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青花瓷上 四
白的瓷,从内渗出锈红色泽的花斑,仿佛白玉上一抹血。
这种瓷叫釉里红。托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轻巧细腻得一张薄纸般。透过那层瓷隐隐能看到茶在里面晃,茶是用被狐狸叫做雨露秋霜的铁观音泡出来的,三次沸水淋过,再用过滤撇清后进的碗,茶色很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纯,远看过去,就像是荡在玉里头一汪碧绿透澈的水晶。
我不知道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在这被他称作甄官儿的男人出现之前,我从没在家里见到过,可狐狸进厨房转了一圈,这些东西就在他手里被端出来了,似乎一直就在厨房的某个地方存放着似的。
雨露秋霜。
永乐云烟釉里红。
男人端着茶却并不喝。
只闻着它的味道,像是仅仅那样就能得到满足,目光则若有所思望着狐狸和他手中那只茶杯,那只杯也是瓷的,不过此瓷非彼瓷,它是三块钱一只被我从地摊上淘来的,上面有只小小的狐狸头,尖尖的鼻梁上嵌着陈年的茶垢。
“还不错,”半晌,男人开口,将茶碗轻轻放到一边:“据我所知如今已很难觅到这茶的踪迹,你却是从哪里弄来的。”
“昆仑。”
“昆仑?”似乎有点惊讶,男人眉梢挑了挑:“你去过昆仑了?”
“刚好路过。”
“是么。”窗外雨大了些,打在窗上沙沙的一阵,男人听见声音转头朝外看了眼:“听冥说起,你最近麻烦不可是跟昆仑有关?”
“啧,谁敢跟昆仑扯上关系。”
“那他怎会提到昆仑,又怎会亲自带着勾魂使在这附近游荡?”
“他,”狐狸笑笑,朝我瞥了一眼:“被某个麻烦招惹回来的麻烦,从此就不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狐狸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头呷了口茶。
“这么说,你总算是觉得她烦了对么。”男人又问。问得好象他有多了解狐狸,甚至是我。这让我不由想起刚见到他时那种莫名的眼熟感,忍不住再次朝狐狸望了望,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可他却有没吭声。
只是静静坐着,抚摸着手里那只杯子,见状那男人也不再多话,低头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小匣子,轻轻放到桌上:“既然已经找到你,我也不想再同你绕圈子,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年那口美人瓷可还在?”
“美人已去,出家人何必再对她多做挂念。”
“出家人?”三个字重复出口,男人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后低头笑了笑:“我已为她脱了袈裟,你却又为她做了些什么。”
话音落,原本蹲在角落里看着他俩的杰杰突然喵地叫了声,扭头离开。
走时我发现这只肥猫的尾巴是直竖着的,长长的绒毛根根竖起,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难道它是在怕着什么?
狐疑间,我听见狐狸轻轻一声嗤笑:“我么?不晓得。”
“那么我用此物换她可好。”
“它是什么。”狐狸朝桌上那只匣子瞥了一眼。
“足够让你抗衡刹的东西。”
“这么说,连你也知晓血族的事了是么。”
“殷先生那边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要想不知却也是难。”
“呵,也难怪你这么快就找上了门。但是”说到这儿,目光从桌上那只匣子转到了男人的脸上,狐狸眼中一瞬间流露而出的神色,让我肩膀不由轻轻一颤。
“但是什么。”男人迎向他的视线,问。
“但不知甄官儿为了想要的东西,这次又是出卖了自己的什么。”
话音刚落,那男人手边的杯子突然间啪的声四分五裂。
飞溅而出的茶水撒在狐狸脸上,他笑了笑,伸手一点一点拭干净了,然后将那匣子慢慢推回到男人的面前:“釜底抽薪之举,时利时弊,因此但凡涉及交易之局,我更爱持观望的态度,毕竟那种情形下很允许人谈出什么好价钱,甄官儿吃过那个亏,莫非是忘了。”
“所以你是不会将她还给我了是么。”
“您觉得呢?”
狐狸的神情一改往常的嬉笑随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跟人谈事时鲜少会是这种样子,因为他一贯主张和气生财,所以一度我以为那男人会直接撕掉自己平静的表情,毕竟狐狸已经先他一步将他自己的伪装给撕掉了。
但他沉默片刻后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将那匣子收回手中,站起身朝我点了下头:“也罢,既然交易是谈不妥的,那你我只能后会有期了,老板娘。”
后会有期?难道在跟狐狸明确了两者立场之后,他还要再到这里来么。
因此见他说完话后转身离开,我便立刻跟了过去,到门外时挡了他一下,直截了当问他:“你下次还要再来这里么?”
他笑着看看我,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下次别再来了,这个店不欢迎你。”
他再次朝我笑了笑,扬手拦住了一辆经过的出租:“后会有期,老板娘。”
第376章 青花瓷上 五
甄官儿全名叫素和甄。
狐狸说,素和甄曾是个和尚,但为一个女人还了俗,也是怪可惜的。
听后,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为了爱情能做到还俗,又有什么好可惜的,难道非要学某些和尚那样,一面不愿多情损梵行,一面却在错过后叹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才叫不可惜么。
当我不以为然地将这想法对狐狸说出后,他朝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低下头将面前一张餐桌擦得晶光锃亮。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等了片刻,我追问。
他停下手里动作,将桌布甩上肩膀:“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主要看你对这“可惜”两字是怎么个理解法。”
“比如?”
“比如,几百年的修行,和一夜间的风流,要在这两者间取舍,你会做出什么样一个选择?”
“我?”我想了想,很快回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选几百年修行。”
“为什么?”
“有谁会为了一夜风流去牺牲那么多年的修行呢,是不是。”
“这么看你倒也不傻。”
“那是当然。”
“所以我说素和甄可惜,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既抛掉了自己当和尚时的修行,又最终没能和那女人在一起么?”
“没错。”
“那确实是怪可惜的,不过看他这么年轻,应该还能从头再来。”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没法重来了,小白。”
“你是指他的修行,还是他的那段感情?”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狐狸始终没有把答案告诉我,正如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跟那个还俗的和尚到底是个怎样的关系。
说起来,狐狸总认识一些身份或者样子奇奇怪怪的人,所以多个和尚倒也不嫌多,无论他是人还是妖怪。让我比较关心的是,他找上门对狐狸说出那些话,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又会在将来给我这好容易平静下一阵的生活,带来些什么问题。他那句后会有期,着实让我不安了很久。
只是狐狸总也不愿意对此多说,即便我装作无心地问他,你俩究竟认识多久了,好像看起来很熟络的样子是不?他都没有直接回答我,只笑了笑,道:“算是很久了,久得说出来怕会吓到你,小白。”
这也会吓到我么?未免有些太看轻我的样子。
既然我连自己记忆里突然撞进那些陌生的过往都没被吓到,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跟某些人交往时间的长短,而大惊小怪呢?
尽管如此,此后我也没再继续追根问底,毕竟狐狸不想说的东西,除了他自己,谁又能套得出来,譬如那些在他脑子里深埋了那么久,却无论跟我朝夕相对多少年,他都始终没有告诉过我的我曾经的过去。
那些当我还是“梵天珠”时的过去。
但现如今,这已然变成我和他之间一道禁区,即便他突然愿意将那些东西全盘告诉给我听,我也不愿意再去触及。
我不知道狐狸是否知晓,那些曾经在我脑子里乍然而现的记忆,无论美好的,亦或者哀伤的,它们都让我有种人生被割裂开来的感觉。此后铘的突然离去,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对我席卷而来的恐惧和不安。
几乎每一天我都是在这种感觉里度过的,但是我不希望让狐狸察觉到这一点。
但愿他只知道我得到的是那些记忆中最为美好珍贵的部分,或者但愿那些最糟糕、糟糕到令他无论怎样也不愿让我想起来的记忆,永远也不会从我脑子里被挖掘出来。
无论怎样,我只希望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而狐狸也还是原来的那个狐狸
人活至多不过百年。
我不知道这长生不死的妖精究竟能在我身边陪我多久。而无论能有多久,无论他是将我当做梵天珠还是宝珠,我只希望有限的时间里,我能永远在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存活着,永远在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平静往前走就好。
因此,无论那个素和甄究竟是谁,究竟同狐狸有过怎样的过往,我绝不希望现有的一切再次被打破,亦不希望有一天当我睁开眼时,发现狐狸也像铘一样,头也不回走出我的生命,从此一去不复返。
之后,那样惴惴然地又过了好些天,始终没见那还俗和尚再次出现,我开始渐渐松懈下来。
我想或许那个男人也许不会再出现了,毕竟招惹狐狸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况且听他俩当时的谈话,也不像是有什么积怨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从狐狸这儿得到一件瓷器,而狐狸小气,不肯给他,也不愿他拿东西来叫唤而已。
因此也许那天的话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小威胁也说不定。
但就在我这样以为着,并开始逐渐将此人渐渐淡忘时,几天后,又一个阴雨连绵天,一个冷得让人浑身每一个细胞都似乎会冻结的下午,当我埋头在收银台里清点着一天的收入时,突然门上铃铛叮当一阵脆响,一个人收拢了伞从外面走了进来:
“老板娘,麻烦来杯雨露秋霜。”
第377章 青花瓷上 六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也许我会立刻就将他撵走。
但客人三两个,却因热腾腾的点心和热茶,所以吃得很安静很惬意。而那男人说话亦是十分有礼得体,这叫我实在出不了声直接让他走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顾自走到靠窗一张空座前坐下,然后慢条斯理靠向椅背,扭头静静看向窗外雨雾蒙蒙的街道。
“老板娘,什么是雨露秋霜?”朝着他背影兀自发愣的时候,有人好奇问我,“店里出新款冰激凌了?可这天实在冷得”
“不是,”我回过神冲他们尴尬地笑笑:“说的是铁观音。”
“噢,原来是茶。嘿嘿,茶叶还给起那么文艺范儿的名字,老板娘最近一定看了不少。”
“是啊,还打算换个菜谱整整店面呢。”随口敷衍着进了厨房,但到灶台边想了半天,着实想不起来狐狸泡雨露秋霜的方法,也不晓得他把茶叶塞到了什么地方,就随便泡了杯热水,丢了只茶包。
端到外面,见那男人依旧不动声色看着窗外雨景,遂朝他面前一摆:“茶叶找不到了,素先生,这杯水不要钱。”
他闻声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笑笑:“我不姓素。”
“素和甄先生。”
“他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是的。”
“你可以叫我阿甄。”
“原来先生姓素和。”
“呵”再次轻轻一笑,他低头将目光转向面前那只茶杯,伸出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朝杯子上抚了抚:“今儿这天怪冷的。”
当时我正准备转身走人,但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只能随口应了声:“是的。”
“上回有点事,所以离开得比较匆促,今天一得空就来了,不知能否打扰老板娘片刻。”
“不好意思,我正在看店。”
“不会太久。不过,我也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摞钱轻轻摆到桌子上:“这么多年,也不晓得你的嗜好变了没,先瞧瞧这些,买你一个小时的陪伴不知够不够。”
那摞钱目测能有五六千。
我看了看它们,继而又朝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了阵,不确定他这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迟疑了会儿,用托盘把那些钱往他面前拨了回去:“我知道你想找狐狸,但他今天不在店里,也希望你以后别来了,我们这就是个小点心店,不想惹些有的没的,况且他说你以前是个和尚,真不知堂堂一个出家人,为什么会认为钱能买到别人的时间。”
说罢,转身就往收银台走去,但没走两步,脚下忽然像给什么给胶着了似的,一步也没法挪动。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暗说了声糟糕,因为着实不应该在狐狸不在家的时候,忘乎所以地去惹到一个狐狸的“老相识”。
这一下,若他干脆不打算继续装作个普通人,而是直接露出个什么妖怪的真面目,那该怎么办才好。
但刚想到这里,脚下一松,我竟又能走了。
不由得回头朝素和甄看了一眼。
“对不起。”他仍以之前不动声色的样子坐在原处,一边朝我似有若无地道着歉,一边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茶杯,目光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愣了愣。
不仅是因他这声突兀的道歉,还因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被莫名勾了出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必定是见过的,但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卡着,明明那种感觉很清晰,偏就是想到关键处,却无论怎样都没法继续往下想了。
“对了,”于是将脑子里那股混乱压了压,我深吸两口气返回他身边,将菜单整理干净放到他面前:“刚才忘了问,你要点些什么吃的么?”
他视线未动,目不转睛望着我的脸,点点头:“糖心栗花糕。”
“好的。”勾完选项收回菜单,见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我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期然刚一迈步,他突然一把按住我手背,没等我反应过来,再反手一转,径直将我手腕拉到他面前。
“你干什么?!”我惊叫着甩手,但甩不脱。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饶有兴趣,由着我挣扎了一阵,之后默不作声将手指在我脉门上轻轻一按,然后朝着手腕上那根梭梭微颤的链子瞥了一眼:“锁麒麟。”
“放手!”我再次用力甩了下手,并刻意抬高了嗓门。
本以为叫声足够引来那几个吃客的注意,好让他适可而止,但随即意识到,那些人尽管只跟我隔着几张桌子,但互相说着话,吃着东西,却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这里发生的一切。
所以立刻明白过来,就像刚才让我没法走动那样,这男人再次使用了他某种特殊的力量。
因此连杰杰都没察觉我这里的异样,始终一动不动蹲在柜台上打着盹,这情形让我没再继续有任何动作,只一动不动朝他看了阵,然后点点头:“是的,锁麒麟。既然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那想必也应该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上古麒麟。”
“对。”
“执掌天地与自然之力的神兽,很强大。”
“所以请你离开,马上离开。”
“似乎我还没有吃到我的点心。”
“离开这里,不要等我把那头麒麟叫出来。”
继续尝试用虚张声势的言语来威胁他,但最后那句话刚出口,他却朝我点了下头:“可以,老板娘,去把他叫出来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见状笑了笑,交叠起手指,慢慢靠回到椅背上:“其实,如果你真能把这头麒麟叫得出来,那么这会儿他应该早就站在这里,而不是听任你一个人在这儿,紧张到两手都在发抖却迟迟都未曾出现。”
说到这里,见我听信了他的话立刻朝自己手指看了眼,他不由再度轻笑出声:“说笑的,老板娘,你还没对我害怕到这种地步,毕竟终归还是颗梵天珠呢不是么。所以说,那头麒麟王并不在你附近,是么。亦或者,是他自身消耗力量过度,因此遁入封印了?”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里,不得不再次仔仔细细朝这名叫素和甄的男人看了一眼,我注意到他刚刚提起了梵天珠,甚至他还知道铘的力量如果过度消耗,会因此遁入封印。
这对我来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但凡跟这些东西扯上关系的,都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而他同样也在以相同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简单答道:“素和甄。”
“我知道你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
“一个还俗的和尚。”
“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
“来讨还一样东西。”
“是那天你想和狐狸做交易的那件东西么?但他不在家。”
“所以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今天并不是为了找他而来。”
“你是为了找我?”
“没错。”
“你以为我能帮你弄到那样东西是么。”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改变主意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老板娘。”
这回答真叫人愕然不知所措。
所以不得不再次紧盯着他那张脸,使劲又朝他看了一阵。
本以为能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细微的痕迹来,比如一点谎言,一点恶作剧,一点小小的阴谋。但许是当久了和尚,他神情中所留存的清冷和淡然,反把我看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想我是学不来狐狸那种对付人的小手段的,所以悻悻然用菜单敲了敲桌子,我朝厨房方向指了指:“我没时间听你开玩笑,素和先生,如果没别的事那我忙去了。”
说完扭头就走,但刚走两步,脚步却又迈不动了,而他则在我身后不冷不热轻轻说了句:“没关系,你我独不缺时间。”
“是么。”一时有些无语,我苦笑着拍了拍自己两条石化了般的双腿,长叹一口气:“我们素昧平生,你没觉得自己实在很过分?”
“确实有些过分。”
“那让我走。”
“抱歉,因为除了这个方法,我实在找不出其它方式能让你安安静静跟我说上会儿话。”
“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其实我觉得,如果真有什么事,你还是去跟狐狸说比较妥当,因为你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倒也不尽然。”
“怎么讲?”
“老板娘可懂瓷么?”
第378章 青花瓷上 七
话锋突然间的一转,让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回过头愣愣问了他一句:“什么词?”
“老板娘家里头,有口好瓷。”
“什么好词?”我仍是反应不过来。
“你家客厅里那口青花瓷。”
“哦,原来是它”
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这男人口中的瓷,到底指的是什么瓷。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说着说着突然会把话头给扯到瓷器上去,大有说南却指北的感觉所以他强迫我站在原地,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但他从没进过我家客厅,却又怎么会知道我家客厅里有着一口青花瓷,还特意跟我提到它?
这很奇怪不是么?
因此原是不想继续理会,但仍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没什么好的,那不过是件赝品。”
“赝品。”听我这么一说,素和甄眉梢一挑,笑了笑:“老板娘,赝品一词何解。”
“假东西,一百年前的人模仿着五百年前的东西造的假东西。”
“于是它就成了赝品?”
“本来就是。”
“老板娘有没有好好看过它的样子。”
“从小看到大的。”
“可看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那该是指的**子背后的三尾红鱼了吧。虽然我对青花瓷了解得很少,不过有一点是知道的,一般的青花瓷都是青白两色,要不就是单纯的红与白,名叫釉里红,很稀少,是直到明清时才开始大量出产的一种瓷器。而同时把青花同釉里红合做在一起的瓷器,更是不多,当初听那位行家说起过,行话叫斗彩,因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呈色剂合在一起接并而成的,以五百年前的技术,极为复杂:“它背面有釉里红三鱼。”
“没错,釉里红三鱼。老板娘可知道这种瓷在五百年前的烧法。”
“不知道。”
“以西红宝石为末,图画鱼形,自骨内烧出,所以成品后凸起宝光,鲜红夺目。”
“那也是五百年前的做法,过了几百年以后制造出来的,也就不希奇了。”
“老板娘真是现实。”
“这很显然,手电筒搁六百年前很希奇,今天丢地上都未必有人去拣,是人都很现实。”
“所以老板娘就此否定了它的价值。”
“你想说什么呢。”
“而对素和而言,只要是用人的手,以一种绝佳的技巧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一百年,还是五百年,素和都把它看做是货真价实的真品。”
“我没你这样的雅兴。”
“那么老板娘可知道你家这口瓷的来历么。”
这一问,又把我给问得愣了愣。
确实,从小看着这只瓷**到大,对它上面有多少纹路都很了解了,不过要说到它的来历,我还真是不晓得。
于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见状他微微一笑:“那口瓷,叫青花夹紫美人瓷,原品,是五百年前官窑里的产物。”
“你对这有研究?”
“我么,我爱天下所有的瓷,所以对这个,总是稍微有些了解的。”
爱天下所有的瓷。好夸张的语言,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倒也不奇怪,他本就是个特别讲究,并且讲究得有些夸张的人。
有人讲究茶,有人讲究玉,有人讲究文房四宝,有人讲究雕刻工艺自古那些文人骚客,那些同感性这个词眼占得上边的人,都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两样讲究的东西,讲究是件奢侈品。而我,显然不属于这类的范畴。所以虽然他说得细,说得有依有据,在眼下这种节骨眼,这种环境,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我还真听不大下去。
“是么。”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打算找个借口离开。却似乎轻易被他看出了我眼里的这层想法,低头一笑,他再道:“不知老板娘想不想听素和说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你家这口瓷的典故。”
赝品都会有典故?
关于制造者骗钱的典故么?
想到这点,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要换了平时,大概我真的会有兴趣去听听,但如今对着这个不知从哪里来,又究竟揣着什么样目的而来的陌生男人,我着实不想对此表现得过于感兴趣。因此直截了当道:“我这儿是点心店,不是说书馆,如果饿了尽管吃些点心,如果什么也不想吃,那我得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说完使劲拔了拔自己的腿,正打算试着用力朝前走走,却听见他紧跟着道:
“那典故,和你家店老板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是么?”这话一出,我立即停下腿上的举动,朝他看了一眼:“什么关系?”
他朝我笑笑没吭声,因为就在这时店门口铃铛轻轻一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三个豆沙包一杯奶茶,能不能先赊个账啊姐姐?”
虽然没回头,但那说话声和贫穷抠门的范儿,仍是让我一下子辨认出来,来者必然就是我对门最近成功把烟烛纸扎店升级成棺材铺的术士蓝。
说他是开棺材铺确实有些片面了,但他最近运来的棺材真的比较多。当然了,并不是真正的那种棺材,而是大大小小的挂件棺材。
据说是从那个脖子上挂着小棺材的女人身上得来的灵感。那些棺材有木头的也有玻璃的,当然最多的是塑料的,买的人还挺多,他说图的就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彩头,而且带久了真能有好处,所以一直锲而不舍试图哄我也买上一个。
五十到一百块钱一个,当别人傻的,去买他一个做工粗糙的小棺材。
不过自有傻人捧他的场,天天顾客盈门的,生意倒一直都还真不错。
但虽然生意那么好,终年却也不见他手头能有几个钱,时常在我店里赊账,一来二去,于是只要狐狸在,他饶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法从我店里骗到一片馒头干。
这会儿大概吃准了狐狸不在店里,所以又跑来混吃的了,我便正要把他打发走,却见他嘻嘻一笑,问我:“今天店里有贵客么,闻着味儿都似乎有点特别。”
怎么个特别?我没问,生怕着了他什么道儿。
但仍下意识朝素和甄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料却见他坐的地方只剩了张空凳子,禁不住拍脑袋一愣:“人呢”
“什么人?”蓝瞅了我一眼,又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那个空座。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瞧见这里有人?”
他看着我笑了:“没瞧见,不过倒是瞧见姐姐最近印堂乌云遮天。嗳,要不要我给你掐算掐算。”
“不如给你自己算算吧,算算你为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没个媳妇。”我抢白了句。
心说没瞧见就没瞧见吧,反正狐狸认识的人全都非妖既怪,既然杰杰都会被素和甄的力量所牵制,术士瞧不见他也不是没那可能。
于是收拾起桌上的菜单,试着往回走,这一次腿轻轻一迈果然就没有任何束缚了。
大约这回是被禁锢得有点久,重新得了自由的感觉甚是微妙。蓝瞧着我的脸显然不太明白我表情上的阴晴不定,于是问我:“瞧你这表情,是捡到钱了还是丢了钱了,姐?”
我没理他。
径自进了收银台,准备把今天的账再算一遍,但算了一阵抬头见到蓝仍在我面前站着。身子靠在收银台边,手里啪啪地理着一摞牌,似笑非笑低头在一个劲地朝我看。
我不得不对他用力打了个门儿都没有的手势,斩钉截铁道:“别想赊账了,你都赊账三四个月了。”
他笑笑:“回笼资金就还呗,最近进货太多了。”
“那些棺材么?看你也卖出不少了,怎的就是成天哭穷。”
“确实穷,房租惊人物价贵呢。”
“说什么都没用,狐狸说了,再给你赊账我们就顿顿吃白菜。”
“不至于吧姐姐”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谁叫他是我家掌勺的。”
说着用菜单推了推他的手,免得他趁我不注意顺手撸掉点什么东西去。他见状笑了笑,索性往台面上靠了过来,然后手一伸对我道:“来,抽一张。”
“干什么。”我看了看他递来的那摞牌,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抽一张,免费的,我瞧瞧你今天的手气能抽出个什么来。”
“算命么?不要,这玩意越算越霉。”
“叫你抽就抽呗,抽得巧我今天就把前三个月赊的账还清了。”
“原来你有钱。”边说,边仍是禁不住他一再的诱惑,我从那摞牌里小心抽了张出来。
没留神刚抽出就掉到地上,不等我把它捡起来,蓝朝地上轻吹了口气,眼见着那牌就自动飞到了他的手心里:
“哟,倒吊男。”他看了眼嘿嘿一笑。
“倒吊男?什么意思?”
收了牌却不给我看牌面,我既然抽了自然免不了有些好奇,所以只能问他。
他笑笑,将牌面朝我晃了晃:“就是倒吊男的意思。”
我勉强看清那张狭长的牌上画着个一身黑衣,像个变态般倒吊在一棵树上的男人。
“塔罗牌吧,这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原是张嘴想说,但不知为什么,在瞥了我一眼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眼里的好奇让他产生了吊我胃口的兴趣,蓝将牌一收,然后从衣兜里慢条斯理掏出几张钞票,慢条斯理地摆到我收银台上:“意思是我今天该把赊你的账都还清了,姐姐。”
“就这么简单?”我却不信。
“就这么简单。”他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情。
随后转身离开,我一时竟也忘了叫住他,因为那一瞬不知怎的心里闪过丝不安。
因此等到想起时,见他早已过了马路回了店里,唯有那张被我抽出来的纸牌,不知是被他忘了还是刻意留在了收银台上,静躺在那儿像是在看着我。
我朝牌上那幅看起来隐隐让人有点不太舒服的画看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个名词。
倒吊男。
优点:牺牲、不畏艰辛、不受利诱、有失必有得、浴火重生、奉献的爱。
缺点:无谓的牺牲、厄运、处于劣势、受惩罚、逃避爱情、没有结果的恋情
所以,这到底是意味着好,还是不好呢
亦或者,我根本就不应该去抽这种牌。
第379章 青花瓷上 八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时,我听见窗玻璃上传来噼噼啪啪的轻响,原来不知几时下起了冰珠子,它们跟雨交杂在一起,淅淅沥沥洒落在路面和屋顶上,活奔乱跳地发出一阵阵只有用心才能听得见的脆响。
“今晚能不能吃顿好的喵?”将碗里剩下的鱼舔干净后杰杰问我。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却看着窗边那张桌子,上面堆着一摞钱,是素和甄消失前留下的。
我耸耸肩把那摞钱收进裤兜里,转身回厨房时听见它在我背后咕哝了句铁母鸡,然后赌气似的把碗里的鱼骨头咬得咔吧响。
啧,虽说是猫妖,却也只有在对付鱼骨头的时候比较显得有力量。
我这么心里暗暗嘀咕时,见它从门帘外探进半个头,朝我瞪了一眼:“别以为心里想想我就听不见了喵。想当年我在冥王大人手下当差的时候,那风光哪是你这种小妞能随便瞻仰得到的。”
“哦,了不起,还给冥王当过差。那你现在为啥会屈居在我这种小妞手下混。”
“喵”它无言以对,扭头默默退了回去。
一瞬间让人有种悲伤感,不过每次这只肥猫想要骗吃骗喝的时候,演技总是堪比影帝的,所以见惯不怪,我也就懒得再去理它。只翻出早上狐狸带回来的白菜放到砧板上剁了一阵,脑子里琢磨着是要放点肉片炒呢,还是干脆做菜汤面呢,这时身后忽然啧啧一声轻叹,随后,一股清甜的香水味比人更快地飘到了我边上:
“怪不得还没进门就听见那只猫在哭,原来今天老板娘在亲自做饭。哦呀这是打算白菜炒白菜,还是白菜炖白菜?”
我故意把砧板剁得当当作响,但这死狐狸好像没听见,依旧笑嘻嘻且挑剔地朝砧板上那团被我剁得参差不齐的白菜看了阵,随后甩了甩尾巴,转身将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依次理进了橱柜里:“行了,放着吧,回头把我前阵子腌的酱肉找出来,晚上就凑合弄点菜饭填肚子了。”
“嗯!”
狐狸腌的酱肉,薄如蝉翼,鲜香柔嫩,入口就化。当真是扇耳光都不舍得放的美味。
但每年就做一钵,吃个两三顿就没了。
每次问他为什么不多做点好让我拿到店里去卖,靠这味道,没准我卖着卖着就成酱肉界的老干妈了。但他总瞥着我不屑一顾道,人有多少财运都是写在脸上的,你这脸命中注定就守着这间店,有个衣食无忧已经不错,还惦记什么发财梦?
所以他白白修炼那么多年,连买条新裤子都得低眉顺眼地求我提前发工资吧,这张漂亮的脸上赤果果写着三个字,打工命。
我把这话对他一说,本以为会被他反驳两句,但他只是低头一笑,然后继续拿起菜刀嘚嘚两三下,将砧板上那团被我剁得乱七八糟的菜匀得整整齐齐。
见状甚觉没趣,就一边守在他边上看他收拾完白菜开始淘米,一边对他道:“今天素和甄来过了,就是那个还俗的和尚。”
“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来看看我。”
“是么,难怪连切个菜都搔首弄姿的。”
“你才搔首弄姿。”用力瞪了他一眼,见他并不瞧我,也似乎对素和来过的话题并无兴趣,我也就没再继续往下说,遂弯下腰钻到柜子里翻了只铁锅出来,本想先给他热下油,但见他颇为不屑地摆了摆手,似乎我替他热油锅能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去,给杰杰剁两条鱼,刚买的还新鲜着,别等死了再喂它,我不想听它一晚上念叨自己不是食腐生物。”
“我不杀生。”想到鱼的腥,我用力朝他摇了摇头:“晕血。”
“那明天开始吃素。”
“其实还有包猫粮的,鱼留着明天我们煮汤喝。”
“我听见了。”没等狐狸回答,杰杰在外头冷哼了一声,然后仰着头跑进厨房看了看我,对我比划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脚爪:“所以以后你别再指望让我给你杀鸡,也别想让我给你切鱼,你晕血我喵的还晕肉呢。”
说完,一溜烟跑进客厅,跟往常一样,不出片刻就在某个角落里躲得不见了踪影。
一切似乎跟往常真的一样似的。
一切似乎也确实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热气腾腾的厨房,狐狸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杰杰的抱怨,我的无所事事
但其实,有很多东西都跟做梦似的有点不太真实。
就像我这会儿坐在灶台边看着狐狸,而他偶尔也会若有所思看向我。
只是并不愿意让我觉察到这一点,所以每次匆匆一瞥,那弯月似的笑眼就会轻轻将一些东西阻挡在我和他之间。
他始终在介意着我脑子里那些突然增加出来的记忆吧,只是从没说出口而已。所以总让我因此时常生出一种感觉,好像一不小心,这一切近在咫尺的属于我的所有就会消失了,正如我脑子里那些时隐时现的记忆片段。
只是到底该怎样让他明白这一点,其实有那些记忆同没那些记忆,我觉得并没有太多差别。
或许是因为那不过是完整记忆中的部分碎片,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意义。只是偶尔看着狐狸背影的时候,那道突然从脑子里涌现出的新的记忆,会从一个遥远的彼岸带来另外一道背影。这两道背影越过时空,越过一些原本不可能的因素,慢慢交叠在一起,让我心跳砰砰作响,思维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然后会很想很想从他背后就那样抱住他,以免他就像记忆中那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背影一样,一会儿离得很近,一会儿又变得很远,直至越来越模糊,渐渐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在想什么?”沉思间,听见狐狸问了我一声,我抬头看向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做完了手里的事,正斜靠在我身边的灶台上,卷着围兜擦着湿漉漉的手。
大约是在等时间,听着菜饭在锅里嗤嗤冒着清甜的香气,他边看着手表边瞥了瞥我,眼里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有种隐隐的坐立不安。
似乎刚才记忆对我的撕扯,在无形中让我又经由他眼神而再次沉浮了一遍,就像伤口被无意中碰疼了那种感觉。这让我不由自主用力吸了口气,难受得肩膀微微一抖,但怕因此被狐狸轻易看出来,所以立刻别过头装作看灶头的样子,咕哝着抱怨了一句:“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开饭,因为我快要饿死了。”
“难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话音似乎也是似笑非笑的,我不确定他是否仍是从我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正想起身回客厅时,他从衣兜里掏出个果冻扔到我手里:“再过十分钟。”
“那么久。”
“十分钟而已。”
“可是我要饿死了”
“今天素和甄来找你说过些什么了。”
话刚说到一半,没防备他会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怔了怔,然后慢吞吞回答:“他说他想来看看我。”
尽管说话时,我试图维持先前跟他说起这件事时的轻快,但在狐狸那双眼不动声色的注视下,我发觉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好艰难
为此慢慢皱起眉头时,狐狸伸手拈住了我的脸,然后低头将他的脸凑到我面前,朝着我的眼睛静静看了看:“你记得他么,小白?”
我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为什么要记得他?”
“没什么。”他又朝我看了片刻,然后松手放开了我。
“是不是因为梵天珠认识他?”
他笑笑,没言语。
“那他俩有仇么?”
他仍是没有言语。
“今天他是走了,但他要是下回再来的话,我应该怎么办?”
第三个问题仍没有得到答案,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想离开厨房以及离开这男人那双总是让人忐忑不安的眼睛。
但就在我转身试图朝客厅里走去的时候,他手一伸挡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
以为他是想对我说什么,但等了片刻,他用手指将我耳朵边的头发理了理,然后从上面扯下一片菜叶子。
然后他放我走了。
我心里长叹一口气,赌气地快步离开,但刚走两步,衣领却被他扯住了。
“是不是我后脑勺上也有叶子?”我扭头瞪向他。
语气中带着点讽刺,原想说完就走人,却冷不防见他微微一笑,身子朝前一倾低头便往我嘴唇上吻了过来。
有力又绵长的一个吻。
吻得我握紧了拳头却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腰,抱紧了他的腰两手却一直不停地发着抖。
他感觉到了,嘴角轻扬,身子往前一撞,一瞬将我推到墙边站定。“你还记得以前问过我一个叫做狐仙阁的地方么,”然后他将嘴唇滑到我耳朵边,低声问了我一句。
“记得。”好半天我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回答。
“想不想试试狐仙阁里头最上等的服务。”
这问题我却迟迟没能回答。
因为就在我偷偷且贪婪地呼吸着狐狸那近在咫尺的气息时,神思恍惚中,我瞧见杰杰像个最优秀的贼,无声无息从客厅重新返回了厨房。
一边嚼着鱼干,一边看着我俩,像在看着一场大戏。
然后嘿嘿一笑,在我醒过神一把将狐狸推开时,它老人家撩了撩它的胡须,朝着我俩点点头:“继续啊喵,当我不存在吧喵,还有没有更带劲的啊喵。”
第380章 青花瓷上 九
杰杰在厨房里对着它被狐狸扔掉的鱼干嗷嗷大哭的时候,我回到了客堂,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视无聊的节目看了半晌,仍没能让自己扑扑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感到自己总有一天要被那只狐狸活活虐死,无论是他故作正经的时候,还是他充分发挥出他那一族专有特长的时候,几乎都是叫人没法招架得住的。
这样一只狐狸当年究竟对梵天珠做了什么,会让她连自己的记忆都要全部放弃?
我努力在她复苏于我脑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寻找着,但始终不能获得一星半点的提示。
那些记忆都很美好,哪怕是在挫折或难过的时候,我也没觉察到梵天珠的痛苦。
她实在是个有丁点希望就乐观得忘乎所以的人。
却也着实是个寂寞脆弱得被一只妖怪暧昧的笑,温热的手,就轻易融化了心脏的人。
她最后放弃生命的时候,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段记忆被她牢牢封锁了,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哪怕是那个后来后悔得几生几世都在寻找着她的碧落。
想到这里时,忍不住在脑子里慢慢勾画当年的狐狸。
我想知道当年的他究竟会是什么样一副混蛋样。
但脱离了梵天珠的记忆,无论我怎么想象,始终只有他被我追着打,为了一点工资对我低声下气甩尾巴,偶尔翻翻白肚皮以表忠心的可怜样。
难道梵天珠死后进入轮回,于是连他也好像是重新转生,变成了完全不同于过往的另一人?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想笑。
却又笑不出来。
这着实是一种既好笑,又让人很想哭的感觉。
正这么阴晴不定地胡思乱想着时,突然客厅某个角落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虽很细微,但仍是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立即抬头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发觉发出那声音的东西,原来是摆在饮水机边那只几乎被我遗忘了的青花瓷**。
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正第二次从**身上绽裂出那种清脆的声响,紧跟着就看到插在它里面那支鸡毛掸子瑟瑟一阵颤抖。
似乎里面有只老鼠。
意识到这点我忙站起身,一边拾起杰杰常用来挠背的老头乐,一边匆匆朝花**走过去,迅速将鸡毛掸子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把老头乐一把塞了进去,对着里头一阵乱捅。
但捅了半天,没见有老鼠或者蟑螂从里头钻出来,却很快又听见这**子身上发出第三声脆响:喀拉!
这时我才留意到,原来**子发出这种声音并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东西的缘故,而是**子本身,它在开裂。
或许真的是年岁太久的缘故,原本只是**口到仕女图那块地方的釉面出了道细线而已,这会儿再看,那道黑线已豁开成了一道非常清楚的裂口。
因此看起来就好像被人给生生撕开了似的,又因我刚才对着**子里一阵乱捅,裂口一下子扩展开来,从仕女的头顶一下子裂到了她的腰。
乃至连她原本那张绘制得很清楚的脸都看不清了,被一道黑漆漆的口子上下贯穿,可见这裂究竟有多大。
太可惜了,若是完好无损,或者像原来那样只有一丁点的损坏,那么就算是个赝品,也该能值个千八百吧,而且若按照素和甄的说法,可能价值还会更高一些,不过现如今,可真是一毛不值的了,一裂毁所有啊。琢磨着,正想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回头让狐狸把它扔掉算了,但刚弯下腰,我忽然瞧见那道裂口里似乎隐隐露出样什么东西。
黑的黑,白的白,隐约还带着点靛蓝色。
继续凑近了仔细一看,有意思,原来裂口里面竟然还包裹着一层瓷。
黑的可能是胚土,不知为什么,长期被密封在外面那层瓷内,却隐隐泛着点水光,凑近些似乎还能闻到股有点怪异的气味。白的则相当好看,与其说是白,不如是近似白与象牙之间的色泽,像玉一样,很温润,但可能是遭到损坏还是怎的,上面隐约分布着一些细微的裂纹。
而靛蓝色,毋庸置疑就是这片瓷上烤着的花纹了。
这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一直被姥姥当宝贝似的珍藏着的,原来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青花瓷**,虽是仿造了明代宣德瓷的制作工艺,但实则它本身却有着其独特的玄机。
它是一口**中之**。
却不知里面藏着的那口瓷,全部面目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想到这里,不由下意识伸过手去,对着裂口轻轻掰了一下。
原是想把裂口掰掰大,好让里面那口瓷的模样显露得再多一些,谁知手指刚刚碰到这**子的表面,突然一阵发麻,好像触点似的把我蛰得一个惊跳。
与此同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就在我连蹦带跳从那只**子边上闪开时,我看到**身上那个女人半个身子忽然微微弯了下来。
似乎是因她面前那道巨大的裂缝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低下头弯下腰,绕开裂缝处探出半张脸,细细弯弯的眼眸略带着点困惑,竟像是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见鬼了,难道这是只成了精的**子,所以画上的美人不单会动还竟然会有表情?
想到这点立刻扭头朝厨房方向大喊了一声:“狐狸!”
但没等狐狸回答,那画上的美人又恢复了原样,似乎从没有移动过,更别提探出半张脸来困惑地看着我。
“怎么?”这时狐狸从厨房里走了过来。
杰杰跟在他身后,原是抬头在叽叽咕咕对他抱怨着什么,但猛一眼见到我和我身旁那口瓷,突然嗷的声怪叫,尾巴竖得像根棍子似的笔挺,一下子就朝厨房内窜了进去。
而狐狸则目不转睛朝我望着。
起先目光有些诧异,继而手一伸,轻轻对我说了一句:“过来。”
我立即依言朝他走过去。
正要边走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但没走两步,却见他忽然朝我做了个停下的动作,我不得不又立即停了下来。
刚一站定,就见他几步上前在我脖子上轻轻一拍,然后紧贴着皮肤,从那上面撕下一样什么东西来。
我看不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被狐狸从我脖子上撕开时的剥离感,正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时,就见他手心里轰地燃起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片青色的东西忽闪了一下,随即跟着火光一道消失不见。
“什什么东西”回过神急忙问他。
狐狸拍了拍手掌,没有回答,一双眼若有所思看着那口青花瓷**,然后走过去蹲下身,抬眼朝那道裂缝看了片刻,遂像下了某种决心,将拇指按在**口的裂缝初始处,沿着裂缝的轨迹慢慢朝下揉了过去。
拇指揉过处,裂缝一瞬间不见了。
似乎那**子已然被恢复了原样。
但细看仍有一条细小的缝隙停留在远处,包括那个美人,虽然脸不再被裂缝所破坏,但脸上一片空白,五官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道轮廓带着她保持原先的样子,袅袅婷婷站在那里。
“看来这地方已经不是它的久留之地。”最后一点裂缝也被狐狸修补掉后,他站起身道。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说,正稀里糊涂不知该怎么应答,但紧跟着闻见窗外飘进来的一缕烟味,让我马上明白过来,原来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我对门的邻居术士蓝。
此时他在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狐狸这么一说,他朝窗里吹进一口烟,半睁着一双黑眼圈浓重的眼睛,一边笑了笑,一边朝着我瞥了眼:“有地方安置么,这么难伺候的一样东西?”
“暂时还没有。”狐狸答。
“早知道应该让那头麒麟王先吞了它。”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话一出口,蓝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然后朝我笑笑:“啊,忘了,麒麟王离家出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皱了皱眉问他。
“瞧见你这房子里有点古怪,所以没忍住好奇过来看上一眼。”
“看到什么了。”
“看出姐姐你刚刚差点倒了大霉。”
说完,没等我追问倒的会是什么样的大霉,他一转身走了,因为马路对面来了一群小丫头,大晚上的撑着伞,叽叽喳喳围着他摆在家门口的铺子看,想来是又一批棺材爱好者。
他走远后我见狐狸依旧在打量着他面前那口瓷**,便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想打问问他刚才蓝的一番话到底藏着些什么意思。
谁知没等开口,他一个动作却把我那些话给生生憋回了肚里去。
我见他一巴掌拍碎了那只刚刚被他修补好了裂缝的瓷**。
而瓷**的碎片上全是血。
也不知哪儿来的血,这么多,这么腥,仿佛刚才那一瞬狐狸拍碎的不是口瓷器,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我这么惊诧地问向狐狸后,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血,在过去烧瓷这一行当里,他们把这现象称作漏彩。”
第381章 青花瓷上 十
狐狸说,早些时候人们相信,新鲜的血肉可以让死的东西沾染上活气。
所以在造一些死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会掺进点新鲜的血去中和一下死物的僵硬,而那些血,来自各种动物,比如鸡了,鸭了,牛了,羊了当然,有时候还会用到人,在某些比较特别的时候。”
“活祭啊。”听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
他笑笑:“类似,不过不完全。而且通常做这个的人从不把这种行为称做活祭,他们叫它点睛。”
“点睛”这倒不难理解:“认为用了新鲜的血液,于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画出徐悲鸿的图,是不是这个概念?”
“不是。”他摇头。
“那是什么?”
“你看这些**子的碎片,再看看茶几上那只放糖的盆子,两个都是青花瓷,你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我朝两边看了看:“盆子颜色比较鲜艳。”
“再仔细看看。”
我仔细看了看,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看出来些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老瓷一个新瓷,除此之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过非要说些什么来,那就是一种感觉了。
盆子放在桌上,可是一般只能注意到它里面的糖,但**子尚且完好时,我记得很清楚,虽然它一直被放在角落里,有时候根本就看不到它,却似乎总有种无形的存在感。甚至你会觉得有些时候它是在看着你的,当然,那感觉并不好,尤其上面还画着那么栩栩如生一个人。
“说不清楚,”于是想了想,我道:“**子存在感比较强,我感觉。”
“存在感,说得好。而这种存在感,靠的就是所谓的点睛。”
“为什么?”有点疑惑,因为我没办法把那种虚无的感觉同画龙点睛这成语联系到一起。
狐狸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手指在那些瓷片上刮了刮,刮下一点从窑土上渗出的血液般的东西,拈在指尖搓了搓:“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些东西在我边上呼吸,而它们是不可能有呼吸的东西,比如这个,”抬手指了指被我丢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再比如一些标本,比如一台三十年代立式的收音机,比如”
“某只上了年纪的板凳桌子。”我接口。他朝我笑笑:
“没错。那就叫存在感,也是很多人所青睐着的东西,而在”手指在瓷片上弹了弹,有意思的是,这瓷片虽然中间被做了隔层,弹出的声音却还是如薄片般脆生生的亮,也难怪那么久以来始终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异样:“而在这东西比较盛行的时候,那些人把这种会给人存在感的,比较稀有的死物称做贡品。”
“是给皇帝的吗?”
“没错。”
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是当年献给皇帝的瓷器的赝品。
“青花夹紫美人瓷,它还有个名字,叫美人血。”
**子突然又发出了点细微的爆裂声,在狐狸轻轻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一瞬间内层白瓷上那些密布的细纹又多了些,他伸指在那上面抹了抹,而就在手指按下的同时,像是碰到了一道伤口似的,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突然间从纹路里渗了出来。
这让我再次吃了一惊:“它又流血了??”
“这叫漏彩。”狐狸不得不提醒我,并同情我那如金鱼般可怜的记忆。“之前我说过,为了让某样东西更具备鲜活感,更让人迷恋,一些工匠会在烧窑时给它添加点比较特别的材料。材料包裹在胚土里,烧成后和原来的瓷吸附在一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原来这**中**并非是我家这只晚清赝品的首创,而是它所模仿的那种瓷器真品所原有的特征。但这种制作方法是在是相当奇怪,我甚至都没听别人说起过,包括那个对古董颇有研究的老教授。
“因为曾经对瓷研究过一阵。”狐狸随意的回答更似是种敷衍。
“那漏彩又是怎么回事。”我接着问。
“这个,说起来也是个遗憾。”
遗憾?我却并没有在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到他的遗憾,甚至有些淡淡的漠然,从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而出,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着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东西:
“无论谁,制造的时候仅仅只是看到它的光彩,但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缺点。用那种方式做出来的瓷,的确,有种不同于一般的灵性,甚至连金玉在它面前都是黯淡的。小白,很可惜你看不到它那时的光华,它曾经可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说着话,狐狸对着满地的碎片看了阵,然后有些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但它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或许是违逆了制作的寻常道理,于是,可说是一种报应吧,在隔了些不长不短的年头后,它会出现这种状况,”手指轻轻一拨,更多暗红色的液体就顺势从那些碎片里渗透出来:“里面反潮,外面干裂,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这是每代用这类方式烧出来的瓷所改变不了的命运。而一般到了这种状况,就好似人的寿命已经到头了,等着它的只有彻底瓦解。”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去做瓷器。”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因为发现得太晚了。”
“晚?”能有多晚。
“差不多隔了一个世纪,人们才渐渐发现到它的这个缺陷。少则几十年,多则百年,时间一到,它就会自然地瓦解,任再巧手的工匠想尽办法都补救不了。所以这种瓷虽然珍贵美丽,最终没有成为皇家的专属贡品,因为它保留的时间太短。也因此清代之前所烧的这种瓷的原品,几乎都已经绝迹了。”
“可是这个赝品在我家摆了那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觉得它像你形容得那样美丽过,是因为赝品制造者的仿造水平不行么?”
“那是因为”
原是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忽然目光微微一闪,狐狸没再继续往下说,只转身从抽屉里找了块红布将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放进去。见状我忙问:“你要做什么,狐狸?”
“既然瓷已死,自然要找个地方将它好好安葬了去。”
说罢,见我依旧傻呆呆看着他,他嘴唇一抿一把将那堆层层包裹好的碎片提了起来。
随后转身便要走,却又停下脚步,看着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瞧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至于它没有我形容的那种美,说到底也是因了里面用的材料有点差异的关系,而且制作者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瓷也必然无法焕发出那人才能赋予的神采。说起来,这种东西虽说是死物,何尝不是具有灵性的呢。”
“那原先的制作者是什么人,很有名么?”我忍不住继续问。
“曾经颇负盛名,但时间久了,又几百年没再继续出瓷,所以早就被历史所遗忘。”
“既然手艺那么高,为什么不再继续出瓷?”
一而再的提问让狐狸似乎有些无奈,他看了眼手表,扬了扬眉:“你不饿了是不是。”
“谁叫你说得那么有趣又爱卖关子。”
“其实并不是个件有趣的事,我怕你听多了以后要后悔,还不如趁这时间边吃饭边看电视。”
“我刚碰上了那么怪的事你居然叫我看电视”
“能有多怪。”
“我刚才看到这只瓷**上那个美女动了。”
“是么。”
“不单动了,她还一直盯着我看,好像随时都会从**子里走出来似的。”
边说,边学着那仕女的样子演给狐狸看。
原以为会引来他一些兴趣,但他似乎并太感冒。也是,既然连瓷都砸了,他一个老妖精又怎么会对一口百多年的瓷出现的变异行为产生出兴趣。
不过总算他不再推荐我去看电视,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坐到沙发上对着旁边的空处拍了拍:“永乐年,青花瓷器制作开始盛行,而真正做出它精髓来的却是宣德年,那年头保留下来的青花瓷不少,但极品不多,特别是一些御赐官窑的作坊里做出来的贡品瓷,很多都已经绝迹了,而其中最有名的一支,更是在清代前就销声匿迹,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知道宣德瓷里有一种极有名的官窑瓷,它曾经是比羊脂软玉更昂贵的东西,可惜四百年前就绝迹了,这种瓷名叫素和。”
“吚?素和甄的姓么?”坐到他边上后,我一听见素和两字不由立即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说翡翠是玉里的皇帝,那么素和瓷就是宣德瓷里的王。南素和,北燕玄,宣德年里瓷器中的一王一后。记得当时有这么种说法,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说着话,手指在茶几那只放满了糖的瓷盆上轻轻一个兜转:“只是几百年后已经没人再能有机会见到了,在最后一只成品出窑后,那些瓷烧的烧,砸的砸,几乎一件都没有留存下来。”
“为什么?”
“因为都说它是不祥的,它身上背着令两个氏族灭族的血案。”
“为什么会这样??”
狐狸沉默了阵,目光有些异样,似乎我问到了什么不该问到的东西。
那样静静过了片刻,他才再道:“代代相传的手艺,素和瓷薄而坚韧,艳而不糜,很长一段时间,素和家都在为宫里烧制贡品瓷,直到第十二代传人,年仅二十的他把这门手艺发挥到了登峰造极。”
“知道博物馆里那只千花淬金盘玉钹么,”随后他看了看我,“它就是出自他的手,没有点过睛,所以一直保存至今。”
第382章 青花瓷上 十一
十一
那只钹我见过。
当时在博物馆里,狐狸是特意指给我看的,他说进这地方不看这东西,就不算到过这间博物馆。所以看的时候格外留心了下,记得上面只说了是明宣德年的东西,初看以为是玉,后来才知道是瓷。在墓里放了几百年依旧白得跟雪似的,上面一根金线绕着一圈花,弯弯绕绕盘了整个钹身,有心人数过,当真有一千朵。
那会儿就觉得,能做出这样细腻东西的古人实在是了不起,因为即使是用现代的技术,只怕都未必能做出这样精致奢华的效果,而这是第一次听说烧制它的人是谁,竟然是个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是天才,或者,他确实是个天才。而成也天才,败也天才。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总在看似最得意的时候,一些祸事不知不觉就降到了自己的头上。”停了会儿,狐狸接着道:“或许从小就被盛赞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者一样,犯着心高气傲的毛病。好争,争个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总见不得比他好的,南素和,北燕玄,虽说一王一后,地位却不相上下,也有人说北燕玄的瓷给人的感觉更醇些活些,这是他所见不得的。他爱瓷,太爱瓷,而往往越是执着的东西,越会计较得厉害,无论别人怎样解释两个派别烧出来的瓷的特点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总认为别人烧的瓷无论哪一点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谓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掌家人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
“每年的贡品进京,就好象一场战争,他打给自己的战争,不断对比着两家的贡品,如果对方的烧制技巧高过他,他会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继续重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到了有些病态的一个男人,他对这工艺的喜爱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度狭窄的地方,自己却毫不自知。于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进贡的时候了,他却发觉,自己做不出一件象样的瓷了“
说到这里,狐狸的话音顿了顿,看着我的那双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由问他。
他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继续道:“那个发现快把这男人给逼疯了,他把自己关在窑里,整日整夜的,团团转,不吃不喝,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他未婚妻很担心他,可是没有任何办法,那个时候女人是一点说话立场都没的,既无法停止娘家人制瓷的进展,又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宽慰她未婚夫那颗被攀比给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烧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带进了乾清宫,皇帝对它爱不释手。亲口说出天下第一瓷,圣旨下来那一刻,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烧窑的灵感。”
说到这里,包裹里突然发出轻轻一阵爆裂声,随后隐隐有血色从包裹内渗出。
“它们又出血了,狐狸”
“是漏彩。”
“哦漏彩”
“三天后男人总算从窑里出来了,一身的灰和汗,被窑火熏得像个鬼。可是手里依旧空空如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烧制,只留了一窑的残破碎片。他坐在窑门口不停地喝酒,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后来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包括他的父亲,只有他未婚妻还远远站着,看着他哦,对了,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成了他的妻。”说到妻这个字时,我感觉狐狸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太阳落山,他妻子朝他走了过去,开口叫他回家。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间爆发的,他尖叫着让她滚,然后将那可怜的女人一把推到在了地上。”
“他疯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道。
狐狸看了看我,眼神似笑非笑。
嘴里则继续说着,尽管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有点不太想往下听,这实在是个疯狂又黑暗的故事。但忍不住仍静静听着,或许自虐是人的某种本性。
“那女人倒地后不再动弹,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静。于是他继续喝酒,在身后窑火熊熊燃烧的声音里,喝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醉生梦死间,他看到远处有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望着他,似乎认识他似的。但那会儿他正被酒精和四周的热浪熏得迷迷糊糊,所以完全没去考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来到他面前,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朝那男人瞥了一眼后再次将酒**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听见那男人问他,你是不是想要这天下最好的瓷?他下意识点点头,之后,便见那男人又道,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瓷,只要你交换给我一样东西。”
“交换什么?”我问。
狐狸没有回答,似乎是连番的述说后让他变得有点忘我,以至投入进了那个故事里去,化作了故事里的某个人:“几天后,素和烧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瓷**外观并不特别,蓝花底,美人面,那年头做这类瓷的很多,即使是斗彩,素和家从不出这么普通的贡品。可是素和把它烧出来后就把窑的火给熄了,素和只有在做出自己满意的瓷时才会熄掉窑火。而就在这天晚上,素和家出了件蹊跷事。”
“什么事?”
“半夜里,小厮起来方便,路过放瓷的房间,听见里头有声音在响。他以为是贼,靠近窗仔细看,却吃了一惊,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什么”下意识回应,我不确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来的声音,哪一个更吸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个半人高的**子里走来走去,他听到的声音,就是因此而从**子里发出来的。”
说到这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间那扇门忽然轻轻滑开了一道缝的缘故,我觉得脖子后有股风在吹。风不大,可是很凉,这让我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冷么?”我的举动似乎让狐狸终于从故事的述说中摆脱出来,他站起身将窗户关上,然后回到沙发边,将那包碎片提了起来:
“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后没几天,京城里来了道圣旨,素和官赐正五品,并宣他和他父亲一起入宫见驾。谁知就在入宫前夜,素和却突然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房间,整片宅子发现到这一点,素和家上下登时乱了套,到处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经封起来的官窑,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跑去哪里了”
“就在他们为怎么去跟宫里人交代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又一件事发生了封闭数天的官窑,突然无缘无故燃起了熊熊烈火。当好不容易将火熄灭,却发现纵火者竟然是那视窑如性命的素和,他不单放火烧了那座几乎早晚不离的窑,也将自己烧死在窑内,若不是随身佩戴的一块瓷珮未遭焚毁,几乎令他无法被辨明正身。于是一夜间,原本的大喜事,变成了大丧事。而更不幸的事,却是发生在几个月之后。”
“几个月后怎么了”
“宣德十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素和家送进宫里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渗血,只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时,出现杜鹃啼声,也就在当天晚上,年仅37岁的宣德皇帝明宣宗卒死。同年七月,素和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罪名是妖乱朝纲。他们说,素和家的瓷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灯,瓷里的妖都会出来祸害皇上,他们把宣宗的死全部归咎于素和的瓷。妖乱朝纲。”
“这么惨么”
“行刑当天,素和的尸体被从墓里掘出来剐尸了,虽然被火烧的几乎已不剩下什么,但他们仍是将他剐了整整两个时辰,于此同时,他们在对素和与燕玄两大家族进行抄斩的时候,发觉独独不见了素和的妻子,追查之下,发现她早已失踪了数月”说到这里,狐狸没再继续往下说,只轻轻掂了下手中的包裹,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按照你前面说的那些,是不是为了制作出那口好瓷,素和把他妻子当人祭了”
“对。”
“好可怕的男人”轻轻打了个寒颤,朝狐狸身边靠了靠,却又忍不住再次问他道:“但是狐狸,你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边说边抬头看向他,试图从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你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真好像亲身经历过这个故事一样,否则怎么会连年月都说得这么清楚,想想都有点毛骨悚然啊”
他笑笑。
显然是不愿意回答,不过其实这答案我倒也心知肚明:“想起来了,其实你老人家活了那么久,就是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说的这些发生在明朝宣德年的事情,跟这口清末的赝品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了半天始终没提到这一层关系不是么
“因为,”说完这两个字,狐狸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迟疑。然后他弯眼一笑,似是而非道:“这问题不是应该去问问你姥姥么,是她收藏了这口瓷。”
“但她早就不在了”
“那就不要去多想了。”
第383章 青花瓷上 十二
十二
我姥姥保存了很久的瓷**。
曾以为它是明朝的古董,后来知道原来是晚清的赝品。
它在姥姥去世后作为插鸡毛掸子的地方又被我保存了很久,后来被杰杰当成了它的某一处窝。
就是这么一只普普通通的,即便是狐狸来到我家那么久,也始终没说起过它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青花瓷**,突然有一天自动裂开了,突然有一天差点让我倒了大霉,突然有一天被狐狸亲手修复好又亲手一巴掌拍碎,并留了一地的血不,那叫漏了一地的彩
然后关于它,狐狸告诉了我一个相当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故事是关于它所效仿的一件明代瓷器,由于故事背景听起来实在比较黑暗和悲惨,所以直觉无论是当初的正品,还是我家这个赝品,都不会是什么善物。
所以狐狸才会把它一巴掌打碎是么?
但尽管如此,仍还有很多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着始终无法将它们解开。
例如为什么姥姥会有这么一口仿自宣德年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例如为什么狐狸在打碎它后,却文不对题地跟我提起一段看起来跟我这口瓷毫无关系的历史。
例如素和甄同那段历史里的素和一家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之前向狐狸提到的美人瓷,是不是指的就是我家的这口美人瓷。
但既然那口瓷是我姥姥所收藏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讨,却要去问狐狸要?
种种疑问,折磨到我头疼,却最后仍是没能想出个所以来。
这可当真是越想谜团越多,越想越是想不明白,以至到后来思考得人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所以原本是想等狐狸回来后继续打破砂锅将这事问到底,但在床上躺了半晌又分析了半天,却一直都没听见他回来的开门声,因此最终抵不过睡意的侵袭,我渐渐就睡了过去。
睡得特别沉,大概是用脑过了度的关系。
但睡着睡着,怪事出现了,我感到自己在一条小道上跑。
道路很长,没有尽头似的,边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始终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哪儿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除了凹凸不平的路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累得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却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
最初以为他是靛,那个温文尔雅,却又变态之极的男人。
后来才看清,原来是他哥哥。
哦,不,确切的说,他是刹。
血族的王者,差点至我与死地的男人。
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我用自己手里的笔刺穿了他的喉咙,然后被他喉咙里喷出来的血喷的一身一脸。
他的血冷得跟冰似的。
就像他此时那双血一样瞳孔里的神情。
他一身黑衣坐在一棵银白色的树上,像是在低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同靛一样温文尔雅的笑,笑得像能冻结住人的灵魂。
然后他轻轻对我道: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人身,就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想跑,可跑得掉?
放,我当然可以放过你,
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呵呵哈哈哈
突然我就醒了,在这样一种快乐的笑声里,却发现自己正蹲在卫生间的一角,靠近镜子的那个地方,一个人在浴缸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缓过神迟疑着站起身。正打算推门出去,还没转身,却突地被闪进眼里的镜子给惊得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站着。可还有一个我,蹲着,就在我刚醒那会儿蹲的地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蹲着。
似乎在看着脚下某个地方,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立场和角度看着我自己的样子,在同一张镜子前,像看着某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这个人的脸色很难看,白里发青,隐隐透着层死一样的灰。
这个人的目光很呆滞,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个白痴。
然后我看到了素和甄。
他在镜中静静立在那个我的身后,嘴角带着丝似有若无的笑,透过我苍白得透明的身体悠悠然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我忍着巨大的慌乱问他。
他淡淡一笑:“我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狸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很多了么。”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思忖片刻,我不由眉头一皱:“素和?你就是他故事里那个做瓷器的素和么??”
话刚问出口,便见他身影一闪,随即不见了踪影。
正以为他和上次一样消失了,但很快我感觉到自己身后有道微微呼吸的声音。
立刻回过头,就见素和甄同镜子里时一样,静静站在我的身后,悠悠然看着我仓皇失措的脸。
“但他漏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和对你来说都至关重要,事到如今,他却依旧不愿坦率告诉你。”
“是什么东西”
“我无法亲口告诉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亲口告诉我?”
“因为我出卖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亲眼看见,然后亲口回答自己。”
“什么意思”
第二次将这四个字说出口,他身影一闪到了我面前。
我本能地想避开,但是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给抓住了。
那双来自镜子中的我的手,牢牢将我禁锢在原地,迫使我一动不动望着面前这神色逐渐变得冰冷又哀伤的男人。
“什么意思。”而他将这四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头一低,将他那双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朝着我的嘴上重重压了下来。
第384章 青花瓷上 十三
十三
一阵恶寒过后,我发觉自己又醒了。
这一回是真正彻底的清醒,因为我能感觉到地板上的冷气贴着脚心朝上钻的速度,还有风从窗外卷进来的热度。
原来我不是在卫生间里。
却也并不是在自己房间里。
而是在阁楼上。
这间自从铘离去后就整日空落落无人居住的阁楼,此时门开着,窗也开着,一寒风卷着雨水从窗外飘入,打得我半身湿透,而我竟毫无知觉。
直到数秒钟过去,这才一阵恶寒,随即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急忙站起身想奔下楼去把身上这潮湿冰冷的衣服换下了,但刚跑到门口,忽然眼角瞥见了样东西,让我情不自禁站定脚步,睁大了眼扭头朝它仔细看去。
我看见了什么
竟是那只青花瓷**。
那只分明在几小时前就被狐狸一巴掌给拍碎了的青花瓷**,这会儿却完整无缺地站在阁楼靠近我左手方向的地方,安安静静如一个人影般伫立在那里。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会复原了?
那狐狸呢?
几小时前我亲眼看着他将装着瓷**碎片的包裹带出门去,为什么**子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他却没有。
想到这里时,突然我看见那只瓷**背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个女人的身影,最初模糊得像道雾气,但不出片刻就清晰起来,清晰得几乎能让我辨认出她衣服上起伏的纹理。
那是个穿着同**身上的仕女一样的古代长裙,身影清晰但面目模糊的女人。
她飘飘然无声无息立在那里,两手抱着**口,无声无息地看着我。
我本能地想立刻远离她和那只**子。
但刚要朝门外跑,却发现自己一边跑一边竟然在倒退。
简直就像是在做噩梦时才可能发生的事,但真真实实地在我身上发生了,而我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摆脱这种状况。
随后突然身子一震,就好像有人突然在我背上用力抓了一把,我一下子腾空而起,飞也似的朝着身后那只瓷**上撞了过去!
就在这时我听见楼下喀拉声轻响,是开锁的声音。
狐狸回来了!
“狐狸!”立即拼足了力气,我在撞到那只瓷**前对着房门大叫了一声。
楼下开门声蓦地停止了。
随即嘭的声巨响,门被狐狸一脚踹开,他朝着楼上疾跑了过来。
已是极快的速度。
却终究是追不上我同瓷**碰撞的瞬间。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骨骼都被撞裂了。
喀拉拉一阵响,完全分不出到底是瓷**碎裂的声音,还是我骨骼被撞碎的声响。
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狐狸苍白的脸在阁楼门前出现,他伸出手试图抓住我,但我奋力也朝他伸出手的时候却只看到我的手在一阵颤抖后化成了一团黑雾。
我的手发生了什么??
试图弄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脑后径直刺入,贯穿了我的颅骨,然后撕断了我的意识。
所幸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是短暂的。
伴随着一股骤然而至的剧痛,我大约有两三秒的时间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然后突然我感觉到自己身体撞到了一片硬物。
那东西承接了我,并且撞碎了我脑后那样刺穿了我思维的东西。
所以一下子我又恢复了思考,并恢复了知觉。
所以几乎是立时就坐了起来,手再次朝前伸,我试图在一切还未晚之前将狐狸的手抓住,即便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随后我感到自己真的抓到了一只手。
温暖有力的手。
它被我抓到的时候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我手掌捏了捏,似乎是暗示要我不要再继续这样仓皇失措,紧张到几乎将他的手捏碎。
于是我慢慢冷静了下来,同时慢慢减轻了手里的力度。
此时视线依旧是模糊的,但我依稀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光,也看到了一道似乎是人影的东西。
狐狸
我想开口叫他,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正无比痛苦地挤压着自己的嗓子时,我猛地听见身边有个女性尖尖的嗓子凑在我耳边大哭了一声:“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小姐!醒醒啊!!”
边哭她边用力摇撼着我的身体。
这让我的头立刻剧痛无比。
我想提醒她这一点,并且给我立刻住手。
但当又一股剧痛迫使我不得不紧闭上眼之后,再睁开,我被眼前所见给吓得一下子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我看到自己坐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旷野里。
大白天,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天旋地转,我不得不用力眯了眯眼。半晌后,再睁开,看到离我几米外躺着匹口吐白沫的马,而离我不到半臂远的距离,一个打扮得像个古代丫鬟的小姑娘瞪着双哭得肿胀不堪的眼睛看着我,绝望得像是恨不得要一头撞死在我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隐感到自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在一切被证实之前,却叫我怎么敢相信。
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又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身体被一片油然而起一股寒意包围前,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里握着的那只手是谁的?
沿着手臂朝上看去,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原子弹炸了一下后又被人从弹坑里迅速救了上来。
因为那只手是狐狸的。
虽然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怪,那种一眼望去让我难以名状的古怪。
但那张脸就算是我被石头砸上十来次,总也不至于会认错的。
他正是狐狸。
狐狸!
于是立即叫了他一声,一边指了指自己后脑勺,想让他看看刚才到底是什么东西扎了我。
但叫完我一下子愣了。
因为我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根本不是狐狸,而是呜吚。
回过神再想重新叫一遍,却发现无论我怎么用力,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很完整地发出狐狸这两个字的音。一开口,就好像舌头和喉咙都麻痹了似的,我僵着身体直愣愣看着面前这两个分别以截然不同的神情朝我望来的人,真如当头一盆冰水,冰冷刺骨地朝着我身上猛泼了一把。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难道刚才跟那瓷**的猛一下撞击,不但把我给撞得跌进了时空错乱,而且还把我撞成哑巴了
然而这却还不是最糟的。
最最糟糕的是,虽然近在咫尺,虽然狐狸那只手被我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活脱脱像在看着个陌生人。
从第一次遇到他时起至今,我几时见过他用这么陌生而客套的目光看着我?
狐狸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他为什么会不认识我?!!
上卷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卷觉着可以叫做小白勇闯大明朝。
当小白和狐狸遭遇了同载静与朱珠在法国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局面,他俩会怎样应对?
对烧瓷技术完全一无所知的小白,将怎样取代北燕玄千金的身份,在制瓷世家混吃混喝,直到被绑上嫁去素和家的花轿?
离家出走的铘还会再回到小白身边么?
第385章 青花瓷下 一
清早第一缕阳光像团精灵似的穿过木格子窗,无声无息投射进屋里时,我刚从又一次混乱又沉重的昏睡里醒转过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又疼又涨,以至觉得那些活泼的光线就像一把把凌厉的刀子,无声无息割在我脸上身上,令我痛不欲生。
我想一把掀开身上那条沉重的被子,对着阳光里那些静静飞舞的微尘大吼一声,问问它们何以能如此安静且快乐。但喉咙肿得厉害,像被一只手刚刚用力掐过,让我挣扎半天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遂只能继续安静躺着,直到眼睛彻底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再次睁开眼。
屋里陌生如故的环境令我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典型的富裕又古老的一个房间。
雕花实木大床,雕花实木衣橱,雕花实木桌椅,雕花实木的屏风和窗框
每一件都是红木的,陈年老红木,就像姥姥留下来的当年她为数不多的嫁妆,它们像玉石一样光洁细腻,又像石头一样冰冷且敦实。记得小时候,姥姥每天都要用蜡对那些家具擦了又擦,并絮絮叨叨以一种说故事般的细致,对我一一细数它们的价值。但现如今,这些昂贵的家具就像博物馆的展览品一样,铺张且招摇地陈列在我周围,每天醒来头一眼就能瞧见,每天醒来头一次深呼吸,就能闻到空气里它们所散发出的芳香。
这一切让我每一天都会充满希望地产生出一种做梦一样不真实的感觉。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亦或者是我被撞击后脑子里产生的幻觉。
但从第四天开始,我不再对这念头抱有任何幻想。
因为我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我是真的穿越了时空,穿越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还穿着累赘繁琐的衣服、出门坐轿骑马、良家妇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那个年代,就像所有那些荒诞不经的幻想和电影所描述的一样。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间遭遇到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被他们抬进这个房间后,我躺在这张漂亮又冰冷的大床上,临睡前用我所剩无几的意识仔细想了想,发觉这问题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性,应该是同我撞到了那只青花瓷**有关。
但为什么当时我的身体会自动飞起并往那只青花瓷**上撞?
这问题我并没费多大精力去琢磨,因为几乎可以断定,它百分之九十及以上的可能性,必然是跟那个突然出现在我家,名字叫做素和甄的男人有关。
我相信素和甄必然具备着跟狐狸不相上下的本事,所以才会令狐狸言行中对他总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顾忌和尊重。
甚至可能比狐狸更强一些,因为我清楚记得,他第一次来到我店里的那天,曾试图用一样能让狐狸对抗刹的东西,去跟狐狸交换某样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因此,我想他必然是有着种可以让人穿越时空的能力的。
不,应该说,是类似的能力。
为什么要说是类似?
因为跟狐狸待久了,便越来越发觉,如果世上真有什么时空穿梭之术,那么很多事情都将会藉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对狐狸来说,用这样的方法回去寻找当年没死以前的梵天珠,去扭转他犯下的过错,去改变他俩的命运,岂不是比一世又一世地等待和寻找她的转世,要远远方便和直接得多?
聪明强大又执着如狐狸,怎可能会轻易放过这种捷径,转而选择更为漫长而艰难的道路。
即便他自身不具备这种能力,我知道他也会想尽办法去拥有,所以,既然他从未这么去做,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所谓穿越时空,它是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只是我们意淫出来的美好梦想。
可是既然这样,我又怎么会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地方呢?
归根到底,那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看似穿越时空的行为,并非是真正让我穿过了时空,掉到了过去的某段真实历史之中。其实这个时空,应该只是一个被素和甄制造出来的,某种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而已。
他通过那只被狐狸弄碎后带出门去处理掉,却又自动回到我家里的瓷**,把我弄进了这个结界。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思前想后,我琢磨,应该是因了他曾说起的那番话的缘故。
素和甄在我的梦中之梦里出现时,曾对我说起过,狐狸所讲述的那段关于他和他制瓷生涯的故事,里面被狐狸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无论对我还是对素和甄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他当时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当我问他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时,他却说,他无法告诉我。
什么叫无法告诉我?
当时没能听懂,但现在,我则或多或少已有些明白,并由此可以断定,这必然就是素和甄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的最大目的。因为一陷入这地方的当天、当时、当刻,我就深切体会到了,那种掌握真相却没有任何办法可将真相告知与人的感觉,它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到极致的感觉。
就好比你身处在希望和绝望两者的并存之间,明明只需一伸手就能将希望揽进怀里,却因始终无法将那只手伸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把希望迅速侵吞
当我那次照着镜子,并对着镜子里那个人试图念出狐狸的名字时,那瞬间充斥着我整个儿身体的颤栗感,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虽然遭遇了穿越时空这么可怕的事,但能在这陌生时代或者空间里遇到狐狸,原本对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一种安慰和希望。
可是这个地方的狐狸却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那么为什么狐狸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说起来,那是因为在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这也就是为什么,被卷到这鬼地方已经第四天,我仍没有勇气朝镜子里的我再看上第二眼,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稀薄的长发被小心绾成一层又一层的髻,用以掩盖随时可见的头皮面色苍白,下巴尖瘦,配着细弯眉毛细长的眼,细细的鼻梁细薄的唇,看上去只要随随便便被什么东西轻碰一下,就能随随便便地飞了出去。
纸片似的一个人,形容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因此,此人全身上下唯一跟我有着共同点的地方,大概就是同为女人,以及同等的身高。
除此之外,我丝毫看不出我和她到底有何种相似之处,这感觉无疑就像照镜子时从镜子里瞧见了一只鬼,先是骤地一惊,然后骤地浑身发麻。
幸而至今都还没有被这一切弄疯,大概得亏多年来各种奇形怪状遭遇的种种刺激。
凡是杀不死你的东西,最终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瞧,这句话印证在我的身上,此时显得多有道理。
可是不知道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光是失去身份并不可怕,只要我能向狐狸证明我是谁。
他如此聪明,如此敏锐,但凡只要我能开口,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但就如素和甄无法将他的所知告诉给我听一样,在这个地方,我完全无法将自己所知、自己的所遇,原原本本告诉给狐狸听。
我甚至连叫狐狸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个世界不但困住了我,还困住了我某些话语,它令我无法叫出狐狸的名字,无论是狐狸,还是碧落。就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直接从我嘴里被说出来,种种关于我和他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暗示,我都无法靠嘴巴,或者手的书写,去对他做出任何提示。
看,这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素和甄这个人,对我最最狠毒的地方。
他把所有能让我和我原来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都给屏蔽了,尽管他很仁慈地将这空间内唯一能使我摆脱这一切的人摆在我面前,却切断了一切我能在此人的帮助下,将两个世界接驳起来,并从这空间逃离出去的线索。
多么绝望
当时当地,当我在这世界里刚刚醒来时,我明明就把狐狸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牢牢地、实实在在地抓着他,并近在咫尺地面对着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无法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眼睁睁看着他对我当时种种近乎崩溃的神情和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失去耐心,我只能忍住,忍住自己继续努力想要让他辨认出我的尝试,忍住继续想要拉住他、拼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冲动
然后束手无措地看着他离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能听见房梁在我头顶上崩裂的声音,就像那天狐狸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离开时,从我嘴里勉强发出的那些支离玻碎的呼救。
呵呵,穿越时空
有意思的是,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穿越,每每对此充满遐想,皆因人之欲口望无非贪图个爽。
谁知真的自己碰到,一来却是个地狱模式。
穷尽一切方式我也根本无法让狐狸知道我究竟是谁。
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么?
“姑娘”
就在我一动不动躺在那张散发着木料芳香的大床上,一边用力吸着气,一边对着头顶高高的房梁胡思乱想着发呆时,门外传来小丫鬟喜儿小心压低的话音:
“姑娘,您醒了么?”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向我请安,跟机器人一样精准,也跟机器人一样无趣。
正打算将之无视,但刚动了动肩膀想稍稍翻个身,她紧跟而来一番话让我一激动,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扑下去:“上次遇见的那位碧先生,来探望姑娘了,说是上次瞧见姑娘的伤,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借着今次恰好路过,想来为姑娘把把脉。老爷问小姐可愿见?小姐若是不愿,婢子这就去回禀老爷。”
“见!”忘乎所以的大幅度动作牵扯得我后背的伤一阵剧痛,我忙抓着床板用力忍着,然后斩钉截铁回应了一声。
见。怎可能不见。
第386章 青花瓷下二
我这身体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听到燕玄这个姓氏时,我觉得有点耳熟,但那时头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么也没去多想,只顾干对着狐狸发急。直至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并从婢女口中了解了这个家所赖以为生并发家致富的行当后,我才猛然想起来,这姓氏不正是狐狸说起过的,那个在明宣德年时期,跟素和家并称为一王一后的制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拥有一整座山庄,六个窑场。
这么富有的家族,为什么庄里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出门会连个轿子都不坐,还那么悲惨地受重伤昏倒在荒野里,并被我占了身体?
四天来,我从喜儿的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位如意姑娘她是离家出走的。
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一桩她坚决不肯同意的姻缘,但原本出门时带足了银两细软,也雇了小轿,但没想到轿夫跟近年来流窜在山西境内那群强盗是一伙的,瞧准了她身边有钱,又只带着一个丫鬟,因此一远离山庄的地界,就立刻给当时正在莲花山的强盗们放出了讯息,等到轿子刚靠近莲花山,就马上将她俩给抢了。
幸好那时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准这些强盗很久,查明动向后,正好赶在如意主仆被抢当时到了莲花山附近,当即同强盗们厮杀起来,所以强盗一时无法顾及原本想要绑走的主仆两人,被她俩偷走了一匹马,骑上伺机拼命逃离。
就这么一路仓皇无比地东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却同时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时,两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置身旷野,两个年轻姑娘又惊又怕,抱头哭作一团。岂知这时,却又再次发生了件可怕的事这两个刚离了强盗那拨狼群的女孩,她俩竟在荒野里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还未能进食的狼,眼见着突然出现一匹马及两个人,怎能不两眼冒绿光,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当即疯狂地一拥而上,就朝着这两个还在痛哭中的女孩子冲了过去。
那时两个女孩完全没有察觉,但马倒是察觉了,立即嘶鸣着发足狂奔起来,这一奔,身娇体弱的燕玄如意哪里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从马背上颠落了下去,连翻带滚,直把死死趴在马背上的喜儿吓得哇哇大哭。
那时她以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头跟着地面连撞几回才总算停下来,这还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横竖就算逃走,一个人也难活,不如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当时也想从马背上跳下去自尽,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白花花的影子出现,一下子挡在喜儿身下那匹狂奔的骏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发红的马惊得瞬间直立了起来。
喜儿哪里还坐得稳。
本也打算跳下马去,所以手都没怎么把缰绳抓牢,被马突然这一直立,当场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为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识紧闭上眼后,却发觉自己身体突然腾空往上一窜,就好像有只手对着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让她没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缓缓一荡,再轻轻往下跌了过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睁开眼一咕噜起身,喜儿发现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倒是那匹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离马不远处站着个人,啊!那个漂亮,那个英俊,那个
期间喜儿用了多少个形容去夸赞狐狸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每说一个形容词的时候,眼睛就会亮一下,最后几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灯,这才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后来喜儿和姑娘就得救了。”
“那么那些狼呢?”我问。
“狼啊?”经我提醒这个说得唾沫横飞的丫头才想起来,似乎遗忘了事件里挺严重的一样东西,然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继续总结了一句:“狼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天亮了。”
这之后,燕玄如意就变成了我。或者说我成了阎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据了身体后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她的意识此时又到底会在哪里。
但无论会在哪里,我想她可能暂时都不太会想回到这副身体里来,因为在这身体里实在太煎熬了,它就像个长满荆棘的笼子,整整四天让我全身剧痛,痛到几乎无法入睡,偶尔蹲个马桶更是几乎能要人的命。
可叹的是,这世上连个止痛片都没有,而这个家族再有钱,请来的医生所对我进行的治疗,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时候觉得,也许想办法让自己死掉才是对眼前这种状况最好的摆脱,可是一个连马桶都没法独自去上的人,又哪儿有那个能力去自杀。
而狐狸和我同在这世界,无论怎样,这是我赖以坚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过去仍是无法起床么?”又一波剧痛从肋骨处传来时,我听见房间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交谈声。
“回先生,几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时候为了如厕,会硬撑着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唤,旁人看着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硬撑着起床?还记得那天我特意对你关照过,一旦痛得厉害千万不可让她勉强移动身子么?”
“婢子哪里敢忘,但我家小姐不愿躺着那啥,也不愿婢子们在边上看着,婢子要是在她边上不走她就会发急,所以”
“记得庄主先前说起,曾请镇南徐医师来庄子里给令千金瞧过,不知他有何说法?”
“徐先生说,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让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黄和生姜,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给我儿热敷。”
“却并不起作用是么。”
“没错。刚敷时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却疼得更厉害了些”
“晓得了。”
两男一女,三道话音,透过门旁那道长窗传进来,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听清狐狸的话音,喉咙一酸,一团眼泪险些没忍住从眼眶里直跌出来。
虽说这些年来,狐狸的声音不知不觉早是身边如空气般自然的存在,此时乍一听到,却好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岩浆里,瞬间激起千层热浪。各种情绪蜂拥而上涌到心口,但转念想到眼前的状况,仍只能使劲把喉咙口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后匀了匀呼吸,在丫鬟喜儿将门锁打开的时候,侧过头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会一下小姐。”然后听见喜儿边说边走进屋。
到我床边站定,一边放下两旁帐帘,一边道:“姑娘,老爷同碧先生来了。”
我正要点头,却听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倒退着惊叫起来:“老爷老爷!快来看!姑娘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上面肿起老大一块!”
说实话,这丫头这么一惊一乍大叫前,原本我并没太大感觉。
但被她这么突兀一叫唤,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侧好像真的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异样感。这感觉并不太疼,只是涨,涨得几乎半边脖子都麻木了,也难怪不注意的话,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
遂下意识伸手往这地方一摸,顿时心里一凉,因为我发觉这边的脖子酥软异常,且肿得几乎快要跟我下巴一个高度。这也难怪从刚才开始总觉得转头变得相当艰难,可是记得昨晚脖子还没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肿成这样了??
刚想到这里,忽闻到扑鼻一股暗香,紧跟着,我看见纱帐外显出道修长的身影来。
是狐狸。
意识到这点,下一瞬,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脸猛地猛上,因为我无法忍受以这样一副模样袒露在他的面前。
“如意!”见状,狐狸身后那紧跟而来的老者对我喝斥了一声。“别任性!快给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亲,燕玄顺。
我不喜欢此人。
因为他就是逼得燕玄如意冒险离家出走的那个人,也是即便看出我连蹲马桶都蹲不动,仍还坚持用一把锁将我锁在这屋里的人。
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在那些人将我送回来后,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朝我瞧上过一眼,只皱眉轻轻说了一句:“成了这副模样,人家还怎么肯要你。”那之后直至今天,这位父亲大人才第二次出现在我这个女儿面前,因着丫鬟的那句话,而跟在狐狸身后朝我瞧上了一眼。
“快让碧先生瞧瞧!”见我半晌没动,他又再说了句。
我只能慢慢将被子从脸上拉了开来,倒不是因为听从他的话,而是因为本就呼吸有点疼痛,继续这么蒙下去,用力的呼吸会让我感到更痛。
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将自己这副可怕的样子袒露在狐狸面前,但刚露出半个头,却见帘子外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他带着燕玄顺走到一旁,道:“刚才对如意姑娘的伤看了一眼,虽不是看得太清楚,但大致可明白,为什么许医师的药对她不起作用。”
“哦?那是什么原因?”
“除跌打之伤,恐怕还因受了惊吓,所以中了邪症,因此光用散瘀之法止痛,非但不起作用,只怕还会令伤势恶化。”
“那先生可有更好的方法医治么?”
“待碧落斟酌片刻,不过在此之前,碧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庄主可否应允。”
“先生只管开口。”
“庄主现下可否先带着下人离开片刻,包括庄内所有男丁,在午时三刻之前不要经过此处,甚至不要靠近此处。”
“什什么?”一听这话,燕玄顺不由一怔,随后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道:“先生这话不觉得有些太过无礼么?”
“碧落知晓冒犯了庄主,但为救如意姑娘一命,不得不出此请求。”
“为什么?”
“因为男子身上火气过重,对等会儿碧落要使用的医疗之术,会有些相冲,因此需要回避片刻,以避讳。”
“不知先生要用的是什么样一种医疗之术,怎的听来这样奇怪?”
“呵,庄主好奇是自然的,但时间紧迫,若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只怕神仙在此,也难挽救如意姑娘的性命,若庄主在意令千金的性命,不妨姑且信赖碧落一回,待等碧落诊治完毕,到时再据实相告,可好?”
“但自古男女”
“碧落知晓庄主的担忧,但庄主可否想过,为何此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碧落却不需回避。庄主又可否想过,碧落是什么一种身份。”
“这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说,燕玄顺的眉头倏然舒开,仿佛顿悟了什么,于是匆匆对着狐狸握手一拱,转身带着那一头雾水又满面担忧的丫鬟喜儿径直朝屋外走去。
待到门外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远,狐狸的身影重新返回,站定在床边那道台阶下:“姑娘,请恕在下要无礼了,因为在下不是个喜爱隔着些物件替人看病之人。”
“没关系,先生请随意。”边说,我边看着他走到床边,将挡在我俩面前那两道帘子卷了起来:“先生是郎中么?”
“算是在下不正经职务的一部分。”
“那先生的正经职务是位公公么?”
“哦呀”一句话出口,狐狸卷着帘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头一低,弯起双眼朝我嫣然一笑:“姑娘怎会知道的。”
“刚才先生不是对家父说了,先生用的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先生却不用回避,既然这样,那先生显然就不是男子之身了。又听先生提起自己的身份,想来,能让家父这么尊重,又非男子之身,所以先生的身份必然是宫里来的大人。”差点把阉人两字说出来,但看到狐狸那双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眼睛,我适时改了口。
“姑娘说话挺有意思。”索性不多会儿,他就移开了视线,否则我怕是又要想用被子将自己的脸捂住。“但有句话,碧落不知当不当直言相告。”
“什么话?”
“姑娘怕是投错了胎,入错了户,有些可惜了。”
“为什么?”
“因为姑娘如此招阴过盛的一副身子,能存活至今,着实是让碧落有些大开眼界。若不是投胎错了一步,那便是出生时踩踏了鬼门关,才能得此异相。”
“先生难道还有个不正经的职务,叫算命的?”
下意识损了他一句。
如我所预料,他全然没将我这话当做一回事,只淡淡一笑,然后出其不意朝我伸出一指,对着我脖子右侧的肿胀处轻轻一按。
我下意识将脖子缩了缩。
但肿得太厉害,完全没能缩动,却转瞬听见肿胀处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然后,仿佛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我听见右脖子处传来极低,又极其悲哀一声抽泣:
“恨啊我好恨啊”
第387章 青花瓷下 三
当即没敢再有任何动作,因为我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附身了。
可能是这副身体极度虚弱所导致,所以被某只过路的阴魂钻了空子,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形下侵入了这副身体,并在我脖子里寄居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让我脖子变得像个充足了气的气球。
当然,按照狐狸的说法,是这身体招阴过盛所致。
我的身体向来都是招阴过盛的。
所以很显然,在跌进了这个世界后,随着我意识进入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也继承了我的体质。它现在是个对阴魂来说极具吸引力的东西,那些新近死亡或长久迷茫徘徊于阴阳道上魂魄,将很快都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并被吸引着争相朝我聚集过来,就像这寄居在我脖子里的东西一样。
它现在为了逃避狐狸的捕捉,于是在我身体里肆无忌惮逃窜着,既恐惧于狐狸的力量,又无法放弃我这身体对它的诱惑。
这种可怕的感觉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
在我的世界里,以前有姥姥为我从庙里请来的手串,后来有锁麒麟。它们时刻保护着我不被这种东西所侵扰,因此,一度令我完全忘记了这种东西到底有多可怕。
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当我最初受惊慌所驱使,条件反射地把曾佩戴着锁麒麟的那条手臂往脖子上遮挡过去时,映入我眼帘那串叮当作响的东西,仅仅是这身体原先主人为了好看而佩戴的碧玉珠串。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自从我来到这地方后,锁麒麟就没有了,它和我自己的身体一起被这世界隔离在外,独留我的意识被禁锢在此间。
所以,这地方再一次向我展露了它地狱模式的一面除了无法和狐狸相认,我也无法借助锁麒麟的力量,给自己哪怕一丁点的保护。
我就像赤条条站在充斥着毒气的细菌室里,束手待毙。
除非
除非我能像那天为了从刹所制造的幻境里逃生时一样,突然发挥出那种我根本无法控制的强大力量,把周围一切毁灭殆尽,让自己变成梵天珠。
想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因为紧跟着我忽然想起来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本因为记忆的混乱几乎都已经被我忘记了,但这会儿被我脑子里的念头这么一刺激,突然令我非常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我想起就在那天,在刹所制造的幻境中,我曾经见过一个人。
一个像尊佛像一样美丽而庄严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僧衣,披着一件金色袈裟。
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才迫使我爆发出了那种几乎能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而想起了许多关于梵天珠和狐狸的过往。
而那个人的脸同素和甄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不知怎的全身突然一僵,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直抽得上下牙齿啪啪啪一阵撞击,见状狐狸立即俯下身用肘压住我身子,一边松开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一边牢牢扣住我脸颊,随后迅速将手指伸入我口中,在我牙齿险些把舌根嚼碎的当口,一把抵住了我急速开合的两颚。
紧跟着有什么东西从我喉咙里冲了出去,但我身体并没就此消停下来,反而抖得更加厉害,所以完全没法控制自己把狐狸的手指咬得咯咯作响。
狐狸却似乎是没有痛觉的,或许压制我这副抖得厉害的身体分散了他太多注意力,因此不仅如此,也丝毫没留意到离他身后不远处,一张拳头大小的脸躲在床帐的皱褶间,一种无比怨毒的目光看着狐狸,嘴张得很大,吐着里头灰蒙蒙一根长舌头一伸一伸,试图舔到他束在脑后那把流水般柔长的黑发。
显然这张脸就是刚刚从我喉咙里冲出去的那个东西。
我努力想起抬起手把这张脸指给狐狸看,但做不到,只能和那张脸一样死瞪着他,想用眼神去提醒他。
但这举动却叫他误会了。
他朝我笑了笑,像是以往我试图占他便宜,却被他轻易看出时那样。随后带着种见惯不怪的神情,一边继续用胳膊肘压着我的身体,一边腾出一手在发髻上轻轻一捻,捻下头发丝般粗细一根银针,不等我反应过来,倏地往我左手虎口处扎了进去。
这一扎扎得我差点从床上直跳起来。
谁能想到呢,这么细一根针,虎口也不是人身体上多敏感的一个部位。可偏偏被他这么轻轻一扎,就像被一把刚在火上烤过的锥子狠狠给锥了一下,简直是戳到心尖的痛。
但说也奇怪。
痛过之后,没等我眼睛里飚出来的泪花散开,身体的颤抖突然就停止了。
紧跟着,我感到后背和肋骨那几个受伤最严重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隐隐似乎像是自己的血和肉,一股一股地互相推来挤去,由此扩散出一热烘烘的感觉,虽然烧得身体难受,但没过多久,竟令浑身上下折磨了我整整四天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
却也像一下子散去我全身力量一样,让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虎口生阳,以合谷最盛,贯通则阳气可通达百穴。我先用这法子冲去你身体里这股子被浸淫数日的阴气,再放去你五脏受损后积压塞阻的淤血,此后才能依着徐医师的法子为姑娘止痛整骨。此种方法远不如徐医师那样温和,但若想尽早治愈,还请姑娘多加忍耐。”
说完,没等我缓过劲来,他一把拔出我虎口里那根银针反手朝后一挥,像是后脑勺生了眼似的,不偏不倚就将它刺进了身后那张脸的脑门中间。
登时那张脸轰地烧灼了起来。
由两眼和口鼻里烧出一团团蓝荧荧的火,烧得它倏地从帐帘上跳起,痛苦之极地缩起了舌头嘶嘶哀哭。却偏偏不知哪里来的恶胆,被烧成这副模样仍还不肯离去,反而以更为愤怒之姿朝狐狸飞扑过去,绕在他身旁呼呼飞转,仿佛要以身上之火与他同归于尽。
许是因此影响了狐狸的视线,在耐着性子等它转了两三圈后,他伸手一把将这东西抓进手里,轻轻一捏,眨眼间就将这颗熊熊燃烧的头颅捏成了一团纷扬而散的黑灰。
果然他早就知道这东西在他身后了
偏要故意装作不知,临到紧要关头才潇洒无比一把将之掐灭,正所谓江山易改狐性难移,替人治病都不忘记要耍一把帅。
可叹那颗头颅,想来是新近死去不久的冤魂,也不知活着时遭了什么罪,死后只剩一颗头颅,本对妖物懵懂无知,又被一腔怨气冲昏了头脑,所以完全没看出来自己在跟什么打交道。否则,早就该在狐狸故意视而不见的时候逃之夭夭了,偏偏自己作死,留在这里被他一把掐得灰飞烟灭。
大约也是该要遭这死劫,这种东西今天不借着狐狸的手灭掉,以后吸足了阴气成了气候,不知要被它害死多少人。
想到这里时,忽听见房里咔擦咔擦一阵脆响,原来不知几时狐狸已离开床边,自顾着从桌上取了只新鲜水灵的果子,边咬边在桌旁坐下身,摊开一张纸取了笔,也不研墨沾墨,只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一卷,随后大笔一挥,唰唰就在纸上写了起来:
“酒浸虎骨一两、败龟三钱、黄芪二两、牛膝一钱、萆草二两、续断一两,着以三钱,外敷。再以十一月采野菊花,连枝阴干,每日取一两兑以童便及无灰酒各一碗,内服。”
听得我着实一愣一愣的。
只知道这家伙法力强大,没想到在这鬼地方太监装得,老中医的范儿也是学得有模有样。但他开的方子真能吃么,什么童便无灰酒的光听着就有点倒胃口,难道他不打算单纯用他的法术简简单单把我治好么。
“姑娘那天是不是有话想对碧落说?”正胡思乱想呆看着他,冷不防见他放下笔,有些突兀地这么问了我一句。
我一愣。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跟他在这世界初次遇到时,我的种种在旁人眼里的怪异之举。
看来他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这叫我立时振作了一点:“是的。”
“那么姑娘想对碧落说的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但张开嘴后却一个字也没法说出来。
于是似乎听到了一点希望破灭的声音,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我是想要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很显然,这敷衍的答案并没被狐狸这千年老妖简单接受,但他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不动声色看了我一阵后,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笑了笑站起身,将那枚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轻轻放到桌上:“我还以为姑娘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告知在下,看来是碧落误会了。”
“先生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异相?”见他掸了掸衣裳似乎是打算要离开,我忙打算继续再努力一把。
“异相?姑娘身上连受几处致命创伤,但所幸都未致命,这倒堪称是种异相。”
“我指的不是这个”
“姑娘指的是什么?”
“先先生,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先生。”
“姑娘说笑了,姑娘自小养在深闺,若不是这次意外,碧落哪来的运气能一睹姑娘芳容。”
“那先生是不是听说过梵梵”拼了命想趁着说话顺溜的机会把梵天珠三个字顺势说出,但奈何梵了半天,后面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而狐狸目光中的费解是显而易见的:“烦什么,姑娘?”
“没什么,我有点心烦。”
他笑笑:“这是自然的,体虚则心火旺,火旺则容易心烦意乱,姑娘该静下心休息才是。”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说起来,有件事碧落想问问姑娘。”
“什么事。”
“刚才碧落将床帐上那个东西捏碎的时候,姑娘是不是都瞧见了。”
我下意识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兀问我这么一句。
“那就不是我的错觉了。有意思,原来不单身子招阴,你还能瞧见这些东西”说到这里,正似乎还想问我些什么,但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就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将手指朝桌上轻轻叩了叩,随即就见我床两边原本卷起的帘子哗啦下垂落,而他则再也没朝我这方向看上一眼,抬起头,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朝门口迎了过去:“庄主真是守时。”
“碧先生,午时三刻已过,不知小女的病看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
“不知为何刚才有下人来报,说小女房里有哭声传出”
“今日风大,许是下人听错了?”
说话间,引着燕玄顺走到床边,而燕玄顺原本满是狐疑并紧绷着的一张脸,在隔着帘子朝我匆匆望了一眼后,立即一扫不安,啧啧惊叹了声:“奇了,先生果然同他们说的一样,有华佗扁鹊之手么”
“呵,只是略通医术罢了,也是有徐医师妙手诊治在前的缘故。”
“先生太谦虚,难怪四下都在风传,说从宫里来了位神仙般的人物却不知先生突然造访景德镇,究竟是为了何事,想必决然不是特意为了我儿的病情,而顺道前来的吧?”
“庄主明睿。”
“不知德问有何处可为先生效劳?”
“此处诸多不便,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如同去德问的书房详谈,先生请。”
“庄主请。”
你请我请,转眼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虽然心知这一走狐狸绝对不会再回来,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去留住他。
只能任命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凭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直至消失,这时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了一声。十分难得,在这地方躺了四天三夜后,我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人是铁饭是钢,还是等吃饱喝足养好了身体,再想办法继续找机会接近狐狸也不迟,毕竟听他刚才跟燕玄顺说话的意思,他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应是为了有事找这老头而来。而且那事还比较复杂,并且都不能在我这个女儿面前谈及,所以,就算这次离开,估计他暂时也不会离开景德镇。所以一等我能下地走动,再找机会接近他,总比现在巴巴儿缠着他却又始终没法说出个所以然要强。
想着,正打算试着撑起身体,看看能不能从床上坐起来给自己找点吃的,但刚抬起头,忽然我感到周围温度骤地一低。
最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长久不起身,一下子起来可能会有低血糖的感觉。
但很快发现并非如此。
短短两三秒的时间里,周围温度起码又降低了有五六度,紧跟着,就看到四面墙角处,那些终年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有一些黑蒙蒙的东西从那些古老的家具缝隙里透了出来。
一边飘摇而出,一边发出唏哷哷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彼此间竟能沟通。
却不知到底在沟通些什么,只明显可看出它们汇聚后开始往我这方向围拢过来,并且随着距离的接近,室温再次明显下降,竟让我没盖着被子的地方有一种冷到刺骨的感觉。
心知不妙。
要说先前那个钻在我脖子里的东西,好歹还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附到我身上的,如今这些已是嚣张得都不愿遁形了。
径直就往我这里直逼过来,而此时狐狸早已走远,我就算叫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怎么办
正当我强压着扑扑乱跳的心脏紧盯着它们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处,眼见已无路可再退时,忽然咕噜噜一声响,一块东西突然打着转从桌子上滚落下地。
是狐狸刚才吃剩下的那块果核。
它像个陀螺似的蹦跳旋转着,一下子落在那片黑蒙蒙的东西中间,霎时就像一碗冷水泼进了烧得滚烫的油锅里,令那些原本安静如一片黑水般围拢向我的东西唰啦下从地上急跳而起,腾在半空,大声啸叫着围着它一阵乱窜。
像是要调转目标一齐朝这枚小小果核扑杀过去,但离它不过几寸远的距离时,果核突然喀拉声裂了开来,紧跟着里头爆出一团刺眼的光,闪电般在屋里骤然亮起,又瞬息而灭。
光灭后,四周骤地安静下来,因为那些布满整个房间的黑色东西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果核也不见了。
唯有一枚用金箔折叠成莲花状的小东西,一动不动躺在那地方,静静的像是在抬头望着我。
我一见不由呆了半晌。
然后不顾一切扑下床将它一把握进手心里,再迫不及待将它紧紧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因为这是在我的世界里,狐狸给我做了很多很多,却从来都被我不当一回事地丢东拉西,嫌弃一如废纸般的护身符。
作者有话要说:注:燕玄顺,字德问。
第388章 青花瓷下 四
燕玄如意是个手很巧的女人。
闲得无聊时,我常会在她的抽屉和衣橱里东翻西翻,所以从中找出不少女红。有些是刺绣,有些是编织,件件做工都很精致,尤其是绣件,考究到正反面看起来一样的,连个线头都找不出来。
有意思的是,虽然身为燕玄家的唯一继承人,虽然拥有这么一双巧手,但燕玄家从不让她碰触相关制瓷的任何事宜,因为他们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不可参与烧瓷,否则,阴气过重的她们会给窑场带来灾祸。
非常迷信和偏见。
但自古这种规矩就是男人定的,女人要想变更,除非推翻男权一统天下的局面。这在当时根本不可能,所以即便心有不甘,女人们也只能老老实实遵循这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当然了,绝对的遵循并不意味着绝对的认可。
就像那些明明天赋极高,却因某些非正常原因而被迫丢弃自己的天赋、沦为平庸的那些人一样,表面的顺从其实包裹着更多的叛逆。因此,这些年来,如意小姐非但从不尝试去偷碰一下这家族代代相传的手艺,就连房间里,也没见到她摆放过任何一件瓷制的器皿。
变相的抗议。
看似是铁了心的将这门技艺彻底杜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了?
但其实并非如此。
我知道,其实她并没彻底丢弃对制瓷的念想,也并非对制瓷工艺一无所知。因为在她梳妆台抽屉的一个夹层里,我曾无意中找到一本薄册子,册名叫万彩集。
这是一本和燕玄家万彩山庄的名字如出一辙的小册子,所以毋庸置疑,里面的东西也一定是跟瓷器的制作有关。那天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把它打开翻过一次,看上去,这东西应该是记录某种古老烧瓷工艺的流程,但字很古老,画的解释图也很怪异,所以在试着研究了一阵后,发觉自己完全看不明白,后来我就没再继续把它找出来看过。
本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而已,我只关心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挺直了腰板走路,什么时候蹲马桶不会再痛得咬牙切齿,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狐狸。
但打那之后,一晃眼十来天过去,却始终没再见到狐狸造访万彩山庄。
陌生环境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你带着一种紧迫和慌恐时,尤其如此。转眼已是到了端午,喜儿很早就为我送来了粽子和雄黄酒,并且进门带着一脸的喜气。
这个年代的人对节日的热切远比现今的人要强烈得多,提前两天时,山庄里的人就已开始为这天的到来忙碌准备,挂艾草,洗粽叶,泡糯米,酱猪肉,空气里因此整日散发着一股股浓郁的粽子香,又听说傍晚时还有贵客临门,所以庄子上下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
因此我猜喜儿脸上的喜气必然是同这个有关。
但既然跟我无关,所以我就没打算问她,只装作看书的样子,但心知对于一个有话憋不住要急于对人说的人,这种沉默未必能奏效。果然,安静了片刻这丫头就没再能按捺得住,端着剥好的粽子笑嘻嘻走到床边,目光闪闪对我道:“姑娘知道么,今儿有位贵客要来。”
“看你这么开心,是哪位贵客?”
“喜儿不说,等姑娘见到了自然就知晓了。”
这还保密?那还不如不说。
于是没继续理她,我翻了个身朝向里床,遂听见她在我身后轻轻吸了口气,啧啧叹了声:“唷,姑娘,这才几天您转身就这么利索了,当初徐先生说起码要大半月都不能动呢,难怪听人讲,宫里的人私下都称碧先生是赛华佗,真真是妙手回春。”
叹完了之后,忽地却又失落起来:“可惜白白生了张天仙般的脸,却是个宦官,忒作孽呢,姑娘您说是不是?”
作孽?
听完我心里不由苦笑。
作孽个啥呢,伪装成那种身份潜伏在全是美女的后宫中,明明是心怀不轨才是。不过想想也是,从明朝到我生活的年代,好几百年的时间,别说狐狸这个狐狸精,就算是个普通男人,想来也不太可能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从不去碰一下身边的其他女人。或许我嘴上可以死鸭子嘴硬地说一句,这都是素和甄制造出来的幻境,亦或者,陈年老古董的事了,有什么可在乎,但心里终究是难受到无法形容。
这根本就是无法置之度外的,无论是真实历史也好,还是制造出来的世界也罢。
想到这一点,心里突然一阵泛酸,我不得不深吸一口,然后放下书坐起身,接过喜儿手里的粽子用力咬了一口:“是啊,作孽得很,所谓的红颜薄命。”
“就是不过姑娘这话听起来怎的有点奇怪。”
我笑笑,随口扯开话题:“说起来,那位碧先生有没有说过他几时会再来来复诊?”
“复诊?”我的话令那丫头噗嗤一笑:“姑娘是真将人家当成普通郎中了么?到底是宫里来的人,听说是替宫里办差才路过咱景德镇,姑娘的伤能有那位大人物好心来瞧一回已是天大的运气,哪还有那复诊之说?”
“这样啊”看来还得靠自己找上门:“那么他现在回宫去了么?”
“还没呢,事儿还没办完,所以依旧在镇上的县衙门里住着。咦?姑娘怎么突然想起问到这个?”
“因为想着,如果伤好得差不多,那位碧先生又还没离开景德镇,那么无论怎样我要去他那边谢谢他”
“唷!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闺阁里的千金小姐抛头露面跑到县衙门里去跟人道谢的。这事姑娘万不用操心啦,老爷早就亲自登门过两回了。”
我点点头。
她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个问题了。古人规矩多,尤其是富贵人家的,体体面面一个闺阁千金哪能随便抛头露面,跑去县衙门这种地方公然跟男人见面。
这么看来,不单得自己找上门,还得等手脚恢复利索了,偷偷找上门。
如此一来时间真不知够用不够用,因为早打听过了,我现在所处在的这个时代是明朝宣德九年。宣德九年的端午,距离燕玄如意的死,以及素和燕玄两家的灭族悲剧,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点时间足够我把身体恢复到行动自如的地步,并设法跟狐狸相认,找出离开这鬼地方的办法么?
完全没有谱
“呀!姑娘,好端端的怎么把书都弄成了这样??”
正一边心事重重地琢磨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咬着粽子时,被我无视所以只能没趣地转身打扫房间的喜儿,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书架叽叽喳喳一阵叫。
原来是瞧见了那几本被我胡乱塞在书架底层的书。
看样子本是想弄整齐了重新摆好,但一见里头狗啃似的书页,不由立刻惊问。
见状我没吭声,因为这是我做试验时给弄的。
这十几天里,我一直没间断过寻找跟狐狸沟通的方法,后来想到,既然用说话和写的方式都行不通,那么用现成的字组合起来去交给他看,这么做不知是否可行。
但那天,当我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从女诫,内训,以及如意小姐私藏的几本杂书里剪出一堆字,然后辛辛苦苦想要拼出:我是宝珠,被素和甄害,时空错乱到这里,可能借燕玄小姐的尸身还魂这段话,并且准备把它们按顺序粘到布片上。但突然脑子就乱了,好像一瞬间,我的大脑被哗啦下扔进了双氧水里,然后眼睁睁看着我的手胡乱一阵动,当脑子重新恢复正常运作时,就见这些字在已被我用一种极其混乱的方式组合了起来,组合成了一堆我根本看不出到底说了些什么狗屁的东西。
于是只能放弃这个做法。
就此可以很明确一点,这地方具有某种诡异的力量,能非常精准地约束住我的某些言行,一旦我试图用比较明确的言行去引起狐狸的警觉,这约束就会自动开启,并且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法让我失败得非常彻底,且无人可从中看出端倪。
想想这可真奇怪啊不是么。
素和甄若只是为了让我体会他的感受,那么他早就已经做到了,为什么非要把这过程弄得这么绝。
而他大费周章搞出这么大一个周折,又到底是想让我看到些什么。
什么东西对他来说重要到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知晓?狐狸又为什么偏要在说的过程里把这些东西对我刻意隐瞒?最紧要的一点是,为什么我来到这世界里所用的身体,不是旁人,偏偏是燕玄如意。
始终想不透这些问题。
所以后来也懒得去想了,只顾着拼命吃,拼命睡,拼命让自己身体尽快再尽快地好转起来。
因此一连吃了两只粽子。不知不觉筷子戳向第三个时,我看到喜儿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看着我,然后对我叹了口气:“姑娘,犯不着这样糟蹋您自己,婢子知晓您不愿嫁人,但再这么吃下去,别说黄公子,就是那前年托人说媒说到今天的李公子,也是断不敢踏进咱庄子一步了,不过”说到这里,自以为我看不见地悄悄对我翻了翻白眼,低低咕哝了句:“不过,婢子此后倒也不用怕再担着风险陪姑娘去外面乱跑了。”
话刚说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我不由好奇问了句:“是附近谁家今天结成亲么?”
喜儿一听再次噗嗤一笑:“不是,不过倒确实是有件喜事,所以庄里才放的爆竹呢。”
“是我们庄里的喜事吗?什么喜事?”
“就是刚才婢子说的贵客临门,似乎提前到了,所以婢子恭喜姑娘啦,是素和家的公子亲自带着纳礼来向我们老爷求亲来了!”
说完,再也藏不住一脸喜色,喜儿那一张面团似的圆脸笑得像朵开足了的花。
完全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可把我吓得差点一口糯米卡在喉咙里。
素和家。求亲。
这明摆了是素和甄同燕玄如意成亲的前奏。
没想到这么快?我本还以为起码那是要到冬天的事,现在这可怎么办,人都已经送纳礼上门了,难道要顺应史实就这么按照当年的进程默默等一切发生?
不行!这绝对不行。
或者,想办法在他俩成亲前先把定亲这回事掐灭在摇篮里?
想到这一点,我立刻放下碗筷,朝喜儿摇了摇头:“瞧你说的,喜儿,这有什么恭喜不恭喜的,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想成亲么。”
“姑娘说些什么?”闻言喜儿一呆,睁大了双眼上上下下朝我看了看:“姑娘难道是没听明白么,婢子说的是素和公子,素和家的公子素和甄呐。”
我当然听得明明白白。
就因为是他,所以绝对不行,比那什么黄公子李公子的更加不行。
“不想嫁就是不想嫁了,无论是哪家的公子。”于是我特意加重了语气严肃道。
而没等那丫头以更为诧异的神色开出口,突然房门嘭的声被推开,燕玄顺带着一张紧绷的脸色踏进屋里,一把挥退边上匆匆行礼的喜儿,随后冷冷看向我,冷冷将手朝身旁桌子上嘭地一拍:“你这孽障!寻死寻活为了那素和甄拒绝掉一桩桩合适的亲事,还把自己身子弄成这副模样,现在总算依你了,全都依你了!你却在素和家上门求亲之时又再出幺蛾子!我问你!你到底要任性到何时?!你到底想要怎样?!”
第389章 青花瓷下 五
由于燕玄顺身体的关系,所以如意是燕玄家唯一的继承人。
但出于历代祖宗遗训,女人不能参与制瓷,因此从如意小姐十岁时开始,燕玄家就一直在为寻得一门合适的亲事而努力。
所谓合适的亲事,就是指愿意入赘到燕玄家,继承燕玄氏一族家业的亲事。
这在古时候是颇有难度的,因为入赘的男人通常会被人瞧不起,况且燕玄家对入赘的女婿还比旁人多上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有制瓷的天赋。
制瓷或许是个看起来只要掌握了技术,就人人都能做到的熟练活,但想若要制造出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的极品贡瓷,那就不是单纯熟练工就能做得出来的。必须拥有玩转这门技艺的天赋,对烧瓷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工艺都掌握着恰到好处的火候,并在此基础上,还能不断进行翻新和改良,方能有资格入主万彩山庄的窑场,成为北燕玄的继承人。
于是千挑万选,从如意小姐十岁一直到十八岁,能被燕玄家相中的人选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不过数量虽说不多,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像喜儿说起的李黄两家公子,就全都是制瓷世家出身,尤其那位黄公子,跟燕玄家一样,家族的制瓷历史可追溯到宋代,以仿制汝窑并由此演变的粉青釉为专长。
这样门当户对又愿意入赘的,堪称是难得,也难怪燕玄顺当初会逼着如意嫁人。
但如意死活不肯,甚至为了逃避黄家的求亲,连夜逃出了万彩山庄。
这决绝的回拒方式让黄家彻底断了联姻的念头,也让其他求亲者怯了胆。有些人甚至因此放出风声造谣,说如意小姐在被强盗绑走的时候被那些强盗给玷污了,亦或者受了重伤,从此落下终身无法治愈的残疾,连路都无法再行走。
因此,一时无人再敢向燕玄家说媒,无奈之下,燕玄顺只能顺了如意小姐的愿,勉强同意了素和家的求亲,尽管要求素和甄入赘是不可能的。
可是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到底是怎么会看上素和甄,并且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的呢?
说实话,从狐狸说的那段故事里,我始终感觉不出素和甄对如意的感情,若说要嫁给他是如意的一厢情愿,这自小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又到底是从哪里生出这么一份执着的感情,为了他不惜逃出自己的家门。
当然,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能回答我,我自然也是没法问。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玄顺在将我一顿怒责后拂袖离去,然后喜儿匆匆关上门,像看个疯子般惶恐不安地朝我打量了几眼:“姑娘,这两年来您费了多大的劲,还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才让老爷总算开一面,答应了您和素和公子的事。怎的突然就变卦了?姑娘姑娘,喜儿不明白了,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姑娘?难道您真的不想嫁给素和公子了??”
对此我无话可说。
谁会知道原来素和甄早在两年前就是燕玄如意的心上人了呢?
可是既然感情这样深,后来怎的还能那么冷血地害死她,甚至把她当做制瓷时的人祭?
揣着这疑问,我兀自往床上一躺,转个身将喜儿晾到一边。
过了半晌见我始终不吭声,她只能默默离开,临走时依旧心有不甘,因此轻轻说了句:“几乎是舍命才换来的姻缘,姑娘今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喜儿实在不明白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依旧没理她。
直到她脚步声在门外走道里消失很久,我才翻身坐起,拄着拐杖走到梳妆台前,翻开遮挡在上面的那块罩布。
这是我来到此地后第二次照镜子,所以镜子里那张脸对我来说依旧陌生无比,我认认真真对着它看了一阵,然后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了梳,找了条绳子束到脑后。
天黑了,不过外面张灯结彩的让庄子里看起来特别热闹,这会儿如果我悄悄跑出去转一圈的话,应该不太会引人注意。我想在尽可能不被人察觉的情形下,去探探燕玄顺跟素和甄的面谈情况。
虽然明知道亲事基本已成定局,我还是希望能从两人言谈中找出某种机会,能对这趟亲事进行干涉。譬如燕玄顺对女婿不能入赘的介意,以及素和甄对如意小姐感情的深浅但凡能从中找出一点缺口,我应该不难在不引人怀疑的情况下,免掉跟素和甄缔结婚约的危险。
这么琢磨着,我撑着拐杖慢慢走出房间,小心避开隔壁嗑着瓜子跟小丫头们泡茶闲聊的喜儿,一路绕到偏门处推门走了出去。
但或许是老天存心要阻碍我的行动,刚出门,我就发现外面在下着雨。
雨不大,零星几片雨丝,不过因此而让地上一片潮湿。
虽有石子铺路,但石子上的青苔被雨水一打,会分外滑腻,这种状况的路面很难让我保持平衡,所以犹豫了一阵,我还是放弃了出门的打算,准备回屋去另想办法。
但刚要转身返回,忽然伴着悉嗦一阵轻响,我听到西面那间充当仓库的耳房里隐隐传来一阵说话声。
会是谁在里面?
我知道这种时候这间屋子是绝不会有人进出的。
古时候有钱人家的闺阁千金,住的地方为了避嫌和安全,所以通常在整套住宅的最深处。就好比如意小姐的这套房,除开自身独立的庭院和围墙,前面还隔着几重院落,以及一处假山环绕的大园子。
庭院深深锁香闺,燕玄家的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而正因燕玄家如此有钱,所以如意小姐的这套闺房规模也是相当大的,所谓三正两耳房间多到真是用不完。而两间耳房原先都是给小丫鬟住的,但因西边常年背阴,所以终日湿冷,住在里面容易患病,管事的怕因此会连累主人得病,就在东边耳室后又辟了间小屋,西边这间就充当了放置如意小姐不用物件的仓室。
既然是放置不用东西的地方,平时一般都不会有什么人进去,何况是入了夜。
所以最初听到那阵说话声,我疑心会不会是进了贼。
但正当我打算赶紧进屋叫人去查看时,忽然听见里头再次传出一阵话音,这让我在一阵疑惑后暂时放弃了去叫人的打算。
我认出这声音来自如意的姨娘,那个说话声永远都比猫叫还要细巧温柔的女人,屠雪娇。
她是燕玄顺的第三房妾室,年轻美丽得曾让我以为她是如意的某个表姊妹。
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间耳室里?
她又是在里面跟谁说着话?
琢磨着,我尽量轻地拄着拐杖慢慢朝那方向靠近过去,到了门前,见门紧闭着,似是从里面锁上了。
于是立刻绕到窗下,透过窗缝朝里头看了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但因侧窗处有彩灯悬挂着,所以不多会儿,当视线适应了里头的光线后,我很快就看清屋子中间站着两个人。
周围堆的东西多,所以两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也所以两人的身子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年轻而美丽的身体,在夜色和昏暗光线的勾勒下贴得那么紧,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妖冶。
女人是雪娇,男人是谁?
无论是谁,肯定不是如意那个早已年过半百的父亲。
“为什么要约在这儿碰面。”
就在我屏住呼吸兀自静静看着他俩时,见那男人低头问了一句。
声音清冷无比,不知是否因此而让雪娇的肩膀微颤了下,过了片刻抬起头,她伸长了胳膊慢慢环住了男人的脖子,轻轻道:“这儿远离明华楼,这会儿也不会有人过来,安全。”
“莫非你忘了燕玄如意就住在这里,何必冒这个险。”
“她连路都走不了,有什么险可冒?”
说着,手指沿着脖子慢慢滑到男人的脸上,顺着他脸上轮廓漂亮的线条轻轻一阵游移,然后深叹了口气:“足足三年,爷叫我足足等了三年,终于想到出现了么。”
“诸事缠身,况且,我让你办的事情可曾办妥?”
“老爷子疑心重,除了当年的宜兰夫人,没人能有那间屋的钥匙。”
“那么昨儿晚上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我也觉得奇怪,没来由的突然就将那丫头提出来审了,听说当晚还动了刑,叫得我那屋子都听得见,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再给我好好打探。”
“爷的话雪娇自当遵命,但爷这三年来可曾惦记过雪娇?”
这句话问出,男人好一阵没有回答。
雪娇似乎早已预知他这反应,所以没再吭声,只是在庄子外一道道焰火突然在天空绽放开来的时候,忽地轻吸了口气,将自己娇小的身体再次朝那男人坚实的胸膛处贴了贴近。“雪娇好想爷”然后她踮起足尖,一边用嘴唇啄着那男人的脖子,一边轻声道。
啄到耳垂处,哗啦声撕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白皙如玉兔般两团微颤的胸脯。继而两腿一夹,像条蛇一样朝着那男人一动不动的身体上缠了过去,嘴唇颤动,发出的话音期期艾艾:“要口我爷要口我”
最后一个字呻口吟般从雪娇口中吐出,男人身子忽地一旋,一把将她按在身后的壁橱上。
雪娇因此难以抑制地喘口息了一声。
继而将腿缠得更紧,恨不能就此将那男人吸口吮口进自己身体里去,但男人却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在她意乱神迷将脸埋进他胸膛的时候,一把抓住她头发,迫使她头高高抬起,紧贴在身后的壁橱上。
这举动弄痛了她。
见她眉头紧皱嘴巴霍地张了开来,我以为她要痛呼出声,但她只是用力吸着气。
然后笑了起来,头仰得更高,嘴张得更大,咯咯笑着将那男人的上衣也一把扯了开来。
这一幕直把我看得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怕再继续看下去要长针眼,忙朝后缩了缩,打算悄悄离开不要去惊动了这对偷口欢的男女。但就在这时,突然天际哗啦一下骤亮,原来前院有人见庄子外在放焰火,所以也凑热闹地放了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所带来的光几乎是像探照灯一样的,因此一瞬间,将我眼前这间小小耳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由此让那原本隐在黑暗中的男人身影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
而看清他背影的同时,我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嘭嘭一阵乱跳。
几乎跳出喉咙,迫使我不得不张大了嘴用力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不怀疑自己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做梦。
这同雪娇纠口缠在一起的男人,有着一头流水般柔长又奢华的银发。
发下身躯如雕塑般美丽,却因皮肤上隐隐浮起的一层漆黑色鳞片,于是平添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冶。
所以我不敢置信地用力拧了下自己的手背,以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这背影看起来会那么像铘?
或者难道他真的就是铘??
想到这里时,眼前突地一暗,因为头顶那阵烟火所带来的光亮已转瞬消失,令四周倏地重新跌进了黑暗的怀抱。
骤亮和骤暗的迅速交替让眼睛一下子无法承受,以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连屋中那两人的身影也都没法再继续瞧见。直到再次一阵焰火当空亮起,我见到西窗喀拉下被推了开来,紧跟着有道人影从里头飞跃而出,无声无息避着光亮,朝着院子外迅速走了出去。
当回过神时,那个人和他披散在身后那把银发,已几乎要被前方的黑暗所彻底吞没。
见状我忙跟了过去。
纵然此时天空飘落的雨丝比刚才远要密集了许多,地上也滑腻得随时都阻碍着我往前的脚步,我仍锲而不舍地用力撑着我的拐杖,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紧紧跟着。
不出片刻全身就痛得火烧火燎起来,但我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这人真的太像铘。
如果仅仅是头发和背影相似,那倒也罢了,可是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背上可长出这样的鳞片来?
而如果他真的是铘,真的也和狐狸一样在这个世界里,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继续多想,因为一路踉踉跄跄地跟着,着实让我吃力得分心乏术。
只希望能在他彻底消失之前有机会可把他完完全全地看个清楚,无论是不是铘,好歹能给我一个答案。但或许是老天存心要阻碍我的行动,就在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打算索性放开喉咙朝他大叫一声时,一阵黄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下,骤然间砸得我不得不立刻躲进身旁一间凉亭,以免本就还没康复的身体被这场豪雨淋得恶化起来。
刚躲进凉亭,那身影就再也找不到了。
放眼四周一片水雾,哪里还见得到半点移动的东西,尽管我存着一丝侥幸,期望他跟我一样也在这附近避雨,但同时深知一个道理,一头麒麟又怎么可能为了一点雨而停下脚步。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认命地对着这倒霉的天气用力叹了口气,我朝边上看了两眼,寻思找个地方坐下放松一下我那两条疼得快要爆炸的腿。
但忽然感到雨里有人在看我,这让我不由自主朝雨幕里再次望了过去。
呵,还真的是有人在看着我。
那人原是在一名家仆的引领下穿行在通往内院的雨廊里。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忽然就将灯光朝我方向照了过来,随即发现了我,立即示意家仆留在原地,手里的伞一撑,离开雨廊径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雨雾里他的身影很模糊,依稀一身浅灰色的外衣,白色缎面的腰带,勾勒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段。
及至走进凉亭收了伞,我才狠吃了一惊,急急朝后退了两步。
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素和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