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东哥雄心万丈,尤三一语中的
尤三姐倏地收剑回荡,矫健的身形在空中一个精妙无比的飞燕回翔,剑光堆砌起重重叠叠的光山影海,凶猛无比地向下方傲然屹立的女子倾泻而下。
布喜娅玛拉面对对方倾力一击也不敢小觑,右腿微微后撤,摆出一记守御式,手中乌兹钢锤炼出来的乌金弯刀猛然由后向前奋力挥出,赫然出声:“呔!”
狂暴无匹的刀浪几乎要把天地劈开来,雄劲的刀气刹那间就把汹涌而来的光球击得粉碎,尤三姐只觉得整个虎口和胳膊都是震得发麻,腰肋发胀,原本急坠的身形陡然间又借势重新飞腾而起,长剑被荡开来,“嗡”的一声,发出急剧的鸣响。
虽然是数九寒天,但是汗渍已经把尤三姐胸前衣衫打湿了一大团,但是却不像以往那般起伏跌宕。
由于双峰过于饱满,单纯用丝绸抹胸已经很难固定住,所以尤三姐专门定做了两条用鲨鱼皮硝制过后的胸托,从腋下肋间穿过在沿着胸下形成一个半圆弧形的包裹,能够恰到好处的讲那对傲岸屹立的累赘给包裹住,既能避免在高速运动中影响自己的动作,又能起到一些一些遮护效果。
这也是尤三姐从秋水剑派秋琴心那里听闻的,秋琴心称像太湖和鄱阳湖中的一些女水匪便用海中鲨鱼皮制作水靠,贴身而穿,不但便于在水中潜行,更能保护身体,那鲨鱼皮水靠能够定制。
尤三姐便灵机一动,觉得正好可以适合自己,定制两副这等胸托,也好方便日后自己随侍相公身畔遭遇袭击时能不受影响的搏杀。
冯紫英都看过尤三姐找人订制回来的胸托,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已经有些接近于现代的女性文胸了,只不过这种胸托是类似于运动背心一样结构,通过硝制鱼皮然后加上肩带和系扣,看上去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尤其是这乌黑色的胸托穿在那尤三姐一身堆雪砌玉般的身子上,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格外惑人,连尤三姐都没有料到这本来是用来方便和遮护的胸托居然还能有这般诱惑效果,弄得那一晚冯紫英在尤三姐身上还多折腾了两回,以至于尤二姐知晓之后都要让尤三姐去帮着多订制两副给自己用。
布喜娅玛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些讶异,不过她和尤三姐还不算很熟,也知道尤三姐是冯紫英的小妾,自然不会去问这等私密问题,她是外边直接穿着护胸甲胄,所以不虞其他。
横刀而立,布喜娅玛拉身子也被尤三姐这凌厉的一击逼退一步,点点头:“三姨娘,你这一剑比一月前有些长进了,不过还是缺了点儿东西。”
“哦?缺了什么?”尤三姐也收剑回掣,送剑回鞘,讶声问道,她觉得自己这一剑已经发挥得足够完美了,没想到对方仍然不满意。
“缺了点儿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布喜娅玛拉沉静地道:“战场上两军对垒,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抱定必死的信心,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气势,才能真正做到一击必杀!”
尤三姐一愣,想了一想,摇了摇头,脸上倒也没有太多失望,“东哥,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不过我现在好像的确难以做到。”
“也是,你是同知大人的侍妾,倒也不必为此而搏命。”布喜娅玛拉也能理解。
“倒不是这个意思,若是相公性命受到威胁,那我自然是要殊死一搏的,这需要特定的环境下,你我切磋,我却达不到那种意境,或许你这是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气势,我的确比不上。”
尤三姐坦然摇头。
布喜娅玛拉微微颌首,尤三姐所言也在理,自己这也是早草原上和建州女真,和科尔沁人,甚至和内喀尔喀人之间搏杀锤炼出来的,不是这中原江湖绿林那等寻常交手切磋能比的。
因为两个人对于汉人来说都算是异族,加之有沽河渡口遇袭两人联手应对的经历,又都喜好武技,布喜娅玛拉和尤三姐之间的关系也走近了不少,但由于尤三姐是冯紫英侍妾身份,所以二人又还没有达到可以相互交心的闺蜜状态。
“今儿个就练到这里吧。”布喜娅玛拉看了一下天时,“估计冯大人应该回家了吧?”
尤三姐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布喜娅玛拉的神色,笑了起来,“东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找大人?平素里你可不是这般心神不宁的,你也不是那种吞吞吐吐的性子,我若是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布喜娅玛拉没想到还真被尤三姐看出来了,平素这丫头也是大大咧咧地,除了在跟随冯紫英护卫时仔细谨慎,其他事情她是不怎么过问的。
“嗯,听说朝廷兵部左侍郎柴大人来了永平府,冯大人还陪他去了榆关港视察,我想面见柴大人一面。”布喜娅玛拉平静地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大人说?”尤三姐不太明白这里边的门道,扬眉问道。
布喜娅玛拉迟疑了一下,“柴大人是朝廷兵部仅次于尚书的官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即便是见到了,若是没有人从中说和,我说的,他也不会理睬,也不会信。”
“不能通过大人转达么?”尤三姐意识到这里边恐怕还是有些什么自己不知晓的内情,不敢随便应答了。
“我不知道我和冯大人说了,冯大人会不会转达给柴大人。”布喜娅玛拉看着对方那双灰蓝澄净的眼眸,踟躇了一阵,才缓缓道。
尤三姐脸色一沉:“既然如此,那你也不必和我说了。”
布喜娅玛拉并不在意,而是很坦率地道:“三姨娘,不是我对冯大人人品有什么怀疑,而是这关系到我们海西女真利益,而冯大人作为大周官员,他肯定只会从大周利益来考虑问题,他不肯转达肯定也会有他的道理,所以我才不想让他作难,更希望直接和柴大人面谈。”
布喜娅玛拉的心性尤三姐还是比较信得过的,沉默了一下,她这才迟疑着道:“那东哥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你能不能帮我给柴大人带一句话,就说海西女真愿世代为大周守护边陲,但请大周能倾力支持海西女真向北整合东海女真。”一咬牙,布喜娅玛拉沉声道。
尤三姐一听就有些怵了,这显然超出了她的判断和认知。
布喜娅玛拉所在的叶赫部属于海西女真她是知晓的,建州女真是大周的大敌她也知道,但是东海女真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更不清楚布喜娅玛拉要求大周支持海西女真向北整合东海女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自家相公可能不会赞同而不愿意告知朝廷来的这位侍郎大人。
见尤三姐面带犹豫之色,布喜娅玛拉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这种军国重事,别说尤三姐一个侍妾,就算是冯紫英也需要仔细斟酌,之所以布喜娅玛拉想要绕过冯紫英而去直接和柴恪面谈,就是不确定冯紫英以及担任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的冯唐会对此有什么看法。
冯紫英之父冯唐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大周朝廷交给他的任务也许就是防范建州女真,守好辽东,并没有要求他开疆拓土,当然大周现在也没有那个实力,面对建州女真能维系住局面就算不错了,而且冯唐年纪也不小了,布喜娅玛拉也不认为冯唐还有多少雄心壮志。
这种情形下,布喜娅玛拉担心冯氏父子对叶赫部乃至海西女真的态度更多地还是消耗和利用,用包括海西女真和内喀尔喀人这样的草原诸部来消耗察哈尔人、建州女真乃至科尔沁人,他们不会希望任何一个草原诸部太过强大,就像现在的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所以他们现在会扶持海西女真和内喀尔喀人,但在策略上会显得更加保守,这恰恰是布喜娅玛拉所担心的。
德尔格勒已经率领三千甲骑北返了,但是从叔叔金台吉和兄长布扬古那边传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建州女真对东海女真那些野人的拉拢力度很大,据说建州女真从朝鲜那边索要到很多物资,甚至可能还有日本也在为建州女真提供支持,所以努尔哈赤在收买拉拢东海女真诸部时显得格外大方,这极大的刺激了东海女真投向建州女真的兴趣,而相比之下对于叶赫部抛出的绣球,东海女真诸部就显得兴趣乏乏了。
“东哥,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大人,但是我觉得恐怕你还是直接向大人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更好,以我对大人的心性了解,若是他不赞同的事儿,必定有理由,而且他的判断往往都是正确的。”尤三姐话语里充满了对冯紫英的信赖,“你看看从他和你们叶赫人认识之后开始,哪一件事情不在他预料之中?我不认为东哥你的智谋韬略能够比大人更强。”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黛玉绣画抒心意,紫鹃挚情藏幽谷
尤三姐坦率质朴的话语击中了布喜娅玛拉的要害,也让布喜娅玛拉陷入了自我怀疑。
毫无疑问,在布喜娅玛拉印象中,冯紫英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是她所接触甚至是了解到的所有人中前所未有的,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对辽东局面的分析判断,果断扶持包括叶赫部在内的海西女真,将乌拉部强行并入叶赫部,同时大胆的推动与内喀尔喀人交往甚至合作结盟,在布喜娅玛拉看来,这几乎是连蓟辽总督都未必敢做出的决定,却被冯紫英一力促成,其魄力和能里都大大的出乎了布喜娅玛拉的预料。
至于冯紫英在大周内部的一些举措,比如开海之略,她反而领会不深,但她也知道似乎这个开海之略在大周内部引起的震荡远胜于其在军事上的一些布局谋划。
尤其是在对内喀尔喀人这一战中,先示之以威,然后在结之以恩,又打又拉,硬生生让宰赛这个草原上的一代枭雄乖乖地按照冯紫英的套路入彀,放弃了跟随林丹巴图尔的攻略计划,转而与大周结盟了。
这个巨大转变甚至震动了自己叔父和兄长,因为内喀尔喀人的态度转变直接关系到整个东蒙古草原上各方势力消涨,也才让布喜娅玛拉萌生了叶赫部被边缘化的担心,也才希望叶赫部不再局限于现有的固守态势,而要寻机主动出击壮大自身。
“再说了,你想见绕过大人去见那位柴大人,可曾想过那位柴大人与大人的关系究竟如何?如果那位柴大人和大人关系密切,就算是你真的见到了那位柴大人,又焉能保证那位柴大人不会把东哥所言告知大人?到那时候不是反而让你和大人关系交恶,甚至影响到你们叶赫部与大周的关系?”
尤三姐的观点很质朴简单,并没有什么花巧,但是越是这等简单的意见,却是直击人心,让布喜娅玛拉意识到自己想要绕过冯紫英的做法弄不好就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
布喜娅玛拉手指在乌金弯刀刀刃上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掂量着尤三姐话语,尤三姐也不催促,自顾自地收剑入鞘,胸前汗津津的感觉不好受,她需要尽快回去洗个热水澡,今儿个二姐身子不方便,只能是她侍寝。
说来也是委屈,二姐儿成日盼着月事不来,结果每次都是准点儿到,让二姐儿每次都懊恼遗憾不已,眼见得下个月薛家姐妹就要嫁过来了,二姐儿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不指望能在薛家姐妹嫁进来之前怀上了,只能寄希望于薛家姐妹嫁过来之后莫要独宠内闱,让爷不过来就行。
收拾停当,尤三姐正欲举步,却听得后边布喜娅玛拉声音传来:“三姨娘,那你帮我给大人带个话,我希望能够面见兵部柴大人,同时也请大人在场,一并向他们二位禀告我们海西女真面临的难题和对辽东局势的一些想法。”
“嗯,估计只有后日了,今日京师城那边来了不少客人,估计明日大人都会比较忙碌,另外柴大人那边也要检查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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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姑娘带给大爷的。”紫鹃把黛玉亲手绣制的荷包交给冯紫英,冯紫英珍而重之的接过,仔细查看了一番,不无感慨地道:“也难为林妹妹了,怕是辛苦了许久才做成的吧?”
“嗯,大爷也知道姑娘心灵手巧却不在这女红上,嗯,这是姑娘绣的汗巾,是姑娘做的诗,四姑娘做的画,然后姑娘又照着四姑娘的画绣出来的,……”紫鹃手里捧着一尺白绢。
“四妹妹的画,林妹妹绣的?”冯紫英吃了一惊,据他所知惜春的画的确颇有造诣,但是却鲜有人见,这丫头性子有些冷,和妙玉有些相似,虽然和他也见过多次面,但是并无多少话语,这一番却居然作画给黛玉,黛玉还能就着画绣了一条汗巾,这可太难得了。
“对,这可花了姑娘两个月时间呢。”紫鹃说起就有些心疼,又有些骄傲,“爷是知晓姑娘性子的,她要自家绣,便不肯让人帮忙,夜里灯下绣,奴婢都深怕姑娘把眼睛给看坏了,……”
冯紫英忍不住意动,接过汗巾,雪白的绫锦上好一幅美人图!
“这是红拂?”冯紫英讶然,之见一个箭袖劲装的女子身披一袭鲜红的披风,飞身在空中,一条软鞭劲舞,“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焉得羁縻女丈夫。这是林妹妹做的诗?”
“嗯,画是四姑娘根据姑娘所做的这首诗而画的,然后姑娘又照着四姑娘的画绣出来,可花了姑娘许多心思,手指都扎破了好几回,……”
说起来紫鹃都觉得难得,黛玉自小就不精女红,这一次却能煞费苦心的绣出这样一件绣品来,虽说和自己比大有不如,更别说和晴雯这等巧手比了,但是这番心意却是其他人无法相比的。
“没想到林妹妹还自比红拂,要不什么时候我让三姐儿教林妹妹几手防身功夫?”冯紫英忍不住慨叹,“我倒是不指望妹妹其他,就希望妹妹身子能够习练一番之后康健许多,平平安安,莫要生病就好,紫鹃,这么久妹妹一直在习练我所教授的方法吧?可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你可要监督好。”
“大爷放心,奴婢一直监督着呢,不过姑娘习练这么久,的确身子骨要好了许多,所以姑娘也愿意坚持了。”说起这事儿紫鹃也挺高兴,起码今冬林黛玉受凉咳嗽的情况几乎没有了,只是还是瘦了一些,这也是紫鹃最担心的。
尤其是对比薛家姐妹,宝姑娘珠圆玉润,宝二姑娘也是体态婀娜,那园子里那些婆子们的话来说,那体格都是善生养的,却都没谁说自家姑娘的身子骨如何,所以这桩事儿都快成了紫鹃的心病了。
“嗯,我这法子可不简单,只要妹妹坚持,那身子骨铁定能把一直改善好转,坚持三五年,保证妹妹就体态轻灵,气血健旺,比谁都健康。”冯紫英这话倒不算是虚言,张师的锻体术的确是对人体大有裨益的,男女都不拘。
听得冯紫英语气十分肯定,紫鹃心里踏实许多,“那就好,奴婢一定监督好姑娘,还有一年多时间姑娘孝期一过,便能嫁入大爷府里,届时大爷也能经常说着姑娘,对大爷的话,姑娘是最能听的了。”
“呵呵,林妹妹的性子可不是我能改变的,她可比谁都有主见,……”冯紫英笑着摇头,话语里却有着一份别人所无法拥有的宠溺,“当然林妹妹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所以咱们只能以理服人,嗯,你家姑娘的我看到了,那紫鹃你的呢?”
一句话就把紫鹃给弄得脸上红霞扑面,一双手在小腹前绞来绞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难道紫鹃没给爷准备?或者说无视爷受伤?”冯紫英看着紫鹃那张俏脸涨得通红,月牙儿眼中溢出的情意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爷,奴婢知道爷受伤之后也很着急,但有姑娘……”紫鹃嗫嚅着,寻找不到更好的话语来解释。
“好了,爷明白,那爷就只问一句,爷遇刺了,受伤了,你担心过没有?”冯紫英含笑看着对方。
紫鹃低垂下头,好一阵后才幽幽地道:“爷对紫娟的好,奴婢岂能感受不到?爷遇刺受伤,奴婢又怎么能不感同身受?只是姑娘……”
“紫鹃,爷知道你对林妹妹忠心耿耿,爷也很高兴能见到你和林妹妹这对主仆之间的亲密无间,情同姐妹,爷也真心希望你们之间这段感情能一直维系到我们白头偕老,……”
冯紫英的话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憧憬魔力,让紫鹃眼圈微红之余也是心旌动摇,曾经梦中的幻想能够得到大爷的这般肯定,让她有一种晕晕乎乎的醉梦感,如果自己这一生真的能这样,哪便是人生无憾了。
“爷,……”
见紫鹃哽噎,肩头耸动,冯紫英伸手抚住对方的秀发。
紫鹃悚然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挣扎,冯紫英摇了摇头,收回手。
这丫头很敏感,而且牵缠在林妹妹和自己之间,稍有过格举动,只会适得其反。
而且说实话,他对紫鹃的感情更多的还是一种怜惜疼爱和欣赏,他的精力也没有那么丰富多彩到对每个丫头都有一番浪漫感情的地步。
只不过他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像紫鹃这样自小跟着黛玉的贴身丫头,基本上不可能有其他出路,最好的出路就是当通房丫头。
这是时代局限和社会风气形成,不是哪一个人或者短时间内能够改变的。
当然,冯紫英清楚自己是受益者,甚至也无意多么主动去推动这方面的变革,他还没圣人到那种地步。
很多事情也只能随着时代变迁,自然就水到渠成。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促膝谈心
“怎么,还和我见外起来了?站在门口发愣干啥?还不赶紧进来?”冯紫英斜靠在炕榻上,一脸轻松惬意的笑意,看着进门就有些局促和紧张的平儿。
见紫鹃和莺儿那是在书房,但是见平儿就没有那么拘束了。
他这个外院儿除了书房外,也还有一间紧邻着书房的休息室,主要是有时候处理公务累了时候,就在这隔壁炕榻上假寐休息一阵,想象事情,又或者直接小睡一会儿。
平儿也没想到冯紫英会最后见她,而且还是这样一个充满暧昧气息却又更显亲近的场所,不过这既让她感到喜欢,也有些担心。
喜欢自然是因为冯紫英没把她当外人,便是紫鹃和莺儿日后是铁定要成为他的通房丫头,也还是在书房见,但她却被安排在这里,这种特别对待,足以说明冯紫英的心思和周到。
担心自然是万一这位爷要有什么出格举动,不,实际上已经算不上什么出格举动,连二奶奶都和他有了鱼水之欢,自己这个丫头又算什么,只是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上,就显得不太合适罢了。
贝齿轻咬,平儿妩媚地白了对方一眼,还是姗姗而入。
却见这休息室里,除了一升炕榻之外,就在对面是两张黄花梨木的官帽椅,石青色的垫褥整洁干净,枣红色带百合花枝花纹的罽毯铺设在屋里地上,加上地龙烧得热,让整个房间里都温暖如春。
这应该是这位爷平素小憩或者见重要客人或者亲近人员的所在,平儿估计着,心里却又微甜,说明这位爷待自己态度也不一般。
“坐哪儿呢?”见平儿想要往官帽椅里坐,冯紫英一瞪眼睛。
平儿一愣,面庞倏地红了起来,忸忸怩怩地歪着身子要坐在炕榻另一头,却被冯紫英手指一勾,乖乖地做到了冯紫英身边。
探手勾住平儿丰腴的腰肢,这丫头应该算是这个时代微胖型姑娘的典型,面如满月,脸型和贾元春有些相似,但是眼睛却是那等杏核眼,和贾元春的丹凤眼截然不同,臀圆胸挺,腿长颈直,很符合冯紫英的审美观。
鼻间传来单单的香气,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感觉到身旁丽人身子有些发僵,心里也好笑,“怎么,咱们都肌肤相亲好几回了,还这么怕我?”
被对方言语一逗弄,平儿心境稍微放松一些,恨恨侧首瞪了冯紫英一眼,“谁和你肌肤相亲了?”
“咦,第一次我喝多了,不是平儿你侍寝么?”冯紫英笑得格外开心,“而后就不用说了,凤姐儿招架不住,那不也得由你……”
“呸!”羞燥得狠狠在冯紫英腰间掐了一把,疼得冯紫英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招难道能穿越千年,任何时代都管用?
平儿却想得简单,趁着这个时候还不是他的人,还能任性放肆一把,日后真的成了他的枕边人,只怕便再也难以这般肆无忌惮了。
冯紫英倒是很觉得新奇,自己身边的女孩子漂亮倒是漂亮了,但是真敢这么做的还没几个,好像就只有那司棋和晴雯桀骜刚烈一些,但是要说这掐人这一招,自己好像和那两位都还没亲近熟悉到这个份儿,自然也不可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了。
冯紫英心中一荡,手便从绫袄下摆衣襟里钻了进去,内里是一件细绒里衣,摸索着那汗巾子充作裤带的腰间,轻轻一拉顿时松了,平儿顿时慌了,原本还在胸下防止冯紫英魔掌趁机上垒的双手赶紧转下按住腰间裤腰。
见这一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得手,冯紫英趁势向上一捞,拨开那湖丝肚兜,一对坚若鱼背的挺翘便纳入手中。
平儿几乎要惊叫出声,身子如中雷击,顿时瘫软在冯紫英怀中。
软玉温香在怀,粗重的呼吸和颤栗的躯体,让本来不过是想要手眼温存一番的冯紫英几乎要爆炸了,平儿完全丧失了抵抗力,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双手更是死死地勒住自己腰腹。
很想就把对方就地正法,但是冯紫英却知道不是一个好时机,这间休息室金钏儿和香菱都能进来,虽说也不怕她们两女知晓,但是毕竟被人撞上那也太过难堪,而平儿只怕更要无脸见人,这是其一,另外也要考虑真要恩爱缠绵一番,平儿这身子不便,就只能在这休息两日才能回京了,那无疑会让她在紫鹃和莺儿那里失了面子。
虽说迟早要走这一步,但是冯紫英还是希望给平儿的第一次留下一个更美好的回忆,而今日显然是不合适的。
恣意把玩一番之后,这才收回手捧起宛如发高烧一般的平儿面庞,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虽然不能剑及履及,但是此情此景,冯紫英却绝不会错过。
捧起那宛若银盆的姣靥便深深吻了下去,吚吚呜呜声中,免不了又是一番郎情妾意。
平儿也能感受到身旁男人身体的变化,但爷却没有那么急色,而是保持着克制,既惊怕又夹杂一番窃喜的心境中,平儿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似乎是感受到了怀中丽人的彷徨和不解,冯紫英挑手抬起对方的下颌,“平儿,爷喜欢你,但不是因为凤姐儿,也不是只喜欢你这具身子,爷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明白么?”
平儿原本有些惶惑的目光顿时一亮,她似乎听出了这个男人话语里的深意。
“爷喜欢的是平儿的大度淡然,喜欢你的宽厚温谦,喜欢的是你的知情达意,……”
每一句话都让平儿心旌为之一摇,一种沉浸在宛如微酣的甘润蜜酒中的状态让平儿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这才是真正懂自己的男人。
眼泪不知不觉地从脸颊上滑落,平儿却没有做声,也没有抽泣哽噎,她只是有一种触动感怀之后的满足。
“爷,……”
“好了,爷明白你们现在的难处,凤姐儿和你怕都是恍惚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还是对爷不放心啊,爷说过的话难道有哪一次没兑现过?”冯紫英淡然微笑,“贾琏回来还早,他和我来过信,估计要明年下半年去了,而且也不过就是娶妻纳妾生子,还是要回扬州去的,他现在更适合更满足于扬州那边的生活,如他自己在信中所言,他对京师城的生活无感,腻烦了,他觉得在扬州能更轻松自在,……”
“是因为奶奶,还是大老爷?”平儿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仰起头望着冯紫英。
“也许都有,但也许是因为整个荣国府和整个贾家的缘故吧?”冯紫英似乎能理解贾琏的一些心境,“你们给他的压力太大,让他总觉得在京师城做每一件事情都会面对你们的审视,做得好没人夸奖,也没有什么收益,而做差了,却会面临来自各方面的责难,而在扬州没有什么亲朋故旧,便是结识的朋友更多的也是生意上相互的,没必要承受什么压力,……”
“爷,这算是理由么?”平儿紧了紧身上的绣袄,任由冯紫英的魔掌在自己温润平坦的小腹上游弋,反问。
“看各人了,有的人会觉得压力才是动力,而有的人则不愿意这样的生活,……”冯紫英耸耸肩,“琏二哥选择后者也没错,实际上宝玉内心估计也是一样如此想法,但环老三可能就更愿意去迎接挑战,……”
“爷说这些和奴婢与奶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平儿把脸贴在冯紫英胸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如此,便是奶奶好像也没有如此安详自如地享受这份温情。
“凤姐儿的性子也是那种不服输的,纵然现在形势之下她不得不离开贾家,但是她内心深处却是不肯服输的,定然想着要更加光鲜地站起来,出现在贾家乃至四大家这些人的面前,更要让贾琏、贾赦乃至贾政和老祖宗他们看着,没有贾家,她能活得更滋润更耀眼,我说的没错吧?”
平儿咬着嘴唇点点头,“所以奶奶现在才会这么拼,她不会让别人看她的笑话,尤其是贾家这些人,他们最终还是要选择琏二爷,……”
“平儿,谁的选择都没有错,站在各自的角度立场罢了,你不能奢求一个家族为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家人,……”也许是觉得这话有些过于刻薄,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凤姐儿在府里的一切也都是建立在她能坐稳琏二奶奶这个位置上的,可她没能替贾琏生下儿子,也没有得到贾琏的宠爱,甚至连贾琏想要把你收房也都被凤姐儿拒绝,还要承受各种来自凤姐儿的各种压力,别以为贾家里边其他人就都是视而不见,只不过机会不合适而已,……”
“所以等到合适的时候,这一切就都要推倒重来,那奶奶这么些年为贾家和荣国府所做的一切又得到什么?”平儿忍不住反击,“得到的就是贾琏在外纳妾生子,然后我们被扫地出门?”
摩挲着平儿披散下来的秀发,冯紫英摇摇头,悠悠道:“这就是生活的选择,所以无须责怪谁,因为我们也可以选择,选择不一样的生活,凤姐儿现在不就在如此做么?”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生怕情多误美人
收拾停当,平儿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嗔怪地瞪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还以为对方是责怪自己不分时间地点就这般恣意妄为,又拍了拍平儿的丰臀,“我这屋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便是金钏儿和香菱进来之前也要先敲门,若是听见里边有响动,她们是断不会来打扰我的兴致的。再说了,日后你我之事难道还能瞒得住她们一辈子?”
平儿只觉得心发慌,脸臊得紧,平素自己在金钏儿、紫鹃和莺儿面前一副知心姐姐义正辞严调解纷争的模样,结果到最后自己却一样上了这位爷的床,不知道金钏儿、紫鹃和莺儿她们知道会怎么想?还有鸳鸯……
先前之所以瞪了冯紫英一眼并非因为别的,就是在责怪对方怎么又把鸳鸯给勾得心动了,别人也就罢了,可鸳鸯是什么人,这妮子的心性平儿是知晓的,不动则已,一动那就是再难回头那种,日后却是如何来解决?
“这是鸳鸯托我带来的,……”一句话就把冯紫英给说愣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鸳鸯?
鸳鸯怎么会托平儿带东西过来?
这就有些尴尬了。
冯紫英和鸳鸯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关系可从未挑破过,甚至冯紫英都不确定自己和原因囊之间那点儿暧昧究竟算什么,或许就是自己习惯性的撩了撩,但效果如何,冯紫英心中都没底。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冯紫英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多少精力去想其他事儿,尤其是到永平府这一年,回去都没几日,加上沈宜修怀孕,还面临着要去宝钗宝琴姐妹,更有凤姐儿这头虎狼,他连黛玉那边都有点儿怠慢了,也幸亏这丫头早就死心塌地,也知道自己在这边的确忙于公务,所以没太计较,要换了在京师城里,只怕早就要发小脾气了。
接过平儿递过来的香囊,冯紫英下意识的放在鼻尖嗅了一口,混杂着一种特殊体香的味道萦绕在鼻腔中,格外舒服,但却立即引来身旁平儿的轻哼,冯紫英这才讪讪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鸳鸯这丫头关系和你好到这种程度了?”
平儿也只是有些拈酸吃醋而已,这是每个女人都免不了的,但是她也知道这等事情轮不到自己来操心,而且日后她还要面对鸳鸯这个情同姐妹的闺蜜质疑,所以反而是自己心里有些发虚。
冯紫英的问话也让她回忆起以往:“我和奶奶来贾府的时候鸳鸯虽然早已经在老太君身边了,但是却不是现在这般离不得鸳鸯,琥珀、珍珠她们几个都是轮着侍候老太君,后来鸳鸯才慢慢得了老祖宗心意,……”
“那琥珀、珍珠他们几个不是对鸳鸯有些看法?”冯紫英还不清楚鸳鸯的往事,但他也清楚鸳鸯能在贾母身边站稳,而且一站就是几年,肯定也不简单。
“那也是各方因缘,本身鸳鸯也很精明能干,和琥珀珍珠她们关系也好,性子坚韧,加上她是家生子,她爹金彩在金陵替贾家守老宅和管田庄,她兄长金文翔在府里也是负责采买,这等关系也非常人能比的,……”
“嗯,那怎么和你就这么投缘了?”冯紫英很好奇这一点。
贾母和王夫人关系并不算特别融洽,当然肯定要比邢夫人好许多,而王熙凤是王夫人侄女,自然是关系不一般,论理鸳鸯紧跟贾母,便不可能与王熙凤及其身边平儿关系有多好才对。
“鸳鸯是个实诚性子,但行事也有分寸余地,奴婢也不是那种虚滑之人,相处下来,久而久之大家都能明白对方是什么性子,不也就这样了?”平儿嘴角浮起一抹笑容,似乎是在回忆以前自己和鸳鸯的故事。
“老祖宗和太太免不了会有些磕磕绊绊,可奶奶夹在中间就有些难做了,大事情奶奶倒是能出面圆转讨好,把老祖宗逗高兴,把太太那边安抚住也就过了,但是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让奶奶和太太、老祖宗之间来吧,所以有些时候就是奴婢和鸳鸯加上金钏儿就把事情说和好,老祖宗、太太和奶奶那里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还不都是为府里办事儿?”
冯紫英忍不住拍了拍手,打趣道:“原来荣国府其实就操纵在你和鸳鸯以及金钏儿手中啊,看样二位老爷和老祖宗、几位太太奶奶都是傀儡木偶啊,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内幕啊,我得琢磨琢磨,日后别我们冯府也变成这样了,把我给推到台前当个提线木偶,几位奶奶也是被忽悠糊弄住,就听你们几个编排了,……”
虽然知道冯紫英这是在看玩笑逗弄自己,但是平儿还是一嘟嘴:“爷这等话可不能说,若是外人听信进去了,日后这府里就别想清泰了,再说了沈大奶奶和宝姑娘何等人,岂是下边人能忽悠糊弄的?琴姑娘更是不简单,……”
“嗯,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提林妹妹,看来平儿你也不看好林妹妹啊。”冯紫英乐了,看着平儿:“紫鹃要在这里听着只怕就要嘀咕了,……”
平儿白了冯紫英一眼,“林姑娘清秀俊雅,不过是不屑于关心这些俗务罢了,再说了林姑娘这一房肯定也是要纳妾室的,便是林姑娘不想管,也能交给姨奶奶来管,再不济也还有紫鹃啊,你可别小看紫鹃,这丫头性子倒是和鸳鸯有些相似,不过柔婉一些,但管事做事可不比鸳鸯逊色多少。”
“平儿,你倒是考虑得周全,看样子日后得让你来替我总策划啊。”冯紫英手勾住平儿蜂腰,悄声道。
“爷,奴婢可当不起,您这冯家只怕日后比荣宁二府加起来都还要复杂,你都有了金钏儿了,还有鸳鸯,她们可都比奴婢强得多。”平儿摇头,脸上却也露出一抹憧憬。
鸳鸯那一日说起的天下无不散筵席,也说起了园子里各位姑娘们兴许两三年后边都要烟消云散,再无复有相聚的可能,弄得她也有些伤感。
但是现在这情形,冯大爷却要娶了宝姑娘和宝二姑娘,意味着莺儿是要跟着过去的,林姑娘一两年后也要嫁过去,紫鹃也是要跟着过去的,加上之前已经在的金钏儿、晴雯、香菱,还有玉钏儿,如果和冯大爷有着私情的二姑娘也要过去做妾,那岂不是意味着司棋也要过去,加上奶奶和自己,这比起现在园子里这种极盛时候已经几乎有一小半了。
平儿原来关系最好的几个姐妹就是鸳鸯、袭人和紫鹃,司棋、晴雯和金钏儿次之,再次才是莺儿、香菱、玉钏儿这些,若是能和鸳鸯、紫鹃、司棋、晴雯、金钏儿一辈子都在一起,平素大家能和睦相处,大家商商量量把事情做了,那无疑就是自己最盼望的美好愿景了。
“没准儿到时候又是你们‘三巨头’齐聚,就把府里事情给定了呢?”冯紫英还在调侃平儿,把平儿给弄得只翻白眼:“爷就这么喜欢戏耍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奴婢也就罢了,鸳鸯可是一腔情思都放在您身上了,您也不怕伤她的心?奴婢都很好奇,爷怎么就把鸳鸯这丫头给降服了,她可是从未在人面前露个半点风声,若非爷这一次遇刺受伤,她怕不知道还要隐藏多久,不过爷,鸳鸯年龄也不小了,您若是真有意,只怕要早点儿做打算,万一老祖宗别有打算,那就难办了,千万别伤了她的心。”
冯紫英听得平儿这么一说,也忍不住叹气,这种事情怎么去说?
鸳鸯有情有意,自己当然也愿意把她要过来,可是这总是一桩事儿,金钏儿玉钏儿过来了,晴雯不声不响过来了,加上紫鹃要跟着黛玉嫁过来,这还要去要鸳鸯,这可真的要坐实自己性好渔色的大名么?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误美人啊。”郁达夫的诗句在脑海中回响,冯紫英忍不住脱口而出。
倒不完全是指鸳鸯,像迎春这边儿,贾赦这厮仍然还在给自己打马虎眼儿,居然琢磨着用邢岫烟来“调换”,这种勾当也让冯紫英很是无语,但因为自己只能是纳迎春为妾,所以有些话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平儿虽然无甚文才,但是冯紫英这两句也算是浅显易懂,一听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奴婢倒是觉得爷好像从没有怕过这种事情啊,再说了,鸳鸯若是能跟了爷,何来耽误一说?那不是鸳鸯也期盼的,爷一样欢喜么?”
郁达夫的时代自然无法和这个时代比,但是冯紫英也一样清楚,这感情多了,必定会摊薄,或许很多人觉得可以不必投入那么多,但是作为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男人,却很难做到对与自己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甚至把一辈子托付给你的清白女子漠然视之,多多少少都会倾注感情,只是自己身处其中却又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深陷其中而不知。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北疆魅影
赫图阿拉位于苏子河畔,和大周的鸦鹘关遥遥相对,大周的边墙在鸦鹘关这里形成一个向东的凸起,然后沿着南北向后收缩,而北面一系列的古勒寨和马儿墩等要地都是沿着苏子河畔落成,一直到界凡寨注入浑河向西,隔着萨尔浒与抚顺对峙。
之所以选择在将汗城建在赫图阿拉也是多方面考虑而决定,虽然鸦鹘关仍然向一根匕首直接对着赫图阿拉,但是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大周已经没有那份气势敢于出边墙一战了。
对于建州女真来说,赫图阿拉就算是丢了也无大碍,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但是等到某一天女真人具备了一举拔除鸦鹘关、抚顺关和广顺关实力的时候,他们就会一举吞下整个辽河以东的大周土地。
这种局面在十年前就已经慢慢形成了,只不过似乎在这一两年又有些变化了。
一行人从马上下来,甩蹬落马,气氛有些凝重。
抚顺之战的喜悦心情似乎在慢慢散去,对于建州女真来说,打赢一仗固然是好事,也的确带来了莫大的收益,但是对于大周来说,这却不过是如同蚊蚋叮咬了一下一般,或许会痛会肿,但是却远谈不上伤元气,但是若是大周在任何地方给建州女真来这么一击,那就真的是要透彻入骨了,所以半点疏忽不得。
一干人簇拥着努尔哈赤鱼贯而入。
努尔哈赤细目修长,宽面直鼻,若单单是从面目来看,委实看不出太多什么来,和寻常女真人相比,也就是显得更为壮硕而已,不过把一身特制的衣衫服饰穿戴上,那么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所谓的气势了。
大汗府在赫图阿拉城西北角,虽然赫图阿拉城已经建成多年,但是如果相较于中原内地的城池,这座城简直就简陋无比了。
即便是这座在城中堪称最豪华宏大的建筑物,也不过就是一座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型花厅罢了,论摆设装饰,远无法和真正的花厅相比。
努尔哈赤阴沉着脸径直上座,一干人也都随行而入,在两侧落座。
此时的建州女真还并没有真正形成一个统一或者周密的体系制度,沿袭着从几十年前流传下来的惯例,即便是麾下的重臣大将以及努尔哈赤的儿子们,也都没有太严谨的规矩,只不过努尔哈赤依然依靠着自身几十年来的铁腕和战功牢牢控制着这个正在向着潮头奔涌的部族。
“父汗,抚顺一战,我们获益良多,察哈尔人在南边战事不利,与我等也并无多少影响,何须如此担心?”气氛太过凝滞,还是褚英忍不住启口。
努尔哈赤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没有理睬褚英,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惯这个长子了,为人骄狂不说,而且很多时候说话行事不用脑子,远不及代善和皇太极稳重,若是论勇武,褚英倒也还行,但是像莽古尔泰却也不输于他。
“安费扬古,你说。”努尔哈赤在政务上不太喜欢自己几个儿子发表意见,更愿意听安费扬古、费英东以及额亦都几人的意见。
“抚顺一战我们虽然俘获了数万汉人,但是我们汉人擅长耕种熟地,我们这边的土地大多都是未经开垦的荒地和生地,这些汉人过来之后,起码还需要两到三年才能将这边生地荒地开垦出来,而且前一两年恐怕都很难自给,这是最大的难处。”
安费扬古显然是在这个问题上做过精心研究的,“这些汉人渔猎不精,这一两年只怕我们还需要从外边运来粮食接济,让他们渡过这一两年困难时期,方能渐渐发挥作用。”
努尔哈赤点头,安费扬古也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看上去这一战收获颇大,比起以往不过三五百或者千余汉人归附,那都影响不到,只要稍微挤一挤,也就能过去了,但是这一次却是上万人裹挟而来。
要想让这些汉人安安心心留在关外种地,恐怕不仅仅是分给他们几块皇帝那么简单,还得要让他们这一两年能够熬过去活下去。
问题是建州女真内部的粮食也是十分紧缺,否则也不需要隔三差五的要去大周那边打草谷了,可这上万人的人口过来,这不是简单去南边捞一把能解决问题的了,而且辽东遭此袭击之后,只怕现在更是全面加强防御,要想过去打草谷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是一道难题。”努尔哈赤也感到头疼,这么多汉人,好不容易掳掠来,只要让他们安分守己几年,就能迅速成为自己治下的顺民,至于土地,关外太多了,他甚至不太需要对方交多少租赋,只要他们能种出更多的粮食,保证自家的使用,那就是最大成功。
“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额亦都迟疑了一下。
“哦?”努尔哈赤眼睛一亮,额亦都身体不太好,努尔哈赤已经不太愿意太劳累对方了,“什么办法,额亦都,只要我们做得到。”
“大汗,其实可以通过朝鲜,甚至日本来解决,朝鲜那边那个光海君现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有所变化,如果我们对其施加压力,其必定愿意像我们售粮,至于日本这边情况应该更好一些,壬辰倭乱之后,虽然日国内部发生了变乱,但是其幕府将军体制已经逐渐稳定,而且其对大周的敌意并未消减,仍然抱有某种企图,所以才会有这一次他们在江南那边的出击,……”
额亦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呼吸有些急促,停顿了一下之后才道:“就当下局面来说,朝鲜和日本都已经对大周有了疑虑和敌意,这对于我们是好事,既然如此我们完全可以在很多方面合作。”
“额亦都,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朝鲜和倭人还是有些区别的,朝鲜仍然奉大周为正统,他们对我们也不过是迫于形势的虚与委蛇,倒是倭人,他们野心不小,他们那位前任首领发起了对朝鲜的战争,如果不是大周介入,或许朝鲜已经亡国了,但现在这一任首领显得更为隐忍,可野心却未改变过。”
何和礼忍不住插言。
“父汗,何和礼所言甚是。”虽然没有得到父亲首肯,但是代善还是抓住机会要表现一番,从大周之行回来,他收获极大,同时又感觉到安费扬古和费英东他们对兄长褚英的不满,而且似乎这也影响到了父汗,这让他看到了机会。
“但是儿以为从朝鲜买粮应该不是问题,至于日本那边,更应该积极联系,到时候我们几方完全可以联手起来,或许他们只是想要利用我们,但是我们更需要时间,这种合作对双方都是有益的,中原江南之地肥沃膏腴,不是哪一方能轻易吞下的,只要挑动日本野心,必定可以牵制住大周的精力,……”
对于代善的插言,努尔哈赤有些不悦,但是代善的观点却赢得了额亦都、费英东等人的赞同,努尔哈赤也不好斥责,只能冷冷地道:“日本人亦是狡狯之辈,岂会轻易上当?”
“父汗,这也不算上当,汉人曾经说过,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汉人视我等为边荒蛮夷,但是当他们自身都变成了鹿,那也就不能怪我们变成猎鹿的猎手了,儿子相信日本人也是一样的想法。”
代善也隐约感觉到父汗对自己的复杂情绪,对褚英的不满意,对自己却又有点儿鼓励加防范,还有莽古尔泰和黄台吉亦是如此,这让他也有些吃不准自己父亲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努尔哈赤不置可否,“粮食问题,肯定要解决,下来之后额亦都你和何和礼在商计一番,看看如何从朝鲜与日本解决一部分,另外大周那边也还有许多漏洞可钻,哪怕是辽东镇这边冯唐能够控制住,但蓟镇和宣府镇那边呢?那些大周商人在察哈尔人和科尔沁人那边出入不忌,甚至还为他们提供方便,我们是否可以通过他们从蒙古人那边转运过来一部分粮食呢?”
“大汗,那样做的话,成本就会很高了。”费英东忍不住道。
“只要能熬过这两年,一切都是值得的。”努尔哈赤很果断地摆摆手,“我们女真人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交换,只要有人,那么一切都可以重新夺回来。”
“大汗说得是。”
“大汗英明!”
一连串的夸赞和支持话语从厅内中人嘴里冒出来,不过正确没有让努尔哈赤有多少高兴的表情,“好了,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们都清楚我们面临的难处,察哈尔人和内外喀尔喀人这一次南征居然落得个这样的结果,委实出乎我的预料,尤其是内喀尔喀人,宰赛这个家伙没想到一晃还成了我们的祸患了,而且他和叶赫部,大周之间的这种关系,大家觉察到了么?会对我们建州女真的发展带来一种包围圈式的限制,甚至包括东海女真那边。”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冯唐何许人?(大更求票!)
努尔哈赤的发问让整个大殿内陷入了沉寂。
攻陷抚顺关,这全靠李永芳的反戈一击,实际上建州女真在北面的战事是遭受了挫折的,乌拉部突然举族迁徙到了叶赫部领地,现在有余叶赫部合并的架势,大大出乎建州女真的意料。
这一神来之笔彻底打乱了建州女真这边的计划。
要知道建州女真这边已经做好了彻底包围乌拉部将其歼灭的各种准备,努尔哈赤甚至做好了将自己一个女儿嫁给乌拉部首领布占泰的想法,以便于最快速的讲乌拉部如之前的哈达部和辉发部一般融入到建州女真中来。
这是扩充建州女真实力的最佳方式,远胜于从抚顺掳掠来的汉人消纳,他们都是女真人,无论是语言还是风俗习惯都十分相近,而且本身也就存在着亲缘关系,只要彻底将乌拉部上层控制住,纳入进来,下边的部族民众,其实对跟随谁,甚至部族名字叫什么并没有太在意,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就行。
相比之下,汉人要彻底将其归附于女真麾下却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哪怕他们表面上臣服于你,甚至也愿意当牛当马缴纳租赋,但是内心深处的不认同和轻视却是始终难以消弭,非十年八年甚至一代人不能实现。
正因为如此,努尔哈赤才对攻略海西女真和收拢东海女真如此重视,只是没想到海西女真的攻略大计才进行到了一半就遭遇了挫折,叶赫部也就罢了,努尔哈赤很清楚这是海西女真的主心骨,这个硬骨头他是打算放在最后来啃的,但是乌拉部他却是志在必得,但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在东海女真的收揽上倒是进行得较为顺利,但是努尔哈赤同样清楚,前期顺利是建立在自身广施恩义的前提下,而东海女真这些野人诸部也变得胃口越来越大,如果还想继续收拢,就需要付出更多的物资,而这对建州女真同样是一个巨大的难处。
“我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前几年我们很顺风顺水,建州女真诸部被我们统一了,辉发部和哈达部也臣服于我们进而融入我们,甚至在攻略乌拉部的时候我们也打得不错,但是再后来,就不太顺利了,这一次抚顺关得手,可以说功劳全在李将军身上,如果不是李将军的投诚,我们别想取得如此战果!”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站在右侧最下手的李永芳。
李永芳已经换了一身女真战甲,听得努尔哈赤的点名表扬,只能拱手鞠躬:“大汗过誉了,永芳不过是效微薄之力,便是无永芳,大汗一样能拿下。”
努尔哈赤摆摆手,“永芳,我们女真人性子直爽,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此番抚顺掳掠回来的人口,你挑五百户去,作为你的奴才,日后他们所有一切都归你,包括他们的后代,都是你的奴才,……”
李永芳心中一震,他也是对建州女真这边比较了解的了,这种数百户人户直接赏给某人的情形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了,尤其是自己还是一个汉人,一下子又给了自己五百户奴才,难怪周围的这些武将大臣们都是眼睛发红的看着自己。
“大汗,这如何使得?抚顺一战乃是诸位……”
“行了,此事我已经有了定论,不必多说,至于他们,该他们的奖赏我自然会给他们,但你的功劳不容抹杀。”
努尔哈赤也明白千金买马骨的道理,更何况李永芳的降顺的确给建州女真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可以说建州女真哪怕是付出几千损失都未必能获得如此丰厚的回报,还不说这种事例为日后带来的示范效应,对大周那边的震动会有多么巨大。
见努尔哈赤态度如此坚决,李永芳自然不敢在多说,只能跪拜感谢。
“永芳,我知道你才从大周那边过来,心中还有一些疑虑,还有我们女真人这边也还有些人觉得你不过是占了便宜,但是我要说,你的奖赏顶不上你的功劳万一,日后女真还会继续西进南下,辽东必定会重归我们手中,所以我需要你们这些汉人中的识时务的俊杰来帮助我,……”
努尔哈赤薄眉细目,虽然年龄已经不小,但是精神却是格外健旺,目光晶亮。
“你从辽东过来,对辽东那边的情况最为了解,能否为我们评价一下辽东当下的局面?我有一种感觉,这一年多两年里,辽东好像和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具体什么不一样,也说不出来,但这肯定和这位新任的蓟辽总督有很大关系,我们只知道这个冯总督是大同边镇世家,其一家人一直镇守大同与土默特人交战,后来去了榆林,然后才来的辽东,你对这个人的评价如何?”
李永芳也知道建州女真这边肯定对辽东极为感兴趣,事实上冯唐出任总督之后,虽然在军事上的大动作没什么,似乎一直延续了前任李成梁的保守态度,但是李永芳却知道这位冯总督与李成梁是不一样的,一系列的非军事手段却是使得极为顺溜,军事上的保守和政治、经济手段上的活跃形成了鲜明对比。
整个大厅都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李永芳的回答。
尤其是像代善、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以及莽古尔泰和黄台吉几人。
李永芳也在斟酌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自己来到女真这边之后的第一个考验,他不但需要如实回答这个问题,而且还需要拿出一个不一样或者说足够分量的答案,让努尔哈赤和他们的将臣们都觉得自己当得起他们这般厚待。
“大汗,冯唐此人我接触不多,他来辽东时间也不长,从接触几次的情况来看,此人看不出什么太特别的本事或者手段,唯一感觉可能就是此人做事谨慎周全,或者说可以称之为作风沉稳,考虑问题细致。”
李永芳的回答让努尔哈赤有些失望,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价值意义,沉稳,老练,谨慎,这些用在一个宿将身上再正常不过,但是这绝不是努尔哈赤所感受到的那种感觉。
一个平平无奇的武将不可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力,或者说建州女真就像是陷入了某种凝滞状态,再不像以前那样游刃有余,能做到这一点,这个人绝对有什么与其他武将不一样的东西。
“但我以为这可能只是一种表象。”
李永芳的最后一句话让努尔哈赤精神一振,同时也让其他厅内人都是竖起耳朵。
“永芳,你是说此人善于伪装?现在外在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不是其真实的一面?”努尔哈赤沉吟着问道。
“我也说不太好,但是我们可以从一些具体细节上来分析。”李永芳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在这一道题上拿出让人信服的答案来,自己恐怕前期所作的一切都会被很多人视为投机和捡便宜,许多人对自己会更加轻视。
“你说。”努尔哈赤稳稳地道,内心也是颇为期待。
“这位冯总督来了辽东之后,从表面上看,其实并没有对我们建州有多少直接性的动作,甚至还主动派人过来谈过,希望保持和睦态势,维持现状,似乎给人感觉他就是来混一任资历,熬几年日子的模样。”李永芳语速很慢,似乎是在一边思索一边介绍:“这可能和因为才来,而且原来李成梁留下来的诸部都还有着比较大影响力有关,并非完全是他性格柔和,能够在大同和榆林这些边镇干一二十年总兵的人,那个手上没有几千万把条人命,九世善人都得要熬成铁石心肠,所以我从来不相信他生性如此。”
这一句话赢得了包括努尔哈赤、额亦都、安费扬古和代善等人的一致点头认可。
“那这位总督大人对建州这边没有什么大动作,又做了一些什么呢?”李永芳继续道:“他做了几件事情,第一,利用自己辽东总兵兼蓟辽总督的身份,加上与兵部侍郎柴恪一起在宁夏平叛的经历和密切关系,把他从榆林带来的旧部尤世功推上了蓟镇总兵,我以为这不仅仅是推自己人上位那么简单,而是一记极其精妙的布局。”
努尔哈赤脸色凝重起来,而额亦都、费英东等人更是皱眉沉思。
“初一看好像就是安排自己人上位,谁都这么干,很正常,但并非如此,……”
“尤世功一坐上蓟镇总兵,冯唐便开始在两镇之间开始轮换,将蓟镇原来麻贵的嫡系调整到了辽东,削弱了麻贵旧部对蓟镇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同时又把李成梁旧部安排到了蓟镇,这种换防打乱了原来的体系,使得辽东镇这边他带过来的旧部,如曹文诏、尤世威等部迅速占据了优势,很快就完成了对整个辽东镇各部的整合,甚至让建州这边都没有能做出任何反应……”
这话有些扎心,但是却是实话,当初冯唐出来,建州这边也在观察,想要看一看这位新来总督有什么动作,但是左等右等没见着其他异常,除了来人表示交好,其他看不出什么,结果却是对方迅速完成了内部的换防,当然这也是在大周兵部的全力支持下才迅速实现的,但的确大了建州这边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他极其善于收买人心,赵率教、杜松等部都很快被其笼络,对其死心塌地,其中很多人就是看到了尤世功原本只是榆林镇一个参将,就是在其去榆林时率先投效他,结果步步高升,几年之内就从参将到副总兵,然后一步登天担任蓟镇总兵,这让无数人都为之眼红,他就是用这一手让赵率教和杜松等人都甘愿效命,不得不说其手段让人赞叹。”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为帅者未必需要能多能打,往往是善于用人者才是最大的优势,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位置上,让其甘愿效命,奋勇争先,这才为帅者的本事,冯唐似乎就做到了这一点。
“第二就是此人眼光甚是深远,所作所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都有深意。”李永芳见一干人的胃口都被自己勾了起来,也就更为得意,“我当时无意间听到他谈及过对建州的战略,便提到当下建州气势正盛,大周辽东之师戍边多年,均为旧制之师,亦有疲军怠惰之状,大概意思就是现在的辽东军维持这种状态多年,还在按照老旧的方式来建军打仗,已经很难抵挡得住像建州这种正在蓬勃发展的新锐力量,辽东军缺乏一种敢于强攻硬打的气势和斗志,而许多将士更将守卫视为一种煎熬,而这种缺乏敢于一战和主动出击的心气,是无法打胜仗的,而建州则恰恰相反。”
努尔哈赤心中既骄傲,又骇然,对方居然能看到这一点?
他一直不太看得起辽东军,虽然辽东军加上蓟镇军兵力五倍甚至八倍于建州常备兵,但是这些军队都是只想着如何守好城墙,根本无心主动出击,甚至根本没有这份胆量,这也是为什么他敢把王城建在赫图阿拉这个就在鸦鹘关眼皮子下的原因,因为他断定辽东军根本就没有主动出击来一战的勇气。
建州却敢于这一战,如果辽东军敢于从鸦鹘关出来,那么他就敢率领建州兵就在这赫图阿拉的苏子河畔与辽东兵来一场决战,而且能战而胜之。
“那冯唐既然能看到这一点,就肯定有解决办法了?”努尔哈赤再也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李永芳摇摇头,“我也这样问了,但是冯唐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现在辽东需要时间,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暂时延阻建州的攻势,尽可能的通过非军事手段来拖延、阻滞建州发起的攻势,为辽东赢得时间,而最佳的策略就是广结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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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这个冯唐已经看到了大周这边的劣势和优势,现在是要扬长避短,很显然内喀尔喀人也是被他们用这一招打动了,只可惜林丹巴图尔这个蠢货还真以为可以掌控整个东蒙古,纯粹就是做梦。
宰赛不会听林丹巴图尔的,他已经被大周人勾起了野心。
同样甚至经历这一战后察哈尔人的外强中干被更多的蒙古诸部看穿了,外喀尔喀人也不会像这一次南侵这么听话了,素巴第野心勃勃,不会比宰赛更好说话,一切都需要建立在实力至上,而林丹巴图尔对于察哈尔人控制力不够,对于周边诸部影响力不足,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努尔哈赤有些头疼,这个问题一时半刻还真的不好判断。
一片散沙的蒙古人对建州女真来说固然是机会,但是对大周来说一样会极大减轻他们的压力,让他们在九边上的兵力更加向辽东、蓟镇方向倾斜,但是只要建州女真能够通过科尔沁人向东蒙古拓展渗透,真正到了可以在东蒙古施加影响力的时候,那么大周就会迎来一个噩梦期了。
自己可以不必局限于辽东这一城一地较劲儿,辽西走廊,甚至宣府外都可以成为自己的猎场,进可攻退可守,到那时候,自己的战略态势将得到根本性的转变。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需要建州女真控制住东蒙古诸部,而现在乱成一团的东蒙古诸部,却极大的缓解了大周的压力,甚至可能会让大周看到一些机会,这个冯唐就应该看到了这一点。
“永芳,你说冯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是没有办法,还是暂时没找到办法?”努尔哈赤沉思了一阵才问道。
想了一想,李永芳还是摇了摇头:“大汗,这个问题我不确定,若是说他没找到办法,那么现在他竭力拖延时间,阻滞建州攻势,是干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一任期满?我觉得不太像。若说他找到了办法,现在大周上下都是疲态尽显,看看蓟镇军面对蒙古人的南下都如此狼狈,冯唐又有何逆天之力改变这一切?”
代善插话:“或者会不会是大周可以扶持海西女真和内喀尔喀人,利用他们来和我们争锋?”
李永芳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蒙古人和海西女真都有其固有弱点,蒙古人太散,海西女真太弱,若是二十年前金台吉能把海西四部统一起来也许还行,现在,不可能了,而且大周不会看不到把内喀尔喀人扶持起来,万一内喀尔喀人变成另外一个达延汗怎么办?”
努尔哈赤不得不承认李永芳的到来对于建州的作用是无与伦比的,对辽东乃至整个九边的局面了如指掌,对大周内部各种问题困难和优劣一样十分清楚,甚至能够找出应对之策,而作为久居边地的建州,无论怎么派人去中原熟悉打探情况,像有些意识上就无法做到,很多问题就很难用大周人的角度去考虑。
“永芳,你的意思是现在冯唐可能还么有找到应对这种局面的解决之策,所以只能采取这种被动的策略来对付我们?”努尔哈赤沉声问道。
“看起来是如此,但即便是这种应对之策也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据我所知冯唐一直在像大周朝廷内阁和兵部建言,希望加大力度扶持内喀尔喀人和海西女真,乌拉部突兀地迁徙到叶赫部境内,现在报团取暖,如果得到大周的支持,他们会做什么?”
李永芳在辽东镇经营多年,虽然一直是一个游击将军,但是却是相当圆滑,人脉深厚,知晓许多情况,也隐约知晓辽东镇要支持叶赫部向北拓展,牵制建州女真。
“东海女真?”努尔哈赤脸色阴沉下来,如果获得了大周物资财力支持,那东海女真那帮野人会如何选择还真不好说,毕竟叶赫部也是女真人,“那我们不会放任,叶赫部会付出代价。”
“但大汗,大周肯定会让内喀尔喀人作为叶赫部的后盾。”李永芳提醒道,“这应该就是冯唐的套路,不到万不得已,辽东军只会引而不发,但这种策略会让建州这边相当难受。”
努尔哈赤傲然摇头:“永芳,不要把辽东军想得太强,我承认冯唐是有些手段,但是一切手段策略都还是建立在自身强大的武力之上,辽东军的问题是士气不足,厌战无心,这种情况下,冯唐就算是诸葛亮复生,又能如何?”
李永芳笑了起来,“没想到大汗也看《三国演义》?或许大汗所言甚是,但我觉得大汗可能还是忽略一点,冯唐仍然在重新组建新军,这一点之前二贝勒也和我提起过,辽东军正在改造步军,大量装备火铳,……”
努尔哈赤轻蔑一笑,“我知道火铳,但是你们觉得那玩意儿有多大用处?稍微一遇雨雪天气便不能使用,而且操作速度缓慢,行进还要列队,比起我们女真人的弓箭差太远了,当然汉人不善骑射,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我们,但我不认为这就能改变战争结果。”
对于努尔哈赤的自信,李永芳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也承认和建州精锐相比,即便是换装之后的火铳兵也一样占不到便宜,但关键在于看冯唐的决心,似乎要坚持不懈地将换装持续下去,一旦辽东镇的火铳军数量达到一定级数,那建州兵这边还能维持优势么?
唯一制约辽东的因素可能就是火铳的巨大花费了,大周朝廷根本不可能支撑得起这样的花销,这也是让李永芳比较放心的。
见李永芳不在说话,努尔哈赤满意地环顾了一眼四周,这才沉声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汗,儿子还想问一下李将军,我在京师城中便听得那冯唐之子冯铿大名,都说此人才高八斗,内喀尔喀人南下在迁安吃了瘪,就是此人率领永平民壮打的,这个人现在还在大肆修建榆关港,要从江南海运直接供应辽西辽东后勤保障,不知道李将军对此人可有了解?”
代善现在已经开始掌握建州女真对外的情报收集,对这一点他倒是很感兴趣,但是建州女真在这方面的投入之前都很单薄,一直到从去年开始,大汗意识到情报的重要性越来越大,这才开始安排人加大力度收集大周的内外情况,为建州女真用兵提供辅佐参考。
这个问题倒是把李永芳问住了,他知道冯紫英这个人,但是却不甚了解,但代善提到的几个情况也让有些警惕,思索了一下才道:“二贝勒所提到的永芳不是太了解,但是迁安一战也映证了火铳的威力,大汗倒是不能小觑,至于此人是文官,又是永平府同知,日后肯定也是要和辽东有交道的,倒是可以好好了解一下。”
就在建州女真研究琢磨冯氏父子时,冯唐也正好接到了冯紫英的来信。
除了说了下个月的婚事之外,冯紫英更多的还是和父亲探讨辽东攻略。
冯紫英从来不认为换装了火铳就能解决建州女真问题,那种想法太幼稚了。
建州女真正处于一个急速崛起期,八旗制度在这个时候还处于优势尽显而弊端能克服的状态下,耕战合一和重军功的模式,加上辽东军长期以来的怠惰,实际上已经让整个辽东局面处于一种危险的惯性的僵持状态,辽东军更是以一种敷衍应付的状态在勉力维系。
并不是说辽东十万大军中就没有多少能打的了,关键在于这十万大军已经缺乏一种打下去和打出一个结果的心气和精神胆魄了,他们更多的是习惯于躲在边墙内被动的防守,很有点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味道。
从来没有那个将帅考虑过如何动员一切资源来彻底解决建州女真,当然这也可能和所有在辽东说得起话的将帅们都清楚朝廷拿不出那么多资源来支持这种美好愿望的实现,久而久之,这种愿望消失,逐渐演变成如何保证边墙不失,进而变成如何让自己能在这种戍边的生活中苟活下来。
越是丧失了战意和斗志,就意味着越是只能以一种被动甚至退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什么人愿意打仗,尤其是出边主动一战了。
在信中冯紫英也和坦率地告诉父亲,目前辽东还不具备和建州女真单挑的实力,辽东更应该持续不断地改组军队,将那些已经完全丧失了一战勇气的军队果断调整,无论他们弓马多么精熟,经验多么丰富。
没有打仗勇气的军队,已经不能称其为军队了。
“文诏,来,看看紫英来的信。”曹文诏进来的时候,冯唐已经看完,把其中专门谈及辽东军务的几页递给了曹文诏。
“哦?紫英来的信?黄得功和左良玉部的去向定下来了?”曹文诏笑着问道:“这两人一去就不复返了,总督大人你岂不是亏大了?老尤赚到了。”
“紫英只说可能要等到兵部点验之后再说,不过虎山的那一部怕是回不来了,救下李如樟部,虎山可能会成为最年轻的游击。”冯唐也很得意。
曹文诏看得很仔细,尤其是关于内喀尔喀人那一部分,更是反复研读,“大人,内喀尔喀人可信么?紫英见过宰赛,但是宰赛素有野心,……”
“我觉得紫英说的是对的,如果宰赛没有野心,恐怕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好事,正因为他有野心,甚至相当达延汗第二,那才会把察哈尔人当做猎物,我们需要的是时间,草原上乱起来不好么?”
冯唐的问话没能说服曹文诏,“可草原乱了,建州女真一样也会得利,科尔沁人如果成为建州女真的打手,叶赫部就很难存活了。”
“归根结底还在于我们自己。”冯唐喟然道:“科尔沁人这根钉子必须要拔除,否则其势必成为内喀尔喀、叶赫部以及我们这个联盟中间最大的祸患。”
“那大人打算如何解决科尔沁人?”曹文诏觉得有难度,科尔沁人位置十分紧要,正好处于叶赫部的西北部,向西就是内喀尔喀人,西南是察哈尔人,东南是叶赫部,东北则是散居的东海女真部落,但实际上现在已经逐渐被建州女真所控制。
“现在还没有太好的想法。”冯唐也叹道:“紫英在信中也提到,可能朝廷开年后会有人事上的大调整,咱们辽东明年的粮饷堪忧啊,火铳换装问题,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了。”
曹文诏吃了一惊,“那怎么行?那不是半途而废了么?”
“由不得我们啊,我总觉得这里边会有什么说不出古怪。”冯唐有些话还没好说,甚至冯紫英在信中也没有提及。
朝廷内部关于军饷的去向也争议极大,倭人在长江和运河沿岸的袭扰的确又给了朝廷一个重击,尤其是截断了漕运更是朝廷不可承受之重。
南直隶诸府的军备废弛,也使得江南士人攻讦不断,要求重新加强江防和漕运防务的呼声渐高,冯紫英觉得这里边似乎有人在推波助澜,但一时间还查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毕竟江防废弛也是事实,江南军务懈怠已久,江南士人为此奔走呐喊也很正常。
只是倭人这种一击而走的诡异做派让人费解,并没有掳掠到多少财货,但是却连续出击多地,造成影响极坏,像整个南直隶都是一片风声鹤唳,南京兵部更是接连上书,要求直接从江南起运的秋税中截留一部分作为军饷,组建江北镇和重建江防水师,这个意见也在朝廷内部引发巨大争议。
整肃江南防务是必然的,但以徐州为根据地组建江北镇,以金陵和扬州为根据地组建江防水师,所需银两在三百万两,这个数目太过巨大,明显超出了朝廷的承受能力,虽然南京兵部的意见是江北镇组建起来之后可以船运湖广用以西南战事,但是仍然大大超出了预计。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拨草寻蛇
柴恪和袁可立要离开了。
出来这一趟就是快一个月时间,该看的都看了,该谈的也都谈了。
山陕商人、佛山庄记与军器局合办的火器工坊柴恪和袁可立也在其全面复工之后视察了,很振奋,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的预料,尤其是火铳质量比起京师城中的兵仗局和军器局的那些玩意儿不可同日而语,难怪冯紫英有如此底气。
可以说这一趟出来视察点验,让柴袁二人感觉收获最大的就是这一家火器工坊,特别是看到十来名佛郎机和红毛番的工匠在这座工坊里卖力地工作,也让他们大为震动,夷为中用这句话是在这里真正实现了。
冯紫英把两人送出城门。
“紫英,南京兵部要求重建江北镇和江防水师,你怎么看?”袁可立在临别之前突然提及了这个问题。
“论理,江北镇和江防水师的确有必要,只是倭人这一次的袭扰好像有点儿雷声大雨点儿小,论各地损失,好像并不算大吧,远不及元熙三十二年之前倭寇袭扰造成的损失,南京兵部就提出了要三百万两银子的筹建,就没有考虑过朝廷的艰难?”
照理说这些话题都轮不到冯紫英多言,但是这一趟行程之后,柴恪就不必说了,袁可立对冯紫英的印象大为改观,所以有些话题也不必避讳了。
“南直隶那边报过来的情形略微有些浮夸也很正常,但是的确损失不大,倭寇就是沿着运河和长江袭扰,弄得民心大哗,南京兵部可能也承受了许多骂声,江南士绅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惯会指责朝廷,……”
袁可立在江南呆过,很清楚那边士绅文人的风气,做事不行,清谈无敌,对朝廷的举措往往都是带着刁难的眼光来审视,稍有不顺心满意,攻讦就会铺天盖地。
“他们对九边压力无感,尤其是那些从未离开过江南的普通官员,又或者一些薄有资产的士绅,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哪里会考虑整体利益,会顾及朝廷难处?”
袁可立轻蔑的语气也让柴恪和冯紫英哑然失笑,这位袁郎中的脾气他们都深知,也是一个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人。
“不过首辅和次辅几位大人肯定不会无动于衷,多少也是要给些支持的吧?”冯紫英迟疑着道:“登莱镇不也就是这么折腾起来的?打着筹建登莱水师的幌子,结果先把登莱镇给弄起来了,登莱水师舰队到现在都还没成型。”
“是啊,我们离京的时候内阁也还在为此事犯愁,每年朝廷税赋就那么多,这边多出一截,有些地方必然就会缩减,……”柴恪也摇头。
“是打算砍辽东这边的开支?”冯紫英算是明白了,这是先给自己打一针预防针,让自己给老爹提个醒,明年辽东镇还想像去年和今年这样宽裕就不太可能了。
“紫英,你也要理解。”柴恪叹了一口气,也不多说。
回去之后他可能就要面临调整,对军务这一块他很关心,但是有些事情确实爱莫能助,冯唐在抚顺关一战上的责任至今内阁和都察院都还没有能有一个结论,这自然也成了一个责难的理由,兵部还要想办法把这桩事情给平息下去。
冯紫英苦笑。
这也在预料之中,只不过老爹的辽东步军改造计划恐怕就要拖延了,哪怕永平这边的火器工坊进一步释放产能,压低成本,但是那毕竟是高级货,价格上略有下浮,一样价格不菲,而且兵部即便是采购也不可能再倾斜给辽东了,那都是要算钱的。
冯紫英没有那个能耐让山陕商人们白白把数以万计的火铳送给辽东镇,真要送,老爹也不敢收,否则龙禁尉就真的要对冯家动手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仍然面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感到无能为力,而这种似是而非的历史大势也一样毫无阻滞的继续向前。
辽东军的情况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可以一己之力就逆天改命,努尔哈赤带领下的建州女真仍然在不断壮大,科尔沁人屡遭阻击仍然在向建州女真靠拢,如果东海女真真的都投向了建州女真,叶赫部还能逆转历史车轮不被建州女真吞并么?
柴恪他们走了,贾赦和平儿他们也走了,贾瑞也来了一趟,还是走了。
朱志仁的心思已经放在了解决昌黎和乐亭惠民盐场的事情上,作为一府知府,如果下了决心要解决辖区内什么事情,其能量也不是一个同知所能比拟的,灭门令尹这句话绝对不假。
“大人,龙禁尉的人来了。”
吴耀青在院子里的声音打破了冯紫英的沉思。
“哦?请他们进来。”冯紫英点点头。
这也是一桩大事儿,一直没有搞明白自己怎么会招惹了专业级的刺客,用弓弩行刺,绝不是寻常江湖绿林的做派,表面上冯紫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内心还是有些发憷,变得警惕了许多。
来人是老熟人,赵文昭,在临清民变时与冯紫英一道出征那一位,现在几年过去了,赵文昭已经是北镇抚司的一位副千户,前年才从山东调回北镇抚司,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了。
“见过大人。”赵文昭依然是那副模样,倒是让冯紫英有些唏嘘,一晃就是六七年,各人身份都在变化,的确还是有些触动。
“嗨,文昭,都是老熟人,用不着这么客套,这一次还要劳烦你们龙禁尉出马,我心里也有些不安啊。”
冯紫英的话同样让赵文昭感慨无比,几年前眼前此人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哪怕是临清民变之后小有名声,在很多人心目中这小子也不过就是有些胆魄和运气的角色罢了,谁曾想这才几年,人家已经坐上了正五品高位,便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都要给几分薄面了。
“大人客气了,这等事情本身就是我们龙禁尉的职责范围,杀官如同造反,皇上历来看重,这又是在京畿之地发生的,所以此番刑部和我们北镇抚司这边都十分重视。”赵文昭态度很鲜明,“这段时间刑部的人和我们都按照掌握的情况挖根朔源,查找到了那个刺客的一些原有的人脉关系,也基本上发现了他从潘官营逃出来之后的一些活动轨迹,……”
“哦?”冯紫英有些振奋,他没想到刑部和龙禁尉联手还是有些手段的,这么快就有了线索,“那此人究竟是何来历,这几年在什么地方活动?”
赵文昭略微沉吟了一下,“大人,此人虽然是河间人,但是因为属于军户,从军之后一直在蓟镇军中,曾经在石门寨呆过,后来到了潘官营,隶属于山海关,……,逃亡之后有人曾经看见其在滦州出现过,也曾经在迁安见过他,也有人称他经常出入于丰润、遵化和永平府之间,总的来说,此人大部分时间应该是在永平府境内,……”
冯紫英眉头皱了起来,难道真的是这些不知死活的士绅行此决裂之举?
怎么看也不像啊,这帮士绅能有这么大的勇气魄力?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还没有让他们到毁家纾难的这个地步吧?
“在我永平府生活,那和他在一起的是些什么人呢?”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慢慢问道。
“从现在调查到的线索看,此人一般都是两到三人同行,居于从属地位,而为首者见过的人都不认识,但是还有一个线索,……”赵文昭从手中文卷中抽出一张,看了看之后才道:“有人曾经在榛子镇见到过此人与其他两人跟随一人,而为首者似乎在榛子镇颇有人缘,他看到了有两三拨人都和那为首者招呼,状极恭顺尊重,应该是一个贵人,……”
“贵人?”冯紫英越发纳闷儿,“官员,还是士绅,抑或士人?”
“我们也问过目睹者,他也说不出来,毕竟只是匆匆一瞥而过,而且已经时过三年了,他只能说不像是官员或者读书人,有点儿像士绅,但是有点儿诡秘的味道,没那么光明正大一般,……”
赵文昭语速放慢,语气也有些沉凝:“我们有些怀疑可能是诸如白莲教、闻香教这一类的秘密会社头目,因为根据描述,这个人器宇不凡,但是却很低调,虽然有不少人认识他,但是只是点头而过,没有太多纠缠,这不符合寻常士绅的做派,……”
冯紫英一个激灵,难道真是白莲教?这么巧?他们都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举动?这帮家伙这么厉害?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如果说白莲教知晓自己在秘密调查他们,准备对付他们,那真的有可能狗急跳墙,但是问题是吴耀青他们也只是在秘密调查,而且行事十分隐秘,怎么可能会被对方觉察?
“我们也做过了解,您在永平府的一系列举动,比如清军、清理隐户,以及勒令商人们在招募工坊用工时都有明显的针对会社秘党这类人限制,我为这恐怕是激起了这些人的不满,这应该是一个主因。”赵文昭给出了一个初步结论:“根据我们了解,永平府的秘密会社活动十分猖獗,您的前任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得女,取名,长公主
冯紫英搓着自己的脸颊,吴耀青他们的调查还在继续,但是这些白莲教也好,闻香教也好,查到线索很容易,但是要往上溯源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些人中的小头目许多都是这乡间有些势力的豪强族人,如果说要指向豪强本身,没有足够证据,而且平素这些人隐藏极好,平素也没有其他过多过火行迹,许多甚至被拿住也是坚决不承认,而是以信菩萨、佛陀等名义来遮掩。
像县乡官府很多时候也觉得棘手,如果要真把这些当成秘密会社予以查处,那牵扯面太宽不说,许多并无实据,而且也极易激起乡间信奉菩萨、佛陀愚民们的不满,甚至引起民变,这对于地方官员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选择。
这种情况下,作为地方官在这种情形下只要不是特别明显的,更多都更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是在有一些有势力的乡绅出面干预或者说和的情况下,就更容易压下去。
当初吴耀青也和冯紫英提及过,北方诸省白莲教都很泛滥,北直尤甚,但是这些白莲教人多以其他秘密会社名义出现,真正自称是白莲教的极少,什么棒棰会,闻香教,大乘教,红阳教,三阳会等等,各色花式,纷繁众多,有些是互有联系甚至一脉相承,而有些则是各有传承,互不相扰,不过是打着供奉一个菩萨的名义罢了。
“那文昭,你们下一步的打算呢?”冯紫英已经听出来赵文昭话语中隐藏的意思了。
这种情况下再要往下查就比较难了,因为没有人认识那个为首者,只知道他应该是永平府这边某个会社的一个头面人物,但这样虚无缥缈的一个描述很难找到,而且榛子镇是丰润、、遵化以及滦州、卢龙和迁安几个县之间的一个物资集散地,赶集的时候来往人很多,来自各县的都不少,所以也很难断言这个人究竟来自何地,现在要让龙禁尉迅速查清楚此人身份来历,无疑有些困难。
“大人,查肯定还要查下去的,刑部这边也有安排,但是这有点儿像是大海捞针,要讲一些运气,这个时候对方知道事败肯定会隐匿身形,不容易找到线索,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们怀疑当初跟随这个人一起逃亡的几个潘官营士卒,我们准备以这个为线索慢慢摸索,但这需要时间,……”
赵文昭的话让冯紫英点点头,人家能给这样一个答复已经不错了,本身这种事情你要想一下子就有结果也不现实,而且人家现在也有了侦查方向,相信刑部和龙禁尉这边都会有继续查下去的动力,只是在时间上要放缓了。
冯紫英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更何况赵文昭也是熟人,看得明白自己蒸蒸日上的势头,自然会卖力调查。
“好,文昭,那就辛苦你们了,刑部那边我也会和孙大人打招呼,他们和你们的线人不是一路的,各有门道,这事儿一天不查清楚,我一天都睡不安枕,……”冯紫英起身端茶送客,但是又很热情地过去和赵文昭把臂,“咱们都是熟人了,其他我不多说,有什么需要我的,提前说一声,……”
冯紫英的亲和态度让赵文昭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表示会尽力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送走了赵文昭,冯紫英立即将吴耀青叫来,“情况就是这样,耀青,你怎么看?”
“大人,我倾向于赵大人的意见,我们的调查很小心,而且基本上没有接触过外人,白莲教分支众多,乱七八糟的各种名号,很多他们自己都搞不明白,就算是有人知晓我们在调查,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是您在后边布置,而且选的人也都是从京城回流回来的,所以这绝不可能。”
吴耀青很肯定地回答:“所以最大可能还是您的一系列动作让有些人感到危机了,至于说为什么会选择在沽河渡口行刺您,这却真的有些不好说,但是您招募流民来永平这桩事儿很多人都知道,虽然您微服出行很隐秘,但是如果有心人要查您行踪也不是问题,毕竟你要从府衙或者家中出发,只要守住这两处就能知晓,而沽河渡口地势复杂,人员密集且没有组织,一旦得手便能趁着混乱脱身,的确也算一个比较合适的下手之地,……”
冯紫英点点头,“我也倾向于是这种可能,但是永平府这些白莲教如此胆大,我倒是觉得有些意外,若非他们有更大的野心,何须顾忌我的这些举措?耀青,你不觉得这有些太夸张了一点儿么?”
吴耀青凝神思索,好半晌才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些人有更大的图谋,他们是担心被大人发现或者觉察到什么,所以才想要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除了这个,你觉得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冯紫英负手在房中走了一圈,“没理由我在清军和清理隐户以及选择进入矿山、工坊人员中核查白莲教这些会社人员就能引发他们这么大的仇视,甚至不惜冒如此大风险来刺杀我吧?这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合情理,这些白莲教中的主事者可不是傻子,不明白小忍不住则乱大谋的道理,纵然有一些狂热者,但也不该针对我才是。”
吴耀青也点头认同,“那大人的意思是……”
“那边龙禁尉和刑部的调查你不用管,让他们查,你这边继续,倪二那边你给文言去信,请他让倪二多找一些这边这几年去京师混饭吃的人,要可靠,回来多安排下去,我总觉得这没那么简单。”
冯紫英脸色阴沉下来,“敢行刺我,那就要付出代价,另外,耀青,这段时间重点查一查乐亭和昌黎那边的情况,既然这些白莲教在这边如此活跃,那么多少也还是和士绅有些纠葛的,知府大人不是要动惠民盐场么?正好我们也可以给他一些方便做更大动静的理由,我相信府尊大人会用好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不过对于冯紫英来来说,所有事情暂时都被搁置在了一边,伴随着十二月到来,大婚在即,他也需要请假返回京师城了。
大周对官员的请假制度还是比较宽松的,丧假不用说,丁忧自然有规矩,而婚假也有一个月假日,当然纳妾不算,如果成亲之地与任官之地不在一处,还会很人性化的给予一定路途假期。
不过这种婚假说实话用得上的的确很少,极少有成亲的时候就已经做官的情形,即便有那基本上都是续弦,而冯紫英这种正经八百成亲的极为罕见,真正成为进士还未成亲的本来就很少了,再加上三年观政期,那就基本上一网打尽了,当然冯紫英这种兼祧的自然就稀缺了。
朱志仁这边请了假,吏部那边也需要挂号,不过这都早就把手续办好,朱志仁的贺礼也已经送到了,一对玉璧,价值不轻不重,三百两银子左右,正合适。
官员之间成亲往往送礼不会太重,反倒是纳妾送礼不太受限制。
伴随着冯紫英回京成亲,这边像尤二尤三以及金钏儿、香菱自然也就都回京了。
但这边为二房准备的宅邸也已经备好,莺儿那一趟来的目的也就是检视为宝钗、宝琴准备的宅邸。
十二月初,冯紫英终于回京。
而且如无意外,沈宜修的产期也就在这几日。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沈宜修已经真正是大腹便便,连走路都有些艰难了,能看到丈夫归家,沈宜修也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当晚羊水便破了,产下一女。
对于产下一女,大小段氏和沈宜修都有些遗憾,但是冯紫英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疲惫不堪的沈宜修见到丈夫小心翼翼地捧着襁褓中的女儿,满脸兴奋和喜悦发自内心,不像是强作欢颜,内心欣慰欢喜之余也是颇为好奇,当然也还是有些担心:“相公,妾身看您对妾身未能替冯家延续香火并不太在意,甚至还有些……”
沈宜修的确是觉得自己丈夫的表现有些古怪,若说是自己生了儿子之后再生女儿,丈夫如此表现那也就罢了,问题是这是自己头胎生了女儿,在阖府上下都在盼着自己替冯家延续香火时生下一个女儿,丈夫足额是如此兴奋欢喜,未免有点儿让人不可思议了。
“甚至还有些高兴?”冯紫英满不在乎地道:“没错,为夫就是很高兴,嗯,甚至比你生个儿子更高兴,你这是头胎,证明了你能生,而二胎就要容易许多了,许多女子都是头胎难产,你头胎都如此顺利,那意味着二胎三胎都会更容易,再无危险之虞,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瞒宛君,为夫就是喜欢女儿,女儿是当爹的小棉袄,而且基本上都是女儿和爹亲,儿子和娘亲,……”
冯紫英把前世中的这种观点拿了出来,立即就震惊了沈宜修。
“相公,您这是哪里听来的说法?”沈宜修好奇地歪着头望着丈夫:“怎么妾身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妾身是说女儿和爹亲,儿子和娘亲的说法,至于说您说的前面一个理由,妾身很感动,……”
“好了,你我亦属夫妻,我自然是盼望你能安全无虞,至于后面一种说法,咱们冯家比较特殊,和其他家族都不太一样,无论是儿是女,都是父亲母亲言传身教,宛君你的文才尤甚于为夫,日后家中儿女都要仰仗宛君你来管教了,但是为夫亦会尽可能抽出时间来教导,……”
冯紫英东拉西扯的搪塞过去,显然难以让沈宜修释怀,但是沈宜修也的确能感受到丈夫对女儿的格外喜爱,这倒是让她心里踏实许多。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发且皱巴巴的小脸,冯紫英内心也是触动甚大。
自己居然就有了女儿?再看看面色苍白沉沉睡去的妻子,冯紫英很难描述得清楚自己内心的这种复杂心绪。
来到这个时空,他就一直处于一种不太安宁的浮躁状态中,无论是做什么,都有着比较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而不愿意去想太深远的将来。
或许是觉得也许某一天自己一觉醒来便已经又是另外一个时空,自己在这个时代中却没有留下任何印痕,又或者本身就是一场梦境,但是到今日,看着手中这个举轻若重的婴儿,他才真正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入一枚钉子深深地扎入了这个世界历史中,并且会改变这个历史。
现在自己有了女儿,那么这个时空的坐标便会牢牢的锁定,自己担心的一觉醒来一切成空似乎就不太可能发生了。
最起码女儿的出生让自己可以有了对自己未来更真实和具体的追求目标了,就是为了自己女儿,自己在未来的所作所为中都应当要考虑更周全更长远,要为这一个与自己有这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之人多考虑了。
一时间冯紫英坐在房中浮想联翩,尤其是想到自己在沽河渡口那惊险一幕,若非防范得力,自己女儿真就要变成尚未出世就要失去父亲了,这种情形日后定然不能再发生。
当沈宜修一觉醒来,却看见丈夫仍然独自坐在自己床头,托腮沉思。
女儿不在身边,应该是被乳母抱走去哺乳了。
丈夫这种有些恍惚的状态也让沈宜修很好笑,平素丈夫纵横捭阖挥斥方遒,面对什么都显得泰然自若,但是没想到有了女儿却一下子变得有些心神不宁恍惚迷惘起来了,或许这就是为人父的转变期?
冯家喜得千金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京城内传开了,虽然只是千金,但这也是一个好征兆,这意味着冯家长房大妇在生育能力上是没有问题的,同样也意味着冯紫英一旦去了薛家姐妹之后也可能会为二房的香火延续带来希望。
很快各色人等都纷纷登门,或投贴附礼,或直接送上礼物,当然这多是一些关系一般的,真正关系密切的,往往都是亲自登门。
“恭喜了,紫英,这算是双喜临门吧?”
练国事和方有度的联袂而至让冯紫英很高兴。
“嗯,谢谢君豫和方叔了。”示意下人把贺礼拿下去,冯紫英招呼二人入座,“也正巧赶上,我一回来,当晚拙荆便生产,我正琢磨着起一个好名字呢,君豫兄可有好的建议?”
论同学中关系亲密程度,练国事、方有度和许其勋三人与冯紫英是最密切的了,不过许其勋因为永隆五年一科未过,现在便要比冯紫英他们晚一科,与练国事、方有度他们的来往便要少许多了,反而是与陈奇瑜、傅宗龙、宋师襄、马士英他们来往更密切了。
“冯家千金这个名字可不好取,紫英就没有考虑过请齐师或者官师起名?”练国事笑了起来,他知道冯紫英经义不精,诗文也是偶有发挥,取名这种事情恐怕还真有些为难他了。
“嗯,这等事情就不必劳烦他们两位了。”冯紫英摇头,“君豫兄有大才,你也知道小弟这方面欠缺,不如君豫兄为小女取个名字如何?”
见冯紫英如此郑重其事,练国事还真有些不好推了,按照大周的习俗,这等朋友间为子女取名也是一件雅事,当然这往往都是关系十分亲近的亲朋故旧才能有此举,而且多是士人中才有这等闲情逸致,冯紫英这般也足见对自己的信重和尊敬。
“是啊,君豫兄在青檀书院中便以经义闻名,这紫英千金起名,君豫兄定要寻一个好讲究。”方有度也附和道。
“唔,既是如此,愚兄也就不推辞了,不知道紫英你们冯家可有什么讲究?”虽然是女儿,但是各家也有各家的规矩,不尽一致,练国事自然要问一句。
“嗯,我这一辈以五行缺金,所以需要金字辅佐,下一辈就是五行缺木,君豫兄便辅之以木即可。”冯紫英也知道这个时代取名不是小事,所以他自觉自己怕是难以起个好名字,还不如让练国事这个年轻一辈中的经学大家来给自己女儿起个好名。
“辅之以木?”练国事略作思索便道:“《诗经·大雅·卷阿》中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郑玄亦云,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而冯与凤同音,不如就叫冯栖梧如何?”
冯紫英尚未说话,方有度已经抚掌大赞:“妙,君豫果然不愧是经学高才,这个名字堪称绝配,也只有这等名字才能配得起紫英之女啊。”
冯紫英也没想到练国事转瞬之间就能从《诗经》中寻得出处,而且还能与自己姓氏谐音,这栖梧二字都是带木旁,也符合自己提出的条件,相比之下,只怕自己挠破脑袋都未必能取一个令人满意的名字。
“多谢君豫兄了。”冯紫英也颇为高兴,这也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冯栖梧,嗯,不错,就叫冯栖梧了。”
庚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探春的心事
知道冯紫英这个时候会很忙,练国事与方有度小坐之后便告辞离去,原本冯紫英还想和二人好好谈一谈也只能放弃。
练国事应该是心性、志向和品行乃至学识见解都最符合冯紫英心意的同学,相比之下许其勋和方有度虽然私交更密切,但是二人在综合能力上都不及练国事甚多。
而且练国事年龄也要比大家长一截,做事更有规划调理,更能沉得住气,所以很多时候冯紫英都更愿意和练国事商量,当然商量的事情也都不涉及自身最核心的机密。
朋友相交也需要时间来沉淀和考察,他和练国事固然相知相得,但毕竟利益未必完全一致,每个人背后都还有自己的家庭家族,甚至还包括师友,所以在双方未能真正达到完全默契一致之前,冯紫英自然也需要有所保留。
不过他很看好练国事,会逐渐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观点慢慢向对方灌输,促成双方的统一。
这种事情冯紫英也在有条不紊地向自己身边同学、朋友进行,在翰林院的时候他做的不错,但到了永平府之后,更多的却只是被事务缠身,加之远离京师城,反而做得少了。
一大帮同学都陆续到来,这也让冯紫英应接不暇。
小冯修撰得女的消息在京师城中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俨然成了京师士林官场中的一件大事,也让很多人见识到了冯紫英的人气名声。
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柴恪等人也都有专门遣人送来礼物,冯紫英也是一一回帖致谢。
贾环和宝玉从贾政书房出来,也就各自归屋。
现在贾环长期住在书院中,归家时间甚少,但是冯紫英得女他是肯定要回来一趟的。
这边荣国府自然也是要遣人过去送礼,所以就成了宝玉和贾环一并前往。
“环哥儿,你和宝二哥见到冯大哥了?”回家了,贾环自然也要去看一看自家姐姐,虽然和探春之间感情并不算深,但是毕竟一个娘胎里出来,现在的贾环在冯紫英的调教和青檀书院的熏陶下,也不像以往那么偏激和狭隘了,虽然气性上仍然还有些桀骜,但是在探春眼中自己这个弟弟已经成熟了许多。
“嗯,还是等了好一阵之后才见到冯大哥的,登门的客人太多了。”贾环表情略有变化,忍不住唏嘘,“冯大哥名声太大了,来送贺礼的人太多,不熟悉的朋友客人他们家门房都拒收,即便如此,那门房都还的轮班倒。”
探春正在亲手替弟弟倒茶,听得此言忍不住一顿:“不至于吧?”
“姐姐,你是不清楚冯大哥现在的势头,咱们青檀书院也建院几十年了,每一科都有不少进士出身,甚至在冯大哥那一科还出了练国事这个状元,永隆八年这一科又出了马士英这个探花,但是可以说现在三十岁以下的北地士子,谁敢说比冯大哥声名更盛?”贾环嘴角上翘,目光湛然,脸上满是骄傲,“不管事上科的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还是这一科的左光斗,周延儒,马士英,都只能望冯大哥项背,……”
探春把茶递给贾环,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道:“冯大哥都离开青檀书院好几年了吧?”
“那又怎样?现在书院里一提起近几科的翘首,还不是言必称冯大哥?”贾环已经彻底化身为冯紫英的迷弟,崇拜无比,“如果说原来还只是说冯大哥在时政上极有造诣,所以才有《内参》,才有开海之略,冯大哥去永平还惹来很多人的不解甚至嗤笑,但是现在没人敢说冯大哥半个不字了,都说冯大哥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全才,八万京营被蒙古人一击而溃,而冯大哥却能率领几千民壮死守住迁安,现在更是主动为朝廷分忧,愿意接受顺天府北边儿的十万流民,朝野内外都是一片好评,……”
贾环说起冯紫英的丰功伟绩便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在书院里成日里都要接触时政,我们每日除了研读经义就是要研讨时政,冯大哥虽然离开了京师城,但是现在却名声更大了,周山长和毕掌院都对我很照顾,就是因为我是冯大哥推荐进来的人!很多和我一起才进入书院的同学,都想了解冯大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了解冯大哥平时的情况,甚至想了解冯大哥的一切,……”
探春基本能猜得到,环哥儿凭借着这一点就能在书院里混得很好,现在书院里恐怕没有几个对冯紫英有他接触得多了解得多,每一次冯大哥和环哥儿谈过的话,环哥儿都会牢记在心,甚至经常拿出来反复使用。
“环哥儿,既然你这么仰慕冯大哥,那你就更应该好好读书,力争向冯大哥学习,冯大哥也是在考过举人之后又考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进士,然后又馆选庶吉士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探春对自己这个一母同胞还是很关心的,原来还觉得环哥儿有些偏激固执,与宝玉也相处不好,但是现在随着冯大哥的教导和去书院之后,环哥儿如脱胎换骨一般,除了还有些看不起宝二哥外,其他都已经成熟许多了。
也难怪大嫂子一门心思要把兰哥儿送到冯大哥门下,现在更是连琮哥儿也跟着兰哥儿一块儿去读书了,听说读了这半年,兰哥儿和琮哥儿的进境都不小。
“姐姐,我也想很努力,但是冯大哥却不是那么好学的。”贾环还是有些自知之明。
虽然自己读书很努力,但是如同在书院里与同学们探讨的那样,经义上可以考苦读精研提升,但是在时政上,不但需要博闻强记,而且更需要有一些新颖的创意思想和观点,所以开海之略中的特许金制度才会被那么多人所称赞。
因为开海政策不新鲜,甚至市舶司也是早就有的,海税也都不是新生事物,但是引入特许金和发行国债,便是神来之笔,寻常人根本就想不到这种方略,便是书院里周山长和毕掌院也都是唏嘘感慨不已,自叹弗如。
要知道毕山长可是朝廷公认精于财政之术,按照常理他从工部郎中辞职到书院任职时间不到三年,不会变动,但是已经有传言称朝廷有意让其回朝担任户部右侍郎。
“是啊,若是冯大哥这么好学,这世上天才未免也太多了一些。”探春笑了起来,“不过我们家环哥儿也不差,后年就是秋闱大比,环哥儿可是我们贾家现在最能读书的,一定莫要让大家失望啊。”
见自己姐姐似乎有些郁郁寡欢,和以往自己与冯大哥见面之后那种问长问短的积极热切情形有些不一样,贾环也有些诧异,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试探性地问道:“三姐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是和冯大哥有关么?冯大哥生了女儿你不高兴?”
“啊?”探春吓了一跳,没想到贾环问问题这么直接,脸上一阵发烧,故作镇静地拂弄脸颊秀发,有些语无伦次,“瞎说些什么呢?冯大哥得了女儿也是好事,宝姐姐她们不是马上就要加嫁过去了么?”
贾环叹了一口气,“三姐,你也莫要和我说这些了,我都十四岁的人了,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一般么?”
探春一愣,“环哥儿,你什么意思?”
“父亲开年就要南下了,娘听说也要跟着南下,但是至今你的婚事父亲和母亲也没有确定下来,你明年就是十六了,父亲这一走最起码三年,难道你的婚事就听凭母亲一个人做主?”
贾环瘦削的脸颊两侧微微抽动,阴沉下来的脸色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大人气势,这也是贾环无数次模仿冯紫英之后练就出来的。
贾环的话让探春心中微微一颤。
贾环和王氏关系不佳探春早就知道,而且探春也知道母亲王氏和姨娘,也就是自己生身母亲赵氏关系恶劣也是众所周知,但是王氏并没有刻意针对自己,当然更多地是把心思放在宝二哥身上,对自己和环哥儿都是不怎么过问。
如果父亲一走去江西三年,那么就意味着要么自己的婚事多半就是要由母亲王氏做主,要么就只能等待父亲回来,可父亲哪怕三年任满就回来,自己也都是十八岁了,这个时代有几个十八岁的大家闺秀未曾嫁人?
如果是母亲王氏做主,那会给自己寻找一个合适人家么?而且现在贾家的形势又能够找到一个合适人家么?
“环哥儿,这是父亲母亲的事情,……”探春深吸了一口气,却被贾环暴躁地打断话头:“三姐,你不用和我说这些场面话,我们是亲姐弟,难道我还会害你么?有些事情你等是等不来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喜欢冯大哥?”
探春嚇得猛然跳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意识的看屋外:“环哥儿,你疯了?”
庚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贾环的迷之自信
贾环却显得很冷静,“三姐,你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么?别说我,我估计侍书肯定也知道吧,没准儿薛家姐妹和林姐姐也都能看出一二来吧,也就是你自己觉得遮掩得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被贾环的话惊得再度全身一抖,探春脸色潮红之后变得有些苍白,竭力保持着镇静,厉声道:“环哥儿,你说什么?!”
“三姐,你我是亲姐弟,我虽然回来时间不多,但是我长大了,我在府里也有自己的人,……”贾环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冯大哥对自己影响太大了,所以自己自觉不自觉的地都在向冯大哥看齐。
贾环尤其佩服冯大哥那种淡定从容气度雍容的气势,而这一切背后都是冯大哥的谋定后动,他知道自己这方面是一个缺陷,性格急躁偏激这是日后入仕为官的大忌,冯大哥也经常提醒自己,说不担心自己考不过秋闱春闱,但是担心自己出仕之后性格会得罪人,这一点贾环也意识到了,所以他一直在想学习模仿冯大哥。
“环哥儿,你想说什么?”探春脸色越发白皙。
“三姐,我是实话实说,你以为宝姐姐和林姐姐她们看不出来么?”贾环盯着自家姐姐,“她们那么聪明的人,和你一起住在园子里,岂会看不出来?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一二来,她们会没有半点感觉?”
“环哥儿,不是你说的那样,……”探春都觉得自己的反驳和解释显得那么软弱。
“行了,她们不是掩耳盗铃,也不是视若无睹,而是刻意如此罢了,如果挑明了这一层,你们姐妹间如何相处?还有府里边长辈们又该如何处置?”贾环显得很平静,“她们不也会担心如果真挑明了,府里长辈万一什么想法,不是给她们自寻烦恼?”
见贾环神色平静自然,探春心里触动之余也是紧张的思考,许久之后才缓缓道:“环哥儿,你今天来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我是姐弟,我不过是有感而发,薛家姐妹马上要嫁给冯大哥,可三姐你哪点儿比她们差了?”贾环语气里略微有了几分激动,“肯定有人会说我们是庶出,但我们也是贾家子女,薛家不过是一个没落的皇商罢了,我都不明白冯大哥怎么会选择薛家!”
“环哥儿,不许你这么说宝姐姐她们。”探春厉声道:“冯大哥选择宝姐姐没有错,薛家选择冯家自然是明智之举,但是不能说薛家就差了,贾史王薛我们四家本来就是同气连枝,相互扶持,……”
“三姐,相互扶持,那我们贾家现在的情形,王家扶持过我们吗?史家在外边丑态百出,王家在意过吗?”贾环是指史鼎在外边欠债被人追账不敢归家的事情,这在京师城里已经成了一大笑料。
探春被贾环的话给刺得一时间不好回答。
贾家现在在外边儿仍然欠账,只不过不像园子刚建成时那么被人催得急了,但这种欠账的事儿瞒不了人,而且也很败名声,贾家也曾经向王家借过,但是都被各种理由婉拒,至于史家,现在更是成了笑话,薛家如果不是借这个机会和冯家联姻,还有冯大哥的提携扶持,恐怕早就泯然众人矣。
现在老四大家里就只有王家现在是最兴旺,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到宣大总督再到登莱总督,一直是高居不下,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如过江之鲫,而且王子腾也远比贾政会经营,王家无论是哪方面都远超其他三家了,贾家也不过是顶着一个两门国公的头衔,其实早就在是虚架子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不应景的事儿了,今儿个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倒是三姐,你自个儿怎么想的?”
贾环的话让又把探春逼上了绝路,探春闭了闭眼,深深低吸了一口气,“环哥儿,我若是喜欢冯大哥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若是你不喜欢冯大哥,那边趁着父亲还没有走,去求父亲早日替你安排一门好的亲事,莫要等到父亲走后听母亲的随意指派,到时候你便是哭都哭不出来,看看二姐姐现在的尴尬情形,那孙家谁都知道是个虎狼窝,……”
贾环沉声道:“若是你真的喜欢冯大哥,那边去和冯大哥说清楚,……”
“和冯大哥说清楚?”探春忍不住提高声调,直视贾环,“你是让我如此没羞没躁去说这等事情,冯大哥会如何看我?”
“那又有什么?”贾环也提高音调:“三姐你的为人行事冯大哥难道不清楚,他是最喜欢你这种性子了,我很清楚,……”
贾环的话让探春深吸一口气,“环哥儿,你这话说得简直没有了分寸,……”
“三姐,你是想要所谓的分寸,还是自己今后一辈子的幸福?”贾环毫不客气地道:“我就不信薛家姐妹若是没有和冯大哥的默契,冯大哥就会主动去薛家提亲,但他们的默契是怎么来的?冯大哥来过咱们贾家几回?她们又比你强到哪儿了?若说是林姐姐,我勉强信得过,毕竟冯大哥也说过他和林姐姐是患难之交,临清民变的时候一起同甘共苦,但是薛家姐姐和冯大哥有什么交集?我不想诋毁或者指责谁的做法,甚至我也觉得薛家姐姐这么做更勇敢,更值得钦佩,但三姐你呢?”
被贾环的话给说得有些乱了分寸,探春竭力想要稳住自己的情绪,但是贾环的话却像钉子一样深深扎在了探春心中。
环哥儿的话没错,宝姐姐和自己几乎一样,和冯大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集,甚至比自己可能见面时间还少那么一两回,毕竟她进京的时候自己已经和冯大哥认识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大家年龄都还小,都还没往那方面想过。
后来冯大哥虽然来贾府时间多了一些,但是基本是哪个冯大哥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家一起,但是宝姐姐是什么时候和冯大哥心有灵犀了呢?是什么原因让冯大哥最终选择向薛家提亲呢?
宝姐姐比自己年龄要大三岁,这可能是一个因素,但是真的没有环哥儿所说的那个原因?探春有些拿不定。
探春终于稳住了心神,让自己的情绪也平复下来,语气也恢复了平静:“环哥儿,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你要知道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需要讲求门当户对,姑且不提我和冯大哥之间的情形,但冯大哥现在已经一门三兼祧,沈家姐姐不提了,宝姐姐和林丫头都已经和他订亲,宝姐姐更是只有二十日便要嫁过去,林丫头也是因为孝期而耽搁,你觉得冯大哥现在这种情形,我能做什么?我眼巴巴地求上门去给冯大哥做妾?”
探春的最后一句话把贾环也问住了。
他其实也很清楚自己三姐没什么机会的,冯大哥不可能悔婚,而且即便是和薛宝钗或者林黛玉中间哪一个悔婚,也不太可能要娶三姐为妻,女孩子不比男孩子,自己可以通过读书科举改变命运,但是三姐如果要想成为嫡妻大妇,那就只能在那些寒门士子中选择了。
可真正有些才华有望通过科考而入仕的寒门士子又有几个愿意去一个日渐没落的武勋家族庶女为妻呢?
这不是几十年前的元熙年间了,武勋的影响力正在急剧缩水,既不能通过门第来提升人脉关系,甚至可能还要承受一些负面影响,谁会愿意?如果是纯粹的寻常人家,以三姐的心性,又如何愿意?
贾环闷闷地低垂下头想了一阵,最终还是抬起头来,目光里仍然是坚持:“三姐,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真的喜欢冯大哥,起码要把自己的心意让冯大哥知晓,至于说冯大哥和你最后的结果,我的确无法预料,但是我在想,冯大哥若是对你有意,便定会对你有一个安排,这个世界上我贾环我最佩服的就是冯大哥,我相信他能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情。”
探春也被贾环对冯紫英的盲目崇拜给气乐了,“环哥儿,你觉得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觉得我只能去给冯大哥做妾?”
探春也不是没想过,如果说大姐没有入宫而是当几年女史出宫嫁给冯大哥的话,自己倒是可以像薛宝琴或者妙玉那样以媵的身份嫁给冯大哥,自己是没可能以正妻身份嫁给冯大哥的,但是以妾的身份却又让探春也有些心有不甘。
贾环也无言以对,都是官宦人家出身,而其他还是庶子,他如何不清楚这妾和妻、媵之前的差别有多大?
便是他再怎么对冯紫英崇拜,也还是觉得三姐给冯大哥做妾有些委屈了,只是这机缘如此,薛宝钗和林黛玉已经占了先,而自己三姐又是庶出,奈何?
可是冯大哥的声势如日中天,他才二十岁,谁又能预料得到他日后还会有什么造化呢?他感觉得到冯大哥对三姐有一种莫名的欣赏喜爱,所以他才会有一种迷之自信,相信冯大哥能给三姐一个满意的交待。
庚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皮里阳秋
就在贾环纠结于自己是不是该代替三姐去向冯大哥坦承这桩感情时,黛玉却已经步入了通往蘅芜苑的折带朱栏板桥。
潇湘馆和蘅芜苑一个位于西南角上,一个位于西北角上,遥遥相对,要从潇湘馆到蘅芜苑,可以走东西两条路径。
东边路远,但是却不需要穿门过户,胜在清简。
从翠烟桥过沁芳溪,沿着宽敞的甬道往东一路走,一种要走到达摩庵、栊翠庵和玉皇庙前的那条石子甬路交汇处才算是有建筑群落,一路上都一边临溪,一边是竹篱栏杆,沿路种植了一些灌木花草。
沿着石子甬路一直可以走到围墙边上,然后就可以看到东角门。
这个东角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有事情需要的时候才会开启。
甬道在尽头向西从沁芳闸桥越过沁芳溪,当面就是缀锦阁再往前走就是太观楼前的玉石牌坊,而向北就是沿着缀锦阁后的侧殿背后甬道,一直向北走到一处大水池,拐右那里就是凹晶溪馆,而一直往前走一排房子,就是大观园的厨房。
如果不直接向前到大观园后厨,而是折向西面沿着嘉荫堂背后走,就可以到凸碧山庄的山脚下,可以沿着山路上凸碧山庄,也可以一直向前,一直走到蘅芜苑的大门前。
这条路除了栊翠庵是妙玉在住外,无论是凹晶溪馆还是凸碧山庄都是无人居住,所以很清静。
走西路倒是近了许多,但是过了蜂腰桥就是秋爽斋,再往前走就是右边是藕香榭,左边是芦雪广,分别是探春、湘云和岫烟住,再往前过了蓼风轩,左边是李纨的稻香村,右边是惜春的暖香坞,一连串都是几位姑娘的居所。
要绕过稻香村和沁芳溪之间的小道,穿过荼蘼架,向东就可以过木香棚和掩映在树林中牡丹亭抵达红香圃和榆荫堂之间的芍药圃,径直向北就穿过石洞和山上盘道,下去过折带朱栏板桥就是蘅芜苑大门了。
近了许多,但是四位姑娘和李纨都住在这一顺,这一趟走过去,难免就要遇到五位或者她们的下人丫鬟们,以黛玉的性子,她宁肯走远一些的东路,落得个清净。
“姑娘往日都是从那边,今日怎么地却走这边了?”紫鹃陪着林黛玉走上朱栏板桥,有些好奇地问道。
“怕是云丫头和岫烟她们都在宝姐姐那边,冯大哥得了千金,估计大家都是要去送礼道贺一下的,所以我也顺路问一问。”林黛玉迟疑了一下,“我往日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道贺。”
的确,这对黛玉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难题,沈宜修对她来说算是未来的妯娌,论理她可以去问一问宝钗,身份也相似,可她却不愿意。
所以本想去问一问探丫头或者云丫头,未曾想探丫头那里贾环在,所以她也只是问了一下门口的丫鬟便离开了,而云丫头和岫烟那里人也不在,不知道是去宝钗那里还是别处去了,李纨也出了门,惜春倒是在,但黛玉估计惜春也怕是不知晓这其中门道的。
“姑娘其实不必太计较,冯大爷对姑娘心意很了解,所以无论什么,大爷都会十分满意的。”
紫鹃很理解自家姑娘现在患得患失的心情,宝姑娘和宝二姑娘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这马上就要嫁入冯家,而自己姑娘却还要苦熬一年多,这一年多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便是再对冯大爷有百般信心,一样心里会惴惴不安。
黛玉咬着嘴唇没有做声。
沈家姐姐生下一女,就意味着冯家的香火仍然没有延续,而且这一年之内沈家姐姐只怕都没法再怀孕,而对于马上就要嫁过去的宝姐姐和宝琴就是机会了。
黛玉努力想要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但是心思却不由自主地去揣摩。
她马上就十六了,这一两年在荣国府里的生活,园子里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再加上这么多姐妹,上上下下平日里也接触着,而紫鹃接触的人更多,回来之后免不了要把了解到的这荣宁二府甚至贾史王薛四大家的故事拿出来和她说,也让她明白了许多。
珠大嫂子和琏二嫂子似乎对自己都没有太多忌讳,许多话黛玉之前还未必明白,但是这一两年却已经是知晓许多。
四大家中除了王家外,其他三家已经没落了,薛家和史家甚至跌落更快,而贾家也正在缓慢但稳定的坠落,如无意外,十年之内,恐怕贾家就有可能变成现在的薛家一样,甚至还不如,其他薛家生意基本上还算是维持着,而对于贾家来说,剥落了外边这层光鲜的表面,他们内里甚至连薛家的声音都没有。
在此之前,贾家也努力一搏过了,只不过不但没有效果,反而还弄出了巨大的亏空窟窿,包括爹爹借给贾家的二十万两银子估计都只能打了水漂了,而大姐姐在宫中几乎和打入冷宫无异的情形,也让贾家在这上边的押注彻底失败。
也不能说是完全失败,起码二舅舅拿到了一个江西学政,开年之后就会南下了,但是能让荣国府从此恢复元气么?不仅仅是黛玉,所有人都不相信。
所以贾家才会把冯大哥视为擎天巨柱,作为支撑贾家的一个巨大臂助,可是来自冯大哥的助力体现在贾家身上会有多少呢?
探丫头的心思黛玉不是觉察不到,在园子里如果说谁最和自己投契,除了探丫头,其他都要差一截,但是她想不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见自家姑娘不做声,紫鹃也不多说,只是扶着黛玉的胳膊,缓步走过朱栏板桥。
到了蘅芜苑门口,果然就能看见蘅芜苑大门开着,里边隐约能听见湘云清脆响亮的话音:“冯大哥得了千金,听说喜不自胜,先前我在大门上遇见了宝二哥,宝二哥说冯大哥特别喜欢女儿,欢喜得整夜捧着,……”
“冯大哥真有这么喜欢女儿?不是爱屋及乌吧?”质疑的是宝琴,“不过无论男女,只要母女平安,身体健康,那就阿弥陀佛了,冯大哥也能松一口大气了。”
犹豫了一下,黛玉踏足进门,制止了正欲向里边招呼的丫头,紧走几步:“宝琴妹妹说得对,只要平安就最好,……”
“哟,林妹妹(林姐姐)来了?”宝钗和湘云、宝琴都起身迎了出来,倒是让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小妹也就是因为听闻冯大哥得了一个千金,所以想过来问一问宝姐姐这边儿,……”
宝琴淡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宛若捧心西子般的女子。
她自负姿容,并不比自己姐姐逊色,论管事能力,琏二嫂子的诸般弊病不当,她也了如指掌,所以在见到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林黛玉时,震惊之余却有更多的是一种法子内心深处的忌惮和反感。
在她看来林黛玉这种自命清高孤傲不群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既容不得人,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另外感情倾向太过明显,这样的性子日后若是真的成为三房大妇,那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还有那妙玉,听说也是要和林黛玉一并嫁入三房为媵,和自己身份一样,接触过两回,除了感觉到一副自命不凡和古怪离奇的脾性外,宝琴完全不明白像林如海这样的进士出身家庭会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哪怕是庶出,也不该毫无家教礼仪,倒是那邢岫烟的精明能干和淡泊谦冲性子,薛宝琴很是欣赏,却又有几分警惕。
“其实冯大哥得了千金,大家都为之高兴,送什么礼物也是各家心意,只要能够表明各自的祝福,倒也不必强求什么珍贵罕见的物事,小妹以为倒是以自家亲手所出最好。”邢岫烟似乎能感受到黛玉一来给整个花厅里带来的气氛变化,含笑把黛玉让到一旁,挨着黛玉坐下。
宝琴的眼眸中冷意一闪即逝,笑盈盈地接上话语:“不知道岫烟姐姐准备得是什么手出之物?”
“前日里妙玉姐姐来我芦雪广时,便带来一副结好的素色丝绦,妙玉姐姐说她这是自己结好,又去大护国寺请了方丈大师予以赐福所用,若是系在小孩子床头,便可辟邪驱阴,我觉得妙玉姐姐这丝绦好是好,但是颜色素淡了一些,便自己结了一条猩红五福结,这样也好相映成趣,正好能烘托冯大哥一家祥瑞吉运,……”
似乎毫无觉察,邢岫烟笑吟吟地回应道:“想必冯大哥是不太在意这些的,但是却也代表了我们的一番祝福之意。”
邢岫烟一番话情通理顺,说得在座一干人都是连连点头,便是宝琴都找不出什么茬儿,只是内心对这邢岫烟却是更加警惕。
黛玉似乎也琢磨出了些许滋味来,但是内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又还没有完全悟出来,不过她能体会到邢岫烟替自己的遮护圆转,目光流淌间,也暗自揣摩。
庚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漩涡
强忍住咳嗽带来扯动肺腑的疼痛,永隆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扶在御座上的靠枕上,一只手接过旁边内侍奉上的温汤,轻轻抿了一口,让液体慢慢顺着喉咙滑下,滋润着喉咙,似乎要舒服一些了。
不过永隆帝深知,今冬到明春这几个月自己这咳嗽只怕都难得缓解,要等到夏秋季节看看能不能好转。
御医已经不建议自己在过多操心国事,更不能熬夜操劳,可是这种情形下,他能放得了手么?
内阁这一帮人论能力永隆帝还是信得过的,问题是这些阁臣的心永远不可能和自己完全在一起,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需要首先牢牢抓住属于他们的权力,才能说得上其他。
没能把张景秋推进内阁让永隆帝很是遗憾,这使得自己在内阁中没有一个能和自己一条心的阁臣,相较于自己父皇的元熙时代,无论阁臣数量如何变化,都始终有一到二名阁臣是父皇的心腹,这一点永隆帝是一直力图效仿兵努力去实现的,只不过在上一次的调整中未能如愿,但是他也知道这非战之过,而是张景秋的身份和资历太过尴尬造成的。
虽然张景秋在兵部尚书的职位上做的很不错,但是他进京之前在南京的资历太浅了。
从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直接提拔到兵部左侍郎,这是一个非常突兀的破格提拔,而在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之前他也不过是在南京兵部担任过主事和郎中,这样单薄的资历委实很难服众,若非他在兵部左侍郎位置上做得不错,而且为人处世也很圆滑,加上自己信任,他便是坐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都很难。
但是要进内阁就那么简单了,没有足够的资历和功绩熬炼,就很难让朝野内外的士人们心服口服,再加上张景秋又是南直人,但是却并不得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信任,甚至还比不过身为北人的李三才。
好在李三才此人虽然是北人,但又获得了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的认可,而且此人十分圆滑,永隆帝已经感觉到了,此人恐怕也有他更长远的想法,虽然他现在在内阁诸位学士中排位最后,但是其已经开始隐隐有了一些其他表现,比如在自己一些认可的事务上的配合。
当然这种人可以用,但是只要一天不明确态度,永隆帝都不可能真正信任对方,他和张景秋不属于一路人,更像是一个见风使舵的“聪明人”。
卢嵩坐在一旁默然无语,皇上把自己招来,问了不少情况,但是却始终没有任何态度,这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龙禁尉在蒙古人南侵这一战中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虽说这等情报应当是以各镇夜不收和兵部职方司为主,但是龙禁尉掌握偌大权力们,甚至早就向皇上夸口过称边墙内外龙禁尉的势力也早就渗透,但是这一次蒙古人的突然南下,而且如此大规模远远超出了龙禁尉先前掌握的消息,这也让卢嵩十分难堪。
“这么说来,老大那边儿这段时间很是活跃啊。”良久永隆帝才收拾起有些飘忽的心思,回到眼前的正事儿上来,“牛继宗现在在哪里?”
“牛大人行踪不定,半月前他像要去山西镇视察,但是只在宁武关逗留了半日便消失了,十日前出现在老营堡,五日前在雁门关和振武卫,……”
龙禁尉对军中武将皆有监控之责,但是若非得有都察院、兵部以及皇上谕旨,像副总兵以上的高级武将,便是龙禁尉也无法直接解职,但是副总兵以下的参将、游击这些武将,龙禁尉在紧急情况下则有擅专之权。
尤其是像总兵、总督这类独当一方的武将,便是龙禁尉持有谕旨和兵部的文书,一般说来也需要有御史亲自出马才能行,否则极易遭遇军中武将的抵制。
像牛继宗这样坐镇一方的宿将,亲兵动辄数百上千,区区些许龙禁尉如果没有把握,要去动这类武将,那基本上就是和送死无异。
当然龙禁尉在军中也布设有自己的人手,除了卢嵩,没有人知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王子腾也还在裹足不前,理由呢?”永隆帝语气不带任何感**彩,“湖广那边的粮草补给如何?”
卢嵩迟疑了一下,“皇上,我们对湖广那边的情况了解恐怕还不及兵部,至于说王大人本人,一月前率军在平茶洞司平乱之后,已经进抵思南府,但是称后续补给不足,便没有再西进了。”
永隆帝忍不住在信中冷哼了两声。
这个王子腾的确是把朝廷的心思把握得十分到位,或者说他是拿准了现在朝廷进退两难的软肋,更加随心所以的在湖广和四川交界处折腾。
随着播州叛乱带来的影响,周边的一些土司也纷纷起了心思,王子腾便趁势在保靖州宣慰司、石耶洞司一带大开杀戒,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
虽然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但是却又更激起了周围土司们的反抗,甚至连一些原本并没有太多反叛心思的土司现在也加入了进来,使得整个播州叛乱的规模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过杨应龙却还是表现得十分老练,始终没有出兵增援周边的土司们,显然是有些担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现在西南乱局看起来官军平叛顺利,但是给永隆帝的感觉却更像是在四处点火一般,杨鹤的荆襄军至今没能组建完成,什么都缺,而固原军已经进入了重庆府,但是对当地的气候地形还不太适应,倒是孙承宗在集合了叙马兵备道的卫军进行整训之后还打出了几场漂亮仗,但实事求是的说,规模都不大,还没有能真正取得像样的胜利。
“湖广已经把粮草补给送到了保靖州,但是他却姗姗来迟,导致被当地土司乱军袭击,烧毁了许多,……”永隆帝目光抬起来,“这是湖广报上来的,但是兵部却有疑问,他们认为八万石粮食和草料不可能在那么快就送到了保靖州,澧水边上永定卫上报称途径永定卫运入的粮食根本没有那么多,但是湖广布政使司则说只有多没有少,他们把路途消耗都已经折算刨除来了,……”
永隆帝的目光已经有些阴冷,“朕该相信谁的?还是这里边有什么朕不知道的东西?你们龙禁尉对湖广这边的情况就一无所知么?”
“陛下,此事都察院那边已经早就派了御史去核查,龙禁尉也在配合,这等事情若是没有皇上谕旨,我们擅自介入,若是动摇军心,贻误战机,都察院那边……”
卢嵩也有难处,都察院对龙禁尉的敌意很深,而按照律例,龙禁尉只负责监督官员武将私人行径,对于正常公务军务中的行为若是有不当之处,当由都察院查处,除非都察院有需要发出邀请,否则龙禁尉一般是不介入的。
像保靖州补给仓储被袭击,已经证明确实属于土司袭击,而后王子腾也派一部迅速予以反击,剿灭了这股乱军,但是这究竟被烧掉了多少粮草,龙禁尉若无正当理由是不好去查的,但都察院却是只要只要有怀疑或者接到检举便可直接介入调查。
永隆帝不相信内阁和兵部觉察不到这其中的一些疑点,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收到内阁关于这方面的上书,所以这让他很是恼怒。
或许是自己多疑,但是永隆帝却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卢嵩,朕给你一道密旨,你立即从北镇抚司从派干练之人去湖广,查一查湖广布政司那边给荆襄军和登莱军的粮草补给情形,朕有感觉,这里边怕是也有些……”
永隆帝有些疲惫的摆摆手,却没有再说下去,“去吧。”
卢嵩不敢多问,他知道皇上这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身体不佳,上朝时候也是易怒,内阁和六部人事迟迟未定下来,也让陛下十分不满。
当然这里边更多可能还有皇上的一些想法意图内阁那边不太认同,这里边还有内阁和皇上之间的角力博弈在其中。
看着卢嵩消失的身影,永隆帝目光垂落下来,摇了摇头。
卢嵩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其表现却有些让永隆帝失望。
过于谨慎保守,对于都察院的畏惧心态太甚,这可能是之前自己的一些态度有关,但是现在自己暗示如此明显,这个家伙仍然是循规蹈矩,不肯有半点逾越,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但卢嵩却没做到。
若是寻常时节,卢嵩这种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忠诚无二的臣子倒也罢了,但是现在却有些满足不了自己的需要了,可这等时候易人,那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事儿,龙禁尉这支力量若是换了都指挥使,那必定会带来动荡,其影响一样十分巨大。
想到这里,永隆帝口中也是越发苦涩,叹息良久方才抬起头问道:“朕传召张景秋,到了么?”
庚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妙策(补更)
张景秋踏进东书房时也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飘飘扬扬的雪片落下来,让整个宫外广场一片白雪皑皑,除了几名侍卫如雪人一般按刀伫立在广场两侧外,也就只有那名内侍缩着脖子站在宫门上跺着脚,还有点儿人气。
张景秋很不喜欢这种单独进宫觐见,他也是士人出身,很清楚这种单独进宫觐见在有些人看来是无上的荣光,但是那是对四品以下的官员,真正做到三品官员以上,这种单独觐见有时候就是一柄双刃剑了。
当然一两次单独觐见无关紧要,但是屡屡被皇上单独召见,势必会引来士林同僚的侧目,进而让自家陷入一种微妙的境地中。
实际上张景秋已经有了这种感受,他自认为从南京到京师城这几年里无论是与同僚们相处还是处理政务军务都做得不错,但是却始终难以完全融入到同僚中去。
哪怕是齐永泰为首的北地士人和叶向高、方从哲为首的江南士人在政见上经常争执龃龉,甚至也包括以柴恪、官应震这些湖广士人夹杂其中,但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却让张景秋都有些羡慕。
自己被皇上破格提拔到了兵部担任左侍郎一直做到兵部尚书,这固然有青云直上之势,但张景秋清楚这也留下了极大的隐患,无论是江南士人还是北地士人甚至湖广士人都不会太喜欢一个和皇帝走得太近,或者说完全听命于皇帝的士人,在他们看来,这似乎就意味着背叛了士林文臣这个群体一般。
这让张景秋很是郁闷。
入阁之争就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例子,虽然皇上一力想要擢拔自己,但是鉴于内阁中无人提名和支持自己,甚至连六部中的尚书侍郎也支持者寥寥,最终皇上还是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李三才入阁,而实际上李三才这个出身北地的士人根本就被齐永泰这个北地士人领袖排除在在外,若非叶向高和方从哲的支持,李三才又占了北地出身这个身份,根本就入不了已经有了三名江南士人的本届内阁。
对这一点张景秋现在已经能坦然接受了,不过蒙古人的突然南侵也还是让他承受了很大压力。
尤其是外喀尔喀人从宣府镇的突袭导致整个战线的崩溃,让整个顺天府都陷入了混乱,尤其是北部诸州县更是几乎被蒙古人洗劫一空,几乎变成一片白地,这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几十万流民在京畿地区逗留,也给顺天府和京师城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混乱。
问题是导致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宣大总督牛继宗原本该直接被都察院问责,但当前恶劣的局面和内部各种不稳的局势,使得朝廷在这个问题上迟迟未有动作,这也是张景秋难以接受的。
西南战事正酣,也牵制住了朝廷的精力,而无论是战局进展缓慢的登莱军,还是迟迟未能组建成军的荆襄军,以及远道而来还处于一个艰难适应阶段的固原军,都显得笨重疲沓,其表现甚至还不及孙承宗依托叙马兵备道组建起来的卫军。
西南局面的拖延使得原本朝廷以为可以在半年到一年之内解决战事的想法变成了泡影,而且看眼前的局面甚至可能拖到两年以上,这也让张景秋心急如焚,而这还要建立在其他地方不至于出现什么大的乱子情况下。
好在冯唐在辽东的局势还算稳定,虽然出现了抚顺关李永芳叛变的意外,但是却在海西女真问题上扳回一局,使得建州女真想要一举吞并乌拉部的意图未能如愿,但张景秋很清楚建州女真未来几年势必会在辽东持续不断地发起进攻,如果不能在今后几年给予辽东以人力物力上的大力支持,冯唐恐怕很难在今后维持住现有局面,可据张景秋所知,朝廷已经很难再像去年和今年那样支持辽东了。
怀着满腹心事,张景秋踏入东书房。
“张卿来了?”永隆帝见到张景秋沉肃的面容,展颜一笑:“怎么,看张卿这般神色,似乎有些心事啊?”
“叩见陛下。”张景秋行礼。
“免礼,赐座。”永隆帝一挥手。
君臣相对,内侍悄悄退到一边儿远处。
永隆帝简单询问了西南军情和辽东情形,张景秋也逐一做了汇报。
“景秋,前几日柴恪在朝会上已经将他们去永平点验京营士卒的情况做了报告,你以为如何?”
这是永隆帝最关心的大事,六万士卒,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要保留绝大多数,京中的兵力现在看似实现了平衡,但是神枢营的战斗力堪忧,而五军营历来是京营主力,此番让八万京营出京,除了神机营一帮废物外,陈继先更是将五军营中非嫡系尽皆派出京,而剩下届时其心腹主力,这很难让永隆帝放心。
永隆帝也不是没有花心思收拢陈继先之心,但是却始终难以对陈继先推心置腹,龙禁尉这边来的消息也证明陈继先仍然和父皇那边藕断丝连,倒是和老大那边没什么往来,但这同样难以让永隆帝释怀。
“陛下,六万京营士卒若是一下子裁汰,势必在京中引发震动,其家眷亲属在京中只怕不下二十万,……”张景秋摇摇头,“即便是其难堪大任,也宜徐徐图之。”
永隆帝微一沉吟,“景秋,你所言徐徐图之,可有详谋?”
张景秋略作思索,“可暂时保留部分精锐,选取忠勇之士管率,余部移至天津进行整编,待整编完毕之后,再行返京。”
“如何整编?”永隆帝稍作安心。
张景秋的建议是符合他的意图的,他既不放心现在京师城中只有五军营和神枢营二部的这种脆弱平衡,难以控制,但若是继续放任这六万人返京又可能重新让京营恢复原状,而这么短时间内难以选拔出更符合自己心意的武将军官,势必又被在京中有着庞大关系网和影响力的武勋所渗透和控制,所以这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张景秋将这批京营士卒安置在天津卫,不远不近,又有运河相通,交通方便,又给他们留下了整编结束便可返京的希望,不至于激起这帮接受整编的士卒的激烈反应,可谓轻重得宜。
至于说如何整编,整编时间,保留和裁汰多少,这些都可以因时而变因势而变。
“与天津三卫、神武中卫、营州前屯卫、涿鹿三卫、兴州左屯卫、兴州前屯卫诸卫卫军进行全面混编,分阶段择其表现优异者重新补入京营,表现不佳者则继续进行整训,一直到整训满意为止。”张景秋淡淡地道。
永隆帝有些迟疑:“如此大规模的整编,其士卒加起来怕要超过十万,后续如何考虑?”
张景秋明白永隆帝的担心,这样大的动作,花费巨大不说,而且关键在于整训出来的士卒如何安排,所谓优秀符合标准的便可重入京营,但是剩余的了,这么大的数量,不给一个出路是很难服众,甚至会变成后患的。
“陛下,臣意是这一批次整训完毕,便可将现在五军营中各部逐步拉到天津进行混编整训,甚至可以将营州右屯卫、营州中屯卫以及东胜右卫、忠义中卫等诸卫卫军也都加入进来进行混合整编,这样形成一个整训模式,时间长度可以拉长,三到五年,……”
张景秋的这个建议让永隆帝眼睛一亮。
京畿之地,也就是顺天府境内延续了前明的大致架构,在京城周边设立了数十个卫所,但是这些卫所五花八门。
像冠之以屯为前缀的都是屯卫,也就是以屯垦为主业,后来渐渐演变为以屯垦和手工业为主,真正的职业军人在其中比例不到三成,经历了几十年,有些早已经被裁撤,有些名存实亡,有些名不符实,还有的虽然编制规模仍在,但是许多都彻底脱离了以作战为目标的主业。
但像天津三卫、涿鹿三卫、神武中卫、定边卫、镇朔卫、东胜右卫、忠义中卫这些则是以战兵为主,但他们都承担了作为蓟镇这个边镇的后备兵员补充和预备队的职责。
按照定制,一个卫或者屯卫兵力都是五千六百人,战兵和屯兵比例不定,京畿之地如果要清理下来,哪怕是抛开裁撤了的,剩下来的诸卫军士兵力不会低于十万人,当然真正堪用的兵力有多少,就算是兵部也弄不清楚,这根本就是一个糊涂账。
兵部这么多年来都几乎是放手给蓟镇,而蓟镇则只牢牢抓住诸如天津三卫、密云后卫、东胜右卫、忠义中卫、镇朔卫、定边卫、山海卫、神武中卫几个较为核心精锐的卫所作为嫡系培养,而其他诸如涿鹿三卫、东胜左卫、抚宁卫这些就不太关心了,至于屯卫,那就基本上是放养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蓟镇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和粮饷来把所有卫所都牢牢抓起来,这些地方更多的就成了被排挤流放投闲置散的最佳去处。
庚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千里马
永隆帝自然不会不明白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影响,迟疑了一下:“景秋,京营与蓟镇的这些卫所和屯卫所混编整训,只怕双方都不会满意啊。”
这样做就意味着京营有相当士卒会被淘汰进入蓟镇卫所和屯卫所,而卫所和屯卫所士卒被选拔出来的士卒进入京营当然是高兴了,但是对于蓟镇的军官将佐们却就未必乐意了,除非能够让蓟镇的武官将佐也进入京营的军官体系,但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京营的武将军官基本上都是来自武勋子弟,只有极少数才来自京畿周边的兵户子弟。
而且这些极少数,要么就是父辈战死立下功劳军中有长辈或者故旧照拂,要么就是自身能力突出通过考中武举人、武进士出身,所以在京营中所占比例很小,和蓟镇这样的边镇完全不一样,像蓟镇这样的边镇武将军官既有武勋子弟,但是有相当部分都是兵户子弟积功升迁而来,和武勋子弟相比基本上是对半,甚至占到六成以上了,甚至在榆林、宁夏、甘肃、固原和辽东这些距离京畿较远的边镇,积功升迁的非勋贵出身武将更是占到了七成以上。
“陛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是京营一直都是这样由勋贵子弟把持,那么无论我们如何努力,这支军队都会很快又蜕变为以前那支京营军,除了白白浪费粮帑,毫无价值,更难以承担起陛下的重托。”张景秋在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
永隆帝不得不慎重考虑。
张景秋所言亦有道理,这是一个良机,边镇诸军战斗力虽强,但是其主要职责是对外防范,几乎很难调动,而且调动手续复杂,制约颇多,不是自己一纸谕令就能调动的。
加之除了蓟镇和宣府两镇外,其余诸镇路途遥远,基本上难以动用,而宣府又被牛继宗所掌握,一旦有变,蓟镇军守御地段太过漫长,真正能抽调的机动兵力不多,所以很难让永隆帝满意。
如果能够从蓟镇诸卫所中筛选一批精锐出来以婚变整顿的名义进行置换,那么无论是实质性的混编还是置换,都无疑能极大提升京营战斗力,而且还能借此机会将自己中意的将领安插进去,逐步将整个京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张景秋其实也清楚这位皇上的一些心思,不过在他看来这和兵部的想法并不矛盾,无论京营将佐军官如何变化,从武勋子弟逐步调换成寻常兵户出身子弟他更乐见其成,至于说忠于皇上本身也没问题,真正打起仗来,到了关键时刻,这支京营能派上用场而不再像之前这样的闹剧悲剧,那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才会给永隆帝提出这个建议。
而这个建议也来源于柴恪回来之后和他提及的冯紫英在永平府的做法。
冯紫英的这支永平新军核心是冯唐从辽东派过来的亲兵,但是中坚根本却是利用永平府十多年前被兵部裁撤的卢龙卫、永平卫和东胜左卫三卫的兵户进行整理出来的隐户兵员组建起来,经过短期训练,就能倚坚城而守打退了内喀尔喀人的进攻,虽然是内喀尔喀人攻坚意愿不算太强的缘故,但是毕竟能两日打退敌军,也算是可圈可点了。
这样一个做法也让柴恪很是满意,回来之后也是大谈特谈,所以也引起了张景秋的兴趣,然后启发他也可以以此法在整个京畿之地效仿,依托蓟镇麾下如此多的卫所和屯卫所,与京营进行混编整肃,达到换血的目的。
“景秋,京营这边好说,可蓟镇这边,这算是挖了蓟镇的跟脚,只怕会引来非议啊。”永隆帝内心已经认可此略,但是还是想要做的更周全一些。
“陛下,据臣了解,京畿之地,不限于蓟镇,包括宣府,下辖各卫和屯卫兵员其实数量不少,而屯卫蓟镇和宣府对其也并不重视,只要不动其卫所,单纯是屯卫所,他们或许还乐见其成,起码也算是给这些屯卫一个更好的出路。”张景秋仔细的分析着:“不过宣府镇下基本上都是正规卫所,屯卫几乎没有,……”
永隆帝终于下了决心:“既如此,那景秋你便向内阁提出来,朕会和叶卿、方卿和齐卿好好谈一谈,这京营糜烂疲弱如斯,他们也一样责无旁贷,借此机会好生整肃,也能让朝廷粮帑不至于白白浪费。”
“臣遵旨。”张景秋心下也放下一块石头:“说起来这也是永平府那支民壮新军给臣的一些启迪,否则臣也没想到要把蓟镇这麾下这么多屯卫进行整肃,而且臣以为也不仅仅局限于这些屯卫,时机成熟,对部分各镇不太重视的后方卫所,未必就不能效法纳入进来,比如涿鹿三卫、茂山卫和怀来卫。”
张景秋的话语里留了尾巴,永隆帝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注意力都被张景秋那一句被永平民壮新军启迪吸引过去了,“景秋,你说是冯铿那支永平新军给你的启发?”
张景秋把情况介绍了一番:“其实这只永平新军的主力就是那被裁撤三卫的军户隐户清理出来组建起来,说来也可笑,咱们大周八万京营被蒙古人打得一败涂地,而这帮人却是在迁安城吃了这帮民壮的亏才悻悻离开,去打的京营,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永隆帝也是唏嘘不已,虽然他内心乐见京营栽这样一个筋斗,否则他便无此机会来改组整编,但毕竟也还是自己的京营,理论上都算是自己的亲军,这般狼狈,还是有些物伤其类。
“景秋,看来真的是虎父无犬子啊,冯铿一个进士出身,居然能有此胆魄也就罢了,但能组建新军并训练出来,这只怕还是其父派给他的人得力有关吧?”永隆帝忍不住咂嘴。
“陛下,固然有黄得功、左良玉二人得力缘故,但是臣以为冯铿运筹谋划之功却更胜于这二人的勇武善战。”张景秋摇摇头,“良将固然难得,但帅才更是可遇不可求。”
永隆帝吃了一惊,这个评价可就有点儿夸张了,仔细打量了一眼张景秋:“景秋,你是说冯铿有帅才?”
“陛下,柴恪在朝会上并未介绍迁安之战太多,想那宰赛也算是蒙古人中难得一个豪雄,既然不远千里来犯,岂有没有周全准备之理?便是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也会为其提供周密的情报支持,对蓟镇,对永平府都是有相当了解的,但是进犯永平府之后便迭遭不顺,冯铿从几个月之前便开始准备,动员民众坚壁清野,勒令所有士绅百姓尽皆将迁安城外所以可食可用之物藏匿或者转移,让蒙古人进来之后便是成了瞎子聋子,而且饥寒交迫,无法就地觅食,然后又在滦河岸边设伏,火烧连营,大挫内喀尔喀人锐气,这才使得内喀尔喀人强攻迁安城不下之后起了退缩之意,只不过凑巧京营给人家送上了一顿美味罢了。”
柴恪在朝会上对迁安之战介绍不多,只说了先用火攻后据城坚守,迫使内喀尔喀人退去,具体细节并未多说。
“后来冯铿又断然让黄得功出塞增援李如樟部,以及后边又伏击科尔沁人,这些可都不是黄得功左良玉或者贺虎臣杨肇基他们能拿主意的,没有冯铿的决断,他们难以取得这样的战果。”
张景秋的话让永隆帝都有些不敢置信了,他知道冯紫英能文能武,文才不说了,除了诗文的确太过于欠缺,其他治政之才却是罕有,自幼肯岁其父,也不缺治军之才,未曾想到张景秋却把对方说得这般厉害,这难免让他心里有些嘀咕了。
“照景秋这么说,朕还是小觑了这冯铿啊。”永隆帝心情有些复杂。
他是联想到了自己几个儿子,从寿王、福王、礼王到禄王,几个儿子的风评都不错,但是这几个儿子似乎都只浮于表面,诗会文会络绎不绝,各种拜会士林名宿,在自己面前点评时政,建言献策,而且似乎都能说得出一大套来,但是永隆帝却知道这不过都是他们手底下那些幕僚们给他们做好的命题作文,不过是投自己所好,以求留下更好印象,为日后某一天争取机会罢了。
想到这里,永隆帝内心就是一阵烦闷,几个儿子都是如此,似乎都还没有真正明白才能真正坐稳坐好这个位置,却一味走偏,奈何?
张景秋自然想不到永隆帝的复杂心思,“不过紫英是文臣,臣以为还是让其把心思放在这上边,当下边事以防御为主,而攘外必先安内,当下边患固然严峻,但是臣以为像冯铿这等文臣治政之才亦是不凡,若是能多予以机会让其磨砺,日后必能担大任。”
张景秋说者无心的一番话却戳中了永隆帝的心思,自己年龄渐长,身体每况愈下,也许是该考虑身后事的时候了,若是让这冯铿磨砺锻炼一番为自己子嗣所用,岂非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