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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庚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人事是最大的政治

    顺天府这样一个中枢之地,其实需要向贾雨村这样既有手腕手段,也不乏权谋和圆滑的角色来主政,当然贾雨村的毛病也不少,趋炎附势,贪财好色,但这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此人缺乏原则性,这一点也是齐永泰最担心的。

    但齐永泰觉得贾雨村在应天府担任府尹反而更危险,因为那边天高皇帝远,此人会更加肆无忌惮,但搁在朝廷眼皮子下的顺天府,都察院和龙禁尉都能盯死他,那这个家伙恐怕就得要检点许多了。

    “此事我知道了,下来还要请伯辅多操心了。”齐永泰叹了一口气,“这边我也会和顺天府那边叮嘱一番,会甫兄这方面,唉,……”

    齐永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孙居相却没有客气:“吴道南身为顺天府尹,掌管京师城和五州二十二县,成日里不是吟诗作赋,就是访贫问苦,只是这顺天府尹是这等哗众取宠卖直取忠就能做得下来的?齐相,在这顺天府尹人选上,朝廷应当选择合适人选,而不是论资排辈任人唯亲!”

    孙居相的不客气让齐永泰都有些脸红。

    在吴道南出任顺天府尹问题上,他是有责任的。

    当时他是吏部尚书,如果他坚决反对,吴道南是坐不上这个位置的,但是他最终屈从于叶向高和方从哲的压力而同意吴道南出任顺天府尹,结果就是现在的顺天府问题频发。

    “伯辅,这件事情我有责任,但是要想改变却还要等待合适时机。”齐永泰难得地道歉,面带诚挚,“当下还是先应对可能会发生的情形,至于说下一步才能谈得上顺天府的人事调整。”

    见齐永泰都道歉了,崔景荣也连连给自己眼色示意,孙居相也不是那等不知进退之人,只能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这边我也会和怀昌和汝俊他们说一声,请巡城御史加强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对城中可疑情况的查处,也算是多帮衬顺天府一把,必要时候,可以动用四卫营和勇士营。”

    齐永泰本来想说可以动用京营,但是立即意识到不妥,便改了口。

    京营现在情况复杂,几方都是隔着口袋买猫,估摸着来,便是皇帝都对京营的现状吃不准,倒是四卫营和勇士营这些号称皇帝亲军的角色,相对单纯一些,兵力也不多,可以一用。

    崔景荣和孙居相走了,齐永泰却陷入了沉思中。

    崔景荣出任兵部尚书,那么户部左侍郎就空缺出来了,户部这边还是需要一个可用之人。

    原本官应震比较合适,但是商部成立在即,湖广士人肯定更希望官应震能出任商部尚书,这样也能让六部,日后的七部中继续保持有一个尚书人选,不至于全军覆没,齐永泰也能理解湖广士人的心思,所以官应震不能动的话,就只能在吴崇礼和郭正域两人中来考虑了。

    吴崇礼无疑资历和能力都没有问题,而且他是山东士人,也很符合北地士人的意愿,但齐永泰更属意其出任吏部左侍郎。吴崇礼能文能武,既有智才,也讲原则,无论江南士人谁出任吏部尚书,吴崇礼都能有效制约对方。

    如果吴崇礼要去吏部,那么户部就只能考虑郭正域。

    对于郭正域能出任户部左侍郎,湖广士人肯定是喜闻乐见的,郭正域是江夏人,但此人和江南士人也走得比较近,这也是让齐永泰有些担心的,莫要这一推上重要岗位,最后却成了李三才这样的“两面人”,那就太失策了。

    另外郭正域的资历也还差了一些,要想出任户部左侍郎有难度,就连当户部右侍郎恐怕都还要和叶向高、方从哲他们好生博弈一番。

    当然如果推郭正域上位,肯定能极大的密切北地士人和湖广士人之间的关系,让双方的合作更稳固,这一点也是作为北地士人领袖的齐永泰不得不考虑的。

    所以这事儿,齐永泰还得要和官应震、柴恪等人商量一下。

    这些事情都让齐永泰想得头疼,每一个人的调整都牵扯着无数人,既要照顾北地士人想法,又要顾及湖广士人的盟友关系,而且关键这种事情他一个人说了又不算,还得要和叶向高、方从哲他们磋商,还要考虑皇帝的心意。

    所以有时候你都觉得万事俱备了,各方都满意了,但是东风却变成了西风,皇帝的一个不顺眼或者不满意,就得推翻从来。

    *********

    叶向高沉郁的脸颊上掠过一抹决然,他不打算在继续拖下去,“尔张,我看就让明起出任户部尚书吧,吏部这边就依中涵的意见。”

    李廷机吃了一惊,看了叶向高一眼,“进卿,吏部尚书让给他们?”

    吏部尚书落入南直隶——浙江这一帮人手里,委实让李廷机有些遗憾,黄汝良出任户部尚书当然是喜闻乐见之事,但让出吏部尚书,这损失有点儿大,但是李廷机也清楚如果一定要把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都牢牢攥在自家福建——江西联盟手中,只怕就真的要和方从哲他们翻脸了,而且肯定方从哲怎么都不会答应。

    “不然能如何,一直这样拖着,什么事儿都定不下来,什么事儿都做不成,乘风那边都有意见了,他提了让崔景荣出任工部尚书,看来也是不愿意再拖下去了,中涵也有些赌气了。”叶向高悠悠地道:“顾秉谦出任礼部尚书,现在中涵他们那边都有三个尚书了,怎么样,看起来比北地士人还风光,如果还不满意,那就真的没话可说了。”

    李廷机也笑了起来,推顾秉谦上位这是顺着皇上的心思,但是又将了方从哲一军。

    顾秉谦可不简单只是南直隶人,这人毫无风骨气节,但却极善于见风使舵,而且极得皇上欢心,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南直昆山人,而且资历比方从哲还老,文才极佳,从哪方面来说,当个礼部尚书都是无人能有异议的,至于说实质,那另说。

    “那益庵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李廷机点了点头,“这样也好,皇上那边也好说一些。”

    如果加上即将成立的商部,现在就是七部,户部尚书定了黄汝良,工部尚书崔景荣,商部尚书官应震,礼部尚书顾秉谦,兵部尚书张景秋,只剩下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另外如果再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是张怀昌,八大金刚已经定下来六个了。

    吏部尚书那是江南士人囊中物,无外乎就是内部平衡罢了,而刑部尚书略微复杂一些,齐永泰有意推礼部左郎韩爌出任,但叶向高则希望让右都御史刘一燝出任,这也是一个艰难的博弈,但叶向高有信心。

    这样算下来,北地士人就有些凄惨了,除了崔景荣外,就只有张怀昌,而张景秋虽然较为倾向于北地士人,但实际上他是南直隶人,当然他更是皇上的心腹。

    尚书们定了下来,才能说得上侍郎们。

    七部十四个侍郎,加上都察院的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甚至还要考虑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的堂官们,粗略算下来空缺人数不少。

    元熙帝最后几年,基本上是延续老套路,不怎么进行人事变动,致仕不准,若是病故也不补,这种格局一直拖到永隆帝登基之后。

    前几年永隆帝还战战兢兢,笼罩在内禅退而不休的元熙帝阴影下,除非万不得已,也基本上没有动高层,一直到永隆四年之后,永隆帝才开始慢慢调整,但是也都是采取极个别的动一动,整体来说还是修修补补。

    “进卿,刑部尚书那边,乘风恐怕不会退让啊。”李廷机想起什么似的,又道。

    “嗯,我也有这个考虑,韩爌的确是一个得力干臣,在礼部左侍郎位置上有些委误了,该挪一挪,我的意思让其出任吏部左侍郎,又或者让其出任南京户部尚书,尔张,你觉得如何?”

    叶向高的天马行空,让李廷机都目瞪口呆,“进卿,怎么想到让韩爌到南京?中涵不是有意让朱国祯出任南京户部尚书么?”

    韩爌是山西士人的领袖之一,和乔应甲并称,在礼部左侍郎位置上显得较为低调,但是并不代表此人能力就弱了,这一点朝中诸公也都很清楚。

    便是顾秉谦这个内定的礼部尚书都压不住对方,只不过韩爌不得永隆帝的喜欢,所以才会一直在礼部左侍郎位置上盘着,叶向高很清楚这条大龙一旦给他机会,必定会搅起风云,所以才想要将其推到南京去,让韩爌到南直隶那边去折腾。

    “朱国祯性子虽然清正,但是南京户部是个烫手活儿,需要韩爌这等人才才能做好,朱国祯倒是可以到南京吏部担任尚书。”

    叶向高摇摇头,他也知道这也是他的一厢情愿,这里边肯定还会有许多变数,北地士人和湖广士人那边肯定不会轻易就任由己方随便安排,这里边还会许多平衡和妥协,便是皇上也不会容许江南士人一家独大。

庚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熬一熬这帮家伙

    朝中的暗流涌动却没有影响到冯紫英,现在的他只想一门心思把事情做好。

    论理永平府人口不算少,但是绝大多数劳动力都被捆绑在了土地上,要腾出足够的劳动力来启动永平府的大规模工业化和基础建设,难度很高。

    但现在蒙古人的入侵却变相的给了冯紫英这样一个机会,数十万顺天府北部州县的流民涌入京畿附近,给顺天府带来很大的压力,即便是有朝廷赈济,一样困难重重,尤其是现在不是元熙年间财政还算健康的时候了。

    从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朝廷的财力日渐脆弱,壬辰倭乱虽然已大周表面获胜结束,但是却沉重的打击了大周财政,某种意义上来说,元熙帝的主动逊位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撂挑子,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解决财政拮据难题,而又面临着六下江南的政治攻讦,才使得精疲力竭的元熙帝主动内禅让位。

    这种财政困难的情形到永隆帝登基之后更是捉襟见肘,一直到开海之略后稍有好转,但是紧接着一连串的宁夏叛乱、建州女真崛起给辽东带来的巨大军事压力,现在又是播州之乱,又把稍有好转的财政给拖得快要垮了。

    如果能够从顺天府的流民中引流几万劳动力过来,不但可以立即启动卢龙——抚宁——榆关的混凝土道路建设,而且还可以吸引一部分劳动力建设和服务日后会越来越繁忙的榆关港。

    冯紫英甚至考虑如果条件成熟,整个永平府的迁安、卢龙和滦州三县州铁矿、冶铁、制铁、烧炭、水泥几大产业能够日益上规模,将滦州——卢龙,迁安——卢龙的道路一样按照标准修筑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前提是整个永平府的煤铁建材复合体产业规模达到相当高度,商人们觉得道路建成之后对于货物的运输更划算,更有利可图,才可能愿意继续投入支持。

    如果一年后卢龙——抚宁——榆关的道路建成,那么这部分劳动力既可以考虑转入几大矿山、冶铁工场和制铁场、炭场和水泥厂去谋生,也可以让榆关港吸纳一部分,冯紫英相信到那个时候,这两三万劳动力消化掉不是问题,甚至可能还不够。

    “紫英,朝廷来了旨意了,让我们准备接受两万多户密云、怀柔以及部分蓟州的流民,大概在二万二千户,接近九万人,估计会在一个多月里陆陆续续过来。”

    朱志仁叹了一口气,捏着手中的公函,不无担心。

    这是内阁通过通政司那边来的公文,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商量余地。

    当然这在之前冯紫英已经和他通过气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朱志仁在永平府知府位置上最后一件政务,做好了也是政绩,做砸了,那就不好说了。

    在会见了山陕商人的代表们之后,朱志仁稍微放下了一些心,有这帮财力雄厚的山陕商团做后盾,起码情况不会太糟糕,而且冯紫英也已经通过各种关系从山东和江南那边买粮买布,以便于应对流民的到来。

    至于说铁锹、铁铲、锄头、镐头和板车这些器械物资,永平本地本身就是生产大户,自然不用担心,半个月之内就能准备齐备,而现在迁安、卢龙和榆关都已经建起了水泥厂,三家同时发力生产,足够满足整个道路建设需求而绰绰有余,还能有相当富余部分外销。

    “府尊,放心吧,我已经和抚宁、卢龙县衙里边打了招呼,另外也和山海关那边也通了气,该准备的有些木料、草料、石炭、被褥等等物资,也都已经让商人们开始准备了,保证误不了事儿。”

    冯紫英清楚朱志仁很担心流民过来出问题,冻死饿死疫情都是政治责任,你主动请战,现在人过来了却出了乱子,那朱志仁这个府尊就首当其冲跑不掉。

    冯紫英内心也知道其实朱志仁不太赞同这个事儿,但是冯紫英一力推动,商人们也都来“拜会”了他,如果他还不懂这里边的奥妙,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当然朱志仁也知道这种事情对永平府未来的发展肯定是极为有利的,看着现在日益红火的几大产业,还有草原上也开始出现的商队直接来这边,加上榆关港的繁荣,谁都清楚这股趋势是无法阻挡的。

    有时候朱志仁都觉得冯紫英更像是知府,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每天负责在大堂上一坐,哼哈点头几下,就算是了事大吉。

    不过他这个年龄和履历,到这个时候了,自然不会去和冯紫英争这些,他就想安安稳稳熬过这几个月进京,而商人们的孝敬也没有少他一分一文,自己也乐见其成。

    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本地士绅们现在有些眼红了,之前他们对山陕商人进来开矿建厂都是冷眼旁观,他们不是没见过开矿建铁厂,遵化那边那么好的条件都弄得现在举步维艰了,迁安也好,卢龙也好,条件并不比遵化好,而且无论是道路还是工艺以及外销渠道都是难题,所以本地士绅根本不看好。

    但是等到佛山庄记带着大批匠人过来,再加上榆关港开埠通航,还有与兵部军器局合办的兵工工场建成投产,所有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所以当蒙古人入侵之时,本地士绅中不少人也是不无恶意的企盼着蒙古人能够给这些外地商人来一场大洗劫,最好彻底把这帮外地商人给席卷一空。

    只是冯紫英提前预警,山陕商人们的未雨绸缪,让本地士绅想法都落了空,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蒙古人折戟迁安城下,再然后就是蒙古人居然就缩回到西北角的三屯营把京营干翻就再也不南下了,这种离奇魔幻的情节让永平士绅们都是不敢相信。

    现在山陕商人再度开始扩建,眼见得滚滚银子可能就要塞满山陕商人们的腰包,本地士绅都有些坐不住了。

    没人愿意和银子过意不去,而且眼睁睁看着外地商人在自家地头上挣银子,没理由他们不去加入进去参一股。

    他们要找的自然首当其冲就是知府大人了。

    “紫英,听说山陕商会这帮人还准备在迁安和卢龙扩建,另外也要在滦州勘探开矿?”朱志仁干咳了一声,笑纳了永平府本地的这些士绅们奉上的礼物,朱志仁也是讲规矩的人,自然也要替他们说和一声。

    “嗯,滦州那边其实最初就已经勘探过了,只不过当初觉得卢龙和迁安条件更好,靠近榆关更近,所以先在迁安和卢龙开矿办厂,现在既然榆关港吞吐运力不断扩大,那么适当扩大规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正好这些外来流民劳动力也可以日后补充进去,正好了。”

    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但见到朱志仁那有些做作的干咳,就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事儿。

    “府尊,可是有什么事儿?”

    “紫英啊,你来永平府也有大半年了,你引入山陕商人来咱们永平是好的,但是确也不能忽略了咱们永平本地的士绅商贾啊,现在外界有些传闻说你虽然是北地士人,但是过于偏向晋商,对咱们北直隶乃至永平士绅商贾却弃之如敝履,这对你的名声不好啊。”

    朱志仁的话语里没太多倾向性,“我年龄大了,日后永平府的事务还得要靠你主要来操心,我以为这些本地士绅其实还是可以分一分,也能为你所用的。”

    “大人,您不知道这帮家伙跑到京师城里去告御状,都察院那边儿都接了不下十封关于我的状纸么?”

    “嗨,紫英,这等事情哪里都有,若是你都要斤斤计较,那就没法做事儿了。”朱志仁又干咳了几声,“我的意思是,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毕竟是地头蛇,现在既然他们愿意服软了,那么就不妨给他们一个台阶,另外山陕商人一家独大,过于强势,也不符合咱们官府这边的利益,须得要制衡之策才最好,……”

    朱志仁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冯紫英可没有轻易饶过这帮士绅的打算,就算是要给他们机会,那也得要他们拿出态度来之后。

    “大人,此事倒也不急,我知道这帮家伙现在眼红了,可当初咱们可受了这帮家伙不少气,也给咱们下了不少绊子,哪有随便递上几句话咱们就网开一面的?”冯紫英乐呵呵地道:“好歹也要拿捏他们一番,您放心,您说的我自然要办,但熬一熬不更好么?若是问起来,你也就假意责怪我,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便是,让这帮家伙也心急火燎一阵,受一受当初咱们的窝火憋气味道。”

    朱志仁也笑了起来,这家伙还真的是一学就会,心思比谁都灵动,自己话也带到,人家也愿意按照自己意见办,至于过程拖一拖,这不是好事儿么?也能好好熬一熬这帮永平士绅的性子,这么些年自己也没少受这帮家伙的腌臜气。

庚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风雪路(1)

    进入十一月下旬,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席卷整个京畿和京东,这标志着整个北直隶都进入了隆冬季节。

    整个从通州、顺义、平谷向东的官道都被淹没在皑皑的白雪中,淹过脚踝的厚雪让所有路上的行旅绝迹,当然,这只是普通的行旅,还有着数万人正在艰难的从通州——香河——宝坻,越过封冻的鲍丘水、沽河和浭水,抵达丰润。

    他们将在丰润稍作休息,才进入滦州的榛子镇,这里也是号称京东第一府——永平府的“京东第一镇”,在这里接受简单的安排,然后再向卢龙进发。

    这只是南线的迁民路径,而另外一条路径则是北线。

    从三河、平谷集结,然后经蓟州,沿着经石门镇的官道渡过同样早就封冻的梨河,从遵化、三屯营沿着滦河南下直抵迁安,再从迁安到抚宁。

    鹅毛大雪落地无声,整个天地间都被飞舞的雪片所笼罩,白茫茫杳无人迹,除了远处略有起伏的山峦银装素裹,近处的一处驿站屋檐下露出苍黑的老旧门窗,一个酒招在雪中孤零零的垂落着,显得格外寂寥。

    而实际上这里本该是一条从京师到永平去辽东最繁忙的一条驿道。

    “雷四,还不赶紧上房去看看,老觉得这椽子咯吱作响,可千万别被这场雪给把房顶给压塌了。”从厚实的双重草帘和棉帘里钻出来的老栾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钻入颈窝里,冷得一个激灵,双手赶紧抄进怀里,跺着脚跳着,“赶紧的,这屋顶要是塌了是小事儿,把里边客人们给压住了,咱们可赔不起。”

    “掌柜的,不是去年才换了屋顶吗?”被叫做雷四的年轻活计有些不满的跟着出来,举着一个梯子,上下打量着房顶。

    “少废话,赶紧上去看见,不行用扫帚给我扫一扫,这特么一夜大雪谁知道积了多厚,现在还不见小,再这样下去,谁家也受不起。”栾平不客气地踢了雷四一脚。

    雷四只得咬着牙缩着脖子将梯子搭在屋檐上,白雾从嘴里鼻间喷涌出来,摸索着爬上房,顺手把掌柜递过来的长扫帚开始胡拉着往下扫雪。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等天气,路面不但有积雪,而且也已经有了薄冰,马术差一点儿的都不敢这般放肆,商队驮队更不可能这样毫无顾忌的纵马,除了急报就只有军中骑兵才可能了。

    栾平和雷四都把转过头向东望去。

    这是从丰润去往榛子镇的必经咽喉之道,也是顺天府境内这条官道的最后一站,旁边就是驿站,而这一处酒家兼旅舍就是靠着驿站而生,除了官面上的人物进驿站,寻常行旅商贾都只能选择这家旅舍。

    蒙古人已经彻底退兵了,北面三屯营,蓟镇骑兵已经正式进驻收复,据说还有一帮蒙古兵被永平那边民壮和京营残兵给打败了,俘虏了上百,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不是说京营那帮废物都被蒙古人打得屁滚尿流了么?怎么还能重振雄风了不成?

    来骑大概有五六骑,清一水儿的骏马,不像是军中骑兵,但是却也不像是商旅,商旅没这么好的健马。

    栾平和雷四都有些拿不住了。

    里边都已经有些坐不下了,由于雪势骤然加大,昨晚留宿的客人都没有来得及走,而从丰润那边赶着出来也有一两拨人上了路才发现难以坚持,所以也都选择了在这里打尖歇脚。

    “掌柜的,准备两张桌子,七个人,赶紧烫几壶热酒,顺带准备几样下酒菜。”

    当先一人很年轻,黑面隼目,目光森寒,瘆人不说,却又多了几分放肆,搁在腰后的一把窄锋刀,鲨鱼皮鞘加上磨痕浓重,明显是收买人命的玩意儿,而不是寻常士人用来装饰的佩剑佩刀。

    “大爷,怕是凑不出桌子了,……”

    栾平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对方突然“嗯”了一声,那目光中骤然一冷,看得栾平下意识身子都一缩。

    “好了,昆山,哪来那么大脾气?都是混口饭吃的苦命人,这大雪天的,老板,那就弄一张桌子吧,这一路行来,好像就这薄家沟还能有点儿人气了,凑合着打个尖。”

    在黑面青年背后的声音似乎也很年轻,话语并不冷厉,但是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栾平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在那黑面青年背后的人,一件很寻常的青色棉袍,腰间却又一条黑色革带,既非官员的玉带,也不像寻常商旅的布带,这种革带更类似于一些世家子弟所用的皮质腰带,既能装饰,又还实用。

    剑眉朗目,面如冠玉,身材高大,只是却比寻常那些世家子弟多了几分昂扬和压迫的气势,游目四顾间,有一种说不出锋锐凌厉感。

    “欸,欸,好,公子爷若是不嫌弃,那我替爷几位腾个地方出来,凑合安顿着,这大雪天里,走路小心跌跤,……”

    栾平也不是没见过大人物的,早年李成梁二次出塞到辽东担任辽东总兵,也曾在他这里打过尖歇过脚,二十年前察哈尔人第一次南侵也曾经大打过这里,但是他都只是在山里躲了两日便悄悄出来,还猎杀过一个察哈尔骑兵。

    他也曾干过迫于生计还出过塞当过一段时间马贼,后来发现这马贼也不好干,好在涉足不深,便赶紧溜了出来,回了老家这边,这一二十年才算是安顿下来。

    因为有过走南闯北的经历,见过不少世面,这从玉田、丰润到滦州、卢龙地界上他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便是南边儿的开平中屯卫和梁城所,他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所以并不怎么惧怕官面和黑道上的人物。

    前些时间科尔沁人骑兵南下袭扰这一片,他也一度拿起弓箭猎刀准备要再度搏杀一回,但是已经有了妻儿的他也不复有往日的热血和勇气,在妻儿老小涕泗横流的苦劝下,最终还是只能丢下猎刀弓箭,灰溜溜地躲进山去了,一直到蒙古人撤走,才回来。

    见惯了大场面的他,这一回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有一种莫名的拘束感。

    这种感觉也只是一掠而过,他摇摇头,推搡着雷四赶紧进屋准备去了。

    来人自然就是冯紫英一行,黑脸青年自然就是左良玉了,难得这一回清闲时候,左良玉死磨硬缠要跟着出来,冯紫英犟不过对方只能允了,除了左良玉外,也就只有吴耀青带着几个护卫了。

    虽然蒙古人撤走了,但是这一段时间,无论是蒙古人被打散的散兵游勇沦为马贼,还是京营中溃散逃出来不愿意再回军中的逃兵,在顺天府和永平府零零散散的起码也还有数百人。

    他们有的三五结伴躲在山中,选择时间出来捞一把,也有的三五十人集结在一起,甚至和原来这个地区就有的马匪山贼纠合在一起,势力更大。

    现在无论是蓟镇军还是永平那边新组建起来的新军都还没有精力来清理这一片,所以劫道抢掠商队的事件这段时间里是屡有发生。

    冯紫英一行跨界而来自然是为了从顺天府那边启程东行的流民群体。

    得到这些流民分成两路东进之后,一方面安排商人们和地方官府做一些准备,一方面因为天气的转冷他也要来提前看一看这些流民的情况。

    照理说顺天府的官员们北线要负责将这批流民送到三屯营,南线要送到榛子镇才算是正式移交,但是冯紫英对这些官员不太放心,这等既无油水,又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是人人厌弃的。

    这帮流民没什么油水,但是对于永平这边来说却是急需的,冯紫英不希望出什么幺蛾子,而这段艰难的行程,冯紫英也更担心白莲教会趁机在这期间里作祟。

    “耀青,这雪这么大,这帮流民可有得罪受了。”冯紫英吐出一口白气,目光遥望西面。

    “大人,这等天气遇上了也就遇上了,好歹顺天府还是给他们准备了一些干粮,想当年淮河发大水之后又是旱灾,四处逃荒者在路上饿死的比比皆是,再冷再累,总比活活饿死强吧?”

    吴耀青倒是觉得很正常,这等流民能让官府管你几日稀粥炊饼简直就是天堂了,还不知足,难道下雪天就要休息不行路了,真以为自己是来做客的不成?

    “再说了,大人不是也安排县里在三屯营和榛子镇准备了足够的热汤、麦饼,您对这些流民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任谁都说不出半个不是,若是我是这些流民,都该要想替大人建生祠了。”

    “胡说八道!”冯紫英笑骂了一声,这建生祠是谁才敢干?活得不耐烦了嫌命长了差不多。

    “嘿嘿,属下也是打个比方。”吴耀青也觉得自己有些食言,赶紧解释道:“大人,进去吧。”

    正说间,那伙计也出来了,“诸位爷,马交给小的,你们里边请,掌柜的替你们安排好了。”

    “嗯,马好生安顿,莫要饿着冻着了,钱银不会少你的。”吴耀青手底下一个汉子把马缰交给对方,“大人稍候,我等陷进去看一看。”

    冯紫英笑了起来,“不至于吧,这里距离丰润也不过二十里地,难道还能……”

    “大人,不可轻忽,这么多溃兵逃勇,加上本身这边也一直不清泰,小心驶得万年船。”吴耀青摇摇头,示意手下人先进去察看。

    那雷四隐约听得对方言语,心中也是一惊,难道还真是几位官爷?再一看这几匹健马,个顶个都是上等良驹,便是驿马都不及,心中就更疑惑了。

    这么年轻还能是什么官员?怕是七八品官员,巡检或者主簿?巡检或者主簿用得起这么好的健马?还要安排人进去先查探一番,还真以为这开在驿站边儿上的旅舍是黑店不成?

    看见那伙计有些狐疑地盯着自己看了半晌才牵着马去了后院马厩,冯紫英也没理睬,一直到进去的四个人出来了两个点点头,示意里边儿没有大问题,冯紫英这才率先而入。

庚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风雪路(2)

    掀开草帘和棉布帘子,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烟火气和热闹声,让人格外舒服。

    摆在大堂里四角和正中各有一个火盆,四角略小,但正中间的火盆却足够大,比起一个水缸也不遑多让,当中的木炭烧得通红,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银霜炭,而是这边很常见的桦木炭。

    十来张张大小不一的桌子将整个大堂塞得满满实实,大约四五十人挤在这样一个略显狭窄的堂子里,热火倒是热火了,但却难免有些拥挤了。

    冯紫英这一行人一下子就进来七八人,顿时让整个场面显得更加拥挤。

    不过都是出门在外,又遇上了这种天气,都还是能理解,就算是有些人骂骂咧咧说掌柜的只顾挣钱不管塞得下塞不下,但也不过是在口头上发泄几句罢了。

    或许是冯紫英一行人进来衣着气度不凡,所以在吸引了一阵目光之后,见冯紫英几人并未有其他异常举动,加上左良玉剽悍的气势和凶狠的目光,也让人下意识的要避开,很快大堂里就继续恢复了各自的常态。

    看见左良玉的架势,冯紫英就忍不住摇头。

    这家伙在军中打磨几年,还是保持着在临清时好勇斗狠的性子,还以为这几年能磨掉一些棱角,现在看来还是年龄和性格的双重原因,估计还得要几年,甚至要吃些苦头,才能慢慢磨下来。

    尤三姐先进来了,她是一身男装,只不过雪肤灰眼加上栗色的发色,还是很容易让人就能觉察出的异族血统。

    好在这条商道上来往各色人都众多,胡人在京师城中也不鲜见,便是永平府那边,比如卢龙城和迁安城也都有不少胡人。

    他们都是蒙元时代所谓跟随蒙古大军打江山时从西域过来的“色目人”后裔,在军户中数量还不少,也就是所谓的突厥、粟特、花剌子模、波斯人的后裔。

    这些人进入中原日久,大多和汉人或者蒙古人混居,他们的后裔也在北地不少见。

    事实上尤三姐也就是这一类军户的后裔,她的胡人特征比起尤二姐还要略微淡一些,所以也只是引起了堂子里客人们的简单瞩目,然后很快就被冯紫英一行人进来所取代了。

    见到这般热闹的情形,冯紫英也忍不住皱眉,实在是太热闹了,还打算在这里好生歇息一番,这么大的风雪,委实不是一个赶路的好时机。

    按照他的想法,他是准备赶到丰润才歇脚的,到那里准备见一见这些流民中有威望的长者和一些宗族的长辈。

    南线的流民迁徙线路就是沿着这条路径过来,这多达几万人的流民会在未来这一个多月里陆陆续续过来,几乎每天都有数百人要跋涉在整条官道上,顺天府这边是巴不得早点把这帮在他们看来是累赘麻烦的流民送出境,不太可能替他们有多少安排,而永平府那边倒是做了一些准备,但他们得走入永平境内才行。

    也幸好掌柜的替冯紫英七人选了一处靠近柜台的角落,虽然偏了一些,但是又要略微宽敞一点儿,只不过跑堂的小二来来回回经过有些不太方便。

    尤三姐大概是许久没有跟着冯紫英出来,而且是这样化妆微服出行了,这样热闹的场面让她也有些兴奋,紧挨着冯紫英坐下,那股子腻劲儿让旁边两桌人都有些侧目,望向冯紫英的目光也有点儿异样。

    毕竟冯紫英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其中首领人物,怎么却和一个胡人小子这般腻歪,莫不是还好那一口?

    只是讶异归讶异,却也没有人多言,出门在外,嘴巴紧一些只有好处没坏处,人家怎么也是人家的自由,这达官贵人喜好这一口的也不少见,只不过这么光明正大的带出来,倒是有些少见了。

    冯紫英一进来,除了尤二姐紧贴着冯紫英外,吴耀青和左良玉分坐了冯紫英和尤二姐两边,另外三人却都很自觉地呈一个半弧形坐在了冯紫英的斜对面,一个可以看到冯紫英背后,另外两人则能监视到两边侧翼,这样一个防御阵型,也能最好的避免不测。

    大厅里大概能分出**拨人,多者七八人在那里吆五喝六,少则单身一人独酌,更多的则是两三人或者三四人在一起小声说话。

    总归则是酒家,喝了几口热酒,酒酣耳热之际,话语声免不了就要大起来。

    “真的?”

    “还能有假?”一个眉目枯涩的中年男子不屑地夹起一筷子蚕豆,丢入嘴里,咯嘣香脆,回口余香。

    这等蚕豆经过晾晒之后在用油干炒,再加上一些盐和香料,素来是这等客栈酒家用来佐酒的家常菜,在北地很是受欢迎。

    “不能吧?不是说都差点儿打到京师城下了,京师城里不少达官贵人都偷偷摸摸逃到金陵去避风头了。”另外一个肥头大耳的白面男子显然是枯涩面目男子的同伴,一脸不信。

    “哼,你知道什么,成日里就知道围着你那婆娘裙子转,何曾打听过这生意上的消息?”面目苦涩男子一身灰布棉袍,但是外边儿却穿了一件厚实的狐皮坎肩,狐毛杂色,算不上什么好货,但是却不影响保暖,在这等野地里奔行的商旅能有这样一件坎肩儿,也不错了。

    白面汉子脸一红,“你说这也和咱们生意无关啊。”

    “怎么无关?若非知道永平府这边一下子连蒙古兵都能俘虏上千,这路哪有那么容易就清泰下来了,你没见着这堂子的人,照你说的,那还得要等上半个月观风色,那今年生意就别做了。”

    面目枯涩的男子鼻孔里喷出一口酒气,那白面汉子知道自己理亏,赶紧替他将酒满上。

    左良玉和吴耀青听见那边这二人的吹嘘,也都忍不住微笑不语。

    哪有什么上前,不过就是一百多人俘虏,那也是拼尽全力才算是留下来的,这都快成了贺虎臣和杨肇基日后重返京营的倚仗了。

    若是没有这一战,没有这一百多科尔沁俘虏,他们铁定命运多舛,现在便是科尔沁人想来赎人,他们都不肯,非得要等到兵部亲自核准之后才肯谈赎金的事儿。

    “可是咱们这一趟从榆关接货,从榆关过来可就要远两三百里地了,这雪大路滑,只怕这运费还要涨一截啊。”白面汉子摩挲着下颌,“若是从运河过来,通州上岸,那就轻松许多。”

    “哼,只图轻松,那最好你就成日里呆在屋里陪你那婆娘罢了,到最后你看看没了银子,你那婆娘还会不会成日里对你和颜悦色?没准儿一拍屁股走人,找个有钱人做妾或者当外室,也比跟着你家贫四壁,喝西北风强。”白面汉子的同伴没好气地道:“走榆关辛苦是辛苦了一些,但这运河沿线的税关多少?光是山东境内就够揭一层皮了,徐州那里更是直接加征三成,走海路上来,一切全免,只在榆关抽一次,通州这边过一道便能进城,何等划算?”

    两个人就在那里嘀嘀咕咕算计起来,听那话语里的意思,应该是要从松江贩布到京师。

    松江布目前仍然是整个大周量最大、品种最齐、颜色花式最多的头牌,加上水运方便,所以便是整个北方的棉布也开始兴起,但也还无法和松江布抗衡。

    王绍全就曾经和冯紫英说过,山东其实棉布产量也不小,质量也不错,但是在染整和花式上仍然逊色江南,所以山东棉布更多的是销售到辽东和口外以及本地,像近在咫尺的京师城反而是松江布更受欢迎,价格也更贵。

    “……,这些流民去永平府据说是修路,可什么路要这么多人?”

    “谁知道,密云怀柔那边都成了一片白地了,他们回去又能如何?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去永平修路也好,筑城也好,好歹肚皮总能填个半饱吧?”侧后方的一个紧抱着怀中包袱的小贩模样人懒洋洋地道。

    “哼,半饱?永平府还不是才遭了兵灾,蒙古兵不也打到了卢龙城下?就永平府那样儿,哪来粮食养活他们?自家都喂不饱,还能管别人?”

    “你懂个屁,不知道榆关港都开港半年了么?”小贩没好气地挖苦道:“你就知道盯着一亩三分地,现在辽西那边基本上都是从榆关港运货了,现在通州那边的粮、布都积压了,原来去辽东的货,现在需要起码少了一半,反倒是永平那边的铁料还往通州运下来了,弄得返程的车却还不找货源了,现在是到转过来了。”

    “若是都走这海路,这一路税关都免了,的确能节省不少,但是朝廷不能这样放任吧?”同伴还有些不甘,“那运河这一路不是就要少了许多生意?”

    “那也不至于,运河还是主要的,海运能有多少,榆关港就那一处,估计朝廷也就是为辽东考虑罢了,京师这边还不得靠漕运?”小贩摇头。

    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满堂话语都映入耳中,倒是一个难得的听取民间声音的机会。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风雪路(3)

    “永平府现在倒是发达了,听说从卢龙经抚宁到榆关都开始测路征地了,这条官道虽然这雨雪季节里泥泞糟糕了一些,但是也不至于到翻新的时候啊,比这条官道差得多路多了去啊。”

    坐在东南靠窗户边儿上一个裹着老羊皮袄的五十来岁老者有些不解地道:“听说还要用榆关和卢龙这边烧出来的那种叫水泥浆的玩意儿来铺路,这不是造孽么?那都是能用来修房建屋的好东西啊。”

    老者的话音有些大,尤其是一句“造孽”立即吸引了大堂里很多人的注意力。

    这来往的行旅商贾大部分都是顺天府和永平府两地的居多,两地都刚遭了兵灾,哪怕是顺天府南边东边没遭兵灾的几个县州也都受到了很大影响。

    谁没有个亲朋故友在周围县州,现在弄得一片狼藉,许多不得不加入流民之中,自然听见“造孽”一词就警惕起来,深怕又有什么意外变故。

    “老顺头,你知道那水泥浆是啥东西?”旁边一桌的同伴是一个胸前露出一撮黑毛的粗豪汉子,一只腿放在长凳上,据案大嚼,一只猪腿被他吃掉大半,旁边还放着一个包袱,内里鼓鼓囊囊,但外边儿也还搁着一把锋利的佩刀。

    “哼,我怎么不知道,三河李家知道么?就挨着我我住的巷子不远,蒙古人打进来的之前,人家就在翻修宅子了,用青砖加这水泥浆修的院墙,我去看过,半月之后便是用重锤都锤不倒!”老顺头得意的仰起头,山羊胡子一翘一翘,“一帮看笑话的人都傻了眼,比糯米浆还结实,听说就是从卢龙这边拉回去几车水泥灰,用水加沙土一和,简直神了!”

    “李家打算用这个来抵当蒙古人?”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嗤之以鼻,对此根本不信。

    “谁说要抵抗蒙古人了?蒙古人真要打进三河县城了,你就是铁屋子也抵不住,那还不是防着那些溃兵乱兵和趁火打劫的盗匪?”

    老顺头眼角都懒得理睬旁边的小年轻,嘴角下撇,显然很不屑于回答这等愚蠢的问题,只是周围人都侧耳倾听,这种满足感让他又不得不回答解释一下。

    “那等水泥灰也不知道是何物所成,据说是用钢磨磨成粉末,比白面还细,但是入水即凝,一炷香功夫就能板结,再等一二日干燥之后,便能踩上去而不留印,十日之后便是坚硬如石,端的是神奇无比,而且用抹子一抹,平得便和那青石板一样平坦,老夫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奇妙物事。”

    周围人几乎都被这老顺头活灵活现的叙述给吸引住了。

    这里边便是没有人见过这水泥,但也是听说过水泥的名字。

    事实上卢龙和榆关这边的水泥场已经生产了接近半年了,虽然中间因为蒙古人入侵而耽误了一两个月,但是前期生产的水泥灰很多都是被山陕商人们自己买走作为推销的广告产品送给这顺天府和京师城的许多达官贵人们作为试验品,知晓人也不少。

    像三河李家冯紫英也知道,是三河县最大的乡绅,家中出了一名进士一名举人,加之又在经营着三河县城里最大的油坊和南货行,拥地千亩,端的称得上是三河第一家,所以自然也是山陕商人们用来广而告之的对象。

    “有这等神奇?怕是昂贵无比吧?”立即有人质疑,“还用这等宝贵物事修路?永平府的人莫不是疯了?”

    “贵重不贵重我不清楚,想一想一些地方城池都用米浆来黏合砖缝,这水泥浆比米浆强十倍,还能涂抹外边儿,那价格怕是不能低了,但是要说贵,这永平府也不算富裕吧,敢用这东西来修路,那不是把铜钱洒在地上任人捡拾么?”那老顺头自己也忍不住怀疑起来。

    “你懂个屁!”隔着一桌的一个明显是永平府口音的商人忍不住有些炫耀般的插嘴了,“还捡铜钱呢,怎么没见你去地里捡泥巴?”

    老顺头恼了,站起身来,“尊驾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半罐水响叮当,不知道就别在那里乱吹嘘。”那永平商人毫不示弱的站了起来。

    老顺头脸红了一红,他也就是见过这么一回,其他情形的确不知道,但是嘴巴却不肯软:“你又知道什么了?你见过水泥灰怎么出来的?”

    “哼,鄙人就是卢龙人,那水泥场生产水泥我自然是见不到的,人家把守得格外严密,而且听说都是几种熟料磨制之后然后煅烧出来的,至于用了什么料,用什么烧,烧了多久,烧了之后怎么处理,都是人家的秘密,怎么了能让外人知晓?连那些匠人都是签了生死协议的,若是泄露了秘密,那些商人是要杀他们全家的。”

    这明显就是有些夸大其词了,听得冯紫英和尤三姐都忍俊不禁。

    “爷,真的这么严苛?”

    尤三姐吐气如兰,脂粉香气扑鼻,那紧挨着冯紫英的身子结实饱满,充满了弹性,尤其是那一对胸前饱满饶是用抹胸勒了又勒,可那对蓓蕾实在太过丰硕,勒得尤三姐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走近了看仍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

    “差不多吧,那可是山陕商人们的生财之道,防范怎么严密也不为过。”冯紫英笑了笑,低声道。

    “要修卢龙到榆关的水泥路?那岂不是花费巨大?”吴耀青也有些困惑不解,“这帮商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乐善好施起来了?”

    “各方面的原因都有,但起码通过修这条路能让山陕商人们在永平府立住脚,另外也算是一个宣传,让大家都认识水泥这个东西,这南来北往的客商见识了这种东西,还能忍得住?自然就能四处发卖,大发其财了。”

    冯紫英也没有多解释,这内里各种心思都有,但无论如何起码这桩事儿在自己的推动下干起来了。

    这边小声说话,那边却是那卢龙商人已经显摆起来:“那水泥灰遇水而凝没错,但也不是一炷香就能板结的,起码也要半日,真正彻底坚硬如石须得要看情况,若是夏日里太阳暴晒,不过二三日就能好,若是阴雨季节,也就要十日,至于其板结之后,若是有人觉得这玩意儿值钱,用锤镐打坏挖掘出来,那又有何用?便是再磨成粉也不能用,如同碎石一般,毫无价值,……”

    “这位兄台,既然你对这水泥灰如此了解,不知道这水泥灰却是如何卖,价值几何?”立即有人便扬声问道。

    “这我却是不知,好像这前期水泥灰生产出来并不多,许多都被东主用做礼物送给豪门大户修缮自家屋宅了,但近期好像的确生产得多一些了,但是这用来修路要用多少,就不好说了,但以我的估计,这价格当不会太贵才是,否则怎么可能拿来修路?我们永平府也并不富足,这修路之说据说是新来的同知冯大人提议的,那等来我们永平开矿办厂的山陕商人怕是拒绝不了,所以也只能应承下来,……”

    那卢龙商人说话倒也合情合理,引来其他人询问,“这位冯大人可是那小冯修撰?”

    “难怪如此,我说那帮山陕商人怎么会如此豪气大方起来了,原来是京师小冯修撰发话,……”

    “这修路正好把这帮流民用起来,解决这帮流民今冬明春的生计,看样子这是朝廷的旨意才是,……”

    “朝廷的意思,那谁出钱?不是说山陕商人出钱修路么?朝廷哪来那么大面子让山陕商人白白出银子的事儿?”

    又是一阵众说纷纭,谁都难以说服谁。

    “听见了么?不是咱们盯着这帮流民,朝廷这也是再防着呢。”和冯紫英一行人正好处于对角线的角落里也坐着几个打扮朴素,容色寻常的旅人,正在嘀咕着。

    “那兄长的意思是?”两人面容相似,明显是兄弟,年轻者沉声问道。

    “还是按照我们既定的路子走,我带人去京畿,你安排人想办法去深入到这帮来永平的流民中去,张师姐据说有些门人也在里边,正好可以接上线,……”

    “北边国用师兄好像不太重视,也不知道父亲提醒了没有,我担心……”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出来。

    年长者摇了摇头,“二弟,父亲自然有安排,国用师兄心思深沉,考虑周全,父亲甚是倚重,你也就莫要多操心了。”

    年轻男子内心恚怒,但是却不形诸于色,只是点点头,“也是,我们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好,这一路愚弟就祝愿兄长一路顺风了。”

    “二弟你也需要小心,这边我们有人安排,但是张师姐那边你也需要沟通好,莫要伤了和气。”年长者叮嘱了自己兄弟一句。

    年轻男子轻哼了一声,目光却转向窗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年长男子也不在意,两兄弟关系不来就不好,夹枪带棒的话语,大家各自听着就好。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尤三姐的自我定位

    又是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灌入,吹得挨着门口几桌人都打了一个寒噤,“赶紧关着,赶紧,没见着……”

    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喧闹的大厅里所有人就像是被人突然捏住了脖子,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都往门口汇聚。

    或忸怩,或大胆,或放肆,或看一眼就赶紧朝向一边,或一眼望去就再也挪不开,更有不少人手里还捏着筷子夹着菜,选在空中,却忘了往嘴里放。

    宛如城隍庙里的一群泥塑菩萨,又或者被施了定身法,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才进来的三人,不准确的说是看着当先一人。

    便是冯紫英一行人也都被门口突然出现的几人给把目光吸引了过去。

    左良玉、吴耀青几人固然是被来人姿容殊绝所震慑,而尤三姐则是讶然居然还能在这荒郊野地里遇到姿容可堪与林黛玉、薛宝钗竞秀的女子,而冯紫英这惊讶于会在这里遇见此女。

    雪白的狐裘斗篷披在身上,连带淡黄色帽檐翻毛都还落着几片雪花,让此女一出现就平添了几分俏雅清冽,眉目如画,朱唇若樱,悬胆鼻宛若一枚绝美无比的一枚玉饰镶嵌在这张巴掌大小的俏靥上,一双眸子就这么盈盈一望,让所有人都以为看到了自己心中深处。

    “掌柜的,可还能安一张桌子,外边儿风雪太大,我们需要歇息一下。”

    “有,有,……”没等掌柜答话,已经有无数人开始主动让位,“这边还能挤下一张桌子,如不嫌弃,……”

    掌柜的也如梦如醒,忙不迭地迎上去,“三位里边儿请,虽然挤了一些,不过安放三位还是没有问题的。”

    店堂里一阵人声鼎沸,大家都起身似乎想要让出一席位置来,与冯紫英一行人进来的是截然两样,让冯紫英都忍不住摇头,这可真的是颜值即正义的最好体现。

    女子一眼就看见了冯紫英这边一桌,目光一亮,露出惊喜之色,但是随即意识到环境,只是款款漫步走了过来,“掌柜的,我们就在这一隅安一张小桌子就行了,……”

    掌柜的咧了咧嘴,看见周围都是不善的目光,只是苦笑着搓着手,应承下来,往哪里安放都得要得罪人,好在这店堂里大多数都是商贾人家,便是有些愤愤,估计也不敢和这几位耍横叫狠。

    “冯大人,苏妙见礼了。”待到桌子紧挨着冯紫英他们一桌放下,苏妙这才盈盈一福见礼。

    看见女子和冯紫英一桌见礼,店堂里的人这才发出一阵唏嘘遗憾声,很显然人家是熟人,这才去坐在一块儿,这一下大家心里就要平衡许多了。

    在苏妙三人出现在冯紫英身旁时,吴耀青和左良玉都有些讶异,而其他三人都已经做出了准备应对姿态,其中一人已经跨步前来准备制止对方靠近,还是冯紫英摆摆手:“不必,是我的一个朋友。”

    听得冯紫英说自己是朋友,苏妙也是眼眸一亮,“多谢冯大人把妾身视为朋友,我以为许多人虽然仰慕妾身,但不过是为音所迷,为容而悦,并非为妾身这个人呢。”

    冯紫英哑然失笑,“苏大家未免有失偏颇了,音为人所发,容为人所有,本为一体,这并不矛盾,若要强求分开,那无疑是白马非马了。”

    “冯大人不认可子秉先生的观点?”苏妙语气更见温柔,几乎忘记了周围还有其他人,自顾自地盯着冯紫英,含笑问道。

    “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混淆了白马的白和马之间的和谐统一关系,强行撕裂白和马之间固有关系,……”

    要撕扯这种哲学问题无疑是泡妞的最好策略,要论这个冯紫英可不怵任何人,看样子苏大家并非喜好诡辩术的性子,只是纯粹地对这种哲学问题感兴趣而已,冯紫英当然不吝赐教,只是这种场合不太合适,若是有机会倒不妨好好絮叨絮叨。

    “……,这其实就是一个一般与个别,个性与共性之间的思辨关系,……”

    简单解释几句之后,见苏妙似乎陷入了沉思,冯紫英赶紧住嘴,,某要让这个女人走火入魔,成日里扭着自己探讨哲学命题,那就真的是不美了。

    尤三姐目光在苏妙和她身后的那一对男女身上打旋儿。

    毫无疑问这个苏大家身后二人都不简单。

    那婢女打扮的女子样貌普通,丢进人堆便再难想起,但是那股子冷劲儿却是发自心底的,虽然看不到对方的兵刃,但尤三姐却估计对方必定有短兵刃,不是袖中就是在裙下。

    至于那打扮简单素净的男子更是不俗,越是这种干净利索毫无任何奇巧之处的人,越是难缠,这也是尤三姐这两年和吴耀青招募的这些江湖人士接触了解之后得出的结论,那等动辄长戟宝剑或者惊世骇俗的奇门兵刃,往往还容易对付,越是那种寻常刀剑,却更容易要人性命。

    这男子不过三十出头,但是目光澄澈清冷,面容沉肃,外界声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一切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女子和大爷身上,一把用布条缠裹了刀柄的狭长斩马刀直接背在了肩头上。

    这种斩马刀不罕见,草原上那些马贼,还有海上的海寇,以及一些沿海门派中的刀术都擅长这种斩马刀。

    最出名的应该就是倭人的逆风一刀斩和福建连家破刀诀,还有就是草原上盛传的霸王断。

    但这三种斩马刀的都还是有些细微区别,比如福建连家的破刀诀所用斩马刀短而略直,弧度更小,而倭人的斩马刀修长,而草原上习练霸王断的斩马刀刀刃比前两种都要略宽,刀背略厚一些。

    如果不是行家拿着刀仔细观察,或者在搏杀中观察刀术区别,寻常武人只是看一眼刀是不容易分清楚的。

    尤三姐已经有些担心,若是这男子突然发起进攻,自己能不能在第一时间应对了。

    尤三姐已经非三年前才认识冯紫英时的尤三姐了。

    从甘州到京师城,颠沛流离,也见识了甘肃镇的贫瘠和京师繁盛,同样目睹了扬州的奢靡和冯府的安然富足生活,尤三姐既不想像自己姐姐那样安于后院的悠闲生活,也不可能像沈宜修那样执掌后院,生性率直的她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在寻找着自己的定位。

    她很清楚自己的胡女血统和和汉女不一样的模样既是优势,嗯,冯紫英喜欢这种味道,毕竟身边缺少,同样也很清楚这也是劣势,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既然入了冯家,如何在冯家寻找自己一席之地,那就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要想在冯家站稳脚跟,讨好相公固然是必须的,但是尤三姐觉得恐怕还可以走一条蹊径,那就是做一个对相公有用的人。

    生儿育女自然是一方面,但是尤三姐觉得自己的武技和作为侍妾能够随身侍候的特定身份对相公更重要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便是沈宜修在自己姐妹跟随相公去永平时,也是专门把自己叫到房中单独谈话,叮嘱自己一定要在相公外出时随时紧跟,避免危险,而姐姐不过是的了一句早点儿怀孕的祝福,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可以说这一年里尤三姐并未在床笫间特意去承欢讨好冯郎,但是却是在武技上半点没有懈怠,甚至更精益求精。

    她甚至还给自己在崆峒的师尊专门去信,请自己师尊来永平或者京师一趟,自己再好好请益一番,以求最大限度的把自己的武技提升一步。

    吴耀青正在为自己相公招募江湖人士作为护卫,这是必不可少的。

    相公走的每一步都和寻常的普通士人为官之路不一样,宁夏平叛,江南开海,永平清军和清理隐户,迁安之战,甚至还牵扯到京师中的派系之争,作为北地青年士人领袖,未来北地士人的旗手,他的每一步都难免触及很多人利益。

    这其中绝大部分都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行险一击,但是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人因为不满和仇恨要孤注一掷,那都会是致命的。

    所以尤三姐力求自己可以成为相公防护圈的最后一道坚实防线,而这不但需要武技上的提升,同时还需要见识和判断能力的长进。

    这一年里她也不断地向进入吴耀青麾下的南北江湖人士学习和交流,作为小冯修撰侍妾和崆峒弟子的特殊身份,使得这些来自江湖甚至绿林的武技高手们对尤三姐也都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毕竟无论是汪文言还是吴耀青亦或是左良玉这些人,几乎没有哪个是出自江湖绿林,他们天生就对江湖绿林有着一种蔑视感,招揽他们也是因为需要,并非对他们有多么好的印象,哪怕表面上十分客气和尊重,而他们之所以愿意加入,同样是因为家族、门派或者帮会的利益需要,需要这样一颗大柱作为依靠,能够为家族、门派或者帮会带来好处。

    所以尤三姐的出现更让他们都觉得十分高兴,都十分愿意支持和协助她。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盯上了

    就在尤二姐仔细观察打量着来者一行三人的情形时,苏妙背后的男女二人也一样在评估着冯紫英身边的这一群人。

    毫无疑问和冯紫英很亲昵的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是一个武技不弱的角色,腰间那柄绿鲨皮的龙纹剑不是装饰品,而且从其挂索拴系方式就能看得出来,这是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便于在最短时间贴腿掣出,发出致命一击,而且角度亦可多选。

    居然是一个胡女,还是让两人都有些惊讶,而腰间那柄佩剑却非传统胡人所用的弯刀或者刺剑,是一柄典型中原汉人所用的兵刃,这也是让他们感到惊讶的。

    另外五人他们也在观察评估,其中一人虽然看似骁悍勇武,但是应该只是军阵中养成的气势,而非寻常武技搏杀养成。

    呈一个三角形的列阵的三人各具特色,一人用刀,应该是北地风格的好手,而另外一名看不见身上的兵刃,要么是用短兵器或者软兵器这一类兵刃,要么就是直接擅长拳脚。

    最靠边一人神色冷峻沉静,双手合在袖中,但腰间却挂着一柄短剑,看不出端倪来,但是一寸短一寸险,可能此人才是这里边武技最高的一人。

    他们同样也在评判,如果突然发起攻击,对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阻截和反击。

    “……,苏大家这是往哪里去啊?”

    “冯大人这般健忘,让妾身很伤心啊。”苏妙妙目流盼,脸上却露出一抹楚楚可怜的凄婉之色,“当日冯大人如何说的?”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这随口一邀请,这女人居然还真要来永平府,也不怕自己起疑?

    或者是觉得自己起疑也不惧,要么问心底无私天地宽,要么就是笃定自身毫无可疑之处?

    “难道苏大家真的要去永平府?”

    “冯大人不欢迎么?”苏妙盈盈眼波在冯紫英脸上驻留,“妾身还想去仰慕大人在迁安一战的风采呢,看看永平民壮如何能击溃那蒙古兵,……”

    冯紫英皱眉,这女人居然直言不讳,让自己还不好应对。

    “冯大爷,苏大家,……”

    旁边传来有些阴柔温润的声音,一下子把冯紫英解脱出来,居然是贾蓉?!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顾不得贾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忙不迭地招呼贾蓉入座:“这么巧,蓉哥儿,来,来,入座,入座,……”

    贾蓉只带了一个小厮,之前他因为是背对着门口的,也隔得较远,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冯紫英一行人进来,一直到苏妙一行进入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震惊,他才把目光投向这边,在所有人都被苏妙的绝世风姿所震慑时,他却一眼看到了冯紫英。

    相较于这些寻常商贾们被苏妙的姿容所吸引,见惯了自己“媳妇”秦可卿以及荣国府那边林黛玉、薛宝钗的风采,在其他人眼中简直犹如天人的苏妙并不比秦可卿、林黛玉和薛宝钗高出什么,而且他在京中也是见过苏妙的,固然也觉得此女琴技超绝,堪称花魁,但是要和宁国府的前途和腰包里的银子比起来,那又不够看了。

    见到贾蓉的出现,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贾蓉也是认识苏妙的,那就好,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双方的尴尬,而且也可以巧妙的回避一些敏感话题。

    永平新军的事儿是冯紫英不想提的,而这个苏妙不知道什么原因却格外感兴趣,这让冯紫英有些警惕。

    现在黄得功部已经协助李如樟部重新收复了古北口、潮河所和石城匣与黄崖口一线,重新建立起了防线,兵部已经决定黄得功即将晋升,其部也会扩编为一个独立的游击部,而黄得功也将直接破格晋升为游击,以奖励其不畏艰险出塞远征的勇武。

    而左良玉的这一部如何安排还要看兵部下来点验之后,与蓟辽总督府、蓟镇总兵方面进行协调,究竟是重归辽东镇还是像黄得功一样划归蓟镇,还要重新计议,但无论如何这两部的装备、操练等等是肯定不能对外泄露的。

    这女人好像对政治、军事方面的内容格外感兴趣,不得不让人起疑,这等青楼女子难道不该是对诗词歌赋才子佳人诗会酒会感兴趣么?

    即或是仰慕权势,自己也该排不上号才对,一个永平府的同知,哪怕是和练国事、许獬、杨嗣昌、黄尊素这些青年京官比,那都该不在一个层面,更不用说还有寿王、福王、礼王以及北静王这些实权亲王、武勋郡王们了。

    “蓉哥儿,在京中有幸听闻过苏大家的仙音吧?”冯紫英的热情让贾蓉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在一旁坐下,听得冯紫英问及,略作矜持地道:“和南安郡王、缮国公石二哥他们一道有幸见识过苏大家的绝世风采,……”

    “苏大家,我来介绍一下,你可能不知道吧,这算是我一个侄儿,宁国公府贾蓉,龙禁尉百户,实打实的皇上亲卫啊,……”

    冯紫英注意到苏妙显然对贾蓉没多少印象,眼底闪过的一抹不耐,立即把龙禁尉身份替贾蓉添上,果然一听贾蓉是龙禁尉,苏妙和她身后二人都是掠过一抹异色。

    贾蓉哪里明白其中奥妙,他这个龙禁尉百户本身就是捐官,可以说纯粹的挂名百户,连龙禁尉在京中的办事衙门都未曾进去过,听得冯紫英这么说,还以为冯紫英这是替他壮颜面,心中也是感激,赶紧拱手道:“大爷面前,小侄如何敢妄称皇上亲卫,……”

    “没想到贾公子还是龙禁尉中人啊,……”苏妙心中一紧。

    龙禁尉是做什么的她很清楚,而京中武勋素有进入龙禁尉为官的惯例,这贾蓉看起来玉面迎风,倒也有些气度,没想到还是龙禁尉中人,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都是为朝廷效力,不是么?”冯紫英笑吟吟地接上话道:“苏大家要去永平府,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啊,天寒地冻的,永平府穷乡僻壤,哪里比得上京师城的繁华富庶,……”

    “大人说哪里去了,您都能率军与蒙古人浴血奋战,妾身不过是在后方偷安,想去永平府见识一下永平男儿的风采罢了。”

    苏妙脸上的笑容清甜动人,让人不忍拒绝,冯紫英只能打一个哈哈,“恐怕苏大家要失望了,在迁安城下阻击蒙古人的永平新军已经移师古北口了,剩下的不过是咱们京营将士,他们在前段时间也曾经发愤图强击败了一部蒙古人,一洗前耻,……”

    “哦?”苏妙有些失望,她相信冯紫英还不住在这个问题上骗自己,因为只要到永平府一问就能知晓,但京营不是一群废物么?八万大军都被人家蒙古人一夜击溃,怎么现在却还反击蒙古人了?

    “苏大家不相信?不妨到永平府打听打听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冯紫英也不多解释,这女人还真的有点儿古怪,对军事这方面的消息如此关注,但你要说她有什么企图,似乎又不像,毕竟像这种消息也不是什么特别机密,哪怕是永平新军的情况,如果花心思也不是打探不到,但这女人为何如着紧?

    再说了,打探到了这些消息又能如何?是蒙古人需要,或者建州女真关心?又或者播州杨应龙?

    冯紫英感觉都不像。

    如果说是义忠亲王这边儿,那又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了,以对方的人脉,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取这些情报。

    应该说苏妙的到来一下子就把目光吸聚到了冯紫英这边,先前没太注意到冯紫英这一拨人的,也都把仔细打量着冯紫英这帮人,当然更多的还是好奇,看看冯紫英这帮人怎么就能让如此天仙化人般的女子主动上门,这自然也让在对角线那边儿那帮人也查看到了冯紫英这帮人,其中一人在看到冯紫英的时候却忍不住目光一变。

    “怎么了?”年龄略小男子看着自己最得力手下神色变化,沉声问道。

    “二公子,那个和刚进来女子坐在一起的男子,您注意到了么?”男子下意识低下头。

    “看到了,像是官府中人,有什么问题?”王好义目光瞟了一眼那边,注意到那个青年男子正在和那个女子谈笑风生。

    “那就是永平府同知冯铿。”男子一字一句地道。

    “真的?你没看错?”王好礼、王好义两兄弟都忍不住微微变色。

    “二公子安排过我们几个去跟过他,此人极其机敏,平素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一大堆人,很不容易靠近,其宅邸紧挨着衙门不远,而且这厮极其怕死,还在江湖上聘请了不少高手作为护卫,……”

    王好礼、王好义两兄弟便是闻香教主王森的长子和次子,二人受其父之命,一个前往京畿发展,一个是为即将进入永平府的十万流民而来。

    王好礼深深地打量观察了一番,才低声道:“那个女人也不简单,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是先前她一进门时慑引全场的动静,和我本教的天狐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背后那一男一女都是高手,尤其是那个男的,气机内蕴,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了。”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伏杀

    “大哥,机会难得,父亲不是一直说这个新来的同知不是一个简单角色么?而且他还是朝廷蓟辽总督的独子,这里却是顺天府地界,他这等微服跨境出行,正好是一个机会,便是斩杀于他,日后我们在永平府便少了许多束缚。”

    王好义看着自己兄长,压低声音:“此人颇有些手段,不但能压制住本地士绅,而且还能把山陕商贾拉来,还有他还用那辽东兵把民壮训练起来,实力不可小觑,若是任由他这般继续下去,国用师兄在北面恐怕也会举步维艰。”

    王好义很清楚若是单单自己说这等事儿,自己兄长是绝不会答应的,但若是拉上师兄李国用,也许兄长才会动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兄长,还有老三都是在一条线上竞争,父亲身体虽然健硕,但是毕竟七十岁了,而且父亲也从未明确表态这闻香一脉究竟由谁来继承大位,现在就该是各显神通的时候。

    现在兄长去京畿发展,看似占据先机,毕竟顺天府乃是中枢之地,这里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无数人目光,但是同样这里官府的缉查力度也更大,所谓收益越大,挑战越大,风险越大,就看兄长能不能有所成就。

    同样父亲把永平府的根基所在留给了自己,一样也是给予厚望,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永平府在是闻香教的根本所在,只有牢牢抓住了这里的权柄,才能真正把握住教中大权。

    只是父亲的得意弟子李国用却和兄长交好,这也让王好义心里好不自在,他也清楚李国用其实就是兄长搁在永平府的一颗棋子,就像自己交好张翠花和周印一样,日后若是父亲过世,这教权究竟落入谁手还得要看这些人支持谁。

    王好礼自然也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思,但是他也得要承认这个冯紫英来了永平府之后给闻香教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首先是这个姓冯的是同知,执掌清军和治安大权,他的清军直接让很多原本隐藏于军户中的闻香弟子不得不悄然退出,因为他要求进入军中或者矿山、铁厂、炭场的军户必须要相互具结作保,不得加入过白莲教、闻香教、三阳会、棒棰会这些会社,否则便得不录用。

    这种要求相互检举、相互具结作保就直接把闻香教这一二十年在军户中苦心发展的势力彻底拔除掉了,迫使许多弟子退出军户变为民户。

    其次是这个同知相当厉害,他对几个州县都提出了要彻底清查地下会社的活动情况,目标直指闻香教和棒棰会、三阳会这些都源自白莲一脉的会道。

    他也要求加入会道的民众,只要具结悔过便表示不再加入,便可无事,而如果不愿意聚结悔过者,便要求地方乡绅和乡村要严加监视甚至看管,几乎每隔几日就要让乡中里长、甲长来登门查看,而且家中一旦有外人来,更是要求必须要立即报告,否则便要被视为通缉逃犯上报官府抓捕。

    其实闻香教能够在滦州站稳脚跟,自然也是有其原因,一方面王家和官府处得不错,另外乡绅中也有不少暗中信奉闻香教,向往真空家乡,所以很多时候地方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随着冯紫英出任永平府同知之后,这种情况开始处出现变化,其对永平府各州县都下达了极其严厉的命令,要求对县里的白莲教、闻香教、东大乘教、三阳会、棒棰会等各种会社进行登记清理,责令其停止活动,具结作保,同时对里坊保甲都做了严格的要求,尤其是重申连坐制度,这使得闻香教在永平各州县的传播受到极大威胁。

    发展到后边,连北面蓟镇军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些关系,也被永平府这边通报,使得蓟镇军中也开始清理,像山海关的潘官营和中路的建昌营等军中,可以说是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才拉入一些弟子进来,现在他们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活动能力大打折扣。

    这就迫使永平府这边的传教活动也必须要避其锋芒,另外寻求突破口,也才有了王好礼的京师之行。

    但现在却出现了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由得王好礼和王好义怦然心动。

    王好礼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两人,“问题是对方身边亦有护卫,武技怕是不弱啊,我们也没有准备,早知道就该多带上几个人了。”

    “大哥,富贵险中求,哪有那么多刚好遇上的好事等着我们?”王好义盯着自己兄长,“找机会让杜福和郑思忠先用弓箭伏击,然后曹进和冯士勉扑击,一击不中我们便远遁,这等天时,野外中他们根本没法追击,……”

    王好礼见自己这个兄弟如此热切,而且说得这样肯定,如果自己再不回应,只怕就要被几个属下看低了,而且杜福和郑思忠都是建昌营和三屯营出来的军中高手,尤擅弓箭,若是有二人联手伏击,未必不能一击射杀。

    “好,我们先跟着他们走,看一看情况,我估计此番此人越境而行,多半也是冲着流民而来,此人心气极高,一门心思想要替朝廷分忧,以此谋为自家日后升迁的政绩,他这番心思倒也厉害,对教中大业颇有阻碍,……”王好礼点点头:“不过咱们也不能急于事功,先看情况,时机合适才能行动。”

    就在王氏兄弟商计伏击冯紫英时,冯紫英却是和苏妙一行谈得其乐融融。

    有了贾蓉这个工具人加入进来,很多话苏妙便不能随便说了,尤其是贾蓉还是龙禁尉的身份,虽然苏妙对贾蓉的表现很是疑惑,一个龙禁尉的百户半点看不出有什么特质,简直就和一个寻常官宦子弟无甚区别,而且对冯紫英唯唯诺诺,甚至有些奴颜婢膝的味道,这也让她既对冯紫英感到心惊,也更增添了几分要牢牢咬住这个男人的决心。

    “的确是不好意思,冯某还要赴丰润一行公干,只能请苏大家和蓉哥儿一并先去卢龙了,我这边去丰润出来完公务便会回来,也就是一二日的事情,……”

    冯紫英索性就把贾蓉的作用发挥够,贾蓉来自己这里的目的他当然清楚。

    王熙凤把贾蓉和贾瑞都派上了用场,还真得让他有些佩服,但一琢磨还觉得挺合适,倪二已经在第一时间就把信传了过来,冯紫英并不介意。

    像那数百哨长、队长一类的低级军官,许多都是早已经没落的勋贵庶出旁支,便是贾王两家也完全不熟悉,反而不如贾瑞和倪二联手去打探了解,甚至可以直接上门商谈。

    对于冯紫英的断然婉拒,苏妙倒是在预料之中,对方一行这么多人出行,肯定是有为而来,只是打探不到对方公干为何,有些遗憾。

    不过苏妙也不气馁,她相信到了永平府,自然就有办法慢慢磨出对方的弱点来,京中传闻此人好色,现在看起来此人倒是相当谨慎,但对方灼灼目光中偶尔一闪的精芒还是暴露了不少。

    想一想自己身份,苏妙倒也可以理解对方的投鼠忌器。

    倒也不急于一时,只要自己使出手段,苏妙倒也不虞对方不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这一点上苏妙有无比信心。

    “那妾身就在这里预祝大人公干顺利,一路顺风了,永平府人杰地灵,妾身在江南便久闻大名,正好可以利用这一二日闲暇一游,……”

    冯紫英给贾蓉使了个眼色,贾蓉也是心领神会,“那我愿替冯大爷预先招待苏大家一番,待到冯大爷回来之后再正式与苏大家煮酒一叙,……”

    这场雪一直下到了午后未时,方才见晴,商旅们纷纷抓紧时间出行。

    虽然路途泥泞,但是这年末将至,大家都要谋生,自然也顾不得许多,倒是贾蓉和苏妙一行准备就在这里歇息一日,待到明日再出发,而冯紫英一行则是径直启程向西,直奔丰润县城而去。

    从薄家沟到丰润县城距离不远,若是寻常,一个时辰便能到,但是这雪后路滑,冯紫英一行一直到酉正天将黑尽时才到。

    丰润地处浭水南岸,浭水绕城而过,后又从城边浭水巨额出一条河道沿着丰润县城水门进城,这样既解决了城中穷苦人家的用水问题,同时也能让货船从水门出入,方便货物运输。

    丰润是顺天府的东大门,也是从辽东、永平过来进京的必经要道。

    虽然理论上也可以从迁安经遵化然后沿着蓟州、三河进入京师,但是从迁安到遵化这条官道崎岖难走,远不及从卢龙经榛子镇到丰润、玉田、宝坻、香河这条路平坦便捷,所以九成以上的商旅从辽东进京都走这一条路。

    但是前段时间蒙古人的袭扰给丰润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当冯紫英一行抵达丰润县城时,也是感觉说不出的杂乱无章,甚至有点儿破败萧条的味道。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埋头做事

    看见昔日繁华兴盛的丰润居然变成此般情形,冯紫英一行人都是有些感喟。

    无论是冯紫英还是吴耀青来往经过丰润的时候都不算少,丰润作为京畿咽喉之地,与密云、延庆、涿州、天津同为拱卫京畿外层圈的要害,但因为丰润东面便是永平府,而永平府同样也是京东要地,所以在驻军和防御上不及其他几个地方那么重要,但从商业繁盛来说,却更有胜之。

    正因为如此,想象半年多前自己从京师东出到永平府任职时,丰润的热闹景象,现在看上去虽然人也不少,但是来往行人商旅都多了几分忧急和郁色,而城门内外也是乱糟糟地,时不时有几声惊呼,也不知道是被乞丐强索,还是被小偷趁机扒窃,亦或是过望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人趁乱揩油了。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只能摇摇头而已,这里可不是永平府,是人家顺天府的地盘,便是一个知县也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基本上都能牵扯到京中要员,个个都是人脉深厚。

    “大人,需要去县衙么?”吴耀青策马上前一步问道。

    “算了吧,何必去惹人烦,我估计县里边现在也是刚刚在力图恢复正常,这马上又是数万流民要过境,人家怕是对咱们不满得紧了。”冯紫英笑了笑,“户部那边有人来,届时你去联系一下,我见一见,主要还是和这些流民代表见一面,先说断后不乱,到了永平府就得要守永平府的规矩,日后若要犯了事儿,也莫要怪我言之不预。”

    “如果顺天府这边都要这么想,那恐怕未免太狭隘了,这十万流民如果积压在顺天府境内,丰润这边儿好点儿,但是宛平、大兴两县绝对压力更大,通州也不得安宁,我们这是在替他们分忧解难。”吴耀青不以为然。

    “话是这么说,但丰润县里却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这十万人过境会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便是朝廷准备了一些米麦,但是其他汤水、柴草、道路、治安这些你总得要保证吧?但看看现在丰润的情形,只怕他们自己恢复原状都还要一段时间,更别说还有十万人过境,人家怎么会气顺?”

    冯紫英说的是实话,永平府沿着官道在境内一百多里地的官道上安设了大约十个歇脚点,柴草、热水、粥汤都基本上有保障,但是一旦遭遇这种雨雪天气,还是一样艰难,像顺天府这边显然没有提前做这种准备,而这些县里边也没有多大热情,很多时候都是敷衍应付了事。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很担心这些流民根本在这种天气下,根本无法抵达永平境内就得要崩溃。

    这也是他提前来到丰润的主要原因。

    起码有户部的人在,能够和玉田、丰润这两县官员打一打招呼,也许会有点儿效果,不至于太难看。

    现在流民都已经在路上了,十万流民分成南北两线,绵延数百里,南线这边就是从香河——宝坻——玉田——丰润,从那边传来的消息,流民最前端已经要抵达丰润县城了,而尾巴还刚出香河。

    “还是大人仁义,这永平府境内准备如此妥帖,连当地人都说大人绝无仅有的仁慈父母官。”吴耀青奉承了一句。

    “呵呵,那可不仅仅是我仁慈,没有山陕商人们的‘大方’,我可变不出那么多粮食和布匹棉花来,他们要到了低头,如果没有这些东西,顶多十日就得要冻死、饿死、患病而死。”冯紫英平静地道:“我的想法就是让这帮人能迅速变成劳动力,让道路尽快修起来,让铁厂、炭场、矿山尽快动起来,让榆关港尽快繁荣起来,保证辽东的供应,我们没太多时间,而山陕商人虽然和我目的想法不一样,但是在客观上却是一致的,他们想要发财赚钱,我想要做成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不管怎么说,大人这样做,可以活命无数,堪称仁义无双。”吴耀青却有自己的坚持,“我是徐州人,在徐州见过太多这样情形,无论是兵灾还是天灾,流民的四散流窜,到最后能有七八成人活下来都算是不错了,动辄饿死、冻死、病死的都是以千计、万计,其实很多人都能活下来,还不是因为没有保暖和粮食,至于看病用药那都是次要的,疫病大多还是饿出来的、冻出来的,……”

    冯紫英当然清楚,冻饿之下,机体免疫力自然下降,疫病趁虚而入,而没有良好的饮水和饮食,那自然疫病更易染身,这都是被现代科学论证过的,只不过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被引起重视罢了。

    前几年自己不是组织撰写了《防疫备要》,朝廷也很重视,但是更多地还是局限于水旱灾害之后的防疫,像这种冬日里的流民跋涉,寻常官员哪里还能管得了你那么多。

    “行了,耀青,我们做事就不必讲这些,在其位谋其政,像在这丰润,我就只能尽我所能提醒户部的同事,再说多了,可能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嫌隙了,但在永平府,那就一切得按照我说的来。”冯紫英摆摆手,“咱们还是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儿吧。”

    一行人先去城中一家居之安客栈住下,吴耀青这才代表冯紫英去丰润县衙打听户部官员行踪,很快就问到了户部两名官员在城东的平安客栈住着,这才投贴。

    两名户部官员,一名是总务司的副主事,一名是吏员。

    冯紫英能够主动递拜帖,也是一种尊重,这让那位副主事也是受宠若惊,小冯修撰的大名可是名动京师,谁人不知?

    便是现在外放永平那也不过是暂时的,谁都知道一旦小冯修撰一届任满肯定是要高升的,到那时候更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户部主事不过是正六品官员,而副主事更不过是正七品官员,作为正五品的冯紫英主动来拜会,无疑是一种尊重和礼遇。

    “我倒是谁,原来是文起兄。”冯紫英在获知这位户部副主事的名字之后,就忍不住感慨,又遇上了一个自己有印象的历史名人,文震孟,三年前和自己一道考中进士,文徵明的孙子,只不过对方是考中了三甲进士,但因为其祖父之名,所以三甲进士观政结束之后仍然留在了户部。

    其祖父文徵明和前世历史略有不同,但又大体一致,泰和帝年间便多次科考不中,但却以诗、文、书、画闻名于世,尤其是画艺和鉴藏更是名满江南,与唐寅、徐祯卿、祝允明号称“吴中四才子”。

    文震孟也算是大器晚成,三十三岁,也就是永隆五年与其外甥姚希孟一道考中进士,但姚希孟考中看了二甲进士,他则是三甲进士,也算是一门佳话。

    之所以能够有印象,那也是以为历史上其祖父的名气,加上他和姚希孟的舅甥同进士这段佳话,又同是东林党人,才能让冯紫英记住,不过今世中没有了东林党,而只有若隐若现的南党、北党和楚党。

    “紫英,好久不见了。”文震孟和冯紫英并没有多少交情,但是其外甥姚希孟却与冯紫英死党许其勋因为同为苏州人,关系十分密切,所以文震孟与许其勋关系也还算熟悉。

    “文起兄,此番辛苦了,如此糟糕的天气还要辛苦文起兄跋山涉水而来,此番事了,我把虎臣和孟长兄叫到一块儿,咱们好好叙一叙。”

    孟长是文震孟外甥姚希孟的字,姚希孟因为与许其勋的关系,与冯紫英也较为熟悉,所以这既是同科,又有许其勋的乡党关系,所以这等情况下,也都算是绕不开的圈子关系。

    文震孟也笑了起来,“紫英,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好吧,我听闻你在永平府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这引入十万流民也是你一力促成,这山陕商人真的对你们永平府贡献如此之大,你才能为他们这般奔走?”

    文震孟虽然是笑着说这番话,但是话语里隐隐流露出来的一些意思冯紫英还是能听明白的。

    文震孟和姚希孟舅甥俩应该说从人品能力上都还是相当不错的,只不过二人都是江南士人,平素自然不可能与作为北地青年士人领袖的冯紫英走太近,相反他们和黄尊素、许獬、吴甡这些人都还走得比较近。

    冯紫英没想到这文震孟还是有些脾气,一来就点明自己似乎被商贾所绑架,又好像跋扈过甚,凌驾于知府之上,看样子自己在永平府的所作所为还是有很多人看在眼里啊。

    但话说回来,从对方的角度来说,似乎也说得算是比较委婉了。

    这引入流民本来朱志仁就不太认可,也是自己一力主导,对方没有反对而已,至于说被商贾绑架,自己现在不是和山陕商人绑在了一起么?

    起码在永平府,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过这有什么问题么?

    只要自己能控制得住山陕商人让他们不至于像历史上晋商那样和建州女真以及蒙古人勾结,从传统的贩卖商人逐渐转化为实业商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既要埋头拉车,也需抬头看路

    “文起兄,小弟感觉您对小弟在永平的所作所为有些看法啊。”冯紫英含笑问道,态度悠然。

    “紫英,我知道你是天纵奇才,开海之略,愚兄甚是佩服,但那不过是朝廷引导之策,亦是利用江南本身就存在的商贾,便是没有这等策略,那些海商亦是要走私出海,官府很难控制,你这般更为详实周到的规划,不但能为朝廷增收,亦能有效规范海商行为,愚兄是很支持的,但是你在迁安的所为,似乎就有些偏离了圣人之道了。”

    文震孟也不客气,“山陕商人唯利是图,引导当然可以,但是若是为其所用,沦为其爪牙,那就会令人不齿了,愚兄此番言语恐怕有些不中听,但发自肺腑,绝无他意。”

    冯紫英也相信对方并无恶意,自己和对方并无私人恩怨,而且文震孟和姚希孟都还算不上江南士人中的中坚力量。

    一个三甲,一个二甲,姚希孟倒还算得上是右都御史刘一燝的弟子,但文震孟在人脉关系上就只能说有点儿祖辈余荫了,而起祖父文徵明虽然说在士林中颇有名望,但是却因为任官时间很短,在官场上并无多少根基。

    “唔,小弟明白文起兄的担心所在了,不过文起兄觉得小弟是能为山陕商人所控制之辈么?”冯紫英笑着反问了一句。

    文震孟有些迟疑,他也不太相信这一点,但冯紫英的举主乔应甲就是山西士人领袖之一,而山陕商人以晋商为主,现在看其在永平府的举动,无一不是与山陕商人紧密合作,难免会让人起疑。

    在士人心目中都是商人可用,但是却不能为其所制,而商人势力无论南北都很强大,这也是一种博弈,文震孟也就是担心冯紫英也被那些势力强大的山陕商人所裹挟了。

    “愚兄当然不希望如此,但是贤弟在永平府推动大力开矿、建厂,不但将大量军户转入商人名下矿场和工坊中,而且还清理了大量隐户也一并转入,现在更是要引导流民也为商人所用,长此以往,商人势力谁人可制?”

    士人对商人的态度是很矛盾的,既要借重其经济力量,但是又要打压其在政治上的渗透,内心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所以这种复杂的态度在每个时代每个群体甚至每个人每件具体事情上都有不同反应。

    山陕商人在永平府的大动作瞒不过人,而且大量清理出来的军户、隐户都陆续进入商人开办的矿山、工坊中去劳作,这势必削弱地方上乡绅们的影响力,尤其是这些乡绅们现在都还没有能参与到其中来,自然会情绪更大。

    即便是北地士人中也多有对此颇为不齿,更别说江南士人了,不过在朝中的北地官员却是大多保持缄默,因为他们很清楚,永平府在开矿建厂的推动,直接使得永平府的经济实力得到了长足提升,商税上也得到了大幅度猛涨。

    而且榆关港趁势崛起,也表明了北方在开海之略上并非毫无应对之力,大量铁料、铁器以及新出现的水泥源源不断的南运,也表明了北方在面对南方咄咄逼人的经济攻势下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虽然这个时代的士民都还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似懂非懂,还有些模糊,但是他们却也知道一个地方上缴朝廷的税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在朝中发言权大小的一个重要因素。

    江南士人为何在朝中能具备如此影响力,那还是不是江南漕运供应了京师城巨大部分需求,湖广士人为何能在江南士人、北地士人两分天下的情形下独树一帜?那都是有历史变迁的原因的。

    湖广士人纵然不能与江南、北地士人相抗衡,但是也算占据了一隅具备了相当影响力,初去湖广籍士人的争气外,更重要的还是在江南各类更赚钱的经济作物和商业大行其道的时候,湖广的粮食产量日益重要,很多时候从江南漕运京师的米麦都已经是湖广南下经运河转运京师了。

    相比之下,西南也好,两广也好,他们相对遥远的地理位置和不太便捷的交通运输制约了其经济影响力的发挥,但是冯紫英也很清楚随着海运行业的迅猛发展,两广一年三熟的水热优势也会渐渐显现出来,加上其面对南洋的特殊区位,其在朝廷中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攀升。

    至于说北地士人影响力为何可以和江南匹敌,京师城位于北地腹地,九边面对外敌入侵军事抗衡特殊性,加上北地文风亦是不弱于江南,这些因素也决定了北地在朝中的政治影响力不会消退。

    “文起兄的担心我理解,不过文起兄在户部,也应该清楚我们永平府的现状,历欠户部赋税甚多,无他,地方劣绅把持左右县里,而兼并土地愈演愈烈,借助各种手段躲避赋役,并非府中官员不努力,而是现实条件如此,加之毗邻边地,民风骁悍,所以治安不靖,不瞒文起兄,小弟家眷来永平府的路上都曾经遭遇盗匪袭击,而据我所知,这些盗匪大多都是失去土地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落草为寇者,可文起兄觉得作为同知,小弟能做些什么呢?”

    冯紫英语气慢慢深沉下来,眉目间也满是挥之不去的阴霾,“没错,动用巡捕和民壮清剿,彻底肃清匪患,这是小弟作为同知的应尽职责,但是他们是自甘堕落而落草为寇么?这半年里府里也抓获不少这等盗匪之徒,小弟随意选了其中十人来进行调查,发现其中有其人都是因为家中贫病、歉收或者意外而欠账,甚至亦有一二是被劣绅与官府中人勾结所谋,最后失去土地,却又无所事事,难以糊口,仅有三人属于好吃懒做,本身就是游手好闲之辈,……”

    文震孟是户部副主事,当然清楚永平府历欠多年,这种情形在北地算是很常见的了,好一些的府欠一两年两三年都很正常,差一些的欠上七八年的都有。

    “便是失地,亦可去租地或者为大户所雇,……”文震孟勉强应道。

    “文起兄,说是这么说,但是你我都清楚,一方面从原来有土地沦为雇农或者租地,这其中的反差有多大,大部分人也许能接受,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无法面对这个现实,这是其一;雇农、租地,稍有体弱者便难以胜任,这地租加上赋役,家中子弟多者,身强体健者能勉力为之,又或者心智机巧者能以其他谋生维系,但那资质都属于中等偏下者,恐怕就很难胜任了,所以这等日积月累之下,腹中难饱,身上寒冷,就免不了要铤而走险了,小弟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专门发表在了……”

    “《内参》?”文震孟一惊。

    “不,《月旦谈》。”冯紫英笑了笑。

    冯紫英的这些话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做过一番调查的,分门别类的做了一个统计罗列,然后还写出了一篇文章来,考虑到其敏感性,他并没有直接送到《内参》,而是寄给了周永春,发表在了《月旦谈》上,也在青檀书院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文震孟也清楚冯紫英不是那等信口妄言之人,没发《内参》,而发了青檀书院的院刊《月旦谈》,也说明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敏感性。

    这等事情南北都不少见,但是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就越甚,因为农民面对的各种灾害、贫病、意外的抵抗能力更差,恶劣的环境下造就他们也更具有抗争性,所以也极易引发民变、反叛。

    “所以紫英觉得以山陕商人来开矿、建厂,便能给这些人以一条谋生之路?难道说这些山陕商人就是善人,那等矿山和工坊不也一样日夜操劳,只怕未必比租地或者给人当雇工好。”文震孟深吸了一口气。

    “起码多给他们一个选择吧。”冯紫英摊摊手,“有句俗话说得好,条条蛇都咬人,矿山、工坊里去谋生,能混一个饱饭,给人雇工或者租地,也差不多,可官府对矿山、工坊起码更有约束力,但对乡绅呢?”

    这句话击中要害,士绅的话语权可要比商人大多了,士绅之所以有一个士字,也就意味着他们多多少少都和读书要沾些关系,而读书却是士人的根本,也是立身之基。

    相比之下商人纵然有影响力,但却是无法和士绅相比的,所以许多发达的商人才不会不遗余力也要让子弟去读书出仕,或者买地成为田主,以求二三代之后晋升为乡绅。

    见文震孟无言以对,冯紫英自然也会不得理不饶人,“文起兄,先前小弟说的这些也都在那篇《论新兴阶层与当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动模式——从永平府工矿产业的发展说起》文章中,若是文起兄有兴趣,不妨一看,说来说去,我们也是迫于无奈,北地经济远不及江南,这是不争之事实,可朝廷现在财力枯竭,面对周边敌人越多,如何来应对,总要求变,寻找出路才是,……”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套路

    文震孟的脸色也慢慢缓和下来,冯紫英并没有得寸进尺,而是更坦然地解释,观点有分歧很正常,士人之间的争论再常见不过了,他文震孟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也罢,此事事了之后,愚兄回去之后定要去拜读贤弟的大作。”

    冯紫英笑了起来,“文起兄,大作不敢说,但是小弟却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如果说开海之略是站在前人的基础上所出,但这一次在永平府所感所写,却是小弟一番心血,以前在翰林院不觉得,只有到了下边儿才能深刻感受到大周最底层的这些具体详实的各种问题,也才能明白州县所要面对的种种难处,而不是单纯的朝廷各部所统计起来的各种数字。”

    “哦,那紫英你的意思是这永平府一年对你意义巨大?”文震孟之前也对冯紫英以二甲进士和庶吉士身份外放大为不解,甚至他们这一科的进士都是难以理解。

    就算是冯紫英在开海之略上风头太盛引起前几科的前辈们不满,但是他有齐永泰和乔应甲作为靠山,不去吏部、户部和即将成立的商部,也完全可以选工部或者刑部这些较为靠后的部门中去沉淀积累两年,何必要主动求外放来避嫌?那付出代价实在太大了。

    但现在看来似乎冯紫英是早就谋定后动,并非完全是因为受到了一些外界压力,这更增添了文震孟的好奇心。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小弟一直很赞同这个观点,如果你不能对一州一县的实际情况真正掌握了解,哪怕你当了六部尚书或者阁老,要对这个国家朝廷做出决策,你心里都是没底的。”

    冯紫英的这番话无疑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观点,当下朝中诸公亦有不少是没在州府这一级干过的,许多都是直接在六部和都察院里慢慢打熬资历,顶多也就是到省这一级的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干过,然后就直接踏入六部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文起兄其实也可以到州县去体会两年,不管实在江南还是湖广抑或北地,绝对是大有裨益的。”

    文震孟点点头,“贤弟这般说,愚兄倒是真的有些兴趣了,不过此番咱们还是先把这流民之事解决好吧,这等天气之下,十万流民跋涉数百里,恐怕麻烦很大。”

    “当然,这才是当务之急,小弟此番前来,就是担心流民在路途中会遭遇困难,在永平府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帖,但顺天府这边,小弟是真的不太放心。”

    冯紫英步入正题,“不知道文起兄这一路行来,香河宝坻这边情况如何?”

    文震孟迟疑了一下,“流民行进速度可能慢了一些,因为天气原因有所延滞,加之老弱妇孺进行一段便需要休息,……”

    “文起兄,他们的进度起码比原来预定的慢了近五天,我们那边早已经准备妥当,沿线安排了九个安歇点,柴草、木架、热汤、粥饭,一应停当,可从香河到丰润这里,我看顺天府这边县里都不太上心啊。”

    文震孟也有些尴尬,他只是一个户部总务司的副主事,要说来督促这些香河、宝坻、玉田、丰润几县的事务显然就有些力有不逮了。

    而且这本来也不是人家的本份儿活儿,要说也该是户部和顺天府的事儿,和这几个县关系不大,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尽义务,户部和顺天府里能给多少补贴?没准儿几县都还要自己帮补一些,自然没有热情。

    “紫英,你如何知晓香河、宝坻那边儿不太上心?”文震孟搓了搓手,犹豫不定。

    “文起兄,这么大一桩事儿,对我们永平府来说,可是天大的事儿,朝廷旨意我们可都是令行禁止的,论理前部都该过了沙河渡口了,可现在我们都一路走到丰润了,还没有见前部人影儿,这样拖下去,十一月中旬都未必能走到啊,那个时候天气会更糟糕,许多人怕是……”

    冯紫英没说下去,但文震孟却明白,许多老弱只怕就熬不过去,路上既劳累又要顶风冒雪,若是心狠一些的,还巴不得如此,起码可以减轻许多负担,但是冯紫英的态度让文震孟心里也是颇为触动。

    “紫英,我也是一路过来的,说实话,玉田和宝坻那边都没怎么准备,但是你也知道我只是户部官员,不是都察院的,而且顺天府那边,现在府丞出缺,府尹会甫公那边,唉,……”文震孟叹了一口气。

    会甫公是指府尹吴道南,江右名士,文才过人,不但叶向高很欣赏,而且与方从哲过从甚密,所以明明就不是一个擅长实务的角色,干过礼部尚书都没问题,但是要让他干这顺天府尹就真的太为难他了。

    “户部那边难道没和顺天府沟通交涉过?”冯紫英皱眉,若是这户部撒手,顺天府不来气,这桩事儿就真的棘手了,这南线如此,北线岂不是更糟糕?

    “崔公安排魏郎中去过,但顺天府那边治中梅大人事务繁杂,可能就没太多过问,多是交办给了各县。”

    冯紫英猛然醒悟过来,急声问道:“梅之烨?”

    “嗯,是梅大人现在负责粮储杂务这一块,吴大人基本上是不太过问这般俗务,加之府丞出缺,所以许多事务都是由梅大人来负责安排,怎么,紫英和梅大人很熟悉?梅大人是湖广人,嗯,与文弱、梦章他们可能要熟悉一些。”

    文震孟还以为冯紫英真的和梅之烨相熟,却不知道这里边的原委。

    冯紫英苦笑,能不熟么?只不过这个熟和文震孟理解的“熟”不太一样。

    人家退婚的未来儿媳妇却要马上给自己当媵了,纵然是梅家退婚在先,但是却骤然变成嫁入冯家为媵,这很有点儿示威打脸的味道,无论是谁只怕心里都不是滋味,梅家是湖广名族,梅之烨又是个好面子之人,只怕心里更为窝火。

    只不过冯紫英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也还会与梅之烨有这样一番交织,自己就在说再怎么顺天府不上心,这毕竟是为其减轻压力,居然这么轻慢,原来这里边还有如此隐秘。

    见冯紫英表情有些诡异,文震孟讶然:“紫英,怎么了?”

    “嘿嘿,这位梅大人我倒是不熟悉,只不过这里边……”冯紫英摇摇头,却不再言语。

    文震孟颇感吃惊,冯紫英虽说风头太劲有些遭人嫉妒,但是梅之烨都什么年龄了,四十岁之龄,比自己还要大几岁,也是才从翰林院出来升任顺天府治中,照理说不该和冯紫英有什么冲突才是。

    而且冯紫英和湖广士人素来亲善,像官应震是其老师,柴恪对其甚是欣赏,也和其父相交莫逆,冯唐出任蓟辽总督很大程度就有柴恪的推荐之力,而年轻一辈的湖广士子,如杨嗣昌和贺逢圣都是与其相善,怎么这梅之烨难道还能有什么恩怨不成?

    但看到冯紫英不太愿意说,文震孟也不好深问。

    “其实也没什么,我和梅大人并无往来,只不过家眷……”冯紫英耸了耸肩,这等事情人家日后回去问一问便知,但自己却不方便多说。

    文震孟知道这是私事,心里安定下来,但却也对梅之烨有些看法,难怪顺天府这边准备如此粗糙疏忽,进展缓慢拖沓,这里边还有这层因素在其中,但是因私废公,那就有些不合适了。

    沉吟了一下,文震孟这才道:“既如此,紫英有何打算?”

    “小弟希望文起兄能帮小弟一把,既然顺天府衙那那边不好接洽,能否请文起兄与小弟一道,去丰润、玉田以及宝坻几县去

    拜访一番,请各县能多加派一些人手和物资,尽可能把路上的各种不备考虑周全一些,以便于流民能尽快抵达目的地,这样既能减轻各县的压力,我们永平府那边也能早日了结这桩任务,向朝廷交差。”

    冯紫英的建议让文震孟有些踌躇,他一个户部副主事也不过就是正七品官,可顺天府的县都是京县,知县都是正六品,便是县丞都是正七品和他平级,他这个户部副主事人家买账不买账,真不好说。

    若是去了碰一鼻子灰,办不成事不说,而且也会大伤颜面。

    “文起兄口口声声说要做实事,此番小弟亦是想要为京中流民和朝廷做一番事情,但求文起兄出面协助一把,其余亦由小弟出面来说和,这恐怕不为难文起兄吧?”

    冯紫英笑吟吟地看着文震孟。

    文震孟也是被逼上梁山了,这等情形下若是自己还要退缩,只怕真要被此人看轻了,“也罢,就依紫英所言,也不必紫英当先,这是朝廷交代下来的事务,我自然不会退缩,紫英只需要一道表明姿态即可。”

    “好,我就知道文起兄是个耿直人,不会在正事上退让,小弟甘附骥尾,若是有什么需要小弟出头扛上的,小弟绝不后人。”冯紫英猛地一击掌,“那我们今日就从这丰润县开始?”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有心人

    “吉田,你觉得此人如何?”进入房间之后,苏妙收敛起来了先前的清冷气质,取而代之的一种深沉的阴郁感,一只手却捏着一把小一号的折扇轻轻玩弄着。

    “小姐对此人很感兴趣?”宛如入鞘刀锋一样的男子也隐匿了他身上浓郁的凛冽杀气,皱着眉头道:“此人武技很普通,他身旁那个女扮男装的女人倒是不能小觑,不过如果突袭的话她躲不过我三式,如果正面相遇,三十招之内,她如果逃脱不了,我便能击杀她。”

    “那另外几人呢?”苏妙饶有兴致地道:“冯铿不是以武技见长,这我知道,但他能却能让一帮民壮击退蒙古骑兵,虽说是倚城而守,但是数倍敌人依然未能得手,倒是让我很好奇,总要弄明白对方胜利原因心里才踏实。”

    “会不会是其父专门派了亲卫队来保护他……”吉田秀次不太相信一个文臣能有如此胆魄和韬略,皱起眉头,“那个黑面年轻人倒是像一个武士,他身上的杀意应该是无数次战场拼杀中锤炼出来的,另外一个人很普通,看不出什么,另外三人应该是中原武林高手,但水准不算特别高,我一个人可以以一敌二击败他们,但要杀他们比较困难,以一敌三的话,我没有把握。”

    击败和杀死对方是两个概念,吉田也是用这种方式来介绍对手的水准。

    “吉田,冯铿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太阁逝世之后,家康将军转向,一直到现在,但秀忠将军和家康将军看法不一,当下国内仍有不服将军之人蛰伏,但将军却又不能施之以武,所以借助外部战事来确立武勋,也是秀忠将军的一个选择,……”

    苏妙的话让吉田秀次默默点头,他们一行人此番受胁坂安治的命令北行,主要就是要全方位了解大周和北面的蒙古人、女真人之间的对抗情形。

    “小姐,我们离开中国太久,在中国境内已经不再像十多年前文禄庆长之役之前那样得心应手了。”吉田秀次摇摇头,“我不清楚寺泽将军他们此次进军江南的目的,但是何等袭扰,意义不大,如果秀忠将军只是以这点兵力,那么连牵制作用都难以实现。”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们只能慢慢来。”苏妙平静地道:“胁板大人要求我们收集一切我们能收集的情报,本身也就是为长远考虑,三千兵力连袭扰都够不上,一时间得手说明不了什么,秀忠将军也许是利用他们来试探大周比起二十年前的状况如何了,但现在看来,某些方面大周已经比二十年间还差了许多,但是大周毕竟如此之大,人才辈出,我们不能小觑。”

    “小姐你是说这个冯铿?您未免太高看他了吧,不过是借助父辈余荫的一个文臣,或许还是有些能力的,但是您要说能对我们有什么威胁影响,我可真没看出来。”吉田秀次不以为然。

    “哼,吉田,偏见蒙蔽了你的眼睛,想想永平新军能击败蒙古人就知道不简单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一旦我们真的要和大周开战,我们急需要掌握每一支部队每一个文臣武将的基本情况,甚至包括他们内部的各种复杂关系,以便于我们能确定我们拿出最合适的对策。”

    苏妙的话让吉田秀次吃了一惊,“小姐,寺泽大人他们并没有能力向中国发起进攻吧?”

    “现在当然没有,但是日后呢?”苏妙冷然,“文禄庆长之役因为太阁的过世而功亏一篑,但是朝鲜的孱弱和大周的力有不逮我们已经可以略窥一斑了,秀忠将军如果要想继承家康将军的辉煌,要想证明德川家可以取代丰臣家成就大势,就必须要继承太阁遗志继续前行,否则何须让寺泽和胁板大人他们有此番行动?”

    苏妙的话让吉田秀次一时间不语,国内对家康将军取代丰臣一脉还是有些看法的,毕竟太阁一统日本,成就辉煌大业,家康将军有坐享其成的嫌疑,而且现在太阁还有秀赖,所以国内支持秀赖的也不少,这也让家康将军不胜烦恼和忧心。

    “现阶段我们是需要了解评估大周的真实实力,这十多年我们日本几乎没有怎么关注中国之事,他们内外环境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像建州女真的崛起我们可曾预料到过么?现在其对大周的压力甚至已经超过了蒙古人,辽东已经取代了蓟镇和宣府成为大周最精锐的军镇,就是为了对抗建州女真呢,其势必影响到我们对朝鲜的攻略,……”

    吉田秀次终于点头:“那小姐的意思是……”

    “这个冯铿是蓟辽总督冯唐之子,而永平府又是中原物资输往辽东的咽喉要地,其在这里担任同知,而且还击败了蒙古人入侵,其人有大志,不可小觑,现在我们去辽东了解情况不现实,但可以通过对永平府的布局了解,来一窥大周辽东乃至蓟镇各方面的情况,……”

    苏妙沉吟了一下,“吉田,你可知道此番寺泽、九鬼和胁板他们出兵江南,就是应建州女真之遥?”

    吉田秀次大吃一惊,“您是说将军和建州女真结盟了?”

    “这却不是我知道的了,我只知道建州女真那个首领努尔哈赤也不是简单之辈,他能拉拢蒙古人为其所用,自然也希望拉拢我们为其所用,觉得所有人都愿意当其棋子吧。”苏妙美眸中掠过一抹精芒,“但到最后谁利用谁,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吉田秀次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而是径直问道:“那小姐要吉田现在做什么?”

    “你去跟着那个冯铿,看一看他此番进入顺天府做什么,据我所知,大周地方官员轻易不得离开本境,他却微服进入顺天府,必有重要之事,我们只要全方位的了解对手,才能让我们日后在面对他时,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

    轻轻一合那柄小折扇,苏妙目光转为深沉:“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冯铿未来会成为一枚重要的棋子。”

    “棋子?”吉田秀次不解。

    “世人皆为棋子,汉人有一句话,蜗牛角上校雌雄,石火光中争长短。看似是对大家计较争夺这些利益的一种鄙薄,但是你我皆凡人,都避免不了世情俗务,所以蜗牛角上也好,石火光中也好,都一样要尽力去争,去做,而寺泽和胁板大人何尝不是如此?”苏妙幽幽一叹:“所以我们都是棋子,冯铿也一样,如何把准这些棋子的走向,便能助我们这些棋子做出正确走向。”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很多有心人的关注,单单是这一趟顺天府诸县的微服之行,就让很多人盯上了他。

    此事的他正在于文震孟一道拜会丰润知县刘思诲。

    “难得啊,紫英你这屡过我丰润,却从未驻足停留,今日却怎么贸然来我丰润,也不怕都察院弹劾?”

    刘思诲是江右赣县人,典型的江南士人,三十**岁,年龄要比文震孟都要大一截,称得上是冯紫英的长辈了,而且刘思诲和周永春、毕自严皆为同科进士,关系都还不错,而周毕二人现在是青檀书院的山长和掌院,冯紫英更是青檀书院的骄傲,所以虽然刘思诲只是一个正六品,比起冯紫英品轶要低两级,但是私下里托大称一声紫英并无不妥。

    “忠甫兄就莫要吓唬紫英了,他现在都被这流民之事弄得焦头烂额了,要不怎么会来你这里求援?”文震孟虽然之前对冯紫英的请托有些踌躇,但是一旦作出决定,却不会敷衍了事,而是正经八百的向对方告知难处。

    “哦?是为流民过境而来?”刘思诲其实已经料到了冯紫英和文震孟来意,本来文震孟就是户部总务司副主事,虽然还没有来拜会自己,但是二人联袂而来他当然就明白了意图,“据我所知流民应该还在玉田那边,还没有到我丰润境内吧?”

    “的确还没有到丰润,但是估计两三日内就要进入丰润,但是从现在流民在香河、宝坻和玉田境内情况来看,不太好,因为天气骤变,宝坻和玉田境内的流民以为缺乏宿营避风遮雨的棚架草料,生病极多,而且粥汤亦是准备不足,而在时间上也已经拖后了接近十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这帮流民会在丰润驻留时间更多,……”

    来之前,冯紫英就和文震孟有过商计,冯紫英唱红脸,文震孟唱白脸,否则像刘思诲这等也是辗转多地当过知县的,不会随意被说动。

    现在丰润经历了科尔沁人的袭扰,情况也很不好,不少流离失所的民众也还没有得到安置,弄得刘思诲也是烦躁不已,现在要让他来关心外地流民过境到永平府的事儿,他怎么可能认真?

    要让他认真对待,只能要别出奇兵。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遇刺

    “要在丰润驻留更久?”刘思诲皱起眉头,“文起,户部给我们各县拨付的赈济粮寥寥无几,而且府里还转移了一大部分给密云、怀柔、昌平这些北部州县,我们落到手里更少,这些流民要过来,根本不够用,如果再要不走,那我只有让民壮驱赶了。”
    “忠甫兄,你这样做恐怕不合适吧?”文震孟抗声道:“户部是把足额粮食拨付到了顺天府的,至于你们府里如何安排,你应该向府里反映,流民过境也不过就是几日时间,也是因为你们这几个县准备工作不足,才会导致流民行进速度缓慢,人家永平府那边早就准备妥帖,这两相对比,差别太大了。”
    刘思诲脸色不善,瞪着眼睛看着文震孟,文震孟也不甘示弱,一样虎视眈眈。
    原本文震孟是打算唱白脸的,但是谁曾想这刘思诲说话太过分,而且还把矛头指向了户部,这就让文震孟不能忍了。
    “文起,你这是来找茬儿的不成?你还不是御史,等你到都察院干事儿,才能说这些也不为迟!”刘思诲毫不客气的反击。
    “我是户部安排来检查督导流民迁移的官员,自然有权力义务指出问题,你是丰润知县,虽然流民尚未到,但是一路看来,你们基本的准备工作都没有开展,如何应对流民过境?你们这样做必定会造成不良后果,贻误大局,我给你提出来,难道不对么?”
    文震孟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刘思诲既感到羞怒,又觉得理亏,的确这段时间他的心思都放在督促自己县里民众的安顿问题上了,其他地方流民过境不是自己本份儿工作,而府里也不来气,他自然就松懈了。
    但要说来,府衙也是安排了的,只不过力度不够而已,但最终出了状况,追究责任起来,首当其冲肯定是县里边。
    见二人顶牛,冯紫英心中暗笑,原本说自己来当红脸,现在可好,角色调换,自己就来当白脸了。
    “忠甫兄,文起兄,莫要生气,都是一心为公,何苦闹得脸红脖子粗?”冯紫英起身一揖,“忠甫兄,文起兄也是心忧国事,我们也理解当下丰润的难处,顺天府里拨付粮食不足,但请县里先行动用赈济粮准备,这边我会立即上书给户部,请户部再增拨,若是户部没给够,我以我个人作保,定当给丰润补齐如何?”
    冯紫英的干脆态度让文震孟和刘思诲都为之一惊。
    要从户部再要增拨难度可不是一般化的大,定了多少就是多少,岂会因为你下边有难处说多要就多要?
    更何况这是顺天府里扣留了一部分转给情况更糟糕的密云怀柔几个州县去了,也不是谁私吞了。
    “当真?”心念急转,刘思诲立即接上话道,这等事情是避不过去的,从刘思诲角度来说,他也只是希望能节省几个算几个,毕竟丰润这边流离失所的民众数量也不少,多留几分粮食,就能多解决一些麻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岂敢在忠甫兄面前妄言?”
    冯紫英对去玉田和宝坻都不抱多少希望了,流民已经在路上,现在再要他们从头开始来安排,时间拖了,问题更大,也解决不了,还不如请丰润这边尽可能做好周全准备,自己和流民代表沟通,请他们再熬一熬,坚持到丰润境内就能缓一口气。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刘思诲当然知道对方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开出如此优厚条件,冷哼了一声:“紫英你说。”
    “粮食问题是大问题,我承诺予以解决,但是现在天气寒冷,流民千里跋涉辛苦疲惫,我希望忠甫兄能在丰润境内设立三到四处歇脚点,尤其是在玉田和丰润交界处设立一处歇脚点,准备足够的粥汤、热水、柴草和木架,以及必要的药材和郎中,以便于老弱妇孺和患病者能得到必要的休息,让他们能稍微缓一口气之后再继续前行,……”
    听闻冯紫英提出这样一个不算条件的条件,刘思诲和文震孟一时间都为之失声。
    这根本就不算条件,而只是要求县里多几分落实罢了,本身当初朝廷确定此事的时候也就有这些要求,只是没有这么细化详尽罢了,都如果是经常干这一行的,应该都能想得到该如何来办好。
    脸色复杂,刘思诲叹了一口气,“紫英,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啊,若是这等条件我都还不能满足,那我这个官似乎也就当得有些有愧于人了。好,我答应了,我会安排下边人安排三处安歇点,准备足够的木棚或柴草,起码每日能够容纳两千人休整,足够的热水粥汤,至于郎中和药材,我只能说尽力而为了,也请紫英多谅解,丰润条件有限,县里现在也是一屁股烂事儿,……”
    刘思诲官声不错,这一点冯紫英也有所了解,进士观政之后曾任临淮知县,在凤阳那边官声颇佳,也算是一个较为务实的官员,这也是他前次南下江南时在金陵无意间听闻的。
    在冯紫英看来,对大周朝的官员真的不能要求太高,只要能做事愿意做事儿就足够了,至于私德,往往私德甚好的,却在能力上不足,又或者过于清正古板,反而做不成事,因小失大。
    刘思诲不属于此类,冯紫英所以就用这种方式来赌了一把,还好,成了。
    从丰润县衙里出来,文震孟就忍不住慨叹:“紫英,你这样做可知道会给自己添太多负担?山陕商人那边就那么好说话?”
    “文起兄,流民马上就要进入丰润,我的人了解,宝坻和玉田那边的准备很糟糕,如果丰润这边也是那样,三分之一的人恐怕都熬不到永平这边,所以丰润是很多人的极限了,我不愿意去冒这个险,真要出了乱子,就要花更大的代价才能挽回,……”
    冯紫英淡淡地道:“忠甫兄还算是能做一些事情的官员了,宝坻和玉田那边我不抱希望,所以只能这样以退为进,……”
    文震孟也是叹息不止,在来之前他就感觉到顺天府这边的官员不太配合,之前还觉得是不是因为冯紫英提到的梅之烨的缘故,现在看来不完全是如此。
    这几个县受到蒙古人的袭扰影响比预估的更大,但顺天府那边却似乎不太了解,一味考虑北面去了,没有更多考虑这边的难处,所以这边的官员都有怨气。
    “那宝坻、玉田那边……”文震孟迟疑了一下。
    “还是要尽一下人事,不如这样,文起兄辛苦你跑一趟宝坻,能做到什么程度到什么程度,玉田这边是最棘手的,我得督促着这些流民尽快动起来,但玉田县里也要花一些力气才是,就由我来,……”
    文震孟当然清楚玉田这边是最糟糕的过了玉田县城的流民前部大概有一万多人正在逶迤向丰润前行,而在玉田县城左近的就聚集了接近两万流民,从宝坻过来的路上大概还有一万多流民。
    可玉田县这边基本没有怎么管,除了派出了民壮和少量粥饭外,几乎就是放任自流。
    和文震孟分手,冯紫英也才舒了一口气。
    宝坻那边他是不抱希望的,玉田这边也需要花些心思,看看能不能寻找到这些官员的弱点,让他们能实实在在做点儿事情。
    “玉田知县郭止规,彰德府人,此人在玉田知县位置上已经五年,为人迂腐,重规矩,不好实务,好沽名钓誉,……”
    听见吴耀青的介绍,冯紫英就觉得头疼。
    他是最怕和这类官员打交道的了,自以为清正廉洁,但本质却是无能,不好实务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喜欢做事,一个沽名钓誉更是说明此人的心态。
    这等人而且往往还不怕你上边儿压他,甚至以违抗上司命令为傲,自诩强项。
    “走吧,再怎么也要去见一面,成不成我们也就要尽一番心意。”冯紫英也在考虑如何对付这类官员。
    事实上这类官员在各地和朝中都不少,但是他们很多还都是进士举人出身,典型的高分低能,甚至处理政务还远不及他们自家幕僚和麾下的一些吏员,但他们却能执掌权柄。
    从丰润到玉田距离不算近,在沽河渡口等船时,冯紫英就看到了河对岸黑压压一片,三五十人成群的流民扶老携幼,散乱的分布在整个河对岸的高地上。
    有些扛着袋子,有些背着包袱,更多的还是挑着担子,这些人群中能有大车的极少,基本上都是靠背扛肩挑来把自己家中唯一一点儿家底儿带着出走。
    河这边的人一样不少,先行渡河过来的不少就在河岸边上休息,紧挨着渡口的是一处山坡,山坡背后一片榆树林,枯黄的杂草沿着河岸蔓延,许多走累了的流民甚至不顾地湿,寻一处稍微干燥一些的地方,用身上的皮子或者搁一堆草便垫上就躺下休息了。
    冯紫英催马上前,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这里已经属于玉田了,而河岸那边则属于宝坻,都几乎没有人管。
    叹了一口气,冯紫英勒马回转,“走吧,回县城,我该去见见郭知县了。”
    “嘣嘣!”声响,在喧闹的河岸上显得那么不经意。

庚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吉田秀次已经注意到两个男子很久了。
    从玉田县城出城时跟上冯紫英时,吉田秀次就觉察到了似乎不知自己在跟踪这位小冯修撰。
    他不清楚冯紫英身边的护卫们有否觉察,但似乎他们仍然一路疾行,沿着玉田到宝坻的官道策马而行。
    野地里总有那么一两条若隐若现的身影远远地缀着,哪怕是吉田秀次仔细观察,也有几次丢了对方的踪影,若非能够确定对方也是跟随冯紫英一行而来,吉田秀次觉得还真有点儿不好发现对方。
    对方应该是三到四人,因为距离太远,而且似乎对方也在有意隐藏形容,而吉田秀次也不希望自己露了行迹,所以他也只是保持着一定节奏跟上。
    在玉田县城到沽河渡口之间的一处驿站外,吉田秀次终于再次发现了对方。
    这里有一处深井,加上地势平坦,所以玉田方面也在这里设立了一处粥棚,所以接近千人簇拥在这里,很容易隐藏身形。
    吉田秀次出门之前便已经换了衣衫,虽然和这些流民的打扮还有些区别,但是这条官道本身还有其他商旅,所以混杂在人流中,他能轻易的跟着冯紫英一行人,并小心观察。
    他注意到有两个人,和最初自己发现的一人不类,这说明对方起码有三个人,而且两个人身材中等,但是都背着一个破布裹着的匣状物件,看不清楚具体形状,但吉田秀次怀疑应该是弓箭,不过外边用了其他物事做掩盖。
    大周不禁刀剑,但是却对弓弩和甲胄控制极严,随身携带弓弩这一类远射武器随时都可能遭遇官府衙役的查缉,无论是什么身份,都需要拿出必要证明文件才能携带。
    这立即引起了吉田秀次的警惕。
    携带弓弩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这往往是偷袭暗杀的动向,虽然还无法判定冯紫英日后的走向,但是至少在目前,己方是不愿意见到其突然死亡的,这不符合幕府当下的利益。
    吉田秀次无从判断对方是什么来头,但是冯紫英既然作为永平府的同知,而且名声颇大,自然也免不了有政敌和利益受损者,刺杀袭击都在所难免,所以这也很难判断。
    好在冯紫英一行也很警惕,尤其是在这种人声鼎沸,情况复杂散乱的情形下,他几乎是一直保持着移动,即便是和人说话,也基本上是说几句后就中止,而其他几名护卫也十分警惕,一直在监视着四周,而那个女子更是一直在冯紫英身畔来回走动,明显是要干扰可能出现的远距离袭击。
    这种情形下,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吉田秀次觉得应该是自己怀疑那二人并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是担心这种环境下刺杀得手困难,且易被人发现抓获。
    所以吉田秀次才会一直跟着冯紫英一行人到了这沽河渡口。
    一到沽河渡口,吉田秀次便发现这一处对于刺杀者来说要比在前一处方便许多。
    首先那一处土丘和周边的树林极易隐蔽,两边地势略有起伏;第二河岸人员杂乱,既有流民,又有等待过河的驮队和马车,更有以渡口作为做营生的贩货摊点,格外热闹,而杀手刺客的藏身地和后撤线路都能有更多的选择。
    尤其是那一处高地和树林,最适合弓弩手的藏匿,距离河岸不远,而且连绵逶迤,断断续续一直有两三里地,若是没有三五十人你根本无法包围搜寻如此大一个范围。
    正因为一看到这种极易埋伏袭击的地理环境,吉田秀次就立即提高了警惕,开始下意识的替冯紫英一行警戒。
    很快他就确定了两处可能会成为刺客埋伏的所在位置。
    一处是紧邻河岸的枯草丛中,这一路枯草茂密蓬松,而且也按着河岸高地一直绵延到山坡边儿上,而灌木林正好完美的和这些草丛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一个草丛——灌木——乔木林的巧妙过渡。
    另一处就是刚好处于后山坡的树林边缘部,几处小起伏形成了山丘,正好可以遮掩住下部的观察视线,但在这里正好可以居高临下,最大限度发挥弓弩的优势。
    一进入状态,吉田秀次就开始努力地搜寻着目标。
    两处都是危险所在,在吉田秀次看来,山坡中段的山丘树林部是最好的弓弩手埋伏地,凭藉地势优势加上树林遮掩,弓弩手可以毫无顾忌地展开攻击,而且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可以在敌人发现之前迅速通过树林逃生。
    所以他在确定了情况之后,便立即向山坡处搜寻而去,但为了防止自己的行迹也被对手或者冯紫英一行人发现,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甚至借助来来往往的流民掩盖自己的动静。
    当他刚来到山坡下,沿着山坡侧面的小径急速向上攀登,寻找可疑动静时,便听到了“嘣嘣嘣嘣”连续不断的弓弦崩响声,心中一个激灵,陡然跃升而起,只见一个黑影站在树枝中段,一个摆出了一个箭步,前脚踏在一处分叉处,另一只脚死死蹬住树干,从掣箭道到引弓,再到扣弦瞄准爆发,宛如行云流水,格外流畅。
    而另外一个人则是径直摆出侧面而视的架势,同样引弓搭箭,猛然爆发。
    树上树下,二人显然是熟手,配合得十分默契,两工交替爆射,一口气射出了七八支箭矢。
    冯紫英策马刚来得及转回,就一眼看见了一匹枣骝正小跑着而来,马背上那道身影也让他意外惊喜。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马背上的女子没好气地道:“你来得我来不得?”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冯紫英笑了起来,话音未落,一抹乌光破空而至,“小心!”
    两枚箭矢几乎是不分轩轾的奔行而至,冯紫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肩窝部便被凶猛一击射中,痛得他忍不住大叫一声,猛然坠马。
    而另外一支箭矢则略低,似乎是吃准了冯紫英的后续动作,稳稳的封死了冯紫英翻身落马的角度,如电闪雷鸣,悄然而至,直奔其咽喉。
    在冯紫英身旁的那个女子反应显然比冯紫英更快,腰间弯刀“哧溜”一声飞旋而出,正好迎上那一枚箭矢,瞬间箭杆箭簇都被这一波乌金弯刀的怒发之下,搅得粉碎成末。
    没等冯紫英落马,那边埋伏在枯草中的两道身体陡然扑出,兔起鹘落,几仗距离,眨眼而至,手中一刀一剑泛起漫天剑气刀光席卷而至。
    正在冯紫英身旁一丈开外的几人这才如梦初醒,肝胆俱裂般的怒吼着一跃而起,一个男子手中的狭锋长刀骤然化为重重青波率先迎上了那使剑的刺客,罡风剑气激荡在一起,倏分倏合。
    而布喜娅玛拉的圆月弯刀早已经将另外一名持刀的刺客彻底圈了进去,凄厉的双刀碰撞在一起,两道人影也在空中盘旋交击。
    尤三姐原本实在冯紫英的左侧,她自认为自己算是十分谨慎了,几乎是一直在冯紫英身旁来回盘旋,就怕这人群中会夹杂有刺客,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敌人竟然凶悍如斯,居然可以直接调用弓箭手来伏击。
    这大大超出了尤三姐的想象。
    江湖中人几乎无人使用弓弩,因为寻常行走江湖,携刀带剑都很正常,官府也不会太过难为,但是弓弩这种东西,既不好藏匿,大明一旦被官府发现,那就是一场祸事。
    正因为如此,江湖绿林中高手辈出,但是却鲜有用弓弩这种明显属于军方的武器,这才让冯紫英一行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点疏忽大意几乎就是致命的,看到冯紫英应声落马,尤三姐肝胆欲裂,娇叱声中,手中长剑化为朵朵亮火,直接正面碰上了仍然不断爆射而来的箭矢,死死将冯紫英护在身后。
    布喜娅玛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时候保护住冯紫英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一旦冯紫英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这个被冯紫英推动的事务,围绕冯紫英在逐渐成形的架构,都会彻底崩溃。
    敌人显然也会冲着这一点来的,至于这些刺客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角色,一旦冯紫英出了事儿,便是斩杀了他们也毫无意义了。
    圆月弯刀猛然爆发,连续三刀硬扛,硬生生将那名使刀武者逼得彻底退出,布喜娅玛拉这才高喊一声:“赶紧走,敌人有弓弩高手在伏击,你去那边山坡后,……”
    一时间河岸边上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少数靠近在冯紫英一行人身边的流民们才看到了这一幕,但是究竟是谁刺杀谁,会不会遭遇池鱼之灾,都只是引来一片惊慌。
    圆月弯刀再度发威,死死压制住那个狭锋刀刺客,让其近身不得,退缩不能,汹涌的刀气弥漫横空,直透肺腑,让他也是惊骇莫名,只是从哪里钻出来一个高手,其武技远胜于其他几人,可以说功亏一篑,全因此女!

庚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疑点

    做了这么多准备,没想到这种事情还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冯紫英被那凌空而至的一箭射中坠落马下时忍不住暗叹一口气。
    作为一个穿越者,最看重的是什么,当然是自己的性命了,所以从下江南开始,冯紫英就格外重视自己的安全问题。
    如果说下江南时不遗余力物色护卫保护自己,还是因为本身开海之略会对江南一些势力的利益有损,另外林如海的巡盐御史身份本身就是高风险位置,自己掺和其中免不了会有池鱼之灾,所以这种准备说得过去。
    但在确定去永平府担任同知时,更是组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护卫队伍,甚至还包括自己家眷,这就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虽然朱志仁也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但是冯紫英清楚很多人内心都是不以为然的,别说你一个小小五品同知,就算是四品知府们好像也没有谁像自己这样大动干戈草木皆兵的样子。
    京中尚书侍郎们虽然身边也有一二护卫,但是也都达不到自己这个架势,按照冯紫英自己的评估,自己这种护卫力量几乎要赶得上内阁阁老们了。
    当然军中武将们的护卫力量是另外一回事,毕竟他们长期在边境和敌人作战,而且一旦被狙杀,会给整个军镇都带来极大影响,所以像九边军镇的总兵和总督们身边护卫力量都十分强悍。
    有时候冯紫英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疑心过甚或者大惊小怪了,纵然自己触及了一些人利益,但是在大周朝谋杀官员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但都察院、刑部要介入,便是龙禁尉也责无旁贷,必须要一查到底,永不销案。
    而敢于谋刺官员者,几乎都是要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了,这种情形下,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会轻易做出这种事情。
    但今天他总算明白了,穿越者既有无数福利,自带主角光环,那么自然也就会承担相应的风险,终于还是兑现了。
    肩部剧烈的撕裂痛感让他几乎要挤出眼泪来了,但在坠马的同时,他的右手也掣出了腰间的窄锋刀,必要时的搏命一击他需要做好准备。
    他不相信对方只是这么一箭就简单结束了,既然敢来谋刺,肯定还会有后续跟进的杀招才对,但尤三姐和其他三名护卫不会熟视无睹。
    坠马落地的那一刻他有些蒙,在那一箭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重重坠地,摔得他七晕八素,此时的他也要无比的感谢尤三姐出发前替自己的准备。
    菲薄的圆形钢片分别替自己在胸前、背心、肩头、下腹、腿部几处要害和容易被袭击的部位缀上,这种精心磨制的钢片是制铁工坊中的产品,重量很轻,巴掌大小一片,但不可能护住全身。
    冯紫英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心理安慰,真正在战场或者遭遇突袭,能发挥多少作用真不好说。
    但现在冯紫英意识到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不可少,尤其是这种野地里的行进,遭遇远距离射击时,效果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箭簇击破了钢片,嵌入了冯紫英的肩头,虽然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要晕过去,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那一块肩甲钢片起到了极大的缓冲作用。
    对方的箭矢刺入自己肩头不算太深,估计就在一寸左右,而如果没有这一层钢甲的遮护,只怕这无比凶猛的一箭可以轻而易举的射穿自己的肩胛骨,撕裂整个肩部的骨骼、筋脉和血肉。
    在看到了冯紫英的护卫疯狂扑上围攻时,两个刺客就知道已经丧失了最好的时机,甚至他们现在连脱身都很困难了。
    那个一把古怪黑色弯刀的鬼女人在刀法上的力道和技艺都已臻化境,死死的压制住了使刀刺客,让他难以脱身。
    另外两名护卫则牢牢的圈住了另外一名使剑刺客,左良玉和另外一名护卫则已经挡在了落马的冯紫英面前,与尤三姐一道封住了连续劲射而来的箭矢攻击。
    看见如带雨梨花般惶急的那张姣靥,灰蓝的眼眸中的紧张恐惧让整个瞳孔似乎都有所放大,一只手搀扶住自己,一只手还挥舞着宝剑,而左良玉则是灵活地将马拉了过来遮挡在冯紫英和尤三姐前面,起码庞大的马身能够在一定程度遮掩住对手的箭矢攻击。
    “相公,相公,你没事儿吧?”尤三姐是真的吓得魂不附体了,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凶险的情形,相比起在甘州城头的那一番正面搏杀,完全是两个概念。
    “没事儿,问题不大,哎哟,这肩膀……”冯紫英龇牙咧嘴,看见布喜娅玛拉已经完全掌控局面,而另外两人也牢牢锁定了对手,还有一人持剑戒备,箭矢来袭处的山坡上也是刀气飞腾,明显有人在交锋,冯紫英知道应该是问题不大了。
    接下来的局面就不出所料了,一边接受尤三姐的包扎,冯紫英因为失血略显苍白的面孔也有些阴郁。
    整个河岸上乱成一团,流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四散奔逃,这也给了袭击者以脱逃的好机会,不过布喜娅玛拉还是在两名护卫的协助下斩杀了那名持刀刺客,而那名剑手则在持刀刺客不顾一切的牺牲保护下纵身入河逃脱。
    至于那两名弓箭刺客,按照眼前这位苏大家的护卫所言,其有人接应,他在追击两名弓箭手其间再度遭到对方弓弩手的伏击,加上流民太多,局面混乱,所以未能得手。
    “冯大人,吉某惭愧,本来早在丰润那边就发现了此二人形迹可疑,但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二人会对大人行刺,只是以为这二人会不会是有所图谋,所以也就想要看一看这二人意欲何为,未曾想到在玉田路上失去了这二人踪迹,搜寻一番之后耽搁了时间,才发现二人要行刺大人,所以来不及示警,只能先行扑杀二人,但是已经晚了一步,……”
    吉田秀次满脸歉然,双手抱拳道歉。
    冯紫英摆了摆手,他自然是不会相信此人的话语,但是要说此人也是谋刺一伙却不像。
    若真是一伙,对方完全可以潜遁不露面,明知道这个时候露面很容易引起猜忌,但还是出来了,就说明对方并不担心自己的随后调查。
    “没什么,冯某命大,这等宵小伎俩还杀不了冯某,只是冯某也很好奇究竟是谁对冯某这么仇视,在江南我也遭遇了这么一遭,嗯,还有在甘州也差不多有这样一出,我都不明白了,我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会引来这么多牛鬼蛇神的不满,非要置冯某于死地?”冯紫英乐呵呵地道:“看来我的确要好好查一查了,否则这一回是挨一箭,下一回也许就没这么简单了。”
    不过左良玉却没有轻易放过对方,一手按刀沉着脸道:“这位老兄,你说是在丰润就发现了那二人可疑,为什么不报官?”
    “回大人,在下也是江湖人,虽然现在跟了苏大家当护卫,但是还是不愿意和官府中人打交道,苏大家从江南到京师,名播天下,暗中窥伺的宵小不少,在下也见过许多,若是每一次都去报官,惹来一大堆官非,那苏大家只怕早就把在下给解雇了,她也就干脆别出来做事了。”
    吉田秀次也早有准备,丝毫不怵。
    “之前我并不确定这二人究竟是为冯大人而来还是为苏大家而来,在吉某看来,多半是为苏大家来居多,因为吉某在江南就遭遇过几次这种情形,总有一些痴心妄想之辈想要行那龌龊浪荡之行,而且吉某在想冯大人是官府中人,哪里会和这些江湖绿林之人扯上什么关系,民不与官斗这可是众所周知的,谁敢来捋虎须?所以吉某也才会远远地吊着,看看这二人究竟想干什么,谁曾想会在这沽河渡口突然发难,……”
    左良玉双目精光灼灼,一直在打量着吉田秀次,但是吉田秀次表现得很坦然大方,最终左良玉也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冯紫英也在观察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一边把自己肩膀伤口裹紧,让尤三姐替自己小心扶着。
    一个江南名妓的贴身护卫有如此高的水准,委实让人惊讶,但是你却说不上个什么,的确有些人就是大隐隐于市,而且江湖绿林中这等人你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始终觉得此人不太像一个纯粹的武人,更有一些特别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吉先生了,若非吉先生及时扼制住对方,只怕我们这边还要承受不少压力。”冯紫英淡淡一笑,勉强抬起手一揖,“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冯某帮忙的,尽管开腔。”
    “吉某惭愧,本来也没有帮上什么忙,险些危及大人安全,幸亏吉人天相,下一次若是有此等情形,吉某再不敢大意了。”吉田秀次赶紧回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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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