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二十四节 高段位话术
素来要强的探春也被弟弟的话给弄得眼角多了一抹湿意,她下意思的微微侧首,不动声色地避开贾环的目光,然后悄悄用汗巾假意擦拭了一下脸颊,抹去眼角的泪光,这才平复了一下心境道:“环哥儿,宝姐姐和琴妹妹嫁给冯大哥是天作之合,……”
“狗屁天作之合!”贾环忍不住暴怒了,“若不是薛家在临清时和冯大哥攀上点儿渊源,若不是薛家姊妹是嫡出,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们姊妹俩?一个没落的皇商家族而已,三姐你比她们差什么?还不是早先老爷和太太在冯大哥还没有中式之前不肯把你许给冯大哥,否则哪里有沈家和薛家的事儿?”
探春大吃一惊,贾环这是从哪里听来这等消息?
“环哥儿,你在那里胡说些什么?”探春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下意识的握紧汗巾,“我们家何曾有过这种念头,那时候我和冯大哥都还小,……”
“哼,是大伯和我提起的,说那时候就是太太在其中作梗,说冯大哥未必能读出书来,冯大哥的父亲那时候也赋闲在家,冯家在京师城要混不下去了,也许会灰溜溜回临清,……”
贾环这些话半真半假。
的确是贾赦和他提起过贾政夫妇原本是无意间提到过有过此念头的,还曾经和王子腾也提及过,但是当时年龄都还小,而且也确实也不太看好冯紫英,王子腾也没什么态度,而贾赦更是事后几年了才知道的,但什么冯家会灰溜溜回临清就是贾环自己臆想添油加醋了。
探春手一颤,刚想端起茶杯都险些一软落地,赶紧以手扶住桌案,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她知道自己庶出身份是一个最大障碍,但是若是五六年前,冯大哥还没有去青檀书院读书时,两家就此订亲,没准儿冯家会接受这样一桩亲事。
不管是哪一房,也能占个大妇身份,以两家的身份和交情,就算是冯大哥后来考中举人进士入仕,也不可能悔婚,无外乎就是说自己高攀,贾家有眼光早早结了一门好亲事罢了。
探春一时间有些心乱,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出,贾环也不至于专门来撒这样一个谎欺骗自己,只可惜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转瞬即逝,当冯大哥去青檀书院读书时可能性就很小了,而考中举人之后几乎就不可能了。
也许一切都是命?探春内心涌起黯然和落寞,自己和冯大哥真的是有缘无分?
环哥儿的想法探春知晓,但是就算是自己真的不在乎做妾,但府里呢?老爷太太如何能答应?这对贾家的名声无疑是一个伤害。
而且,探春内心就像环哥儿所言那般,一样充满了愤懑、不服和倔强。
薛宝钗也就罢了,凭什么连薛宝琴都能有个媵的身份?
自己哪里就比她们姊妹差多少了?
一个庶出身份难道真的是天堑鸿沟不可逾越,甚至就沦落到只能做那等一辈子委曲求全的妾?
看看自己生身母亲赵姨娘的情形,若不是老爷还存着几分夫妻之情护着,只怕随时都可能被老祖宗和太太她们给拾掇得痛哭流涕委曲求全,探春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环哥儿,即便是有这等事情,那也是过去的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探春稳住心神,淡淡地道。
“三姐,我只是想要说明一个道理,你原本是可以嫁给冯大哥的,只不过时运不济,被有些人占了便宜罢了,但我以为以三姐的心性,为何就不能去挣回属于自己的呢?”贾环一字一句。
探春脸色越发冷淡,看着贾环:“环哥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冯大哥三房妻室都已经确定了,你是说让我去给冯大哥做妾?就算是我自己愿意,你老爷太太也不可能答应,贾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二姐姐也好,岫烟妹妹也好,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贾环也叹了一口气,“三姐,我明白你说的,我先前也说了,你不比薛家姐妹查什么,她们能作妻媵,你为何不能,可惜时运不济啊,做妾固然让人无法接受,但是若是冯大哥能替你挣来一份诰命呢?”
探春一愣之后,眼睛陡然一亮,但是迅即黯然,摇摇头:“我还从未听说过那个官员妾室能得朝廷诰命的。”
“哼,三姐没听说过,并不代表没有。”贾环撇了撇嘴,“广元十二年,兵部左侍郎于庆东之母被朝廷敕封诰命淑人,其母乃是妾室,……”
探春一怔,反应过来,皱起眉头:“那是其子得官立功,才被朝廷破格为其母敕封诰命,……”
广元十二年,蒙古寇边,土默特人联手鄂尔多斯人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围住了京师城,京畿震动,比去年的情况还要危险,兵部侍郎于庆东率军勤王,在京郊与蒙古人大战数日,最终击退蒙古大军,立下大功。
事后广元帝问于庆东要和赏赐,于庆东便为其生母求诰命,这在当时朝中也引起了巨大争论。
礼部坚决不允,甚至时任礼部尚书以辞职要挟,但最终广元帝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是破格敕封于庆东之生母为诰命淑人,而时任分管礼部的阁老和礼部尚书也同时辞任,礼部尚书甚至空缺了三年没有士人愿意接任,就是认为广元帝破坏了朝廷规制。
一直到广元帝驾崩,天平帝登基,重组内阁和六部,礼部尚书才算是补齐人选。
“既然朝廷能因于庆东立下大功而破格敕封其生母为诰命,那如果冯大哥立下大功,朝廷难道就不能破格赐封他的妾室为诰命么?”贾环悠悠地道。
本朝惯例沿袭宋明,除了嫡妻有资格获得诰命外,别说妾室,便是媵也无资格获得诰命,但是于庆东这个破格获得诰命却是一个特例,的确是因为其功高难赏,而他也提了出来这样一个特殊要求,才获得这样一个特殊赏赐。
探春轻轻摇头,贾环这话说得轻巧,但是探春却知道这里边不知道有多么困难。
于庆东勤王救驾几乎算得上是挽天倾了,当时京师城被三十万蒙古大军围困长达两个月,京城中人心动荡,便是朝中亦有不少官员意图开城投降,外边号称勤王的军队多大五六支,但是大部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敢在京畿之外摇旗呐喊,让他们真正和蒙古大军接战却是各种推托拖延。
只有于庆东率五万征集起来的淮阳镇(江北军)一路北上,最终在京城外与蒙古人展开激战,也才鼓舞了京师城中士气,使得京师城能够得以保全,最终蒙古人再两度遭遇挫败之后,被迫退军。
淮阳镇因此名声大噪,但是却又遭到了诸多边镇和京营将帅们的嫉妒和敌意,结果是十五年之后,天平十二年,于庆东从内阁阁老卸任致仕三年之后,淮阳镇便被裁汰解散。
于侍郎千里救驾淮阳镇京畿鏖兵的故事也被大江内外的戏班子和说书人搬上了戏台子,在戏台和茶楼酒肆里广为传唱。
这样大一桩功劳堪称泼天富贵了,但是于庆东也只是求了一个给自己生母敕封诰命的请求,依然遭遇那么强大的阻力,甚至导致一个礼部尚书几年搁浅无人就任,足见这种事情的阻力有多么大了。
“环哥儿,你也莫要用这等语言来安慰我,于侍郎救驾的故事我们自小便听说过,那是何等功业?”探春嘴角浮起一抹有些寥落的笑容,“冯大哥纵然本事再大,但是要说遇上那样危险的事情,从我内心来说,宁肯不要,再说了,就算是冯大哥真有机会立下那等功劳,我贾探春何德何能能让冯大哥能为我去讨要这劳什子诰命?这等破规矩的先例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开的?”
贾环却没有被姐姐的话语所击退,仍然固执地摇头:“换了别人,三姐说的也算有些道理,但是冯大哥却不一样。薛家姐妹的二房爵位怎么来的?真以为是朝廷和皇上对冯家有亏欠给的弥补?冯大哥的二伯那是病殁,哼,那还不是皇上对冯大哥平叛开海等一系列功劳的亏欠给的补偿?你听说过有一门三兼祧,而且三房都有爵位承袭的事儿么?别说大周朝没有,便是往前推几百年,大宋和前明也一样没有过,可在冯大哥这里就顺理成章有了!甚至连礼部都没敢多说什么。”
贾环还是以他惯有的半真半假话术来对付自己姐姐。
他知道自己这位三姐锦口慧心,你要想纯粹靠忽悠根本不可能,所以必须的要有实打实的佐证。
冯紫英是青檀书院的名人,现在书院中的教谕和学生都把他的传奇故事挖根朔源,烂熟得所有细节都如数家珍了,以求自己日后也能效仿,所以贾环把自己在书院里听到的一些故事加以加工,这样说出来,还真的像这么一回事儿了。
探春一时间竟然有些意动,貌似环哥儿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啊,冯大哥是何等人,那于庆东也是接近四十好几才是以兵部侍郎,而冯大哥才二十岁就是正四品顺天府丞了,也许三五年后那就是侍郎身份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二十五节 示弱,交好
“三姐,我知道你是个素来要强的性子,冯大哥回京之后过府饮宴,我会去问一问冯大哥的心意,……”贾环看出了自己姐姐的意动,趁热打铁。
“不行!”探春大羞,脸唰地红了起来,“环哥儿,这种事情你不准去,……”
贾环却不以为然,“三姐,你就是这个矫情性子,又没让你去,我作为当弟弟的替自己姐姐问一问,哪里就丢了颜面不成?再说了冯大哥的心性难道你信不过,纵然是不如意的答案,他也不会有什么,……”
探春仍然羞不可抑,连连摇头:“不行,环哥儿,你若是这般去,那我就要翻脸了。”
“三姐,难道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等待缘分降落在你头上?”贾环一摊手,“我感觉得出来,冯大哥对三姐你并非毫无情意,上一次我就悄悄试探性的问过,他却只是叹息,……”
探春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看着贾环,怀疑对方是在欺骗自己。
“三姐,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撒谎,可能冯大哥也很为难,而且就是他刚和薛家姊妹订亲的时候,我颇为不忿,才去问了他,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叹息摇头,我感觉得到,他对三姐是有情意的,若是这般,何不挑开问明,且看他作何回答,兴许能够有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答案呢?”
见贾环说得认真严肃,不像是虚言,探春默然不语了。
听得贾环说冯大哥心里有自己,探春原本不允贾环去问的决心立即就动摇了,想到冯大哥沉静坚毅的目光和爽朗豁达的心胸,探春就是一阵意乱情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贾环何等机敏,立即就窥测出自己姐姐的动心,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冯大哥此番回京,顺天府丞位高权重,事务繁忙,承担着京畿重任,所以小弟觉得冯大哥肯定在顺天府丞位置上能大显神威,拿出更耀眼的功绩,何况小弟只是试探性的侧面在问一问,……”
探春无法回应,只能继续沉默。
贾环也很知机,便不再说此事,岔开话题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离开了,只丢下一个心神不宁的探春独自在屋里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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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一行因为拖家带口,马车都是七八辆,除了二三十人外,还有不少从京里带过去各种细软物件,再加上在永平那边添置的不少家当,所以几辆车根本就拉不完,一些只能在永平那边处理掉,一些则是后续再拉回来。
这样大一个车队要想多块,肯定不可能,好在冯紫英因为在这边交接,吏部那边也宽限了不少时间,倒也不虞担心赶不上,所以也就逶迤慢行。
因为春荒历来也是盗匪出没的季节,冯紫英有了在玉田遇刺的经历,所以也不敢在懈怠,吴耀青那边也派出不少好手不说,而且冯紫英还专门请蓟镇那边来了一队骑兵来护送,就是怕出意外。
冯紫英不担心自己,却怕像宝钗宝琴她们这一大堆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出个意外那就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好在冯紫英的这一切担心都未曾发生,从榛子镇进入丰润,经玉田、蓟州、三河,一路行到通州,眼见得京师城已经在望,一行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初春的通州热闹非凡,江南延迟的秋税和来自漕运的各种粮食、布匹、丝绢、药材、南货都在这里汇聚。
除了这里的京仓外,神武中卫和定边卫也有大量屯兵驻扎在这里,这些屯兵其实已经沦为了和民壮相若的身份,只不过保留着军籍,但实际上已经是以务农打杂工为主的本地土著了。
天色已渐晚,落日的余晖落在白天繁盛一时的码头和周边的街道上,把整个大周盛世显得格外雍容壮观。
这个时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商旅们纷纷歇脚落店,准备用晚饭歇息,而小贩们正抓紧最后的机会兜售着各种南北杂货小食,还有一些服务行业的掮客们纷纷露面,几乎不用观察,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符合他们主顾的目标。
冯紫英他们是东面驿道过来的,所以没有选择太过靠近码头的所在,那里是以水路集散为主的商贾客人汇聚地,对于冯紫英他们来说安全、安静、卫生才是最合适的。
瑞祥早早就提前安排了宿处,跟了冯紫英这么几年打磨,这家伙已经渐渐操练出来了,只需要冯紫英安排一声,他总能按照冯紫英的心意来准备妥帖。
选择的客栈靠水而居,但是却又距离喧闹的码头保持了一定距离,可以远观码头情形,却不至于太过吵闹。
宝钗宝琴以及二尤都安顿下来,晴雯、莺儿和香菱几个人眼见得马上就要回到京师城,心情都好了起来,几个人嘀嘀咕咕在那里商量着,等到饭后一起去街上转一转,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小物事,也能买几样回去带给府里和家里人,也不枉这一个多月的在外。
尤三姐换了一身男装,棕发蓝眼加上俊朗白皙的面孔,哪怕是用胸围子加胸托勒了又勒,还是无法掩饰住她女性特征。
好在这京畿之地的土著百姓各种奇装异服和胡人也都见的多了,还有那些女扮男装的豪门子弟也屡见不鲜,所以尤三姐的这一身打扮看上去英气勃勃,但在外边儿跑的,都还是能看得出来,这只怕又是京中哪位达官显贵家里的侍妾易妆出来潇洒了。
尤二姐做了太久车有些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倒是薛宝钗和薛宝琴都是兴致勃勃,与冯紫英和尤三姐一道站在客栈最东端的一处平台上,正好可以眺望运河,看那帆影点点,百舸争流,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当年我和母亲、兄长便是从这里弃船登岸,然后乘坐马车进的京城,这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却像是在昨日一般。”薛宝钗披着一件玄狐斗篷,头上一顶用火狐皮专门制作的尖顶斗篷帽,黑红相配,还有那张宛若白玉美人一般粉妆玉琢的姣靥,却别有一番动人风姿。
薛宝琴却又是一副打扮,葱绿底加上镶白边的灰鼠皮坎肩,内穿一件锦绣绫袄,外罩一件紫貂皮大髦,头上却是一件素淡的金步摇,满头乌黑的发丝梳理得格外精致整齐,腮边的两抹腮红配上专门的炭笔描过的眼角,让一双俊俏的杏核眼更加精神奕奕。
宝琴的美和宝钗的美乃至黛玉的美是截然不同的,宝钗的美是温婉优雅,大气雍容,黛玉的美是柔弱细腻,我见犹怜,浑然天成,宝琴的美则是精致华美,却又不失锐利,沁人心脾。
“姐姐是这般,小妹也是这般。”宝琴也有些黯然,随即美眸湛然,“一年前小妹和哥哥与母亲进京,惶惶然不知前途命运如何,京中却只有姐姐婶婶一家可以依靠,小妹内心也是惶惑不安,这如白驹过隙,转瞬便是一年,一切都入昨日重现一般,……”
“好了,本来带你们姐妹来是看看这通州落日余晖的美景,感受一下通州作为运河北段的起始点对于我们大周和京师城的重要性,怎么却变成了悲春伤秋,没的影响心情了?早知道就还不如早些歇息了。”冯紫英假作懊恼。
“请相公恕罪,都是妾身多嘴才引来这个话题。”宝钗掩嘴一笑,“我们这也是难得出门,宝琴年少时倒是走南闯北,这几年也大多在家中了,倒是尤三妹妹妹跟随在相公身边,潇洒自在。”
“姐姐说笑了,这跟着相公出门是最难受了,成日里要担心各种危险,而且相公又经常特立独行,不想要人跟随在面前,觉得惹眼,但有过玉田沽河渡口的遇刺,我们却哪里敢轻忽?这一天到晚都绷紧了心,深怕出了状况。”
尤三姐也是一个豪爽性子,听得宝钗提及自己,她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这一回京,就面临着两房的并立,免不了这后闱就会有些纠葛了,先前不过是短短一个多月,大家都想着熬一熬就过去了,但现在却是要经年累月面对相处,尤其是一个屋檐下,除了当主子的,还有那么多下人,想都能想得到这中间不可能风平浪静。
像尤二姐、尤三姐在这些方面都是个渣,根本掺和不了进去,就连晴雯这些丫头的战斗力都要比尤二尤三高几个段位。
宝钗宝琴也很清楚自己会面临什么场面,晴雯那丫头是死心塌地追随沈宜修的,但是尤二尤三却是长房那等人畜无害,甚至有些边缘化的角色,如果能够在对方阵营中拉拢结交好一批“友善人士”,无疑能缓解许多压力。
自己姐妹是后来者,而且沈宜修出身书香世族,已经生下一女,极得婆婆们宠爱,这种优势不是短时间能拉平的,二房在一段时间内都会承压,所以示弱、交好等手段来稳住阵脚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二十六节 回京
“妹妹的确辛苦了,相公也该体谅妹妹的艰辛。”
宝钗含笑瞟了一眼负手而立的丈夫,姗姗走近两步,替丈夫整理了一下长衫下摆的褶皱。
“沽河渡口遇刺的事情也让妾身和宝琴她们吓得不轻,相公日后定要小心,要知道家里还有那么多牵挂您的人,您是家里主心骨,妾身姐妹都是藤萝附树,断断不能有任何闪失,也莫要让大家成日惦记牵肠挂肚,……”
不管如何,宝钗这番话既拉近了与尤三姐的关系,冯紫英也听得有些感动。
比起沈宜修的大度优雅,宝钗雍容中多了几分温婉柔媚,尤其是这张堪称美人典范的姣靥,还有包裹在皮裘绣袄中这具宛若白玉美人一般的**,更是让人无法不生出一份独占之心,便是别的男人多看一眼,冯紫英心里都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好了,为夫知错了,日后一定小心行事。”冯紫英牵着宝钗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柔荑,爱怜地道:“只是身负公务,有时候却不得不为啊。”
“妾身并无意要夫君谨小慎微,夫君也不是那种性子,只是在事关自身安全之事上,还是要多小心一些,所以妾身也曾和吴先生交代过,这些方面不妨多招募一些干练人手,多花些银子也不碍事儿,单靠官府那点儿力量怕是济不得事的。”
宝钗坦然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会京师,京师毕竟是朝廷所在,兴许情况要好一些,但是夫君肩负责任更大,所以更不能大意,我听吴先生说,京师这边主要是汪先生在负责?”
没想到宝钗居然能交代吴耀青了?而且还居然打听起汪文言来了,冯紫英有些惊讶,汪吴二人都相当于自己私人幕僚,但所从事的事务又是和公务息息相关,尤三姐和他们有接触那是因为尤三姐算是兼职“护卫”,但宝钗却过问就感觉有些让人意外了。
倒也不能说宝钗就不能过问,她毕竟是自己正妻,关心丈夫安危也很正常,就像荣国府王氏难道就没有权力去召见李十儿或者程日兴、卜固修?
冯紫英只是有些意外宝钗似乎进入状态的速度比想象的更快,沈宜修在这方面似乎就迟缓了一些,但是转念一想尤三姐本来就是沈宜修一房的,而且沈宜修和自己成亲没多久就怀孕了,自然就没有多少精力去过问这些事情了。
不过宝钗都开始过问有些事情了,想必沈宜修也不会后人,冯紫英想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这似乎就是某些小说中宫斗故事的发端?但自己作为男主,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其中的乐趣啊。
“唔,文言在京中的确是帮我很多,我不在的时候他要把我打理许多事情,不过我回京后,耀青也会回来,……”冯紫英笑了笑,“顺天府的事务肯定比永平府要繁杂许多,届时恐怕我回家的时候都会很晚,家里的事情恐怕妹妹和宛君就要多承担一些了。”
宝钗心如明镜,她知道丈夫也在隐晦的提醒自己,汪吴二人虽然是私人幕僚,但是更多的是处理公务,自己需要明确这其中的界限。
一旁的尤三姐还有些懵懂,但是宝琴却早已经听出了姐姐正在和相公沟通某些事宜。
这涉及到日后整个冯府的格局,宝钗不能轻易放手,宝琴也一样。
她们都知道汪吴二人是冯紫英从林如海手中接盘来的幕僚,与林家关系自然就不一般,而日后林黛玉一旦过门,汪吴二人肯定对林黛玉天生就会有几分亲近感,毕竟他们原来的东翁就是林黛玉的父亲,这份主宾多年的感情肯定会遗泽于林黛玉。
所以现在提前做好工作,拉近关系,甚至确立一些印象,就很有必要了,以免日后过问一下儿事情显得太过突兀。
宝钗宝琴当然也清楚这中间有红线不能愉悦,但是却不能因噎废食,丈夫涉及到的许多事务也是公私难以一刀切开的,比如像海通银庄表面看起来就是私事,冯家、薛家、林家都有入股,但实际上却和丈夫的一些涉及公务的安排息息相关,你能说这是公是私?
还有王熙凤、贾赦、贾蓉等人插手的为武勋们从蒙古人那里赎回一事,一干人谋利不少,那背后很明显也有丈夫的影子,是不是朝廷的授意,这是公是私?很难一言以蔽之的。
自己这位郎君背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宝钗和宝琴都很感兴趣。
这种亦公亦私的事情貌似还不少,包括像永平府这边的煤铁建材复合体,冯家肯定也有介入,丈夫似乎也没有瞒自己的意思,像蝌哥儿从登莱到榆关经营海贸难免就要涉及到这些铁炭和那水泥的运销,丈夫就很坦然,从无遮掩。
正因为丈夫这种坦然的态度才让宝钗和宝琴觉得丈夫并非拒绝和回避自己,所以宝钗宝琴觉得选择一些更委婉合适的方式来介入也是必要的。
一个对丈夫一切事务漠不关心或者一无所知的妻子,绝对不是一个好妻子。
“相公放心,难道相公还不放心沈姐姐和妾身还有宝琴么?”宝钗笑意盈盈,莹白如玉的面孔吹弹得破,“定不会让相公烦心。”
冯紫英也知晓宝钗应该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点点头,他很欣赏宝钗的这种知礼数懂分寸,这样夫妻和睦,其乐融融,不好么?
通州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车队便像京师城进发,午后车队便进了城门,顺利抵达丰城胡同云川伯府。
整个冯府迅速沸腾起来了。
主人回来了,虽然这个主人准确的说是少主人,但是在当下冯唐几无可能回来的情况下,大家自然而然都摆冯紫英视为了主心骨,而且现在冯紫英更是以顺天府丞的身份重返,当然让一干下人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虽然也不过就是离开了一个多月,但是冯紫英还是深刻感受到了一些不同。
泪影婆娑抱着女儿的沈宜修,老怀大慰的母亲和姨娘,还有一干精神抖擞的下人,无一不显示出冯家的凝聚力正在缓慢的形成,一个大家族都是这样慢慢的积淀而成的,当然这更有赖于稳定众多的子嗣构成。
回到府里免不了就是各种寒暄问答,在母亲和姨娘那里盘桓了一个时辰,大小段氏才恋恋不舍的让儿子去儿媳妇那里,那边也是望眼欲穿了。
宝钗宝琴这边就很知趣地不来打扰了,冯紫英自然是歇在了沈宜修房中。
当然,这也是纯粹的歇息,没有其他意思,沈宜修生了孩子还不到三个月,身子也尚未完全恢复,冯紫英身边又不缺女人,自然没必要急色急性,但才回来,宿在妻子屋里却是应有之意。
“那夫君这一次回京,只怕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了吧?”女儿终于被哄睡着了,乳母抱了去隔壁睡觉,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沈宜修靠在丈夫怀里,虽然觉得自己身体已经无大碍,但冯紫英还是告诫沈宜修要遵循医嘱,最好等到三个月之后再来同房。
“理论上是如此,但是现在时局不好,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冯紫英摇摇头,把妻子抱在怀中,手眼温存,却是摸了一手奶汁,很是无奈,逗得沈宜修也是笑出声来。
“相公还是担心西南战事?”沈宜修知道丈夫一直很关注西南战事。
“唔,久战不胜,兵疲将怠,士气不振,这很容易出大事。”冯紫英把自己的手从妻子饱满的胸房上收回,语气也不太好,“消耗日大,湖广那边的夏税秋税几乎全数支应,甚至还需要江南这边拨付一部分,整个南边儿粮价已经比往年同一时期涨了三成以上,京师这边还还不明显,只涨了两成,这是一个延滞过程,看吧,要不了两个月,京师粮价肯定会涨过五成,这很危险。”
“会涨这么多?”沈宜修吃了一惊,涨一半?这不是其他东西,而是粮食,家家户户每天都要吃的,大户人家都要叫苦,寻常人家如何吃得消?
“哼,我这是往少的说,涨一倍也不是不可能。”冯紫英心中也没底,他已经打定主意自己一接手顺天府丞就要先清查京仓。
手里有粮,才能做到心里不慌,大周京仓分成两部分,七成是户部掌握,供应整个北方,三成由顺天府掌握,主要保障京畿地区不乱。
但这些粮食也都是由漕运而来,由于数量太大,京仓主要集中在通州,杨村和天津三卫也有一部分,顺天府控制的主要在通州和杨村。
因为粮食储运不易,所以这些陈粮几乎是两年一换,通过边军将其逐步消耗调换,但这里边折损多少,户部和兵部每年都是扯皮不休,各边镇也是骂声不断,总而言之,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顺天府虽然有调配使用权,但是那也是在紧急情况下才划归顺天府,平常管理都是户部,顺天府的监督权很弱。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二十七节 冤家路窄
北地缺粮,九边军镇、辽东和京师城的粮食供应均来自湖广和江南,像山东、山西、河南等省,理论上如果不遭遇灾年,亦能自给。
但是自元熙二十年以后,小冰河时期让整个北地都呈现出一种灾害不断的景象,三年便有两年是水旱灾害,间或还有蝗灾,而且一旦遭遇旱灾,旱情尤为严重,加上水利不修,地方上应对能力越发孱弱。
每一次遭遇水旱灾害都是对北地民众一次洗劫性的冲击,普通百姓民不聊生,更无积蓄,导致灾害之后的流民规模也越来越大,尤其是像、陕西、山西和河南三省,流民几乎成了每年冬春之际的一种“自然现象”了,仅仅是规模大小不等而已,而最易受到冲击的就是京畿。
要解决京畿稳定问题,没有粮食作为兜底是万万不能的,冯紫英深知这一点。
前两年郑继芝担任户部尚书时,虽然京仓粮食储藏状况不得而知,但是起码漕运顺畅是保证了的,只要有源源不断的湖广和江南粮食运来,那么京畿稳定还是有保障的。
但现在西南战事拖住了湖广,而江南士绅对朝廷不断加征的赋税不满程度正在积聚,而且其中还潜藏着义忠亲王这个定时炸弹,冯紫英不得考虑多一些,远一些。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即便是自己没出任顺天府丞,冯紫英也准备向齐永泰和户部尚书黄汝良提出这个建议了,现在既然自己出任顺天府丞,那么有些事情就更是顺理成章,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做,但他肯定要做起来,而且要做扎实。
见丈夫一时间没有说话,手却又落在自己肚兜下胸脯上痴痴出神,沈宜修羞得脸烫,推搡了一下丈夫:“相公!”
“哦,我正在想粮食的事情呢。”冯紫英这才回过神来,收回手。
沈宜修整理了一下衣衫,拂弄了额际的秀发,轻声道:“那相公觉得府里现在需要不需要多添购一些粮食储藏起来,以备不测?”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现在?咱们府里这样去购粮,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沈宜修笑了起来,“咱们府里纵然要储藏一些,又能买得了多少?阖府上下不过百十号人,储存足够一年的粮食也不过六百石粮食,在多抛一些,八百石绰绰有余了,对偌大一个京师城数百家粮铺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如果相公还觉得不稳当,不妨直接让人到通州码头上去买,几百石粮食简直在那里简直就和在粮铺里买一石粮食差不多。”
冯紫英也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也有些太过于谨慎了,京师城百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都是以万石计,数百家粮铺,哪一家一日不卖出数百石米麦粟?
“另外,若是相公还是觉得不稳妥,薛家妹妹她们那边原来不也曾做过这般营生,不妨以要重开米铺为由,从通州那边购入一些米麦,留作备用?”
沈宜修的话提醒了冯紫英,冯府虽然人少,但是荣国府那边人却不少,上下千人,这消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几近十倍于冯府这边,每年固然有从金陵那边庄子送来的新粮,但是绝大部分还是从京中粮铺里购粮,寻常也不可能储藏多少。
一旦粮价涨了起来,只怕对荣国府这种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破落户就更艰难了。
只是自己难道去提醒荣国府那边?冯紫英还不至于这么不智,一旦消息走漏,那就是一场祸事,冯紫英可不认为荣国府那边能保什么密。
倒是薛家这边以开米铺的名义购进一些粮食储藏起来是一个可取之策,毕竟薛家原来在南边儿也经营过这等营生,重操旧业也说得过去,不会引人怀疑。
不过这也需要好生规划一下,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粮价没涨太高还好说,涨太高,都察院和龙禁尉到时候肯定会调查京中存粮大户一年来进出记录,所以这须得要做得精细谨慎一些。
“嗯,此事我和宝钗宝琴说一说。”冯紫英点了点头。
这随口一说之事倒是让冯紫英心里越发沉重起来,这京畿之事非同小可,尤其是京城内的事儿,稍不注意就能酿成一场风波,而事关民生之事,随便一星半点都会引来无数人瞩目,而且极易以讹传讹,引发风潮,难以控制。
如果是敌人要趁机作乱,在这京畿造谣生事,应该是一个最容易搅乱人心破坏朝廷威信的手段。
刑部和龙禁尉以及都察院可能有一些手段和布子,但是冯紫英觉得恐怕还不够,尤其是想到面临越来越艰难的局势和义忠亲王这个隐患,安排布置得再精细稳妥都不为过。
一夜无话,冯紫英也知道这一觉醒来,自己恐怕就不得不投身于繁杂的公务中去了,而顺天府可不比永平府,光是把政务梳理清楚,把上下级同僚的关系理顺都不是一件简单事儿,没有三五个月,还真的难走上正轨,特别是在有一个不太靠谱的府尹的情形下。
……
起床睁眼,神清气爽。
沈宜修早已经起床了,要去奶孩子,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听见响动,云裳赶紧进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替冯紫英着衣。
“爷从永平府回来,难道就不休整几日?朝廷也忒不体恤人了,听说这顺天府丞空缺快一年了,怎么就急着这几日了?”
云裳絮叨着,冯紫英也喜欢听,只是挺胸收腹直腰,任凭云裳给自己穿衣梳头。
“不过这顺天府也该整饬了,前几日还听说后边鸣玉坊石老娘胡同里一家人的女儿才五岁,就在自家门口玩着,家人一个转身就被拐子拐走了,去了宛平县衙报案,县衙也是登载了一下,就打发人家家人回家了,说查着有消息就会通知,后来一打听,说光是去年一年,他们鸣玉坊和隔壁的河槽西坊就被拐子拐走了七八个小孩子,一个都没找着。”
冯紫英没有吱声。
这京师城里百万人住着,三教九流,尤其是大量流民的涌入,更是加剧了城里边社会治安的复杂和混乱,特别在临近城墙边的朝天宫西坊、日中坊、北居贤坊、宣北坊、崇南坊等较为偏僻的坊更是成为流民的首选之地,而紧挨着这些地方的坊也就最容易成为受害者。
京师城哪一年不被拐走几十个孩子?但是像如此集中于西边鸣玉坊和河槽西坊的情形,也还是比较少见。
冯紫英不清楚内情,所以也不好发表意见,但是他却也记在了心上,宛平县和西城兵马司肯定是有责任的,但责任如何来具体划分,那却还要了解具体详情才确定。
“这拐子多也就罢了,街上的窃贼也是猖獗起来了,前几日我遇上荣国府琏二奶奶的丫头红玉,她就说她上了一趟街,结果藏在腰间的荷包就被人剪断了绳子给偷走了,她攒了几个月的月例也一扫而空,还哭了一场呢。”
“云裳,你还认识林红玉?”冯紫英颇感惊讶,云裳可是冯府的人,和荣国府没有什么瓜葛,平素也没有往来,怎么却认识林红玉?
“这段时间红玉来咱们府里了几回,先前平儿姐姐带着过来认识了一趟,后来就是红玉自己过来,晴雯不在,她也和说得来,慢慢就熟悉了。”云裳随口道:“红玉挺老实的,奴婢觉得是和香菱一个性子。”
和香菱一个性子?冯紫英差点儿笑出声来。
林红玉可是《红楼梦》中的难得的机巧性子,爹娘是号称天聋地哑的林之孝两口子,但是她却是如鱼得水,否则也不能钻营到王熙凤屋里,现在还是平儿带过来的,很显然平儿目标太大,是专门让林红玉来熟悉情况,为日后来做准备了才是。
云裳还是太单纯了一些,不过冯紫英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保持一个单纯的性子未必不是坏事,林红玉也知道云裳是自己自小长大的侍婢,若是聪明就不会打什么主意。
就这样听着云裳的絮絮叨叨,冯紫英也很惬意地穿好衣衫,然后一家人开始用早餐。
用完早餐,冯紫英直接进了书房,开始处理这些杂务。
瑞祥进来,抱进来一大堆帖子,冯紫英看着就头疼,但是却又不能不接。
寻常人等也就罢了,但看到张瑾的拜帖时,他还是愣了一愣。
虽说和张瑾有些交情,但是自己刚回来就来投贴,这显然和自己与他的交情有些不符合,那就是真的有事而不是拉关系套近乎了。
“瑞祥,去回帖约张大人见面。”冯紫英估摸着应该是龙禁尉对刺杀自己的刺客可能有消息了,否则其他事情也用不着他张瑾来出面。
联想到自己返京,冯紫英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如果刺客这帮人真的藏身于京师城中,那可真的就是冤家路窄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二十八节 又见逼宫
虽然有些不如意的烦心事儿,但是总体来说回京冯紫英还是满意的。
一是离家近了,母亲姨娘和两位嫡妻都在身边了,女儿也能每天都看到逗乐一番,见证她的长大。
二当然是荣国府的几位妹妹们都能有更多机会见一见,不管存着什么心思,不管日后会有什么结果,除开黛玉不说,迎春、探春、湘云、岫烟她们几位冯紫英觉得见着都是赏心悦目的好事情。
这还没提像鸳鸯、平儿、紫鹃这些蕙质兰心的丫头们,斗斗嘴,说说话,都是能让人在繁忙公务之余放松自身的好方式。
瑞祥送来的帖子林林总总多达几十份,除了同年同学外,更多地还是一些同属武勋的豪门大户,比如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几家。
还有就是商贾群体了,山陕商会自不必说,像洞庭、龙游、安福、徽州这些地方的商会,还有像扬州、宁波这些地方的商人,都已经早早得到消息把帖子送了上来。
不管冯紫英有没有时间接见他们,但是送帖子也是表明一个姿态。
按照惯例,到京之后,需要先到吏部去报到并领取官凭,在走马上任,但考虑到冯紫英在外这么久,又提前交接了永平府的工作,吏部那边还是送来通知,告知可以三日后去走马上任,算是给冯紫英三天假期。
冯紫英觉得高攀龙在出任吏部尚书之后似乎终于人性化了一回,给了这些外地任官而家小在京中的官员们一个难得的休憩机会。
从吏部把官凭领了回来,又让人去顺天府那边送了通知,这算是把程序走完,只等三日后走马上任了。
历朝历代也都是如此,新官上任也得要有一个仪式,不过冯紫英是顺天府丞,不是府尹,所以规模自然不可能很大,无外乎就是下边几个下属以及六房的属官们来见个面,表示对新到上司的尊重罢了。
冯紫英在永平府已经经历过了一回,所以对这等情形不算陌生,对于未来的上司吴道南,冯紫英也打算抽个时间去单独拜会,这种私人拜会有助于消除一些隔阂和疏淡感,比起那种正式场合的拜见,更能拉近关系。
当然这三日时间里除了见客,他也还要去拜会像齐永泰、乔应甲、崔景荣、孙居相等几位北地士人领袖了,也包括官应震、柴恪等和自己关系密切的湖广士人领袖。
以往他的社交圈子还局限于自己同学圈子和师尊圈子,自从那一日参加了在齐府的聚会和随着他现在要出任顺天府丞这一重要职位,那么他对上的社交和人脉圈子就扩大了,像崔景荣和孙居相这种日后与自己工作息息相关的上司也就要去联络了。
这其中还有像韩爌、王永光、周永春、毕自严这些也已经开始重新绽放出光芒的下野士人,他们虽然一度潜隐,但威望仍在,一出山就是三品官员,远非冯紫英这种新晋所能比拟,冯紫英觉得自己如果潜心积淀,也许五到十年可以达到那个水准。
当然这并不代表你的官职品轶,而是你在整个士人群体中的威信和影响力。
贾环的到来倒是让冯紫英心情愉悦了不少。
说实话,冯紫英还真有些看好这个在《红楼梦《》书中不受人待见的庶出子了。
在《红楼梦》书中贾宝玉的光环下,他这个庶出子是在是显得太猥琐憋屈了。
但在今世,冯紫英觉得对方除了性子上稍微偏激了一些,还有些青春期的叛逆,其他方面都是可圈可点的,读书刻苦,对自己也十分尊重,也能看清时势,而且做事也有条理和韧劲儿,冯紫英觉得自己的指导提携下,他想不成功都难。
贾环言简意赅的谈了荣国府想要邀请对方过府饮宴,届时贾赦贾政和几个小字辈的贾家子弟都会作陪,而且这还是在贾政即将南下江西的情况下,足见对冯紫英的尊重了。
冯紫英当然没理由不答应,很爽快地约定了时间,这才开始问起书院的情况。
随着周永春和毕自严的离去,新任山长亓诗教是山东极具名望的士人,但因为其长期在山东隐居,所以冯紫英还未见过面,所以这也需要列入拜会名单。
另外掌院王之寀是陕西士人中出类拔萃的角色,同样冯紫英也没见过。
这也说明年龄太过年轻、资历太浅的弱点开始显现,对于这些成名已久的士人,冯紫英虽然久闻其名,但是却几乎都没有打过交道,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书院的情况并无太大变化,亓诗教和王之寀的到来基本上还是延续了一直以来的规矩,不过亓诗教很显然比周永春和毕自严更重视经义,他自身就是经义大家,而且身体力行,亲自会学生授课,也赢得了学生们的一致欢迎。
而王之寀做事严谨认真,对学习纪律要求极为严格,所以原本这两年有些松懈的书院学风为之一整。
“可言(亓诗教字)和心一(王之寀字)二位先生都是士人楷模,你们有幸能得其言传身教,殊为难得,定要珍惜这等机会,……”
冯紫英勉励了贾环一番,也表示会抽时间拜会二人,届时也会要求二人严格要求贾环。
贾环也知道冯紫英才回来肯定非常忙碌,看看书案上厚厚一叠拜帖就知道,所以也不多耽误,只是他心里还挂着自己三姐的事情,若是不能求个答案,始终无法心安。
“冯大哥,照理有些话不该小弟来问,但是小弟憋在心中却又委实难受,不吐不快,……”
冯紫英讶然,“环哥儿,你我虽无师生之名,但是我也一直是把你当做自己弟子来教导,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相待么?”
贾环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道:“冯大哥,我三姐对你极有情意,我想知道你对我三姐是怎么想的?”
这一个问题立即就把冯紫英问卡壳了。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贾环也曾含蓄地提起过,但冯紫英没有正面作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若说是对探春没有半点好感情意,那是假话,他不愿意做违心之言,可要说有情意,有情意该怎么办?
娶妻不可能了,纳妾说不出口。
探春不比迎春,迎春性子柔绵敦厚,没有太大要求,一个妾室身份她不会拒绝,但是对身份极为敏感的探春来说,还有好面子的贾政夫妇在其中,这就不好处理了。
冯紫英深知素来好强聪慧的探春一直对自己的出身十分敏感忌讳,生母赵姨娘的不争气和在王氏面前的卑贱,更是让其在荣国府中倍感屈辱,所以绝口不提,若是要让探春自己继续像其生母一样的生活,她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这就成了两难的难题,为妻甚至为媵都不可能,做妾必然会让探春敏感的心受到刺激,不管是在哪一房为妾,都会让探春觉得难以接受,哪怕宝钗和黛玉和其关系都不错。
“环哥儿,你想让我纳你三姐为妾么?”冯紫英知道既然今天贾环又来提起此事,只怕是得到了探春的授意,起码也是首肯默许了的,再不正面回答,只怕就真的要伤探春的心了。
贾环一怔之后,点点头:“我宁肯三姐给冯大哥为妾,也胜过三姐嫁给那些庸碌之人为妻,而且三姐的性子我太清楚,是个从一而终不违本心的奇女子,她若是对谁有了情意,断不会再变,这般情形对三姐亦是煎熬,所以我希望三姐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希望她能一辈子高高兴兴,……”
“可是你考虑过你三姐的处境没有,若是入我家中为妾,你宝姐姐、林姐姐都是正妻,平时都是姊妹相称,关系甚睦,她却为妾,素来要强的她如何能接受得了?你父母能接受这样一个情况?”
冯紫英说得很郑重,“环哥儿,你的心意我理解,三妹妹我也很喜欢,但是越是喜欢她,就应当越是替她考虑周全,而不是一时冲动兴起。”
贾环心中一热,这是冯紫英第一次开口承认喜欢三姐,单单是这句话带回去就能让三姐心情好上许久了,也不枉自己今日上门来逼宫讨教。
“可是冯大哥,我相信你是有办法解决的,老爷太太那边不用说,他们对您言听计从,纵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是您肯定能说服他们接受,至于三姐那里,您也一定有办法来解决,你们冯家二房复爵和一门三房兼祧这种先例都能由您而破,那么我三姐的事情就更不是问题,对不对?”
冯紫英仔细打量了一下贾环,这厮,居然把自己想成了无所不能了,这能比么?
一门三房兼祧虽然无先例,但是两房兼祧却不是什么太特别的事情,至于复爵,那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是毕竟也能找到一些理由来解释,哪怕牵强了一些,但自己立下偌大功劳,这也可以抵消了不是?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二十九节 纠葛
“环哥儿,你对你冯大哥的信心未免太足了一些吧?”冯紫英哑然失笑,“兼祧三房没先例,但兼祧二房很常见,纵然因为我们冯家是勋贵之家,那也不过是礼部批准即可,至于复爵,这也算不上太特别,我二伯虽然是病殁,但是却为国戍边几十年,而且本来也该是我们冯家的云川伯,一个虚爵而已,不至于让朝廷有多么为难。”
“冯大哥,你说的都是轻松,但却蒙不了我,我知道这并不容易,换了别人那就做不成。”贾环是认定了冯紫英无所不能,就认这个死理儿了。
三姐的幸福系于冯大哥一身,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贾环也坚信自家三姐入了冯府不但能得冯大哥欢心,而且也能成为冯大哥的得力助手,这一点他有绝对自信,而自己日后也能因此获益良多。
对于贾环的坚持,冯紫英也无言以对,人家就认准这一点了,认定自己能力超群,干什么都手到擒来,非得要当自己的小舅子了,难道还有错了?
“环哥儿,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你三姐肯定是不会接受做妾的,如你所说,可能你父亲母亲那边也会有阻力,但还可以想想办法,但是你三姐心里这一关怎么过?”
贾环眼睛中跳跃着精芒,“冯大哥,我三姐对你是格外信任的,若是你给她一个承诺,她就会死心塌地……”
“打住!环哥儿,你说什么承诺?”冯紫英觉察到情况不妙,赶紧制止对方。
“比如,日后给她一个诰命……”贾环图穷匕见。
“诰命?!”冯紫英张大嘴巴。
呃,倒不是被震惊住了,他对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说实话不太感兴趣,甚至包括那云川伯爵位和自己老爹的神武将军虚爵。
这等诰命也一样,可是这并不代表这个时代的人不看重这个,像宝钗嘴里虽然说二房云川伯能不能复爵不影响,但是真正听闻复爵成功要娶她时,她还不是兴奋得嘴唇哆嗦眼中含泪?
你不重视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不看重,而像诰命这种东西冯紫英更是无感,但你敢说屋里这些女人们不看重?
按照惯例,大周命妇封赠制度大体沿袭前明,但是没有前明那么严格,体例一如前明,如一二品为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孺人,一二品可追封赠母、祖母和妻,三品以下可追封母、妻。
但毫无例外,作为妻,只能是嫡妻大妇才能有资格,媵妾均不在其列。
当然这只是体例如此,亦有破格的先例,只是那种情形尤为少见,更容易引起争议。
在冯紫英眼中这诰命甚至比虚爵还没有意义,但是却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看重。
按照惯例,四品以下官员须得要任职年满三年以上方才有资格向朝廷申请封赠诰命,冯紫英老爹已经是正二品的总督了,在武将这个层面已经是顶端了,所以老娘早就有诰命。
但他在翰林院修撰时不过两年,在永平府同知不过一年,都是年资未到便升迁了,所以这诰命便一直没有资格。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四品以上官员只要一经任职便有资格申请封赠诰命了,对冯紫英来说,实际上沈宜修和薛宝钗已经有资格获得诰命了,当然这也需要向礼部申请,最后是皇上统一下旨封赠。
“对,诰命。”贾环淡定地道:“若是冯大哥能给三姐一个这样的承诺,那想必三姐一切心结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环哥儿,你明白这诰命是什么意思么?”冯紫英无奈地看着贾环:“非官员正妻嫡母不得封赠,……”
“不对,也有破例。”贾环断然回应。
“呃,……”冯紫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知道对方说的是七十年前于庆东的旧例。
可那是功高不赏,于庆东为了自保才才想出了那一招!
冯紫英可比贾环更了解七十年前那一幕故事,于庆东立下勤王大功,引来了内阁诸公和时任兵部尚书等在这一战中毫无表现的所有官员的敌视,如果皇上再要封赏,那就只有让其直接入阁,甚至接任首辅了。
于庆东也知道自己立下如此大功而朝中官员们又都没能分到功劳,犯了大忌,但他又无可奈何。
因为当时朝廷诸公都被围在城中毫无表现,这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敌视,所以他才会提出要给自己庶出生母谋取诰命这一明显违反规制的要求。
最后广元帝给了这份封赠诰命,也引起了朝中轩然大波,于庆东也成功的博得了众多攻讦弹劾,自然也不可能谈什么入阁之类的事情了,所以完美避过了这一劫。
当然这里边的奥妙寻常人是不会明白了,而且时隔久远,许多知情人也出于各种原因而缄默不言,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是于庆东立功之后皇帝破格给予了庶母诰命封赏,但实际上这里边的风急浪险却又有几个人知晓?
“冯大哥,我说的没错吧?”贾环见冯紫英一时语塞,有些得意。
“哼,你倒是把这些记得牢靠,不过这里边的内情你不清楚。”冯紫英懒得多解释。
“不管里边有什么内情,但这的确是有先例了吧?难道冯大哥你日后就做不到这一点,我不信!”贾环振振有词。
倒也不能说贾环的话没有一点道理,有了先例,那么以冯紫英现在的种种表现,似乎还真的可以效仿那于庆东,在某一次立下功劳之后,来换取皇上的一个特旨诰命。
而且现任礼部尚书顾秉谦可是永隆帝的贴心人,唯皇帝马首是瞻的,皇帝有旨意,他断不可能像七十年前那位礼部尚书誓死抗命的,只会“臣遵旨”,叩头遵从。
这么一想,连冯紫英自己都觉得好像还真的有机会了,但用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去欺哄探春,好么?
冯紫英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汗颜,这是不是太渣了一点儿?
可看见贾环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自己,冯紫英竟然有些开不了口:“环哥儿,这种事情谁都没法保证什么,我自己心里没底,你要让我去向你三姐承诺什么,我真的有点儿做不到啊。”
“冯大哥,您先前也说了对三姐有意,你承诺去做到,并非邀您马上就要实现,其实我想啊,三姐可能其实就想要您的一句承诺,这对她算是一个心理慰藉,至于做到,只要您努力去做了,我想三姐未必会在乎这个,……”
贾环的话让冯紫英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厮居然有些化身妇女之友的感觉,竟然能揣摩到这些女孩子的心意,但不得不说他的这番说辞也和冯紫英所想近似。
探春其实只是不服这口气,但是摆在面前的嫡庶区别是这个时代无法回避和超越的障碍,便是冯紫英这个穿越者一样无法凭一己之力扭转,那么给她一份心理上的慰藉其实就足以让探春能够得到满足了,至于说能不能实现,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打发走了贾环,冯紫英也挠着脑袋想了好一阵。
探春明眸善睐英姿飒爽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尤其是那说话间透露出的勃勃英气,更是冯紫英最喜爱的,这样一个女孩子在《红楼梦》书中最后结局却是外嫁域外,沦为和亲的对象,这却是冯紫英无法接受的。
只是如贾环那般所说,自己去介入探春的前途,又让他有些犹豫。
自己身畔似乎女人已经够多了,但却始终觉得那种无法将书中女主角们改变命运而导致她们重蹈覆辙是暴殄天物,甚至就是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看吧,还能怎么呢?冯紫英有些无奈地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也得要趟出一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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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王好礼端起茶杯又放下,叹了一口气,“咱们刚离开永平进京,他却前脚赶后脚撵到京师城来了,还高升顺天府丞,二十岁的顺天府丞,你们相信么?”
一旁的杜福默不作声地舔了舔嘴唇:“大公子,实在不行,就再来一回,在沽河渡口没能得手,是他运气好,死期未到,阎王爷不肯收他,但再来一回,我就不信他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另一人郑思忠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么轻巧,这是京师城,弓弩如何带出去?巡捕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固然是一帮废物,但是蚁多咬死象,咬住了我们,我们怎么脱身?”
杜福一窒,的确,这里是京师城,坊甲制度严格,要行刺,不管得手不得手,巡捕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肯定要严格排查,只要有些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查过来。
他们进京城不久,就已经深刻感受到了不一样,即便是有城里的教众帮衬,也不得不换了几处住址,才算是落下脚来,这还是因为一个教众就在大兴县衙里做事,才算是把几个人的身份凭证给办下来。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节 乱象(1)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有大事要办,岂能感情用事?”王好礼断然摇头,目光越发阴邃,“我倒是有些担心朝廷是不是发现了一些什么,冯铿在永平府的所作所为朝廷不可能不知晓,而且此人遭遇我们袭击之后虽然未必能确定就是我们做的,但是肯定会往那边想,甚至往那边引,……”
杜福和郑思忠两人都是微微点头,换了是他们,不管有没有证据,也会向这个方向引导,反正哪怕弄错了,多栽诬一坨也没什么。
“我们闻香教在京畿发展势头很好,张师姐在城里的香堂已经初具规模,京郊诸县在去年蒙古人入侵之后局面也是大好,正是我们好好拓展吸引教众的好机会,我就担心这冯铿来京城之后若是也把主要精力放在咱们这一块身上,那就有些棘手了。”
王好礼要比自己这几个手下考虑深远得多,他知道父亲在下一局大棋,否则不会把自己派到京畿来。
永平府的塘子还是太浅了一些,留给弟弟们都是暂时的,他估计迟早自己两个弟弟都要出去,山东那边还得要布子。
另外就是山西,山西城墙以外还有一大帮从内地逃亡到丰州、土城这一线的白莲教众,他们现在和土默特人、鄂尔多斯人杂居,虽然他们和闻香教略有区别,但是殊途同归,父亲有意去把这一脉打通,成为闻香一脉的奥援。
这样一来,从山西到北直京畿再到山东,整个北地的北面几乎就囊括了进来,至于说南直那边的教众,说实话,王好礼不太看好,他们太懒散,而且多半没有为无生老母献身的勇气和恒心,远不及北边的教众。
当然王好礼还没有就要直接造反的想法,拿父亲的话来说,积蓄力量,以待天时,没有天时,一切都是泡影。
什么是天时,父亲没有说,但是却望向了南方,这让王好礼也很惊讶。
他以为父亲会是觉得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寇边会是天时所在,就像去年那样一直打到京畿,如果蒙古人把朝廷的军队打得更惨一些,闻香教的根基再深厚一些,未尝不能起事,但望向南边是什么意思?难道南边还能有什么意外?
“那大公子的意思我们该如何应对呢?”杜福也觉得棘手。
“先观察一下吧,京畿之地可不比永平府,他能有那么多精力来对付我们,单单是一个京师城里就足够他头疼了,他是勋贵出身,却又得了文官名分,勋贵士绅是这京师城里的两大势力,他既然能享受双方的资源,但面对牵扯到这两边利益时,又该如何处置应对?”
王好礼细长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冷峻神色,“只要他没那么多精力放在我们身上,我们就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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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开了!”
一群人围着案桌,不断地呼叫着,拍着大腿,瞪着发红的眼珠子,不归一切地嘶吼着,只等案桌上那一只白瓷大碗翻开。
“三五六,大!”
一些人兴奋地欢呼雀跃,另一拨人则是怒不可遏,或者颓丧无比,……
摆放在四周的散碎银子和铜钱,都被收拢走了,只剩下唏嘘感叹声。
从外边进来的灰衣男子瞥了一眼还在那里扼腕叹息的两名汉子,皱起眉头,低沉地喊了一声:“曹二!陆三!”
两人抬起头来,掠过一丝惊惶之色,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再无复有先前狂热的劲头,一溜烟儿跑了过来,“景二哥!”
被叫做景二哥的灰衣男子摆了摆头,二人赶紧跟在他身后出了赌场,一直走到河边儿上。
看着河对岸黑魆魆的一个接一个的粮囤,灰衣男子良久才道:“听说新来的府丞马上就要到了。”
“哦?朝廷要补缺了,哪儿来的?”精瘦结实的刀条脸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都拖了这么久了,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补缺?”
“京察结束就是大计,拖了这么久,也该补齐了。”景二哥手插在腰上,若有所思,“新任府丞大人是从永平府过来的,我们不认识,但是在京师城里却很有名气呢,小冯修撰的大名听说过没有?”
“啊?小冯修撰?”另外一名圆脸黑胖子讶然道:“当然听说过,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嘛,就住在丰城胡同,听说还去西边儿评判打仗呢,后来进了翰林院,这一年没怎么听见声音了,怎么又去了永平府?”
“哼,去了永平府当了同知,才一年就回来当顺天府丞了。”景二哥摩挲着下颌,“小冯修撰在永平府可不得了,打退了蒙古人,还接受了十万顺天府北边儿的流民,深得朝廷的信任啊,只不过他来顺天府,嘿嘿,吃得消么?”
“景二哥,您是担心……”刀条脸显然要谨慎一些,沉声道:“咱们这边只要去年秋税过来,就差不了太多了,没人能查得出来,……”
“曹二,你说的是真的?”景二哥冷笑着瞥了对方一眼。
“景二哥,若是朝廷真的要较真,那哪里都经不起查,我只说抽查咱们还是能应付得过去的,好歹咱们也有不少朋友伙伴不是,他们也不能看着我们出事儿吧?”被唤作曹二的刀条脸坦然道。
景二哥收回目光望着静静的河面,叹了一口气,“但愿吧,谁都清楚这里边的情形,但愿这位小冯修撰也能守规矩,那位治中大人已经给咱们找了不少麻烦,好不容易才算安分下来,这又来一个府丞,这么折腾,谁他妈经得起?”
嗤笑了一声,刀条脸曹二不屑一顾地道:“景二哥,那位梅大人虽说貌似清高难搞了一些,但总算是摆平了,我就不信这个世道还能有人不爱银子?小冯修撰又怎么了?他们家府邸前年才新扩的,那花销可也不少,难道靠他和他爹的俸禄,能修得起?”
“对,曹二哥说得对,大不了又在花一笔银子就是了,这么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哪个当官的会和银子过意不去,会和同僚过意不去?”那陆三兴奋起来,“没准儿小冯修撰比哪位梅治中更好相处呢,再说了,景二哥,咱们都是下边虾兵蟹将了,上边还有那么多大人物,轮得到你我来操心?他们吃肉,咱们不就是在一边儿喝口汤罢了,而且还是卖命才喝到这一口汤。”
景二哥摇摇头,“小冯修撰才二十岁呢,就坐上这顺天府丞位置,你以为他会区区几两银子迷花了眼?那他恐怕就坐不上这个位置了,我打听过了,在永平府他就把一帮山陕商人指使得团团转,还有京师城里大名鼎鼎的海通银庄,据说他们冯家也有入股,这样的人明显是奔着仕途去的,岂会被几两银子打动?”
这一席话让曹二和陆三两人顿时一凛,“那景二哥,您的意思是……”
“咱们抓紧时间先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了,这仓粮之事儿又不是咱们一家在做,从通州、杨村到天津卫,他就算是有怀疑,就算是有心要查,那没个一两年能顾得过来?只要咱们把手脚做干净,他找不到茬儿,就只能去找别人的茬儿,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所有仓粮查个底朝天?这可不该是他们顺天府的活儿,都察院还在上边儿呢。”
景二哥冷冷一笑:“牵一发动全身,他真要查,会触动多少人,他在京师城里也有师长同学和亲友,就不怕众叛亲离?他老爹还在辽东当总督呢,就不怕朝廷里的人卡他老爹的脖子?”
“是啊,咱们作这点儿事算什么,杨村那边听说更狠,现在仓里都是沙土了,只有表面一层装样,天津卫那边,听说去年朝鲜遭遇大灾,卫军和那边的漕兵合伙儿倒卖去了朝鲜,一石米就能换了两个高丽小婢呢,没见着天津卫那边的窑子里,现在一水儿的高丽女子?”陆三咧着嘴笑道。
“真的?”景二哥讶然。
他也知道杨村那边和天津卫那边天高皇帝远,有些人胆子更大,但是倒卖粮食去朝鲜的事儿这就有些犯忌讳了,一出海,究竟是去了朝鲜还是建州女真那边,谁说得清楚?
“那还能有假?”陆三越发得意,“我一个兄弟就在那边当漕兵,他胆儿小,不敢掺和那等掉脑袋的事情,但大家都在做,他如果不进去,迟早也是掉脑袋,所以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也收了些银子,但不敢亲自参与,那边捣腾动静可大了,几家联起手来,我都要怀疑他们那边的京仓里究竟还有几粒粮食了。”
“俺去年年底都察院和户部的清查,他们怎么过关?”景二哥沉声问道。
“景二哥,这还不简单,和那些粮商们联手呗,要查哪一仓,早就摸清楚了,一夜之间就能给你塞得满满实实,还都是新粮呢。”陆三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景二哥,觉得景二哥问的都是外行话了,“再说了,真要抽检多了,从他们来的人手就能看得出来,又不是只查数量,还得要查水分、鼠虫,时间上稍微拖一拖,就是第二天了,啥都能给你弄好。”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一节 乱象(2)
景二哥当然知道这里边的猫腻,京仓管事、漕兵、粮商、船主以及买主,这都形成了一条龙,都来从中瓜分其中肥厚的利益。
每年所谓火烧、虫食、干燥灭失的折损海了去,真的都是这般湮灭了的?想想也不可能,为啥还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的冒着杀头危险去干这种营生,还不是因为利益太大,而又有更上边的人参与。
那户部和都察院的人都是干净的,就算是其中有些人干净,但是里边但凡有那么一两个掺和,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透个信儿,那就能收获巨大,何乐而不为呢?
相比之下,通州这边距离京城太近,而且也算是通都大邑,人来人往,人多嘴杂,还真不敢像杨村和天津卫那边那么肆无忌惮的胡来,常规套路就是以旧换新,以次充好,以少换多,要不就是虚报折损,但说实话,都还是有些分寸的。
正因为担心杨村和天津卫那边那些家伙太过于放肆,折腾动静太大,引来这位新来的顺天府丞关注,牵连到通州这边,所以他才觉得应该小心行事,先来和下边儿人打个招呼,把自己不干净的地方先擦拭干净。
这池鱼之灾谁能预料得到,不做好准备工作,没准儿人家杨村和天津卫那边没出事儿,第一把火就烧到自家头上,谁让通州距离京师城太近呢?
“好了,别人的事儿我们管不了,咱们就走好自家的事情,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第一把火往哪里烧?”景二哥摆摆手,稳住心神,“你们俩从今天开始,都给我老实回去呆着,再让我看见你们在这里,别管我不客气。杨村和天津卫那边的事儿也别去乱传,甚至去给那边儿提个醒儿,……”
陆三讶然,“为啥?”
这有人出头不是最好么,把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咱们这边就能偷得清泰。
“哼,你以为火就不会往我们这边烧?他们出事儿了,难道不会拉人下水?你都知晓他们的勾当,人家会对我们这边一无所知?”景二哥叹了一口气,“惟愿这位小冯修撰别那么大的火气,大动干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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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安门外,排成长龙的牛车、马车、驴车正在缓缓的行进,一匹油光水亮的骏马缓缓地踢踏走过,马上锦衣皮裘的男子,老远见着了那辆有着陈字标识的马车,赶紧下马,一路小跑过来。
“四叔,您今日怎么来了?”来到马车前,车厢帘子掀开一溜缝,寒风钻了进去,里边的老者打了个寒噤,哆嗦了一下,这才不耐烦地道:“上来说吧。”
锦衣男子一纵身上了车辕,然后钻进车厢里,顿时暖和了许多,态度谄媚:“四叔,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不是专门监督我来了吧,若是我没走这边儿,您岂不是要扑空?”
“哼,我哪有那么多闲心来监督你?就是过来看看,顺带看看这帮兔崽子们做事儿尽不尽心。”老者耷拉着眼皮子,精神似乎有些萎靡。
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位爷难道是刚从哪个女人肚皮上爬起来,也不看看自己身子骨,还这么折腾,早晚得死在女人裙子下边儿,当然这些也只能想想而已,是半点不敢露在表面上。
“那边郑家情况怎么样?”老者沉默了一阵这才问道。
“哼,折腾得厉害了,打了两架了,我们这边伤了七八个人,他们那边也没好过,有两个腿被打折了,还有一个破了相,……”锦衣皮裘男子傲然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仗着家里出了个贵妃,就不讲规矩了?也不去这西山这边访一访,我们陈家何曾爬过谁来?”
老者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小六子,这事儿想办法和郑家那边联系,按下来吧。”
锦衣男子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四叔,您说什么?”
“我说这事儿不能再继续闹腾下去了,那边人抬人抬到了宛平县衙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老者脸色微阴,“宛平县那边我打了招呼,暂时压着,但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了,你去找郑家那边管事儿的,我们坐下来谈,……”
“为啥?”锦衣男子一百个不愿意,更是困惑不解,“咱们占着理儿啊,这还讲不讲规矩?宛平县那边咱们也有人,不怕,他们郑家的根底咱们也都知道,翻不起多大风浪来,宛平县衙要人,我去,……”
“不是这个事儿。”老者提高声调:“你觉得你理直气壮,你觉得你理所应当,那西边几眼窑哪儿来的?报过县衙没有?有无备案?”
锦衣男子更是无法理解了,“四叔,您今儿个是怎么了,没喝早酒吧?”
老者冷冷地注视着对方,一直把对方看得低下头,这才嘟囔着道:“这就几眼窑,哪儿来的,还不是我们自己挖的?县衙里边打过招呼,不就是少报了几口么?历来不都这样么?本朝除了最早备案那一批,后来哪一家有过备案?西站这边儿本来就是无主之地,大家不都是一样,这大山沟里谁管这个?谁又管得了?四叔您今儿个是怎么了?”
老者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这下边人肯定都觉得不理解,认为自己吃饱了撑的,郑家那边儿没占着上风,论理也是他们输了,这西山不都这样么?
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那位小冯修撰真要上位做点儿政绩出来,论理也不该在这上边来做文章才是,这里边牵扯人可太多了,京师城中从皇室宗亲到武勋豪强再到士绅文官、寺观僧道,能插手的哪一个是没点儿背景的,他何苦要来掺这趟浑水?
可自己知道正因为这里边牵扯利益太多,争斗太过激烈,连宛平县也是不能压制,经常闹得不可开交,那《今日新闻》单单是今年就已经报道过两回了,这分明就是那些失意者借助民间舆论来鼓噪,就是想要把摊子戳烂,一拍两散,要么就是指望打烂来重新分配。
陈家和郑家争利,固然无法退让,但是闹得太厉害,被他人所乘,这个骨节眼儿上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没准儿就要成为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用来烧第一把火的由头了。
陈家现在情形不佳,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墙倒众人推,谁敢说陈家遭遇危机时,没有人回来趁火打劫?
所以他觉得哪怕是暂时或者有尺度的对郑家让一步,避免矛盾激化,渡过这一段动荡期,避免陈家、郑家成为冯铿走马上任之后的新官上任烧火期,才是明智之举。
“要变天了。”老者看了一眼逐渐阴下来的天际,从车厢帘子边儿伸出手去摸了摸,天上又开始飘起了小雪,春寒料峭,今年这天气究竟是怎么了,原本都该转暖了,却还一直这种鬼天气。
“要变天了?”锦衣男子愣了愣,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但又看对方伸手去感受落下来的雪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自个儿好说琢磨一下吧。”老者淡淡地道:“我言尽于此,照说我这个年龄都不该来管闲事儿了,府里有大哥当家,你们这一辈的也都成年了,也许我是杞人忧天吧。”
见对方话说得有点儿重了,锦衣男子脸色严肃起来,作了一揖,“四叔,我先前话若是有冲撞的,您多包涵一下,侄儿还真的没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您给侄儿好好说道说道,……”
老者打量了一下对方一眼,见对方变得恭顺许多,这才吁了一口气道:“这几年西山这边大家都闷着头开窑,那是因为顺天府和宛平县都不怎么管,五城兵马司和工部街道厅也不出城,所以才能有这般景象,但谁都知道现在柴炭越来越贵,供应越来越少,除了朝廷宫中和一些大户人家外,柴炭已经供应不上了,都只能靠石炭来支撑,但咱们这京师石炭主要就是来自西山这边儿,朝廷除了在立朝时批准过一些外,其他呢?都是大家暗地里在做,当然主要也还是元熙三十年以后才开始发达起来的,……”
锦衣男子不解:“都是这样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顺天府、宛平县也没说什么啊,……”
“哼,四年前顺天府衙就有意要整顿西山这边民窑,可巧遇上前任府尹病故,吴道南接任,这事儿就搁下了,加上工部那边也没怎么闹腾,所以也就拖下来了,……”
锦衣男子吓了一跳,“吴大人卸任了?”
“那倒没有,可是新来府丞走马上任了。”老者平静地道:“小冯修撰,这可是要一个一去永平府就把永平府搅得天怒人怨鬼哭狼嚎的主儿,你知道他去一年,都察院收到多少检举告发他的状子?有多少士绅被他折腾得喊天叫地?”
锦衣男子反倒不怕了,甚至有些喜欢:“冯铿?那敢情好啊,大家都是武勋出身,难道他还能忘本?”
“我呸!人家现在是文官,正寻着机会要立威呢!”老者又气又恨,“你怎么这么糊涂?枪打出头鸟,说不定那些士林文官就是要逼着他来叫投名状,自证清明呢!”
“啊?!”锦衣男子骇然,“没这个道理吧?”
“哼,谁知道那帮文臣把他弄回来是什么意图,总而言之,这里边水太深,看不清楚,我总觉得不是好事儿,朝廷本来就对西山开窑的事情争议不断,但是谁都不愿意来捅这个马蜂窝,现在冯铿这个愣头青回来了,你看吧,铁定有人会在背后挑唆怂恿这小子去捅一捅,……”
老者恢复了正常,恶狠狠地盯住对方:“记住,这段时间老实点儿,给郑家那边也打个招呼,他们不蠢就该偃旗息鼓了,陈家不能去当这个出头鸟,否则连救都恐怕没法救,他们也一样。”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二节 影响力
“老爷怎么了?”王氏有些疑惑地看着贾政以手扶额进来,赶紧接过彩霞递过来的巾帕,上前递给贾政。
“不知道是谁把紫英明日要到府里赴宴的消息传了出去,弄得不少人都上门来打听,有些又不好推托,让我好不为难。”贾政接过巾帕擦拭了一把脸,随手递给一旁的彩霞,这才坐下,“傅试也就罢了,总归是自家人,日后他也要在紫英下边儿做事,我便是引见一番,替他说几句好话,也没什么,但是齐国公陈家和定城侯谢家都找上门来,……”
王氏大惑不解,“陈家和咱们贾家关系很一般啊,怎么会找上咱们家来?因为紫英,他们也没啥能求上紫英的吧?还有谢家,那谢鲸谢鲜两兄弟素来狂傲,和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往来吧?也是找紫英,能有什么事儿?”
“哼,人家也不说什么,就是在那里陪着说些闲话,问来问去,还是问紫英明日什么时候来,午间可有什么安排,言外之意似乎想要上午先来,借咱们府里想和紫英见个面,……”贾政有些无奈地道。
“那成何体统?”王氏不悦,“紫英是咱们家的客人,他们想要见紫英,应该自己去送帖子才对,怎么还跑我们府上来了?”
“哼,帖子他们肯定是早就送了,可紫英未必会去啊,我听环哥儿说他去送帖子时就看见紫英手边帖子怕是有几十上百份,紫英看都没时间,都是让金钏儿和晴雯先挑一遍,分门别类,然后再交给他来确定。”
贾政唏嘘感慨,上百份的拜帖,这紫英的人气威望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状态下才会有一回京就有如此多人来送帖子求一见,可人家甚至连看帖子的时间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见面了。
可再一看这替紫英看帖子的人还都是荣国府出去的丫鬟,贾政又有些骄傲得意。
金钏儿可是府里送出去的,倒是晴雯那丫头,夫人一直嫌人家太妖娆,不喜欢,撵了出去,谁曾想怎么还是成了冯家那边的大丫头,多少也还是和贾家有些渊源的。
“要不妾身让彩云去金钏儿那里去问一问?”王氏迟疑了一下。
“不,不行。”贾政断然拒绝,“金钏儿是个懂事儿的,咱们也莫要为难她,她现在是冯家人了,咱们也不图她什么,能记着咱们贾家的情分就行了,有时候帮着说两句好话,就比什么都强。”
王氏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差了,点点头:“老爷说得是,妾身考虑不周,不过这陈家和谢家提出来这个事儿,老爷如何安排?”
陈家也是和贾家同属八公的武勋,而定城侯谢家虽然不属于四王八公,但是却属于十二侯,而且谢家现在也还有些底蕴,谢鲸原来是五军营的游击,后来去了勇士营,其弟谢鲜在五军营中担任参将,只不过三屯营一战被蒙古人俘虏,现在才回来不久。
沉吟了半晌,贾政才道:“我不好推脱,只说明日看情况,那二人便厚着脸皮非要来府里一坐,……”
“这怕有些不合规矩啊。”王氏也是个谨细人,摇摇头,“他们要来我们府里拜会老爷或者大伯,那都是好事儿,可这专程跑我们府上守候紫英,这就有些出格了,若是紫英知晓,如何看待?”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陈瑞武亲自来和我说,而且陈家和子腾关系也一直很好,谢鲸也是咱们武勋里边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却如何推托?”
陈瑞武是齐国公现在家主陈瑞文的嫡亲弟弟,在武勋中也是很有名望,而谢鲸则是定城侯嫡支,也是当下谢家家主。
贾政也是觉得棘手,其实还有几个也是来打探了一番的,但关系没那么密切,贾政就硬着头皮推了。
以他的性格,要做这种事情,委实太难为了他,内心虽然有些得意,但是免不了也还有点儿惶恐,他实在是不习惯拒绝别人。
“若是什么为难事儿找上紫英,紫英心里怕是会对我们起隔阂啊。”王氏叹息了一声。
“那依夫人之见?”贾政也束手无策。
“哎,只怕也只有等紫英来了之后再说了,他们若是硬要登门,咱们也不能拒之门外,届时先和紫英说说,紫英若是不愿意见,那也只能对他们二人说抱歉了。”王氏迟疑着道:“就怕紫英碍于我们的面子不好推,见了,但心里还是有疙瘩了。”
贾政也觉得无奈,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来,“好了,到时候我多和紫英解释解释罢了。”
冯紫英要来府里赴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荣国府。
他即将出任顺天府丞的消息就在荣国府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可和他出任永平府同知时消息带来的影响天壤之别。
谁都知道京官的威势,这才有梅家梅之烨出任顺天府治中之后立即就悔婚薛家,也不无两家地位相差太远的源于。
现在冯紫英这骤然成为父母官,便是荣宁二府贾家,除了有官身的主子们,见着他还能保持几分尊重,其他人现在论理都得要回避或者自称小民叩头了。
同样,冯紫英回京不过两日,百忙之中却也接受了荣国府邀请,过府赴宴,同样对贾家的声望也是一份提振,甚至不少人已经酸溜溜地说贾家现在有总算是攀上了高枝了,补货对于荣国府上下来说,这却是难得的荣耀。
黛玉沉静地坐在花窗前,手里捏着书卷,安详地看着书。
“小姐可真的是能静下心来,明日冯大爷便要来府里赴宴了。”紫鹃哪还能不明白自己姑娘的心意,冯大爷昨日就送了礼物回来,还是一幅画,不过是永平府那边的景致,再配上了姑娘的背影,让姑娘喜不自胜。
“来就来呗,舅舅早就在念叨,还有环哥儿不是也来告知了么?”黛玉放下书,眉目间的钟灵神秀,让人不敢直视,便是天天陪着黛玉的紫鹃,也禁不住神为之夺,呆了一下,才感慨道:“姑娘,你现在的模样真好看,难怪环哥儿来禀报,竟然不敢抬头看你。”
黛玉唰地脸红了,嗔怪道:“死丫头,你说些什么呢?环哥儿一直把冯大哥视为师尊,这是守礼的本分。”
紫鹃嘻嘻笑个不停,“姑娘这是违心之言了,其实咱们府里边也不止环哥儿这般,那兰哥儿和琮哥儿也就罢了,您又会说他们本来就是冯大爷的弟子,但像那芸哥儿和蔷哥儿,还有那贾瑞,见了姑娘,不也要么把目光躲在一边儿,要么就是低头作揖,……”
黛玉大羞,举手欲打紫鹃,紫鹃咯咯娇笑,躲开来,“姑娘,守园子的婆子不也在说,说姑娘就像是神仙一般,便是画里的人都不及姑娘万一,而且逢人便说,见过姑娘的人也都点头称是,……”
“哼,人家不过是些讨好你的话,你也信了?”林黛玉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瞧着冯大哥的面子,想着我日后要嫁过去,这时候讨个好印象,日后我回门的时候,多打发几钱银子罢了。”
“姑娘这话说得太过了,婆子大娘们讨好您的心肯定有,但是姑娘在她们心目中的印象却也不是假的。”紫鹃正色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姑娘面冷心慈,府里的下人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紫鹃,你也是个心善的,我可不像你说的那么仁慈,我这个人讲规矩,讲道理。”黛玉犟着嘴不肯承认,都说慈不掌兵,这性子太和善据说就不适合当奶奶,虽说自己还没有过门儿,但若是都给下人们留下了这种印象,未必是好事。
“好好好,姑娘通情达理,……”紫鹃没理会到自家姑娘的心意,“宝姑娘据说今日也要过来,没准儿要到姑娘这里来呢。”
“哦?”黛玉微微一怔,想一想也是,冯大哥要出一趟门儿可不比以往抬脚就能过来,得有各种准备,但是宝钗却没这么多忌讳,而且薛姨妈还在这边儿住着,宝钗来看母亲也很正常。
“听说只有宝姑娘过来,琴姑娘却是要去她自己母亲那边。”紫鹃哪儿能不知道自己姑娘的心思,知晓姑娘和琴姑娘有些心结,所以不太喜欢,赶紧解释道。
“哦,那敢情好,请宝姐姐过来坐一坐,探丫头和云丫头还有二姐姐和四妹妹她们也都在,不如就在咱们潇湘馆里小坐用饭,紫鹃,你去和后厨说一声吧。”
黛玉想了一想又道:“还有妙玉姐姐和岫烟,大嫂子那边儿也请一请,……”
“姑娘,珠大奶奶那边还有她的两个妹妹呢。”紫鹃提醒,“若是一并都请着,还有她们身边的丫头们,咱们这潇湘馆可容纳不下了。”
黛玉蹙眉,“那就去含芳阁或者凹晶溪馆,我去和珠大嫂子说一声,用一用凹晶溪馆或者含芳阁,那边儿宽敞许多,……”
“嗯,不如就在含芳阁吧,凹晶溪馆风大了一些,含芳阁那边儿用了饭,还能在侧殿那边儿和一会子茶,叙叙旧。”紫鹃建议道。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三节 黛玉请客
黛玉正欲点头应允,但突然间又摇了摇头:“含芳阁大倒是够大了,但吃了饭之后,大家可能要走一走,我看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就安排在凸碧山庄吧,用了饭正好可以在外边的晒台上,姐妹们坐一坐,喝茶说会子话。”
紫鹃讶然回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家姑娘的建议。
这凸碧山庄可不比其他地方,这是整个大观园位置最好的所在,因为地处山脊之上,可以俯瞰整个大观园乃至荣宁二府,风景极佳,寻常府里宴请除了老祖宗能偶尔安排,其他人一般都不会想到那儿,怎么今日自家姑娘却突然间要用凸碧山庄了?
而且凸碧山庄因为地势较高,如果后厨上菜肯定也会麻烦许多,要沿着山道上山,虽说可以在凸碧山庄后边儿设一蒸笼加热,但是毕竟制作菜肴须得要在后厨,还需要多一道工序,甚是麻烦,所以后厨的人也肯定不乐意,好在除了老祖宗外,也没有被人在这般折腾。
现在林黛玉突然要用凸碧山庄,后厨怎么想?
“姑娘,……”紫鹃欲言又止。
“好了,紫鹃,就用凸碧山庄了,这会子时间也有些赶了,你让雪雁去后厨打招呼,这边儿你亲自去和大嫂子那边说一声,我亲自去请一请探丫头和云丫头,妙玉姐姐和岫烟以及二姐姐和四妹妹那边就让春纤、菂官、藕官去请一请吧。”
这一次黛玉却是显得格外决断,几乎没有让紫鹃插言的机会。
紫鹃不敢在劝谏,她也知道自家姑娘平素是个不争什么的性子,但是一旦定了的事情,那便不会改变,尤其是她看重的,更是最好不要去拂逆。
紫鹃心思灵动,这么多年跟在黛玉身边,黛玉这么一安排,她也约摸猜测到了一些黛玉的想法。
凸碧山庄是最好的,而姑娘要请宝姑娘,自然是要作为主人的身份,一个是已经嫁过去的二房大妇,姑娘则是订了亲但是尚未嫁过去的三房嫡妻,身份对等,现在二房大妇挟势而来,姑娘自然不能弱了气势。
“奴婢知晓了,这就去珠大奶奶那边儿。”紫鹃点点头,出门儿便把雪雁叫来,叮嘱了一番,而且还给雪雁拿了一把铜钱。
雪雁是潇湘馆的二号丫头,地位仅次于紫鹃,现在潇湘馆五个丫头,紫鹃、雪雁、春纤、菂官、藕官,除了紫鹃外,就是雪雁管着春纤她们三个。
这后厨那边对于潇湘馆这边素来是十分恭顺的,尤其是黛玉和冯大爷订了亲之后,那就更不一般,几乎是与宝玉同等对待。
不过紫鹃也是个有悟性的,知道毕竟姑娘不是正牌贾家姑娘,两位老爷也只是舅舅,所以这下边关系还需要打点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一点紫鹃却是安排十分妥帖,今日要辛苦后厨的人,所以百十文铜钱撒过去,自然什么怨气不满都烟消云散。
潇湘馆距离秋爽斋很近,黛玉一个人踏足便往秋爽斋过来,在门上遇见了侍书。
“林姑娘?”见林黛玉一个人过来,侍书大为惊讶,看了一眼黛玉身后并无其他人,“紫鹃这死丫头呢?居然让姑娘一个人出来?”
黛玉娇嗔:“侍书,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出门了?探丫头都掌家管事了,我就在这院子里,走几步路难道还有有个什么不测不成?”
侍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是奴婢失言了,平素都是看着紫鹃跟着姑娘,今日却见姑娘一个人一大早就过来,所以有些惊奇,……”
“哼,还早?探丫头难道还没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话一出口才觉得“屁股”二字有些粗俗,黛玉微微一红,“探丫头在么?”
“哼,就算是睡着了,也被有人在背后嚼舌头给嚼醒了。”探春的身影出现在院中,瞪了一眼林黛玉:“你这身子骨,一大早不管霜冻冰封的跑出来作甚?还不赶紧进来暖和暖和,冯大哥见了还不得又要心疼了。”
话语里虽然不客气,但是流露出来的关心却是不言而喻的,林黛玉被探春一句“风大噶尔见了要心疼”给弄得脸一红,伸手就要去扭探春的嘴,却被探春躲过,顺手揽住对方的手,笑嘻嘻地道:“都要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放肆,也不怕冯家把你退婚了?”
“呸!”林黛玉啐了探春一口,脸色越发晕红,但却由着探春揽着自己的手往里走,“冯大哥没那么古板,他倒是一直鼓励我多活动活动,踢毽,投壶,说都对身体有好处,……”
探春眼中浮起一抹复杂的神色,但迅疾恢复了平素的爽朗大方,“冯大哥倒是关心你啊,还能为你量身定做踢毽投壶这些运动,还有打麻将呢。”
“冯大哥说打麻将也不错,但不宜久坐,最好打上半个时辰就出去活动活动,以免日后腰背劳损,……”黛玉并没有注意到探春目光变化,却把探春揽得更紧,头也微微侧着,脸挨着对方的鬓角,很是亲热。
探春似乎也感受到了黛玉的这份亲近,心中微微一抖。
如果黛玉知道自己有可能要嫁给冯大哥为妾,甚至就是走她所在的这三房,不知道会如何着想?想到这里,探春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原本情同姊妹,会不会反目成仇?或许不会,但是还能维系现在这种姊妹情么?探春无法想象。
见探春没有说话,只是挽着手入室,黛玉便道:“探丫头,你可知道宝姐姐今日要来府里?”
“嗯,我听说了。”探春收拾起心思,回答道:”“姐姐也知道了?”
“宝姐姐这一趟回来,也相当于回门吧,我想把姐妹们叫到一块儿,一起小聚一下,潇湘馆太窄了一些,所以我想在凸碧山庄里办一桌,所以我让紫鹃去请大嫂子顺带说一声,这边我也和你知会一下,你现在可是管着府里的事儿呢。“黛玉柔声道:”我也知道府里现在情形不怎么好,所以今日饭菜我让紫鹃从我屋里拿十两银子给后厨,这样也免得有人说闲话。”
“嗨,府里情况再不好,宝姐姐回门,一顿饭还是管得起的,姐姐何必这么谨慎?”探春摇头。
“也不是那么说,我把云丫头、二姐姐、四妹妹以及妙玉姐姐和岫烟她们都叫上,还有珠大嫂子的两个妹妹,算下来也还是一大桌人了,我也难得请一回客,你就让我遂了这个愿吧。”黛玉和探春进了屋坐下。
探春也知道黛玉现在身份也比较特殊,这寻常加个菜吃点儿好的也就罢了,但是这么大一桌人吃饭,肯定在菜肴上也要有些讲究,所以谨慎一些也应该的,而且还是在凸碧山庄,也就不再坚持,“也好,反正你是小富婆,不缺那几个银子,不过二嫂子和宝二哥那边,你……”
“宝二哥就算了,宝姐姐已经嫁了人,就不便再在一起了,二嫂子那里我倒是想要去请,但是又怕二嫂子见外不肯来,……”黛玉迟疑了一下。
听得黛玉这么一说,探春也觉得宝玉肯定不适合了,宝姐姐已经嫁了人,自然就不能随意和其他男子在一起同桌吃饭了,倒是二嫂子那里,的确有些为难。
“姐姐还是应当去请一请,以往咱们吃饭二嫂子都要来,现在她和琏二哥虽然分开了,但是好歹也是亲戚,这样不去请,反倒是我们失礼了。”
黛玉一听觉得的确也是,王熙凤素来对她极好,自己只是担心她觉得触景生情伤心而不肯来,但是现在对方独居在家,本身就很寂寞,这种情形若是请她到,兴许会很高兴。
“嗯,还是妹妹说得对,我待会儿便去亲自请一请,要不妹妹和我一道?”黛玉看着探春,“你今日总不至于连这点儿闲暇都没有吧?”
“没那么夸张,要说也还是大嫂子在忙乎,我就是在一边儿旁听着,查缺补漏罢了。”探春摆摆手,“我与你一道去便是。”
“既如此,那我们便去,先去藕香榭把云丫头叫起来,这丫头铁定还在睡懒觉。”黛玉越发来了精神,“我们去好好闹一闹她。”
不出所料,史湘云果然还在床上高卧,让翠缕莫要声张,二人悄悄潜入房中,突然把冰冷的手探入锦衾中,一把抓个正着,一下子把史湘云冻得险些跳了起来,见识黛玉和探春两个丫头,湘云便擒贼先擒王,不管不顾地跳起来把黛玉按在床上,顿时疯了起来。
一时间这屋里也是莺声燕语,活色生香,只穿了小衣里裤的史湘云在床上与黛玉探春“搏斗”了一番,一直到精疲力竭,三人这才躺在床上喘息着休息。
听闻黛玉在凸碧山庄请客,湘云本来就是一个爱热闹的,顿时喜欢起来,闹腾着要和探春黛玉一道去请二嫂子,三人这才收拾一番起身出门。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四节 难得
“林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和平儿姐姐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史湘云也拍着手应和,满脸兴奋,“自打宝姐姐出嫁之后,咱们府里就好久没有热闹过了,林姐姐也是个爱安静的性子,正好宝姐姐今日回来,凑在一块儿了,也不知道琴丫头回来不回来?”
探春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黛玉,却见黛玉脸色没甚变化,赶紧接上话道:“琴丫头不回来也没关系,珠大嫂子两个妹妹也正好在,总而言之可以大大的热闹一回。”
黛玉也感受到了探春那一瞥,知道探丫头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不悦,但是转念一想,这不也说明探春关心自己么,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且看宝姐姐来了就知道了,姨妈那里只说宝姐姐要来,没提到宝琴妹妹,若是可以的话,最好能一并,那人就齐了。”
湘云一听更是兴奋,“那最好不过,咱们算一算,原来住在园子里的和走了的,都回来了,足足能凑足一大桌呢,……”
“云姑娘要这么说,我家奶奶可没住园子里,那就该不算了。”平儿打趣道。
“啊,平儿姐姐,是我说错话了,请恕罪则个,莫要让二嫂子知晓了。”湘云赶紧打躬作揖求原谅,更是把几个姑娘逗得哈哈大笑,也把王熙凤引了出来。
“哟,难怪今儿个一大早屋檐上喜鹊叫喳喳,说要有客人来,这一看,却是几个姑娘们,平儿这小蹄子也是不懂规矩,几位姑娘来了也不迎进门,却是堵在门上,这不是存心让人说我王熙凤不懂规矩么?”
王熙凤一出场便是气势逼人,便是黛玉、探春和湘云都要退避三舍。
猩红镶金边的丝缎绸面绣袄,银线丝绣勾勒出的两朵并蒂莲,一上一下在右边从鼓囊囊的胸脯一直到腰际,格外醒目,加上下边嫩黄长裙,乳白绣红边儿的绣鞋,金步摇上珠串摇曳,墨染青丝盘成沉甸甸的发髻,鸦鬂玉腮,熠熠夺目,绣袄在腰间略微一收,更是把浑身上下的少妇气息营造到了极致。
这是京师城里才开始流行起来的束腰风气,包括长裙、绣袄、襦裙等都开始时兴束腰收腰风格,能把女子的身段更好地勾勒出来。
正巧赶上这王熙凤的绝佳身材,简直是浮凸毕现,婀娜生姿。
平儿含笑不语。这是自家奶奶的习惯,先是责怪自己人,然后凸显她的威势,当然你不是她的贴心人,她还懒得责骂你,你没这个资格。
黛玉赶紧行礼,“二嫂子切莫责怪平儿姐姐,我们姐妹也是来请二嫂子今日到凸碧山庄小聚,也请了大嫂子和其他几个姐妹,主要就是宝姐姐‘回门’,大家找个机会聚一聚,热闹热闹。因为想到热闹,所以也没请老祖宗和太太她们,就是咱们小一辈的聚一聚。”
王熙凤看了一眼黛玉,脸上露出喜色,上前拉着黛玉的纤手:“果真是个我见犹怜的身子骨,几日不见,觉得更见妖娆了,和宝丫头的那份模样称得上是春华秋实,不分轩轾了,便宜了铿哥儿,得了这样两个贤妻,……”
一席话把黛玉说得脸颊发烧,臻首低垂,想要辩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而且这一位可是凤辣子,若是说得不好,被对方拿住再来发挥一番,那就更羞人了。
一旁的探春心中却是一颤,百种滋味在心间浮荡,一时间有些走神。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道:“凤姐姐,好不容易热闹这么一回,你可一定要来,咱们府里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一次了,……”
“是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王熙凤不无感慨。
荣国府的情形每况愈下,和贾琏和离之后,她的心思也就没有在荣国府这边了,哪怕是还管着荣国府公中账目,但是更多地都是敷衍了,交给李纨和探春也算是一种解脱,这一年里为了这府里支应,本身就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其他心思来做其他。
“是啊,凤姐姐,今儿个咱们能不能破例,喝上几杯酒?”湘云吐了吐舌头,“有凤姐姐在一起,我们心里才踏实,老祖宗和太太她们责骂起来,也能有凤姐姐顶着。”
“哟呵,原来这么热情殷勤的来邀请我,就是要让我去顶缸啊。”王熙凤喜笑颜开。
现在的她哪怕什么顶缸,她更怕府里的人忘记了她,忽略了她。
说实话今日黛玉她们来要约她,她在屋里听着便是格外高兴。
这说明以前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有人能记得住的。
像黛玉,日后都是过去当嫡妻的,论理,还不及宝钗亲近,宝钗毕竟和自己是嫡亲表姐妹,但是宝钗那种温婉有度的性子始终让王熙凤有些觉得难以亲近,反倒是黛玉这种爱使小性子的脾性到让王熙凤觉得是真性情。
“那凤姐姐愿意不愿意帮我们顶缸,今儿个好不容易宝姐姐回来一趟,咱们大家伙儿能聚在一起,就是想要不受约束的放肆一回,可若只是大嫂子,依着她的性子怕是难得同意,还是凤姐姐面子最大,只要您在前面儿顶着,我们姊妹几个就能不怵了。”
史湘云的直白回答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探春乐不可支,黛玉和平儿相互挤在一起捂嘴轻笑,王熙凤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好一阵后,王熙凤才忍住笑,拍着胸脯道:“云丫头,你今个儿的话把我给说痛快了,今天的事儿我便替你们顶了,若是老祖宗和太太她们追究起来,一切便是我的错,要打要罚冲着我来,大不了就是一条烂命了。”
王熙凤说得光棍,也把黛玉、探春和湘云逗得大笑,倒是平儿打趣:“瞧瞧咱们府里的女汉子,这气概,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冯大爷来了,只怕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好汉幸会,……”
平儿的凑趣又把几个姑娘逗得花枝乱颤,都觉得这一趟是来对了,若是没有王熙凤参加,只是李纨那沉稳人,定会少了许多乐趣。
一干人说好,便约着时间去,王熙凤这边也安排红玉和丰儿先去凸碧山庄与探春的侍书翠墨和湘云的翠缕一道收拾,这么多人林林总总算下来,加上各家丫头,得有一二十人,主子们坐一桌,丫头们也得要凑上两桌才够。
王熙凤也大方的表示今儿个的饭钱都是她管了,不让黛玉出钱,黛玉推辞不过,也只好允了。
一直到几个姑娘离开,王熙凤这才慢慢静下心来,和平儿回到屋里。
“宝钗倒是好运气,铿哥儿这才去永平一个多月,居然就要回京了。”王熙凤话语里说不出什么情绪,目光里也有些复杂。
“只怕宝姑娘未必觉得是好事儿呢。”平儿笑了笑。
“哦?”王熙凤惊讶侧首,“怎么说?”
“回京,就意味着长房二房又要在一起了。”平儿笑了笑,“薛家论家世肯定比不过沈家,现在沈家奶奶却生了一个女儿,因为考虑到要远去永平,沈家奶奶才只好留在京城带孩子,宝姑娘和琴姑娘才能有机会独宠,抓紧时间和机会生下一个儿子只怕才是姊妹俩最看重的吧,听说沈家奶奶把晴雯都派了过去,只怕……”
平儿没说下去了,她和晴雯关系不错,有些话就不好深说。
但王熙凤秒懂,晴雯姿色过人,一直就是冯紫英的心头好,当奶奶的不过去,却把贴身丫鬟派了过去,说是替二尤管事儿,但有些心思也就只有各自明白了,那就是去分宠的,避免冯紫英沉溺于二薛的石榴裙下。
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关系到各房利益攸关的事情上,谁也不会轻易让步。
“这么看来,林丫头嫁过去还真的有点儿麻烦呢,再说铿哥儿对她有不一样的情意,她的模样也的确能符合铿哥儿的喜好,但是宝钗宝琴难道差了?那位沈家姑娘听说也是不逊色的,薛宝琴选了那龄官做丫头,哼哼,……”
王熙凤也没说下去,但是平儿同样秒懂,这一样是一个策略,分宠,黛玉、晴雯、龄官,模样都有些接近,气质各不一样,但是这男人上了床,只怕就未必喜欢黛玉那等情形了。
“奶奶未免太小看林姑娘了,林姑娘这边不是还有妙玉姑娘么?我听说大老爷不是有意让岫烟也给冯大爷当妾么?岫烟只怕也不会拒绝吧?她和妙玉姑娘情同姊妹,而且素来娴雅大度,做事干练,她若是给林姑娘当帮手,只怕三房未必就逊色长房二房多少。”
平儿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这一番话也是有理有据,连王熙凤都不由得点头,随即又问道:“岫烟真的愿意去冯家做妾?”
“她爹在外边儿欠了许多烂账,成日里烂酒好赌,只怕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早就想把这个包袱丢出去了。”平儿叹了一口气,“怎么好姑娘都能遇上这样的爹娘呢?”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五节 姑娘们的心事
王熙凤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贾府里边好姑娘少了么?可又有几个寻到了好人家?
大姑娘进宫凄雨冷风中苦苦挣扎,外人不知道,王熙凤却很清楚,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深渊之地。
二丫头至今前途未卜,真要嫁入孙家,那也是一个虎狼窝。
三丫头英武昂扬,颇有男儿之气,但可惜是个庶出,老爷太太也不怎么上心,这都十六了,却还没个抓拿,赵姨娘也是个糊涂虫,难道还指望太太替探春去找个好人家不成?这老爷一去江西,两三年回来不了,探丫头的命运只怕就只能听凭太太发落了。
四丫头年龄倒还小一些,但是以贾珍和贾蓉父子的心性和德行,只怕很难为其找到一个合适的,究竟命运归于何处,谁也无法是预测。
还有云丫头,史家现在是折腾得不成样,史家兄弟根本没有心思来管云丫头的事儿,就这样把云丫头丢在这边不闻不问,或许就打着随便寻个人家打发出去了事儿,别来和两兄弟争家产就好。
就连李纨的两个堂妹进京来不也就是想要寻个合适人家么?但以李家在金陵的状况,照理说不该难找,但你要来京师城找个更美满的,就未必能尽如人意了。
良久,平儿才想起什么似的道:“奶奶,明儿个冯大爷要来府里赴宴,大老爷和老爷都要亲自作陪,听太太说,这外边儿也有不少人得知了冯大爷要来贾府,想要趁机登门,寻个机会和冯大爷见见面,弄得老爷太太很是尴尬。”
“这等事情哪里都有,趋炎附势见风使舵,铿哥儿又是一个念旧之人,所以才会来荣国府,外人要想见他一面用尽办法亦不能,自然就什么主意都能想得出来了,老爷又是一个爱惜面子舍不得拒绝人的性子,所以也就只有这样了。”
王熙凤倒是把贾政的性子看得很准,搁不下面子,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受罪。
“那奶奶,我们呢?”平儿目光望过来,“冯大爷回来了,琏二爷听说是今年年底回来,这眨眼一年就过去了,我们怎么办?”
一句话问到关键处,这也是提醒王熙凤要尽早寻找出路和安置所在了,不能等到人家贾琏都回来了,你还在这里磨磨唧唧不肯离开,那就更丢脸,王熙凤不能容忍这种局面落到自己身上。
轻轻叹了一口气,王熙凤落寞黯淡的神色表露无遗。
说易行难,在这荣国府里生活了这么些年,离开哪是一句说做就做的事情?
涉及到诸多方面,尤其是这孤零零的出走,难道就只带着一个平儿,那和被扫地出门有何区别?
起码一切都要准备妥当才行。
宅邸,人手,生意,乃至后续的人脉关系,这一切都要一一考虑清楚,要维系现在这种地位,保持现在的声势不至于被落下,需要考虑准备的就是方方面面,哪一样都不简单。
宅邸倒是简单,寻一处合适的买下来就是了,人手却是个大问题。
自己一旦离开荣国府,除了平儿外,丰儿和善姐大概率会跟自己走,这点把握王熙凤还是有的。
还有就是林红玉。
这丫头是主动要求来自己屋里,没想到没来多久,自己却不管公中大账了,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失落感。
其父母都在荣国府,照理说是看得清楚形势的,自己现在形势不佳,其父母应该会不愿意才对,但从现在这丫头的表现来看,似乎对自己又很亲近,愿不愿意跟自己走,还要两说。
这丫头也是一个心思灵巧眼光颇高的角色,估计要根据情况而定,得看到自己前景如何才能决定。
男仆里边,王信不用说,他是跟着自己从王家过来的,离了自己啥也不是,贾家也不会留他,来旺和来喜也是陪房过来的,都应该跟着自己走。
倒是一个贾家这边原来跟着贾琏的小厮住儿,却没跟着贾琏去扬州,而是留在府里,和那善姐有点儿眉来眼去的意思,约摸是想要跟自己走,但是最终结果如何,也不好说。
不过冯紫英回京了,也算是一件好事,起码王熙凤遇上事情不至于彷徨无助,可以随时探听消息,求得指点。
就在王熙凤愁肠满腹的时候,黛玉、探春和湘云已经回到潇湘馆,紫鹃和雪雁也回来了。
李纨那边自然是没有什么的,也答应了带着两个妹妹来赴宴。
后厨还是柳嫂子,原本一直对潇湘馆很照顾,听说黛玉要请客宴请新“回门”的铿二奶奶,也就是原来的宝姑娘,自然是没话说。
连雪雁塞给她们的一吊铜钱先前都坚决都不肯收,后来还是雪雁强行留着,才勉强收下,拍着胸脯说,一定会把午间的饭菜准备得最好。
斜靠在床榻上,史湘云索性就脱了鞋,露出一双只穿了绢袜的天足,缩着身子上了床,闭上眼睛:“我今儿个可没睡好,都是被你们两个给折腾的,一个要请客,一个要当管事儿,可管我什么事儿?我就是带着一个嘴来混饭吃的,何必这么折腾我?”
“哼,我看你这混饭吃的日子还能混多久?”探春冷冷地道:“你今年也十六了,你们史家那边儿难道就半点儿没有想过你的事儿?”
“嘻嘻,我二叔三叔现在哪里还顾得了我?上月我回去了一趟,三婶子见着我就哭穷,说欠了一大堆账,三叔现在跑到不知踪影,听说是躲到哪座庙里去了,我听得烦,还得要忍着?不就是要卖屋里那些东西么?又未曾征求过我意见,现在和我说不过就是知会一声罢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木偶傀儡罢了。”
史湘云有些不雅的仰躺在炕榻上,话语里虽然有些嬉笑的意思,但目光却是望着屋顶,面色漠然,“二叔去了山西那边,二婶子避而不见面,据说还和三婶子干了一仗,这家都成这样了,我能去哪儿?我能怎么办?谁还顾得了我?”
十六岁对女孩子是一个坎儿,一般说来,大周民间习俗,女孩子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便要订亲,再早一些的十二三岁订亲也很常见,十四岁嫁人也不少见,而十六岁基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
这个谈婚论嫁不是只是订亲那么简单,而是要完成订亲之后的各种准备了,包括各种手续和彩礼等等,只等时间一到就过门。
可史湘云的情况的确有些少见,二叔去了山西那边边地,照理说就该是三叔来管,但史鼐好赌如命,负债累累,只能跑路躲入庙中藏身,不敢露面。
两个婶子都是视史湘云如包袱的,既想要把史湘云推出去,但是却又不肯尽心,以史家现在的情形,也的确不好找合适的,就这么搪着。
“那你该和你二叔去一封信,请他考虑才是。”黛玉也接上话:“总这么拖着,你满了十六岁就不好找了,名声也不好听了。”
史湘云是史家嫡女,好歹也是武勋之后,还是要讲点儿名声颜面的。
“我二叔那边,收到信怕也要一个月后了吧,等到他有心思回信,只怕要猴年马月了。”史湘云却是知晓自己家里这些人的,漫不经心地道:“指望他们,还不如靠我自己,在荣国府这边儿总还有些人关心我,实在不行,我就去求老祖宗,给我指个婚,随便嫁鸡嫁狗,我也认了,再没办法,我就学妙玉姐姐,留着发干脆进尼庵当姑子去了。”
“浑话!”黛玉脸一沉:“妙玉姐姐也不过是一时气话,什么时候就要当一辈子姑子了?你更是成日胡思乱想,便是你们史家不管,老祖总是要管的,哪来那么丧气?”
黛玉寻常是不怎么生气的,但是几个最要好的闺蜜里,偶尔也要露出真性情,听得说妙玉的事儿,黛玉心里就有些堵,再加上湘云也是这般,就更忍不住了。
湘云和探春都是吃了一惊,很难得见到黛玉这般直截了当的当面发怒生气,以往这丫头可都是赌气冷着脸生闷气说风凉话时候居多,今儿个可有些少见。
探春更是觉得黛玉有不小的变化,尤其是今日的情形,似乎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嗯,或许是宝姐姐回门的事儿?
探春最是聪慧,立即捕捉到了黛玉心境的一些变化,有意要缓和一下气氛:“云丫头不过是说笑,林姐姐也莫要生气,要说我马上也十六了,不也一样么?”
“你和云丫头不一样,就算是舅舅要南下,可舅母也还在,对你也一直关心,而且没准儿舅舅他们请冯大哥明日过府,就是要请冯大哥过来商议你的终生大事呢。”
黛玉一边反驳,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一边打趣着对方。
探春吓了一大跳,险些从坐在炕榻上跳起来,但迅即反应过来,林丫头可不是说环哥儿和自己说的那桩事儿,而是说老爷请托冯大哥替自己物色亲事的事情才对,她怎么可能这么坦然无忌地说那种事情呢。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六节 竞争激励,催化成熟(补更!)
见到黛玉和湘云都用有些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探春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讪讪地用手拂弄了一下额际的发丝,故作镇静地道:“老爷太太的考虑轮不到我来操心,至于冯大哥,他怎么会管这些事儿?”
“等到明天就知道了。”湘云似笑非笑,“没准儿也能给探丫头一个惊喜呢。”
饶是探春大气,毕竟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女子,也经不起湘云这般调侃,脸色涨红,伸手就要去撕湘云的嘴,却被湘云反手抓住手,两个人就在炕榻上撕扯起来,一派欢声笑语。
黛玉心里也是喜欢,她虽然是清静性子,但是却也喜欢和探春、湘云这样知心的伙伴在一起热闹,尤其是像吟诗煮茶,品茗论道,何等惬意?
人都是群居动物,之所以喜欢清静,那也是因为遇不到知己贴心之人,在荣国府里,能和黛玉说得来的,探春排第一,湘云排第二,再说就是宝钗了。
像岫烟本来也是能说上话的,但岫烟和妙玉关系太密切,反而让黛玉不好和岫烟多往来,免得成了抢自家姐姐的闺蜜了。
“行了,你们俩也都别只顾着嬉乐了,原本这等事情也轮不到我来提醒你们,倒是宝姐姐今日’回门‘才触动我,所以我也想多一些事情咱们聚一聚,兴许像日后这种时日就不会太多了。”黛玉有些感伤,“谁知道明年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能不再聚在一起呢?像你来我潇湘馆,我去迷们秋爽斋和藕香榭下棋抚琴的时光,还能有几多呢?”
一句话把探春和湘云都说得沉默下来,先前的话虽然羞人,但是却是说到了痛处。
女孩子都免不了要面临许人嫁人这一关,一旦嫁人,自然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美好的一切都只能变为回忆。
也许是觉察到自己的话有些伤感了,黛玉想要扭转,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欲言又止。
整个房间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寥落静谧,连素来豪放的湘云和爽朗的探春也都是低垂着臻首,默然不语。
“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是东坡居士所言,平时我们也许感觉不到,都只有在面临着种种不测的时候,才能真正品悟到,没想到林姐姐却比我们先悟道了。”探春目光澄澈,看着黛玉:“这样美好的光阴是我们每个人所追求的,但却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不是么?”
湘云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探春,林姐姐话语里充满感伤也就罢了,她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儿心,怎么探丫头今日说话也是这般文绉绉加无限怅惘了,弄得自己好像倒成了一个俗人一般插不上话。
“行了,感伤也过了,触动也有了,今儿个咱们还是别提这些不痛快的事儿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不容易林姐姐请客还是凤姐姐出银子,也难得宝姐姐回来一回,咱们今儿个就要好好高乐一番,也让日后能有一个美好记忆。”
湘云大大咧咧地站起身来,就在这炕榻上猛地一挥手,“我现在也懒得想太多了,就这么过着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怕是由不得我们自己,……”
话语语气虽然轻松,但是却透露出几分凄凉和无奈,让黛玉和探春都忍不住有些心酸。
……
宝钗的马车驶入西角门时,忍不住透过马车窗帘看了一眼。
虽然离开时间并不算太长,就算是加上离府别住待嫁,也不过两个月时间,但是这两个月时间却是天差地别。
自己从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变成了永平府同知,嗯,现在是顺天府丞夫人了,这两个多月的生活,从最开始的期待,到个中的甜蜜,然后再到开始感觉到压力和责任,其中滋味唯有自家才明白。
酸甜苦麻辣,五味俱全,嗯,似乎无比的丰富多彩,或许人生才该是这样才对,宝钗并不畏惧这样的挑战,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
长房沈氏的书香世家,家学渊源,为人娴雅大方,无一不让自己这一房感到了巨大压力,就连素来傲娇的莺儿也不得不承认沈氏举手投足间展露出来的风采并不逊于自己,所以才会撺掇着自己趁着和相公一起去永平府的时候赶紧怀孕,在日为相公生下麟儿,以压倒沈氏生下的女儿。
宝钗也有些感动,莺儿为此甚至放弃了自己提出的把她收房开脸的机会,希望相公这段时间能更多的机会和自己同房恩爱,这只有最贴心的丫头才能替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
压力和挑战不仅仅来自沈氏,还有宝琴和未来的黛玉这一房。
宝琴虽然不能说是喧宾夺主,但是这丫头却有她自己的个性和想法,换句话说,就是特立独行,宝钗也不得不承认,这恰恰可能是最吸引丈夫的一面。
虽然黛玉最早和丈夫结缘,在丈夫心目中有着独特的位置,但是宝琴似乎却丝毫不怵对方,甚至还在有意无意的挑起双方的矛盾,大有竞风流的架势。
最初宝钗都有些不能理解,即便是自己有时候和黛玉有些嫌隙,但是都要小心的处理,避免印象双方关系不睦,那黛玉又是一个心气高性子傲娇的,从来就不会让着谁,但宝琴似乎却在反其道而行之。
不过宝钗后来发现,似乎宝琴这样做,黛玉反而表现出了几分容忍和退让,这让宝钗都大惑不解。
要知道在她和黛玉之间,这往往是自己扮演的角色才对,怎么黛玉却对宝琴变了个人似的,这不该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大戏么?
有时候宝钗都会觉得,也许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当然,这女人之间的关系,还谈不上什么谁降服谁的意思,但是的确有点儿生生相克的感觉倒是真的。
这种魔幻感让宝钗都觉得有些不真实,但事实却又是摆在面前的,让她不能不信。
马车终于挺稳,宝钗收拾起了各种心思,在莺儿和香菱的扶持下,款款下车。
薛姨妈早早就在几丈外迎着了。
照理说这女儿回门不当如此,但是宝钗这一次算不上是正式“回门”,更像是走亲戚,薛姨妈本身也就是寄居在荣国府里,加之想念女儿过甚,所以也就顾不立许多礼数,来到门前迎接了,只图早一点儿见到女儿。
跟随在薛姨妈身边的除了同喜同贵两个丫头外,还有黛玉、探春、湘云、迎春、惜春、岫烟等一大堆昔日的姐妹们,这倒是让宝钗有些激动,也有些不敢当的感觉。
和母亲行过礼之后,宝钗便赶紧上步牵着黛玉的手:“怎劳妹妹亲自出门来,我还说在母亲这里坐一会子便到园子里来几个姐妹那里一一坐一会子,谁曾想妹妹竟然……”
薛姨妈喜笑颜开,眉目间满是喜欢和高兴。
“宝钗,林丫头可有心了,听说你要回来,早早就安排后厨准备了几桌,准备今日在凸碧山庄好好聚会祝贺一下,而且还专门把我们这些老人给避开了,只是你们姐妹们几个,连你珠大嫂子和凤丫头都给叫在了一起,探丫头她们几个也是踮着脚尖儿盼着呢,你们几个这般姊妹情深,连我这个当母亲的都是羡慕得紧啊。”
薛姨妈的确挺高兴,一方面是因为黛玉、探春、湘云她们对宝钗“回门”的尊重,另一方面也的确是想到她们姊妹间的感情不一般,黛玉能有这样的表现的确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直以为黛玉应该是嫉恨和不满宝钗的“后发先至”,甚至是心存嫌隙,会冷眼相对的,而今日黛玉的表现却颠覆了她的观感。
这固然让她有些担心黛玉成长速度很快,不再是那个心气高心眼儿小的小丫头了,但是如果自己女儿能和黛玉保持一种良好关系,也有利于女儿能够迅速在冯家那边站稳脚跟。
她对自己女儿的心胸能耐都很有信心,但是那沈氏也不是简单人物,书香门第世家,其父又是当朝大员,又占着长房优势,宝钗和黛玉好歹也是沾着亲戚关系,如果二房三房日后和睦相处,情同姐妹,自然就能不落下风。
母亲的话让宝钗更是惊诧,这是黛玉安排的?
若说是王熙凤或者探春这么安排,宝钗都能勉强相信,这林丫头如此展现“大将风范”,不,准确的说是“大妇风范”,是“主母风范”,就真的让她觉得自己以前是走眼了。
再一看林丫头眉目间往日的青涩似乎都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锐利,宝钗似乎有些明白了,看来自己和宝琴嫁入冯府还是给了林丫头以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是一种成熟的催化剂,使得黛玉在短短两三个月间就成熟了不少,少女的青涩正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生俱来以前藏于心间的自信和锋锐便开始展现出来了。
这种压力带来的释放还是自己带给对方的,或许还有几分是宝琴,嗯,自己和宝琴的双剑合璧估计让林丫头不得不正面这份挑战了。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七节 差距,“进境”
“宝姐姐今日回来,我们可都是翘首期盼呢,探丫头和云丫头就一直在嘟囔说宝姐姐一别就没了音讯,就像是忘了我们几姊妹,二姐姐和四妹妹也经常提及,……”黛玉巧笑嫣然,眉目间顾盼生姿,“……,宝姐姐若是不回来,咱们这园子里就像是生少了几分生机,顿时黯淡了不少呢。”
宝钗握着黛玉的手,感受到对方言谈举止间透露出来的亲近和略作隐藏的俏皮,心里也是一暖。
不管怎么说,这丫头内心对自己还是比较亲近的,自己之前一直心存善意,力图融洽相处,终归还是收到了一些效果。
而且林丫头还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辈,顶多也就是心眼儿小点儿,有时候爱斗气怄气,像家里的老幺被人宠惯了一般,但仔细一琢磨,她现在的身份不就是三房嫡妻,就是最小的老幺么?
“我不就回来了么?”宝钗俏腮如玉,粉颊晕红,从少女变成少妇之后那份温婉柔媚混杂着那份雍容华丽的气质更是有了更进一步的升华,让一旁的黛玉、探春和湘云、迎春、惜春以及岫烟几女都有些目眩神迷。
难道这女孩子嫁了人变化如此之大?
原来宝姐姐虽然也是秀丽无俦,但是却也没有这种浸染心境般的魅力,但今日这情形,饶是几女都对自己的姿容气度傲岸自诩,但竟然都有点儿宝钗被艳压群芳的感觉。
黛玉、探春和湘云三女感受尤为突出,她们三女原来和宝钗接触最多的,经常是四女联袂出游出行,宝钗温婉,黛玉清丽,探春英武,湘云飒爽,四女站在一起,可谓芳姿天成,群芳竞艳,春华秋实,不分轩轾。
但是今日站在一起,便是她们自己,都能感受到了被宝钗慑人的姿容气势所彻底压制。
而宝钗发自内心的那份喜悦幸福感,更是让几女都心中都能真实感受到,足以说明宝钗在冯家那边的生活是多么幸福,这更增添了黛玉几女对宝钗在冯府那边生活状况的好奇。
宝钗宝琴嫁过去之后,除了回门,并没有多少时间和机会回来,毕竟新妇出嫁过去,过于频繁的回门,不管是回薛姨妈那边还是荣国府这边,都显得不合时宜,容易引起夫家的误解,认为是新妇对夫家的不满意。
即便是回来,也因为多是和长辈们在一起,难得有多少单独小辈们相处时那份自幼,而后冯紫英又很快带着宝钗和宝琴去了永平府,所以宝钗真正和姐妹们敞开心胸畅谈的机会几乎没有,而且那时候宝钗嫁过去时日不长,也不可能有太多感受。
但是这一次就不一样了,不但在冯府住了那么久,现在又跟着冯紫英去了永平府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俨然已经进入了主妇状态。
尤其是今日宝钗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那份慑人风姿,都一下子让几女对宝钗在冯府的主母生活充满了好奇和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会让宝钗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迎春、探春、湘云、惜春和岫烟也都上前来,分别拉着宝钗的手说话,那边儿紫鹃、侍书、翠缕几个也和莺儿拉手站在一起,倒是司棋很有些看不惯莺儿,自顾自的与入画和香菱在一边说着小话,一时间,燕语莺声,欢乐一片。
见自家女儿和几个姑娘们说得热闹,薛姨妈也知趣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去,只是让宝钗和姑娘说完话之后,先到贾母院子里和老祖宗、王夫人见完礼。
黛玉几人也都是懂规矩的,便簇拥着宝钗先去了贾母院子里见了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
贾母也是个知情达意的,得知了外孙女今日请客,而且还没有请老一辈,也是老怀大慰,假怨真夸了一番,便让一干姑娘们自个儿去玩乐。
一行人从贾母院里出来,走大观园大门进了院子。
阳光明媚,春意正浓,那翠嶂山石间已经透露出几分绿意,藤蔓是最能感受到春季到来的气息,嫩芽初绽,新叶微吐,……
一群正处于青春韶华的少妇女孩们就这样三三两两,挽着胳膊牵着手,寻找着最贴合心意的话题,漫步在沁芳溪畔,闲谈着最当季的故事,……
“宝姐姐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为人新妇,变化之大,让小妹都觉得不敢相信了。”湘云最是活跃,围绕着挽手而行的宝钗和黛玉,嬉笑而言。
“没那么夸张,就两个月,能有多大变化?”宝钗也感受到了来自这些妹妹们一样的目光,她内心也是窃喜的。
早上出门之前,对镜化妆,莺儿和香菱都在说她今日模样格外精神,脸上像是多了一层红白间杂的流光溢彩,璀璨生辉,宝钗自己也抚着脸颊端详了许久,的确有些变化。
“多大变化,代价都看在眼里,林姐姐、二姐姐、探丫头,还有四妹妹和岫烟姐姐,你们说宝姐姐是不是变化很大,扑鼻而来都能闻到那种充满了喜悦和幸福的气息,看样子宝姐姐在冯大哥府上是心情太好,所以就忘了在园子里的生活,也忘了我们这些姐妹们了?”
几女都笑了起来,但是笑中却都带着各自不同的感受。
宝钗也知道这个话题难免要遭人羡慕嫉妒,但是却又无从回避,抹了抹颊边发梢。
“其实不想云丫头说的那样,在冯府那边,沈家姐姐才生了女公子,相公也很喜欢,阖府上下都很高兴,再后来相公就去永平府了,我和宝琴就跟着过去了,到永平府之后,可能你们也都知道因为春假耽误了那么久,许多事情都积留下来了,那时候相公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要离开,但是府尊大人却是早就有传言要回京了,所以都在忙碌着处理各种事务,每日回府里的时候都是亥时了,……”
“宝姐姐,冯大哥也就比我们大几岁,前几年他在咱们府上来的时候也就那样,你说他在翰林院当翰林也就罢了,无外乎就是读读书,以备顾问,就算是那《今日新闻》吹嘘他天纵奇才,开海之略如何深谋远虑,这些我们都能相信,但是那当一府同知,可是要坐堂问话处理各种案件和事务的,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冯大哥平时是怎么处置的呢?是不是惊堂木一拍,然后就把人犯拖下去先打八十大板,……”
湘云的话一下子就把大家都逗笑了。
虽然这里边有点儿夸张的想象,但却是说的大实话。
一干姑娘们,包括黛玉在内,都想象不出,平素那个在自己身边闲谈趣语的郎君,怎么能化身黑面包公和鬼面狄青的?
要知道冯大哥在永平府可是把一干本地士绅治得鬼哭狼嚎,四处告状,但最终又跪伏请罪,又把蒙古兵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连朝廷都要选冯大哥去和蒙古人谈判,就是要用冯大哥的威势去压一压蒙古兵的威风。
要知道这些蒙古兵可是把京营几万人打得溃不成军,若不是冯大哥出面谈判赎回,京城一半人都是差点儿家家挂孝的。
要说能让府中姑娘们知晓这些大略内情故事的,除了现在京师城中最流行的《今日新闻》外,环老三这个冯紫英迷弟每次回来的大吹特吹也是发挥了巨大作用。
冯紫英的许多故事细节都是环老三从青檀书院中教谕和同学们那里获知来的,这些教谕和同学不少都是官宦子弟,自然也有他们的消息渠道,再加上他自己脑补加工,结合《今日新闻》的引导,就成了冯紫英丰功伟绩的最佳放大器。
“云丫头,冯大哥若是这般办案审案,只怕早就被御史们给弹劾问罪了。”宝钗掩嘴轻笑,“他是同知不假,但是下边儿还有通判和推官,推官才是正经八百查案审案的官儿,同知是府尊副手,只是在府尊繁忙或者有事儿的时候代府尊定案,而且也主要是尊重推官的审案判断,……”
“那冯大哥既然不常审案,他这个同知究竟是做什么呢?”听得宝钗轻而易举的就把一府的事务划分清晰,黛玉、探春和湘云她们都有些吃惊。
以前宝姐姐似乎应该是大家一样的,虽然是官宦出身,但顶多也就是对官员品轶有所了解,像一个地方官府里的各级官员的具体分工,所作事务,那都是要么不了解,要么就根本不清楚,这才是正常现象。
但现在宝姐姐才去了一个多月,居然对冯大哥所管事务了如指掌不说,而且对一府的公务似乎也十分明晰了,这难免让大家都有点儿意外、惊奇,还有一些失落,这说明冯大哥似乎对宝姐姐很看重和信任,居然会把这些事务和宝姐姐说道。
这种感觉黛玉尤甚,内心甚至也有了一些紧迫感和焦灼感。
宝姐姐入府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啊,怎么这方面的“进境”竟然如此之大?
辛字卷 斜阳草树 第三十八节 风采(为风晨曦盟主加更!)
宝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点点滴滴会让这一干姐妹们触动如此之大,甚至觉得这理所当然。
作为能陪丈夫一起去永平府的嫡妻大妇,她当然不会浪费这样一个宝贵机会,所以她才会以最快速度融入进去,进而开始主动接触吴耀青,了解丈夫现在公私两方面的事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宝钗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要求自己应该要超脱其他人,应当重新定位自己的竞争对手和目标。
那就是沈宜修和林黛玉。
只有她们的身份才能匹配得起自己,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和挑战。
因为只要自己不犯七出之罪,不彻底是去相公的信任和欢心,谁都无法动摇自己的地位,而这一点宝钗还是有这份自信的。
至于像宝琴也好,传言中的迎春和岫烟也好,甚至那么隐隐约约有点儿意思的探春也好,还有诸如那主动去永平府见丈夫在京师城和江南红极一时的江东琴神苏妙也好,那该是别人考虑的,比如宝琴可能会去考虑迎春、岫烟和探春存在的威胁,二尤可能会担心苏妙等等。
至于那些以色侍人的,宝钗更是没有放在心上,纵然二尤、晴雯、金钏儿这些能得丈夫的一时欢心,但那又如何?对自己地位根本毫无影响。
现在的自己应该是不动声色地潜移默化地渗透和介入丈夫的各方面事务,当然,这会有一个界限,但是宝钗觉得自己应当知晓的,那么就要一定最大限度去了解掌握,甚至尽可能为丈夫出谋划策,提出建议。
而且她也确信,一旦从生产哺育孩子这些事务中腾出手来的沈宜修反应过来,也会一样效仿自己去做,甚至会一样努力。
“冯大哥这个同知做什么,那就说来话长了,……”宝钗浅笑吟吟地道:“同知在一个府里,主要是负责清军、巡捕、马政等等,相对来说就是属于一府六房中的兵政工作,也就是对接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中的兵房工作,清理兵役,掌管巡捕治安,督促马政,但同时同知又是府尊最重要的佐贰官,要负责协助府尊的日常事务,……”
宝钗侃侃而谈,听得一干一知半解的女孩子们都是竖起了耳朵,……
“……,之所以冯大哥能够在迁安城下一举击退蒙古兵,那也是有赖于冯大哥从一到永平府便意识到了边墙外外寇的威胁巨大,所以就开始积极主动清军和组建民壮,并加以训练,……”
一行人沿着沁芳溪漫步而行,春日暖阳洒在姑娘们身上暖意融融,从沁芳亭过溪,画舫临溪而泊,晃晃悠悠。
大家没有走翠烟桥,而是走了葡萄架那边,从秋爽斋背后穿过水廊直插到藕香榭边上,从曲折竹桥转到岫烟的芦雪广门前,这才又绕过蓼风轩,从荼蘼架往北。
初春已经有了几分绿意,无论是荼蘼架还是旁边的木香棚,卵石、木架旁,都笼罩着一层青葱之意,生机勃勃之相跃然而出。
回想起自己出嫁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短短两个多月,恍然若梦。
“宝姐姐,没想到你这才去一个多月,都对永平府那边的情况了解那么多了,难道冯大哥每日回来都要和你说这些?”探春忍不住插嘴问道。
“冯大哥很忙,不过回来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到他现在每日面对的工作,有时候我也就多问几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是听他这么说,偶尔插一两下嘴,顺带多问几句,或许就能让他的思路多开拓一些呢?”宝钗笑了笑,“我也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嗯,冯大哥却觉得挺好,家里能有一个人和他多说说话,无论是哪方面的,他都很喜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者说者本有心,听者更有意,黛玉、探春和湘云她们几个都若有所思。
红香圃和蔷薇院原本是薛宝琴和李纨的两个堂妹所住的地方,现在宝琴搬走了,只剩下李玟李琦两姊妹还住在这里,但这会儿却没在,估计应该是和李纨在一起。
一行人从芭蕉坞和蓼汀花溆之间小道钻过石洞,沿着山上盘道漫步而过踏上折带朱栏板桥,在板桥上看着教下潺潺流过的溪水,几位锦鲤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摇曳穿行,凭空多了几分生气。
过了折带朱栏板桥就是宝钗原来的居所——蘅芜苑了。
抚摸着蘅芜苑的大门,宝钗神色微动,良久不语。
虽然才走两月,但是宝钗却对自己在这里居住生活的一段光阴无比怀念,大观园的环境要比冯府那边好太多了,绮丽秀雅,入目皆山水,抬眼风华盛,在回想起那一段自己在这里当姑娘的日子,自然是难以言喻。
推门进去,一切如故,宝钗更是感动,单单是荣国府或者李纨和探春的这份心意,也值得她感激一番了。
虽然她未必还有机会回来住下,但是偶尔回来在这里驻留歇脚,回味感慨一番,那也别有一番滋味。
从蘅芜苑出来,沿着嘉荫堂背后的宽敞石板大道一直走到凸碧山庄所在大主山山脚下,青石板铺筑的山上道路蜿蜒曲折,隐约可见山上凸碧山庄面前的广场晒台栏杆,一行人便登阶梯而上。
一直走到了凸碧山庄的广场上,却见李纨携着李玟李琦两姊妹正与带着平儿的王熙凤谈笑风生,见宝钗和黛玉上来,这才迎上前来:“哟,让我瞧瞧,这宝丫头给冯家当了媳妇有什么变化,听她们说宝丫头是几日不见,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我就在琢磨原来就是一个神仙妃子般的妙人儿了,这要再变,那岂不是要把铿哥儿给迷得踏不出门?那可真的是罪过了。”
王熙凤的一席话只把宝钗说得双颊绯红,羞怯不堪,倒是李纨帮着缓颊:“凤辣子,宝丫头才回来,你就这般调侃,难怪老祖宗说你是个泼皮,有你这么当嫂子当姐姐说话的么?没见着宝丫头都快要把下巴都塞进衣领里去了?”
“哟,你倒是来当好人了,先前是谁在说宝丫头嫁了好人家,铿哥儿娶了好媳妇,这最好股一把劲儿,早些生个子嗣,也好替冯家延续香火,这鼓一把劲儿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句句话都不饶人,这一番话若是只有宝钗在,倒也罢了,但是还有几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那就有点儿火辣了,只怕黛玉、探春、湘云、迎春、惜春、岫烟几个都羞得以袖遮面。
李纨也大羞,本来是两个人的私房话,却被这凤辣子凤泼皮陡然间抖落出来,她本来就是一个寡妇,这会子还有两个堂妹在面前,如何经得起这般调戏,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但此时却只能强自镇静,咬着牙关恶狠狠地道:“凤辣子,你这好不知羞?也幸好都是府里的人,这等话传到外人耳中,也不怕失了贾家王家的身份?”
听得李纨这么一说,原本只是开玩笑的王熙凤眉目间却是煞气一凝,打了个哈哈,“贾家可和我没啥关系了,真要觉得我在府里边儿碍眼,赶明儿我带着平儿走就是了,我可不敢和你这贾家的大奶奶相比,……,至于王家,王家也不在乎我这一个出嫁又和离的女儿,不是么?”
这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连李纨也没想到王熙凤说翻脸就翻脸,这话也格外刺耳,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一时间想要争辩,却又觉得不好吗,这个时候要去和受到刺激的王熙凤拌嘴劲儿,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还是宝钗反应最快,上前一把揽住王熙凤的胳膊,同时又牵住李纨的手,“大嫂子的话是为我好,我明白,凤姐姐这话却不对,贾家也好,王家也好,薛家也好,昔日贾史王薛四大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咱们这么多姊妹在这里盘算一番,一样是这四家女儿,斩不断分不清,都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无论大嫂子和凤姐姐日后如何,我薛宝钗都是两位姐姐的好妹妹,两位姐姐都是我们家的座上宾!”
这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却又情深义重,便是李纨也险些咬破嘴唇,王熙凤却红了眼睛。
黛玉再度被震动了,她自问自己在这么短时间里还真想不出这么颇富急智的话语来化解这份僵局,当然这可能和宝钗的特殊身份有关系,但无论如何宝姐姐的这份应变能力黛玉感觉到了差距和压力。
心念急转,黛玉也是盈盈上前,语气诚挚:“凤姐姐这么些年来管理府里,功劳苦劳自然府里人都看在眼里,大嫂子心宽意厚,下人们也都感激在心,向我和宝姐姐还有云丫头这样寄居在府里的外人,都无比感激两位姐姐这么些年来对我们的关怀照拂,若是没有你们,我们都不知道这几年会怎么熬过来。宝姐姐先前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小妹却觉得,更有一句话,须弥芥子,大千一苇,世界如此之大,缘分却又让它如此之小,如大千一苇连为一体,这不正是是我们姐妹们一场缘分么?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其中的缘分会带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