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青花瓷下 六
虽然穿着古人的衣服,让素和甄的样子变了许多,但并不妨碍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而我这动作很显然也令他有些意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他试探着朝我笑了笑:“如意?”
我没吭声。
不确定该怎么回应,因为他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跟燕玄如意比较熟识,不然不会一上来就直呼她的闺名。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他?
“果真是如意,”半晌见我不开口,他再次笑了笑:“正要离开,谁想会在这儿见到妹妹,几年不见,已完全是个大姑娘样儿了,险些没能认出来。怎么,听说你外出时受了重伤,为什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散步。”犹豫了下,我答。
“散步?”他眉梢轻挑,显然并不轻信这个借口,却也不点穿,只顺着我的话道:“怎的不让丫鬟陪着,天暗又下着大雨,万一再受伤可怎么是好。”
说着,大约是见到了我腋下的拐杖,他朝我走了过来:“来,我扶你坐下。”边说边朝我伸出手,我忙再次朝后退了步,他见状微微一怔,继而想起了什么,补充了句:“多年不见,想来是已经不认得了,我是素和寅。”
说完,见我依旧干看着他不吭声,他有些伤脑筋地轻叹了口气:“还是想不起来么?以前你总爱跟在阿甄身后叫我寅大哥。”
“寅大哥?”
我的回应令他轻轻松了口气:“想起来了?”
想起来个鬼。
只是没想到,原来素和甄还有个兄弟。
这个兄弟几乎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乍然一身古装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区别。但等仔细再多看两眼,还是可以看出两人间的不同之处来,譬如他的身材要比素和甄单薄,面色苍白如纸,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再譬如,虽然两人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素和寅看上去却远比素和甄要和善得多。
似乎他脸上每一道线条都是温润的,所以即便不言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总也似乎在朝人温和地微笑着,完全不像素和甄,即便在朝你笑,却总让人感到一种居高临下、不食烟火般的冷漠。
所以点了点头,我避重就轻说了句:“没想到寅大哥今天也来了。”
“是替代阿甄,前来万彩山庄拜会庄主。”
“替代?”
“呵,婚姻大事,今日本该应是阿甄亲自前来,但两天前他突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又与庄主有约在先,所以只能由为兄的替他前来。所幸庄主宽宏大量,未曾责怪,本还以为此行”
“此行怎样?”
“没什么。”说到这里,目光似乎微微有些闪烁,但见我一味盯着他看,面色一红,垂下眼帘笑道:“印象里妹妹素来胆怯内向,没想到人长大了,性子也变得直爽了许多。”
“呵”
“所以还能做出逃离山庄以违抗婚约这样的惊人之举,着实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也不算是什么惊人之举,只不过婚姻大事,总得是心甘情愿,如果一厢情愿地逼迫,怎会有好的结果。”
“那么妹妹这次同阿甄的婚配,可是心甘情愿?”
这句话问出,我不由一呆。
问得可真好。
刚才顺口而出那番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我自己的想法,没料到却被他一下子拿了过去,转眼变成用来打探如意小姐心意的道具。
当然了,对于如意小姐本人来说,这答案肯定是明摆着的。
心甘情愿,自然是心甘情愿,都为了素和甄连命都不要了,还能怎么着。
但我怎么可能替她回答?
这么一点头的话,岂不是瞬间就把自己给推进了死角?可是不回答却也不行,对方正在等着,并且是胸有成竹地等着。
所以嘴巴抿了半天,我抬头朝亭子外那片仍在下得磅礴的大雨看了眼,随后借着肩膀一哆嗦的机会,咕哝着把话题扯了开来:“都这个时候了雨还在下,喜儿找不到我,怕是要急疯了”
“你没对她说你在散步么。”
这问题问得故意,我只能继续装傻:“忘了。出来时雨没下,以为很快就能回去。”
“但若是由我陪同妹妹回去,却也不妥。”
“没事,雨这么大,应该很快就要停了,寅大哥如果有别的事,只管先走就好。”
“听说妹妹几天前为了拒绝黄家的求亲,夤夜离开万彩山庄,那么做都是为了舍弟。”
一句话,再次将话题绕回原地,我只能选择再次沉默。
“所以令舍弟受宠若惊,因此这番托我带来一件东西代为相赠,原以为时间紧迫,恐怕没有机会交给妹妹,但没想到会在离开前刚好遇见。”说着,从腰间缠带内摸出件用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接到手里,又下意识把它打开。
最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过了会儿感觉到这绢布上素和寅的体温,突然想起很多里都这么交代过,古时候男女之间隔着各种规矩,别说像我这样随意就收下他贴身带着的东西,即便只是跟刚才那样子和他面对面说话,似乎也是很不对劲的吧,
只是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又偷眼瞧了下素和寅的神情,看上去并无异样,遂也就重新定下心来。
琢磨着,既然都已经把东西收下并打开,那么再多去纠结乱想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打起精神朝那块绢布里望去,发觉原来里面包着一只鸡蛋大用瓷做的兔子。
做工极其考究,活灵活现,通体晶莹剔透得像块白玉。
所以下意识赞了句:“挺可爱的。”
他听后笑笑,但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有点意外,又有些费解。
只是没再继续说些什么,他退后一步,朝着边上的石凳指了指:“时候不早,你且先在这儿坐着,待我去同府上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将轿子抬来接你回去。”
“多谢寅大哥。”
“风大雨大,切莫再乱跑了。”说罢,他意味深长朝着我两条腿看了眼,随后重新撑开伞,朝着对面的雨廊内走了过去。
一等素和寅跟他仆从的身影走远,我长出一口气。
两兄弟长得实在太像,像到始终让我觉得像是在跟同一个人说话。
总错觉他就是素和甄,在伪装着以这样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套着我的话。况且狐狸的故事中似乎压根没提到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这一点着实让我有点不安,真不知道这个兄长在素和甄的那段故事里,究竟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又为什么没有被狐狸给提及。
正当我心神不定地胡思乱想着时,冷不防听见凉亭边那条人工湖里发出咕噜一声响。
紧跟着,就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波光一阵滚动,起先我以为是雨大让湖水满溢的缘故,但不多会儿,随着水底再次咕噜声响,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随着波光翻动从湖里哗啦声浮了起来。
目测好像是团破旧的衣裳,被水泡得鼓胀了起来,所以我并没在意。
但随着水流将它朝我这里渐渐推近,当我再次看向它时,不由大吃一惊。
这哪是一团衣服,分明是个死人。
一个被水泡得已经发胀变了形的死人。
她睁大双眼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的晃动一起一伏,像是在用那双无神却又充满着绝望的眼睛瞪着我。
这让我连退几步然后迅速朝周围扫了一圈。
确定没有任何我所担心的那种东西在附近,这才一边从身上摸出狐狸留的纸符,一边小心翼翼继续朝那具尸体看了过去。
看衣着打扮,她应该是山庄里的丫鬟,且是个较有地位的丫鬟。
这一点我是从喜儿以及来我这里探病的那些娘姨之类处了解的。
据我所知,这地方光丫鬟的等级就分好几种,例如做粗活的粗使丫鬟没有固定主人伺候,但也料理些屋里活儿的小使唤丫鬟以及有固定主人伺候的大丫鬟。且每种等级所穿的服饰和梳的头发,都不太一样,所以比较好认。因此,一看到这个死者的衣服,基本上可以肯定,她是庄子里一个有着固定主人伺候的大丫鬟。
这个丫鬟死去前必定吃足了苦头,因为她上下两排门牙都被打断了,半身,白花花的腿上和背上布满了一道道鞭打的痕迹。
我知道古时候体罚下人是家常便饭的事。
譬如春儿,在跟着我一起回到山庄的那天,燕玄顺就命管事婆子当着我的面抽了她的脸,又用竹板抽了她的屁股和背。
这样一种体罚,既让犯错的下人吃足苦头,又不会影响他们继续伺候主人。
但这丫鬟却不一样,她受的是酷刑,监狱里的衙役对犯人所施加的刑罚,也不过如此。所以,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并且在好好一个节日被沉死在这条湖里?
想到这儿,不由想起先前在耳室窗外听见屠雪娇和那个疑似铘的男人的那番对话,我有些怀疑,这丫鬟是不是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昨天突然被提出来审问,又被用了私刑的丫鬟。
正当我因此想得入神时,湖边有人啊!地一声惊叫,突兀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喜儿。
她原是撑着伞跟在两名抬轿子的仆人身后,匆匆冒雨来接我回去。
一眼见到湖里那具尸体后,惊极,以至连伞脱手掉到了地上都浑然未觉。
只煞白着一张脸呆呆盯着它看,过了会儿,带着点哭腔抬头问我:“姑娘,这不是春燕么怎么好端端的她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没吭声,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谁是春燕。
好在主人的身份摆在那里,见我不愿开口,喜儿自然是不会继续追问,只低头兀自轻轻抽泣起来,看样子她不仅跟这死者春燕认识,平时的关系可能还不错。
但就在我打算想些话安抚一下她时,却见那两名抬着轿子的仆人将轿子放了下来,朝喜儿急急忙忙打了个手势:“快别哭了!”
随后一躬身,朝着雨廊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庄主好,陆大人好,小的们给老爷和陆大人请安了。”
顺着他们的目光我立即朝那方向看去,就见正前方通往东边大院的雨廊里,静静站着一行人。
为首那名是燕玄顺。他面带愠怒看着湖中那具尸体,似乎随时会发作,但碍于身后那些人,所以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只冷冷说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回庄主,似乎是春燕,”回答的是他身旁的管家,在又朝尸体看了两眼后,他低头对燕玄顺答道:“昨儿不守妇道跟外院的伙计做那苟且之事,被管事的婆子抓了个正着,又夜里吃了点苦头,所以大约想不开便跳湖自尽了。”
“陆大人远道而来,你们却纵容这等事在庄里发生,是存心要在大人面前丢尽老夫这张老脸么!”
“庄主”
一时连同管家在内,所有庄中仆从都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回答。
由此却显得那些被燕玄顺恭敬陪同着的人,格外平和与安静。
这些人好像是锦衣卫,因为他们身上着装跟我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明朝锦衣卫的服饰,颇为相似。
也不知跟燕玄顺一起在那里站了有多久,由始至终,可能是雨声太大的关系,我根本就没觉察到过他们的到来。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些锦衣卫应该都是端午节到山庄做客的客人,但这么无声无息站在那里,却让人有种微妙的紧张感,尤其是适逢眼下这么一种糟糕的局面。
所以尽管对燕玄顺的出现让我全身都有点紧绷,但仍是忍不住对这些人多看了两眼。
这些人几乎清一色的黑衣黑冠,唯有一人穿着一身白衣,上面用黑红蓝金四色绣着蟒蛇样的图案,虽在那些人中最为年轻,却看起来身份最为显贵。
想必,他就是仆人们口中的陆大人了。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官阶、什么样的来头,看上去燕玄顺对他比对待宫里出来的狐狸更为恭敬。因此我正琢磨着是该立即回避他们,还是和那些仆人一样同他们打个招呼,但突然心里头咯噔一下,我有些不安地朝那白衣人再次看了一眼。
发觉他也刚好在看着我,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拈着手里一支细长的烟杆朝我微一点头:“这位可是燕玄庄主的千金,如意姑娘?”
轻轻一句话似乎立即化解了空气中原本凝固的氛围,见状燕玄顺忙答:“正是小女如意。”随后蹙眉朝我看了一眼:“如意,还不赶紧见过陆大人。”
我正要开口,但见那男人手朝我一摆,笑了笑先一步道:“庄主不必客气,如意姑娘,幸会了。”
说完,他再次朝我望了一眼。
而我怔怔看了他半天,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给卡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发觉此人那一头长发虽用官帽给束得整齐妥帖,但露在帽檐外那些碎发不难让人看出,他是天生一头银发。
这种年纪天生华发的人很少见,除非得了白化病,或者他并非人类,譬如铘。
而他的样貌也似妖怪一般俊美得略透着股子邪。
甚至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在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似乎在他于外的脖子处看到了一些鳞片。
跟铘显露原形时几乎一模一样的那种漆黑坚硬的鳞片。
可是第二次看时就不见了。
所以难道刚才跟屠雪娇纠缠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铘,而是他么
那他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脑子里这些问题如风车般快速转动着时,不知是因了我的神情,还是我心里那些念头被这男人给轻易看了出来,他目光微闪,侧过头对燕玄顺道:“听说如意姑娘今日与素和家正式订了亲。”
“正是。”
“南素和,北燕玄,南北联姻,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大人。”
“听闻令千金一手苏绣极为了得,不知陆某是否有缘可得一见?”
“大人想见,改日德问定将成品亲自带去给大人过目。”
“多谢庄主。”
说完,他不再用他那双细长美丽,却让人不安的眼睛继续望着我。
甚至也不朝湖水里那具随波起伏的尸体看上一眼,只将手中那支烟含进嘴里轻吸了一口,随后慢慢吐出一道淡蓝色的烟圈:“不过庄主,既然庄中出了命案,不让人立即知会一下庄秉和,只怕不妥。”
“大人所言极是。”
“但这雨下得如此滂沱,只怕来也是白来罢了。”
“大人远道而来,谁想却被这等事情败坏了兴致,实在是”
“呵,庄主无须介怀。如意姑娘,时光不早,我同你父亲还有事相谈,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不再理会燕玄顺那张苍白而紧绷的脸,遂将手轻轻一招,带着身后那些人朝着雨廊深处径自离去。
第391章 青花瓷下 七
陆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也是朝廷特派下来监管御窑厂的钦差。
锦衣卫指挥使官居正三品,按说,这么大一个官到这里监管制瓷,实在是大材小用之举。但因为前段时间珠山御窑厂的陶官刚因渎职罪被判了斩刑,朝廷又深感窑厂近年来内部疏于管理,混乱不堪,不严厉查管一下怕往后将越发难以肃清,所以特意派下这么一位大官坐镇,一则以防监管之位空缺,快到年关时出什么幺蛾子二来,则是要亲自在景德镇内挑出一名合适的人选出来,成为新一任的督陶官。
这也就难怪燕玄顺会对他恭敬到近乎谄媚,毕竟,由陆晚庭选在端午这个节日,亲自将宣德帝对燕玄家新进瓷器的赞赏之词带到万彩山庄这一点来看,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因此,被当晚偌大一场暴雨冲刷一新的万彩山庄,如今笼罩在一层喜忧掺半的雾气之中。喜的是燕玄如意的亲事刚敲定,来自京城的这位大官又似乎即将带来某种喜讯。忧的是,偏偏赶在有贵客临门的时候,庄子里就闹出了人命,且尸体就出现在陆晚庭的眼皮子底下。
那个死去的丫鬟名燕。
虽然怕引起旁人的怀疑,我一直没能明着打听,但从喜儿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或多或少能让我了解到,为什么喜儿会跟她很熟,并且对她的意外死亡反应会那么强烈。
那是因为就在半年前,她和喜儿一样,都是伺候燕玄如意的丫鬟。
又因为年纪跟如意小姐相仿,所以伺候如意的时间还比喜儿早了很多,原本和如意是形影不离的,但后来被燕玄顺指婚给了管家的儿子,于是被迫搬去了前院做事,从此不再继续伺候如意。
一晃半年过去,不知怎的突然竟跟庄里的制窑师偷偷好上了,还被人捉奸在床,这对于一惯极为讲究门风家规的燕玄家来说,无疑是种莫大的侮辱。所以捉奸当晚,燕玄顺就命人将她吊起来一顿毒打,许是中间还掺杂着对如意离家出走那股子未消的怒气,所以惩罚格外严厉。简直就跟逼供犯人一个样,这叫一个身娇体弱的丫鬟怎么承受得了,又唯恐这样的罪还会遭受第二次,因此第二天趁人不备,她寻机逃离了看守她的屋子,并投湖自尽,想来是怕被捉回后将受到更大的惩罚,便索性干脆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很悲惨的一个结局不是么。
偷情罪不至死,即便觉得丫鬟的所作所为辱没了门庭,把人赶出庄子也就行了,何必将人毒打到宁可选择自杀。何况这种事错不在一个人,分明是两个人的错,但受罚的却只有春燕,另外那名制窑师,别说惩罚,就连名字都不见人提起,这对于春燕来说何其不公。
但这因种种不公而导致的悲剧,似乎很快就被山庄里的人们给淡忘了。
最初县衙门里来人查验尸身时,看得出来,庄里上下还都有些小小的悲痛和慌乱,似乎节日的气氛都被这悲惨的事情给冲淡和冷凝了,毕竟那丫鬟是自小在这庄子里长大,或多或少平时都有过接触,所以乍一见她这样悲惨地死去,未免兔死狐悲。
只是短短三天过后,就不再有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喜儿。
我记得刚发现尸体的那一晚,她一宿都没睡着,尽管窗外雨声很大,仍是能听见她捂在被窝里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但到了第二天,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只字不提春燕投湖自尽的事,仿佛那出悲剧从未发生过,也从未亲眼见过。
当然,这一点并不奇怪。
身为家奴,倘若持续对自己曾经同伴的死表现出显见的伤心,那才奇怪,因为那样势必会让主人见了不开心,而主人一旦不开心,以后的日子谁能好过?喜儿年纪虽这一点却是明白得透彻,就像她虽是被主人拖着离家出走,但回来后过错全是她一人扛,避免不掉的一顿饱揍,连工钱也扣去了大把,但在我面前,她从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一丝怨念和委屈。
所以不由让我更想念自己的世界。
迫切想回去,但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无限苦闷中,一件事的突然发生,有如火上浇油,让我回去的心变得更为急迫。
那是在春燕死后的第七天。
头七夜,死者返家夜。
春燕跟她丈夫在外院有间小屋子,成亲时燕玄顺赏给她丈夫的。自春燕死后,屋里就不再住人了,但为了头七,里面仍是被打扫一新,布置成当日两人新婚时的模样,又简单做了个灵堂,供着春燕的一口薄棺。
据说春夜被放进棺材前,在门口的板上停了两天两夜。一则是为了让仵作验尸,另个原因,则是她尸体的样子实在太过骇人,若她有爹妈或别的血亲在还好,但她早年独自被卖到燕玄家,所以碰上这种事,全庄上下竟没有一人敢去给她换上殓装。
第三天尸体实在臭得不行,燕玄顺只能出重金从庄外请了位专门给人殓尸的婆子,这才勉强将春燕的尸身给收拾妥当了。但那婆子据说一收拾完尸体立刻就让人杀了两只大公鸡,取了鸡冠处的血,将脸和手脚抹了个遍。之后也不擦干净,就带着这么一身腥臭的污血,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坐在一块洒满香灰的木板上,满嘴念着阿弥陀佛一路让她徒弟给抬出了庄子。
出庄后隔天就病了,所以竟把那笔丰厚的佣金给差人退回了庄子,说这钱实在太重,她要不起。随着这些钱她还附上一封信,大意是说,头七那晚一定要做得隆重一些,那姑娘死得怨气太重,若不趁着回魂夜伺候妥当了,只怕以后更难处置。
既然是这行当经验丰富的老者所说,燕玄顺不能不听,所以七天来,一切丧葬事宜都给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收罗了大量的茱萸,在春燕投湖的地方烧了,将烧成的灰连同纸钱一起撒在湖里,又按着请来超度的和尚的指点,将桃木做成围栏,从此将那处原本可在夏天采藕和垂钓的浅滩湖,变成了一处只能远眺的观景湖。
这样七七弄到头七那天,天气挺好,阳光照得庄里一片金光灿烂,喜儿便兴致勃勃用小车推着我出门,说要带我去凑凑热闹,看些好玩的。
其实那时我的腿差不多已经走得比较利索了,但不想让他们看出来这点,所以我始终都还没有丢弃手里那两根拐杖。因此既然能由人推着出门逛,何乐而不为。
谁知她就把我推到了春燕的家门口。
她家门口果然热闹得很,无论是做主人的还是坐下人的,许许多多人都集中在那儿,说说笑笑,或者烧香的烧香,化纸钱的化纸钱,几乎跟过节似的,
正因为门口过于热闹,所以显得里头那间小小的,又不怎么透光的灵堂,看起来就格外的有些阴暗。
暗幽幽的光线里一口朱漆棺材停在中央,柳木的,虽说是叫薄棺,但因是庄主掏的钱,所以用料其实还挺厚,上面挂着快大红缎面被子,绣着金色寿桃和桃花,这么明艳的颜色,跟屋里的暗对比下来,让人远看着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此喜儿说要推我走近些看那些人摆七,我拒绝了。
喜儿虽不敢坚持,但还是有些遗憾地说了句:“姑娘,真真是为你好啊,你那天跟春燕离得那么近,都说她两只眼睛瞪得直直的好像在瞧你呢,所以在这股子热闹里冲冲是好的啊”
小丫头的话让我大太阳底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习惯性摸了摸手腕,没摸到锁麒麟,好在怀里始终拽着狐狸的纸符,我伸手进去摸了一下,确认它始终都在,心稍微定了定。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热热闹闹地在那间小屋周围跑进跑出,为夜里的烧七而忙碌着,过了会儿正想要叫喜儿推我到别处转转,冷不防一转头,我看到春燕家那间小屋的边上,一个用石灰粉划了圈,中间用春燕衣服摆出来的人形衣服堆中央,背对着我坐着个人。
一身丫鬟装扮,湿漉漉的,披头散发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屋子方向,一边身子一摇一晃,嘴里低低在咕哝着什么。
就在我急忙低下头想装作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头猛一回,一下子朝我望了过来。
直把我吓的心脏砰砰一阵急跳,刚好这时院里一只大白鹅突然跑了进来,拍打着翅膀晃着肥硕的身体啪啦啦一下就想往那片衣服堆上跳,被边上走过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边拍打着它的头,一边怒冲冲喝斥:“小畜生!赶那么远还能跑回来!作死啊!冲了煞怎么办!小畜生!”
大白鹅被提走时一路呱呱呱大叫。
巨大的分贝刚一响起,衣服堆上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不见了。
但仍可清晰见到她刚刚坐的地方有一滩水印子,但就在我拍拍喜儿想指给她看时,那水印就不见了,随后见有婆子捧着外壳涂得红艳艳的蛋朝我走来,一路指着那些蛋一路对我道:“姑娘,来吃来吃,吃了身体好得快。”
就在当天夜里,山庄里的人睡得格外早,我也在喜儿的伺候下早早上了床。
但想起白天所见,有些睡不着,但又不能点灯,只能在床上翻烧饼似的翻来覆去。
约莫翻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困意,我朝被窝里钻了钻。
正想入睡,忽然隐隐听见喜儿好像说了句什么,我就下意识问了句:“你说什么?”
问完才想起,喜儿并没睡在我屋里。
那会是谁在跟我说话?这问题让我后背心一凉,刚刚培养出来的那一丁点睡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当口我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哝似的说话声。
我背朝着墙没敢翻身,但可以感觉到那说话的人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尽管屋子关着窗,床上也挂着帘子,但随着那说话声,明显能感觉得到一股股凉风透过帘子的空隙一点点吹进来,吹在我脖子上,把我汗湿的皮肤吹得一片冰冷。
“姑娘,我冤啊”就在这时那,说话声一下子贴到了床帘上,尖细的声音锥子似的径直穿进了我的耳膜。
我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装睡中,只能硬忍着不动。
“姑娘我冤啊”第二次说话声响起,我清楚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随着那话音扑鼻而来。“为什么要害我啊姑娘都是你害的我啊姑娘我冤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在我耳朵边尖叫而出的。
这刺耳的声音让我再也无法继续装睡下去,当即掀开被褥一下子跳起来,将紧握在手里的那张纸符对准了声音来的那个方向。
但刚对准我就知道坏事了。
那张纸符被我手心里的汗浸得湿透,又被我这么仓促一用力,完全成了一团烂纸。
烂了的纸符还能有用么?
事实告诉我没有用,因为床帐外那个黑漆漆的身影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房间因此弥漫着浓浓一股潮湿酸腐的气味。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跟你无冤无仇,不要来找我。”于是咬了咬牙,我压低了声对她道。
她依旧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窗外嘭地响起一道爆竹声,她突然伸手在我床帐上拍了一把。
然后她慢慢倒退着朝窗口方向走去。
边走,边嘴里咕咕哝哝,恶狠狠的,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到窗口处,第二声爆竹响起,她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第392章 青花瓷下 八
天亮后,我发觉自己无论怎么也爬不起床了,浑身酸痛发冷,即便喜儿又给我加了两条被子,仍没法让我停止发抖。
发高烧了。一定是昨晚那东西引起的,就像我小时候总为这个原因生病。
但小时候好歹有退烧药,这鬼地方没有,他们给我找来的大夫开了方子,煎了又浓又厚的药,但除了让我又多了个呕吐的症状,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如果再烧下去恐怕要神志不清了啊”钻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这么说道。
“是啊,刚刚摸了下她的额头,烫得我手都不敢放”
“那该如何是好,徐大夫开的方子都不顶用,他可是此地最最高明的医师了啊”
“不如禀告老爷,去县衙里相请碧先生?”
“但他前些日似乎回京了”
“回京了??那可怎么办”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没能再听清楚,只觉得耳膜随着头颅的胀痛嗡嗡作响,意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快说话声就好像远在天边那般空洞和模糊,我努力想让自己看清周围的现实状态,但过了会儿,什么感觉也没了,尽管我仍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子和墙,但一点思维也没有。
大约是要死在这地方了吧。
那么一瞬间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忽然我感到太阳穴处有什么东西冷冰冰渗了进来。
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思维也渐渐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发觉自己并不像刚才那样侧着身蜷缩在被窝里,而是大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仰面躺着,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冷得想发抖。
一道人影在床边站着,时不时将那种冰冷湿润的东西捂在我太阳穴和额头上。
过了会儿,我发觉自己甚至恢复了嗅觉,因为我闻到那冰冷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清冷好闻的气味。
“醒了?”俯下身凑近观察我瞳孔的时候,我看到了狐狸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他呼吸像轻柔的手一样细细拂在我脸上,这让我喉咙里猛地一酸,紧跟着视线一下子就被眼泪给弄花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瞬间当着他面哭了出来。
大约生病的人特别容易脆弱,尤其在这个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却跟陌生人一样同我小心保持着距离的男人面前。
“哦呀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瞧见我会哭。”见状狐狸扬了扬眉,似笑非笑说了句。
“因为我很难受。”我只能这样回答。
“刚才给你放了点血,又替你抹了些药油,再过片刻应该会好受一些。”说着,他又将我被子挪开了一些,然后示意守在一旁的喜儿用帕子给我擦了擦汗。“但你不该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
“我以为这样可以发汗,因为小时候姥姥经常用被子这样捂着我,汗一出烧就退了。”
“人之所以会发烧,原因错综复杂,捂汗能解其中一类,却不包括全部。擅自凭着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自医,这种胡乱而为的行为只会让你深陷险境。你可知我来的时候你昏迷多久了?”
我正要摇头,遂发觉屋里的光线已是黄昏,不由一愣。
原本以为自己刚才只是恍惚了一瞬间,没想到原来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好像很久了”
“久得只差一步你便将见到阎王爷。”
那敢情好,我倒确实想见见冥,问问他我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过想归想,死到临头人哪里会不害怕,求活是一种生理本能,谁会真的愿意年纪轻轻就到死人的世界里跟冥王报到。“谢谢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也是姑娘命不该绝。原本这几日我都不会在景德镇,偏巧多了些事,所以中途又折了回来。”说到这儿,见喜儿端着水盆出去换水,他原本笑着的神情微微一敛,正色道:“姑娘昨夜是撞克到什么了么。”
到底是狐狸,该直接时从不打弯绕圈子。
所以我回答起来也不用太费力:“昨晚那个死去的丫鬟春燕,到我房里来了”
“那名端午节跳湖自尽的丫鬟么?”
“看来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笑笑:“本就是个小地方,这样一个骇人的消息传得自然是飞快。但昨晚应是她的头七,为什么自个儿家不回,却会到你房里来?”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去过她屋外的缘故。记得先生说起过,我这身体招阴过盛。”
“听说那丫鬟是投湖自尽,既然这样,阴魂应该不会在她屋子附近。”
“可是我看到她了。”
“在她屋内?”
“不是,是在屋外。她坐在那些要烧给她的衣服上。”
“仅仅就是坐在她的衣服上么?”
“他们把那些衣服堆成人的样子,而她就好像坐在那个人的心口上,然后一直在看着她那间屋。好像就是这样”
“看来她怨念极深,似有什么未了心愿,不愿回去。偏偏你却是唯一能瞧见她的,因此被她缠上,跟了来。”
“她还说是我害了她。”
“是么?”
“可我根本就不认识她。”顺嘴说出口,见狐狸有些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我是说,我根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
他笑笑,那表情明明白白是在告诉我,这样的解释不如不做解释,多余。
我只能借着探热度的动作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似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藏不住,什么我都希望能让他知道,这种感觉在我实实在在拥有他的时候从未有过,现在它让我难受到无以复加。
“不过,以你这样的状况,即便今日我将你治好,过不了多久仍会被侵扰。
“所以还请先生给我多做几道符。”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让碧落感到费解的是,姑娘这十多年来究竟靠的是什么,能以这样招阴的身子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实话说,碧落在府上早已多次留意,但始终未能见到府上有任何一件能对姑娘有用的辟邪之物。”
“也许靠的是运气。”
他笑了笑没吭声,眼中再次浮出那种说得多余的神情,低头看向床帐上那几道猫抓般的痕迹。
“这是昨晚被春燕抓出来的。”我解释。
“未曾进床么?”
“没有。”
他有些意外。兀自沉吟片刻,道:“按说新死不久的魂魄无法造成这种实质性的痕迹,她既然已能碰触到物件,看来已化厉鬼,却又未能更进一步地进床伤害到你,想来,可能因刚过头七,戾气还比较衰弱,所以无法对你造成直接的伤害。”
“是么”
“先前来这里时,我在外院见到他们为春燕封棺,用的是三十六道地魁钉,可见你家人也对她心有防范。但三十六道地魁钉防的是尸变,对厉鬼并无作用。”
“那先生能驱鬼吗?”
他眉梢轻轻一挑:“这个么,碧落只是名半吊子的郎中,驱鬼,自然是要去庙里请和尚的了。”
装,你就装。
果然无论身处什么时代,他始终是个不太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当然,也有个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想以此作为条件换取些什么。狐狸非善人,不会去做无利的买卖。
就在我这么琢磨着时,发觉他也在若有所思朝我看着,然后仿佛随口般问了我一句:“听说姑娘不久后将嫁于素和家。”
“对。”我避开他视线,觉得回答这种问题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倒也挺让人感到意外,我原以为素和君眼中只有瓷。”说着,掸了掸衣摆站起身,抬头看向挂在床眉下那些丁零当啷的小挂件:“德化窑白釉,玉色内涵,珠光外现,尤以工艺精湛见长。此虽是对隋唐时的仿制,倒也得其神韵,莫非是万彩山庄新出的物件么?”
见他指的是那只白瓷兔,我摇摇头:“不是,那是素和家带来的。”
“聘礼之一么。”他朝那兔子又看了一阵:“有意思,原来素和甄偶尔也会做这类小件。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以素和甄的手艺,此物做得略嫌粗糙,不值一提。”说完,手一伸将那兔子扯落了下来:“但却刚好对你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姑娘出身制瓷世家,想必从小耳闻目濡,对瓷颇为了解。那么对德化窑白釉的制作,应该也是略知一二的吧。”
我没能吭声。
好在他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些什么,只是握着那只兔子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接着道:“德化白釉制作前的采土比较特殊,内中包含的某种物质,经高温烧灼淬炼,可起到法器的同等效果。因此常被用以制作佛像,置于宅中护舍辟邪,相当灵验。这也就难怪昨夜那女鬼虽跟随你至房中,却始终无法入得床上伤你性命,可见未成气候前,这东西对她还是极为有效的。”
极为有效还让我差点被高烧给烧死,那要是成了气候,我会被她弄成什么样?
没等把这问题问出口,就见狐狸伸出手指在兔子背上轻轻一划,随即啪的声轻响,好好一只兔子被裂成了两半:“而一旦那女鬼成了气候,即便一屋子的德化瓷也对她不再有任何作用,倒时只怕不单是你,整个庄子里的人命全都要不保。”
“那怎么办??”我忙问。
“自然是给这法器再增添一些辅料,以令它变得更灵验一些。”
“什么辅料?”
他没回答。低头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了一滴进兔子的身体,再将分成两半的兔子合拢,握在手心朝它吹了口气。
再将手摊开,里头那只兔子赫然恢复了原样,只是原本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只剩了一只。
“先生是神仙么。”于是我问他。
“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而已。”
“先生既懂医术又会法术,为何要入宫当公公?”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起身将这独眼兔摆到了正对着我床的那道窗前:“从今日算起,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而七窍中,唯眼睛是魂魄往返之所在,左进右出,因此我去除了它的右眼。待到子夜时,若听见它身体中有异响,取糯米贴于左眼上,事后将它交予碧落,即可。”
说到这里,见我兀自看着他发呆,遂停下话音,朝我看了看:“姑娘可听清碧落的话了么?”
我点点头。
他却眉心微微一蹙,返回床边朝我额头上探了探。
发觉体温并没身高,于是松开手,正要重新在一旁坐下,我问了他一句:“要是到时这兔子不起作用呢。”
“那姑娘可到阎王殿上告她的御状。”
“先生真会安慰人。”
“如不是明日碧落要赶赴京城,或许可以设法留在此处以保姑娘周全。无奈公事在身”
“不知先生可有即便公事在身时,也会选择留下,只为保她周全之人。”
这句话出口,不仅狐狸,连我都怔了怔。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见他噗嗤一声轻笑,随后朝我丢了个狐狸精招牌式的妩媚眼神:“除了当今圣上,一名宦官还能为谁放下身旁一切事,只为护他一个周全。”
“倒也是。”我只能也跟着他一起笑,却不知笑成了一副什么鬼模样。
想必是十分难看与难堪的,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并好心地从衣袖中取出几枚钱币,摆到我枕头边:“这是王莽时期的错金币,古时候一些方外高人以此驱邪,我曾有幸学过一招,还算简单,可教于姑娘以在危急时试着自保。”
说完,没等我有所表示,他取过其中两枚拈在指间,并按高低交错出一个姿势,随后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做:
“这叫玄云紫盖,护身时用,对姑娘这样容易招阴之人尤为有效。”
教得如此专注,因此完全没有留意我此时呆望着他的眼神。
我从没想过狐狸竟然有着可以简单传授给人的法术。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我的时代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会我?
就在我这样充满困惑地望着他时,许是被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没有看明白。因此便伸手过来,将我僵在钱币上的手握牢,随后一点一点将我僵硬的手指松开:“不必如此紧张,慢慢来。”
我几乎像只木偶般机械地随着他动作做着,心里却完全乱了套。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教我,却这么轻易地去耐心教一个陌生人。
当这念头第十次在我脑子里叫嚣的时候,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钱币因此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随即大概想起这肌肤碰触的举动无疑是冒犯了我,当即收回手。
眼见便要朝后退开,我却是再也无法忍耐。
一探身将他手狠狠一把重新抓住,再牢牢握进手心,嘴里憋着一声狐狸,苦的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正在此时门口处哐啷啷一声脆响。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喜儿已端着换好水的面盆走了进来,目睹我紧抓着狐狸手的情形,直把她吓得一脸煞白,面盆脱手落地:“姑姑娘您在做什么”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狐狸摆在我床上那包灸器中抓起一根针,迅速刺进手背,忍痛笑了笑答:“先生在替我针灸。”
第393章 青花瓷下 九
狐狸第二天就离开了景德镇,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很久,想起他当着喜儿的面把手迅速从我掌心抽离的样子,觉得很害怕。
我完全没办法让他感觉到我是宝珠,尽管他救了我,还两次来为我治疗,那也仅仅因为现在的我是燕玄顺的独生女,而他则是应了小孙皇后的旨意,来请燕玄顺亲自拉坯,为她尝试制作一种失传了很久的瓷器。
那是一种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传说的钧窑变花瓷。
燕玄家是北方南渡。
原本是禹州钧窑瓷的传人,但靖康之变时钧窑没落了很久,到明初时更为衰退,多种曾经让人叹为观止的手艺也随之失传,所以迁到南方后,燕玄家彻底放弃了这种瓷器的制作,改制更符合当今流行审美的瓷器。
但虽然放弃了钧窑瓷的制作,对于老祖宗曾经的辉煌,燕玄顺还是无法从心底里抛却的,因此将自家山庄定名为万彩山庄,就是取自世人对钧窑特点的赞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怎样一种万彩法呢?
曾见过摆在山庄迎客厅的一件钧窑瓷,确实是很特别,它有一种天然而成的水墨效果晕染,而且颜色复杂多变,层层叠加,变幻莫测,因而虽艳却绝不俗,非常美丽。但听周围人提起时,却感觉它的美似乎远不及当年失传那些变花瓷的万分之一。
所谓窑变无双,记得听庄里老管家跟人闲扯时说起过,那种极美的变花效果,需要在非常巧妙的高温下渲染而成,但如今的人已经掌握不了当年那种复杂的火候,对于失传的那些技艺更是如此,所以厅堂里那件钧窑瓷美则美,跟当年流失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
这就让我一直都挺好奇,到底会是怎样一种美法,能担当得起无双之称。
而既然那么美,当初又为什么会失传,没有跟现有的这些一起保留下来。
可惜,尽管是皇后娘娘亲自命人来求瓷,尽管那个人还救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燕玄顺考虑了好些天后,仍是婉言拒绝了狐狸的请求,没有答应去制作那种瓷器。
我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但隐隐能感觉到,小孙皇后让人来求瓷的这个做法,宣德皇帝并不知情,所以狐狸在景德镇行事非常低调,并且在得到燕玄顺的回绝后,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狐狸这一走,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景德镇,如果不再回来,那么等我养好了伤,我又改怎么样才能突破皇宫这道阻隔,去找到他。
这问题以及即将面对春燕回煞的压力,让我一度整夜失眠。
听说春燕被葬在距离万彩山庄三四里远,一座荒山内的乱坟岗里了。
之所以这么葬,是因为头七那晚春燕的魂没有回家,她屋里撒的草木灰上干干净净,这让春燕的丈夫见了非常害怕。于是忙去请教了上次那个为她清理尸身的婆子,婆子教了他一个方法,说,那会儿清理她尸身时就看出来了,这女人死得不肯瞑目,所以头七未必肯回家用过贡品后离开。既然这样,就只有靠别的方法强迫她离开了,所以让她丈夫拿着线香到她投湖的地方,一边叫她名字,一边一路将带着她棺材到了乱坟岗,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安葬春燕,因为春燕是死在水里,所以得用土去压压她的水阴之气。
而乱坟岗在那儿有将近两百年久,按婆子的说法,里头必然存有上了年头的老鬼在那儿镇着,春燕虽是死得惨,但到底不能跟那些老鬼比,所以可借那些东西之手将她压着,以免头七夜万一没能把她请走,好歹也没法回来兴风作浪。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能令得狐狸出手,想来婆子的方法应该没太多用处。
所以虽然每晚有喜儿陪睡在边上,我仍是战战兢兢,毕竟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也没办法随意使出梵天珠的能耐。
这可真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睡不好,搞得连伤势恢复速度也慢了下来,简直是水深火热。
那样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七天后,出乎意料,春燕始终都没如狐狸说的那样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是狐狸估算错了,还是他留在那只兔子身上的妖气让鬼魂有所忌惮,因此不敢出现在这间房里。所以到了第八天晚上,过度疲劳再加上微微的松懈,令我没再像以往那样胡思乱想到辗转难免,而是一吃过晚饭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好睡得连梦都没有做,无知无觉中一直酣睡到第二天太阳晒着屁股头。
当我在一阵热烘烘的感觉里醒转过来时,隐隐听见窗外那些丫鬟婆子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什么,很惊慌的样子。
遂醒了醒神坐起身,正想到窗边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没等站起,就见喜儿撩开门帘慌里慌张走了进来。似乎是想将窗关严实,一眼瞥见我坐在床沿上,她被吓得一跳:“姑娘!吓死喜儿了!怎的起来了一声不响也不叫喜儿进来伺候?”
“她们在外面吵什么?”我问。
“姑娘还是不要理会了,怪吓人的。”她苍白着脸朝我摆摆手。
这么说岂不是叫我更加在意,因此不由分说,我拄起拐杖一摇一晃就朝窗口走了过去,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刚探出头,却被撞进眼前那一幕给惊得一下子朝后缩了回去。
窗外那片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鸟尸。
不是没见过死鸟,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那种密集又充满了冰冷死气的感觉,瞬间就让我全身毛孔颗颗酸麻得炸了开来。
所以过了好一阵,我才有勇气重新朝外看去,发觉那些鸟竟然是南方不多见的乌鸦。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一个个脖子歪斜,喙部折断,由于死前做了剧烈运动,所以通体那些灰黑色羽毛全都根根竖起,让它们原本就充满煞气的死样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而之所以死状这样可怖,是因为它们一个个都把石头当成了攻击对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乌鸦不仅成群结队闯进万彩山庄,而且对着那块竖在如意住屋外的雪白石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并且不知究竟揣了什么样的恨意,竟连喙被撞断也丝毫不肯停歇,直至活活把自己撞死在这里。
而那块原本光滑美丽的石头,也因此遍体鳞伤,甚至多处地方都碎裂了开来。
“唷这不就是压碎如意的意思么”就在我看得一阵阵发呆时,那些同样看呆了的丫鬟婆子对我的出现毫不知情,仍在那儿嘀嘀咕咕。
说的话被我听的一清二楚。
鸦碎如意,压碎如意。
那块石头因为形状近似如意,所以被称作如意石,是燕玄如意出生后别人从江里捞到,觉得有趣于是专程送来的,这些年来差不多就像如意小姐的象征。
此刻被那些乌鸦啄得几乎已看不清如意的形状,稍微留个心眼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个意思。
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引着这些乌鸦做出这种行为?
就在我这么思忖着时,忽见远门外袅袅婷婷过来一道人影,在两名丫鬟的伴随下,无声无息走到众人聚集的地方。
是三房太太屠雪娇。
一路过来,她似乎并没留意到满地的乌鸦,只径自对着那些惊惶不安的脸冷冷扫了一眼,随后冷冷说了句:“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素和家送聘礼就快到达山庄,你们这一个个的不去帮着准备迎客,竟还有这等闲工夫杵在这里偷懒发呆?”
话音未落,那些人登时变了脸色。
当即转过身匆匆朝她行过了礼,随后有管事的堆起一脸笑,小心翼翼指着地上解释道:“三太太,不是小的们偷懒,您瞧地上这些东西是不是看着有点玄乎”
“不过是些死鸟而已,有什么玄乎不玄乎,我瞧你们就是闲得慌,改明儿要多添些事去做做才好。”
“可是三太太,好端端的这些鸟怎的会飞进庄里来,还撞这块如意石”
“朗朗青天,又不是独我一家万彩山庄所有,这些鸟自是来去自由惯了的,亦可能在天上飞时将这石头当做了什么猎物。猛扑下来,待到发觉不对,早已来不及。多简单的道理,非要去想些有的没的,如今被我说过还在这里傻杵着,是非要我请来家法将你们一顿好打么?”
话刚说完,那些丫鬟婆子哪还敢多说什么,当即作鸟兽状散了开去。
一瞬间原本嘈杂不安的院子立即静了下来,这时屠雪娇才似总算留意到了地上那些尸体,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情,她低头朝它们看了片刻,随后抬起头,避重就轻地突兀问了我一句:“伤好了许多么。”
我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回应时尽量避开她那双眼睛,因她这双眼细细弯弯,总仿佛带着种含而不露的性感,又似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
“伤好得挺快,但也不该大意,听说你前些天晚上冒雨去了前院?”
“闲逛时没料到会下大雨,否则也不会贸然出门。”
“昨日我房里有个丫头在你屋子西面的耳房门口拾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说着,她走到窗边将手伸向我,手掌摊开,细长白皙的手指间一小朵珠花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大概是我哪个丫鬟的。”瞥了一眼后,我道。
“既然如此,你拿回去问问是谁的,以后莫再这样不小心了。”
“多谢姨娘。”
“对了,今日素和家送聘礼来,你可猜得到他家究竟下了多少聘?”
“猜不出。姨娘知道?”
她目光闪闪,笑了笑:“少说也该有纹银五十万两吧。”
纹银五十万什么概念?我不会换算,但对于存款数字常年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浮动的我来说,感觉应是笔相当大的数目。
“不过倒真是相当有趣。”紧跟着又听见她说了句。
“什么有趣?”
“素和家向来不屑同我家缔结姻缘,却不知怎的,这次不但突然来此求亲,还送上这样厚重一份聘礼。”
“姨娘如果觉得好奇,不如亲自问问素和家的人。”
“倒也不必,只是终究是你长辈,有句话不说不快。”
“姨娘想说什么?”
“世人皆知素和甄以瓷为妻,说句丑话,他根本就同阉人一样,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否则以他样貌身世,怎会至今都未婚配。又素来同我家一南一北处处争锋,怎会娶来对手之女?如今却突然转了性子,想来,必然有其原因。所以,如意不妨三思。”
说了这一大堆,总算让我对素和甄和如意之间的状况,又多了些了解。只是有点奇怪,她如此直接地当着喜欢素和甄喜欢到宁可逃离山庄的燕玄如意说出这种话,真的好吗?而那么喜欢素和甄的燕玄如意,如果亲耳听见自己姨娘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又会有什么样一种反应?
我不能在这女人面前武断猜测,所以含糊应了句:“姨娘的话我记着了。”
这回答令她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随后轻轻拍了拍窗台,朝我笑了笑:“看你面色不太好,终究还是被刚才那班没见识的东西唬弄到了吧。”
“还好。不过确实有些在意。”
“不用理会。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说呢?”
说完,没等我开口,她已转身带着两名丫鬟径自朝院门外走去。
直至她身影消失,我才轻轻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晚上的遭遇后,每次见到她就让我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心知肚明这绝不是个简单的三姨太,但燕玄家的事无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只需明哲保身以及设法让自己离开这地方就好,别的都不用去理会。
于是带着这样一种认知,我慢慢朝屋里退了进去,走路时感觉四肢有点乏力,想来是睡太久饿过了头,便正打算让喜儿去弄点吃的来垫垫肚子,谁知目光不经意略过窗前时,一个发现让我猛地一激灵:
“喜儿?你有瞧见我放在窗台这里的那只瓷兔子么??”
喜儿再次被我吓得一跳:“见见过”
“那怎么不见了?”
“因为昨夜喜儿临睡前整理了下屋子,见那只兔子身上积了灰尘,于是想擦干净。谁知一不小心就掉在地上弄碎了。本打算告诉姑娘,但见姑娘睡得香甜,所以喜儿就自个儿将那些碎片收拾收拾扔掉了”
“你”一时又气又急,但却不能明着发作,只能硬生生把一句怒吼憋在喉咙里,然后咬了咬牙问她:“为什么要扔掉,你不知道它是素和家送来的定亲之物吗?”
话说完,本就吓得脸色涨红的喜儿扑通下跪到地上,哇地声哭了起来:“姑娘!喜儿该死!喜儿真不知道那是未来姑爷的定亲之物!可是它已经摔得就算粘也粘不起来了!喜儿该死!喜儿该死!姑娘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啊!!”说完,噼噼啪啪对着自己脸上一通抽。
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时,她两边面孔早跟发馒头似的高高鼓起。
既然这样我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朝着她重重一声叹气,然后朝门口指了指,正要打发她离开以免我见了肺疼到炸,但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低哼,像是歌,又不是歌,隐隐约约从窗外幽然飘入,像是把细细的冰针一样轻轻刺入我的耳膜:
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怎见得此时我怨气冲天?
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
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
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作者有话要说:唱段摘自关汉卿的窦娥冤
第394章 青花瓷下 十
几句过后,我听出来了,是有人在外头唱戏,唱的窦娥冤。
典型的秦腔,所以声音虽细,却因唱腔而显得格外凄厉。至高亢之处几乎令我耳朵隐隐有些发痛,所以边听边就愣了半晌,然后看到窗户上影影绰绰显出一道人影来。
依稀是个丫鬟。
最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以为是哪房的丫鬟路过,情绪不好所以唱唱苦戏解解闷。
但过了会儿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房子地基高,进屋台阶要走七八节,所以靠近花园那一边的窗户离地距离是挺远的,少说也有近两米的高度。
哪个丫鬟身高能超过两米?
意识到这点,脑子仿佛轰的声炸开,因为一下子想起狐狸说的那番话:“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
如今虽然七天已过,但兔子是昨晚被打碎的,而今早出现鸦碎如意,这会儿窗口更是出现悬浮人影种种联系到一起,直逼两个字闪电般冲进我的脑子春燕。
最后一天狐狸所做的法被喜儿打破,所以春燕回煞了。
一想到这里,我当即惊跳而起,一把抓住喜儿的手转身就想带着她往房外跑。
却没跑成,因为喜儿很重。
倒也不是单纯身体重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屏着气拽着我的手,竖起了耳朵一边仔细听着外头的戏腔,一边使劲僵立在原地。
又见她听得眼神有些呆滞,面色透着种有点可怕的不妥,我立刻叫了她一声:“喜儿?”
她没理我。
两只眼直勾勾看着窗户,全然没了往常健康活泼的模样,面色则青得像块石头,一张脸同样紧绷得像块样子扭曲的岩石。
我不由用力再拽了她一把,就听她嘴里突然嘶地声响,随后似乎一瞬间清醒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惶惶然将目光转向我,半晌张了张嘴,对我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话:“春燕姐是春燕姐”
当时出于紧张,我完全没意识到她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又被她身体的重量给压得紧迫,不由自主连退几步,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直至好容易站稳身子,发觉窗外的唱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令周遭陷入一种颇为古怪的静谧。这寂静令喜儿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一边抖,一边情不自禁用她重重的身体继续压着我,迫使我腿一软,跟着她一起往地上跪倒了下去。
“喜儿!!”急忙挣扎着爬起身,想叫她放手,可是她紧跟着的动作令我费解得一时无法继续再往下说。就见她一跪倒地上后就通通通磕起头来。
也不知道到底在朝什么磕头,她前方除了一张梳妆台外别无它物。
正当我因此想把她拉起来时,就听啪啪两声响,对面那扇窗户无风自动,用力颤抖了两下。紧跟着窗板朝里用力一撞,遂见窗框上裂出一道小指长的裂缝。
裂缝外清楚可见一道暗幽幽的视线忽闪而过,然后一只苍白肿胀的手从裂纹外挤了进来,伴着声低低的抽泣,慢慢扒拉开窗户一角,显出半张肿得不成样子的脸。
果然是春燕。
透过散落在脸上的乱发,她目不转睛在窗外望着我,直把我看得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看来燕玄顺花了大钱给她做的超度,又大费周折地将她带去乱坟岗埋葬,显然如狐狸所说,没有丝毫用处。
她依旧那天晚上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潮湿,浮肿,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腐臭。
这让我当机立断一跃而起,抓着喜儿就往房门处跑。
但没跑两步,身子一沉,一下子举步维艰起来。
几乎完全没法继续走动,因为喜儿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又变沉了许多,却并非同刚才一样在跟我扭劲,忙扭头去看,就见她翻着白眼张大了嘴,竟是晕厥了过去。
裆下更是潮湿一片,生生是被那乍然出现在眼前的鬼魂给吓尿了裤子。
直把我急得站也不是,跑也不是,
真是屋漏偏逢了连日雨。
原本一个人跑就已嫌慢,何况还拖着个昏迷不醒的壮丫头,清醒时尚且拖得吃力,这会儿哪里还能再带着她顺畅移动。
想到这里时,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只觉得半边肩膀往下一坠,那丫头的体重竟然又似增加了好几分。
急忙站稳了脚正想把她托托牢,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期而至,悄无声息地压迫住了我的感官,让我冷不丁地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在我托牢喜儿的同时,我发觉她两只眼睛异样清醒地睁大着,直勾勾看着我,神态竟和窗外的春燕如出一辙。
“喜儿”登时后背不由一阵发麻,我下意识刚要松开手,就她咧嘴嘿嘿一声笑,随后两只粗壮的手臂朝上一伸,一下子就朝我脖子绕了过来。
随后像条蟒蛇般把我脖子牢牢缠住,再朝她面前一按,我眼前登时一阵发黑,险些就此折断了脖子。
死亡突如其来的逼近让我在昏厥当口狠吸一口气,瞬间清醒了过来。
随即用尽最大力道开始拉扯她的手臂,无奈她目光发直,面无表情,活脱脱像个木头人一样,因此连手臂都是僵硬的,硬得我费劲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将它们扯离半分。
眼见她两眼咕噜噜一翻,手臂再次朝我脖子上绕紧起来,我咬咬牙使劲往地上一倒,放弃同她手臂的搏斗拼足了最后一点劲连滚带爬,用四肢硬是拖着喜儿把我俩带到了床边,一口气扑到床上,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枕头底下那几枚狐狸给我的钱币,留两枚夹在手指间,其余狠狠朝地上一甩,伴着铛铛一阵脆响,喜儿在我身上发出哇哇一声尖叫,随后一把松开了几乎把我脖子给勒断的手臂,咚地滑到在地上,抱着肚子哎呦哎呦痛哭起来。
看上去似乎肚子痛极,但这种时候我哪里能分心去管她,只死命按照狐狸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夹着剩余那两枚钱币,一动不动同窗外那黑幽幽的身影对峙着,直至她瞪着我的那双眼睛慢慢变暗,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呼吸般的呼哧呼哧的声响,一点一点离开窗台朝后退去,我这颗跳得跟擂鼓似的心脏才渐渐松弛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春燕,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缠着我”
终还是意难平,所以眼见她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但话刚出口,我立时后悔,因为就见窗外那道原本已几乎看不清楚了的身影突然发出忽忽一阵风声,伴着风里凄厉无比一声尖叫,她倏地冲进了房内,径直扑到我面前,在离我仅仅半指的距离一巴掌抓向我!
却又倏地收回,分明是对我面前什么东西起了一丝忌惮,却又拼着一腔怨气轻易不肯退去,于是生生逼得这冤魂凄苦无比,盘旋在原地歇斯底里对着一阵阵啸叫,末了,霍然抬手,对着我面前那道地板恶狠狠一掌拍抓了下去!
手指抓过处,一片黑水,一片腥臭,直冲得我脑门心一阵剧痛。
对此我完全无法避开,也无法挪动,只能低头紧闭着眼,死死抓着手里那两枚钱币,尽量不对那怨气冲天的冤魂做出任何一点反应。
一心只盼她发泄完了所有的怨气后快点消失,岂料她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就像刚才那一片古怪的静谧一样,在她所制造出来的那股可怕的尖啸怨怒声过后,四周陷入一片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中,静得连喜儿的呼痛声也消失不见。
我闭着眼睛,所以无法知晓她这会儿到底在做什么,凭着感觉,我知道她仍在这屋里,并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连我的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的怨怒。
随后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从我头顶上方飘了过来:“姑娘我冤啊姑娘为什么不来救我啊姑娘您忘了当日的承诺了吗姑娘”
无比凄婉的话音,同之前的凄厉判若两人,也令我一时心酸得险些就想把眼睛睁开,去看一眼这个冤魂,问问她所说的最后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当日的承诺?
原来她缠着我并不是因为我能看见她,或者撞了她回魂煞的缘故么?而是因为燕玄如意对这个曾经伺候过她的贴身丫鬟许过了某种承诺,令她在死后仍念念不忘,并无比凄怨悲苦地一再相缠。
那她究竟对她承诺过什么?
因此下意识抬起头,我刚要睁开眼,突然一只手朝我眼睛上一按,在我朦胧看到前方一道身影前阻止了我继续打开自己的视线。
异常冰冷的一只手掌,激得我一个激灵,因此即便只是短短瞬间,即便视线非常模糊,我仍是看到眼前飘过一把银白色的头发。
轻轻飘飘晃动在我眼前,轻轻飘飘摇曳在我跟那个冤魂的身影之间。
随后一道年轻男子淡淡的话音冷冷打破了这屋子里坟墓般的寂静:“窦娥冤,冤使六月降大雪。然而,那却又都能有些什么用处。”
话音落,我听见喜儿一声尖叫,然后平地飒飒而起一阵狂风。
风力极强,在整间屋子里一阵兜转,带着股极强的煞气,以至声音大得几乎让我再也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
但不出三四秒的时间,它就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样戛然而止。
随后一切再度安静下来,与此同时,那只冰冷无比的手掌也从我眼睛上冷冷抽离了开来。
但纵使抽离的速度再快,我仍是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把按在了那只手上,并将手指间所夹钱币不偏不倚压在他手背中间那块突起的骨头上。
不出所料,他这手微微一颤,没再能移动开来。
于是我不由自主抬头看向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人”
他眉头微微一蹙,半晌,冰冷的嘴角朝上微微一扬:“原来你也不是人。确切地说不是这世间的人。”
“你是什么东西”想起那晚在耳房见到的他身上与铘极其相似的鳞片,我再问。
他再度笑了笑,右手对着那只被我压住的左手轻轻一拂,我身不由己便仰后倒了下去。
径直倒在昏迷了的喜儿身旁,待到挣扎着爬起身,那个跟铘一样有着一头银发的男人已端坐在窗台上,低头看着我,若有所思抛弄着从我手中顺去的那两枚硬币。
“你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再问。
“东西?”他冷笑,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显然在他眼里,我才是那个所谓的东西。“那么你又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反问我。
我没回答。
因为就在这当口,房门突兀被人一阵敲响,随后外头传来一个老婆子异常轻快欣喜的话音:“姑娘姑娘,天大的喜事呀,素和家来人了,来的是咱未来的姑爷!说是要提前过来迎娶姑娘回素和山庄呐!”
第395章 青花瓷下 十一
十一
素和甄提前上门迎亲。
门外那婆子喜滋滋冲屋里叫嚷着报出这条消息时,全然不知,我在里头瞬间被她这番话吓到面无人色。
以至几乎忘了春燕的怨魂,以及窗台上那个身份叵测的男人。
依稀只记得他看见我表情变化那刻所勾起的嘴角,其它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包括他离去时似乎对我说了句什么,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这消息对我来说,着实是比见到厉鬼更为可怕,乃至五雷轰顶般的噩耗。
直面素和甄,直面如意小姐同他的婚姻,直面
在这地方我整天所担心着的最大最糟糕的问题,没想到竟然被提前了,纵然早对此做过心理准备,那瞬间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腿伤没好、狐狸远在北京、迫在眉睫的迎亲。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
一时只觉千种滋味百种慌乱,在我脑中如呼啸而来的飓风,排山倒海,七上八下,最终却只能苍白又无力地化作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或许可寄希望于燕玄顺。
在稍稍冷静过来一些后,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独断专行、倨傲严厉的老爷子。
以他那样一种类型的男人,强势惯了的,在面对未来女这种擅意到显见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行为时,必定会感到受了侮辱。
并由此生怒。
继而愤然拒绝这桩婚事。
况且他原本就对这桩婚事提不太起兴趣,素和甄这番举动,无疑会成为动摇他决心的一个极强。
若真是如此,那显然是太好的结局,连带还能省去未来诸多麻烦。
但理想虽好,终究敌不过事实,否则门外那婆子也不可能如此欢乐地送来喜讯。
燕玄顺并没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勃然动怒。
按说,成亲这种事,必须是两家缔结了姻亲关系后,再一同选下黄道吉日,然后进行的。燕玄家跟素和家都门大户大,这方面规矩必然是做得格外讲究严格,所以素和甄突然间擅自登门迎亲,这行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不合礼数,并且会令燕玄顺大为恼火的。
可是出人意料,燕玄顺并未就此对素和甄有所怪罪。
非但没怪罪,还当即拍板,点头同意了他提前迎亲的请求。当然,这并非是由于燕玄顺转了性子,或者突然对这桩姻缘突兀寄予了多大的热衷,而是因为,素和甄这番唐突行为背后的原因,着实让人无法为之计较和反对。
谁能想得到呢,聘礼才送来没多久,素和甄的兄长突然病危了。
那个跟素和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说起来,我对他印象倒是极为深刻。
不仅因为他和素和甄长相上极端的相似,也因为相似容貌下彼此性格巨大的差异,所造就而成的一种特别。就如同这个世界所带给我的感觉,水中月,镜中影,触手可及,但毫不真实。
虽说那天遇见他时,的确感觉他看起来比较单薄和苍白,但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离开万彩山庄后短短几天内,他竟会突发疾病,并且病入膏肓。
何其突然。
所以,纵然明知不合礼数,素和甄仍是冒着得罪燕玄顺的险,连夜赶到万彩山庄,恳请燕玄家同意将迎亲日期提前。一来,想为病重的兄长冲喜,期望以此能逢凶化吉。二来,倘若这病当真是无可救治,那至少能令他兄长在弥留之际亲眼见到弟媳被娶进门,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众所周知,这南北制瓷世家的联姻,若不是素和寅主动打破两家的芥蒂亲自登门求亲,并伏低示好,以素和甄的性子,和燕玄顺一贯的固执,只怕将永远无法达成。
所以,于情于理,这请求燕玄家都无法拒绝,也令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拖延时间,或者干脆悔婚。
便只能暂时按兵不动,期望能等到某个合适的机会,在不被我身上的伤所妨碍的前提下,尽快逃离这段近在咫尺的婚姻,逃离万彩山庄。
只是这等待机会的时间并不多。
听婆子们说,两天后,素和甄就将带着我上路,所以,若两天内我始终不能找机会逃离这里,恐怕将只能得到一个束手待毙,乖乖被他们带去素和家的下场。到那个时候,无疑是跳进了火山口,别说本身行动不便,就算是身体健康,一旦落入素和甄的手中,呵,他的能力我是早已见识过体会过,漫说是逃,就是动都得看他的意愿才能动。
如此一来,那还不是得任宰任割。
想到这里,正烦恼得有些不知所以,忽见床上原本昏睡着的喜儿转了个身,捂着肚子发出轻轻一声。
见状我微微松了口气。
从昏迷至今,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我床上躺了三四个小时。
最初情况是很糟的,因为在把她抬到床上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小腹鼓胀,所以撩开衣服看了看,发现她肚脐左下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好似被什么撞物给撞出来的,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一旦接近狐狸给我的那些钱币时,它会嘶嘶冒出黑气,所以很显然,它是之前被春燕附身时滞留在喜儿体内的阴气,并且没能随着春燕的消失而消失。
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索性把那些钱币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倒也是歪打正着,刚开始把钱币放上去时,喜儿肚子立刻不停地鼓动起来,好像肚子里有条活生生的生命似的,这情形让我紧张得有好一会儿几乎忘了自己的的处境。
后来,随着她肚子上那块淤青逐渐淡去,她肚子的鼓动倒也渐渐平息下来。
大约半个小时前,当她肚子上再次冒出几阵黑气后,原本跟怀孕似突起的小腹非常明显地憋了下去,也终于完全不再怀着鬼胎似地鼓动。直至她睁开眼,我才彻底放下心,因为虽然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但这丫头的精神头还算好,两眼灼灼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竟把我看得一时有点不太自在。
“你还好吧?”所以不由打破沉默,问了她一句。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她突然眉头一皱,眼眶一瞬间便红了。
但欲哭却无泪,因眼底分明透着一层很深的恐惧,随后匆匆撑起半个身子,朝四下迅速看了眼:“春燕姐走了?”
我点点头。
她略松了口气,刚要继续躺下,随后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我茫然问:“可她是怎么走的”
我愣了愣。
原指望她醒后能将先前我所没能看到的那一幕,也就是陆晚庭用手挡住我视线后所做一切,告知给我听。但如今她的回答和她脸上那副费解的神情,无一例外地明白告诉我,虽然陆晚庭那个披着锦衣卫衣裳的妖怪突兀出现在我房间时,她分明还没昏厥过去,但她记忆里却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看来,她先前昏厥未必是因春燕附她身阴气侵染所造成的,更大的可能,应是陆晚庭在驱除春燕时顺手对她动了点手脚。
这样的话,我自然就没办法据实相告了。
所以一时无法回答,而这短暂的沉默令她目光再次投到了我身旁的嫁衣上,有些费解地再问了句:“姑娘怎的突然将这些嫁衣取出来了?”
我便将素和甄提前上门迎亲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听后,喜儿最初是有些欣喜的,但过了片刻,却被我看出她脸上的异样来,似乎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想对我说,只是眼底仍被一层恐惧给压抑着,因此呆呆对着我那些嫁衣沉默,始终没能说出口。
所以我故意问了句:“你是不舍得我那么快出嫁么。”
喜儿忙摇头:“姑娘能早日嫁到素和山庄,喜儿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哪敢舍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话问出口,喜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因此在又一次朝我目不转睛地看了阵后,她小心翼翼朝我身后那道窗户处看了看,然后抓了抓我的衣袖,挪到近前压低声对我道:“姑娘,不是喜儿多管闲事,若那东西放着终究是个麻烦,不如将它烧了吧”
“烧?”烧什么?喜儿这番话令我一头雾水。
但见她目光朝着我右侧不停闪烁,倒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原来她指的“那东西”,是说我身后那张梳妆台。
这倒立刻提醒了我。
先前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在我和她都没看到春燕冤魂显形的时候,她一听见窗外的唱戏声,就非常惊恐地对我指出那唱戏的是春燕。又为什么在认定了窗外唱戏者是春燕之后,她惊恐之下所作出的反应并不是对着窗户方向磕头,却是拉着我对着那口梳妆台磕?
所以立刻我就顺势问了她一句:“喜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喜儿能瞒着姑娘什么?”喜儿闻言怔了怔。
“记得早在没见到春燕出现前,你就对我大叫,说窗外那个唱戏的是春燕。这是什么道理?后来,你又使劲拉着我对着我的梳妆台磕头,这又是什么道理?如今你竟又要我将这梳妆台太烧了,这亦是什么道理??”
三个问题不带喘气一叠声问出口,就见喜儿原本已逐渐恢复如常那张脸,再次唰地下发白。
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有些慌乱,过了片刻,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然后吞吞吐吐着道:“姑娘是有意这么问喜儿的么?春燕姐自幼从戏班子里被领来,闲时总爱唱戏给我们姐妹几个听,姑娘偶尔听见了也会夸赞上几句,难道先前听到时姑娘竟一点都没认出她的声音么”
原来如此原来春燕是个唱戏的出生,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喜儿一听到那段唱立刻会吓得面无人色。琢磨着,我避开她狐疑的目光,知道心虚的含糊反而会让人更为生疑,所以干脆地点了点头:“倒确实没有听出来。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对着梳妆台下跪,还对着它磕头?好不古怪!”
“因为因为这是听春燕姐说的”
“春燕?她说了什么?”
“姑娘难道又忘了么”
“忘了什么?”
面对我步步追问,喜儿似有些收受不住,因此额头悄悄生出一星汗光,想答,张了张嘴却又不敢答。许是想到刚才自己脱口漏出的话给自己惹了麻烦,因此两只眼珠咕噜噜转动着,显然是既怕不回答惹我生气,又怕答了会更惹我生气。
这让我一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
若一直这样憋着不再开口,倒也是麻烦,所以没再继续追问,我放缓表情沉默了阵,然后朝她坐了坐近,用尽量恳切的语气对她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并不是在逼问你,只是你这个样子和先前的举动实在叫我感到害怕。你也看到了,刚才春燕的出现,那是真真实实的。按说,人死后纠缠不清,必有死不瞑目的隐情,既然她出现过一次,难保会在出现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假如你对她的死知道些什么,但说无妨,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当务之急,只希望她的魂魄能早日超生,不要再继续逗留在这里,免得日久变成祸害,你说是不是?”
“但春燕之死奴婢可真的是一无所知啊姑娘!”
“那你为什么要示意我烧了这口梳妆台?”
“那是因为”说到这里,她再度迟疑了一阵,但见我一味紧盯着她的脸,心知是逃避不过去,于是擦了擦汗津津的手,她哭丧着脸低头道:“那喜儿可说了姑娘听后可千万莫要责骂喜儿”
“保证不会。”
“那天似乎是两个还是三个月前喜儿来姑娘这里想伺候姑娘时,见春燕姐在姑娘的房中,所以喜儿就没贸然进屋,因为听见春燕姐在同姑娘说话。”
“说的什么?”
“喜儿可真的不是有意偷听啊姑娘”
“我知道,你讲。”
“喜儿原是想立刻离开的,但见春燕姐神色有些不妥,怕有什么事,所以喜儿走的脚步就慢了些,也因此,无意中就听到春燕姐对姑娘说她说春燕的性命就全在姑娘这口梳妆台里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望姑娘牢记当日的承诺,救春燕不死”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的所以一见春燕来找姑娘,喜儿想想必就是为了这口梳妆台了所以”
“可是她命为什么会在梳妆台里?”
“这个这个喜儿就真不知了”
见她神色再度惊惶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便停了口。
只是由此对春燕的死生出莫大一个疑团,亦对自己如今所占据的这个身体主人,油然产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原以为燕玄如意只是简单普通一个大户家千金。
坐在深闺,等待出嫁,等待一生就这样慢慢过去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但她似乎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
她生在制瓷世家,却不得继承制瓷之术不得继承制瓷之术,却偏偏对制瓷带着一种不太甘心的热衷安于困守在监狱般的万彩山庄,心自由起来却是连路遇歹人都能不管不顾的勇猛简单、又热切地爱着一个自己或许并不了解的男人,对自己身边的奴仆,却带着一种看似亲善、实则却有些微妙的疏冷。
细想起来,那可真的是一种疏冷
否则,怎会迫使一个陪伴多年的贴身丫鬟用一种交易且略带胁迫般的方式,对她说出那种乞求救命的话呢?
想到这里,正准备继续向喜儿询问下去,看能否从她口中详细探听到一些关于春燕以及燕玄如意过往比较有用的东西,好让我从中试着判断一下,究竟那口梳妆台同那两个女人存在着怎样的联系,会被春燕称作为自己的命。
但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突兀终止了我这番打算。
随之从门外传来的那道话音,则让我脑子嗡地一阵巨响,险些转身往窗户外跳出去:
“如意姑娘在么?虽是唐突,但思之再三,素和甄觉得还是应该先同姑娘见上一面,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不便。”
这两个字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总算被我从牙缝里勉强挤了出来。
说完屏息止气,于是就连喜儿也感染到了我这份异样的紧张,当即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我,惶惶然不知所措。
“那么不妨隔着此门,能允我同姑娘说上片刻话么?”
“不便。”
再次斩钉截铁从嘴里丢出这两个字,原以为那男人会继续说些什么,但此后门外一片静默。
隔了片刻我瞥见喜儿朝我摆了摆手,示意外面那人已经离去。
我不信。
又坚持着等了几分钟,听见门外一阵喧哗传来,是众仆役将我屋中陪嫁物件往外抬的声响。
一路从我卧房门前经过,我仔细听着,始终没听见他们向素和甄问安的声响,这时才确定他确实已经离去。当即腿一软,我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伴随着脑中空空如也的感觉,好一阵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直至听见喜儿一遍遍焦急地叫我名字,这才缓过神来。
此时此刻哪还有闲心再去向她打探些什么。
关于春燕,关于梳妆台,关于燕玄如意家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了。脑中清清楚楚只有三个字:赶紧逃。
可是归根到底,连路都走不利索,我却又怎么逃?
刚想到这里,突然飒地一阵风从身后吹来,直吹得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怎么会起风?
但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那阵风起,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本是傍晚,虽然夕阳西斜,明瓦处总还透着光,令这房间一直都还算亮堂。可是那风刚一起,整间屋子就跟突然被罩住了似的,一瞬间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可不就有诡了么。
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发现喜儿在面对这一切突变的时候竟然没吭声。
是胆子变大了,还是一瞬间被吓傻了?
急忙想叫她一声,但没等开口,赫然瞥见眼前若隐若现出一对绿幽幽的东西。
仿佛燃烧在黑暗中两点鬼火,它们无声无息游移屋子里,时而近时而远,时而闪烁着朝我的方向轻轻靠近片刻。
立时我脑中就空了。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别的什么感觉。
那感觉让我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却又唯恐自己判断失误,从天堂跌入低谷。
所以迟迟没能让喉咙发出一点声音,只艰难地朝那对幽幽的光亮看着,直至它们的主人终于觉察出我的视线,并由此微微一怔。
随后倏地声轻响,直觉一道身影仿佛一只巨大的猫儿般轻飘飘从我面前掠过,径直朝着窗户方向飞纵了过去。
他想走。
而我哪里能就这样轻易放他走。
他的出现实在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个意外而天大的机会。
不把握住,还能有下一次?
当即出手!
虽然手抬起的时候明显感到异于往常地沉重,我仍是用着从未有过的速度一把朝前抓了过去,凭着一股子没来由的超然直觉,不偏不倚正抓在那人飞掠而过那把长发上。
明显感觉到他因此而停顿下来,我心跳得更加厉害,因为非常清楚他停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没有任何迟疑,我继续凭着直觉朝前一伸手,再次不偏不倚一把抓在了他高高竖起的那对耳朵上。
狐狸的耳朵,从小摸到大,即便他这会儿造出比黑洞还要黑暗的世界,又怎可能让我在这种狗急了必须跳墙的境地中犯下哪怕一丁点的错。
所以一旦抓住后,我是绝对不会再松手的了,即便他会像对付妖鬼怨灵一样地对付我,我也要让他清楚知道,作为一个在孤立无援的世界里刚刚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底会迸发出怎样一种天赋和力量,能让他堂堂一只九尾的千年老狐,直接跪下来对着我唱征服。
当然,最后他并没有跪下来,也自然根本不可能对我唱征服。
他没有一弹指把我甩到墙壁上再顺手把我捏碎,我已经谢天谢地。
在被我紧抓住了他耳朵后,他停下身形一动不动,似乎石化般静站了足有五六秒钟。
那短短一点时间逼得我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跳得裂开了。
不知他是否感觉到了这层来自后背的冲击。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能感觉他抬起手要朝我抓过来,然后毫不犹豫把我一瞬从他背上扯下去。
但片刻后方向一转,他翻掌朝前一扬,前方那道窗由此霍然开启的那瞬,他带着我一跃而起,朝着窗外纵身飞了出去。
那一刻虽然如我所愿,我心里却突然五味交杂,着实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
喜的是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突然从天而降,像个神奇天使一样带着我轻易脱离了眼前迫在眉睫那道困境。
悲的是,他这样行踪诡谲,偏在燕玄如意即将要出嫁的时候跑到她的闺房,并将她带走,难不成原就是存了心的要抢亲来的?
可是他抢的是什么亲?
燕玄如意??
断然不可能是我林宝珠。
他压根就不知道我是林宝珠,难道不是么。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抢亲。
他为什么要抢燕玄如意
更多五味交杂的东西随着这最后一个念头近乎恐惧般冲进我脑子的时候,我没能继续再往更深的深渊里响。
因为狐狸飞行的速度着实暴力。
暴力到我还没被自己脑子里层叠而起的各种可怕想法击碎之前,就先让我晕了过去。
也好。
算他在这鬼地方里再一次救了我的小命。
第396章 青花瓷下 十二
十二
昏迷的过程里,似乎总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好端端地坐在自家店里。
跟往常一样,空气充斥着点心的甜香,我背靠着窗,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地看着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狐狸,膝盖上团着咕噜噜打着呼噜的杰杰画面如此清晰和真实,以至让我一度以为这一切是真的。只可惜,无论逼真到何种地步,终究只是个脆弱的泡沫,外力轻轻一个打击就能让它支离破碎。
所以,当身上那股散发着阳味的温暖突然消失,我很快被一阵清冷的气流给激醒过来。遂不得不睁开眼朝前看去,没看到明朗的窗户和明晃晃的阳光,只看到一点烛光闪烁在四下昏暗的空间里,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拍得摇摇晃晃,依稀勾勒出一座废弃古窑的轮廓。
窑在地下,相比外面显得潮湿并阴冷,因为一口宽阔的蓄泥池占去窑洞几乎一半的空间。里面没有烧瓷用的粘土,只晃荡着半池清水。纵观四周,宽广的空间内虽仍保留着较为完好的格局,不过除了这片池和池边几口破碎的大陶罐外,什么也没有,就连输送陶泥的水槽也只剩下一些似有若无的砖痕,徒留四壁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一片漆黑,充斥着一派死气沉沉。
倒是正中央的窑炉上方拓着一行字,大概因为沾了人气的缘故,看起来还稍带着点生机,虽红漆刷的面早已褪得七七,但被那片焦黑砖面四下一衬,倒也看得清清楚楚:
落月凝晖,依映青瓷。
简单八个字,形容的应该是当年这座窑所产瓷器的特征,挺美的,引人遐想,只是我不明白狐狸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所以不由自主对着那行字发了阵呆,直到突然想起狐狸不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半天工夫连点动静都没,这才忙不迭搓了搓胳膊爬起身,提起搁在蓄泥池边的蜡烛,小心沿着周围的墙壁在这窑洞里绕了圈。
但差不多把每个角落全都绕遍了,我始终没能找见他,也没看到有这地方有任何类似出入口的东西。
这让我一下子有点紧张起来。
没有出入口,不就意味着我被狐狸封闭在了这个地方?
而封闭等于囚禁,所以,之前我对狐狸所做的种种猜测难道都是错误的,他突然从北京悄无声息返回万彩山庄,赶在我和素和甄成亲之前把我带走,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抢亲,而仅仅是为了绑架。
绑架万彩山庄庄主唯一的女儿燕玄如意。
但,原因却又是为了什么?
狐狸既不缺钱,也不是个瓷器爱好者,更与燕玄家无冤无仇,亦不需要靠燕玄家升官除非,他这么做是为了针对某个人,譬如即将迎娶燕玄如意的那个男人。
这么一想,突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的世界里,素和甄和狐狸间的关系看起来那么诡异,并充斥着一股触手可及的暗涌波涛,甚至趁狐狸不在家时,他强行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说是要让我亲眼见证些什么。
如此看来,一切问题的开端,难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么?
刚琢磨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叮当一阵脆响,我忙转过身,就见前方原本空荡荡的蓄泥池边多了个人。
修长身影背对着我,静静坐在池边,好像在那儿早就坐了很久似的,他低头有一搭没一搭撩拨着池里的清水。
姿态真美。
一眼看去好像悬空在黑暗里一幅素净温婉的画,偏偏披着一身红衣,露着半肩,放肆张扬得好似黑暗里灼灼燃烧的烈火。
有句话怎么形容来着真真是扑面而来一股狐骚味儿。
浓烈得即便看不清他的脸,仍是让我一眼辨认出来,他是狐狸。不是故作清冷故作优雅的碧落碧先生,而是那个嘴上缺德的,心眼儿黑白不分的,时常拿肉麻当有趣的我的狐狸。
那一刻,我心跳狂乱地加快了几拍。
但没有立刻朝他走过去,因为没法确定这熟悉的姿态和这平静似水的表象背后,他到底在做着一番什么样的盘算。很显然,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在燕玄如意面前隐藏他的狐狸尾巴,所以这会儿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我原本世界里的那只狐狸,妖冶,妩媚,如果不说话光看背影,兴许会被人以为是个美丽至极的女人。
但即便如此,即便两者再相似,即便此刻我的情绪再怎样如翻江倒海地波动,仍是有一丝痕迹微妙地闪现,提醒并压制了我朝他飞奔过去的冲动。
我熟知我世界中的那只狐狸,不仅妖娆和妩媚,他身上还有一种能让人亲近的暖和。
那种即便离得很远,甚至在他试图弃我而去时,都能感觉得到的暖和。
而眼前的他却没有。
虽然在意识到我的目光后,他抬头朝我笑了笑,但那笑容令我反而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
几乎想立刻找个地方躲避开来。因为那眼神真冷,一种隔着几百年时空,于是无论用什么样相似的感觉也无法将之缝补起来的冷。
所以张了张嘴,我原想试着跟他说些什么,但挣扎半晌,仍还是觉得应该继续保持沉默。
他却似乎像没见到我脸上这层层变化,只兀自收回目光,微笑着、乃至带着点关切地随口问了句:“醒了?”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姑娘的病体恢复得如何了?”
“挺好的。”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我点点头回答。
“那个水鬼冤魂可有回来再次缠扰过?”
“来过。”
“可是按着我说的方式将它收走了?”
“没有,但”
“但什么?”
“但是后来庄子里来了个异人,把她驱走了。”
“异人?说的可是陆晚庭么。”
简单一句话,带着一派轻描淡写的平静,让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原来你全都知道。
这么看来,要不是他用了什么法术掐算到了这一点,就是在陆晚庭出现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藏身在燕玄如意的闺房附近。既然这样,倒是明确了我先前的推断他的确是存了心要绑走燕玄如意,以此针对即将来迎娶她的素和甄。所以无论是看到春燕的冤魂出现也好,看到陆晚庭出现也罢,他都按兵不动,以防生出事端扰乱了自己的计划。
但他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这一点着实让我感到费解。
因此落在狐狸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有点出了神,这令他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了看,随后话锋一转,极为突兀对我说了句:“听说燕玄家自宋代以来,便一直有妖异蛰伏。”
我一愣,因这话题对我来说实在难以回应。
好在他原本也就没打算等我回答。只略微停顿了下,一眼看出我眼神里的不知所措,于是再次朝我笑了笑:“而常言道,自古妖魅可惑众,因此燕玄家素来所制瓷器,听说件件皆是颠倒众生,备受世人青睐,直至鼎盛时期,更是有禹州瓷圣之美称,从而得以在后来的战乱中侥幸保留至今,并深受朝廷宠爱。如意姑娘,这一番典故,不知碧落说得可对?”
呵,我怎么可能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这种无从开口的感觉令我既不安又难受。
不用多说,他这番说法一定是在试探我,因为站在这儿看着他跟我攀谈的这一幕情景,毫无疑问跟我过去见到的若干次他对他那些对手所做的盘问,是一模一样的。
所不同的,那会儿我是心安理得地躲在他身后,他是我坚强有力的保护者。
如今则截然相反。
头一次站在这样一种立场跟狐狸交谈,谁能想到这是一种多么难以描述的五味交杂。
不过转念想想,兴许这对我来说还并不算是件太糟的事。
既然试探,很有可能意味着他对我的身份已经开始产生怀疑。当然,也可能仅仅只是对燕玄家那段有妖异蛰伏的历史感到有兴趣。
而这一点对我来说不知会得到怎样一种结果。
一则,也许我可以借机让他感觉到我不是燕玄如意本人,进而对我本人究竟是谁产生出追究的兴趣。但如果反之,一旦当他感觉到我并不是燕玄如意,从而对我失去了交谈和研究的兴趣,那我不是更难以找机会向他表明我是宝珠了么
种种念头在我脑子里飞驰而过的当口,意识到狐狸若有所思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我胡乱点了下头。
但没想到这样随意一个答复,却似乎答出了问题。
在轻轻一声嗤笑后,狐狸一拂袖站起身,几步踱到我面前,低头朝我瞥了一眼:“有意思,原以为那不过是市井不入流的传说,如今一见,倒也有几分可信了。”
“信什么?”突然逼近的距离让我脑子一时有点空洞,所以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他见状没再继续往前走,只依旧用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我,淡淡道:“我相信,即便燕玄家的制瓷手艺并没有被妖异的东西给沾染过,但如意姑娘自身,只怕或多或少脱离不了干系。”
“先生的意思是,我被妖怪附身了?”
“这倒也解开了在下曾经的一些困惑。”
“什么困惑?”
“为什么一个肉眼凡胎之人能轻易见到怨魂在回煞夜所显的本体,且在向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肉身的苦痛之外,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和惊诧。想必,姑娘对此一定是见多识广之人。”
“所以先生今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闺房并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从我嘴里确认这一点?”
“倒也不尽然。”
“那请教先生,把我燕玄如意从家中绑到这里的全部目的,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呵,姑娘何必用绑这样粗重的字眼,无非是个请字。”
“先生请得好特别。从小长到大,虽说我的确也还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但这飞,倒还是头一回真的能飞上天。托先生的福了,所以,既然先生刚才暗指我是被妖怪附了身,那么不知道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先生,又到底算是个什么”
一时冲动说快了嘴,所幸东西两个字在出口瞬间,总算是硬生生被我吞回了肚里。
倒不是怕对面那双忽然沉下来的视线。
而是不舍得。
怎么舍得把狐狸比做东西,尽管他这会儿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恶。
于是打算找些别的什么字眼将这短暂的沉默填补过去,却见他淡淡一笑,扬手朝我丢过来一块帕子:“碧落算是个什么,姑娘不是一早就已看穿,也早已触到了我的真身,手脚之快着实是让碧落佩服。只是既然口舌如此直爽坦白,却又哭个什么劲,恶鬼都不惊,还怕一只化作人样的妖么。”
“我没哭。”嘴上说得凿凿,眼角不听话滑落的泪却是对我最好的讽刺。
所以硬挺着不去擦,只把头抬了抬高,朝他笑了笑:“不是怕妖怕鬼,但男女授受不亲,先生不觉得我俩这样孤男寡女的着实不像样么。有什么事是先生当着万彩山庄众人无法说,要特意把我请到这里来说的?”
“实不相瞒,原本是想将姑娘请到此地,替碧落鉴赏一样东西。”
“东西在哪里?”
“如今东西在哪里已是无所谓,因为刚刚在暗处对姑娘所做的一番观察,令碧落明白,姑娘并非是碧落要找之人。所以,姑娘如今只需回答碧落一个问题即可。”
“什么问题?”
“有眼不识映青瓷,姑娘自称燕玄如意,实则却究竟是谁。”
第397章 青花瓷下 十三
十三
在没被战争逼到南方来之前,燕玄家曾是禹州神垕镇内地位最为显赫的制瓷世家,世代承袭着钧窑的制造工艺,并以格外精湛的技术,长期为朝廷提供着这种素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称的瓷器。
钧窑的特征是色泽非常绚丽华美。
正如我在燕玄家所见到的那样,明明是烧出来的颜色,却像是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色调,五彩纷呈,变化多端。所以无论摆在什么样的位置,必然能先声夺人地吸引到别人的眼球,又因烧制工艺复杂,市场供应稀缺,因此一度极为金贵走俏,乃至有着家产万贯,不如钧瓷一件的说法。
但到了北宋中期,景德镇出现了一种色白花青的青白瓷,让钧窑无法撼动的地位一度受到了挺大的影响。
这种瓷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丽洁,又因其堪比玉器的特质,不多久就被皇家所钟情,渐渐取代了钧窑瓷在宫中的地位。
眼见从老祖宗手里继承下来的这片江山逐渐在走向没落,原本对那种新出物件不屑一顾的燕玄家开始感到不安,乃至害怕。为重获朝廷青睐,并重新争回官窑中的首席地位,一些技艺精湛者决心突破一贯而来的制瓷传统,凭着高超的技艺和对青白瓷的不断揣摩,烧制出了一种非常类似青白瓷,却又充分保留了钧窑特征的新瓷。
新瓷是钧窑通过变火的方式烧制而出,具备着青白瓷色泽素雅,透明如玉的特点,同时又融入了钧窑蚯蚓走泥纹的特殊釉面。因此当它一出现在世人眼前,立即便以它这独特并优美到有些妖异的品相,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当然,关注的方式有褒也有贬,褒的人赞叹它无与伦比的风雅之姿贬的人则斥责,它明属钧窑却烧出湖田窑的特质,这简直是对自身家传统技艺的一种极大讽刺。
而无论贬也好,褒也好,将这种瓷烧制而出的人,丝毫不为那些话所动。
他们只关注他们所活这一生所意外取得的这项成就。
落月凝晖,依映青瓷。他们将这成就定名为映青瓷。
同景德镇所产那种青白瓷的名字影青瓷,只差了一个字,意义却是大大的不同。奇的是,面对如此相似的两种瓷器,景德镇那边眼见着映青瓷越来越受世人青睐,越来越压盖了影青瓷的口碑和风采,却始终无人出面计较。
后来才知,之所以无人计较,是因为当时有高人放话,说,能在不得到影青瓷烧制方法的前提下制作出这样相似的瓷器,凡人是无论怎样都做不到的,除非是鬼神所为。
虽然此话听起来颇为荒谬,但无形中似乎印证了历来关于燕玄家瓷器如此备受青睐,是因了妖异东西作祟这一说法。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映青瓷的说法也因此越传越邪,并越发受到世人推崇。饶是靖康之变后,禹州各地瓷窑都在走向衰落,燕玄家的地位却因着那种绝美的瓷器,始终不变。
只是到了金元时,因受战乱和随大流简化了制瓷工艺的影响,即便是燕玄世家,也几乎到了快要手艺后继无人的地步。直至元朝,更是衰退到已无法在禹州境内生存,万般无奈,燕玄一族只得举家南迁,到景德镇谋得一席栖身之地。
伴随尚未完全丢失殆尽的烧瓷技艺,如今燕玄家倒也重振了昔日的门庭。只可惜影青瓷仍在,映青瓷这一门手艺,从此后却再也没人能亲眼见过,不知是否已彻底失传,唯有当年制造青瓷的古窑还保留着,残破得令人唏嘘,所以但凡是货真价实的如意小姐,在一眼见到这座窑和窑内那行字时,必然不会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且能保持如我这样的心平气和。
这也就难怪狐狸凭此一瞬间,便能立刻断定我不是燕玄如意本人。
看来,他对当年那段历史也是颇有些惦念的,尤其对于映青瓷本身,不然不会在跟我提起时,眼神里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像是情绪的东西。由此可见,他把燕玄如意带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针对素和甄,而应该是跟映青瓷有关。
只是燕玄如意早已不是原来的燕玄如意,既然这样,我这个对他来说不明身份、又知道太多不该知道东西的人,若在确认了对他毫无用处之后,他又将会对我采取什么样的处置一想到这个问题,原本难以在他面前表露身份的那种焦虑,瞬间被一股冲上脑门的慌乱所代替。
所以迟迟没有吭声,直到感觉实在没法再继续拖延下去,我只能勉强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她。但我到底是谁这一点没法说。”
答完,原以为他会立即追问我没法说的原因,但出乎意料,狐狸听后没有任何表示。
只朝我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示意我看向自己的手:“你有没有发觉到这双手有什么不对劲,如意姑娘?”
我愣了愣。
然后依着他的话把自己手心摊开,低头朝上一看,就见两手的中指和尾指上,分别有五个针尖大小的血洞。
血早已凝固,但不知是内部仍有出血点的关系,还是怎的,每个血洞下面都有一些细小的血痕。它们颜色很深,近乎发黑,如同蓄满了血液的毛细血管,绕着我的手指蜿蜒而下,仿佛随时随地会从皮肤下爆裂开来。
这情形着实有点触目惊心,因此乍一眼见到它们时,本来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我突然就感到手指隐隐痛了起来。一时僵着两只手完全不知该怎么是好,只下意识讷讷问了句:“这是你弄的?”
“没错。”
狐狸总是特别喜欢欣赏别人面对他时那些形形的表情,尤其他的目标猎物。所以一边回答,他一边目不转睛望着我,直到从我眼里读出一丝困窘和愤怒,他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补充道:“可能过会儿会更痛一些,不过不碍事,至多三个时辰,它们就会自行消失。而你亦无须为此担心,本质上,我并不习惯去侵犯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只是倘若今日不这么做,我便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什么交代?”
“为什么明明觉察出你不是燕玄如意,却始终找不出一丁点可作证实的东西。按说,妖怪总是比人类要敏感一些的不是么,尤其对于附身之类的嗅觉。”
“那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可证实的东西了?”
“很可惜,虽然破例用了这样一种方式,却并没起任何作用。因此,你的存在着实令我感到有些费解,虽然感知一再告诉我,你并非是燕玄如意,但事实依据却一再对我告之,你若不是燕玄如意,却又怎么可能会是别人。”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在你手上所刺的十个血点,名为走血归踪,是道教中用来驱除附身物的一种术法。按照以往,但凡有人发生被附身的状况,只需其一,便可探其魂,摄其魄,并将附身的魂魄从那人躯体中驱离。然而我在你手上足足用了十道,却连你的来路都未能探查出来,更勿论将你的魂魄从这躯体中剥离,以便做出更为彻底的勘察。所以,只能说明一点,你便是燕玄如意。”
“可我真的不是”
“我自然知晓你不是。以燕玄如意的生辰八字,命不该轻到能随意见到怨魂,即便是回魂夜撞了煞,也不该如此,更不可能以肉眼凡胎之身见到以及触及到我的真身,除非她已不是一个活人。因此,一切问题的真实面目,看来唯有等亲历这一切的你来亲口告诉我,才可得到解答。但可惜,这根本就无法等到,因为很显然,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你的魂魄摄入一个连我这样的妖都难以察觉出来的躯体内,并对你用了禁言之术,以此令你即便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个能将你从这肉身囚笼中拯救出去的人。你说,我讲得可对?”
短短一番话,听得我一阵激动,几乎冲动到想直扑到他身上去。
毕竟是狐狸!
即便我什么也不能说,即便用法术找到的事实指给他看的是另外一个结果,但仍是被他简单分析出了我的状况。
所以如今隔在我和他之间的,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只差让他知道我是谁,然后把我从这该死的身体里解救出去,带着我离开这个见鬼的世界,以及见鬼的一切。
可是这一步却是最最难走的。
事情容易从细节中分析出来,但要证明我到底是谁,却该怎样去证明。
因此虽然激动无比,我不得不强行克制着心里头那股汹涌起伏的情绪,然后逼着自己用所能做到的最冷静的目光看向狐狸,朝他点了点头:“对。”
“那么,如今你的身份便是一个关键,知道你是谁,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可是我没法说出我是谁。”
“呵,禁言之术。显然你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么这种术法能解么?”怀揣着一丝希望,我问。
既然能看出我致使没法回答的原因,是不是就意味着狐狸有解除这个法术的方法?
可惜狐狸的回答却让我一阵失望:“不能。”
“连你这么厉害的也不能么?”
“既然能被如此毫无异样地囚禁在这副身体内,并被施以禁言之术,足以证明,姑娘虽然不是真正的燕玄如意,但命中必定是跟燕玄家有些渊源。因此,即便知晓姑娘并不甘心受困于此,但请恕碧落无能为力,因为人之命数,妖怪不得擅意干涉。”
“为什么不能干涉??”
“你瞧,人有人的活法,妖有妖的规矩。如想好好在这世间生存,必需得遵循一些不会扰乱到规矩的东西,否则,天道难容。”
“所以即便明知道有问题也不去管么??”
这句话问出,似乎稍稍起了点作用,因为狐狸没有如刚才那样很快作答,而是目光一闪,随后沉默了下来。
我深知他骨子里是个任性妄为的人,所以在我的世界里,虽然他也总爱强调些诸如此类不愿干涉命运的话,但必要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没少管。
因此心里再次升起一点希望,我看向他,希望他能像我世界里的那个狐狸一样,眼睛一弯嘴一咧,然后笑嘻嘻问上一句:哦呀,若是管,姑娘能给我什么样一些好处?
能谈条件,那一半以上的希望就有了。
刚想到这儿,就见他两眼一弯嘴角一扬,露出了一道我熟之又熟的笑容。
却是让我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好了的那种笑。
果然,就在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好令他改变一些主意的时候,他突兀伸出手对着我脸上轻轻一抹:“时候不早,差不多也该送姑娘回去了。”
我不由自主眨了下眼。
就那么半秒都不到的瞬间,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发觉自己已不在那间藏着数百年前空气的古窑内。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山,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一眼望去峦峤叠嶂,树影起伏,被月色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光下,依稀包围着一条山道,细长蜿蜒,带着种几乎令人绝望的苍凉和寂静,一路不知通向哪里。
所幸狐狸依旧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所以我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他,怕他就此消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他微微一怔。
朝我看了眼,似乎想借着抬手的机会将衣袖从我手中抽离。但沉默片刻,抬起另一只手转过身,朝着山道正前方指了指:“下山一直往北走,至多一个时辰便可看到万彩山庄。”
“你把我送回景德镇了??”
“本是该直接将姑娘送回闺房,但庄里人声鼎沸,又有一些碧落不便见到的人往来走动,因此请恕碧落只能将姑娘送到此地。”
“可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规矩这东西,如果明知道有问题,先生也不去管么?”
“作为旁观者,不得随意篡改他人命轮,这是妖怪们最起码要遵循的一则规矩。”
“所以先生明知道我不是燕玄如意还要将我送回万彩山庄。”
“这并不是我该管之事。”
“那也是因为我并非燕玄如意。”
“没错。”
简单两个字,截然得叫人心沉。
尽管如此,仍还需再做点努力不是么,就像狐狸曾说的,撞了南墙为何还要回头,已然头破血流,回头岂不可惜。“那,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了么?”
“确实是有些好奇。不过”
“不过什么?”
“以姑娘的状况,即便知晓了你究竟是谁,也已无法挽回真正燕玄如意的魂魄。所以,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知与不知对我来说又能再有什么意义?”
简言之,你是谁跟我有毛线关系?
于是心再度一沉,却仍不死心,于是脱口而出:“假如我能给你一些好处呢?”
“好处?”这句话令狐狸嘴角再次一扬,霍地将目光直直望向我:“不知姑娘能给碧落怎样的好处。”
我愣了愣。
这节奏不对。
哪里不对?
是了,光顾着想到他愿意谈条件是件好事,却忘了我能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就是根本性的不对。
所以,当真的面临谈条件,却被条件本身给问倒,皆因先前过于想当然,于是忘了,此狐狸压根就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缺钱缺到只能靠给我打工谋生的狐狸,我又能拿什么去向他提条件。况且,之所以我世界里的那只狐狸能一再被我所谓的条件给说服,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我的条件能有多诱人,亦或者我的说服力有多强。无非,只因为他是一只愿意抛开自己上天入地的强大力量,选择以替我打工来谋生的狐狸。
换言之,在我的世界,或许我就是条件本身,而在这个世界里,我却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怎能在情急之下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愿意谈条件,就能有救我的希望。
于是瞬间沉默了下来,眼睁睁看着他再次朝我微笑,然后转过身,干净利落将衣袖从我手中抽离。
心知他是必定要离开了。
狐狸要去要留,谁能改变。
因此即便想再努力尝试一下,但突然间头痛欲裂,以至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能目送他往上山的方向走去。
但不知为什么,明明这种时候心里已难受得要死,却有些跑题地忽然想着,这个有眼不识梵天珠的家伙,明明会飞,甚至能从禹州瞬移回景德镇,怎么这会儿偏要用两条腿走。
想着想着,不自禁就跟了过去。
然后在他回头试图阻止我的时候,蹲下身,对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实在走不动路,先生既然不能直接把我送回万彩山庄,好歹能先给我找些吃的再走么?”
第398章 青花瓷下 十四
十四
林子里随手捉来的野兔,去皮去头再去尾,架在火上边烤边撒上盐和几把不知名的调料,不多会儿,肉香伴着调料的浓香,那气味鲜美得着实让人没法抵挡。
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厨艺。
但凡狐狸高兴,他总有方法将一切经由他手的食材做得让人垂涎不已,就算在荒郊野岭也不例外。只是原本该是口水泛滥,这会儿闻起来,却是扑鼻一股格外的心酸,所以半点食欲全无,我带着满肚子心事兀自沉默着,见状狐狸戳了戳面前那团已渐渐泛出焦黄的肉,瞥了我一眼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你问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想出什么来了?”
“原先我觉得,对于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问题似乎有些答不上来。”
“那么这会儿呢。”
“但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发觉答案倒应该还是有的。”
“例如?”
“我听说你到万彩山庄,是为了找燕玄顺给小孙皇后制作一件瓷器。”
“没错。”
“那件瓷器是不是跟先前你让我看的那座窑有关,就是那个什么映青瓷。”
“没错。”
“但燕玄顺推辞了,尽管你是奉了皇后的懿旨,尽管救了他的女儿、还给他女儿疗伤,他仍是没答应。”
“没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可以替你说服他?”
“凭你燕玄如意的身份?”
“对。”
“呵,天真。”
“你觉得我做不到?”
“这并非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你对你这爹爹,着实太不了解。说起来,你觉得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严厉,,对下人铁石心肠
但没等开口,就听狐狸接着道:“我记得万彩山庄前代庄主还在世的时候,山庄规模远不及现今,名声也与当年的素和家相差颇远。然而他继承庄主之位后不久,不仅山庄规模便扩大两倍,且名声也扶摇直上,与素和家迅速形成南北两派分庭抗礼之局,乃至近日被选为督陶官,大有压过素和家族,一统天下瓷业之势。你晓得是什么原因么?”
我摇摇头。
“皆因他不是个会在名与权之前选择拒绝的人。”
“所以他拒绝了你,不是不想做,而是因为他其实真的做不出那种瓷器,是么。”
“对。”
简单一声回答,令我再度沉默下来,面对狐狸递到我面前那条油光锃亮的兔腿,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
唯一能打出的牌,却原来是张废牌。但失落不出片刻,我接过兔腿,抬头朝他看了一眼:“既然已确定那种瓷早就失传,那你把燕玄如意带到映青瓷的窑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给她亲眼见一见我所收藏的一件东西,并想问问她,是否能替我再制一件出来。”
“映青瓷么?”
“对。”
“可是燕玄如意连窑厂都不能进,从没学过制瓷之术,你难道不知道?”
“呵,小白,这一点,却是你又一桩并不了解的东西”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不仅是我,连他也突兀间一怔,为了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
他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小白?
他竟然叫我小白??
难道他已经认出我是谁,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在这里逗弄我??
想到这里,一时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在心脏一阵砰砰乱跳后,我猛抬头紧盯向他,期望从他眼神或者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神情中,能捕捉到对此的肯定。
但几秒钟后,他若有所思一声轻笑,将我那股刚从胸口里窜起的强烈希望轻易瓦解于无形。而紧跟着的一句话,无疑是将我重新又摁回了地狱:“有意思,不知为何你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什么人?”舌头木了半天,我勉强问出口。
“一个女人。”
“她长得和我很像?”
“不像。并且无论从哪里来看,你俩都不是一类人。”
“那为什么我会让你想到她?”
“这个么”目光微闪,他说到一半没有吭声,只再次若有所思朝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然后笑了笑,将视线转向我手里那条已然冷却的兔腿,答非所问道:“刚才饿得走不动,这会儿是不饿了么?”
“饿,但吃不下。”
“不爱吃?”
“如果换了你遇到我这样的状况,你能吃得下?”
这反问令他再次沉默下来。
我以为他在以身代入我的状况,然后继续同我说些什么,最好能由此联想到些什么,譬如我为什么会带给他那种先到一个人的感觉。但过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在一个离我颇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随后再看向我时,眼里已然没有任何波折,只剩下我在废弃窑洞内所见到的看似平和的清冷:“其实,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我不需要这样的活法。”
“是么,说得很轻巧。那么真正的燕玄如意如今却又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
“也许入了你的身体,当然,也可能因为脱离自个儿的身子太久,于是魂魄在飘摇中灰飞烟灭。”
“不存在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无论你过去是谁,要做好永远留在这身子里的准备。我猜,这大概也是那个将你困在这副身子里的人,所盘算好的最终目的。也所以”说到这里,他微一沉吟,侧过头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也所以,那个人费尽手法将你这样困住的原因,倒确实叫人颇有点兴趣。譬如你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特别的东西,要令人想方设法将你同如意小姐的魂魄做此调换,并试图以此从中牟取些什么细细想来,还真有点儿意思不是么。”
“那你兴趣把这些原因查出来么?”
“自然是有兴趣。”他笑笑,回答得再次让我怦然心跳。
然而不出意料,片刻之后,他又一番话轻轻丢出,轻易把我再次拍回到原点:“只可惜,近来诸多事情缠身,倒也不太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毕竟误了娘娘的正事,即便如我这样的妖怪,也是担当不起的,不如等碧落将手头之事一一处理完毕,寻得闲暇时机,再来寻得姑娘查明此事。”
说完当时,我几乎差点把手里的兔腿朝他脸上扔过去,然后一把抓着他的衣服对他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朝我看看,我是宝珠!我是小白!”
然而最终从我嘴里出口的,只能是压抑过后静静一句话:
“那先生有没有想过,等你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已经早被嫁入素和家了。”
“不碍事,既知道姑娘往后的行踪,碧落自会寻到素和家,面见姑娘。”
“那先生可以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么?”
“什么方式?”
“我不是燕玄如意,怎么可以取代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我知道先生身居高位必然种种要事缠身,也明白先生是个恪守天道,不会擅意改变他人命运的妖怪。所以,我不会求先生改变我的命运,也不会急着请先生耗费时间查明我经历这一切的原因,只希望先生能稍微施展一下援手,就像今天把我带离万彩山庄那样,索性彻底把我怕带离这个地方,然后借我一个暂时的容身所在,不需很久,只需待到我能四处走动,到时候不劳先生费心,我一定自行离开”
“你要我将你彻底带离万彩山庄?”
“对。”
“但命中注定,燕玄如意必将嫁给素和甄。”
“你确定?”
“否则我怎会在你出事那天,恰好路经你坠马的地方?”
“呵呵。先生既然能够掐算人的命运,那想来也应该清楚知道,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的结果会是什么。”
“确实清楚。”
“既然这样,先生仍是要眼看着我去送死么?”
“凡人的死活,与妖怪何干?”
“你”
“话说回来,你区区一介凡人魂魄,却怎会知晓燕玄如意的未来之事?”
“这原因先生倒是无法掐算出来了?”
“哦呀”我的反问令狐狸眉梢一扬。
显见越来越多的谜团终于令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终于有了点动摇,于是立即沉默下来,我不想以自己过于急迫的情绪,让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兴趣被他轻易打散。
只安安静静地等着。
在这片昏暗的夜色和火光轻微的剥啄声里,带着种仿佛听着最终审判般的紧张感,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惜最终没有等到他任何回应。
因为就在他轻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目光重新朝我脸上投来的时候,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由远至近,速度很快,显然是认准并直奔向目标。
而狐狸身影消失的速度则是更快。
几乎在一片灯光唰地照亮我身周的一霎那,他就不见了。
只留那只烤得焦黄的野兔在篝火上滋滋漂着油香,或许因此,身后那些脚步瞬间停顿了下来。唯有一个人继续朝前走着,到我身边,俯下身对着篝火上的兔肉看了看,随后扭头望向我,朝我露出一道似曾相识的微笑:
“如意姑娘么?许久不见,几乎快要认不得了。”
第399章 青花瓷下 十五
十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燕玄如意的未婚夫素和甄。
他是刚好到达山下时,被篝火燃起的烟吸引上了山,随后发现了我。
当然,素和甄找我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这座山离万彩山庄很近,当初燕玄如意离家时就从这地方走过,因此一旦发现她再次失踪,这里是庄子来人寻找的必经之地。
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尽管我是被素和甄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很显然,这个世界里的他跟狐狸一样,并不知道我这个宝珠的存在。所以,当他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完全分不清楚他和他哥哥素和寅之间的区别,因为他跟我在我的世界里所见的那个素和甄,感觉上存在着挺大的差异。
温和,有礼,毫无令人不安的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当意识到我一看见他时全身骤然而起的紧绷,他似乎怔了怔。
随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静静朝后退开两步,然后挥退身后欲将轿子抬来的仆从,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怕我?”
我没吭声。
他笑笑:“即便不是怕我,我也知晓你的不安,毕竟你我长远未见,刚一见到,便是要带着你离开家人,任谁,只怕都会对此心生惶恐。因此先前特意到你闺房外求见,便是试着对你稍做安抚,怎料弄巧成拙,却反令你更加慌张,也着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离家这等傻事,做了一次仍嫌不够,于是还要再做第二次么?”
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单手一展,朝我轻轻招了招:“过来,山中风大,我先带你回庄,免得着凉。”
回到万彩山庄时,庄子上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白天时似乎还忙碌些。只是众人神情一派肃穆,闷头做着各自手头的工作,因此一路上几乎听不见半点人声,唯有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随风一起一伏,略带出一分有些突兀的喜庆。
直到进了后院,才听见一阵阵哭叫声传出,因为喜儿正在受罚。
燕玄如意的失踪虽令庄子里一片慌乱,但忙碌至今,始终没人把这事往绑架上去想。毕竟万彩山庄内围墙重重,庭院深深,四处都有门房仆从看守者,谁要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露痕迹地将人绑走,即便是武林高手,只怕也是困难。再者,燕玄如意的离家出走已有前车之鉴,所以理所当然,一发觉她失踪,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会去认为,这位大小姐是又一次任性地离家出走了。
而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竟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连着两次离家出走,这不能不让燕玄顺大发雷霆。纵然当着素和家的人面不便发作出来,私下却是早已将一股恶气尽数出在了燕玄如意身边那些下人,尤其是喜儿这个可怜又无辜的丫鬟身上。
因此,当我回到燕玄如意的闺房时,喜儿仍被几个婆子按在院子里,一下下挨着竹板,粉嫩一团屁股被抽得血肉横飞。
直把她痛得连哭带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纵然如此,在一眼见到素和甄将我领回门时,她仍是很高兴,甚至连求救也不顾,只一边吞着泪,一边朝我笑着,笑得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几乎成了一团花。
以至后来不由自主要跟她问个明白,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听后再次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眼角泛出泪花,随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因为喜儿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而已呀,姑娘。只要还有命活着今后能继续伺候姑娘,一辈子伺候姑娘,喜儿怎么能不感到欢喜?”
活着
诚如狐狸所说,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喜儿年纪虽但这些对我来说难以接受并消化的东西,她当真是自小领会得清清楚楚。
毕竟她不是我那个时代里某家企业的员工,做得委屈了,做得怨了,打份辞职报告分分钟可以走人。
离了万彩山庄,她根本无处可去,更何况她也离不了。
既然注定一辈子都是在这牢笼里待着的,那只要能活着,能活得一辈子安稳妥当,对她来说那便是最好的。所以在我回房间后不多久,就见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撅着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笑吟吟对我道:“姑娘,姑爷对您真真是好啊,打从发现您不见之后,就不顾自个儿一路上车马劳顿,带着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直在找您。可是您啊”说到这里,摸着屁股轻叹了口气,扭头瞧了瞧四下无人,她终于隐去了一脸阳光灿烂的神色,有些哀怨地幽幽看了我一眼“可是您却又是怎的了,突然间好好的又跑出庄子”
我笑笑没回答,因为我的理由没法跟她说,一时却又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敷衍她。
见状她再次叹了口气,压低声道:“上回听姑娘说起,似乎是对婚配一事又起了反悔之意。但是,先勿论这次婚事是姑娘千般抗拒万般争取才令老爷松了口,单就已同素和公子家定下婚约这一事,一切便如泼出去的水,再怎样反悔也是收不回来了的。奴婢着实不懂,姑娘这些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怎好端端的一段姻缘终于就在眼前,姑娘却偏又后悔了,且还在新姑爷到来接姑娘过门时又一次任性出走,这叫这着实叫我们老爷的颜面何存啊姑娘”
年纪小看似平时一团和气温吞,此时一番话说得却是铿锵作响。
但无论有理无理,我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好在主仆这一层身份隔着,她再怎样觉得困惑,见我始终不愿意多谈的一副样子,自然也不敢再继续追问或者念叨些什么,又见我一味低着头,以为自己多嘴惹恼了我,忙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笑笑转了话题道:“喜儿真该死,偏捡着大喜的日子跟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让喜儿替姑娘梳洗打扮吧,老爷和三太太正在花厅里等着呢。”
我听完一怔:“这会儿梳洗打扮?他们为什么要在花厅等我?”
边问边心里琢磨着,可能是被我“离家出走”惹来的一肚子气还没完全出透,所以没耐性等到天亮,老爷子这会儿就急着把我叫去兴师问罪,正如我刚来到这世界时受了重伤回到万彩山庄,他所做的那样。但谁想喜儿的回答,却叫我再次一怔。她道:“说是要喜儿一给姑娘妆扮好,就领姑娘去那边同他们拜别。”
“拜别??为什么要拜别?”
“姑娘不明白么”见我始终是疑惑着,喜儿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一而再的擅自离庄,老爷火大了不得了呢,若不是三太太好声劝着,姑娘以为到家后能有这么安生么?不过,虽说暂时是不会怪罪姑娘了,但怕今日之事压不住会传到外边去,一传十十传百的说不好听,因此三太太跟老爷说了,今夜就让姑娘随姑爷回素和山庄去,这么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晚上,明日双喜一报,必然就不会再有人对姑娘今日之事有任何风言风语了。”
“双喜?”虽喜儿喳喳一番话听得我一阵心惊肉跳,仍是挺清楚了这颇为关键的一个词。“喜儿,为什么我被送去嫁人,你却说双喜?还有一喜是什么喜?”
这句话问完,明显感觉到喜儿面色变了变。
随后小心翼翼看了我半晌,嘴角一弯,她朝我挤出一道自以为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笑:
“奴婢也是刚知道的,三太太有喜了,算上本月,该是有三个月了。”
“有喜?”
燕玄顺年岁虽然在现代人看来也不算太老,但他身子骨有问题应该是显然的,否则,娶了三房妻子,按理说不会始终只有燕玄如意这一个孩子。
因此未免突兀中带着点惊诧,我愣了半晌,才讷讷应了句:“那倒确实是件喜事”
“可不是么,也幸好三太太有了喜,否则依老爷的性子,即便是素和家大公子亲自登门说亲,又哪能这么容易答应下来,老爷怎会甘心让咱燕玄家从此断了后?所以对姑娘来说,真真是双喜呐,喜儿说得可对?”边说,边从一旁一架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嫁衣来,摆在我面前喜滋滋随手一展,顷刻间,我眼前除了一片扑面而来未知的前路,还有一大片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红。
“姑娘,看呐,多美的嫁衣呢真不知穿到姑娘身上后又该是怎样一种美法”
边说,边抚着嫁衣上金丝绣的牡丹,喜儿边啧啧赞叹。
目光更是随着金线上变幻的光芒灼灼闪动着,因此毫无察觉我身子的僵硬和肩膀一阵阵的寒颤。
这件如血一般艳红的嫁衣。
此时此刻铺展在我眼前,倒也真恰好无比地迎合了燕玄如意的未来。
那片被血色铺就的未来。
第400章 青花瓷下 十六
十六
将近一夜的折腾后,在一片欢闹的吹打声中,我被送进了早已准备在中庭的那顶奢华花轿。
离开前,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透过花轿上那扇狭窄的窗户朝外面看了很久,期望能在人群中找到狐狸出其不意出现的身影,像所有里那些救美的英雄那样。
但终究是没有。
失落归失落,倒也并不意外,毕竟他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在山上时他也早已对我明确了他的态度。
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燕玄家嫁女,自是风光无限,即便夜晚也没能因此削弱了它的排场。
古人的嫁妆,曾听过一种形容,叫做十里红妆。
所谓“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张口就能道来的句子,但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这描述都并没什么确切概念。仅有的一点想象来自电影电视,但直至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才发觉电影电视为了节省成本和时间省去了多少可观的画面。
那可真是称得上蔚为壮观的一种场面。
从山庄门口那条路一直延绵而下,直到我视线再也触及不了的尽头,这么长长一条队伍,清一色抬的都是新娘子的嫁妆。嫁妆上全都披挂着闪闪发光的大红色绸缎,所以一路往下看,好似半座山都被染红了似的,风一吹哗啦啦一片如红浪涌动,在四周闪闪烁烁的灯笼光下此起彼伏地翻腾着,艳光四射,煞是夺目。
但旁人眼中这份叫人艳羡的奢华气派,内中苦处却只有当新娘的自己心里明白。
由于全身被包裹得过于紧绷,又长时间被头上饰物重重压着,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我都只能被迫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呆坐在众目睽睽之下。并由于怕麻烦,所以就连上厕所也是憋到实在憋不住了才肯去。
因此坐进轿子里的一瞬,我感到自己像只生锈并每个关节都快裂开的机器人,只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倒下来。
奈何轿子里也依旧只能干巴巴坐着。
那是把被牢牢固定在轿内的红木椅子。上好的料子,雕琢着无比精美的富贵牡丹图,考究到每一片花瓣都能随风而动。着实是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艺术品,但用来坐就显得不太实用。好比椅子上那几块软垫,上等蚕丝包裹,细腻光滑,上面绣着用现代机器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的细腻图样。可惜正因为过于精致轻薄,坐上去不多会儿屁股就疼了,又因空间窄得连脚也没法伸展,所以跟山庄里众目睽睽之下的枯坐相比,其实也并不能舒坦上多少。
好在心里想着事,因此这些生理上的苦难相对就不算太过难熬,只需尽可能地配合这一大家子所有的要求,遵从所有指点,像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一样,任他们摆弄,由他们安排,一声不吭等待所有流程全都赶紧走完就好。
随后上轿,离庄,恍惚竟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
直至一路走了很久后,才发觉始终没见到新郎官素和甄。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古人婚嫁规矩的关系,还是因为邀谈被拒又紧跟着经历了我逃离山庄事件,所以他刻意地回避了在婚前同我的见面。
当然了,无论哪一种,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件好事,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跟他结这场婚,所以尽量避免跟他的接触,应该可以避免掉很多节外生枝。现如今,这出戏仍还在按着历史原来的进展所发生着吧,自他把我从我的世界里抓来之后。但若继续下去,必然会因为我而改变很多东西,譬如他和燕玄如意婚后的相处,譬如燕玄如意的死。
真不知道这样的话对他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时,忽然轿子猛晃了两下,猝不及防间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是外头那几个轿夫。
闲着没事,所以他们又在颠簸轿子取乐。许是为了打发路上长久无聊,他们时不时会这样胡闹一下,边还乐颠颠唱着一些不着调的歌,以此逗弄边上那些年轻的陪嫁丫鬟。
只是不知怎的,明明一派欢闹,却突然让我感到一种空落落的不安。隐约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念头让我不由自主朝自己手腕上用力摸了两把,及至感觉到藏在衣袖里那把刀子所传递过来的坚硬,才似乎定了定心。
但正当想要把窗关牢,以此隔绝外头那片让人心慌意乱的嘈杂时,窗外突兀传来一道话音,冷不防地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你在想什么。”
不用朝外看也立刻知道,说话的人是素和甄。
本以为一直没见到他,是因为他骑马走得快,遥遥领先在这支迎亲队伍的最前头。但没料到他竟一直都在我轿子边,并且没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一路在轿旁跟着走。
不知跟了有多久,却始终沉默着,直到周围因轿夫们的逗乐而热闹起来,他才突然开口。
只不过,与其说是在问我,倒更似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一边问,他一边兀自看着远处的黑蒙蒙的天,样子着实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很久不见我回答,他才收回视线朝轿子里望了进来,然后再次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我把喜帕遮了遮拢,权当没有瞧见也没有听见。
但过了会儿,听他依旧在外面跟着,只能含糊回答了声:“没想什么,就是累了。”
“累了就歇会儿,往后的路还长,不如趁着天还没亮先睡一阵子。”
“好的。”
说完,正要借机关窗,但他忽然伸手挡了挡:“其实有句话原是早就该问你,只是迟迟不得机会。如今虽晚,但或许也不算太迟,所以仍是想问个明白。”
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不能不让人感到有点好奇,所以我把喜帕朝上掀开了点,问他:“问什么?”
但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透过喜帕的缝隙,我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一阵,随后一声不吭翻身上马,扬手挥辫,不一会儿就汇入前方队伍里,再也见不到踪影。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得莫名其妙,之后又沉默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就在我为此重新有点坐立不安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队伍悄然起了一阵骚动。
就连原先说说笑笑的轿夫也都一瞬间沉默下来,不再开玩笑地颠簸轿子,脚步变得特别稳,也特别沉。甚至呼吸也是沉甸甸的,在突然变得寂静下来的旷野里,一阵一阵异样清晰地压迫在轿子四周,因为就在队伍正前方,迎面也缓缓过来了一支队伍。
白衣白幡、白花花的队伍,在灰蒙蒙苍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在两队相交的瞬间,最前方那个最为年长的轿夫突然抬起头,冲着前方用力咳嗽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异常夸张的声音干笑着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宝财,指的自然不是什么真的财宝。
那是一口棺材。
很简单的一口松木薄棺,简单到漆也没上,字也没写,因而跟队伍长长的人数相比,显得似乎格外寒酸。
尤其当距离接近时,更可见棺材上竟连盖板都没有。只有一卷厚厚的草席将整个棺身包裹着,上面插着支木棍,依次挂着四个头,新鲜割下的,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滴滴答答一路淌着血,所以还没走到跟前,已可闻到扑鼻一股腥臭味。
以至令喊话的轿夫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却仍是硬着头皮使劲挤出张笑脸,继续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第401章 青花瓷下 十七
十七
喜事撞上了丧事,正所谓红白冲。为讨个吉利,所以遇到这种状况,喜事一方的轿夫们会一边避让,一边用尽量热闹的语调对着棺材说些讨口彩的字眼,比如把棺材称作宝财。
但这口棺材虽然单薄简陋,实则很不普通,所以单凭简单一句吉利话,说出口时自然气虚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孝子手上捧的那块牌位,我就知道它更不普通了,因为牌位上写着的那个名字,是杨阿贞。
众所周知,杨阿贞是景德镇内有名的神婆。有名程度,就连我这个来这里才个把月的人都知晓她的大名,由此可见一斑。
而我之所以会知晓她的名头,当然是因了那名死去丫鬟春燕的关系。
杨阿贞就是燕玄顺出重金请到万彩山庄,为春燕那具无人敢碰的尸体超度并殓葬的殓尸婆子。
曾听内院里那些丫鬟婆子们说起,这杨阿贞年轻时候出了趟意外死过一回,不过很神奇,几天后又活了过来。而从那之后,她就能走阴阳,而且特别灵。所以但凡有谁死得凶或者死得异常,其家人都会去请杨阿贞到场专门收拾,因为她一到必然能镇得住那些死人的怨气,保得下葬时候平平安安,所以哪怕是衙门里的仵作,有时候都会迷信她,请她在验尸后替他们去收拾尸体。
据说她做这行当前前后后几十年,中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但唯有春燕这一次,她非但没给超度,而且刚把尸体收拾完,她就匆匆忙忙逃一般离开了万彩山庄,连殓尸的钱都给退了回来。
这种反常着实让那些熟知她的人感到困扰。
不过那之后,由于她一直都借口生病没再出过门,又由于万彩山庄的人对春燕的事全都守口如**,所以渐渐的人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谁能想到突然间在这种时候以及这种地方,竟会再次见到了这位婆子。
而这个时候的她,再也不是那个为别人收尸的殓尸人,因为她自己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收尸人变成尸体,原本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人总难免一死,况且她年纪本也已经很大。
但怪就怪在,有那么多的人为她送葬,队伍里却竟连一个哭的人都没有,包括那个捧牌位的孝子。
而且杨阿贞从事殓尸行当那么多年,即便不说富裕,买口像样棺材的钱总还不至于没有。但到头来却只落得一副漆都没上的薄木板棺,并且连块盖板都不装,仅用一卷草席卷着,他们就这么把她抬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死者到了地下后头顶永无片瓦遮盖,年年岁岁受尽风吹雨淋么?
又还在棺材上插木棍,分别挂上牛,羊,猪,马四种牲口的头颅,这看起来就更奇怪了。
因为它们显然并不是用在葬礼上的祭品,而是活杀之后刻意摆放在棺材上,令它们流出的血能完全浸染棺材。说真的,从小到大纵然见过再多怪事,我也从没见过谁搞出过这么晦气的葬礼,试问有谁会往自家棺材泼上血?毕竟血为阳,棺材为阴,两者是相克的。
基于这些,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这支送葬队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着实叫人感到有些费解。
想到这里,突然前方轿夫一声吆喝,蓦地打断了我的思路。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支送葬队伍已几乎近得要同迎亲队交织到一起。
虽然迎亲队伍一直在尽可能地回避,但野地里道路狭窄,最终无法避免两支队伍的这种交汇。所以有经验的老轿夫索性一声吆喝让前头队伍停顿下来,随后指挥其余人抬着轿子往路边走,试图给那支送葬队伍让出足够通行的空间来。
岂料这一停,却停出了问题。
原本两支队伍都在行进中时,我还没觉察出除了棺材之外有其它任何的不妥。但迎亲队伍刚一停,就好比一条游走中的火线突地停顿下来,然后轰然熄灭,一瞬间反衬得对面那支苍白的队伍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这让我清清楚楚看见,那些由始至终从没有哭过一下,乃至发出过一点声音的送葬人,他们的脸,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脸,而是用白纸糊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一长串送葬队伍,除了孝子之外,竟然全是由纸扎人所组成。
直把我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但这可怕的景象并没被我周围那些人所发现。他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捧着牌位的孝子身上,因为面对眼前那条刻意为他母亲的棺材所让出来的路,他没再继续前行,而是突然离开棺材头,径自朝迎亲队伍走了过来。
一路虽然始终低垂着头,但仿佛头顶上长了眼似的,他不偏不倚走到队伍最前端,并准确无误地从那些层叠的人群中找准了目标。
他的目标是新郎官素和甄。
原本素和甄早已走远。
一人一骑,自是比扛着嫁妆一路靠走的仆从要快得多。
不过可能仆人赶上去告之,也可能终于觉察到了身后的异样,所以他很快又折了回来,并且远远看到了这支送葬队伍,所以当距离接近时,他安静得几乎无人察觉他的归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我一样看出送葬这些人的问题,但他显然对那口棺材更感兴趣。
所以当孝子突然朝他走来时,他的神情并不意外,直至那人到了近前,他亦没有阻止的念头,甚至挥退了原本想要将那孝子挡在队伍外的仆从,由着那人继续靠近。
几步之后,孝子终于不再前行,并且恭恭敬敬朝素和甄行了个礼。
这时两者距离近得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袭白麻,两两相对,却是一样的沉默。
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开口,那样约莫过了几秒钟后,便见孝子将牌位慢慢放到地上,随后把腾出来的手朝素和甄伸了过去。
“你要什么。”素和甄握着马缰,低头不动声色问他。
“阿妈说,讨个喜钱。”边说,孝子边将苍白细长的手指合拢,里面不知握着什么东西,发出咔啦啦一阵轻响。
见状素和甄手指一弹,朝他抛下一枚早已准备在手里的银锞子。
按说出手很大方了,但孝子两眼动也没动,依旧直勾勾朝素和甄望着,随后将手再次捏出喀拉拉一阵响:“阿妈说,讨个喜钱。”
于是素和甄从怀里掏出枚银锭,再次朝他抛了过去。
十两头的银锭,落到孝子的脚边,沉甸甸的。但孝子依旧没朝它看上一眼。旁人见状有些沉不住气了,催道:“这位公子,既是给宝财送行,还不赶紧上路,错过吉时可对得起你家老母亲?”
任人说得满脸嫌弃,孝子始终没有理会,只继续伸长了手,直直望着素和甄:“阿妈说,讨个喜钱。”
“吚!你这人怎的这样贪心!我家爷已连着给了两回喜钱!哪有你这样一要再要的道理?1
“阿妈说,讨个喜钱。”
第四次听见这句话从孝子嘴里说出,众人登时怒了,团团将他围拢,不再避讳他一身孝衣,一副蓄势待发、若他再不识相就要将他打出去的凶狠。
至此我终于明白过来,不仅他们没发现那些送葬人有问题,一定也完全没发现这位孝子身上有问题。所以面对着他的时候,无论是给他喜钱,还是劝说他,乃至怒骂,全都是将他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而事实上,无论他们给他多少银两,亦或者怎样对他谩骂,只怕他从头至尾始终只会说那一句话:阿妈说,讨个喜钱。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那是团通体乌黑,既像老鼠又像狗的东西。
约莫半个人高,穿着人的衣裳,头戴着人的帽子,所以一眼看去,就连身形也像个人似的没有太大差别。
很显然,这是一只成了精的动物。
或许是黄鼠狼,或许是猫鼬之类,化作人形,并用纸人变出了一大堆活人,借着刚去世的杨阿贞的棺材,在这里扮作送葬队拦路打劫,劫持那些为了避免晦气,心甘情愿留下买路钱的人。
可是旁人看不出也就罢了,为什么素和甄也看不出这是个妖精呢?
亦或者,在这个世界里的素和甄,其实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所以才会如狐狸故事中所说,具有着普通人性的弱点,并因此在面对那些弱点所造成的结局时,眼睁睁看着,无力挽回一切。
正当我靠着窗这么胡乱琢磨时,忽然感到脚上有点沉。
冰冷冷的沉,也不知是轿子的哪个部件脱落到了我身上,压得我脚背几乎都有些发麻。
所以下意识挪了挪脚,却立刻发觉不对头,因为自己踢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
遂低头朝下看去,原本黑漆漆什么也没瞧见,谁知刚一掀开面前那道充当茶几的搁板,扑面一股恶臭,我看到那块板下竟蹲着个一身黑衣,面色青得发灰的老太太。
是杨阿贞
她仰头紧盯着我,两手抓着我的脚,嘴巴微微蠕动,正朝我一口一口吹着气。
当时大概太过吃惊,所以那一刻我呆呆看着她,居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当总算回过神将手朝衣兜里摸去时,她却突然直立了起来,没等我来得及找出狐狸给的那些错金币,她已飞扑到我身上一把掐住我脖子,张开嘴朝我发出毛骨悚然一声尖叫:“没魂啊!!怎么没魂啊!!”
叫声刺耳得令我身体一下子几乎完全瘫软。
依稀听见外面轿夫们啊呀一声叫唤,紧跟着嘭地声闷响,这顶轿子就跟断了链条的秤砣般重重砸到了地上。
巨大撞击震得我一刹那心跳骤停,却也因此让我重新找回点力气。
当即抓住杨阿贞那双干木头一样的手使劲往外掰。可惜,人的力气终究是敌不过一个毫无知觉的死人,因此当意识到即便使出吃奶的劲仍不起任何作用时,我立即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几枚错金币,打算用狐狸教的方法紧急自保。
但喉咙紧缩所所造成的缺氧,让我一时怎么也捏不稳那些钱币。
再继续下去更有可能连抓都抓不住。
所以横竖横不再去管更多,我抓着它们一股脑地朝杨阿贞脑门上砸了过去,并趁着她微一愣神的瞬间,一把扯下藏在衣袖里那把短刀将手掌划开,随后用带着我血的刀刃狠狠刺进了她的嘴里。
这一招却不是狐狸教我的。
也不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听来或者看来。甚至在将刀割向自己的一刹那,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只是突然身体就比脑子更快一步地行动起来,条件反射似的。
但眼看刀尖就要透过杨阿贞的嘴穿透她的头,突然轿门吱嘎声响,被人推了开来。
几乎是在外面光线霍然冲入的瞬间,杨阿贞那团压迫在我身上的身体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唯有我手中那把刀维持着刺入时的姿势,笔直对着那道洞开的轿门。
于是门外那只原本朝我伸来的手立即停顿了下来。
“你没事么。”过了片刻,我听见素和甄在外头问我。
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从他收回手的那刻起,他就始终在若有所思看着我手里这把刀子。
甚至应该也已看到了我藏在轿子底部那只在震动中被震脱出来的包裹。
所以也就没再费那力气用裙子去遮盖它,我硬着头皮答了声:“没事。”
“为什么要割伤自己。”他再问。
“不小心。”
“为什么要带着刀子。”
“防身。”
“防谁伤你身。”
这问题我却是再也回答不上来了。只能慢慢收回手,一边继续紧紧握着那把刀,一边有些漫无目的地将另一只手上不断渗出的血,朝自己鲜红的裙子上擦了又擦。
眼见好端端一条光亮簇新的长裙被染得斑斑点点,他重新将手伸向我,阻止了我继续乱擦的动作:“舆杠断裂,你先同我上马。”
说罢,扶着我手腕的手微一用力,我身不由己就被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随即不得不在他牵引下往轿子外走,见状,一旁立即有婆子匆匆过来,带着点怯意笑盈盈劝说道:“姑爷新娘子还未进门脚就落地,这怕会不吉利的吧。不如稍微等等,待到换了舆杠,咱们再走不迟”
“白事都遇见了,还怕招惹旁的什么晦气?”
淡淡一句话,令婆子没敢再继续吭声。
但就在我一脚将要落地时,他手臂忽地舒展开来,托着我背打横一个用力,将我稳稳抱进他怀里。随后朝全身僵硬住了的我看了眼,道:“不过,规矩总归是规矩,这一路总不会叫你随意落地。但你也该万事小心,刀具无眼,带着防身倒也罢了,倘若一个不慎造成更糟的伤口,你叫我今后该怎样面对你父亲和我家兄长。”
说话间,像是没见到我握着那把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把我送上马背。
随后牵着马兀自往前走,同样,仿佛没有见到那支送葬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慢慢走过。
一路走,一路就见那个不知是黄鼠狼还是猫鼬的妖精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将双手合拢在胸口处。
手里没有抱着杨阿贞的牌位,而是抓着一把东西。
想来是先前从素和甄这里讨到的,但既非银也非金,而是一堆铜钱。
一看到这个,我立刻想起刚才洒落在轿子里那些错金币。忙低下头想叫住素和甄,但他仿佛有预感般忽然抬头望向我,随后朝我抬起一只手,摊开掌心露出里面那几枚闪闪生光的钱币:“这也是你带着傍身用的么。”
我看了看,点点头。
“王莽时期的错金币,拥有它们的人不多,知晓它们用处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说到这里,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话音一顿,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送葬队里那口被逐渐抬远的棺材,随后道:“早先听人说起,曾有一种死后找活棺的丧葬风俗,绝迹已久,没想到今日会亲眼瞧见。”
“活棺?”
“因有些人生前曾做过污浊之事,死后怕入轮回吃苦,便会让人先用牲口的血撒在草席上,包裹住棺身,以逃避鬼差眼线,使自己在头七那天能出来寻找合适的人。而一旦寻到,则吞噬其魂魄,然后取代那个人的命盘继续在阳间存活下去,所以,被取代者的那副身子,就被称作是活棺。”
“那岂不等于是谋杀??”
“不过是传说而已,人死则往生,哪里可能借着魂魄去害人。”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我试图取回他掌中那几枚钱币时,手往回一收,随后目光转向身旁,朝那小心翼翼跟了来,却始终没敢出声打断他说话的小丫鬟看了眼:“喜儿,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姑娘的手在出血,喜儿想”
“你家姑娘自是有我在此照顾,你且安心便是。”说罢,他翻身上马坐到我身后,朝喜儿再度看了一眼。
这举动令他刚才那番话纵然说得一如既往温和有礼,但对于喜儿来说,无疑像是吃了枚软钉子。
于是悻悻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伤,她朝后退了回去。
远远地同所有人一样在后面跟着,留我一个人跟素和甄独处在一道,并是在同一匹马背上,陷入一种无形中有些可怕的局面。
这让我浑身再次僵硬起来。
以至在他将我受伤的手握起时,我差点想从马背上直接跳下去。
但正当我设法克制着自己这种激烈情绪时,忽然他挥鞭朝马臀上抽了一把,令马吃痛,突兀朝前快跑了几步。
这让我猝不防备朝后倒了过去。
一头撞在他胸前,正要挣扎着重新坐稳,他手一伸一把将我肩膀用力按住:
“你太不小心。忘了么,这可是双能无师自通能烧制出映青瓷的手。”
随后似乎在从旁观察我听后呆愣住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有点出其不意地靠近我耳边,再次低声说了句:“所以我只问你一次,如意姑娘。你是真的要嫁入素和家,还是别有所图?”
第402章 青花瓷下 十八
十八
无法回答的问题,除了沉默,还能怎样。
于是低着头不动也不吭声,心知他不会因此继续逼迫我,即便逼了,大不了我以此作为借口,让他把我送回去,这样倒也称了我的心。
而素和甄也确实没有逼问。
或许对燕玄家好歹还有些顾忌,也或许比起答案,他更享受看我陷入不安中的僵硬。不管怎么说,怀疑归怀疑,这段婚姻他显然并没有想要打算终止的意思。
只是正由于他的这番话,令我不得不对燕玄如意这个人、以及她的感情,再度起了一层困惑。因为着实没有想到,这位如意小姐竟然会制瓷,而且是狐狸说起过的那种映青瓷。
那是种据说唯有鬼神的力量才能烧制成功的瓷器。
如果真如素和甄所说,燕玄如意能无师自通将那种已近乎失传的瓷器烧制而出,那么她无疑是个制瓷界的天才。然而说来可笑,燕玄顺一心只想要个继承人,这继承人明明就在眼前,优秀之极,他却从没想过要好好培养她。
古代女性的悲哀,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着,即便是到了现代,依旧有部分地区仍存在这样一种偏见。
所以如意才会偷偷藏着那本万彩集。不让她碰触,她便偷着来,就如她面对自己未来的婚姻。
现在想想,可能她早已把里面的技术全都吃透,而燕玄顺却浑然不知。不过,即便知道又如何呢,他的三太太已经怀上身孕,不久之后或许给他生下一个他真正想要的那种继承人,到那个时候,他可还会记得这个被他嫁出门了的叛逆的女儿?
所以仔细想想,燕玄如意还当真是个相当有意思的人。
最初她让我感觉是个为追求自由恋爱敢于离家出走,以此抗争自身命运的女孩。简简单单,好似言情里的女主角。
但后来发觉,她除了有追求自由恋爱的勇气和热情,骨子里却似乎有点冷漠与自私,尤其对于她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
再后来,她的爱情也让我感到困惑起来。
我不知道她跟素和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纵使从别人的话里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对素和甄的爱,可是这个素和甄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不像是个对她抱有同等份量爱情的人。尤其这短短一两天来的接触,我完全就没能从这男人身上感觉得出,他对这即将要成为他新娘的女孩,抱有哪怕一丁点的爱意。
尽管由始至终,他看起来都和他哥哥一样温文尔雅,并且体贴恭敬。
而那种几乎浮动在他体表的疏离感,又岂是能用温雅与体贴就能轻易掩盖得了的,尤其是在眼下,当素和甄突然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后,我实在想象不出,若此时此刻跟他坐在同一匹马上、听他将那句淡然到冷漠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的,是燕玄如意本人,那她究竟会做何感想?
所以,实在很让人困惑不是么,如意到底凭什么会爱上他,并且爱到非他不嫁?
甚至到了最后,他还会害死她,并将她做进自己的作品里
更让我费解的是,就是这般的无情无义,为什么在燕玄如意死后,素和甄却突然后悔起来。
后悔得好似曾经有多么爱她似的,并在过了几百年之后,在燕玄如意死去了几百年之后,他仍还对这段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一霎那念念不忘,乃至刻意把我带到这里,要我亲眼看到并亲身体会到这罪孽的、令他懊恼痛苦的一切。
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诚然,此类问题无论在心里问自己多少遍,我始终仍是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不过倒是因此让时间变得短促,仿佛一刹那失神,那个原本看起来还很遥远的目的地一瞬间就近在了咫尺。
高岭山的素和山庄。
很气派,气派到让我恍惚明白了所谓宣德瓷中的王者,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山庄位于景德镇瓷之源的窑里。
距离坐落于珠山的万彩山庄大约一百多里地,因此,尽管天不亮就出发,当到达目的地时也早已经入夜。不过由于地处繁华的徽饶商道附近,又是有名的高岭土的产地,所以一路而来倒是没因时间而显得冷清,尤其越是接近高岭山,越是热闹,因这地方多的是陶瓷作坊,一听说是素和家的迎亲队要来,自是早早就在山庄附近等着,素和家在当地的声望和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但尽管在人前做足了场面,其实进门时,这场本该是婚礼中最为繁缛隆重的仪节,在当时这种社会环境来看应该是比较潦草的。这一点,从喜儿等丫鬟婆子的脸色和交头接耳的话语里,大致可以感觉到那么一些。
而潦草的原因相当简单。
一则,原本嫁出门时新娘坐的是奢华大轿,但由于半路上轿子的舆杠断了,新郎便借着这一点把新娘困在他的马背上,此后一直到高岭山的素和山庄,再也没有换回轿子。不知素和甄这么做是否是因为在轿中看出我准备逃跑的念头,他的行为极其不合规矩礼数,也让新娘嫁出门时的风光完全丢失了排场。说白了,这是直接抽掉了娘家人的脸面。二则,正因为新娘没坐轿子进门,自然在到了新郎家中后,原本应该有的一系列迎娶新娘的仪式就没办法进行,又因素和甄的哥哥素和寅抱病在床,更是一切从简,所以,原本我所担心的一大堆繁文缛节缛,到最后几乎全都没有照本进行。
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对于一路跟随我来到素和家、骄傲且欣喜地等着看我拜堂成亲的那些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让人难堪的侮辱。
他们怎样也没想到,在万彩山庄时看上去如此温文尔雅,恭顺得体的素和公子,做事竟然会这样随心所欲,无视规矩。即便是借口自家兄长的病重,也不该是半点通融都无,抛头露面就将新娘子带进家门。
只是,无论对此有着怎样的委屈和恼怒,却也都无可奈何,毕竟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即便是燕玄顺在场,只怕也只能袖手旁观,又哪里由得旁人说些什么,怒些什么。
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干巴巴坐在马背上,由素和甄一路带进山庄大门,再被他抱进新屋。而唯一能令他们松一口气的是,从头至尾,我这新娘子的两只脚倒也确实一点都没有沾过地,正如素和甄所承诺的。
“不是奴婢说丧气话,依奴婢看,姑爷的兄长只怕熬不过这几天了吧。”搀着我坐到里屋的床上时,喜儿冲着我低声咕哝道。
要说那些陪嫁来的人中最为忿忿不平的,想来应该就是她了。
奴婢总有个护主的心态,因为主子好,她们才好,若是感到主子受了委屈,她们简直会有如天塌下来一般如临大敌。喜儿是多么擅长察颜变色的一个人,所以早在吃了素和甄的软钉子后,她就开始担心了,眼见如今连天地都不拜我就被直接送进了新房,她心思沉重得仿佛连毛孔都透着一股不安。
当不安被久等的焦虑催化成一种恐惧后,小丫头就开始有点口不择言起来,尽管她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但我仍不得不用尽可能严厉的态度打断了她的话:“胡说些什么,好端端的想挨顿家法是么?”
“喜儿只是为姑娘不平。姑娘倒说说,有哪家新娘出嫁时轿子不坐进夫家门,甚至还不拜天地的?刚还说稍待片刻就来接姑娘过去拜堂,可是您瞧,都稍待了多久了?再待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吧!”
“素和公子不是说得很明白了,他兄长病重,他几天不在家里,势必一回来要先去看看他兄长是否安康,才能有心思拜天地的。你不平个什么来?”
“姑娘还说喜儿。喜儿瞧着姑娘自个儿心里也还是有气的吧,否则,向来总是甄哥哥甄哥哥地叫,如今倒是客客气气地叫起素和公子来了?”
一句话把我说得一阵语塞。
果然还是对燕玄如意了解得太少,所以尽量还是少开口比较好。所幸头上罩着喜帕,喜儿无法看出我脸上一瞬间表情的变化,于是低下头不再理会这个焦虑得像个毛猴子样的丫头,那样静静一通干坐之后,喜儿终究有些熬不住,来回在床边兜了几圈,跺跺脚道:“姑娘先在这里等着,喜儿找外边婆子们问问,或者到前院里打探打探,看姑爷到底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手脚。”
这个提议我自然不会反对。
毕竟有她在边上多多少少是个束缚,当即点头,一等她脚步声啪啪跑远,我长出口气,一把扯下脸上那块喜帕,抬头用力吸了两口气。
然后放眼朝四周打量了一阵。
新房是套两进间的屋子。
屋子很大,且用料讲究,几百年前上好的紫檀木,无论用来做房梁支柱,还是摆设家具,全都纯手工艺打磨,线条饱满流畅,并带着一种玻璃般的光泽。拿到现代来看,这几乎就是一屋子的黄金。
看得出来,素和家跟燕玄家一样富贵而讲究,并且相比燕玄家,对瓷的钟爱更为显著一些,因为四下里但凡是能用眼睛看到的地方,无一不能看到瓷器的身影。
有些是纯摆设,有些则用来作为包边类的点缀,桩桩件件都应是出自名匠之手,精工细作,令那些原本摆在屋里的东西,虽做工要比燕玄家陪嫁过来的家什简单,但看上去却更为素雅金贵些。尤其一些青花面的细瓷小物件,通透细薄,光洁如玉,一眼看去就让人有些爱不释手。所以当真如狐狸所说,真正的好东西你一看就能知道,那是种融透在骨子里的感觉,而这感觉,便叫做存在感。
不过,尽管被屋里的一切给看得眼花缭乱,我仍是没忘了现下该做些什么。
我得准备好趁着素和甄还抽不出时间过来跟我拜堂,喜儿也不在我身边困住我手脚时,尽可能地收集到一切稍后可以被我带走使用的东西,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在一切都还没变的更糟之前,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相当仓促和艰难的。
但是谁能想到呢,路上就这么一天不到的时间,我竟会遇到那个死去的杨阿贞,并被她逼得暴露了我藏在身上准备用来逃走的一切。
而原本我是都计划得好好的。
玉山到高岭山有一百多里地,中间会经过徽饶商道,迎亲队伍势必要停下来休息。我只要趁着这个时候带着早就藏在轿子里的细软悄悄逃走就行了,徽饶商道自古商街店铺兴旺,人流密集,逃起来不容易发现,而且藏身之处也比较好早,等他们一旦发现我不见踪影,急忙要找的时候,必然如同大海捞针。
这比我贸然从万彩山庄离开,或者半路的荒山野地里逃亡,显然是安全稳妥了许多。况且我在万彩山庄时又藏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只要安全避开这两家的人,到时候既有藏身处、又不愁吃喝穿,再换身男装往客栈里一窝,待到风头过去而我身上的伤全都好得差不多,再出发前去寻找狐狸。瞧,这计划本该是多好。
可惜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着实是难以拧得动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这条强大的命,到目前为止,一切仍是按着她的命运进程在继续。
不过无论怎么强大,一切必然到此为止,因为无论之后跟素和甄拜堂,还是跟他共同生活,这都是不可能。
万万不可能。
想到这里,听见外屋几个婆子闲聊的声音渐低,想来是熬不住夜一个个打起了瞌睡。
我立刻撑着被马背颠簸得无比僵硬的两条腿站起身,轻轻挪到里屋,朝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挨个看了看。
里屋在内房靠西,是个被两道屏风隔断的小间,里面摆着好多口沉甸甸的箱子,披红挂绿,尚未来得及摘去收纳进库里。
它们都是随我一路过来的嫁妆。
我知道那一口口硕大的樟木箱里除了大量如意小姐的衣服和绸缎,还压着不少喜钱。
喜钱不是名义上那种钱币,而是在燕玄如意出嫁前,燕玄家早早备了黄金,去找金匠一个个铸出来的金币。这可比钱币值钱得多,但使用起来却也麻烦得多,因为上面都刻着燕玄家的标志。所以最初虽然对它们垂涎三尺,但我还是忍着没有把它们收进包裹当盘缠,毕竟这种东西总不如现成的金银或者铜币好用,放着也只是占地方。
如今可再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兑设法换成钱就行。于是立刻过去往四周的橱柜里一通翻搅,原是想找到开那些箱子的钥匙,但翻了半天钥匙没找到,却因屋子最里边靠窗摆着的一套物件,把我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组白得像玉,缀以无数朵金丝花缠绕的瓷钹。
博物馆里见到时,它只剩下一只,当时已觉得做工精湛到让人震撼,更何况如今是一整套摆在面前。
记得狐狸叫它千花淬金盘玉钹,是素和甄亲手做给宫里用的贡品。
那时候听他跟我说起这物件时的情形,近得仿佛就在昨天似的。这只只要我一味纠缠,他无论多不情愿仍会乖乖给我讲他肚子里那些故事的狐狸,如今却跟我对面相见不相识,眼看着我被送去跟素和甄成亲,还言辞凿凿地当着甩手掌柜。
满嘴说着道理,满眼都是距离。
想着想着,尽管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仍忍不住鼻子一阵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忙抬起头用力忍住了,因为听见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声音很轻,所以没有惊动外间的婆子们,也没有在最初时引起我的注意。
因此当发现时,我意识到此人已近在屏风处,并被他身后的烛光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附着在我面前那堵墙壁上。白色墙粉烙着的黑色身影,修长挺拔,身后披散着一头长发,柔软如水,随着衣摆轻轻浮动,仿若他的身影,无声而飘渺。
依稀一种熟悉到让我心跳变得疯狂起来的熟悉感,于是恍惚中,我还以为是狐狸出现了。
出其不意,一如他以往每次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救我于危急之中。
但当我急匆匆用手抹去眼睛里那片细碎的泪花后,扭头迅速朝那方向仔细看去,映入眼帘的,却哪里是狐狸。
但也不是素和甄。
虽然面目是一模一样的,但感觉完全不同。
他比素和甄温和,比素和甄憔悴,斜倚在屏风边,但一张脸固然苍白,却并非是如素和甄所说,是那种病入膏肓的样子。
这不仅让我感到有些疑惑:“素和寅?”
三个字刚出口,见他目光微微一闪,随后似有若无地对我笑了笑:“你们到这里有多久了?”
“记不得了。”
“那是挺久了。他人呢。”
“素和甄哥哥么?他刚到这里后就说要先去看看你,所以”
“所以你俩至今还没有拜过天地?”
“对。”
简单一个回答,令他沉默下来。随后看着我轻叹了口气,他朝里走近一步,逆着光低头望向我:“他有没有在路上对你说过些什么。”
“比如?”
“比如”
接着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猝不防备间,他突然抱住了我,抱得很紧,以至令我不得不朝身后那堵墙上倾斜了过去。
第403章 青花瓷下 十九
十九
素和寅的病比表面上看到的要严重很多。
当他倒在我身上完全失去意识的那刻,我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原应该趁这机会离开他,然后继续进行我逃跑前的准备,但不知着了什么道,当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看着他脸色发青牙关咬紧的样子,发觉自己好像没办法就这么丢下他。尤其是,在把一切准备妥当之前,我甚至不能去告知任何一个人他出了事。这一点,我实在做不到
所以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当看到有血从他嘴角处溢出,我不得不大声叫了起来。
随即引来了慌慌张张不知所错的丫鬟婆子们,也因此叫来了守在素和家的郎中。
于是一番紧张和忙乱后,这场婚礼就此终止,倒也算是终止得名正言顺。但无论是为了素和寅的病乱作一团也好,还是婚礼剩余的仪式被迫终止了也罢,始终没人能找到素和甄。他借口去探望素和寅的病而丢下了一切,可是当素和寅突兀出现又发病晕厥在他的新房里时,他却不知所踪。
对此,素和山庄的人似乎早已见惯不怪。
只安静聚集在素和寅身边,或者按着吩咐匆匆为郎中送这送那,却没人对这个不是新郎的男人出现在新房里感到有丝毫奇怪,也没有一个人过来告诉我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眼下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再细看,每个人眼里都有一种绝望般的如临大敌,莫非是已感到这位主人真的已经时日无多?
所幸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可能是撬开他嘴后硬塞下去的药丸终于起了作用,素和寅的脸色不再那样铁青到发灰,原本绷紧的胸腔也微微开始有节奏地起伏起来。
至此郎中终于长吁一口气,边甩着满头冷汗边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说了几声险。
然后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低下头避开我没用喜帕罩住的脸,恭恭敬敬对我行了个礼:“二奶奶,如今二爷不在,在下只能冒昧前来跟二奶奶商量件事,望二奶奶听了不要动怒。”
“什么事?”我问他。
他将头垂得更低:“实在不是敢对二奶奶有任何不敬,但眼下庄主突然发病又凶猛于以往,所以在下着实不敢贸然将他移回住处,便是半分地方也挪动不得,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二奶奶同意让庄主留在此地,待到庄主病况安稳下来,我等再将庄主接走。”
这要求完全合乎情理,况且他待在这里对我是有好处的,因为我势必会被带去别的屋子暂住,到时候就算素和甄出现也不可能跟我“洞房”,我可以趁机在这地方多留个一两天,为逃跑做上更充足的准备。
于是正要答应,冷不防却听郎中身后突兀传来一道话音:“不要打扰她。”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素和寅已经醒了,支着身体靠在墙上,用一种还算精神的目光看着我和郎中,仿佛他已经安然无事。
郎中愣了愣,回头有些不知所措看向他:“可是庄主”
“我说了,不要打扰她。”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但这小小动作让素和寅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终究还是暴露了他身体的虚弱。郎中见状,自然不敢继续再说什么,因此再次朝我行了个礼,他提着药箱蹒跚离开,留下一屋子婆子丫鬟,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
“阿甄去了哪里。”过了片刻素和寅再度开口,并拒绝了一名管家婆模样的试图搀扶住他的举动,自己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这行为显然违背了之前那个郎中说的话。
既然半分地方也挪动不得,那么随随便便站起来应该是更加不可以的了,就如心脏病或脑溢血之类的发作。但纵使心有不安,终究是怕得罪了主人,管家婆于是什么也没提,只赔着张笑脸答道:“回爷的话,刚才就让人各处去找了,原本说是在爷的房里,可是哪儿也没寻见他后来奴婢仔细想想,大约是去了窑厂。”
管家婆的回答令素和甄一声冷笑:“如此心急,竟连礼成都等不得么。”
“二爷也是一心为了咱庄子,为了爷。算算这时间确实已是所剩不多,所以莫怪婆子多嘴,若等爷见到了二爷后,可千万莫要怪罪于他啊,毕竟他也有他的苦衷,况且今日还是他的大喜日子”说着,顺势搀扶住素和寅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次他没再拒绝,由她搀着慢慢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随后朝四下扫了一眼,道:“你们也都出去吧,我要同弟妹说会子话。”
这句话一出,周围人显而易见地一惊。只是依旧不敢说些什么,这让守在我身旁的一名陪嫁婆子再无法按捺得住,当即不顾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急匆匆嚷道:“庄主这是什么话来虽然我家姑娘今日过了门,但一没拜堂二没洞房,如今要支开我等,跟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偏偏是在二庄主同我家姑娘的新房内,这这若传了出去,往后我家姑娘可还怎样做人??”
“出去。”
淡淡两个字,虽轻得几乎细不可闻,但当素和寅将一双视线无声无息转到那婆子身上时,眼看着婆子原本一脸的窝火样,突然好似被一盆冰水到头浇到底,不仅没了火气,反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遂下意识护到我身前,但在跟素和寅的目光僵持片刻后,她以一种欲哭无泪的神情无助地看向我,随后慢慢倒退着,带着一众陪嫁丫鬟低头跟在素和家的佣人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屋外走了出去。
最后那名管家婆离开这间屋子,并将房门带上后,素和寅拍了拍身旁那张凳子,朝我看了一眼:“你过来。”
我有些迟疑。
倒不是为了孤男寡女、男女授受不亲这类调调,而是因为这一瞬间,我觉得他语气跟之前的他有点不同。
眼神也是。
所以一下子体会到了,为什么那个婆子会经受不住他如此轻描淡写一个注视。
这双一直都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眼睛,此时仿佛两股来自深渊里的幽暗,摸不透看不穿,一动不动投诸在我身上,轻柔间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
这让我不由自主用力吸了一口气,以缓解心脏那种超负荷般的压力。
他见状笑了笑。
随后缓缓靠到了椅背上,缓缓朝着他身旁那张凳子再次拍了拍:“坐。站着说话多累,叫我看着也累。”
“寅大哥想跟我说什么?”我依言坐了过去,问他。
他再次笑了笑:“想必你也瞧出来了,我这病已是时日无多,至多靠着几帖药勉强拖延着罢了,所以有些事,似乎也就特别容易惦记在心里,想找个人说说。”
“什么事?”
“还记得珠山一别,我们三人有多久没见过面了么?”
我愣。
没想到他竟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这可叫我怎么回答?事先压根就没想过要问问喜儿,因为总以为不等到达素和家,我就会逃走的。所以嘴唇动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在很快就听他替我答道:“四年,又三个月十一天。”
“寅哥哥好记性”
“并非记性好,只是时间这东西,一天一天这样无声过去,一天一天的,不知不觉就这么在心里计算了下来。这倒让我想起临别那天,你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什么话?
我没敢问。哪有人自己说过的话要从别人嘴里打听出来的?所以只能拿沉默当礼貌,无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记得你说,若有一天甄哥哥等不到如意长大就娶了别人,那可怎么办才好。这话你如今可还记得?”
“呵呵”我干笑了声。不正面回答,但好歹让自己看上去具备点参与感。
他接着再道:“而我答,若真是那样,寅大哥便带着那件你最想要的聘礼,替他前来娶了你罢。这原本只是句玩笑话,但你听后却笑着说,也好也好,你俩这样相像,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嫁给谁都好”说到这里,淡淡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我,话锋忽然一转,似笑非笑地问了句:“突然想起,那天赠你的瓷兔,你可有带来?”
这问题真是叫我猝不及防,于是再次一愣。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这病恹恹的男人问我的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并且全都是让我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
若不是看他生病在忆旧,真让我有种他预谋想要不动声色逼死我的错觉。
但苦闷的是,原本这个问题总算是我能回答得出的,但现在回答起来,却颇让我有点为难,因为他的眼神和他刚才那番话,无疑都是在暗示我,这兔子被送到我手里的意义,必然不是他曾说的那么简单。却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只兔子么,丫鬟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把它给摔坏了”
“摔坏了?”他目光微闪。随后正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沉默了一阵,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我僵硬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上,他看得若有所思。
“你在不安么?”然后他问我。
我想摇头,但脖子有点坚硬,所以一时只能从嘴里发出莫名其妙一声干笑。
“你确实在不安。”他遂将视线重新移回到我脸上,目不转睛望着我。“但如意在我面前从不知晓不安为何物,所以,你却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这句话最初没能听出什么不妥来。
但仔细一咀嚼,我后背心立即猛起一层冷汗:“我没有不安。”
“那么你能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么,姑娘?”
“我”心知不妙。
非常不妙。
忙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逃,可惜没等来得及转身,胳膊已被这男人冷得像冰似的手一把扣牢。“你是谁。”他再问。
没等我有任何回应,突然房门被一把推开:“姑娘姑娘!姑爷他咦?他怎么在这里??”
叽叽喳喳的话音适时令素和寅松手。
也适时打断了我企图抓起身旁那只花**、将他一把砸晕的盘算。
第404章 青花瓷下 二十
二十
素和寅的敏锐着实让人吃惊。
狐狸凭借我对映青瓷的无知,于是察觉到我不是燕玄如意。素和寅则是在跟我看似闲聊的过程里,敏感而迅速地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狐狸是妖,所以能迅速察觉并消化这个意外,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素和寅却是个人,即便会从我和他的对话中觉察到古怪,但立即就认定我并非如意本人,这对于正常人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除非他对如意有着一种非常熟悉的直觉。
那种直觉唯有长期感情的羁绊,才能日积月累滋生出来,就如同一尾的狐狸和八尾的狐狸所带给我的那种微妙的差异感。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分明能感觉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但若真是如此,这就很有意思了不是么?
明明不甘心自己过往那段黑暗的情史、于是将这一切展现到我面前的人是素和甄,可眼下看起来,对燕玄如意怀有兴趣的人,却分明是他哥哥素和寅。
但这男人始终没在狐狸的故事中被提起过。
倘若真如我所感觉的,素和寅对如意怀有一种从未言明、似有若无的情愫,那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让自己弟弟娶了她,又在日后的生活中,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在自己弟弟的漠视中受尽折磨,直到死亡,却始终没有做出过任何补救的措施。
他本应该是那个故事里着墨非常深刻的一笔,可是却连半点痕迹都无。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如意过门之后不久,他就因病而亡了,因此对狐狸来说,素和寅完全没有被提起的价值。
这么一想,倒真觉有点可惜。
如果素和寅并非这么短命,也许以后那一切悲剧根本就不会发生。既然他连病重时都如此在意着这场婚事,显然绝不会对日后素和甄的一切行为置之不理,更不会听任燕玄如意在被烧进瓷器中很久之后,都没人发觉到她已经死去。只要他力所能及,他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只可惜,现在他和如意两个人,一个被我夺去了身体,一个病入膏肓。所以,即便素和甄拥有召唤历史的能力又能怎样,终究无法拯救这一切悲剧于他们的命运之中,除非,他能和我一样穿越到这个时空,取代这个世界里的他,将一切错误阻止在开始之前。
但很显然,他做不到这一点。
这也就难怪狐狸常爱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命定的事情,再插手也是枉然,谁能斗得过命,谁能争得过天?
曾以为这只是他独善其身懒管闲事的借口,后来发觉,很多时候这的确是一种心知肚明的无能为力,无论是妖也好,鬼也好,神也好,人也好
但既然这样,我又该怎么办?
我并不属于这些人的命运,却被强加在这拨命运之间,所以,倘若最终都无法让狐狸认出我来,那么我到底能否靠自己斗过天,争过燕玄如意的命,去消除她被素和甄误杀又被他烧进瓷里那断悲惨的结局?
进入素和山庄后的第三天,一场暴雨让天气有些咄咄逼人地炎热起来。
所以一到午后,院子里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便连平时一直左右不离我身侧的喜儿,这会儿也在我房里昏沉沉打着瞌睡,丝毫没有察觉我离开已有多时。
难得片刻的清净,我独自爬到院子左侧那座假山上,一边借着最顶端的山石遮挡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小心翼翼透过这院子里最高的地方,观望着素和山庄这整片宽广并结构复杂的土地。
这三天我始终没能找到逃离素和家的机会。
并非是我不够努力,而是实在力不从心。
若说素和甄迎亲那天是借着共骑困住了我的手脚,素和寅则是干脆斩断了我的脚,让我寸步难行。
那天当他突然开始怀疑起我的真实身份后,虽然因着喜儿的出现,他并没有对我打破砂锅盘问到底,但他借口新房里人手不够,于是给我指派了几名素和家的佣人进来。
说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这副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但这些人就像影子般随时跟在我边上,连蹲个马桶都有人看着,要说不是为了监视,那又能是为了什么。
而那些装着金币的樟木箱,当晚就被山庄里的管家婆给命人收进库里了,并且没等我来得及把目光转到陪嫁首饰上,它们也被收了起来。
只留出部分日常用,其余则全被锁进了钥匙由管家婆亲自保管的那口柜子里。
此举当然会引来陪嫁过来的婆子不满,这无疑是一种权利的冒犯。于是隔天我听见她们试着对管家婆争道,“这些东西二奶奶总要随时取来用的,王妈妈何必这么麻烦,况且二奶奶平日总要有东西打点打点,王妈妈将所有东西都锁了起来,是要我们二奶奶每回用时都把王妈妈找来么?”
管家婆听后则应得不亢不卑,有礼有节:“二奶奶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婆子去取来便是了,虽说麻烦些,但庄子里人多手杂,留个心总是好的。因此二奶奶每回用好后,切记也要依旧交给婆子替二奶奶收好,免得一旦丢失,婆子跟尔等可都要被庄主重重责罚。”
说完,自顾着离去,且不忘将我住的院子大门落了锁,因为“庄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鱼龙混杂,若被不相干的人等误入了内院总是不好,毕竟以往庄里没有那么多的女眷。”
瞧,这就是完全把我给关在这个漂亮的大笼子里了。
所幸素和甄自把我接入山庄后,就没回过新房,也压根没在山庄里。否则,我无疑只能破釜沉舟跟他拼个鱼死破,不然还能怎样。
而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任性”,令我虽然暂时被素和寅困在这里,却仍还有着一个机会可在这种状况下逃离素和山庄。
那便是三朝回门。
古人成亲后第三天有回门省亲的习惯。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一旦到了那边,身边总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跟着,况且那里毕竟各处都还比较熟悉,到时候无论怎样,总可找到机会逃跑。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得从那个原本我比较抗拒的地方逃脱,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费事巴巴儿地来到素和山庄。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不多久后我便发觉,这个机会同样也被杜绝了。
因为素和甄不单没按着规矩跟我拜堂成亲,他也根本就没打算按着规矩,在婚礼三天后带着我回家省亲。
跟燕玄家一样,素和家位于高岭山的窑厂同属于专造宫廷用瓷的御器厂,两者分属两地,由朝廷委任的督陶官统一管辖,所产的瓷器统称官窑瓷。
逢年过节时,朝廷会从厂中挑选一批最优秀的瓷器入宫,这种贡品级别的瓷器都是万中选一的上上之品,但对于皇家来说,却只是自己数目众多的藏品中一点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已。所以,为求能从中博得被皇家另眼相看的机会,也可说是为了自家瓷器能藉此流芳千古,所生就的一种期望,因此每每临近递交贡品的时候,各家各派可说是竭尽所能,争奇斗艳。
其中斗得最厉害的,当属燕玄跟素和这一南一北两大世家,这一点当初从狐狸的故事中就可看出个七七。
所以即便两家联了姻,从素和甄在迎亲路上对我的态度和说的话,基本能感觉得出来,这个真正挑着素和家事业大梁的二少爷,对这段婚事以及对燕玄家,所持态度是极为怀疑和抗拒的。
并且他毫不在乎让我知晓这一点,这就让这场婚姻充满了矛盾和暗礁。
仅仅是因了自己兄长的一番美意,他才勉为其难将燕玄家的女儿娶进门,之后一连三天,别说拜堂成亲,就是连人影子也没再见到过,更不知他是否早已忘了三朝回门这个规矩。所以三天后,尽管我身边的婆子三番五次托人给素和甄带口信,要他别忘了带我回家省亲,但也不知是没人能将口信送到,还是这些话都被无视了,他始终没给过任何反馈。
对此,燕玄家的人给出的说法是,庄主身子骨不好,二爷怎敢贸然离开庄子,况且这几天二爷亲手所烧的青瓷就要开窑了,他又怎可能离开半步。
话虽说得还算在理,但言语间极为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信息,那就是,你们既然是燕玄家的人,自当该明白开窑这一步骤的重要性,为何还要三番五次地过来询问?
下人的言行可窥出主人的态度。
于是平时在万彩山庄一贯对着底下人盛气凌人的婆子们,面对这种情形,竟然全都无话可说。即便那些回话者的身份比她们更为卑微,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不是自家地盘,而我这个主人偏又是个什么都不管不顾不争气的,所以她们很明白,再多的计较只是自讨没趣。又始终不敢将此事去打搅那位病重的庄主,于是也就懒得再为我争些什么,甚至见我一个人坐着,也不会有人再如最初时那样过来跟我说些什么。
唯有喜儿,依旧一脸愁苦地陪伴在我身边,并总是趁着没有外人的时候,时不时地悄悄问我一遍:“姑娘,想当初您总说素和公子对您有如何如何的好。可如今恕奴婢眼拙,总觉着姑娘当初若是听了老爷的话嫁给那些王公子李公子,眼下必然不会被冷落至此。姑娘姑娘,您如此执意地要嫁到这地方,若素和公子真心对您好那倒确实是件美事,但现如今看您究竟是图个啥”
我也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是谁才能把真正的燕玄如意找来问个明白?
刚想到这里,突然我发现远处突然起了阵骚动。
是有一群人在几名彪形大汉的带领下闯进了山庄。并不顾家丁们阻拦,他们一路大声并激动地说着什么,一路推推搡搡地朝着内园处匆匆过来。
直到快要接近素和寅住处,这些人才终于被原来越多相继赶来的家丁们阻挡住。
但这行为更加触怒了他们。于是很快其中那个最为魁梧的,一转身用力推开身前阻挡着的众家丁猛跳上身旁一块巨大山石,随后指着素和寅的住屋吼道:“早就劝说你兄弟二人不要动那座矿的土,偏没人听俺们的!想当年你们老子和老子的老子在的时候,都他妈没敢动那块地!如今为了区区一个贡品硬是要坏了祖宗的规矩!素和寅!你莫要装病躲在那栋楼子里!赶紧带你宝贝弟弟出来看看!看看俺兄弟如今成了什么一副模样!他妈的死得冤啊!!”
听上去似乎是窑厂或者工地上出了人命。
正想再仔细听下去,身后相继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迫使我立刻朝假山下爬了回去。
看来吵闹声惊动了屋里那些丫鬟婆子,因此一个个匆匆跑出来,大约以为是抄家的来了,一个个惊惶失措,又无法开院门去看,只得聚集在院门处乱成一团,仿佛一群收到了极大惊吓却又飞不起来的麻雀。
于是正要避开她们视线偷偷回到屋里去,但刚走没两步,突然脚下猛一晃,好像一瞬间地震了似的,逼得我不由自主朝前面扑倒了过去。
忙下示意伸出手想扶住什么,但眼前一晃又骤地一亮,让我立时条件反射地朝后一缩。
这及时的反应让我及时躲过一道死劫。
因为就在刚刚往后退开的一瞬间,我看到前方一辆卡车急打着闪灯从我面前轰然而过,相距仅仅也就一个巴掌的距离,我险些就要被这车压成肉泥。
当即两腿一软,我扑通下跪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周围车辆呼啸而过,对我鸣着愤怒又嘲讽的喇叭。
我的天我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一刹那的惊恐。
一刹那的惊诧。
随后一个刹那,我满心剧烈地欢腾起来。
我回来了??我竟然这么简单地就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了??
然而这欢腾持续的时间比刚才的惊恐仅仅多了几秒钟而已。
就在我忍着几乎要激动跳出喉咙的心跳摇摇晃晃想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欢呼着找路奔回家,奔回到狐狸身边时,突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
随后耳边传来喜儿惊惶失措的呼叫:“姑娘!姑娘您怎的了!姑娘醒醒啊”
最后三个字撞进我耳朵里时,伴随人中上一阵剧痛,所有的车和喇叭声都不见了,宽阔的马路也不见了,只有喜儿那张焦急的脸映在我眼前,她一边用力继续掐着我的人中,一边哭道:“这可怎么是好,外面人扛着死人闹进来,庄主病得出不了门,姑娘您又晕倒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刚哭诉到这里,忽然院门外那片愈演愈烈的喧闹声静止了下来。
不知是闹事的人走了,还是被什么人给阻止了。
过了片刻,始终贴在门上仔细听着的一个婆子轻轻吁了口气,随后转过头如释重负对我道:“好了好了,姑爷回来了,姑爷总算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