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羽翼
“子舒兄,稚绳倒是有可能,我可没有这份痴心妄想。”袁可立笑着摇头。
柴恪却是摇头,“礼卿,什么叫痴心妄想?这都是为国效命,替君分忧,紫英也和我提到过,他说其实兵部、户部和工部相对于吏部、礼部和刑部乃至商部都更为专精一些更好,倒不是说尚书侍郎一定要是这方面的行家,但是最好不要经常调换,如果可以的话也尽可能从内部擢拔,这样可以让其有一定延续性和专务性,当然在这期间可以有一些外放历练的经历,这不矛盾,……”
“哦?”袁可立大为好奇,笑了起来,“我可是推官出身,要说我也该去刑部了。”
“不是说了么?地方历练另当别论,到了朝廷中枢,慢慢也能看出谁更适合哪一方面,紫英对你和稚绳都是十分推崇,这很难得,他这个人还是有些傲气的,平素待人接物都十分亲和,但是要说到这上边儿,却不肯轻易许人。”柴恪看了袁可立一样,微笑着道。
袁可立性子刚烈倔强,所以人缘关系在兵部里边不算很好,但这方面的缺陷并不影响其能力,张景秋和柴恪对他和孙承宗、熊廷弼三人的一些军务观点都十分赞同。
“呵呵,难得啊,我还以为我在紫英心目中是个难以打交道的人呢。”
袁可立有点儿意外,冯紫英居然对自己很推崇?孙承宗也就罢了,颇受齐永泰看重,但自己好像和冯紫英那边没什么往来和交情。
“礼卿,如果和紫英多打几次交道你就会发现,他这个人的成熟远胜于同龄人,看事情的角度和深度也异于常人,这可能和他自小跟随其父在大同边地磨砺有关,听说他六七岁就开始跟随冯唐在边镇上骑马射猎,其父在军中处理军务,他也就跟着在一旁随侍,一直到冯唐从大同总兵卸任回京才到国子监读书,这种经历的确比较少见,许多虎父犬子都是父亲英雄对儿子过于溺爱照拂,结果却是养出来一个窝囊废,冯唐只有此独子,却敢这般历练磨砺,委实难得。”
柴恪在朝中算是和冯紫英打交道比较多的人了,除了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外,就要属他了,特别是宁夏平叛,冯紫英敢亲自孤身深入草原与土默特人首领卜石兔谈判,更是让他刮目相看,所以此番能与宰赛商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唔,子舒兄,这我倒是不奇怪,虎父犬子和将门虎子这种情形都经常存在,冯唐老辣沉稳,不过倒是养出一个胆大妄为敢于冒险的儿子,恐怕也还是和紫英跟随其父上阵有很大关系。”袁可立点头,“迁安那一战,说实话有些冒险,寻常官员是拿不出这份胆魄的,安排黄得功部出塞雾灵山救援李如樟部,我估计朱志仁只怕都被瞒过了,先斩后奏吧,否则朱志仁怕是不敢……”
柴恪笑而不语,论迹不论心,以成败论英雄,如果黄得功部真的在在塞外被蒙古人伏击,只怕冯紫英就真的要为此承担责任了,当然冯紫英做出这个冒险决定,肯定也是经过周密的调查了解才敢走这一步的。
就在柴恪和袁可立准备启程前往三屯营点验京营兵时,尤世功和冯紫英却已经在三屯营汇合了。
“尤大哥,这才多久不见,怎么瘦了许多,鬓间也见银丝了?”
冯紫英见到尤世功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才几个月,尤世功苍老了不少,不过精神状态还不错,看出来蒙古人的入侵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而他又是刚走马上任的蓟镇总兵,本身就还没有来得及服众,就遇上了这么大一桩事儿,也难免让他有点儿顾此失彼的感觉。
“紫英,你的伤势如何了?”尤世功见冯紫英下马动作还算敏捷,心里也放下大半,从龙禁尉和刑部察悉的刺客是来自山海关潘官营的逃卒时,尤世功也吓了一跳。
谋刺朝廷命官是灭罪大罪,而且也不避免要影响到蓟镇军,虽说是以前的事情,和尤世功关系不大,但是冯紫英可是总督大人独子,而且还是在顺天府境内,从军务角度来说也属于蓟镇辖地遇刺,还是蓟镇军中的逃亡的军官,始终就有些让人不自在。
“没什么大碍了,在休息一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冯紫英略微活动了一下身子,笑着道:“倒是尤大哥你也莫要太过操心了,此番蒙古人突然入侵,而且规模如此之大,非你我能敌,而且还是从宣府那边突破,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才是。”
“不影响你下个月的婚事吧?”尤世功早早已经把贺礼送到了冯府,一边叹着气道:“话是这么说,但是蓟镇应对乏力,后续的战事也打得不太好,墙子岭——镇鲁营那一线放弃得太快了,如果再能坚持一段时间,也许能够给平谷那边有更多的撤退时间,……”
“不能那么想,蒙古人都是骑兵,来势汹汹,那个时候情况不明,宁肯谨慎一些,若是被蒙古人包了饺子堵在潮河和洳河之间,那才真的是大祸临头了。”冯紫英摇头,“那种情况下,果断大踏步后撤是正确的选择。”
“平谷那边损失太大,顺天府颇有议论,已经有御史提出了质疑,……”尤世功也知道自己坐上这个蓟镇总兵是因缘际会,论资历和功劳,的确还有些欠缺火候,如非冯唐的力荐和朝廷有意要在辽东系和大同系势力中寻求平衡,自己是很难坐上这个位置的。
但是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尤世功就不愿意轻而易举就被人掀下来了,除了要在战绩上说话,也需要在各方面都维护好关系。
“理那些御史作甚?”冯紫英不以为然,“内阁和兵部都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无外乎就是平谷那些士绅要出口气,发发牢骚而已,仗着有点儿人脉关系就四处吆喝,要论追究责任,首先该追究谁的责任?牛继宗的宣大总督当得安好,大同镇那边一副歌舞升平,还能说到你头上来了?打硬战打苦战的人得不到嘉奖也就罢了,那些玩忽职守的不处理,还来处理卖命打仗的?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了。”
听得冯紫英言辞铿锵,尤世功心中稍稍放下。
他知道自己坐上这个蓟镇总兵位置很多人都不服,一个来自榆林那边乡下旮旯里的副将,也就在辽东镇那边过度了一下副总兵,就陡然间坐上蓟镇总兵位置,这如何不让人眼红?
这可是蓟镇总兵,倒转去二十年,那可是和宣府、大同平起平坐的三大总兵之一,也是这二十年建州女真兴起辽东镇的分量日益加重,这才跃居蓟镇之上,但是看看蓟辽总督这个称谓就知道,蓟镇名义上仍然是排在辽东之前,只不过实际上辽东地位现在更重要了。
蒙古人退兵之后,他也进京述职过,也和蓟辽总督府那边联系过,冯唐信里也宽慰他不必忧心,还举了抚顺李永芳叛变沦陷的例子来安慰他,不过他也清楚自己没法和总督大人比,而且李永芳和建州女真那边的勾搭也绝非一二年的事情,只怕在李成梁时代就眉来眼去了,只不过赶上了这次机会罢了。
但他在京中几日却是深刻感受到了这位小冯修撰的影响力,在士林中的声誉冯紫英堪称青年一代士人中的翘楚,便是与张景秋、柴恪等人汇报时,都能偶有提及,这对尤世功来说,简直有点儿刺激,什么时候这个前几年还显得格外稚嫩的毛头小子一下子就完成了层级飞跃,成为京中的大人物了?
正因为感受到了冯紫英在京中士林和朝中不俗影响力,尤世功也才对冯紫英的态度观点十分重视,冯紫英来三屯营论理他这个蓟镇总兵完全没必要来一趟,现在三屯营还是京营这些俘虏驻留在这里,而蓟镇总兵府现在仍然在遵化那边,但尤世功仍然决定来跑一趟。
“紫英,你倒是看得清楚,愚兄就怕京中这些贵人们只看片面啊。”尤世功感慨道。
“不如尤大哥就在这里多逗留几日,柴大人和武选清吏司的袁大人都要过来点验,虎山、昆山他们俩,加上贺虎臣和杨肇基两部,点验之后朝廷肯定都要拿一个意见出来,贺虎臣和杨肇基这两部不必说了,那是京营的,但黄得功和左良玉这两部,尤大哥你就没点儿兴趣?”
冯紫英把马缰丢给了瑞祥,这才和尤世功走到一边儿小声道。
“总督大人能同意?”尤世功颇为意动。
蒙古人入侵这一战打得很艰苦,加上本身他在蓟镇这边的嫡系就不多,全靠老三尤世禄部作为根基,原来也曾希望老上司冯唐给予支持,但是辽东镇那边先前也很吃紧,所以一直未能如愿。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算是冯唐的亲兵部队,只不过原来级别太低,但是这一战之后,二人都必然升迁,谋个游击部,那就能独镇一方,也能帮自己撑起场面了。
庚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安插
“蓟镇这边损失不小,补充增编势在必行,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短时间内察哈尔人仍然会是一个大患,林丹巴图尔虽然志大才疏,但是毕竟察哈尔人体量实力摆在那里,还有外喀尔喀人仍然摇摆不定,尤大哥你这手底下趁手能打的的确太少了一点儿,就靠尤三哥一个人也不行啊。”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也是心有戚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一度也想让尤世威也来帮自己,但是也知道这不可能。
别说总督大人那边不会同意,便是兵部乃至都察院也不会允许,岂有三兄弟集在蓟镇一镇为官的?这不是要成藩镇了么?
只怕人没过来,御史的弹章早就满天飞了,所以他也只能想想。
他也想过从榆林招一些旧部过来,但是他资历太浅,和冯唐那种历经几代人在大同为官不一样,可以凭借老交情和面子说通兵部要一些旧部帮忙,他这个资历尚浅的总兵,只能靠自己。
“虎山和昆山年轻了一些,但正巧遇上了这种机遇,小弟觉得虎山可能会捞到一个游击,但昆山就悬了,能升一个守备就算不错了。”冯紫英沉吟着道:“他们二人都是家父亲兵过来的,在辽东出战的机会不多,若是跟着尤大哥这边,我倒是觉得机会多一些,他们俩现在都是兴致高昂,一门心思想打仗。”
尤世功眼睛一亮,忍不住搓手:“紫英,那可就说定了,让虎山过来,游击部我给他一个机会驻石城匣和大水谷那边,只要他不怕死,那边和察哈尔人的交锋的机会多的是;昆山若只是一个守备,没法独镇一方,要不跟着我也行,或者跟着老三那边,太平营和建昌营都随便他选,虽然机会没石城匣和大水谷那边多,但是你们这边治安不靖,你若是能用得上,可以随时调用,有机会我也会考虑,等到老三有机会,自然也不会亏待他。”
这个安排对大家都很合适,黄得功过去直接去了西路,那里是最危险也是机会最多的,尤其是独镇一路,免不了就要和边墙外的蒙古人交锋。
这一回和察哈尔人以及外喀尔喀人撕破了脸,大周军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势必要做出一些反击,只要敢出边墙接战,有所斩获,那蓟镇和兵部都绝对不吝奖赏,到时候只要尤世功部扣压他的功劳,黄得功机会肯定更多。
“嗯,尤大哥,此番柴大人和袁大人过来,估计除了点验京营这些人外,还要看一看你们蓟镇的情况,辽东目前换装新式火铳的力度很大,但是蓟镇这边还没有什么动静,我建议你也可以提一提,建州女真固然是心腹大患,但是察哈尔人也不可小觑,另外蓟镇兵也是辽东的预备队,一旦辽东有事,蓟镇随时可以增援,……”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又忍不住叹气:“紫英,你有所不知啊,愚兄去京师面见尚书大人和柴大人时都专门说过,又和武库司那边也谈过,问题是现在火铳价格昂贵,朝廷除了保证了辽东外,西南那边战事已起,军器局还得要想办法解决西南这边的需求,据说朝廷有些担心西南战事迁延,已经要求杨鹤整编荆襄流民,要建一支新式火铳兵,所以根本不可能轮得到我们蓟镇,连宣府和大同那边都没戏,……”
“宣府和大同没戏那是因为他们此番表现,……”冯紫英忍了一下嘴,没再深说下去。
牛继宗的表现让朝廷很不满意,但是朝廷现在似乎有点儿投鼠忌器,尤其是现在皇上身体不佳,太上皇态度不明,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尤其是宣府军一直牢牢掌握在牛继宗手中,山西镇也有相当军队掌握在其手中,只有大同军因为冯家和麻家势力太大,所以牛继宗没有能渗透进去。
但宣大三镇皆是边军精锐,并不亚于蓟辽两镇,远胜于三边四镇,一旦要动牛继宗而牛继宗有不肯束手就擒,引来军中动荡,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这等本身朝中就还不稳的情况下,大家都宁肯镇之以静。
“尤大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蓟镇地位重要,此番察哈尔人入侵也让京畿震动,朝廷和皇上都有所触动,你如果不借着此番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下来之际向朝廷提出这些要求,只怕日后会更难,虎山和昆山这两部的火铳已经基本补充到位,但这是借用辽东镇的,我觉得最起码你该要向兵部提出来这两部的火铳算是补充给蓟镇的,辽东镇的由朝廷另行补充,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冯紫英给尤世功出点子,“现在虎山昆山已经操练熟练,总不能这都已经练熟了,还要他们把火铳退回去吧?”
尤世功点头,“这倒也是,那紫英,在和兵部说好让虎山、昆山二部归入蓟镇之前,咱们先不提这桩事儿,只说要求补充火铳,一边改编就有步军。”
冯紫英笑了起来,尤世功也不蠢,这些奥妙还是明白的,“当然,要把其他条件谈妥了,再来提这桩事儿,让兵部和朝廷都不好反口,另外,尤大哥其实你也可以直接给皇上递密折,陈述当下蓟镇军的情况,我想皇上会有考虑的。”
尤世功迟疑了一下,又看了冯紫英一眼,这才缓缓道:“紫英,你知道我给皇上递密折意味着什么?”
“别,尤大哥你千万别用这种眼光来看我,我可不是替我爹来试探什么,我也犯不着,我爹心胸也没有那么狭隘,咱们大周朝的事儿,谁还不明白么?”冯紫英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嘲讽,“这九边总兵绕过总督直达天听好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皇上特许嘛,若是当总督的还要疑神疑鬼,那干脆就别当这个总督了。”
尤世功忍不住咋舌,这位小冯修撰还真敢说,虽然是当着自己,都算是自家人,但是换了哪个武官,只怕就算是总督大人都不敢这么说,也只有这些文臣们才敢这般放肆。
见尤世功不吱声,冯紫英朗声笑道:“尤大哥,我说的是大实话,我也和父亲说过,这咱们这些武勋世家本身就是替皇上卖命的,冯家在大同一门三总兵,两个都是任上马革裹尸,难道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明白?只要是对朝廷好,皇上满意,那就都不是问题。”
尤世功倒也知道冯唐不是那种人,只不过由冯紫英来说这些话,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他也看得出来,冯紫英是真不在意这个,甚至有点儿劝导自己这么以此赢得皇上青睐,进而为蓟镇捞取好处的意思。
“紫英,此事还是等到见了柴大人和袁大人之后再说吧。”尤世功算是基本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留了点儿缓和余地,“对了,龙禁尉和刑部到潘官营那边差了那厮的情况,我也得到消息,那厮是滦州人,永隆三年因为琐事和上官斗殴,最后将上官打成重伤逃跑,这厮在营中的时候便是一员悍将,当时和他一起逃跑的还有一人与他交好的结拜兄弟,是神箭手,……”
“哦?都是滦州的?”冯紫英精神一振。
“不,那名神箭手是河间府天津三卫的,但是据说家中早就没人了,……”尤世功摇摇头,“龙禁尉和刑部现在还在调查当年与这厮关系密切的人,估计还有几日便能有一些情况反馈回来。”
龙禁尉和刑部对此事都极为重视,专门派人到山海关调查。
冯紫英默默点头,“和军中有瓜葛,倒也让小弟有些惊讶,不过七年前就逃亡了,这七年这厮在哪里讨生活?军中逃卒,定然是不敢归家的,但是像他们这种一直在军中为生的,真要逃出来,若是没有一些门道是根本没法生存下去的,尤其是在京畿这一带,治安相对严格,而且认识他们也不少,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报官?”
“呵呵,紫英,你可别说这京畿治安就好了,我看够呛,不仅仅是你们永平府,就是顺天府我看也够呛,不过你说的这厮一直在这边活动,并未跑远,认识他的人肯定不少,却能隐藏行迹官府一点儿消息没有,这里边的确有些疑点。”尤世功也认同冯紫英的看法,“这里边没准儿就是有大人物在替他遮掩隐瞒,寻常人是做不了这等事情的,唯有那些……”
唯有那些士绅大户们,难道是那些豢养死士的豪门大户?
可冯紫英自认为自己和他们的矛盾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吧?真要被查出来,那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想到这里,冯紫英甩了甩头,“算了,此事就交给龙禁尉和刑部的去查吧,小弟现在出门儿也只能更加小心一些,好在身边也还有些能用的人,有个小妾也是崆峒弟子,武技还过得去,总不能因为这等事情就不做事儿了吧?”
庚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点验
柴恪和袁可立抵达三屯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
白雪覆盖着整个三屯营城。
连续三天的大雪让整个鹿儿岭山麓一直到三屯营城四周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柴恪和袁可立一行是从遵化县城过来的。
尤世功在遵化县城外迎接着这一行人,然后一路作陪到三屯营城。
随着蒙古人的退去,三屯营城再度变成了一座大兵营。
当然,以前是蓟镇总兵府驻地,驻扎的是蓟镇兵,现在则成了京营兵的“大本营”,五六万京营兵都驻留在这里,再加上从遵化和迁安过来接受点验的黄得功部和左良玉部,整个三屯营驻扎着接近七万大军。
一直到三屯营的路上,尤世功都在向柴恪和袁可立二人叫苦。
五六万京营大军的吃喝用度,虽说不待见,但是这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这几万人饿死冻死在这里吧?
每天光是粮米消耗都是天文数字,蓟镇还要承担自己的粮食消耗补给,哪里还能支应得起京营这帮老爷兵?
“山上是哨塔烽燧?”远远都能看到三屯营城了,袁可立策马与尤世功并肩而行,柴恪在一群护兵的保护下落在后边儿。
三屯营城地处景忠山以北的这一处小平原上,横河源出元武山,经三屯营城北向东,与出狮子峪的几条河水汇合之后在一路东行,注入滦河。
“是,内喀尔喀人因为在迁安城受挫,便先行渡过滦河,然后急速西进在折向北,所以才会打了京营一个措手不及,可惜了这三屯营上好的防御体系。”尤世功的话语里也有些说不出遗憾。
虽然看不上这些京营兵,但是八万大军一夜溃败,而且说实话这内喀尔喀大军也算不上多么强悍的军队,比起建州女真的精锐还差了一大截,只能说这些京营兵太大意太轻敌,真的当打仗是出来踏青散心了。
“哼,世功你也不必替京营解释遮掩了,什么措手不及,两军对阵,自然是无所不用极,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还能怪内喀尔喀人没先提醒你不成?”袁可立脸色冷峻,“那怎么迁安城人家几千民壮都能挫败内喀尔喀人,到了你京营大军驻守坚城,却反而被人家包圆了?”
尤世功也只能点点头。
本身袁可立说得也在理,打仗还能像宋襄公那样大谈仁义道德?
临近三屯营城,袁可立目光一直在打量。
他还没有来过蓟镇总兵驻地,不过从周围地势就能看得出来,前明将蓟镇总兵府从寺子谷搬到这里是明智之举,西北山势险峻,南面地势平坦,河流众多,交通方便,依山抱河,可谓龙盘虎踞。
“这等地势居然也能被内喀尔喀人偷袭,实在让人无语。”最终袁可立还是来了一句感慨,然后话题一转,“世功,你觉得这帮京营兵还有可用之人么?”
“袁大人,这末将可不好评价,京营兵不比咱们边镇兵,不过好歹这也是几万人,每年在京中操练也是像模像样的,末将在想再怎么也能挑出一些可堪一用的吧?也是养尊处优太久了,真要丢在这边镇上好生打磨几年,哪有不成器的道理?”
尤世功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却没有可操作性,他自己也明白,但是这却是一个敷衍袁可立问话的最好借口。
袁可立当然明白,轻哼一声,内心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但却对尤世功并没有多少反感,人家当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怎么可能为了与己无关的事情去随便得罪人?
一行人终于靠近三屯营城,东门外的较场口上黑压压一大群人在那里迎候。
柴恪老远就看到了冯紫英在其中,还有几个人,柴恪估摸着就是其中逃脱的将领了。
都察院那边已经开始在调查,但是考虑到这五万多人刚刚被放回来,军心浮动,所以暂时没有采取大动作,避免引发哗变。
要等到把这五六万人的去向定下来之后,再来慢慢调查这些武将们在其中的责任。
“罪将韩尚瑜、戚建耀拜见侍郎大人、郎中大人。”韩尚瑜和戚建耀算是这八万大军中逃脱的唯一两员高级将领,见到柴恪,里边双膝跪地,以示谢罪。
柴恪面色冷淡,“二位将军起来吧,这样子,成何体统?!”
韩尚瑜和戚建耀心中都是一沉,都说这位柴侍郎算是比较好说话的了,但听这个语气,恐怕凶多吉少。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两人也知道罪责难逃,但是都察院那边迟迟未见动静,又让二人心里有些侥幸,毕竟他们俩没有当俘虏,多少还带着几千兵逃了出来,万一朝廷把责任都落到柳国荃和穆天燕他们身上,自己二人也许能逃过一劫呢?最起码不至于被打入大狱吧?
这种患得患失心理这么久来一直困扰着韩尚瑜和戚建耀二人,他们两人也通过许多人去打探情况,甚至也不敢回京师城,只能在迁安城呆着,一直到五万多俘虏释放,他们又才来这边帮着把这五万多降卒安定下来,算是立功赎罪。
冯紫英在一旁见着也是忍不住叹气,韩尚瑜还是韩奇的束缚,戚建耀的戚家也算是旧识,只是这等事情却是帮不上忙,而且以永隆帝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机会,下载不是送上门来了么?
柴恪转向冯紫英的表情立即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是有些热情了,“紫英,你也来了?”
“柴大人,这里也算是我们永平府地界嘛,虽然是蓟镇总兵驻地,但是现在蓟镇总兵府不是在遵化么?”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您和袁大人都来了,我若是本来迎接,岂不是不讲规矩?”
“你这张嘴倒是会说。”柴恪也不在意,冯紫英这才和袁可立与尤世功见礼寒暄。
柴恪目光落在冯紫英身后几人,冯紫英这才替二人引见介绍:“柴大人,这是黄得功,出塞营救李如樟部,他身先士卒,功不可没;这一位是左良玉,迁安一战他当居首功。这两位是韩将军和戚将军的部下,正是他们奋勇断后,才能避免京营被全歼,同时在前段时间他们也是一举伏击科尔沁人掳掠的骑兵,歼敌千余骑,……,这一位是贺虎臣,这一位是杨肇基,……”
一番见礼之后,柴恪对贺虎臣和杨肇基的态度倒是没有像对韩尚瑜和戚建耀那般冷淡,也是温言鼓励了一番,这也让贺虎臣和杨肇基惴惴不安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
接下来先到三屯营城中安定下来,这才是各种点验视察,这自然有柴恪和袁可立带来的一帮官员负责逐一核查清点。
“戚兄,这事儿怕是难了,你我兄弟俩只怕这一趟回去就要去天牢里呆着了。”韩尚瑜颓然若失,满脸落寞。
戚建耀也是一脸失落,虽然柴恪的态度还算是过得去,只是有些冷淡罢了,毕竟作为兵部二号人物,便是寻常也不可能给他们这种武勋将领多少好脸色,但是那武选清吏司郎中袁可立的态度就可谓冰冷了。
两次找他们谈话,都是不问其他,只问当初在三屯营中的布置安排,为何东西两侧安排布置驻军却没有足够的斥候警戒?为何在遭遇袭击时未能及时发出警训,而城中诸部当时是如何应对的,……
诸多问题几乎都是带着满满恶意而来,便是韩尚瑜和戚建耀二人回答不出来,袁可立也不多说,只是吩咐文吏做好记录,这更让二人坐立不安。
“早知道还不如被蒙古人俘虏了去,兴许还没有这么多刁难,大不了就是归家赋闲,当个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了。”戚建耀恨恨地道。
“哼,有这么简单那就好了,咱们虽然狼狈,但是好歹也还算带了一部人冲了出来,柳国荃和穆天燕他们,你看着吧,朝廷连赎金都不肯出,宁肯去把这帮士卒赎回来,看看这些士卒对朝廷多么感恩戴德,你说柳国荃和穆天燕他们回来能有好果子吃?”
韩尚瑜其实已经从冯紫英那里得到一些消息,知道最终结果虽然可能不会太好,但是也不至于要身败名裂的地步,顶多也就是服从朝廷处分,归家闭门思过罢了,当然距离他最初期望能保留身份的想法有些远,但起码不会太过追究责任。
但他在戚建耀面前不会太过暴露,若是没有他侄儿韩奇与冯紫英关系这一层,冯紫英也不会透露着写给他,至于说后期如何,也说不定还有一些变数。
韩尚瑜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士卒基本保留下来,但是那几百将佐却无人问津,甚至要各家自己出银子去赎回,而且就算是自己赎回来,还要面临朝廷的调查追责,他甚至可以想到柳国荃、穆天燕等人回来之后可能要面临的都察院和龙禁尉的严酷调查,弄不好可能就是一个家族覆灭的开始,想到这里,韩尚瑜又不由得庆幸自己。
不过韩尚瑜还是有些疑惑就是这只是兵部的例行调查,倒也没什么,怎么都察院的人却没有跟随而来?
照理说都察院才该是正份儿啊。
庚字卷 第一把三十八节 都难
“皇上和朝廷心意定了?”只剩下冯紫英和柴恪以及袁可立时,冯紫英很随便地问道。
柴恪目光微动,而袁可立则是色变。
柴恪似笑非笑,“紫英,你在说什么?”
“怎么,二位大人还要对紫英也打埋伏?”冯紫英轻笑,“都察院的一个人都不来,前期也就是走马观花的来了两个人跑了一圈儿,蜻蜓点水一样问了问就走了,本以为该正经八百调查了,结果却是兵部来人点验,这连尤世功也瞒不过去啊,大人下边的人怕已经去安排布置了吧?贺虎臣和杨肇基能得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是感激涕零报效君恩了。”
柴恪摇头微笑,然后对着袁可立道:“怎么样,我说吧,瞒不过尤世功这种宿将也就罢了,紫英这里也不可欺啊。”
袁可立脸色在变幻了一阵之后也慢慢和缓下来,虽说冯紫英也是武勋出身,但是本人却是文官,不至于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搞什么事情。
“紫英,你倒是真的眼尖啊。”袁可立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嘿嘿,二位大人,你们也做得太过了,都察院的人不来,龙禁尉的人也不现身,这可是八万大军一夕覆没的天大之事啊,难道朝廷就这么不在乎?就算皇上不在乎,内阁和都察院也不能忍啊。”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更何况皇上和内阁苦京营久矣,还能不趁机整肃,说出来都没有人信啊。”
袁可立脸色一僵,没想到在这上边漏了马脚,当初的确也是他建议都察院缓一步到,龙禁尉的先行秘密进入三屯营,这样可以防止像戚建耀和韩尚瑜这等人觉得情况不对要狗急跳墙,引发哗变。
“其实二位大人高估了这帮武勋将领了,养尊处优惯了,只要不是立即抄家灭族的罪不可赦的大罪,他们哪里还有那份要殊死一搏的心气和勇气?”冯紫英笑了起来,“当然防患于未然更稳妥,我也和虎山、昆山他们两位打过招呼,所以他们两部都不进城,也和京营兵保持着距离,……”
其实冯紫英还和贺虎臣与杨肇基悄悄打了招呼,让他们务必稳住自己控制的军队,虽然料定韩尚瑜和戚建耀没有那份勇气搞什么哗变,但是也还是要以防万一,他们二人手底下也还有几个武将,真要铤而走险,那也还是一件麻烦事儿。
柴恪和袁可立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才点头:“既然紫英都知道了,也就不瞒你了,很快都察院的人就要过来,他们要把一些他们认为在三屯营一战中需要调查的将佐带走调查,这边几万京营大军暂时由蓟镇军负责代管,另外黄得功部和左良玉部协助尤世功负责管理,至于贺虎臣部和杨肇基部如何来安排,我们稍后根据情况再来定。”
“尤世功已经安排军队准备了?”冯紫英含笑道。
“瞒不过你啊。”柴恪爽快地点点头:“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冯紫英也在心中嘀咕,这个尤世功也是老狐狸,在自己面前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不过不给自己透露也好,也免得自己万一漏了风声,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永隆帝看来是下了决心要清洗京营中的武勋势力了。
现在五军营和神枢营对峙,陈继先态度飘忽不定,仇士本则是永隆帝心腹,但陈继先仍然占据着优势。
永隆帝要重组整编京营,这几万人马要裁汰,要清理,最后经过甄选筛查之后仍然会有一部分人要补充回京营,神机营要重建,五军营要补编到原来规模,这都是掺沙子的好时机,无论是永隆帝还是兵部,都不可能对此无所作为,自然要上下其手,但首先要把武勋势力清理出去,现在正当时。
永隆帝有他的想法,内阁和兵部当然也希望能把手深入京营这个原来兵部不怎么插得上手的禁地中去。
原来京营将佐任命虽然名义上是兵部武选司,但是实际上基本上被武勋垄断,兵部要安排其他人员进去,很难在京营中生存下来,所以基本上形成了由武勋子弟担任京营将佐的惯例。
这种情形在元熙帝期间更是达到了顶端,京营中将佐非武勋子弟不足一成,而且基本上都是基层军官,永隆帝继位之后略有改观,但是武勋子弟仍然在京营将佐中占到八成以上。
现在永隆帝和兵部都有意打破这个格局,被俘虏的数百将佐就是一个巨大契机,利用这些将佐被俘,现在京营要重建,正好可以大规模选拔任用分给武勋子弟军官进入。
不过冯紫英觉得这对杨肇基和贺虎臣来则是好事,两个人都不是武勋子弟出身,而且在此番事件中也表现上佳,正好可以借势破格提拔,两人都是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只要能入法眼,那么前程不可限量。
“二位大人,韩、戚二位毕竟还是拼了一把逃出来了,不至于太过难堪吧?”冯紫英随口问了一句。
“这就要看二人是否识相了。”袁可立撇了撇嘴,他对武勋素无好感,当然并不包括冯紫英,“只要好好配合都察院的御史们,朝廷也会给他们一个体面。”
冯紫英一哆嗦,“体面?袁大人,不至于吧?”
柴恪笑了起来,“紫英,不是你说的那个体面,礼卿的意思是要给他们留几分颜面的意思,……”
冯紫英这才假作受惊的模样拍了拍胸脯,“我还以为袁大人要他们俩自尽以谢国人就是留体面了呢。”
“呵呵,他们有这个勇气自尽么?”袁可立笑了一下,然后又露出惯有的讥讽表情,“家有娇妻美妾,豪宅田庄无数,平素只顾着喝兵血,捞银子,岂会自尽?大不了就回家当个富家翁嘛,这种人为将,岂肯卖命打仗?”
“紫英,韩家和戚家都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人,和你们冯家也算有交情吧?不妨和他们说一声,尽力配合都察院,……”柴恪也很坦然,“他们都是聪明人,我想到那时候应该明白皇上和朝廷的意图,……”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我去和他们说说吧,希望他们能明白。”
不出所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于廷带着一帮御史在龙禁尉的配合下将包括戚建耀和韩尚瑜在内一干将佐带走,却并未在京营士卒中引起多大震动。
事实上这些士卒们对与这些被带走的将佐显得很冷淡,几乎无人为其抱不平,这也充分说明韩尚瑜和戚建耀等人在士卒中的威信和根基有多糟糕。
看着都察院和龙禁尉一群人逶迤而去,柴恪和袁可立这才转身,朝着尤世功和冯紫英道:“这边事情就要拜托世功了,紫英,虎山和昆山这两部的情况我们已经点验了,比较满意,至于说是回归辽东还是留在蓟镇,回去之后我们还要向尚书大人汇报才能确定,……”
“多谢二位大人对蓟镇的关心了,也请二位大人代为向尚书大人陈述当下蓟镇的艰难,察哈尔人仍然在蠢蠢欲动,林丹巴图尔这个人感觉有些不按套路来,明知道建州女真不是和他一条道的人,但是却老是和努尔哈赤勾勾搭搭,与我们大周过意不去,我担心明年察哈尔人还会卷土重来,……”
“行了,世功,你也别叫苦了,哪里都困难,西南局面堪忧,我们还焦头烂额呢,……”袁可立没好气地道:“柴大人已经说了,需要和尚书大人商量,你的嘴巴长得太大,满足了你,其他地方就别过了,能把虎山昆山里两部留给你,你就偷着乐吧,别太不知足了。”
尤世功很隐晦地给了冯紫英一个满意的眼色,果然把嘴巴张大一些还是有好处的,起码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了,否则左良玉和黄得功部只怕未必能留在蓟镇,而留下来,就意味着不但兵力增加了,而且数千只本该给辽东的火铳也归蓟镇了。
“世功,这几万京营兵按照兵部提出的条件尽快分类,就按照三三三的比例来,两万人经过整肃可用的,两万人要经过整编训练之后,并在考核通过之后方能进入,另外两万人就要考虑裁汰,……”
柴恪提出的要求也让尤世功很为难,“大人,这些京营士卒说实话能有一两万可用的就不错了,而且都需要严格训练,包括贺虎臣和杨肇基二部,在我看来都还不合格,……”
柴恪何尝不知,但是这是尚书大人秉承皇上的意思,京营的整编完成不可能拖那么久,半年之内必须要完成。
如果要严格按照边军的标准来,那就真的全部都只能被裁汰了,但这几万人怎么办?
他们和他们的家属都已经在京师城内外生活几代了,哪有那么容易轻易裁汰,就算是那两万人必须要裁汰的,日后朝廷也还要考虑另外给一份出路,比如巡捕营,比如四卫营和勇士营以及守陵所用,否则真的要出大乱子。
“好了,世功,就按照我说的办吧。”柴恪摆摆手,几个人都叹了一口气,其实大家都明白,就这么回事儿,都难。
庚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后宫·平儿VS鸳鸯(大更求保底月票!)
“去一趟吧。”王熙凤以手托腮,语气幽幽,“蓉哥儿虽说紫英没有大碍,但是那弓弩箭矢射中不比寻常刀剑之伤,稍有不慎就会伤筋动骨落下残疾,可不敢轻忽。”
平儿内心也有些担心,但是这等情形下自己这没名没分的跑一趟,难免会引来人侧目,尤其是奶奶已经表明态度要把府里公中事务都要交出去,甚至以后会搬离荣国府之后,就更是引来不少人的好奇目光。
只是这等事情委实让人牵挂,不亲眼所见了解个究竟明白,不但奶奶放心不下,平儿一样心里不踏实。
“那奴婢去问问宝姑娘和林姑娘那边儿?”平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她们若是不知道,你便透露给她们,我估摸着宝丫头和林丫头怕是都坐不住,都会安排人走永平府一趟,那就正好了。”王熙凤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铿哥儿对咱们荣国府恩深义重,便是老爷那边估计也会有所表示,只是不知道安排谁跑一趟,看看是林之孝还是吴新登去了。”
“那需要不需要问一问太太这边儿?”平儿又问道。
“太太这边儿我到时候去打个招呼说一声便是,选些药材或者食用之物送去,也算是代表我和太太一并了。”王熙凤觉得这样更合适,既体现了各自的心意,同时也避免了闲话。
“那婢子就去林姑娘和宝姑娘那边问一问?”平儿点头。
“去吧,老祖宗那边也去说一声,这段时间她身体不太好,不必说得太重,老祖宗若是有什么心意也就一并了,总不能让鸳鸯跑一趟吧?”王熙凤微微颌首。
平儿从院子里出来,绕过粉油大影壁,沿着夹道就奔着贾母院子里过来了。
刚来到门口就遇见了满脸焦急的鸳鸯,一眼看见平儿,便拉住平儿走到一边:“听说冯大爷遇刺了?小蓉大爷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怎么会有人刺杀冯大爷,冯大爷又不是什么首辅尚书,……”
平儿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鸳鸯,一直把鸳鸯瞅得脸有些发红。
鸳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先前从林黛玉来贾母这里说起这事儿时,她也是吓了一大跳,只是当着贾母和林黛玉的面上不好深问,但是听说是被弓弩所伤,鸳鸯便知道这伤肯定不轻。
“平儿,你这小蹄子,用这种眼光看我干什么?”鸳鸯恼羞成怒,狠狠瞪了平儿一眼。
“怎么,露馅了?这么关心冯大爷,难怪冯大爷一说起咱们荣国府丫鬟们,言必称慧鸳鸯烈鸳鸯,让人嫉妒,原来是早就和冯大爷有了私情了,说,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被平儿一阵夹枪带棒的话语给弄得脸通红,恨不能撕了平儿这小蹄子的利嘴,“平儿,你再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可要翻脸了。”
“哟,要翻脸?那翻脸给我看看,可别像让我告诉你冯大爷伤势如何了。”平儿洋洋得意,“这府里可没几个人知晓冯大爷伤情,都只知道冯大爷伤势不轻,但是具体冯大爷伤在哪里,究竟有没有伤到筋骨,可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了。”
被平儿的话给挤兑得,饶是鸳鸯伶牙俐齿在这种干事情上却也束手束脚,只能逮住平儿的腰肢,狠狠地掐了一把,然后挠起痒痒来,“小蹄子,你是说不说?”
平儿是最怕人挠痒痒,她和鸳鸯关系是这府里边最密切的,鸳鸯自然是对她的软肋了如指掌,若非这就是在贾母院子里,鸳鸯早就要发大招了,这会子也是逼于无奈,只能动作稍小的挠挠平儿的腋下腰间了。
被鸳鸯这一逮着猛挠,平儿差点儿瘫软在地,赶紧求饶:“好鸳鸯,别,别,我说,我说,……”
鸳鸯这才恨恨地收手,却还把手拉着平儿的胳膊,防止对方跑了:“那还不快说,冯大爷伤势究竟如何?”
“究竟如何,你去一趟永平府亲眼看看不会知道了?”平儿逗弄着鸳鸯,“我这边儿奉二奶奶之命都要去一趟永平府,不如你我姊妹一块儿去。”
鸳鸯一时为之意动,但是很快就摇摇头:“我去不合适,老祖宗这边离不得人,而且我去算什么?便是老太太心意也不该我代表去,自然有老爷太太们安排合适人。”
平儿看着鸳鸯有些躲闪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道:“老祖宗安排什么人去我可不关心,我只是想要知道你这丫头怎么会……?”
见平儿目光锐利,直刺自己心间,似乎是要探究这位自己最要好的闺蜜究竟在想什么,鸳鸯可是老祖宗最贴心的丫鬟,看这样子,却怎么又和冯大爷有些暧昧私情一般?
只是平儿虽然也知道冯紫英对鸳鸯印象极好,但那也应该是不涉及这方面才是,怎么自己随便一诈,这鸳鸯却好像还真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了。
自己和二奶奶陷进去也就不说了,那是无路可走,而且二奶奶和自己现在也算是自由人,顶多也就是没有名分,名声难听一点罢了,但鸳鸯这情形,若是也陷进去,那就真的是麻烦事儿了,老祖宗如何离得了鸳鸯?
鸳鸯也是心如鹿撞,虽然以前从未想过这方面,但是金陵一行之后,那份烙印就深深的烙在心间,虽然平素见不出什么,但是到关键时刻就会一下子涌现出来,让自己下意识的紧张起来,尤其是听到冯紫英被弓弩手袭击时,更是让她吓得魂飞魄散,也幸亏林黛玉话语里还算稳定,也提到冯紫英伤势应该无大碍,她才能踏实许多。
故作镇静的抚弄了一下额际垂落的秀发,鸳鸯本想否认,但是却见平儿目光纯净中夹杂着关心和几许忧虑,也知道自己这位闺蜜是为自己担心,心中也是一暖,话语也就有些变化了。
“平儿,你也莫要乱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冯大爷于我有恩,当年去金陵,我母亲病重,全赖冯大爷用了上好百年山参帮我把母亲的元气吊着,后来好好将养,才算是把我母亲的性命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这番恩德,我是不敢忘的。”
“就这个?”平儿觉得不可理解,就算是冯大爷真的帮了鸳鸯的忙,但对冯大爷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就用得着这般要以身相许了不成?
平儿也知道鸳鸯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以往受了他人的恩惠,鸳鸯是想方设法都要还回来,冯紫英帮了忙,鸳鸯存着感激之心很正常,但是以她的性子,若是冯紫英要以此为要挟,鸳鸯是断不肯的,而且以冯紫英的心性,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鸳鸯,你也莫要太过在意,冯大爷兴许就是顺手为之,他自家也许根本就没在意,……”
平儿的话让鸳鸯有些不悦,她很清楚,若是换了一个人,哪里会想得到那么细致?自己不过是一个稍微得宠一些的下人,对冯紫英来说,根本就排不上号,但他却能在南下金陵公干时问及自己母亲的病情,还能马上拿来上等参茸,那价值多少倒也罢了,但是关键是人家这份情意,寻常官人,哪里会想到这些,更别说自己就是一个下人,多问两句便已经是抬举了,遑论专门赠送药材?
只是这等细节,鸳鸯却不会与平儿说,便是与平儿关系再密切,但这等私密之事,也只能永远藏在心间。
见鸳鸯脸色沉了下来,平儿心中越发惊异,这丫头难道还真的是动了情?这可麻烦了,日后却如何收拾?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也是明理的人,自然明晓其中分寸。”平儿牵着鸳鸯的手,诚挚地道:“你我姐妹,我自然是盼着你好的,只是这冯大爷的情形你难道不知晓?你也年龄不小了,莫不是你要求老祖宗放你出去,跟着宝姑娘还是林姑娘嫁过去当陪房?”
鸳鸯脸唰的一下子又红了起来,平儿的话一下子说到了她的心间。
她也是快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在这个年龄里,姑娘们自然早该嫁了,便是她这种身份特殊的家生子丫鬟自然也免不了要考虑自己的未来。
平素里嘴上都说要陪老太太一辈子,老太太也的确舍不得自己,但终归是一句玩笑话,老太太都快要八十的人了,便是身子骨再硬朗,又能有几年活?
老太太平素里也曾问及她的想法,但这等话却如何能说出口?老太太也曾试探性的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去与袭人搭伴儿,跟着宝玉,但鸳鸯却瞧不上,宝二爷论性格倒也算得上一个好人,但是却绝对算不上一个能撑得起贾家的人,日后会怎样,谁也不好说。
这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事情,鸳鸯自然也要考虑明白,平儿这丫头嘴巴利索,一下子就把话题挑明。
自己要想进冯家,似乎真的只能跟着林姑娘或者宝姑娘过去。
宝姑娘下个月便要嫁过去,而起身边还有莺儿,那边早不早过去的还有香菱,宝二姑娘身边倒是没有合手的贴身丫鬟,但是鸳鸯还没想过这么早就要嫁过去,老祖宗这边也不好交代,虽然她相信自己提出来老祖宗肯定会答应,但那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凉薄。
倒是林姑娘那边还要一两年,虽然林姑娘身边也有紫鹃,但紫鹃与自己的关系素来亲密,不亚于平儿,定然不会介意这一点,唯一可虑的就是林姑娘的性子,虽然平素林姑娘待自己甚好,但是涉及到这种事情,自己毕竟比不得紫鹃这等陪着她多年的,所以这也是让鸳鸯纠结忐忑的。
平儿见鸳鸯脸一红,就知道自己这个闺蜜怕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心中暗叹。
也不知道冯大爷又使了什么**药,硬生生把鸳鸯这丫头都给迷住了,这府里边平儿阅人良多,能比得上鸳鸯的却没有,自己栽了进去也就罢了,没想到鸳鸯居然也会栽进同一个坑里,而且自己还没法说。
“我还没想过那些,……”鸳鸯吞吞吐吐地道。
“罢了罢了,你都这副模样了,还在我面前装。”平儿嘴里虽然这般说,却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在外人面前装,只是自己是迫于无奈,但是鸳鸯呢?
“小蹄子,谁装了?”鸳鸯恨恨地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冯大爷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平儿这才把自己知晓的情况和鸳鸯说了,鸳鸯这才拍着鼓囊囊的胸脯松了一口气,“吉人自有天相,冯大爷是不会有事儿的。”
平儿翻了一个白眼,没想到这丫头在冯大爷的事情上也变得这般小儿女模样,这可和以前鸳鸯的形象大不一样,这也许就是深陷其中而不知吧。
“那你的意思是二奶奶要安排你去一趟永平府,所以你来先和老祖宗说一声,还要问林姑娘和宝姑娘她们的意思,紫鹃和莺儿和你搭伴?”鸳鸯话语里有些艳羡,自己怕是去不了,但是平儿她们几个却能成行,“你们奶奶怎么对冯大爷态度怎么又有这般不一样了?”
鸳鸯有些狐疑,她在府里也消息灵通,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但是她却不信。
冯大爷固然去过二奶奶院子里,但是那也是说事儿,还有说冯大爷在琏二奶奶院里留宿的,甚至还有听到一些奇怪声音的,那更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
至于近期的这些喧嚣热闹,她也清楚,这为武勋将佐赎人的事儿到了现在这一阶段已经不是秘密了,大老爷和东府的小蓉大爷不都是在忙乎这个么?
琏二奶奶看样子也是在打这方面的主意,好像到最后还都要牵扯到冯大爷帮忙,连老祖宗和太太好像也都是心知肚明,但却从不提起。
“奶奶的意思是终归要去一趟,宝姑娘和林姑娘那边肯定少不了,那就一道了,至于二奶奶和冯大爷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嫌隙,不过是奶奶性子好强了一些,之前有些龃龉罢了,现在早就说开了,再加上……”平儿抿了抿嘴。
“再加上二奶奶现在有求于冯大爷?”鸳鸯有心要劝说一番,但是一想到大老爷和小蓉大爷都在折腾,而王熙凤已经不算是贾家人,日后都要自寻生路的了,心里也就有些不忍,便没有再说下去。
“鸳鸯,何必要说这么明呢?”平儿叹了一口气,“奶奶心思重一些,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们还能在这府里留多久也都是一个未知数,琏二爷日后要携家带口的回来,难道奶奶还能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与其让人家来撵我们,何如早寻出路?”
鸳鸯心里也是一酸,前者平儿的手:“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我便是能留下来,那又如何?终归是要各走各路,没准儿哪一日我们就天各一方,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后宫·风起云动(第二更求月票!)
看鸳鸯如此酸楚,平儿心里也有些不忍。
鸳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自己的这番话也是发自肺腑,一时间平儿险些就有了透露一二内情的冲动,但是随即她便稳下心来,咬紧了牙关。
这等秘密是断无可能让外人知晓的,起码现在是绝不能让人觉察,至于日后,世上不透风的墙,渐渐被外人疑惑甚至察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时候奶奶也在外边儿站稳了脚跟,也就不必忌惮那么多了。
“鸳鸯,世上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平儿想了一想,悠悠地道:“天下固然无不散的宴席,但若是有缘,未必不能重逢再聚,甚至阖家团圆,……”
原本还沉浸在伤感中的鸳鸯一下子被平儿不伦不类的比喻给逗乐了,原本眼圈都有些发红了,骤然间忍俊不禁,弄得鸳鸯下意识的拍了一下平儿的丰臀:“小蹄子,打些什么比喻?重逢再聚也就罢了,怎么还阖家团聚了?不会说话就别说。”
平儿有些心虚的瞟了鸳鸯一眼,“我这话也没算错,你是老祖宗身边的人,我是奶奶身边的人,都算是这贾家的人不是?日后分别之后再重聚,算不算阖家团聚?”
“强词夺理!”鸳鸯懒得理睬平儿,“行了,你快去和老祖宗说吧,估计老祖宗也是一样托你几样燕窝、参茸之类的物事去看望冯大爷,……”
“那你呢?”平儿俏皮地眨眨眼,“难道你光是在这里磨嘴皮子,真到了要去看冯大爷就没有实际行动了?我看这府里边大家送参茸燕窝这些物事的也太多了,冯大爷在永平府贵为一府同知,还有冯老爷还在辽东当总督,这来看望冯大爷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自然不缺这些,倒是却些能代表心意的东西,你都说冯大爷待你情深义重,要不你把你那贴身香囊送给冯大爷可好?”
前面的话鸳鸯倒也听得觉得在理,但是到后来平儿的话就开始变味了,什么“情深义重”,什么要送贴身香囊,这是人说的话么?
贴身香囊送人除了送情郎外,还能送别人么?这真要送了贴身香囊,那几乎就是表明心迹了,鸳鸯又羞又有些懊恼,今日漏了马脚,日后遇上平儿这小蹄子,只怕都要被她调侃揶揄一番,不过她心里也有些畅快。
这等事情一直独自压在心间无人知晓,现在总算是有一个知心又能保守秘密的人能分享,,鸳鸯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都要小了许多了。
虽说自诩聪慧,但是在关系到自家一辈子大事上,鸳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心里充满了惶恐不安。
冯大爷究竟是如何着想的,虽然几番言语间都有些流露,但是万一冯大爷是随口而言呢?又或者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误解呢?
平儿也是这府里少有的精明丫头,却又和自己交好,断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她知晓了倒是一件好事,不用自己多言,她也能主动替自己考虑评估一番,而且平儿在冯大爷那身边也能说得上话,也能寻机帮自己打探一番冯大爷真实心意。
见自己这般“出格过分”的言语,居然没能引来鸳鸯的反击,平儿心里还真有些诧异了。
看来这丫头真的是不可救药了,若是这般,平儿还真的要好好替鸳鸯这丫头好生考虑一下了。
冯大爷固然是众人仰慕的良配,但是这要看人,对宝姑娘和宝二姑娘乃至林姑娘当然是良配,但鸳鸯这身份在这里,就需要考虑了。
金钏儿、香菱还有晴雯已经先入为主占了先手,这边跟着宝姑娘和林姑娘一并要嫁过去当陪房的还有莺儿和紫鹃,平儿相信以宝姑娘的智慧和林姑娘的情义,莺儿和紫鹃都肯定是当陪房丫头的,不说其他单单从固宠的这角度,这都是应有之意。
哪个男人不图个新鲜?再说宝姑娘和林姑娘天仙化人,但对男人来说天长地久那也一样会有倦怠的时候,这一门三房,哪一房都不是省油的灯,自然都要竭力讨得冯大爷的欢心,宝姑娘和林姑娘自然也要多在冯大爷身边安排自家人。
鸳鸯固然和宝姑娘、林姑娘关系不错,但哪里又及得上莺儿和紫鹃这等侍候多年知根知底的贴身丫头?
见平儿用奇异的眼光看自己,鸳鸯心也是一横,“死丫头,这等疯话也能乱说,若是被人听见,你还要不要我活?”
平儿摇摇头:“鸳鸯,若是你真的定了心,那这等事情迟早也要被外人知晓,不过……”
“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我贴身香囊如何能送冯大爷,倒是我那里还有一只……”
鸳鸯眼波流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温柔和忸怩,看得平儿心里一酸之余也有些慨然。
这等聪慧情义的女儿为何都只盯上了冯大爷,这贾府阖府上下居然就找不出一个能让她们瞧得上眼的男儿?
平儿相信以老祖宗的心意,只怕是早就和鸳鸯说过宝玉,多半是鸳鸯瞧不上,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摇了摇头:“死丫头,你这贴身香囊和亲手绣的另外一支香囊有区别么?人家谁知道这个?你还不如就把你这贴身香囊送过去,也能让冯大爷多记挂几分,嗯,起码拿着这香囊有如抱着你一般……”
“小蹄子,你真要讨打?”鸳鸯又被平儿调笑的话语给弄得脸红脖子粗,连小有规模的胸脯也都急剧起伏起来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要送哪个也由你,……”见鸳鸯真的要恼了,平儿赶紧收敛,“那你赶紧给我,奶奶说这边和老祖宗打了招呼,在和林姑娘和宝姑娘知会一声,我明日便要启程去永平府了。”
“我听林姑娘的意思,紫鹃怕是也要跑一趟永平府,估计宝姑娘那边莺儿也差不多,冯大爷对咱们贾府颇多恩义,他受了伤,大家自然都要去表达一番心意的,……”
鸳鸯踌躇了一番,“还有云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以及四姑娘和岫烟姑娘那边,只怕也是要……”
“啊?!”平儿吓了一大跳,不敢置信地看着鸳鸯,“几位姑娘都要……?”
鸳鸯白了平儿一眼,“哪有你想的那么不堪?那你家奶奶安排你去,不也……”
觉得自己有些失言,鸳鸯赶紧住嘴,但是却把心虚的平儿唬了一大跳,仔细观察了一下鸳鸯的神色表情,不像是有意来试探,平儿这才讪讪地道:“我只是没想到姑娘们都和冯大爷这般亲近,有些意外罢了。”
“哼,要说意外该是你家奶奶安排你去永平府才更让人意外呢。”鸳鸯不客气地道:“环三爷受冯大爷恩惠甚多,现在琮哥儿也跟着兰哥儿要仰仗冯大爷日后的提携指点,二姑娘和三姑娘本身也和冯大爷亲近,人家受了伤,难道还能不闻不问?史大姑娘是个豪爽讲义气的性子,自不必说,几位姑娘都这么做了,四姑娘和岫烟姑娘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左右不过是一番心意罢了。”
“总不会几位姑娘都要安排人去看望冯大爷吧?”平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这里边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
三姑娘也就罢了,和冯大爷之间那点儿若有若无的情愫,平儿是看在眼里的,鸳鸯只怕也清楚,二姑娘就不说了,她是亲眼见过二人的私情,但是史湘云和惜春还有邢岫烟,似乎就有些远了点儿。
不过鸳鸯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其他几位姑娘都有表示,总不能她们几位没有动静,说不过去。
“还有珠大奶奶,兰哥儿现在拜了冯大爷为师,她自然也要表示一番,……”
鸳鸯的话平儿不想再听下去了,“好了,好了,她们的事儿我不管,你要给冯大爷送东西,便交给我,我可没时间等你,……”
鸳鸯脸又红了起来,忸怩许久才道:“你先去和林姑娘说,晚间我再来找你。”
平儿摇头,心里却是连连叹息,这可真的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也不知道这对鸳鸯俩说究竟是祸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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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和平儿都要去?”宝钗颇感吃惊,“紫鹃去说得过去,平儿这是……”
“姐姐怕是不知道吧,听说二嫂子和王家那边,还有东府小蓉大爷他们都在联手做一笔大营生呢,帮着各家被俘将士赎身呢。”
这段时间宝钗的心思都放在了准备出嫁事宜上,没太多关心其他,倒是宝琴越来越进入状态,越发活跃,两度去了冯府见过沈宜修,然后又听到了王熙凤、王子胜以及贾蓉等人在做的事情,心里便有了一些想法。
“哦?”宝钗对自己这个堂妹还是有些了解的,立即就从宝琴话语里听出了些味道,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怕是有想法了,心里有些不太自在,迟疑着道:“和冯大哥有关系?二嫂子,还有舅舅他们一起?是京营的那些将士么?朝廷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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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琴神色不变,王子胜是宝钗的舅舅,但是却不是她的舅舅,而且王子胜和薛家这边素来也不怎么亲近,远不及与王夫人那么熟悉,便是宝钗也对她这个舅舅恐怕没多少感情。
“姐姐,你这段时间忙着家里事情,恐怕也没怎么多过问外边的事情,朝廷只同意赎回了五万多将士,但是几百武勋将佐蒙古人那边据说要价甚高,而且士林非议也很大,认为这些武勋都是一帮酒囊饭袋,贻误战机,罪不可恕,所以朝廷就没有答应蒙古人的条件,甚至还有传言说便是这些人自家赎回来,朝廷也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宝琴面颊上掠过一抹冷笑。
虽然薛家也是武勋出身,但是和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比就不在一个层面了,一个紫薇舍人委实也算不上什么,若非薛家还善于经商,只怕早就从老四大家除名了。
即便是如此,薛家也是没落最快的,宝琴这一房更是从未享受到过多少所谓武勋的优待,所以宝琴对这些武勋素无好感,更没有什么认同感。
很明显朝廷对这些武勋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元熙帝在的时候还颇为优容,但是当今皇上好像就完全不是这样了,这也是宝琴仔细观察了解之后得出的结论,所以贾赦、王熙凤、王子胜和贾蓉他们才会在其中上下其手,要挣这些武勋家族一笔银子。
宝琴自幼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要论这商业方面的天赋和见识,比自家兄长薛蝌还要强几分,所以她对这些方面十分敏感,这样大一笔生意却被贾家和王家一帮人给独揽了,让她颇为不悦。
在宝琴看来,贾赦和王熙凤他们能做的,薛家一样可以做,或者薛家也能找人来做,这里边最关键的还是冯大哥那一关,若是没有冯大哥和蒙古人的交情私谊,任凭贾赦和王熙凤他们有多大本事,做得再好,那都是毫无意义的。
换一句话说,那就是贾家和王家这些人攀附着冯大哥,靠着冯大哥来挣银子,可凭什么?
冯大哥对贾家不薄了,宝玉、贾环乃至贾兰、贾琮这些人都是因此而受益,贾琏也是靠着冯大哥才能去扬州府当海通银庄扬州号的大掌柜,一年几千上万两的花红,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差事?
便是自己嫡亲兄长也没有能享受到这么好的待遇,还得要自家去登莱那边打拼,而且从兄长的来信中也提到,王子腾根本就没有把兄长打上眼,又或者根本没把兄长当成亲戚,没有半点打招呼给优待的动作,还全靠冯大哥在那边有些人脉和兄长自己的努力拼搏。
正因为如此,宝琴心中对王家很不畅然。
可这也就罢了,现在连贾赦和王熙凤乃至贾蓉这些人都要借着机会来捞银子,这就未免有些得陇望蜀,甚至欲壑难填了。
可外人却还不好说什么,姐姐和王熙凤是姨表姊妹,贾赦是林黛玉的舅舅,在自己未嫁入冯家之前,自己的身份还比不得王熙凤和贾赦这些人亲近,一样都只能保持沉默,只是内心宝琴却是早就有些不满了。
宝钗感受到了这位堂妹的一些情绪,她还有些不明白宝琴究竟是对什么事儿不太满意,但她也知道这位堂妹素来是极有主见且不饶人的,某些方面和探丫头有些相似。
“宝琴,那朝廷不管,就让各家自己去想办法赎人,这涉及到几百人啊,我听说动辄都是几千上万两银子,怎么去和蒙古人谈?”宝钗沉吟着道:“听你的意思,是二嫂子和舅舅他们在从中帮忙操作?”
“姐姐,你还不明白里边的奥妙,这是二嫂子和舅舅他们通过冯大哥走通蒙古人的关系,要在这里边卖人情挣银子呢。”薛宝琴冷笑,“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蒙古人是那么好说话的么?这人情还不是都记在冯大哥身上了,几百号人,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要上百万银子赎金,他们从中也能抽头得利,起码也是十万两银子以上吧?”
听得宝琴的语气这般,宝钗基本上明白了,这是宝琴不太满意舅舅和二婶子他们借着冯大哥的牌子和人情挣银子了,只是这种事情,她们姊妹俩又能如何?
舅舅和二嫂子他们也没找自己姐妹说和,直接和冯大哥说了,冯大哥也没有拒绝,谁还能说个什么?
便是觉得这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也只能看着。
“宝琴,这等事情,我也知道不是很妥,但是沈家姐姐也没说什么,……”薛宝钗皱着眉头。
“姐姐,话不是这么说,沈家姐姐固然没说什么,但是内心深处只怕也是很不悦的,小妹去了沈家姐姐那里,沈家姐姐也没说什,但肯定还是会记在我们身上,谁让二嫂子是姐姐的表姐,谁让舅舅是姐姐的舅舅呢?算来算去都是贾家、王家人,要说也和我们薛家没什么关系,但账肯定是要记在我们姐妹俩身上的。”
薛宝琴的话让薛宝钗微微色变,这话也说到她的心坎儿上了。
沈宜修父亲是进士出身,东昌府知府,朝廷四品大员,听说明年还要晋升从三品;林黛玉的父亲是探花出身,巡盐御史,位高权重,虽说已故,但是仍然有些人脉,唯独薛家这方面却是短板。
正因为如此,薛宝钗才是最不愿意再在这些方面授人以柄,所以包括自己兄长和薛蝌那边,也都是力求要自立,不能过分攀附依靠冯家,就是想要避免日后嫁过去之后被长房和三房戳脊梁骨。
当然要说贾赦和王熙凤也和林黛玉算是至亲,但是现在林黛玉出嫁还要一两年去了,而自己姊妹俩却是出嫁在即,这让沈宜修那边知晓这些情况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觉得贾家、王家乃至薛家就是一门心思想要靠着冯家吸血?
“够了,宝琴,这等话不许再说!”宝钗语气陡然冷厉起来。
纵然也认同宝琴的观点,但是这等话是万万不能见诸外人耳的,否则立即便会是一场风暴。
薛家和贾家、王家都能为此起龃龉,薛家现在还住在贾家,某种意义上也是依赖着贾家,立马就要翻脸不认人,这肯定会让贾家上下觉得这是白眼狼,断不能给人留下这种印象。
宝琴抿了抿嘴,却没有说话。
宝钗虽然语气严厉,但是却没有直接驳斥自己,而只是说不能再说这等话,很显然宝钗的心中也还是认同了自己的意见,只是无法公开反对罢了。
宝钗叹了一口气,都是自己嫁对了人,冯紫英乃是青年士人领袖,而且深得朝中诸公和皇上的青睐,正因为如此,围绕着他身边的人就越发多,许多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这种情形下,你能拒绝么?
甚至人家根本就没有通过你,但是最终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你的缘故,这委实让人郁闷。
“宝琴,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冯大哥岂是不知道分寸的人?”宝钗缓缓道:“我估计这里边肯定还是有些原委,否则朝廷岂会不闻不问?龙禁尉对京中之事可是事无巨细尽皆了如指掌,这么大动静难道不知晓?还有,冯大哥现在处于关键时期,若真是此事有什么不妥,无论是谁,冯大哥也不可能任由其伤及自己官声。”
宝钗的话语很中肯,连宝琴也是蹙眉思考。
“此番让莺儿去,便让莺儿把这些情况带给冯大哥,我相信冯大哥自有判断。”宝钗最后下了决断。
宝琴迟疑了一下,“姐姐,莺儿能把情况说得清楚么?”
“莫要小看莺儿,这丫头懂得轻重分寸。”宝钗对自己这个贴身丫鬟还是很信任的,小事上有些大大咧咧,但是大事情上却不含糊。
宝琴不再言语,原本她也是希望自己能去一趟永平府的,但这样光明正大去肯定不可能,但若是女扮男装却并非不行,少时她便经常被父亲打扮成小子,跟着父亲一道走南闯北,现在年龄虽然大了,但觉得一样可以。
宝琴是有些想法的。
冯大哥在仕途上蒸蒸日上,对于其他方面已经没有太多精力的来兼顾了,可是其他人却都琢磨着依靠着冯大哥来谋些事情,若真是些许金银上的利益也就罢了,但若是要借着冯大哥的官声威望去做些不合时宜的勾当来做交易,这却是宝琴不能容忍的。
但现在明显沈宜修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而是更看重冯大哥的仕途上进,但薛宝琴觉得两者不矛盾,甚至还能相辅相成,看看冯大哥在永平府与山陕商人们的合作成果就能知道。
如果自己能把这一摊子管起来,既能维护冯家的利益,同时亦能防止外边那些人假借各种名义来钻空子。
但宝钗似乎有些不太认同自己的想法,又或者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宝琴掂量了一番,自己好像是有些急躁了,现在还没过门,有些事情等到过门之后,求得冯大哥的认可之后再来经营也不为迟。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扬长避短,比较优势(第四更!)
就在贾府里边为着冯紫英受伤引发各种意想不到的纷争时,冯紫英却是陪着刚和朱志仁谈完话的柴恪说着闲话。
点验结束,蓟镇对京营六万大军的整肃清理正在紧锣密鼓的推进,按照预计两三个月内就要彻底对这支军队进行整编,使之成为新京营。
杨肇基和贺虎臣都获得了柴恪和袁可立的认可,如无意外,都能获得一个游击的身份,这对于杨肇基和贺虎臣来说,都堪称一个质的飞跃,从基层武官一跃成为中级武将,具备了真正执掌一部的身份,而且关键在于下一步,他们甚至可能有机会以游击身份执掌两部乃至更多的兵力。
在点验结束之后,柴恪和袁可立二人又沿着边墙,从从三屯营经太平寨、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一直到石门营,最后抵达山海关视察。
作为兵部左侍郎,柴恪做事极为认真,蓟镇这一次受创不轻,他当然要实地查探一番,看看蓟镇现状,尤其是作为辽东咽喉的山海关更是必看之地。
冯紫英自然不会陪着柴恪一路行去,而是直接去了榆关港,在榆关港候着柴恪到来,视察完榆关港之后才一路返回卢龙。
“皇上和京中一些士绅都对此次顺天府的表现很不满意,吴道南这个甩手掌柜当得好啊,连带着梅之烨也都受了牵连。”
梅家是湖广望族,梅之焕是元熙三十九年进士,而且也是庶吉士,被柴恪视为湖广士人中生代的中坚人物,相比之下其族兄梅之烨就要逊色不少,但毕竟都还是湖广士人。
柴恪的话让冯紫英有些好奇,略一思索之后才道:“朱大人和梅家也算是有些渊源,对了柴大人也是啊,……”
柴恪笑着摇头,“我和梅之烨没什么交情,但是其族弟梅之焕颇有才干,为人正直,现在在礼部担任员外郎。”
柴恪不评价梅之烨,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相的评价,冯紫英笑了笑,“吴大人不喜俗务这是公认的,但是只要府丞和治中、通判以及推官这些人选选好了,也都没什么大碍,顺天府的通判职责重大,吏部给了四到六个定额,也就是考虑到顺天府非比一般府,……”
“顺天府丞出缺快半年了,这也是此次流民事宜处理拖延的缘故。”柴恪没有掩盖什么,“梅之烨做事过于古板拘泥,不知灵活变通,效率不高,下边县里反映也不太好,不过他是翰林院出身,文才甚佳,在京中士林名气也不小,所以……”
冯紫英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看来还是有文采好啊,便是做事不得力,也能有这个理由遮掩,只可惜苦了小民百姓,他们可不能靠念两首诗或者读几篇赋就能填饱肚子,……”
“你啊你,这张嘴是真不饶人,梅之烨也没有那么差,……”柴恪大笑了起来,冯紫英也微笑不语。
冯紫英便陪着柴恪沿着城南外的滦河而行,这里是滦河在卢龙风景最佳所在,只不过现在大雪皑皑,滦河封冻,两人便沿着河岸边上漫步。
“这里便是李广射虎所在的射虎石了,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冯紫英作为地主也替柴恪介绍,“当年李广出任右北平太守,据说打猎到这里,风吹草动,误以为草中巨石为老虎,便要引弓怒射,箭入石中,天明一看,再来射一箭,便射不进去了,可见人在紧急状态下的潜力有多大,……”
卢龙城南滦河岸边有虎头石,
“怎么,紫英,你想表达什么?永平府在紧急情况下也能有所表现,还是说迁安之战是迫于无奈之下的困兽犹斗?”柴恪下意识的把冯紫英所言和当下局面联系起来了,“又或者觉得顺天府这是养尊处优惯了,还没有逼到绝境?”
“柴大人,您这想多了,我就是纯粹有感而发,哪里有那么多联想?”冯紫英赶紧摆手,“顺天府那边,要以我的看法,人口其实并不算多,但是北部州县的治理上还是有些懈怠,否则不至于如此多的流民四散流窜,当然,从永平府的角度来说,我并不拒绝,哪怕前期会有许多困难,但是对于永平府现在要全力打造冶铁、烧炭、制铁和水泥这些产业来说,在本地民众还难以用起来的情况下,外来流民其实反而是一种资源了,……”
冯紫英的坦率让柴恪更为肯定,“紫英,看来你是认定你的这种方式是正确的了,但是以农为本这是自古以来朝廷国策,若是没有了粮食,那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这样大搞冶铁、烧炭、制铁和水泥,而且这些货物大多要通过榆关港外销,还有大量要卖到草原和辽东,都需要大量人口,而且是精壮劳力,但如果各地都像你这样,他们吃什么,靠什么来养活我们官员、士卒和商人?”
“柴大人,如果要探讨这个问题,那可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了。”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在永平府搞的这样大的动静,迟早是要引来朝中大佬们的关注的,柴恪不过是第一个,而他的观点也是最典型的。
民以食为天,若是大家都去工坊打工了,谁来种地?粮田减少,农民不种粮食,那小民百姓吃什么?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一旦有个灾害,岂不是立马就要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变乱?
便是江南因为种粮田土越来越少,让位于桑麻和其他经济作物,也引起了朝廷的担心,屡屡下令要求江南铲除桑麻,不得改田,但是在丝绸、棉花这些在卖价上显然更有优势的货物刺激下,无论朝廷如何下令都是徒劳。
“嗯,那简单说说你的道理和想法。”柴恪饶有兴致地道。
“北地的种粮条件总体来说不及南方,这是气候和水热条件决定的,但北地也有自己优势煤铁等各种矿石资源丰富,而各地对铁料、水泥这等物料的需求会越来越大,这些物料的大量生产能有助于改善军事、农业、交通等各方面的条件,比如铁料制造火铳和火炮,制作各种蹄铁、铁铲、铁锅、铁镐、铁犁、柴刀菜刀等,水泥能修建更经久耐用且防火的屋舍、城墙和道路,比起木料甚至石料更易生产,价格更便宜,更易于运输,……”
柴恪已经见识过水泥的威力,大为震撼,甚至觉得这种货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能够改变许多,尤其是在军事上的意义更为重大,对于冯紫英居然要用水泥来修一条从卢龙经抚宁到榆关的水泥混凝土道路感到不可理解,哪怕冯紫英再三向其解释价值意义和必要性,柴恪仍然无法接受。
当然这是山陕商人们支持冯紫英的一个态度,柴恪再难以接受也不可能去干涉,只能默认,唯有希望冯紫英所提到的好处能真正变成现实。
“除了这方面,北地还有在种植棉花和引种一些新的农作物具有优势,但是这可能需要一个时间过程,……”
冯紫英把他去天津卫拜访隐居实验的徐光启的想法介绍给了柴恪,如果不是遇刺,冯紫英原本是打算在和顺天府那边把移民事宜谈妥之后去拜访徐光启,但是却没想到出了遇刺这桩事儿,耽误了。
“紫英,你的意思是南方和北地在各方面都有不同,各有各的优势?”柴恪追问。
“对,我的想法就应该是南北两地应当各自扬长避短,实现比较优势,那么这样一来就能够最大限度实现各自的优势发挥,通过交通运输条件的改善来实现南北物资的互动循环,达到最佳。”冯紫英笑了笑,“所以我才会实验一下水泥混凝土路面,当然这只是实验,在南方,水道航运的优势仍然是无法取代的,但在北方一些重要商道和官道则可以就地取材利用起来。”
冯紫英把自己前世中为官的一些经济上最粗浅的方略拿了出来,只是这个时代的技术生产力太过于低下落后,很多东西不可能照搬,甚至连“比较优势”这种观点也有些似是而非,但对于柴恪来说,却无疑是推开了一扇崭新的门。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一个造船的船匠,又或者一个冶铁的铁工,都是世代干这一行,你要让他们去种地或者做官,他们根本做不下来,甚至只会引发混乱,但同样让一个国子监学生去冶铁或者造船,他能行么?所以我才说要扬长避短,最大限度发挥优势,才能让生产达到效果最佳,而南北之间这种情形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一句话,因地制宜,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实现最优化。”
柴恪算是听明白了冯紫英的观点,“那紫英你的意思是朝廷在其中就放任不管就行?”
“不,也不尽然,但朝廷直接干预效果并不好,还会容易激发矛盾,那么为什么不能以赋役来进行调整呢?举个例子,如果朝廷觉得苏州粮食种植太少,那么便可以以种桑麻需要交纳更高的赋役,同样在北地也可以鼓励种粮,种粮赋役降低,……”
冯紫英脑中的种种现代经济和税收调整来刺激和调适经济发展办法太多,一时间很难向柴恪解释清楚,只能在合适时候慢慢来向他们灌输和推动操作了。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交底(第一更求月票!)
这一番在虎头石边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冯紫英也把自己的许多想法和愿景和盘托出。
虽然柴恪不算是自己师尊,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冯紫英入仕之后接触时间最长接触机会最多的一个官员,从宁夏平叛一路同行,到后来自己回京之后与柴恪在军务观点上的种种交流,双方都逐渐了解了对方。
柴恪不是那种性格强势的官员,对于不同意见也善于包容听取,这是冯紫英最欣赏的。
而且对方还是湖广士人,不像北方士人那样更多的把利益圈子局限于北地,过分排斥江南,这也是对方能够以更客观和宽容的视角来看待问题考虑问题。
柴恪对冯紫英的许多想法观点都很感兴趣,但是也觉得骤然展开恐怕并不符合当下现实,但是在永平府的这种尝试却是可行的。
像这种煤铁建材复合体经济体系的建设,很符合永平府这种铁矿、煤矿和石灰石这类矿石十分丰富的地区,用这种模式毫无疑问能够为朝廷收入大量矿税和工商税,对户部和工部来说都是裨益良多,自然也能收到欢迎。
“紫英,我很支持你在永平府的这种尝试,迁安、卢龙和滦州的这种建设发展,还有榆关港的开埠,不但能够吸引消纳大量流民,而且更为关键的也一举解决了你们永平府历年的短板——赋税问题,若非朱志仁和伯孝公关系亲密,换一个地方,只怕户部早就要奏本了。”
虽然遭遇了蒙古人入侵,但是今年永平府的态势依然非常可观,夏税秋税没太大变化,可矿税大增,工部节慎库那里比起往年起码暴增十倍有余,这可是皇上的小金库啊,而解往户部的工商税也一样有着很大的增幅。
单单是这两项,就足以让朱志仁眉花眼笑了,来年吏部和都察院的“大计”,永平府稳稳当当一个上优。
历来户部和都察院三年一度的“大计”,考核地方官员都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当其冲就是赋税,再次就是治安,第三就是教化。
当然潜在的因素还有与地方士绅的关系相处,但这一点是不能上台面的,而且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可以说地方士绅交恶,反应强烈,我可以说地方劣绅把持地方,朝廷律令难以下乡,所以才会导致这些问题,就看上边的认定。
但是赋税和治安却是做不得假的,户部库房和刑部、龙禁尉在地方的暗探上报都会把这两点清清楚楚展现在朝廷面前。
“嗯,所以府尊很满意,虽然有些其他事务他不太认同我的观点,但是也还是容忍了我的任性。”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修卢龙——抚宁——榆关的水泥混凝土路,放在谁头上都觉得不可思议,便是山陕商人那边做了无数次工作,一样持有异议,但最终冯紫英还是敲定了此事。
现在随着流民的逐渐到位,许多前期准备工作也差不多就绪,冯紫英给商人们的要求就是十二月之前必须要开工建设,要力争在半年之内完成,最迟不能超过一年,而一旦建成之后的示范效应将会是无与伦比的。
“那紫英你觉得现在遇到的棘手问题有哪些?”柴恪突然问道。
“嗯,一方面是本地士绅的抵触吧,毕竟当初他们一开始就是和我对立的,没少找茬儿,当然我也没惯着他们,清军、清理隐户,把他们收拾得够呛,但蒙古人入侵与迁安保卫战之后,有所缓和,大概是觉得我这个人还是有点儿本事,能做事儿,还能做成他们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事儿,再加上开矿建厂带来的滚滚厚利,他们也不瞎,自然也能看得到,所以也找到了府里边包括府尊大人和通判等同僚来说和,希望缓和关系,甚至加入进来,……”
柴恪吃了一惊,这岂不是意味着永平府的本土士绅向冯紫英低头了?
这可有些难得,多少官员都被这些本土士绅给折腾得焦头烂额,最后灰溜溜的走人情形也不少,绝大多数人都是主动妥协,但现在永平府士绅居然主动向冯紫英求妥协了?
见柴恪意似不信,冯紫英一摊手:“大人,这些士绅也不蠢,去京中折腾一番,没把我给弄趴下,也知晓我在翰林院里的名声了,山陕商人的背后是些什么人,他们焉能不知?我一切按照朝廷律例来,拿证据和律例说话,美人计也好,黄白之物也好,我一概不受,他们能奈何我?无欲则刚,他们都明白,扳不倒我,就得要琢磨如何应对我的报复,……”
柴恪听得冯紫英话语里隐含的语意,忍不住摇头,“紫英,你这话别在我面前说,……”
“大人,我这可都是大实话,您什么人,还在我面前装纯洁?”冯紫英的调侃话让柴恪啼笑皆非,这家伙越来越放肆了。
“你啊你,齐公和汝俊兄怎么教出来你这样一个学生来?”柴恪瞪了冯紫英一眼。
“现在又听闻朱大人可能要离开,这么些年他们也觉得朱大人是个好说话的人,若是换一个和我性子差不多,或者与我关系密切的知府大人来,嘿嘿,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真要遇上一个心狠手辣的,选几个士绅人头来祭旗并非不可能,他们也清楚他们自己屁股上谁都不干净,……”
冯紫英也不在意,和柴恪关系融洽,自然话语就没有那么多忌讳,柴恪也不会在意这个,甚至会拉近双方的感情。
“所以他们就主动来寻求和解了?”柴恪摩挲着下颌。
“这个原因是次要原因,关键在于他们看到了山陕商人赚肥了,金银红人眼,财帛动人心啊,大人,谁又能拒绝这种光明正大的挣银子,昌黎、乐亭那帮士绅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和倭人勾搭抢户部盐场收益他们都敢做,遑论我给他们的这种机会?”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一凛,“惠民盐场?确定是和昌黎、乐亭的士绅有瓜葛?紫英,你可别信口妄言。”
“大人,这种事情若非要确切把握,我如何敢乱说?不过我和府尊大人说了,他若是想在来年吏部和都察院‘大计中拿到一个更好的表现以便于进京某个清贵,那就还得要搏一把,惠民盐场就是最好的政绩,他认可了,这事儿府尊大人准备亲力亲为,不需要我上手了,……”
见冯紫英笑得诡秘,柴恪就知道这是冯紫英把朱志仁的兴致给逗弄起来了,否则以朱志仁这种已经萎了几年的性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要出手了。
“紫英,你悠着点儿,别让他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了。”柴恪和朱志仁虽然不算太亲近,但是毕竟都是湖广士人,自然不愿意见到朱志仁栽筋斗。
“柴大人说哪里去了,府尊大人和我可是一体两面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岂能让他失手?前期准备工作我都替他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他下决心而已。”冯紫英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登莱水师那边也已经悄然北返了,……”
柴恪知道这是冯紫英人脉关系,否则朱志仁哪里喊得动沈有容,看样子也是策划已久了,点点头,不再就此事多说。
“那还有什么困难?”柴恪又问道。
冯紫英有些诧异,这等话语好像不太像一个兵部左侍郎的问话啊,略一思索便回过味来:“大人,莫不是传言是真,您要去吏部了?”
柴恪一怔,这朝廷里边稍有风吹草动,下边都能立即感受到,“怎么,我不去吏部,就不该问这些问题了?”
“呵呵,那倒不是,只是您这等好事还要藏着掖着,可不爽快。”冯紫英心中一喜,齐永泰卸任吏部尚书之后,很快就会是江南官员出任吏部尚书,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若是柴恪去担任吏部左侍郎,也算是有一个自己人了。
“这等事情,你觉得我能确定么?”柴恪没有正面回答:“不讨论这事儿,还是说你这边儿,你在永平府干了这么久,感觉还有哪些难处?”
“要说难处很大,但是最大的还是没有撘得上手说得拢话的同僚。”冯紫英这个问题仔细斟酌了一下,他需要考虑如果柴恪作为吏部左侍郎,自己该怎么来回答。
“府尊大人心思您都知道了,归心似箭了,若非我花言巧语,只怕惠民盐场的事情他都打算放到下一任来,通判和推官在这里也都干了多年,他们和地方上利益一体,倒不是说这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但是如果我想要做些事情,就不得不考虑利弊得失,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只靠我的私人幕僚,还得要有志同道合者才行,这恐怕是我遇到的最大难处。”
冯紫英背负双手,悠悠地道:“也许是我来这里时日稍短了些,再假以时日,或许我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慧平儿举重若轻,潇湘馆先发制人
马车在雪化之后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进,不时有几缕寒风从摇动棉帘子中钻进来,冻得车上几个丫头都是抖索不已。
这一趟可不容易,虽然只是几个丫鬟,但是却寓意不一样。
平儿饶有兴致的看着紫鹃和莺儿分坐两边,自己却坐了中间。
从一出门开始,就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味道来。
要说紫鹃和莺儿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是像这般姑娘们都没出面,却是两个丫头代表“出使”,还要加上一个二奶奶的“代表”平儿,就真的有些古里古怪的味道了。
“平儿姐姐,我这一身都颠得快要散了,走了三天了,只怕也该到了吧?全身上下都快要冻僵了,早知道就该带一个手炉,不该带这汤婆子。”莺儿脸色煞白,显然这种长途跋涉,又是这等天气,让她有些吃不消。
“快了吧,从榛子镇出来,我听牛二说,过了沙河渡口,就距离卢龙县城不远了。”平儿也一样不好受,不过她的忍耐能力可要比莺儿和紫鹃强许多,“牛二说午间寻个打尖的地方歇息一下,然后就能一鼓作气到卢龙了。”
“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没想得那么周到,谁曾想这汤婆子凉得这么快?”紫鹃也叹了一口气,“客栈里热水也没多热,稍稍放一下便凉了,……”
三个丫头的手脚都冻得发木,不断地搓着手,跺几下脚,可马车还不敢停,这天色黑得早,不抓紧时间赶路,天一黑,还真不到能出啥事儿来。
之前出发前还琢磨着需要不需要给永平府这边说一声,但是都觉得没必要,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这冬日里出远门的艰难。
车厢里就只有几个靠垫,出门时天气阳光明媚,谁曾想第二日便是雨雪纷飞,也没带一床被子裹身,虽说穿得还厚,但是这一滋溜钻进来的北风,还是让人受不了。
“紫鹃,莺儿,坐过来吧,这鬼天气,咱们仨靠紧一些,也能抱团取暖。”
平儿也不知道两个丫头什么时候有的心结,或许是在两家姑娘都要嫁入冯家时便不知不觉播下了种子。
平素里有姑娘们在场面上风光霁月,看不出什么,但是这骤然两个丫头挤在了这样一个环境里,恐怕就有些不自在了,而且这还是都代表自家姑娘去看望冯大爷。
不知道这两家日后知晓了二奶奶和冯大爷之间的这层关系,会怎么想?这两个平素都和自己十分亲近的丫头又会怎么看自己?
想到这里平儿就不寒而栗,可千万别有那一天。
莺儿与紫鹃二女下意识的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吱声,但是却都还是靠了过去,只是动作似乎都有些僵硬,这一下子挤在一起,难免脚靠着脚,肩挨着肩,面对着面,呼吸相闻,和这两日两人之间那种疏淡的感觉相对应,有些别扭。
轻轻叹了一口气,平儿双手抱在膝盖上,蜷起身子,目不斜视:“行了,我说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咋就变成这样了?宝姑娘和林姑娘日后都是要当妯娌的,也没见你们这样!”
紫鹃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而莺儿则是欲言又止,但又斜睨了紫鹃一眼,傲娇地侧仰着头,最终没说话。
“我也不明白了,这都是一个屋檐下生活几年了,林姑娘来的时候,紫鹃你就被老祖宗指给林姑娘了,莺儿你是跟着宝姑娘来府里的吧,这一住也几年了,我印象里这几年里你们俩都是嬉笑无忌的,这一年里怎么却越发生疏了?”
平儿当然清楚这俩丫头心里的心结,这是各为其主,但是这也没到两国交兵的状况吧?
再说了,人家长房还有一个沈家奶奶呢,这戏文里不也说,要合纵连横么?宝姑娘和林姑娘这算下来也还是亲戚关系,咋就还成了乌眼鸡一般瞪着,相互看不顺眼呢?
不,宝姑娘和林姑娘还没浅薄到那个份儿上,也就是这下边人一来二去的有了一些心结,这才越发如此了。
“我呢,痴长你们几岁,好歹跟着二奶奶多见过几分世面,也就多饶舌几句,……”平儿悠悠地道,实际上紫鹃年龄也不小了,要比黛玉大上两岁,十八了,只比平儿小一岁多,而莺儿则要比平儿小两岁。
紫鹃面色平和下来,而莺儿也收拾起了先前的傲娇。
平儿在府里的人缘和名声都是极好的,便是鸳鸯也只能说和她并列,无论是原来桀骜不驯的晴雯,还是面冷心硬的金钏儿,抑或宝玉屋里众丫鬟之首的袭人,在她面前也都要尊重几分。
“宝姑娘和林姑娘虽然没有血亲关系,但一个是太太的嫡亲侄女,一个是老爷的嫡亲外甥女,老爷太太一体,这便是姊妹家,宝姑娘和林姑娘都要嫁入冯家,不过是宝姑娘先嫁一年,林姑娘晚点儿日子罢了,要说林姑娘认识冯大爷更早一些了,你们说是不是?”
二女都不做声。
“我知道这府里边总有些没事儿嚼舌头的婆子丫头,喜欢编排些是非出来,什么老祖宗又不待见宝姑娘更稀罕林姑娘了,什么太太喜欢宝姑娘性子,觉得林姑娘心眼儿小了,我要说一句,各位姑娘性子都不一样,但若都是千篇一律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说句话不害臊的话,没准儿冯大爷还不喜欢了呢。”
平儿这番话可谓犀利无比,却又毫不客气地揭开有些都窝在肚子里惹人恼的话题,让莺儿和紫鹃都是全身一震。
“至于说旁人怎么说,那嘴巴长在他们身上,那也由得他们去,若是我们自家人却都还要信这些挑拨离间构陷栽诬的话钩子,那可真的就是蠢了,瞧瞧二位姑娘会在乎这些么?”
见二女脸上都是微微色变,目光里也都有些不太自在,平儿知道自己的话还是有些作用了,便要趁热打铁。
“宝姑娘和林姑娘日后都是要当奶奶的人了,但冯家可不止两位奶奶,还有一位沈大奶奶,各房日后都要相互打量观察,究竟该怎么来相处,各自如何挣几分体面,莫要被别家轻看了,我想不但宝姑娘和林姑娘会认真思量,各房日后少不了还有姨娘进屋,一样需要维护各房颜面,便是你们两位也都一样好好琢磨,甚至是从未入府的一点一滴既要做起,莫要因为自家的心胸气量而影响到了各自姑娘的形象,那恐怕是最得不偿失的,……”
这一番话不轻不重大,但话语里隐藏的含义却是让紫鹃和莺儿都不得不深思。
紫鹃本身也就没有和莺儿斗气争胜的想法,但是这并不代表那边儿就能骑在头上来了。
她性子谦冲,但是这却是关系到姑娘的颜面,断不能随意想让,而莺儿却是个傲娇性子,惯会在脸上做出来,所以紫鹃也不想惯着。
都在园子里住着,这一年里宝钗眼见得出嫁时间日益逼近,本身因为父亲病故而觉得被宝钗抢了先,潇湘馆这边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但这种事情也非各方所愿,都只能存在心里深处,不能说出来。
但两边姑娘见面时,两个丫头少不了也要有些言语,那莺儿眉飞色舞的说起宝姑娘要嫁人,薛家又如何如何,久而久之听在耳朵里,难免也有些腻烦,所以时不时来个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搁着不接话凑趣儿,那莺儿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也能感觉得出来,一来二去就难免要有些嫌隙了。
但你要说真的有多少实质性的冲突,现在各家姑娘都还没进冯府呢,哪里说得上?
那莺儿虽然性格上有些骄矜,但是骨子里却没有多少坏心眼儿,不过是觉得自家姑娘性子温婉低调,而宝二姑娘来了之后明显就有些不一样,连带着她也受了一些影响。
觉得既然自家姑娘已经铁板钉钉要嫁进冯家了,而且好歹也是四大家之一,明媒正娶,嫡妻大妇,为何还要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又没有招惹到谁,自己也从没有说过什么过头话,做什么出格事儿,谁还能不允许自己挺直腰杆走路了不成?
但此时平儿这种夹枪带棒的话语一说,莺儿便知道这里边的情形只怕是平儿早就心知肚明,却能用这种顾全大局的话语来提醒自己,未尝不是为自己好,自己姑娘性子莺儿是知道的,若是知晓是自己的缘故而和潇湘馆那边有了隔阂,只怕不会轻饶自己。
莺儿正待开口,那紫鹃却是抢先说话了:“平儿姐姐说得是,都是小妹做得差了,平日里姑娘也经常教导我们,宝姑娘待姑娘如同亲姊妹一般,什么好的香的都是想着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也一直视宝姑娘为姐姐,冯大爷和我家姑娘说话时也很是喜欢我家姑娘这般识大体,倒是我们这些当下人没能体谅当主子的心意,却还争那些意气,现在想来却是惭愧,……”
紫鹃满脸诚挚,对着莺儿脆声道:“莺儿,我在这里便向你赔个不是了,往日有些做得不对的,你我姐妹,还请妹妹多包涵一些,……”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蘅芜苑剑走偏锋,工具人自命不凡
紫鹃的先发制人让平儿都是一愣。
她原本以为应该是莺儿先道歉,紫鹃性子柔婉,自然也会不计前嫌,然后握手言欢,但是没想到紫鹃这一手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这看似大气大度,但是当着自己的面却成了绵里藏针,守中有攻了,让莺儿顿时有些难受。
平儿忍不住对自己这个关系十分密切的姐妹有点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潇湘馆和蘅芜苑乃至红香圃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宝钗和黛玉之间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也不能去在意这种事情,甚至要装作不知道。
越是在意,甚至越是去干预制止,都只会让人觉得这种事情的存在,而这对双方的形象都是一种伤害,这恰恰是宝钗和黛玉都要避免的。
但是下边人却没有这么识大体明时务,总会在其中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而府里边各家,对黛玉和宝钗之间的感情亲厚自然也不可能都是一样的,再遇上这种事情,便是当主子的竭力想要不偏不倚,但是下边人却怎么可能?
乃至于荣国府中倾向于两方的各自阵营都若隐若现。
平儿自然是和紫鹃亲厚的,便是二奶奶与黛玉也更见亲厚,不过平儿却对宝钗是十分看重的,她觉得所说冯大爷虽然对黛玉感情不一般,但是若是嫁过去之后,只怕宝钗在冯家那边更能受宠。
宝钗性子宽厚温婉,行事雍容大气,再加上陪嫁作媵的宝琴机敏干练,揣摩人心极为厉害,而再看黛玉这边,虽然不能说黛玉心胸狭窄,但是为人行事上却不及宝钗做得漂亮,单单是对外边下人的态度也能感觉得出来,而那妙玉更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魔性子,哪比得上宝琴万一?
莺儿也被紫鹃的这一手给弄得一怔,她自然是清楚双方的嫌隙要仔细论来,多半是自己一些理亏,当然这种事情可以用论迹不论心和论心不论迹来解释,只是当着只有平儿的情形下,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紫鹃,你要这么说,我倒是没脸见你了,我家姑娘本身就是一个大度心性,才养成我这等一个不知好歹的性子,平儿姐姐先前的话如醍醐灌顶,让小妹全身出了一身汗,现在我愈发觉得自家的浅薄无德。”
莺儿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但是这等时候越是要稳住阵脚,不能落了话柄,“当着平儿姐姐的面,我黄金莺发个誓,日后若是再有和紫鹃姐姐有什么龃龉,我便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厉害!
平儿忍不住在心里替莺儿竖大拇指。
这也是宝姑娘教出来的角色,凌厉的反击,先把自己置于最弱势的架势,然后话语出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却半句没提蘅芜苑和潇湘馆之前的关系,只说她自己和紫鹃之间的事儿。
这是干干脆脆的否定了自己先前若隐若现所提的那些,半点把柄不留。
心中唏嘘感慨之余,平儿也知道大概也就只能说道这份儿上了,这涉及到两家人,不单纯是两个丫头的私人恩怨,再好的感情面对着日后两家人的利益恩怨,只怕都只能搁置在一边,更别说莺儿和紫鹃的关系还远达不到那种如自己与紫鹃或者鸳鸯那样的关系,莺儿也本不是贾府的人。
“好了,莺儿,紫鹃,我相信你们俩都是真心实意的,日后林姑娘也好,宝姑娘也好,在冯家纵然不算一口锅吃饭,但是却要语气进冯家祠堂的,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俩想必也一样,要以我说,这人生一辈子,能像这样相望并行,只怕也并不多见呢,前几日里鸳鸯还在和我说天下无不散筵席,这园子里的姑娘丫头们,三五年后还能见得着几个?我还有些伤感,可想象你们俩,都还能跟着各自姑娘,一辈子这顿宴席都不散呢,……”
平儿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饶是莺儿和紫鹃内心都还有些情绪,但是都为之动容,再想到大观园里现在是花团锦簇,百花争艳,但是三五年后呢?宝姑娘和宝二姑娘以及林姑娘要嫁入冯家,但史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岫烟姑娘呢?
连二奶奶现在都要离开荣国府,遑论其他人?
这么一想,能够呆在一起,哪怕是有些嫌隙,遥遥相望,似乎也是一种缘分?
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马车终于在天黑之前驶入了卢龙县城。
府衙很好找,随便问了一下街上店铺小二,马车就驶到了府衙,再一问,同知大人的府邸距离并不远,马车不过是几步路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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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请用茶。”金钏儿把茶捧出来时,贾赦也上下打量了一下。
都是开过脸的丫头了,应该是早就被冯紫英给梳拢了,王氏这一手倒是玩得利索,一下子就拉近了与冯紫英的关系,也顺带在冯家里边安插了一个自家信得过的人。
“铿哥儿还没有回来?”贾赦皱起眉头。
午间他便来了一回,但是冯紫英没回家,据说是知府宴请来视察军务的朝廷兵部左侍郎,请冯紫英作陪。
下午未时他又来了一趟,没见人影,据说是陪侍郎大人出城去了,他又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寻思半晌,觉得这个时候来恐怕差不多了,过来冯紫英也正好留饭,饭桌上正好商谈。
“宝祥回来传信儿了,说爷很快就回来,原本说是要陪侍郎大人用饭的,听得大老爷过来了,所以就专门赶回来了,大老爷稍候,……”
金钏儿的话让贾赦很长脸,忍不住捋须微笑,“其实也不急,朝廷来人,铿哥儿还是正事要紧,千万莫要因为我的事情耽搁了,……”
金钏儿何许人,对这位大老爷的心思还在贾府时便十分清楚,若大爷真的怠慢了他,不知道回去之后还要怎么编排大爷呢。
“大老爷放心,爷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金钏儿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金钏儿,你到冯家也有两三年了吧?”贾赦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
“三年多了。”金钏儿回答道。
“嗯,铿哥儿是个知情重义的,你虽然原来是我们荣国府的人,但是既然王氏把你给了铿哥儿,你现在便是冯家的人,考虑问题做事首先是要替主家考虑,千万莫要做那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勾当,那反而会有损我们荣国府的信誉名声,……”
贾赦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他是荣国府长房长子,金钏儿并非王氏从王家带过来的,而是贾家家生子,她娘白老媳妇都还在荣国府当差,所以他这番话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当然金钏儿也清楚贾赦的心思,长房和二房本来就不睦,邢氏和王氏之间一直龃龉不断,太太把自己送给冯大爷的心思她之前刚过来时还有些朦朦胧胧,但后来太太越发露骨,她自然也就明白了。
对于冯大爷对荣国府的态度谁还能不知晓?这个时候贾赦如此言语,当然不会是那么简单要自己遵从做下人的原则,而是要避免太太和自己关系太过密切了。
“大老爷放心,这等事情金钏儿明白道理,……”金钏儿恭声道。
……
冯紫英刚准备进门时,就看到一辆熟悉标记的马车停在自己府邸门前,这不是荣国府的马车么?不是说贾赦早就来了许久了么?怎么这车这会子才到?
正奇怪间,却见马车棉帘子一掀,率先钻下来一个女人,居然是平儿!
还没等冯紫英惊讶出声,棉帘一掀,又钻出来两人,定睛一看,是紫鹃和莺儿。
冯紫英大略明白了,这只怕是园子里几位姑娘听说自己遇刺受伤,心里不放心,专门派人来看望自己了,并非是和贾赦一道的。
“平儿!”
冯紫英一招呼,平儿亮晶晶的眼里略过一道惊喜的光芒,几乎要上前来牵手见礼,但骤然想起身后还有紫鹃和莺儿,立即脚步一顿,手也趁势换在了腰间,福了一福:“婢子见过冯大爷。”
冯紫英下了车,点点头:“才到?一路上还安全吧?紫鹃和莺儿与你一道来的?”
“一路上倒也安全,就是冷了些,婢子几个都快要冻死了。”平儿跺了跺脚,发麻的脚尖和发僵的身子让她无比怀念那温暖的烧地龙。
“呵呵,永平府这边怕是比京师城还要冷一些,小地方嘛,赶紧进府吧,让金钏儿把你们几个带到屋子里暖和暖和,一会子就能热乎过来。”冯紫英见三个丫头都是唇乌面白的,也有些心疼,赶紧招呼:“走,赶紧进屋,赦老爷也来了?没和你们一道?”
“大老爷?”平儿一愣,“没有啊,没听说大老爷来了啊,府里也没听说呢。”
“行了,那就不管他了,你们仨赶紧进屋暖和,赦老爷那边我去见一见就是了。”冯紫英一摆手,这三个才是自家人,贾赦不过是个工具人。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三姝情暖紫英心,贾赦意动冯家势
平儿几个丫头这才来得及问冯紫英伤势。
见几个丫头眼中脸上都是满脸关心,冯紫英心里也是一暖。
毕竟都是自家人,对自己的这份关怀和担心都是发自肺腑,不管是代表着她们身后主子姑娘们,但是她们也一样是心系自己安危的,只不过有着上边儿主子姑娘们的心意,她们都只能有意无意的隐藏几分。
但对于冯紫英来说,他却能感受到这份情意,都不是圣人,相处久了,冯紫英的关心和爱护几个丫头都能体味得到,感情本身就是以心换心,冯紫英对她们的心意并没有因为姑娘们而分薄。
这也是冯紫英作为一个现代人穿越过来的习惯。
他没有太多那种把平儿、紫鹃和莺儿就当作王熙凤、林黛玉和薛宝钗附属品的心境,而更多的是把她们当做了一个不能说平等但是却相对独立的个体来对待,而这种二人之间的相待和尊重,在现代社会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但是放在这个时代,却会被这些丫头们视为前所未有的珍重和宠爱,这也是让这些丫头们最为感到心动的。
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拒绝一个像冯紫英这样她们需要仰视敬重而又充满魅力的同龄男人的喜欢,而这个男人甚至能让整个京师城的高门大户闺阁女子翘首期盼。
便是和冯紫英有过亲昵举动的平儿是最能体会到这种敢感觉的,虽然冯紫英和她相处时经常毛手毛脚,但是只要自己不肯答应,那冯紫英便不会用强,这般风范让平儿为之心折。
若是换了一个男人,只怕……,当然贾琏不算,他是有贼心没贼胆,太过于惧怕王熙凤,而冯紫英却又惧怕何人,连王熙凤都得要折首低头,遑论她一个丫鬟。
冯紫英肩膀其实还包着药纱,不过这么久了,已经没有多少大碍了,便当着几个丫头活动了一番,表示无碍,也谢了几个丫头的关心,这才让她们赶紧进屋子去暖和,自然有下人来招呼三女进府。
一进花厅,看见贾赦仍然托大坐在那里,目光却在听见自己脚步声之后,不是瞟过来,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这厮还是这般作态,让既好笑又觉得可怜。
越是自卑,人前便越要自傲,越是风光过,没落之后就越要显摆,贾家就是这等情形的最好写照。
“赦世伯身子可好?”冯紫英进了花厅,仍然规规矩矩行礼。
对方不知礼数,他却要做足,以免授人以柄,而且紫英还琢磨着要探一探迎春事儿的口风呢,现在看贾赦的架势,倒是有门儿。
“紫英来了,愚伯身子骨可好着呢,这一趟几百里过来,天寒地冻的,愚伯也觉得没什么。”
银子的刺激下,再冷再苦再累都值得,此时的贾赦是精神抖擞,哪有半点经历了几百里长途跋涉的样子,和平儿她们几个丫头相比简直是截然两样。
“那就好,永平府这边天气可要比京师城更糟糕一些,而且我这破落府邸也不比京师城荣国府那么安逸,赦世伯可莫要笑话。”冯紫英坐定,金钏儿又上来倒茶。
“金钏儿,你先下去,我和赦世伯一会儿要谈正事儿,嗯,平儿、紫鹃和莺儿她们几个过来了,是府里边听见我受伤了都要托人来看看,你和香菱去看看吧,你们也好久没见面了。”
冯紫英的话让金钏儿也喜出望外,在这永平府和京师城相隔数百里,音信不便,就盼着偶尔来人见个面说说话,没想到一来就是三个,而三人也都是素来相熟的。
“好嘞,那爷和老爷,奴婢就先过去了。”金钏儿难得的慌慌忙忙出去了,看得冯紫英也是摇头,看样子在这永平府的确让几个丫头有些孤寂了。
“平儿她们也来了?”贾赦没想到府里还有一拨人过来,但是一想也是,宝丫头和林丫头肯定要有一番心意,也不能让自己带着来。
至于王熙凤,那估计也是冲着这笔营生来的,不过贾赦拔了头筹,赚的是最轻松的银子,他也知道王熙凤王子胜和贾蓉他们几个上蹿下跳,在京师城里四处奔忙,要让他这般去却是做不到,除非贾琏在京。
贾珍贾蓉父子在查办赖家之后就和贾赦分道扬镳,在分润上颇有龃龉,这等营生自然也不可能再合作。
“嗯,侄儿也是感动,赦世伯这边把府里的心意也带到了,没想到几个妹妹们都还要托人来一番,……”冯紫英抿嘴微笑,这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是挺令人愉悦的,这可不像后世那等修罗场,尽可大模大样受下来。
“唔,理当如此,宝丫头林丫头不说了,你其他几个妹妹也都是知情达意的姑娘,你遇袭受伤,自然关心。”贾赦点点头,又问道:“那刺客情况查清楚了么?”
“有一些线索了,龙禁尉和刑部都有人在专门接手,又是在顺天府那边发生的事情,小侄就没太多过问了,不过出门时小心一些罢了。”
冯紫英的无所谓态度让贾赦皱了皱眉,“紫英,自身安全要紧,听说那东府尤氏有个妹妹给你当侍妾,也是有些武技功夫的,平日里你外出不变,便让她跟在身边就是,左右这永平府也是你说了算,带个仆僮小厮什么的,谁也不能说什么。”
先前冯紫英还没有回来时,贾赦便把瑞祥叫到边上问话,瑞祥倒也没有太多遮瞒,把冯紫英现在永平府的情形,和府尊大人的关系,都说了个大概,也让贾赦对冯紫英的身份权力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这冯紫英若是和知府关系处得密切,那的确是在永平府可以说一不二,那瑞祥说知府居然可能会在翻年后上调京城,没准儿冯紫英还有可能接任知府,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起码有这种可能都让人无限神往。
一府知府啊,这可是无数士林官员们奋斗一辈子都未必能企及的位置。
便是进士出身,要想挣到一府知府位置,一般情况下没有二十年的奋斗根本别想,冯紫英那个长房老丈人不就是和林如海一科的进士出身,不也四十好几才奔上一个东昌府知府位置么?
都说同知和知府之间看上去只差两级,但是这五品和四品之间却是一个最难以逾越的天堑,正四品方可称大员,就是因为知府就是正四品,主宰一方的父母官,而五品以下就只能称官员。
贾赦自身便是一个一品将军,只可惜这个一品却只是一个只能拿可怜俸禄的虚衔,看似身份尊贵,其实不过是名声好听,但要论权力和实惠,便是连一个七品知县都不及。
不过这并不影响贾赦对这朝廷内部的了解,所以他也才对贾政好不容易元熙帝恩赐了一个工部员外郎却不好好利用十分痛恨。
这么些年来荣国府更是半点没能从贾政这个工部员外郎那里得到好处,弄得堂堂荣宁二府要替大姑娘修省亲园子还得要四处借钱,欠下一屁股债。
不说其他,单单是一个工部员外郎,真要有些关系,那等送木材石材和花木的商人,逢迎还来不及,听得是工部员外郎的姑娘,宫中贵妃娘娘,谁还不会乖乖送来,谁曾想到了贾家,却变成这副情形。
冯紫英是文臣,若是真的跨越这五品鸿沟一跃成为四品大员,那冯家就真的发达了,二十岁的四品大员,怕是秦汉唐宋明周以来,也没有几个吧?
要说这贾琏还真的有些眼力,早不早就攀着了冯紫英,现在才能这般风光,不过自己现在似乎也不为迟,这一笔生意就能挣许多,只是日后如何能拉拢住这层关系,还要好生琢磨,要不就让二丫头给紫英做妾?
贾赦又有些意动,只是收了孙绍祖那么多银子,却又如何是好?真是个伤脑筋的事儿。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贾赦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脑补如此许多,不过他还是对贾赦的关心表示谢意:“赦世伯说得是,那尤氏的确有些武技,只是平素在府城里倒也无需如此,若是出远门,尤氏自然是要跟从的。”
“嗯,紫英,你可是咱们几家人里边最得意的,我看你超过你爹和王子腾他们也是迟早的事儿,日后入阁拜相可莫要我们这些伯伯叔叔们啊。”
贾赦一想到冯紫英日后真的要入阁拜相,又为之神往,这么看来二丫头给他做妾也不算辱没,那可是首辅啊。
“世伯说笑了,紫英哪有那等本事,便是不负皇恩,把现在手里的事情做好,对朝廷有个交代就心满意足了。”冯紫英自然不必和贾赦说太多正事儿,这厮也不过是嘴里说说罢了,却没想到人家都想要当他老丈人该如何风光了。
“嗯,谦虚谨慎一些是好的,但也莫要妄自菲薄,愚伯是一直看好能你的,咱们这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便找不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来。”贾赦仍然是在感慨不已。
冯紫英却感觉这厮说这么多好话,只怕接下来说到银子营生的事情会不那么简单了。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贾恩侯突出奇兵,冯紫英应对不能
不出所料,一进入正题贾赦便开始叫起苦来,说这些人都是马屎皮面光,一开始交定金的时候比谁都爽利,但是到具体落实后续银子时便各种推三阻四了,要不就是要等到人回来之后再交银子,而这显然不可能。
贾赦一边说一边也在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变化,看着冯紫英翻阅名单时皱起的眉头,贾赦也有些心虚。
困难肯定有,便是柳家、陈家和裘家这些豪门大户们,这动辄拿几万两银子出来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这么些年来武勋日子也不好过,大多都是靠着铺子、田庄生活,四王八公十二侯只要是没有什么正经差事的都差不多,当然柳家、陈家和裘家这些要比贾家强多了,好歹都在京营里边安排了一众子弟讨个生活。
但这种京营武官,也就是图个温饱领个俸禄银子,外快是没多少的,也就看每年演武皇上高兴能赏几个,另外就是看能不能傍着巡捕营帮忙干点儿私活儿,挣几个了。
一句话这京营就是饿不死肥不了的地方,对于那些旁支庶出子弟算是一个正经出路,但是对于这些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嫡支正出子弟来说,就是一个图安稳挣俸禄的好去处,谁曾想会突然要出京溜一圈还遭遇如此浩劫。
可以说这帮人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一趟出去会是真要打仗,大家都觉得应该是出去溜一圈儿,挣个名声就优哉游哉回京来领赏了,现在可倒好,赏没挣到,祸事缠身,便是赎回人来,没准儿还要面临朝廷的追责。
“赦世伯,你是怎么想的?”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贾赦的心思,无外乎就是希望自己去宰赛那边要折扣,折扣越大越好,他这边呢自然就要和别人说虚数耍花头,除了要挣过手银子,甚至还要在折扣上两边挣钱。
对于贾赦的这般心思冯紫英已经见惯不惊了,连说都懒得说,说了他也是一样这般,骨子里就是这种德性。
“愚伯是这么想的,就这个名单上的人,数目不是早就按照标准算出来了么?加上后期我又联系了几家,一共五十四人,算下来是十二万七千六百两,愚伯和他们也都说好了,办成抽成,也就是六千多两银子,童叟无欺,这笔银子没的说,……”
贾赦眉飞色舞,完全不像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糟老头子,很有点儿银子在手江山我有的滑稽味道。
“唔,六千多两银子,也就一两个月的事儿,算是不错了啊,赦世伯。”冯紫英提醒道。
“嗨,紫英,银子谁会嫌多呢?到时候愚伯也要给你……”贾赦假意道。
“别,赦世伯,小侄可不沾这些,纯粹帮忙,……”
冯紫英赶紧摆手,这话必须要挑明,对外他也一样要重申,牵个线搭个桥而已,没地把自己名声坏了,这一点他也早就和贾赦、王熙凤他们说明白,若是谁要往自己身上推,他可要翻脸,哪怕是王熙凤也不行。
“嘿嘿,那也好,你要爱惜名声,愚伯可不在乎这个。”贾赦毫不在意地道:“愚伯是这么想的,紫英你去和蒙古人要折扣,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可能没有折扣,哪怕一成两成,总得给点儿,到时候真金白银咱们也不短他们的,最快速度送到,……”
冯紫英对贾赦已经没有多少语言了,这贾赦摆明态度就是还要吃这一嘴,吃蒙古人的,而且笃定自己能从宰赛那里拿到折扣,弄得他还真不好说。
宰赛那里要货物不要银子,折扣肯定也是能拿到的,但不会太多,比如九二折或者九五折,还要看被赎对象,像陈瑞师和柳国荃这种顶多九五折,像哨官、把总一类的,打捆倒是八折都可能,本身也不值几个钱。
见冯紫英沉吟不语,贾赦心中一喜。
说实话他也是没太大把握,毕竟冯紫英能和蒙古人牵线搭桥已经是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了,现在还要去蒙古人那里虎口夺食要折扣,这可就真的有点儿强人所难了,但是难也是别人的难,贾赦这些方面素来是脸皮无敌的,只管着看着冯紫英。
“赦世伯,小侄倒不是说做不到,但这里边有许多难处,蒙古人没那么好说话,人在他们手上,是我们有求于他们,须得要花费不少心思啊。”冯紫英语速放缓,他不能让这厮得寸进尺,“而且据小侄所知,那内喀尔喀人首领宰赛也不是好说话的,真要惹恼了他,不要这几万两银子,送上几个人头,那岂不是反而成了坏事?”
“紫英,我自然是知道里边难处的,原本说需要什么花销你却又是一个不缺银子的,……”贾赦假模假样的叹息了一声,“你也莫怪愚伯如此,实在是现在府里不景气,琏儿去了扬州只顾着自己,听说他在扬州都纳了两房妾室,都是那扬州瘦马清倌人,花费巨万,愚伯这边呢,你也知道你婶子那两个兄弟都是不中用的,你岫烟妹妹她爹更是无聊,去赌场跟着一帮人胡羼,弄得一身债,成日里东躲西藏,前几日还被人撵上门来,称如果再不还债,若是遇上了便要割了他耳朵去,弄得岫烟成日抹泪,……”
冯紫英只是知道那刑忠在赌场欠了不少银子,其中不少还是欠贾瑞的,却不知道还欠了外边儿许多。
这等能在赌场放债的自然都是有些倚仗的,若非如此,如何能收回账来?刑忠遇上这等事情,利滚利,若是贾赦不肯帮他,只怕难得脱身?只是要让贾赦出银子帮他,那又比太阳从西比出来还要难了。
“赦世伯是打算帮一把?”冯紫英顺势将对方一军。
“紫英,愚伯也还有一家人呢,哪里有银子来帮衬他?琮哥儿还小,日后花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你二妹妹也还没嫁人,这帮了刑忠,那还有一个邢德全,邢家人愚伯还能帮得完?”贾赦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但又眼珠一转:“不过毕竟是亲戚里道,愚伯也不能不闻不问,……”
冯紫英就有些纳闷儿了,这贾赦绕来绕去说半天,究竟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或者是想让自己出银子来替刑忠还债,好像说不到这个理儿上吧?
“紫英,沈家女嫁入你们冯府长房,便有尤氏二女做妾,那这边宝丫头便要嫁过来,除了那宝二丫头外,你们二房这边可有妾室陪嫁?”贾赦见冯紫英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便嘀咕这厮莫不是还在自己面前装样?“岫烟年龄不小了,前日里我和你婶婶也在说,寻个好人家嫁了,以岫烟的人才在京师城里只要放出风声,铁定登门的人能踢断门槛,……”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但是听到贾赦却是在打邢岫烟的主意,而非迎春,这又出乎他意外。
原本以为这一回可以借机试探一下看有无机会让迎春也考虑嫁入二房做妾,但是现在看来贾赦还是舍不得孙绍祖那几笔银子,却想得要用岫烟来李代桃僵。
岫烟当然很好,问题是自己可从来没想过,而且迎春那里怎么办?自己可是答应过迎春尽早给她一颗定心丸。
原本就是考虑用这赎金一事来好好磨一磨贾赦,寻机来突破,但这厮却是先发制人用邢岫烟来作挡箭牌了,让自己竟然找不到机会开口。
见冯紫英眼睛一亮,贾赦就知道这桩事情稳了,都说这紫英喜好美色,果然不假。
岫烟的人才没的说,只怕紫英早就垂涎,只是找不到机会,自己现在投其所好,一下子就击中要害了。
“世伯的意思是……”冯紫英假作迟疑。
“欸,紫英难道还要在愚伯面前碍口识羞么?”贾赦故作不悦,“岫烟人才不必说了,邢家也是清白人家,要找好人家唾手可得,但是她也是仰慕紫英的,我们两家关系非比一般,你们冯家人丁单薄,你婶婶找过稳婆来看过,说岫烟也是个能生养的,难道紫英就没想过多替你们冯家开枝散叶么?”
“这个,……”冯紫英没想到贾赦还真敢挑明说,皱起眉头摇头:“世伯,岫烟妹妹这等人才何必要嫁入我家为妾,何不寻个更好的人家也能……”
“嗨,肥水不留外人田,你和岫烟本身也熟悉,知根知底,……”见冯紫英摇头拒绝,贾赦也有点儿心慌,难道这厮真的对岫烟无意,不可能啊,也就有些口不择言,“薛家两女嫁入你家,总得要有一二妾室才配得上你,我听说岫烟也去见过沈家女,沈氏对其也很喜欢,你若是觉得合适,嫁入长房也无不可,……”
冯紫英瞠目结舌,这贾赦“推销”岫烟之心如此强烈,简直让人无语,关键是自己要亟待解决的是迎春的问题,这却如何是好?
不说岫烟心意如何,但是这种毫无来由的强拉硬配,也显得有些不合适。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狂莺儿大马金刀,冷金钏绵里藏针
“世伯,此事小侄却从未考虑过,不知道世伯可曾问过岫烟妹妹的心意?”良久,冯紫英才艰难地涩声问道。
“何须问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轮到她来说话了?刑忠夫妇肯定是十分乐意的。”贾赦不以为然,他还以为这是冯紫英的托词,难道说觉得岫烟条件差了,不愿意?
但无论如何,岫烟的条件也比二尤强多了,两个胡女也能当妾室,一点儿也不讲究,虽说小的那个救过冯紫英,但也不至于这般补偿。
“世伯,那二妹妹的婚事可曾有眉目了?”冯紫英见贾赦还在给自己装傻,想了一想,觉得还是要提一下,起码要让这厮有点儿这方面的意识,“只听闻世伯有意把二妹妹许给那孙家大郎,可那孙家大郎据小侄所知,在大同府那边好像名声不太好啊。”
贾赦脑瓜子嗡的一声,果然,这冯紫英是看上了二丫头!
只是自己拿了孙绍祖那么多银子,早就在口头上许给了孙绍祖,孙绍祖也曾说要来提亲,自己却以各种理由拖延着,就是想着还能在孙绍祖那里多捞一笔银子,未曾想冯紫英也对二丫头有了心思,这却是一件难事儿了。
“紫英啊,这在边地上为武官,哪儿来那么多讲究?得罪人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像你父亲在大同担任总兵那么些年,后来不也就是无数人攻讦落得个解职回京么?”贾赦干咳了一声扯开话题,“孙家大郎性子毛躁了一些,自然比不得你,不过也算是人中之龙了,在边地上也有些营生谋划,我还是很看得起这小子的。”
见冯紫英脸色有些不善,贾赦心中一激灵,莫要恶了这小子的心,和蒙古人这笔生意不肯使劲儿了可就亏了,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说的也对,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孙家毕竟不比你我两家这么熟悉,知根知底,所以我还得要好好琢磨一下子,……”
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赦世伯,这关系到二妹妹一辈子幸福,您可得要悠着点儿,莫要耽误了二妹妹,……”
贾赦心中暗骂,嫁给孙绍祖为妻就是耽误了,给你做妾就不是耽误了,你若是能娶迎春,不说为妻,便是作媵,我也二话不说就嫁了,可这是做妾,总觉得有些亏欠。
“愚伯知道,所以才要好生斟酌一番,不急,不急,……”
就在冯紫英和贾赦皮里阳秋的做些肚里文章时,平儿、紫鹃和莺儿也已经和金钏儿、香菱汇合在一起了。
几个姐妹难得如此热闹地聚在一起,便是在京师城里时,因为挨得太近,更多的还是金钏儿和香菱各自回荣国府里去逐个相见,哪能像如今这般远在永平府,大家聚在一起,加上这边有没有奶奶太太们,自然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赶紧上炕来热乎热乎,这外边儿冰天雪地里,奶奶姑娘们也不体恤你们,还得要你们跑一趟,有什么不能让大老爷一并过来?”
金钏儿一只手拉着平儿的手,另一只手牵着紫鹃,几个丫头挤在一块儿,嬉笑着。
“来,这是炕松子儿,关外送来的,香着呢,这天时不好,大爷成日里在外边东奔西跑,我和香菱没事儿也就缩在这炕上磕松子儿,……”
那边香菱却是和莺儿抱在一起,附耳说着私话。
两床被子盖在几个丫头的腿膝上,炕下烧起的地龙让整个屋子里都是热意升腾,整个大炕上便是其乐融融的景象。
“难怪金钏儿你都长胖了一圈儿,我记得你这袄子还是在荣国府里太太赏的吧,原本好像还有些宽松,怎么现在都有些紧绷绷的感觉了。”平儿抻了抻金钏儿的衣襟,“怎么,冯大爷还舍不得给你和香菱置几件像样的衣衫?还在穿以前的?”
“爷都是忙大事儿的,怎么会来管这些?”金钏儿嘴角微翘,摇了摇头,眉目间却满是满足,“现在这边两位姨娘也都是不怎么管事儿的,尤三姨娘基本上要陪着爷外出,以前就是这样,现在出了这桩事儿,三姨娘就更上心了,二姨娘是个柔媚性子,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主,……”
“那这边儿谁在管事儿?”平儿的问题让原本一直在那边说小话的莺儿也都竖起了耳朵。
若是宝钗、宝琴嫁过来,多半是要直接到永平府这边来的,为此宝钗都专门去了一趟冯府和沈宜修沟通过,达成了一致意见。
就是考虑到男人在这边忙着公务,沈宜修又在孕期,而且生产后肯定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要哺乳抚育孩子,这边肯定就没有人主持中馈,尤二尤三是侍妾,只能是侍候床笫之事,还是需要一个能上台面的大妇才能行,自然就只能是宝钗宝琴姊妹俩过来了。
若是大妇不在,侍妾受托倒也不是不能主持中馈,但尤三姐要随侍在身边,而尤二姐又是一个胡女,且本身也没怎么学过持家,所以在这边很多时候都是金钏儿在代替持家,不过这显然是临时之举。
“所以就没有人啊,家里些许无关紧要的闲杂事儿,我和香菱就暂时应付着,也和二位姨娘说一声,之前也和大爷说过两回,但大爷哪里有性子听这些,没说上两句就困倦了,不肯再听,……”
连平儿都能听得出金钏儿话语里隐藏的得意,这小蹄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主子不成?
“哼,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啊,……”平儿轻哼了一声,这金钏儿要说也不是那种张狂的性子,看样子也是被冯大爷梳拢之后很是得宠,才有些飘了。
似乎听出了平儿话语里的暗示和提醒,金钏儿瞟了一眼那边的莺儿,这才假笑道:“平儿你这么说就有些亏心了,我不过是代人受过而已,二位姨娘不愿意管,爷更没心思管,大奶奶在京师城里,这屋里屋外总得要有人来过问着吧?不信你问问香菱,我们何尝愿意出这个风头,保不准日后还有人要说闲话戳我们脊梁骨呢,香菱你说是不是?”
香菱是个实诚性子,连忙点头:“是啊平儿姐姐,金钏儿和我也都知道这不合适,可爷丢给我们了,我们总不能不闻不问,爷忙碌一天回来看到府里丢三落四,肯定会不高兴的,……”
平儿轻哼了一声,她不会去和香菱计较,这是个呆憨丫头,金钏儿把她卖了她还得要帮着数银子。
当然要说金钏儿做的也没什么错,的确是这边府里没人的缘故,只是要提醒着这丫头,莫要恃宠而骄,忘了自己身份,这丫头比起她妹妹玉钏儿还是要骄狂一些,若是宝姑娘嫁过来,这丫头还要不知轻重,只怕就要生事端了,宝姑娘不说,那宝二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平儿尚未说话,莺儿便接上了腔:“平儿姐姐也莫要担心,左右不过是一个多月日子,等我家姑娘和宝二姑娘嫁过来就好了,要说算账管账,分派事务,宝二姑娘可是一把好手,……”
金钏儿面色一凛,莺儿那理所当然的口吻顿时就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临时性的凑合一下,声名显赫的临清冯家,这无论是哪一房也断无可能让自己一个丫头来管事儿,能够协助哪位奶奶或者姨娘管事儿那已经是不同凡响了。
但现在大奶奶在京师城,二房三房都还未到位,两位姨娘不管事儿,这永平府这边的冯家内宅,还真的暂时由她金钏儿来做主,哪怕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儿,能管的也不过是一些才开始招募来的仆僮婆子等下人,但这毕竟也是有管过事的经历了。
现在这莺儿话里话外却好像是自己越俎代庖鹊巢鸠占一般,也不想想,你家宝姑娘还没嫁过来呢,就算是自己僭越了,那也是人家长房沈家大奶奶的事儿,何曾论到你一个还没有嫁过来的二房丫头来显摆了?
“莺儿说得也是,宝姑娘她们若是嫁了过来,这边肯定就要热闹许多了,大房二房也就算是两房分立了,我也素闻琴姑娘是个干练人,自小就跟着薛家二老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若是宝姑娘不喜这等俗务,琴姑娘的确是二房管事儿的最好人选。”
金钏儿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平素冷艳的面庞此时竟然有了几分甜美,旁人看见自然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像平儿和紫鹃在荣国府里多年,而且与金钏儿一直相熟,也是见惯了金钏儿平常的冷峭,这等和颜悦色的神情,却往往是对方恼怒生气的征兆。
平儿和紫鹃都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作声。
金钏儿也不是善茬儿,这口口声声把长房二房撇清,言外之意就是你家宝姑娘也好,琴姑娘也好,嫁过来也就只能管你二房的事儿,她金钏儿可和你们二房无关,这内闱中的事情可不仅仅是你二房一家,还轮不到你们二房来大包大揽。
看看吧,一入侯门深似海,哪个大院子里这等勾心斗角的破事儿都不会少,这还没到那一步呢,下边儿又要起风浪了。
庚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呆香菱泄露天机,俏平儿语含机锋
毕竟是王夫人身边出来的大丫头,金钏儿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暗藏机锋,便是莺儿听了之后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但一时间却也觉察不出里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平儿看莺儿的模样就知道对方还没有回过味来,但是莺儿也是一个有想法的,暂时性的落了下风不代表就一直如此,这样你来我往的唇舌争锋下去,迟早要闹得不可开交,她可不愿意金钏儿和莺儿之间变成这样。
“我说你们俩也是操不完的闲心,下个月宝姑娘和琴姑娘嫁过来那也得有一段时间适应过程,这等事情能个还能轮到你们两个丫鬟来斗嘴不成?”平儿故作恼怒,狠狠拍了拍金钏儿的肥臀一记,“金钏儿先前的话也说清楚了,各管各房,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
莺儿还有些不忿,菱眼瞥了一眼平儿,拿不准平儿这话语究竟是代表谁的态度。
但她觉得金钏儿这才多久不见,还真的以冯府大丫头的身份自居了,这有点儿刺激了她的自尊心。
冯大爷没成亲之前倒也罢了,你说你是管着冯大爷的屋里事儿,得意一番,没人和你计较,但是现在冯大爷成亲了,还轮得到你金钏儿来张狂?
长房有沈大奶奶,而且莺儿也是知道晴雯现在一跃成为沈大奶奶身边最贴心的大丫鬟,而晴雯和金钏儿关系在荣国府里就不好,而且据说冯大爷特别喜欢晴雯那妖娆性子,以晴雯的心性,还容得你金钏儿这般骄矜,骑到她头上?
宝姑娘和宝二姑娘只要一嫁入冯家,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奶奶,日后都是要和沈大奶奶并肩齐行进冯家祠堂的,你一个不过是仗着被大爷梳拢过,了不得就是在床上有些得宠的小蹄子,居然也敢这般放肆?
要说勾搭大爷,谁还不会?这高门大户出来的丫头,耳濡目染之下,谁还不会一两套那等手段?
莺儿看向金钏儿的目光越发冷峻,她已经明白了,自家姑娘嫁入冯府的道路不会平坦,进了冯府一样会面临各种人的“围、追、堵、截”,昔日的闺中密友一样可能翻脸成仇,同样昔日关系一般的伙伴,也可以报团取暖携手应敌。
紫鹃如此,金钏儿如此,晴雯亦是如此。
看着缩在一边儿有些懵懂的香菱,莺儿心里也是一叹,还是这小蹄子好,没那么多心思,连金钏儿都不会去多招惹她,不过那是以前,等到自家姑娘嫁进来,香菱势必要回归二房,到那时候,只怕还会演变成门户森严壁垒分明的一幕。
“平儿姐姐说的是,倒是小妹有些唐突了,金钏儿替大爷管家这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日后想必大爷是要委以重任的。”莺儿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漫声道。
她本来就是个傲娇性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是谁要招惹了她,她也是记仇的。
遇上金钏儿也是个不服人的,难免就会有些磕碰,不过她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知道现在永平府这边还是金钏儿主场,但只要等到自家姑娘嫁进来,她定要让金钏儿这小蹄子好看。
莺儿夹枪带棒的话让一边的平儿和紫鹃也都忍不住皱眉,这丫头也是不饶人的,不肯在金钏儿面前服软,这等话语金钏儿哪儿能听不出来?
不出所料,金钏儿抿了抿嘴,目光流盼,“咱们这些当奴婢的,哪里敢痴心妄想当得起爷的重任?那都是几位奶奶的事儿。不过就是得了爷的恩情,自然要把手里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若是当丫头的都摆不正位置,那可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儿。”
两个丫头话语里都是暗藏机锋,针尖对麦芒,平儿和紫鹃不用说了,便是娇憨如香菱,似乎也听出了好像金钏儿和莺儿似乎在打什么哑谜,而且好像还不太和谐。
“金钏儿,你和莺儿在说些什么话啊,我怎么听不懂?”香菱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莺儿,又看了一眼金钏儿,“好不容易平儿姐姐和紫鹃、莺儿来一趟,金钏儿先前也是听得你们来了,高兴坏了,心花怒放的从花厅那边跑过来,把大老爷丢在花厅里,连爷的吩咐都没有管,爷都在后边儿笑骂了几句说不守规矩呢。”
被香菱揭穿,金钏儿脸一热,而平儿、紫鹃乃至莺儿心里也都是一动。
毕竟都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毕竟都还是二十岁不到的丫头们,再说在各自的环境里已经有了几分心机,但是那么些年在荣国府的情谊和在外边儿的认同感,都还是让她们在心理上就有一种亲近感。
倒是平儿听到了香菱另外一句话,“大老爷还在花厅那边和冯大爷说事儿?”
“嗯,大老爷来说是有正事儿要见爷,爷这段时间太忙了,朝廷来了官员,据说是兵部一位侍郎老爷,连府尊大人都陪着,爷自然也是跑不掉的,所以一大早就出门儿了,先前才回来,……”
香菱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她原本是对这些事儿不上心的,但是二位姨娘一个在外边儿跟着大爷,另一个却是不喜欢管这等事情,所以连带着她也要帮着金钏儿经管着。
平儿知道贾赦说是代表荣国府来看望冯大爷,但是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赎人的事情。
现在府里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这桩事儿,甚至在京师城里也已经在慢慢传开,不过贾家、王家这边已经占尽了先机,许多原本还想来分一勺羹的人来连庙门都还没有找准,这事儿都已经差不多被瓜分一空了。
现在贾赦和奶奶是竞争对手,不过贾赦捏在手里的人不多,但却是最容易办的,奶奶也没有和他计较,现在是各做各的,到时候也是各自挣各自的银子,谁也不碍着谁,挣多挣少,就看各家本事了。
有了香菱的一句话,整个屋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都舒缓了许多。
金钏儿也有些抹不开面子,先前还有些不买平儿的面子,和莺儿斗气,这会子骤然间被香菱揭开自己如何期盼平儿她们的到来,怪尴尬的,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看看大爷和大老爷那边花厅里有否需要什么,下炕出去了。
平儿、紫鹃和莺儿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紫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平儿和莺儿也是忍俊不禁,掩着嘴笑了起来。
后知后觉的香菱这才若有所悟,“平儿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金钏儿这是怎么了?”
平儿忍不住捏了一把香菱娇憨可爱的面颊,“你没说错话,只不过说了实话,让金钏儿露馅儿了,没事儿,这丫头,煮熟的鸭子——嘴硬!……”
金钏儿不在,这屋里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香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性子,也没什么心机,大家都喜欢,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香菱,冯大爷受了伤没有大碍吧?”只看到冯紫英活动了肩膀,究竟没有见到伤口,紫鹃心里也还有些不踏实。
“已经没有大碍了,现在是隔日换一下伤口,尤三姨娘每日替爷揉捏肩部筋络,说是防止筋脉受到影响,恢复挺快,听尤三姨娘说最多还有半个月就能痊愈,肯定影响不到和宝姑娘她们成亲的大事儿。”香菱老老实实地道。
这紫鹃关心冯大爷伤势,香菱这丫头却去说不影响和宝钗的婚事,这不是膈应人么?
平儿忍不住扶额,这丫头还真的是呆啊,也幸亏是香菱,大家都知道她,换个金钏儿来说这话,只怕紫鹃就觉得是有针对性,要翻脸了。
连莺儿都忍不住去看了一眼紫鹃,怕紫鹃上火,不过紫鹃却明白,香菱就是这样的性子,瞟了一眼香菱:“香菱,我不是莺儿,你要说这话,去和莺儿说。”
香菱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意识到自己好像又犯错了,倒是莺儿一把搂住她,“放心吧,姑娘嫁过来,你就回这边来,姑娘可想你了,平日里老是提到你,说你的好,说我的不是,我都嫉妒了。”
“得了,你们俩就别在那里表现你们的姊妹情了,知道你们都盼着早点儿进冯大爷屋里呢。”平儿笑着打趣,“人家香菱早就是过来人了,莺儿你到时候还得要叫一声姐姐,好好请教一下香菱,你这性子,以前不是一家人,冯大爷可能不在意,但是进了他家门,再要不懂,触犯了这冯家规矩,还得要吃不少亏呢。”
平儿的一句调笑话,倒是把香菱和莺儿都弄得脸红了起来。
香菱以为平儿是在说自己被爷梳拢过了的事情,而莺儿也以为平儿要让自己向香菱学着如何当通房丫头。
想到二位太太都在和二位姑娘说些出嫁洞房之夜的私密事儿,还有婆子来和专门教授自己如何帮着二位姑娘的一些不能传入二人耳的话语,莺儿就觉得全身都有些发烫,平儿这个“过来人”才敢这般放肆说这种不知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