玉虽然生得一具好皮囊,但是却真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也不知道前几年自己怎么会有那等想法,想想平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明面上见了宝玉一样会是温言笑语,和蔼可亲,但内心的观感早就大变了。
“爷,话是这么说,可被人看见,人家心里也会暗自嘀咕……”平儿拗不过对方的魔掌,只能任由对方手掌在自己温润的小腹上游移,甚至有点儿要像系在裤腰上的汗巾子进袭的感觉,只能紧紧夹住双腿,心中怦怦猛跳。
“呵呵,暗自嘀咕?他们也就只能暗自嘀咕而已,甚至表面上还得要陪着笑脸不是?”冯紫英借着几分酒意,更加放肆:“再说了,爷也没干个啥,你家奶奶都和离了,你不也算是自由身,……”
“爷,奴婢可不算自由身,奴婢是跟着奶奶过来的,现在算是王家人,……”平儿赶紧解释:“奶奶今儿个叫奴婢来也就是想要看看爷什么时候有空,奶奶也需要考虑下一步的事情了。”
冯紫英的手在平儿的小腹上停住了,既没有向上攀登,也没有向下探索,而是琢磨着这桩事儿。
王熙凤现在可能也是到了需要考虑后续问题的时候了,贾琏在信中也提到了他今年年底之前肯定会回来一趟,王熙凤若是不想面临那种尴尬而带有屈辱性质的场面,那最好还是另寻出路。
但要离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王熙凤是最看重面子的,要离开也要高傲地昂着头离开,甚至要给贾家这边的人看一看,她王熙凤离开贾家之后,一样可以过得很滋润光鲜,甚至比在贾家更好。
这却不是一件简单事儿,而自己似乎恰恰在这桩事儿上“责无旁贷”,谁让自己管不住下半身贪恋那一口而大包大揽地承诺呢?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头疼。
王熙凤离开,不仅仅是要一座豪宅或者一群仆从那么简单,她要的身份地位,或者说权力和尊重,这一点冯紫英看得很清楚,所以一时爽之后却要背负起这样一个“担子”,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骑烈马一时爽,管不住裤腰带就要付出代价了。
这不是给几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以王熙凤的性子,若是不满足她足够的愿望,自己便是休想再沾她身子的,可自己实在是舍不得这一口啊,想到王熙凤那妖娆丰润的身子,冯紫英就不得心旌动摇身子发硬。
“那凤姐儿要走,除了你,还有多少人跟着她走?”冯紫英需要盘算一下,看看王熙凤的人缘关系。
“除了奴婢,小红、丰儿、善姐都要跟着走的,还有王信、来旺和来喜,他们都是跟着奶奶过来的,肯定都不会留下,另外住儿也表露出愿意跟着奶奶走的意思,……”
平儿小心地道。
“哦?住儿是贾家这边的小子吧?原来跟着琏二哥的?”冯紫英对贾琏身边几个小厮都有印象,这住儿相貌平平,也没有隆儿、昭儿等那等巧嘴利舌,所以不怎么得贾琏喜欢,没想到却成了王熙凤的拥趸。
看来这凤姐儿还是有些手段,居然能把贾家的人给拉了过来,再联想到连林红玉都主动投效凤姐儿了,也足以说明王熙凤并非“弱者”嘛。
“嗯,琏二爷去扬州,他没跟着去,而是表示愿意留下来跟着奶奶,所以后来奶奶也问了他,他也说他在贾家这边没啥亲戚,本来就是小时候买进来的小子,愿意跟着奶奶走,……”平儿解释道。
“唔,就这么多人?”算一算也不过一二十人,真要出去,可比在荣国府里边寒酸多了,冯紫英还真不知道王熙凤是否接受得了这种落差感,“平儿,你和凤姐儿可要想明白了,真要出去,日子可没有荣国府这里边那么轻松安闲了,许多事情都得要自个儿去面对了。”
“爷,都这么久了,您和奶奶都这样了,她的性子您难道还不知道?”平儿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子有些发紧,声音也开始发颤,竭力想要让自己思绪回到正事儿上来。
她感觉原本已经停了下来的男人魔掌又在不安分的游移,想要制止,但是却又不得劲儿,扭动了一下腰肢,内心深处的痒意不断在积蓄蔓延膨胀。
这等场合下是断断不能的,所以她只能强压住内心的羞怯,不让对方去解自己汗巾子,免得真要趁势往下,那就真的要出事儿了,至于其他方向,比如向上钻过肚兜攀登,那也只有由着他了,反正自己这身子迟早也是他的。
“她是个要强的性子,接受不了周围的人那种眼光,更接受不了自家离了荣国府就要落难的情形,所以才会这般着紧,爷您也要体谅奶奶的心境,……”
不得不说“忠”这个字用在平儿身上太准确了,她不但是忠,还不是那种愚忠,而是会主动替自家主子考虑周全,寻求最好的解决方略,尽力而不失原则的去维护自家主子利益。
王熙凤这个人缺陷不少,但是却是把平儿这个人抓牢了,才能得有今日的情形,否则她在荣国府的处境只怕还要差许多。
“平儿,你也知道我回京师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十分忙碌,就算是能抽出时间来和凤姐儿见面,只怕也是倏来倏去,逗留不了多久时间,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了,凤姐儿是想要离开荣国府,离开贾家之后依然保持一份体面的生活,一份不逊于现有状态的身份地位,而不仅仅只是吃穿不愁,生活优裕,是么?”
一语中的,平儿连连点头,“嗯”了一声,甚至连身畔男人攀上了自己作为女儿家最珍贵的凶器都觉得没那么重要了,只是蜷缩着身子依偎在冯紫英的怀抱中。
“这可不容易啊。”冯紫英下颌靠在平儿脑后的发髻上,嗅着那份幽香,“银子不是问题,但想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和认可,乃至羡慕,凤姐儿还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对别人来说是难题,但是对爷来说却不算什么,对么?”平儿强忍住全身的酥麻痒,双手紧握,几乎要捏出汗来了,喘息着道:“奶奶对爷都这般了,爷帮她一把好么?”
若是换了冯紫英在永平府,对于王熙凤的这个愿望,或许也能做到,但是的确会麻烦复杂许多,而且还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解,但是现在冯紫英要出任顺天府丞了,手中的资源比起在府来丰裕何止十倍,操作起来就肯定要简便许多了。
一边感慨着这个时代道德规则对男人的宽容和放纵,一边肆无忌惮的享受着怀中丽人颤栗紧绷的身体带来的美好感受,冯紫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我知道了,终归你们主仆俩是爷的命中克星,我若是办不到,岂非要让你们主仆俩失望?我在你们心目中的印象不是要大打折扣,不过我既然答应了,那今日平儿可要遂我的愿……”
“啊?!爷,奴婢迟早是您的,但现在却是……”平儿又羞又喜又怕,给冯紫英的感觉却是欲迎还拒,内心欲焰狂炽。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七节 先来后到
司棋老远看着门上鬼头鬼脑四处张望的宝祥的那副神色,便知道不对劲儿,忍不住银牙咬碎。
又不知道是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抢了先?!
绝不可能是哪位姑娘。
若是林姑娘或者三姑娘、云姑娘这些人,宝祥绝对不会这般鬼祟,大不了就在门上优哉游哉的抄手站着,便是自己过去,他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自己也就会明白里边有客人,但这副德行,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自打传出冯大爷要入京当顺天府丞之后,这荣国府里边便是议论得沸反盈天,姑娘们还矜持一些,但是下边下人那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
一干仆役婆子们固然是唏嘘感叹,都说冯大爷小时候来府里时便看出了他不是凡人,文曲星下凡,双耳垂肩,目泛紫光,身具异象云云,……
而丫鬟们则更是对已经明确开过脸的金钏儿、香菱等丫头是艳羡无比,一个赛一个的翻弄着嘴皮子鼓噪,恨不能自家也早早脱个精光躺倒冯大爷床上,睡一个一辈子安稳富贵出来。
现在连老爷们都对冯大爷出任顺天府丞无比期盼。
那位傅老爷据说是二老爷最得意门生,当了顺天府的通判,以往也就是一两个月来上一回,府里上下都是格外尊重,但是就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那位傅老爷已经来了好几回了,听说就是希望二老爷能帮他引见冯大爷,日后也好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
正因为如此,冯大爷这几天里已经成为每日下人茶余饭后绕不开去的话题,金钏儿玉钏儿姊妹和香菱乃至晴雯也成了大家话语里提得最多的几个。
尤其是晴雯更成为许多下人感慨的对象,觉得她真的是运气好的不能再好了,在府里被点给宝二爷,结果被撵了出去,不知道怎么却又混到了沈家那边儿去了,结果阴差阳错还成了侍候冯大爷的人,这上辈子不知道是积了多少德才能赶上这样一场大富贵。
这里边不可避免就有着不少丫鬟们存着某些心思,今日冯大爷来府上,便有不少丫头们在荣禧堂那边探头探脑,后来老爷们设宴款待冯大爷,冯大爷喝了酒被送到客房这边休息,更有人心思浮动,司棋就是担心会有一些人要打主意。
之前她就来了一趟,结果看见是二老爷的长随李十儿和那宝祥在门口守着说话,所以才放心了一些先回去了,没想到这一个时辰不到倒回来,李十儿不在了,却成了这般局面。
司棋气呼呼地走过去,还没等她开口,宝祥已经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声音却压得很小:“司琪姐姐,您来了?”
一看瑞祥那模样就是要挡驾的架势,司棋更是气恼,但也知道自己现在闹起来也只是为难宝祥,没准儿还让冯大爷尴尬,只能恨恨地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这般不知羞?”
宝祥吓了一跳,还以为司棋知晓了一些什么,但看司棋那模样又不像是知道了平儿姐姐过来了,这让他如何回答?
“司棋姐姐,我……”宝祥呐呐不敢回应。
“说!是哪个不知廉耻的小娼妇?”司棋恶狠狠地盯着宝祥,“你要不说,我就闯进去了,届时可别怪你家主子下来收拾你!”
为什么是收拾我而不是收拾你?宝祥欲哭无泪,明明是你要去坏人好事,怎么却成了我这个守门儿的罪过?
“司棋姐姐,别,别这样,您这不是为难我么?”宝祥哭丧着脸,“都是府里的人,您让我怎么说?总的有个先来后到吧?”
司棋脸颊一阵滚烫,差点儿就要去扭宝祥耳朵了,也幸好马上意识到这可是冯家的奴仆,不是荣国府的小厮,否则她真要好好教训对方一顿。
什么先来后到,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真以为自己是和那些不要脸的货色一样?
见宝祥只是求饶,却不肯回答,司棋急得真想跺脚,但是又怕惊动里边儿,她也不知道里边究竟是谁,心念急转,迅速在府里边儿有这个胆量和资格进冯大爷屋里却又还能让宝祥守门且守口如瓶的“小蹄子”是谁。
首当其冲恐怕是鸳鸯,冯大爷和鸳鸯关系有些古怪,司棋早就有所觉察,但却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究竟到了什么程度,照理说以鸳鸯品性,不至于如此自轻自贱才是。
其次可疑的就是紫鹃了,紫鹃是林姑娘的贴身丫鬟,日后肯定是要当通房丫鬟的,所以来这里是最有可能最正常的,但宝祥的神色又让人起疑,林姑娘总不至于因为自己热孝在身,就先让紫鹃来侍候冯大爷吧?这也太颠覆司棋对林黛玉的认知了。
再次就是平儿了,司棋也觉察到平儿和冯大爷似乎有点儿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但是理由和鸳鸯一样,平儿的品性司棋也是知晓的,不应该这般才是。
还有谁?
侍书?翠缕?小红?又或者是里的某一位?
侍书和翠缕可能性很小,这俩丫头一个侍候三姑娘,一个侍候云姑娘,以两位的姑娘的性子和两个丫头的为人,不太可能。
倒是那林红玉这几个月很是活跃,琏二奶奶现在经常把她派出来做原来平儿做的事情,让这丫头很是风光,司棋以前对这丫头不太了解,但是感觉这丫头现在好像也是个颇有心计的,不是善茬儿,这么一琢磨,还真的觉得有此可能。
至于说那帮以袭人为首的小娼妇,也不是不可能。
攀高枝儿心态谁都有,袭人到还不至于,但是像紫绡、绮霰、媚人那几个,还真不好说。
现在宝二爷在府里很不得意,连环三爷似乎都能压住宝二爷一头了,没准儿这些小蹄子就起了别样心思,赶上冯大爷这样一个好机会,说不定就有人晕了头想要来搏一把呢?
“哼,既然敢作,还怕别人知晓?”司棋狂怒,她是为自家小姐而来,却没想到府里边还真有不知廉耻的小娼妇来抢先了,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一个这么胆大脸厚,她要撕了对方。
司棋这一句有意提高音调的话一下子把屋里已经陷入天雷勾地火边缘的男女惊醒了过来。
眼见得自己裤腰上的汗巾子半解,露出半边丰臀,绣袄衣襟也是掀开一大片,腰上鱼白肌肤裸露大半,平儿被冯紫英迷昏了头的理智陡然间恢复过来,听得是司棋的声音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若是被这莽司棋给撞上了,日后还不知道要被这丫头一辈子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边提着裤腰汗巾子,一边几乎要哭出声来,平儿四处找寻合适的藏身地点,却见这屋里除了一张拔步床外并无其他遮掩的东西,这要纵身跳窗,可窗外就是院子,并无后路。
“爷,怎么办?”
见平儿惶急欲哭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印象中平儿和司棋关系很不错啊,就算是被逮住了,那又如何?
“是司棋,怎么了?”冯紫英讶然,平儿不是也见到过自己和司棋的主子迎春亲密么?也没见又怎样,怎么这时候平儿却这般惶急不堪?
“爷,不能让司棋发现,否则司棋这大嘴巴肯定要说出去,奴婢这点儿名声倒也罢了,难免会让人猜测到奶奶那里去,到时候就麻烦了。”平儿一边收拾衣衫,一边儿起身。
冯紫英还没想到这一出,但是王熙凤在没离开荣国府之前的确还是不宜暴露或者惹人怀疑,而且司棋这丫头性子鲁莽,真要让她见到自己和平儿这般,传出去难免不让人生疑,平儿可是王熙凤贴身丫鬟,连贾琏都没能偷到手,若是和自己好了,王熙凤名声肯定要受影响。
略一思索,冯紫英听见屋外司棋气哼哼的脚步声,显然是宝祥阻拦不住,要闯进来了,来不及多想,便示意平儿躲在床后去。
这床只有一副罗帐,并无其他遮掩,如何阻挡得住?但此时平儿也是慌不择路,只能按照冯紫英的示意躲到床后,只盼着冯紫英能喝退司棋,或者遮拦住司棋,不让她察看床后了。
说时迟,那时快,司棋已经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门心思要想把这个想要攀高枝儿的小娼妇给揪出来,却见冯紫英斜靠在床前,看着自己,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司棋,你好大胆!这么没规矩,荣国府和二妹妹就这么教你当丫头的么?”
司棋是个莽性子,虽然有些怵冯紫英,但是看到床背后明显有一个女子背影,愤怒之下更是不管不顾,“冯大爷,你对得起人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不要脸的小娼妇,竟然敢趁着这个时候来攀高枝儿,也不买二两线纺一纺——这荣国府容得下这种下流胚子么?”
冯紫英和床后的平儿都立即就明白司棋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暴怒了,原来是以为府里哪个想要攀高枝儿的丫头来搏一把了,心里稍微宽解了些,只是这面前的“危局”却还没解决。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八节 挡枪
“司棋,你这话可说得可笑了,爷对不起谁了?”冯紫英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衣衫,不紧不慢地道:“你来说说看,嗯,爷怎么了?”
司棋一时间为之语塞。
床背后那小娼妇也不知道是谁,她如何敢说对不起自家姑娘?现在府里边儿传的都是老爷要把姑娘许给孙家,若是从嘴里传出去姑娘和冯大爷有些不清不楚,这不是毁了姑娘的名声么?
现在自己这么突兀地闯进来,那床后的小娼妇也不过是以为自己和冯大爷有什么私情,便是传出去她司棋也不怕,所以她才会这般气盛。
银牙咬碎,司棋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盯着那床后明显还在整理衣衫的女子,觉得有些眼熟,但是那绫罗帐却不甚透明,只能看个大概身形,却无法看清楚底细,也不知道这是哪个不知羞的如此大胆?
想到这里,司棋怒火上涌,一探身便欲转到床后去看究竟是谁,这却把冯紫英吓了一跳,没想到这莽司棋在自己面前依然敢这般放肆,赶紧站起身来,伸手拦住:“司棋,你好没规矩,爷屋里有什么人,你还能管得到?”
“爷看上了谁,要和谁好,奴婢自然没有权力过问,但是奴婢就想看看是哪房的丫头这么不要脸……”
司棋别看身形丰壮,但却是恁地灵活,一扭腰就躲过了冯紫英的阻拦,倏地一下就要往床后边钻去,慌得衣衫襟扣尚未系好的冯紫英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司棋,然后狠狠将其揽在怀中,这才启口道:“快走!”
平儿从床后悄悄遮住半边脸探出头来,见冯紫英一只手把司棋按在怀里,一只手用广袖遮住了司棋的脸,让其无法动弹之余也看不到外边儿,这才猛地钻了出来,一溜烟儿就往外跑。
司棋也是猝不及防被冯紫英抱在怀中,脑袋发懵,一时间身体僵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却听得冯紫英一句“快走”之后,一阵细碎脚步声从床后传出来,便往外边儿走,心中大急:“小娼妇,往哪里跑?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
司棋这猛地一挣扎,险些从冯紫英手臂里挣出来,而一只手也趁势把遮盖在她脸上的广袖掀开,挣扎着探头就要看溜出去的究竟是谁。
此时平儿刚刚来得及一只脚踏出门槛,以二女的熟悉程度,司棋只要瞥一眼平儿的背影,便能立即辨认出来,冯紫英情急之下,猛然用手捏住司棋的下颌,轻轻一扳,便将司棋的脸庞拨了过来,四目相对。
看着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司棋脸上混合着惊慌、不适和懊恼的神色,还有几分怒意和羞涩,红润的脸庞上一双杏核眼圆睁,柳眉倒竖,虽然比起晴雯、金钏儿这些丫头的姿容略有不及,但是依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尤其是那副大胆挑衅和羞恼交织在一起的目光都给了冯紫英一番别样感觉。
再加上顶在自己胸前那对饱满丰挺的胸房格外紧实,绝对是实打实的真材实料,先前被平儿勾起来的情火顿时又炽燃起来。
司棋也觉察到了抱着自己这位爷目光和身体的变化,下意识的感觉到了危险,惊慌地就想挣脱开来,却被冯紫英一双铁臂牢牢勒住,哪里挣得脱?
司棋这一挣反而让冯紫英原本还有些迟疑的心思更盛,恰遇宝祥见平儿一路小跑离开,赶紧蹑手蹑脚进来禀报,却见又一位已经被爷揽在怀中,正欲行好事,赶紧一缩头便退出门去顺带掩门。
冯紫英给了宝祥一个眼色,宝祥心领神会掩门之余也是慨叹不已,爷的精力可真是旺盛,方才才摆平了平儿姑娘,看样子这边又要把司棋姑娘折腾个够才会罢休。
见宝祥把门掩上,冯紫英这才一退步坐回到床榻上,只见怀中这丫头气喘吁吁,杏眸迷离,红唇似火,急剧起伏的胸房似乎都膨胀了几分,却被自己灼灼目光刺得全身柔若无骨,几欲瘫倒在自己怀中。
被冯紫英一抱上床,司棋心中顿时更为惊慌,挣扎越发厉害,但此时的冯紫英哪里还能容她逃脱,你把平儿给自己惊走了,那现在你就得自己来顶上。
冯紫英双臂合围,牢牢锁住对方的腰背,两人脸贴着脸,……
眼见得那张充满魅力的脸和灼人的目光渐渐靠近,司棋只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了,全身更是紧张得僵硬如一块石头,一直到那张嘴压上自己的嘴唇,才如同天雷击顶,轰然将她心中一切思维心境彻底粉碎,完全迷失在一片茫然无措中,……
感受到自己怀中身下这个丫头僵滞的身体,冯紫英心中暗笑。
别看这丫头表面上莽得紧,说话也是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其实纯粹就是一个雏儿,自己不过是低头亲吻一下,便立即让这从未有过此等经历的丫头丧失了反抗能力,茫茫然不知所措,一副任凭自己为所欲为的模样,简直是天赐良机了。
随手拉下鲛纱帐,冯紫英探手深入,在司棋吚吚呜呜的挣扎下,这更刺激了冯紫英内心的某些**,早就想感受一下这丫头的某一处是不是可以和尤二尤三乃至王熙凤比肩,这一把抓下去,果然……
司棋昏昏沉沉,她只感觉到自己完全丧失了抵抗力,肚兜滑落,汗巾解开,里裤半褪,一直到那个男人伏身上来那一刻,她才从猛然惊醒过来,不过这等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明显有些晚了。
“爷,你可不能负了我家姑娘,……”此时的司棋还在喘息着为自己主子争取,……
“放心吧,二妹妹和你,爷都记着呢,……”冯紫英也有些感慨司棋这丫头还是真够忠心了,但是这很显然和《红楼梦》书中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印象中司棋似乎还有一个表哥还是表弟,好像姓潘叫潘又安,似乎和司棋有点儿青梅竹马的意思,后来两人慢慢便幽会才会引来绣春囊之事后的检搜大观园。
后来查出不少端倪来,大家都怀疑这绣春囊是潘又安和司棋的私会物件,这在《红楼梦》书中也是一桩悬案,究竟那绣春囊是谁的,众说不一,没有定案。
不过现在的司棋似乎还没有和她那位表弟有这层瓜葛似的,或许是时间线还有些提前,在拖上一年半载,兴许那位潘又安就真的可能和司棋有些纠葛了。
……
伴随着拔步床上鲛纱帐一摇三晃,嗬嗬呼痛声后更多的还是不可名状的呢喃细语,……
醉透香浓斗帐,灯深月浅回廊。……
看着司棋蹩着脚迈着踉跄步伐离开的背影,神清气爽的冯紫英忍不住咧嘴一笑,看了看这条原本是司棋系裤子用的葱绿汗巾上的桃红点点,冯紫英欣然藏入怀中。
只不过自己的汗巾子给了司棋系裤带,自己的裤子就有些尴尬了,目光在屋里搜寻了一阵,居然还真找不到。
回味先前挞伐恣意的快活,冯紫英忍不住握了握手。
还真的是没法一手掌握,比起二尤和王熙凤不遑多让,要知道二尤可是胡女血统,而王熙凤更是生过孩子的少妇,但司棋这丫头居然能与她们媲美,难怪在《红楼梦》书中都能得一“丰壮”形容。
不过虽然得了一番快活,冯紫英内心也还是有些忐忑的,虽然和宝祥使了眼色,但是万一这黛玉或者探春的丫头来访,也不知道宝祥应付得了不,所以难免在对司棋也就有点儿急于求成动作过大了,好在司棋倒也能承受得起。
日后这等事情还真不能随便兴起就不可收拾了,真要被黛玉或者探春她们碰上觉察出点儿什么来,虽然不至于影响什么,但是自己印象肯定就要蒙尘不说,连带着她们对司棋或者平儿这些丫头都要产生轻视鄙屑的态度。
“宝祥!”
“爷,……”小步跑进来,宝祥瞅了一眼自家爷的模样,看不出多少端倪来,但是看那床后乱成一团的被褥,宝祥就知道战况激烈。
“这期间没有别人来吧?”冯紫英端起一口早就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放下。
宝祥低垂着眼睑:“回爷,没有人来,小的也把门掩上了,若是寻常人过,也不知道咱们屋里有人呢。”
冯紫英心里也才放下大半,先前声响折腾得有点儿大,之前不觉得,这会子才有点儿后怕,还真怕被周围听了墙角去,还好。
“呃,你去琏二奶奶那边找平儿去替我要一根汗巾子来,莫要让其他人知晓,只告诉平儿便是,……”冯紫英也没有解释,只管吩咐。
宝祥也很懂事,半句话不多问,一溜烟儿出门,直奔王熙凤小院去了。
平儿何等聪明,隔了这么久宝祥来要一条汗巾子,立即就明白过来,忍不住肝颤心惊,这怕是司棋替自己挡了枪啊,也不敢多问,便取了一条素色带点的汗巾子与对方,吩咐他赶紧回去。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四十九节 后续
冯紫英得了平儿赠的汗巾子,赶紧系在腰上,便招呼宝祥赶紧走人。
做下这等事情,虽说这有点儿酒后乱性的意思,但自己本来就对司棋有那么一些好感,而且司棋也对自己有些意思,自己也终究要给她们主仆一个身份,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踏实。
毕竟这是在荣国府里,看看这床上乱成一团的被褥,若是论起来,都是“罪证”。
冯紫英仔细检查了一番,虽说无大碍,但若是有心人仔细察看,终究还是能看出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好在这后房洗衣的仆妇们便是觉察些什么,也不清楚细情,倒也无虞。
主仆二人出了门便沿着夹道往东边角门那边走,马车都是停在东角门口专门的马厩院子里,这几乎要斜着横穿整个荣国府,冯紫英嘀咕着这一走过去,只怕还会遇上人。
不出所料,刚走到中院鹿顶耳房外仪门旁,就遇上了鸳鸯。
冯紫英也知道鸳鸯和司棋的关系也很密切,这才破了司棋的身子,就遇上人家的闺蜜,尤其是那鸳鸯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虽然笃定司棋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知外人,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见过冯大爷。”一身月牙白搭素蓝镶边底子棉背心的鸳鸯很规矩的福了一福,目光明澈,笑容浅浅。
“免礼,鸳鸯,这是往哪儿去啊?”冯紫英只能站定,以往见着鸳鸯都要说一阵子话,今日许久没见,若是就这么敷衍两句便走,反而容易让人起疑。
“刚去了东府那边儿,老祖宗听说东府小蓉奶奶身子不爽利,让奴婢带了点儿药过去看一看。”鸳鸯回应道。
“哦?蓉哥儿媳妇生病了?”冯紫英吃了一惊,《红楼梦》书中这秦可卿就是一病不起的,要算日子没准儿就是这个时候吧?
但感觉好像历史早就发生了偏移,秦可卿乃至宁国府那边的情形也和书中所写截然不同了。
别说什么聚麀之诮,贾珍贾蓉父子对秦可卿畏之如虎,深怕沾上丧家灭族之祸,贾敬的情况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居然是义忠亲王以往的铁杆心腹,现在更是潜逃去了江南,应该是继续为义忠亲王效命敛财去了。
“嗯,说是身子有些不舒服。”见冯紫英颇有些关心的模样,联想到这位爷的喜好,鸳鸯没好气地白了冯紫英一眼,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小蓉奶奶身子骨柔弱,小蓉大爷都那般迁就,让她专门独自住在天香楼,就是怕她被惊扰,……”
冯紫英哪里清楚鸳鸯话语里的内涵,他只是琢磨着如果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秦可卿得了病之后便是每况愈下,没多久便油尽灯枯一命呜呼,而无数红学专家学者也衍生出无数个猜测,诸如自杀、因为**引发的妇科病等等诸多说法。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秦可卿身世固然特殊,但是为人亦是遵守妇道,嗯,这宁国府那边都快把她当成瘟神一般却又无法打发走,只能敬而远之了。
“那倒是需要小心了,莫要小病拖成大病,那就麻烦了。”冯紫英也好意提醒了一句。
鸳鸯总觉得冯紫英话语里似乎有深意,有些警惕地提醒道:“小蓉大爷自然会留心,冯大爷您马上都要是顺天府丞的人了,只怕心思要落在公务上才是,再要来操心这等微末之事,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冯紫英见鸳鸯语气和表情都不善,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引起了对方的防范之心了,苦笑着想要解释,但一想自己方才还不是才把司棋给睡了,这会子要说其他未免太虚伪,也就懒得多解释:“嗯,也是,那爷今日这顿酒吃了,也该好生去做点儿正事了,那就先走了。”
说完冯紫英便径直离开,也让鸳鸯都颇感意外,往日这位爷遇到自己都要说好一阵,今日却是这般情形,是自己的话触怒了对方,还是真的因为公务太忙?
鸳鸯有些忐忑,看着冯紫英疾步离开,心里也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恐怕真的有点儿惹来对方不悦了。
这边冯紫英忙不迭地离开荣国府,甚至都没给人打招呼便匆匆离去,那边司棋却是昏昏沉沉地回到缀锦楼那边自家屋里倒头就睡。
从生理到心理的巨大变化和冲击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了身子,这日后该如何是好?
躺在床上各种恐惧、担心、惶恐种种情绪萦绕着司棋,她只能拉过被子死死蒙住自己头,泪水慢慢从眼角渗出来,一直到要用汗巾子擦拭时才想起自己的汗巾子被冯大爷拿了去,却把他的贴身汗巾子留给了自己,而且还有一串玉珠。
紧紧捏着玉珠,司棋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起码这位爷没有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也还答应了一定会把自己和姑娘身份给解决了。
司棋也知道自己现在破了身子,只能跟着迎春一起走了,否则若是留下来,日后也没脸另配他人了,这荣国府里的下人们她也一个都瞧不上。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见门外传来迎春的声音:“你司棋姐姐呢?”
“司棋姐姐说她身子不舒服,回来便进屋里睡下了。”回答的是莲花儿。
“哦?司棋,哪里不舒服了,没去叫郎中?”迎春还是很关心自己这个贴身大丫鬟的,连忙进门来问道。
司棋不敢起身,一来本来身子就算酸痛不已,二来刚才流了泪,起身很容易被迎春她们觉察出异样,假作撑起身体,瓮声瓮气地道:“姑娘我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了,……”
“要紧不要紧,要不我让人去请郎中来看看?”迎春坐在床榻边儿,屋里没点灯,有些黑,看不清楚司棋的脸色,“莲花儿,去把等点上,……”
“不用了姑娘,我躺一会儿就好了。”司棋赶紧制止:“下午间奴婢去找了冯大爷,冯大爷喝了些酒,刚睡了起来,奴婢又去问了冯大爷,他让奴婢转达姑娘只管放心,不管大老爷那边儿怎么折腾,他自有应对方略,便是老爷真要把姑娘许给孙家,他最后也会让老爷或者孙家退亲,反正姑娘肯定是他的人,……”
“啊?”迎春又惊又怕又喜,“司棋,你真的又去找了冯大哥?”
“不去怎么办?姑娘这两个月都瘦了一圈儿,奴婢也和冯大爷说了,冯大爷还专门让奴婢叮嘱姑娘宽心,说他还是喜欢姑娘胖一点儿的好,莫要成日里皱着眉头,显得老气,他更喜欢姑娘喜笑颜开的模样,……”
司棋如实地把冯紫英话语转达给迎春,只是却隐下了那是冯大爷骑在自己身上纵横驰骋时的甜言蜜语,而且那话语里的对象也不仅仅只是迎春一人,而是说自己主仆二人。
想到这里司棋也是一阵耳根子发烧,自己怎么也变得如此不知羞耻了,居然又回忆起先前那一幕。
尤其想到冯大爷各种手段花招使将出来,比上一回无意间在那画舫上捡拾的绣春囊上所绣的物事都还不堪,却还用到了自己身上来。
听得情郎的这样一番话,迎春忍不住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
这两月自己父亲似乎还真有点儿变化,原来经常提起自己的婚事,现在却是有些犹豫不决的模样,估计应该是看到了冯大哥回京做官,心里又有些变化反复了。
迎春便坐在司棋床榻边儿上,主仆二人又嘀嘀咕咕了好一阵,一直到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到了吃晚饭的时节,司棋也没有敢起床来,还是莲花儿把饭送了进来让司棋在床上把饭吃了。
那边晴雯侍候冯紫英宽衣解带睡下时,却一眼看见了冯紫英里裤腰上的汗巾子换了一条,冯紫英本人并未在意,只是把司棋那条汗巾子藏了起来,却没想到这里露了破绽。
但是晴雯心里却是一凛,这爷刚回京城,难道就被哪家狐媚子给盯上了?
这条汗巾子不是那等大路货,一看就知道是女儿家的手工所作,而且晴雯还觉得这花色样式有些眼熟,只是她已经离开荣国府许久了,一时间也想不起这究竟是谁能做出这般手巧的绣工,但肯定不是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云裳的手艺。
不过这等情形下晴雯也明白如何处理,隐隐一点,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这若是被沈宜修或者宝钗宝琴她们看见,只怕又要起一番风波,哪怕是自己可以利用两房之间相互利用信息不对称打埋伏,但是以沈宜修和宝钗宝琴姐妹的精明,肯定会利用晴雯、香菱她们来相互探底,查个明白。
好在晴雯这丫头还算是识大体顾大局,知晓轻重,提醒自己一番,也免了后续的麻烦。
给了晴雯一个感激的眼神,晴雯傲娇地耸了耸鼻子,扭过身去,这才把这条汗巾子收走,换了一条她做的,下来之后倒是要好好查一查,这究竟是谁的。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节 走马上任
顺天府衙位于灵椿坊的顺天府街上,东边儿紧靠着安定门大街,和崇教坊相邻。
在正面,一条直道直通府衙大门,远远望去,气势不凡。
阳光从东面打过来,形成一道浅浅的暗影,让这条直道功能显得立体而深邃,两边的粉墙,没有一个大门开口,
如果说给冯紫英的印象,大周的京师城就是一个破烂不堪的乡下大杂院集合起来的贫民窟。
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牲口粪便和人粪尿带来的各种味道四处蔓延,夏日蚊蝇滋生,夜间老鼠横行,可以说作为一个现代人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糟糕情形,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当然这并不代表内城的几条街和宫里的情形,甚至某些街道的某一段,也会间歇性的好转,指望顺天府或者工部街道厅来解决问题是不现实的,只能看看某一段住户中有没有愿意施舍善财来改善一下的大户了。
顺天府街和安定门大街无疑就是冯紫英印象中为数不多的几条可堪一看的街道了。
好歹也是府衙所在,石板铺筑道路磨得透亮,据说是从北元时代京师城就开始规划建设,经历前明和本朝,内城的几条大街,诸如安定门大街、宣武门里街、鼓楼下大街等都是如此,清一水儿的石板铺设,虽然历经数百年,许多部位都已经磨损不小,但是总体来说,依然是最好的一面。
冯紫英休息了三日,就知道是该去正式走马上任了。
先去吏部那边办了官凭手续,按照惯例接受吏部尚书的谈话。
吏部尚书高攀龙也算是老熟人了,虽然关系一般,但是没有什么嫌隙,纯粹是南北士人之间的习惯性距离,使得双方不可能有多么亲近。
要说冯紫英在翰林院时,高攀龙便接掌了翰林院事,现在冯紫英出任顺天府丞时,人家却已经内阁诸公之下第一人了。
然后就是从礼部申领官服,绯袍团领衫,素金带,绣云雁,终于从青袍进入绯袍,也算是真正进入了大员时代。
整个时间没花多少,但是从吏部到顺天府几乎要穿越整个北京城,也得要费些时间,所以当冯紫英着好衣衫抵达顺天府衙时,已经是巳时了。
吴道南肯定是不可能来迎接下属的,相反冯紫英和大家沟通协调完,还得要去主动拜会对方,哪怕对方实际上在府衙这边每天只是照理走过场一般的点卯应堂。
见到眼前这个一脸严肃眉目清癯的男子,冯紫英心里也有些尴尬,但是转念一想,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了,所以瞬间转变了想法,泰然自若地上前。
“见过府丞大人。”随着梅之烨的一拱手,身后的一堆官员们也都是拱手作揖,这也标志着冯紫英正式进入了顺天府衙这个整个顺天府的中枢神经之中,成为其中一员。
“梅大人客气了。”冯紫英也庄重的一揖,“诸位大人好,紫英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尚不熟悉,若是有什么不到之处,请多多指点,还望大家包涵。”
梅之烨冷眼旁观。
自从听闻这个家伙突兀地从永平府飞跃而至到顺天府来担任府丞,他心里边便堵得慌。
说实话,并非因为对方娶了自己儿子退婚的薛氏女为媵,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一个皇商之女,并不适合自己儿子,但毕竟薛家对自己原来也有恩,所以从内心来说梅之烨还是有些歉疚心理的。
只是关系到儿子乃至梅家一辈子的事情,这种事情上也的确不能由着性子来,所以退婚也让自己背负了一些骂名。
好在薛家那边处于维护薛氏女的清誉,也没有过分计较张扬,知晓的人也控制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之内,倒是让梅家这边松了一口气。
现在薛氏女给眼前此子作媵,梅之烨内心也是百味陈杂。
若是薛氏女能给自己儿子做媵妾,他当然乐见其成,但那明显不可能。
冯铿也是娶了薛氏女的堂姐,金陵老四大家薛家嫡女,才能让薛氏这个二房女做妾的,甚至一定程度上也正因为被自己家退了亲才迫不得已给冯铿作媵。
对于冯紫英的到来,梅之烨也是心情复杂。
一方面吴道南的怠政导致的整个顺天府官员被吏部和都察院评价不佳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整个顺天府官员群体的利益,吴道南是江右名士,有叶方二位阁老扶持,自然可以不受影响,但是下边人就遭罪吃苦了。
这一耽搁就是三年,仕途上又有几个三年能让你耽搁?而且印象一旦形成,在大佬们心中要想扭转可真不容易。
另一方面,冯铿在永平府的强势顺天府的一众官员不是没有耳闻,永平士绅告状书雪片一样涌入都察院,但是却都是毫无反应,足见此人背景深厚,而后一系列的动作更是直接把他声誉推上了巅峰,也才有他的直入顺天府。
这样一个年轻而又锋芒毕露的官员来当顺天府丞,对大家伙儿来说究竟是祸是福,还真的不好说,即便是梅之烨内心也一样是忐忑和担心的。
至于说自己和对方的那点儿事儿,梅之烨还真没觉得有什么,若是冯铿还执着于那点儿鸡毛蒜皮事儿,那也只能说此子格局太小,不足为虑了。
简单寒暄之后,接下来就各归其位,初来乍到,虽说作为府丞,是二号人物,但是一号人物还在,哪怕日常事务不怎么过问,但是只要他在,他就是一号。
经历司和照磨所的官吏在一旁候着。
这两个部门,怎么说呢,一个有点儿类似于办公厅兼目督办,主要负责府衙日常事务,同时督办六房公务,一个有点儿类似于秘书处加档案局,日常公文进出和归档。
实际上冯紫英觉得在府一级衙门里,事务分工已经初具规模,像经历司和照磨所就把办公厅、政研室、档案局、机要局、保密局这些职责都承担起来了,司狱司则是承担了司法局和监狱管理局的职责,儒学则相当于教育局,税课司自然就是税务局,医学正科则是卫生局兼公立医院,杂造局则是兵器工业总公司,僧纲司和道纪司则是民宗局,……
加上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和三班,组织部兼人事局,财政局兼粮食局,宣传部,武装部,公安局,发改委加工信局加农业、水利局,如果再加上诸如河泊所、递运所等,也算是把海关、运输局兼邮政局这些都配齐了。
就像是这府衙的官员配备一样,府尹不必说,书记市长一肩挑,府丞类似于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但侧重于某几方面工作,治中是在其他寻常府没有,只有京府才设有,类似于副市长,侧重于民生这一块工作。
而通判则类似于市长助理,因为京府不同于其他府,在通判的编制设置上也是三至六人,目前顺天府设立的五通判,通判也主要负责粮运、水利、马政、屯田等事务,再加上负责刑名事务的推官,府这一级层面的官员基本上就是成建制了。
相较于永平府的寒酸,顺天府的官员和吏员规模也要大得多,单单从整个府衙的布局就能看得出来。
无论是府尹公廨、府丞公廨、治中公廨、通判公廨和推官公廨的面积,加上诸如清军馆、督粮馆和理刑馆以及六房的布设规格,就能看出顺天府的与众不同。
冯紫英跟随着吴道南的长随进了后府,然后再去拜会吴道南。
虽然之前已经拜会过了,但是这一次意义又不一样,这是正式以下属身份拜见吴道南,所以也显得十分郑重。
官凭交给经历司保管,然后奉茶,这才进入谈话程序。
吴道南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清高或者说刻薄,不过能够感受到他对方冯紫英到来的复杂情绪,既有些期待,也有些无奈,还有些隐约的反感。
总而言之,冯紫英感觉如果自己是吴道南,估计也是一样的情绪,既无力凭借自身能力改变顺天府的现状,又希望日后局面能有所好转自己也能挣个好名声,一面背负着一个无能名声离开,但是对冯紫英这样一个强势人物的出现又有些忌惮,还因为朝廷的这样安排,可能有点儿黯然和失落。
谈话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然后就是敬茶送客,各自作揖离开,各归其位。
冯紫英也无意逗留太久,吴道南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情绪,但是冯紫英觉得只要自己把握好度,不要过分刺激对方,另外将自己的一些规划想法告知对方,厘清自己准备做哪些事情,底线在哪里,以及做好这些事情能赢得哪些好处,他相信吴道南不至于为难自己或者给自己设置障碍。
顶多也就是冷眼旁观,看看自己究竟有几分真材实料吧。
在冯紫英看来,只要对方有这样一个态度,自己也就满足了,他也有这个信心把接下来的事情做好。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一节 顺天府的寻常一日
冯紫英从后府走出来,打量了一下府尹衙,也就是所谓的顺天府衙正堂。
这是府尹日常坐堂所用,但实际上更多的办公府尹还是在后堂的府尹公廨。
丹墀下边是一个露台,露台一路向南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旁就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东边是吏户礼三房,西边是兵邢工三房,分列对峙,壁垣各立,各自背后还有几间小院厢房。
而在府尹衙东面则是府丞衙,俗称清军馆,西面是治中衙,府丞衙前是通判衙,俗称督粮馆,而治中衙前是推官衙,俗称理刑馆。
相较于寻常府郡,顺天府特殊就特殊在在府丞(同知)和通判之间多了一个治中,同时通判编制数量数倍于寻常府郡,这也是因为顺天府特殊的地位决定的。
二十多个州县,人口超过两百万,有人评价云:都会之地,五方杂沓,事体掣肘,民贫赋重,丁少差多,役烦剧,难治。
这也算是比较客观公允的一个评价了,虽然不足以道尽顺天府的完整情形,但是起码对其有了一个大略的描述,简而言之就是,京畿之地,人多事杂,牵上扯下,赋役繁重,民众穷苦,治安不靖,很难管治。
而且由于朝廷中枢所在,带来的大批官僚及其眷属乃至附从而来的天下商贾士绅,加上为他们服务的人群,使得京师城中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畸形状态,富贵者豪奢飞扬,挥金如土,穷苦者三餐不继,卖儿鬻女。
在经历司和照磨所的几名官吏引导下,冯紫英先去了府丞衙,也就是清军馆,简单查看了一下所谓自己升堂办事的所在,这其实就是一个缩小简化版的府尹衙门,一些重要的需要和其他同僚商计探讨的事务都会放在这里来研究讨论,算是正式的公堂。
看了清军馆这边之后,冯紫英又去了后堂属于自己的府丞公廨,这相当于是作为办公用的书房,但仍然属于公房性质。
窗明几净,虽然简单朴素,但各式家具倒也齐全,一张半新旧的梨木书案,官帽椅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案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正对书案和左侧,都各有两张椅子,应该是为客人准备的,也就是说最多能够接待四名客人。
人数较少的接见会面,工作谈话,亦或是处理日常公文事务,都在这里,所以说这里才是冯紫英长期呆的地方。
旁边有两间偏房,主要是供官员长随、小厮所用,烧水、泡茶,应道、跑腿之余,就都呆在这里。
在府丞公廨背后有一个很小的附属院落,这才是属于休息住宿用的后宅。
不过只有一进,规模很小,区区几间房,也相当简陋,虽然经过了整饬打扫,但是也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大人,这些都主要是为家不在城里而亲眷又没有过来的官员所备,如果想要节约两个银子,那就可以住在这里,除了本人,一二长随仆役,也还是能容纳得下,不过……”
带路的是经历司一名赵姓知事,冯紫英还不知道其名,这人倒也殷勤,旁边还有一名照磨所的孙姓检校。
经历司和照磨所虽然是分署办公,但是许多具体工作却是分不开,所以两家公房都是紧邻,而且其中官吏也多是积年老手,应对新来上官都是十分熟稔,应付裕如。
“不过几乎历任府丞,都没有住在这里的吧?”冯紫英笑了笑,替对方说了。
“大人明鉴。”赵姓知事也含笑点头。
的确也是,做到顺天府丞这个位置上,正四品大员了,再说清正廉洁,也不至于连京师城里弄一座宅子都弄不起,即便是初来乍到可能没选好,但是租一座宅子总不是问题吧?
谁会挤在这逼仄的小院子里,说句不客气的话,放个屁对面都能听得见,这成何体统?
“嗯,我大概率也不会住在这里,不过还是多谢赵大人和孙大人的打理,我想午间有时候休息,也还是可以一用的,我没那么娇贵。”冯紫英笑了笑,“走吧,赵大人,孙大人,顺带替我介绍一下咱们顺天府的基本情况吧。”
经历司经历和照磨所的照磨基本上就相当于办公厅主任和文秘处长,那都是每天事务繁忙的,虽然冯紫英新官上任,但是他们也只能简单陪着应个卯,然后就把后续事务交给自己的下属,如这两位知事和检校。
寻常府郡,经历司只有一名知事,照磨所也只有一名检校,但是在顺天府这个编制扩编为三名,当然无论是经历司还是照磨所还有十来名吏员。
官和吏之间的界限分明,但实际上更多具体事务都是吏员来承担,甚至子承父业,在各级衙门里都形成了一个惯例,如绍兴师爷一般前仆后继。
掌握第一手基本情况是每个新官上任之后的首要任务,冯紫英好歹前世也是一直在官场上颠簸沉浮的,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穿越过来最终会干到类似于后世京城的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的角色上。
但这个时代的情况乃至于作为官员所需要承担的职责和后世相比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世是要大刀阔斧谋发展,这一世却是竭尽全力做好裱糊工作,不出差错篓子就是最佳表现。
理论上自己也应当入乡随俗顺应时代也如此,这也是诸位大佬师长谆谆教导的,但冯紫英却很清楚,自己不能那般。
若是自己只图在这里混三年求个历练混个资历镀镀金,自然可以按照他们的建议去做,但是未来几年大周可能面临着不可预测的动荡情况下,他就不能如此了。
他必须要确立起属于自己独特的治政理念和方式,并且在未来充满挑战和危机的情况下取得成功,甚至让朝廷意识到不可或缺,才能证明自己不愧于二十之龄入主京师。
整个一天,冯紫英所作的都是频繁的找人谈话,了解情况。
但他并没有直接找治中、通判和推官了解情况。
一来他们都属于顺天府内的“重臣”,论品轶虽然比自己低,但理论上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属于府尹佐贰官,自己对他们来说并非直接顶头上司。
二来,冯紫英不想被这些人所影响得到一个先入为主的情况,而更愿意通过与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儒学、税课司、杂造局、六房、河泊所、、递运所、僧纲司和道纪司这些部门的官吏来交谈,听取他们的汇报来掌握了解第一手的情况。
冯紫英也很清楚,短时间内自己主要工作还是熟悉情况,熟悉岗位,搞明白自己在府丞位置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以及短期目标和中长期目标是什么。
他有一些想法,但是这都需要建立在熟悉情况并且延揽一帮能为己所用的官吏情况下。
一个衙门数百官吏,都有着不同的想法和**,有些人希冀仕途更上一层楼,有些人则希望通过在任上上下其手让自己囊中丰厚,还有的人则更愿意小日子过得滋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用在衙门的官吏们身上,也很适用,但这个利的涵义应该更宽泛,名、利都可以归结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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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道南端起茶盅,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这才闭目靠在椅背上,优哉游哉地吟唱起戏曲儿来了。
平时他在府尹公廨逗留时间不多,但是这段时间他恐怕要多待一些时间,冯紫英可能会随时过来。
另外他也想要好生观察一下冯紫英做派和方式,看看这个声誉鹊起同时也带来很大争议的年轻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人这般侧目相看。
他和很多在朝中的江南官员看法观点不太一致,甚至和叶方等人都有分歧。
有冯铿来出任顺天府丞,未必就是坏事,这是他的观点。
可能有人会觉得这会给冯紫英一个机会,但吴道南却觉得,你不让他出任顺天府丞,难道他就找不到机会了么?看看人家在永平府的表现,连皇上都要倚仗。
叶方二人也是有些无可奈何加上冷眼旁观的心态,他们和齐永泰达成了这样一个妥协,恐怕内心也是有些忐忑的,因为都不确定冯紫英到顺天府来会带来一些什么。
但只有吴道南自己清楚,这顺天府再这样拖下去是真要出乱子了,到时候板子会狠狠打到自己身上,自己在顺天府尹位置上养望几年那就会付之东流,这是绝不愿意见到的,所以当叶方二人征求他意见时,他也只是略作考虑就同意了。
这肯定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自己在治政上的一些缺点还会被放大,但那又如何?
自己本来就没有打算在地方官上一直干下去,自己瞄准的是六部,这种繁杂琐碎的事务把他缠绕得头昏脑涨,若不是没有合适去处,他何尝愿意在这个位置上一直滞留不去?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二节 有所为
吴道南也考虑过,冯紫英这样的年轻人来顺天府可能有几种结局。
一种可能是飞扬跋扈桀骜不驯,自以为自己在永平府干得出色,把他的风格延续到顺天府来,结果是碰得头破血流,甚至下野。
第二种可能是萧规曹随,入乡随俗,来了之后选一些简单易行的,容易出成绩的事儿,做做样子,你好我好大家好,然后等到三年期到,博个皆大欢喜。
这是最明智也是可能性最大的,吴道南不相信冯紫英从翰林院修撰到永平府这期间就没有人在他背后替他暗自策划操作。
冯紫英再厉害,但毕竟还是一个初入仕途经验欠缺的角色,其父也是武将,对文官这一行是隔行如隔山,所以他本人家世对他走文臣之路帮助不大,但他能做得这么漂亮,肯定是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这些人在替他出谋划策。
而冯紫英也严格遵循了齐、乔、官等人的指点,所以才能做得这样漂亮,当然冯紫英本身肯定也是有些能力的,起码在执行力上是没得说,那么现在齐、乔、官等人现在肯定会提醒冯紫英谨慎稳重行事,先把资历打磨够。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冯紫英是真的有大本事,他能根据顺天府现有状况,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对策来,既不必像第二种那样做样子混日子,也不会像第一种那样一意孤行按照自己意图办,而是因地制宜地结合顺天府的实际状况去做一番成就出来。
如果是这样,吴道南觉得那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随便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冯紫英都能熠熠生辉,如锥处囊中,无人能遮掩得住。
那种情况下,吴道南不认为谁去阻挡和打压就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甚至只能适得其反。
吴道南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纵然在治政方面的能力上可能有些短板,但是情商上却不会太差,否则叶方等人也不会将他牢牢放在这个位置上。
在养望和提早布局永隆帝几个儿子身上这一方面,吴道南却做得不差,无论是寿王还是福王、王和禄王身上,吴道南都颇得几位皇子的尊重和礼遇。
正因为如此,吴道南在冯紫英来顺天府担任府丞问题上,表现出了一个正常的合作态度,当然,这要建立在冯紫英同样尊重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的前提下。
就目前来看,冯紫英从一回京就来拜会自己,现在也很有礼有节,双方都还处于一种有限接触有限合作状态下。
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吴道南没有停止自己摇头晃脑的吟唱,只是放慢了节奏。
“东翁!”
“信童,坐吧。”来者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士人,步履矫健,眉目沉凝,吴信童,虽然和吴道南同姓,但却并没有亲缘关系,而是吴道南的得力幕僚。
吴道南在政务方面经验能力欠缺,加之本身精力也不在其上,可又不能不对庞杂繁琐的政务彻底放手,甚至一无所知,所以吴信童就承担起了这方面的事务,主要负责对接治中、通判和推官几位
的工作。
现在冯紫英来了,吴信童的主要工作首当其冲就是观察和了解冯紫英的做事风格和手段,同时也要按照吴道南的有限合作意见来合作。
“东翁,并不出我所料,冯大人并未有太多新奇举措,这两日里都主要是和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六房、杂造局、税课司等各部主事者商谈,听取一干人等对府衙去年情况和今年的一些打算,还算中规中矩吧,听他们介绍,倒也谦和中肯,……”
吴信童的话并没有让吴道南有多少惊异,在他看来,便是要有标新立异特立独行之举,也不会是现在,没有三五个月的熟悉了解,冯紫英执政施政策略是拿不出来的。
而且冯紫英在顺天府这边威信未立,上有自己,下有治中、通判和推官,凭什么就能行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便是要推行,也无人能相信。
现在这般表现才是最正常的,吴道南甚至还存着一些小心思,冯紫英要碰一些不太买账的钉子,甚至冷落和阳奉阴违,这才会明白这顺天府和永平府之间的巨大差距,明白这顺天府的事儿不是那么好做的。
“不过冯大人似乎有些不太了解做事规则,像一些吏员,他也召见了,还问了情况,……”吴信童皱了皱眉。
“哦?他这可有些犯忌讳了啊。”吴道南笑了笑,“各部主官怕都不太满意吧?”
“嗯,不过他也没深问,更像是一种姿态,平易近人嘛。”吴信童想了想道。
“唔,也在我意料之中,那就让紫英好生去熟悉了解吧。”吴道南笑了笑,“紫英做事这般沉稳,倒也让我放下心了,我倒是担心他急于事功,那才是不智。”
吴信童也捋须点头:“五州二十二县,冯大人要慢慢熟悉下来,这可要花些时间,我听闻他在永平府去便是一州一县逐一跑到,了解情况,倒也沉得住气,不过永平府只有六个州县,而咱们顺天府却是二十几个,他却要有些精力耐性才是,……”
“由他去吧。”吴道南有些悠闲地访查茶盅,“梅之烨那边,你多接触一番,据说冯紫英纳了梅家退婚的薛氏女为媵,倒是一桩令人好奇的妙事儿,也不知道他们两位见面之后可否尴尬?”
吴道南和吴信童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就在吴道南和其幕僚冷眼旁观着冯紫英走马上任之后的所作所为时,冯紫英的确也如他们所言那般中规中矩地开展着“调研”。
按照现代官员走马上任的做法,这就是调研,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座谈了解,通过谈话,既了解每个部门工作内容和情况,同时也通过谈话来了解分析官员们的状态心态。
这和这个时代的官员们的通行做法略有不同。
这个时代的官员走马上任,更多的是直接召见自己下属,然后再提出自己的意图想法,让下属们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做事,至于说中间有没有什么差池和不妥,那都是在做事过程中再来慢慢解决,而事前调研事后总结都不属于常态,反而容易给人一种谨小慎微或者缺乏魄力担当的观感。
当然,这也不是说官员们就没有任何准备,一般说来官员的幕僚们都会做一些准备工作,但对于征求下属意见,特别是听取吏员的意见,这却是一种忌讳。
不过冯紫英却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了可能有些犯忌讳,所以也很巧妙的是把一些吏员们夹杂在官员们中顺带了解情况,不那么刻意,即便如此,依然招来了一些非议。
回到府中,脱掉公服,冯紫英也感觉有些疲惫。
顺天府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可以说这几年里,吴道南几乎就是采取拖的策略,什么事务只要糊弄得过去就糊弄,拖得过去就拖,实在没法回避的事务,那就寻找一个和稀泥的策略来应对,基本上没有拿出多少真正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方略来。
这里边涉及到很多快,从赋役税课到水利设施建设,从城市建设和市政管理,从隐户清理到人口数据,从驿政管理到马政事务,从治安状况到仓粮储备,几乎每一样工作冯紫英只是简单的听一听都能听出许多问题来,可谓触目惊心,让人难以安枕。
这几日下来,冯紫英都有些感觉叶方二位阁老之所以能同意自己来自接任这个顺天府丞,只怕是真的觉得这顺天府再这样下去不成了,而他们又不愿意让吴道南离开,那么寻找一个不会对吴道南地位构成太大威胁,甚至还需要扎扎实实打磨的角色来顶缸,就是必不可少的,自己好来不来的就钻了进来,可谓“相得益彰‘了。
他早就知道这个位置是挑战和机遇并存的,但是却没想到这个挑战是全方位而且难度也超高。
看着丈夫心事重重的模样,沈宜修把女儿放在了丈夫手上,冯紫英眉目间的深沉表情终于放松下来,看着女儿逐渐舒展的眉目,他的心境顿时好了许多。
“嗯,她今天没有闹腾吧?”
“挺乖的,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沈宜修见丈夫心情渐渐恢复平静,这才靠着丈夫坐下小声道:“是不是公务不顺?”
“嗯,有这个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糟糕。”冯紫英逗弄着女儿的脸庞,“也难怪朝中诸公这么爽快就让我坐上这个位置,没准儿就是要等我碰壁,甚至闯祸好让我下野呢。”
“真的?”沈宜修吃了一惊,一下子坐直身体,“有那么糟糕?那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遂了他们的愿。”冯紫英嘴角微微翘起,“要想让我低头,那可难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五十三节 沈宜修的试探
见丈夫眉宇间虽然有些阴郁,但是目光中却是气势不减,甚至还有点儿跃跃欲试的光芒,沈宜修心中稍定。
和丈夫成亲也一年多了,对于丈夫的性子她也是越发了解,越是具有挑战性的事儿,他越感兴趣,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成功了,才更有征服感和成就感,若是寻常事务,他反而兴趣乏乏。
“相公,顺天府不比别府,父亲也来信和妾身提起,要妾身提醒您莫要大意,这里边许多事情看似普通,但实际背后都牵扯着诸多城中高门大户,士绅望族,更深层次只怕还有朝中要员,稍不留意就会得罪人,……”见丈夫神色有些不悦,沈宜修微微一笑,“妾身不是劝相公不能做事,而是希望相公在做这些事情上可以更巧妙更艺术一些,妾身相信相公是有这个能耐的,……”
很委婉含蓄,却又不伤及自己面子,冯紫英对自己这位妻子的观感如一,总是这么春风化雨,随风潜入,让你不会生出不满和反感。
“嗯,多谢宛君提醒了,我会留意。”冯紫英轻轻点头,“这几日接触下来,府衙里边还是人才荟萃,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许多官员表现平平,但不少吏员却是情况精熟,想法不俗,做事老到,让我颇为感慨啊。”
“相公,官吏壁垒分明,妾身听闻父亲曾经说过,吏员大多经年专务一行,大多都是本地中下民户出身,情况熟悉是正理儿,至于相公所言想法不俗,做事老到,以妾身之见,如六一居士《卖油翁》中所言,唯手熟尔。”
沈宜修的话让冯紫英抿嘴点头,但是随即又微微摇了摇头:“宛君所言亦有道理,不过吏员更胜官员,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恐怕不仅仅是唯手熟尔那么简单,寻常官员人浮于事,浅尝辄止,便是表现平平,不为上官所喜,一般情形下,三年或者六年之后亦可调任,鲜有被解职一说,但吏员若是做事不精,便可被人替换,亦有压力所致,……”
沈宜修却不肯轻易认同丈夫的观点:“相公所言只是一方面,吏员大多出身卑下,唯利是图者众,或者换一句话说,吏员之所以甘愿为吏,绝大多数都是为利而来,其行事多有私心,其节操与官员相差甚远,其做事或许的确经验丰富,办法更多,但却不能不防其从中渔利,……”
沈宜修是书香门第出身,自然是不太看得上这些下层出身的吏员,这也在情理之中,冯紫英无意就这个问题和妻子争论一番,何况妻子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
不过冯紫英却清楚,自己初来乍到,恐怕要迅速在官员中赢得尊重和支持,并非易事,尤其是可能还会受到吴道南和梅之烨等人若有若无掣肘的情况下,那么不耻下问,从吏员中来慢慢打开一个缺口,或许是一个不错路径。
当然,冯紫英知道要在顺天府站稳脚跟,单单依靠某一方面,或者只从某一领域来入手,都很难达到自己的目的,多管齐下,多策并举,几条腿走路,才能最快地实现突破,只不过现在情况不明,他的主要工作还是熟悉情况,打好基础。
见丈夫不欲再谈公务,沈宜修也知道丈夫劳碌了一天,肯定有些乏了,便很知趣地也不再多言,转开话题:“听闻后日便是贾府三妹妹的十六岁生日,……”
冯紫英讶然,这一事儿他倒是有些忘了,宝钗的生辰是正月初一,黛玉的是二月十二,但是探春的是什么时候他却有些不记得了,没想到是三月初三,倒是沈宜修如此清楚,而且还来提醒自己,这却是什么意思?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沈宜修素来大气,倒也不至于在这等事情上来玩什么心计,转过头来,微微颌首:“宛君之意,……”
“妾身和探春妹妹见过几回,探春妹妹对妾身倒也尊敬,是个知书识礼秀外慧中的姑娘,妾身也打算送一份礼,……”沈宜修浅浅一笑。
宝钗和黛玉生辰时,沈宜修都是送了礼的,当然冯紫英自己也悄悄单独送了礼物,独家心意,不足为外人道。
“应有之意,宛君看着办就是了。”冯紫英琢磨了一下,“听闻政世叔也是三月初四便要启程南下了,我也不好去送行,不如后日我便趁着晚间去一趟,也算是为政世叔送个别。”
顺天府丞身份太过敏感,自己有刚刚上任,委实不好光明正大去送行贾政,趁着晚间去说几句话,道个别,也算尽了一番心意。
沈宜修笑了起来,没想到丈夫居然找了这样一个借口要去贾府一回,倒是让她有些好笑。
实际上沈宜修从嫁入冯家那一日开始,便意识到丈夫似乎与荣国府贾家有着不一般的关系,或者说,对荣国府贾家有着不一般的感情在里边。
之前她以为是因为林黛玉的缘故,林黛玉是贾家那位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荣国府两位老爷是林黛玉的嫡亲舅舅,而林黛玉母亲早逝,而后父亲也过世,林氏一族人丁单薄,几无可依靠者,只能靠着贾家这个娘舅这边儿,所以才会自小在贾家生活,所以对贾家有很深的感情也说得过去。
加之丈夫与林黛玉相识于危难之际,她也能理解这种特定的亲近关系,所以她虽然有些嫉妒林黛玉在丈夫心目中不一样的位置,但是也能接受。
但再后来,她就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还是有些偏差了,黛玉也就罢了,但薛家姊妹成为二房候选是怎么一回事儿?
薛家姊妹固然姿容出众,但是论门当户对,却绝对够不上格,想要和冯家结亲成为二房大妇的,京师城中名门闺秀比比皆是,怎么看也轮不到薛家姊妹才是,但薛家姊妹就这么嫁过来了,连婆婆都拗不过丈夫,这就让沈宜修很是惊奇了。
她当然管不到二房婚娶,但也从中看出了这贾家的不简单,或者说丈夫与贾家这边牵绊有多深,薛家不过是一个没落皇商,顶着一个金陵老四大家的名头,放在这京师城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却能登堂入室,堂而皇之的入主二房,连沈宜修都要佩服贾家和薛家的手段。
再联想到丈夫贴身丫鬟金钏儿玉钏儿姊妹是来自贾家,香菱这个通房丫头也是薛家所赠,这贾薛一体的架势很像,沈宜修甚至还想到现在荣国府中尚有一个未曾婚配的史湘云,那是史家的,这贾史王薛金陵老四大家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姿态很足啊。
晴雯时不时的回一趟贾家,自然也会带回来一些消息,比如荣国府里边便传过说贾家有意把庶出的二姑娘给相公当妾,这让沈宜修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好歹也是公侯世家,再说是有些失势没落了,再说是庶出姑娘,但好歹也还有个嫡出姑娘在宫中当贵妃啊,这从妹也不至于给人做妾吧?
当然,沈宜修也隐约了解贾家那位大姑娘在宫中的情形并不好,说打入冷宫也不为过。
可贾家的颜面总还是该要的吧,这姑娘给人做妾,自己相公再说誉满京师文武兼资,这也有点儿超出想象了。
前几日相公去了荣国府一趟,晴雯便脸色一直阴着,估摸着不知道丈夫是不是在荣国府里拈花惹草又被晴雯给觉察到了,沈宜修旁敲侧击问过一嘴,但晴雯没说,沈宜修也就懒得再问了,晴雯忠诚毋庸置疑,但这也是个懂规矩的,多半是丈夫叮嘱了,所以她不肯明说,自己再要问,那边要伤感情了,这方面沈宜修很有分寸。
至于说丈夫和贾家那边纠缠不清,沈宜修说实话是不太在意的。
三房大妇已定,便是贾家其他一些女子想要觊觎,那也顶多也就是奔着一个妾室身份而来,对她来说毫无影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会对薛家姊妹和林黛玉有冲击才对,不说自己乐见其成,但是肯定是不值得太在乎的。
丈夫的风流倜傥在京师城里不是秘密,甚至被传为佳话,晴雯从永平府回来便告知有一位关外海西贵女和丈夫有些纠缠不清,还有那来自江南的江东琴神苏妙甚至从京师城追到永平府,这些情况沈宜修都很清楚。
但这些女子囿于身份,都不具备挑战自己的实力,在这一点上,沈宜修很清楚做好自己才是固宠的最好方略。
当然,做好自己并不意味着自己其他什么都不做,像薛家姊妹去永平,自己便要安排晴雯去,因为她知道丈夫对晴雯有些不一样,而且晴雯生得那狐媚子模样和她本性却是截然两样的,兴许正是这种反差才让丈夫对晴雯感觉不一般吧。
未曾想晴雯去了永平一个多月竟然还是完璧之身回来了,这让沈宜修都忍不住捂额,这丫头未免也太傲岸了,连点儿女人家惯常使用的手段都不会,这方面比起金钏儿这些丫头就差远了,甚至比香菱、云裳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