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画情三十八
西北风一吹梧桐树上原本还密集叶子就落了一地,踩脚下沙沙作响棉絮般柔软。所以往年朱珠总会趁着园丁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前踩着它们园子里走上几圈但今年再无兴致,即便斯祁复踩着那些落叶学她样子试图逗她笑她也笑不出来。
斯祁复要离家出国远赴海外了。
做这个决定应是考虑了很久因为面对斯祁鸿祥勃然大怒和安佳氏哭泣他仍是坚定不容动摇。他说继续留这个地方他会感到自己一点点腐烂尤其是得知朱珠被慈禧选中强行册妃当他看到朱珠那张煞白脸一股冲动便想带着朱珠离开这个家,却转瞬被“株连之罪”四字不得不将那念头生生打消那天。
他说一切让他窒息。
无论是面对他妻子死,面对朱珠婚姻,还是面对朝廷强势。
既然如此,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哥哥,英吉利到底是个什么样地方,总听人说起它。”一路送斯祁复出门,朱珠垂着头问他。
斯祁复见她不时搓着袖子,便脱上麾子罩住了她:“英吉利是参与当年火烧圆明国家之一。”
“那哥哥为什么还要去他们国家?”
“因为我想亲眼去见见能拥有那样一批作威作福军队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儿。你知道么,他们国家皇帝是个女人。”
“女人跟武则天一样么?”
斯祁复摇摇头:“说来有趣,虽然有皇帝,但他们实权却是握首相手里,所以他们国家真正统治者,因是首相。”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推翻了女皇,自己称帝呢?”
“呵想那维多利亚女王也是个厉害人物,不然也无法令他们国家被称做日不落帝国,而首相虽然大权握,对女王还是心存忌惮和敬畏,况且,他们议政方式也同咱们国家不同”
“听得朱珠也想去那里看看了”
“朱珠”听她这句话出口,斯祁不由心下一阵难受:“若是你生寻常小康人家家中,我必然带着你一同去了,可是”
“哥哥不用说了,朱珠明白。”轻轻牵了牵嘴角,朱珠沉默下来低头继续送着斯祁复往外走,转眼到了门前,被斯祁复拦住,不愿他继续往外相送:
“朱珠,进屋吧,你这样一直跟着只怕我要走不成了。”
朱珠笑笑:“若朱珠拦得住哥哥,哥哥早就不走了,岂会等到现。不过送到这儿,朱珠也不想再继续往外送了,万一忍不住哭,总是不好,倒不如趁现欢欢喜喜同哥哥道别。只是这一走,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哥哥。”
“必然是能见到,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说着,许是从朱珠一双笑盈盈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他眉头一皱,抓起她手用力握了握:“所以你无论是什么地方,必然要好好,知道么。为兄无能,无论怎样都无法照顾你,还连累你无法同王爷一起,又被拖延了婚期,眼看着便要被迫进入宫门”
“兄长别总是责怪自己。额娘说了,那是命,早早就我身上按好了,所以怎么争都改变不了什么。只是从此你远他乡,我虽近咫尺,却是个比异国他乡为遥远地方。这原本热热闹闹府邸里转眼只剩下他们二老,想来,也甚是凄凉”说到这儿,感觉自己眼眶微微烫了起来,忙住了口,抬头笑了笑,将斯祁复朝门口处轻轻一推:“走吧,哥哥,妹子就送到这里为止了,日后自个儿多多保重。”
说罢,也不等斯祁复开口,转身急急朝宅子里奔了进去。
一路奔,一路眼泪扑扑地掉了下来,以至连路面都看得有些模糊。
朱珠不得不收住步子停了下来,随后听见车轮声远远响起,便立即回头朝宅门方向望去,只是视线到影墙处就被挡住了一切,因而无法望见斯祁复马车离去时身影,见状朱珠轻叹了口气,一旁青石上坐了下来,托腮继续朝那方向定定望着,望了许久,却也不知究竟看些什么。
直到一旁有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同她一样沉默而专注地朝那方向望了阵,随后问她:“姑娘想些什么。”
朱珠笑了笑。
不用抬头去望,那声音便能令她知晓是谁,况且有谁能像他这样进出提督府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朱珠想,若能跟着兄长一道去英吉利开开眼界,那该有多好。你说是么,碧先生。”
“你若想去,以后我带你过去。”
“呵莫说以后,便是今生,朱珠只怕再也无法走出紫禁城高墙,何况是国门。”
“你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人,若有心要做,没什么做不到。”
“先生能耐再大,也仍是不能跟天斗,不是么?虽然朱珠一介凡人,也知无论人妖仙鬼,皆有忌讳。皇家乃天,与天斗毋宁自毁,因而先生深明大义同朱珠退了婚,只是先生,虽然先生自由随性惯了,朱珠也并不介意见到先生,同先生闲谈。只是此番既然已不再是朱珠未婚夫婿,总不能再同过去那样无所顾忌,随心所欲了,你说可是么,先生?”
“姑娘说得是。”说着朝后慢慢退开两步,碧落她身后那堆枯叶上盘腿坐了下来。
见状朱珠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先生此番来,是找朱珠有什么事么?”
“只是想来看看你。”
朱珠垂头笑笑:“先生是又思念那位故人了吧。”
说完,见碧落没有应声,想是说中了他心思,便再笑了笑,道:“想起来,还没有谢过先生。先生果然是料事如神,知道宫里会来人,便替朱珠瞒天过海,避过一劫,不然眼下,呵不知会落到怎样一种地步。先生实是对朱珠和斯祁一家有再造之恩。”
“姑娘客气。”
“所以朱珠不由对先生那位故人加好奇起来先生,想先生已是个如神仙般人,真不知那位故人,却究竟是个怎样奇女子,能令先生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朱珠只是样貌同她一样,都可执着迎娶朱珠,又为这些原本同先生毫不相干事出手相助,实是让朱珠”说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对着碧落那张脸怔怔发了片刻呆。随后再道:“不知不觉同先生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蒙先生一向错爱,但不知先生可愿同朱珠说说,先生那位心爱之人,她究竟是个怎样人,亦同先生曾经究竟有过段怎样渊源,以至令先生如此刻骨铭心么”
“你想知道?”
朱珠点点头。
碧落低头沉默了阵,淡淡一笑:“说说倒也无妨。她原本是个神仙,到我身边,实则是为了降我而来。”
“呵”
“像听故事是么。”
“嗯。”
“也同所有那些故事一样,终我跟她都无法逃开那一个情字。但实不相瞒,为保住往昔生活,我极力挣扎过,不想因她到来而毁了原本我所有一切。”
“先生曾拥有过怎样一切?”
“一切。天地间你所能想象得到一切。”
“朱珠想像不出来”
“呵”他看着朱珠那双睁大眼莞尔一笑,拈起身下一片落叶:
“殊不知,后发觉,无论穷极一切方式,我都已再也回不到过去。便想就此妥协时,她却为了我一句任性之言,而灰飞烟灭了。”说罢,手轻轻一摆,那片落叶便也嗤声他指间灰飞烟灭。
“便是以先生力量,也无法阻止么?”
“她恨透了我,”弹掉指尖上后一片灰烬,碧落将视线重转向朱珠:“为此她弃了不灭金身,所以即便我杀入冥府,也再换不回她一息尚存。”
“于是先生从此追悔莫及”
“是。”
淡淡两字,令朱珠眉头皱了皱。本不想就此多说些什么,但低头沉吟了阵后,仍不由再度开口道:“但先生可知,你这样追悔,若她泉下有知,必苦不堪言。”
“为什么?”
“她既能因先生一句话而死,岂舍得见到先生如此追悔样子。”
“不会,她恨我。”
“先生先生须知,一个女人,若爱到至深时,便是连恨也不会了。先生可曾想过,她因先生一句话而死,其实并非是带着恨意为之,而是不得不将自己先生以及她自个儿心目中,干干净净把自己存彻底抹去了,那样方能放下这一段令她无法亲手割舍情感,以此,以为从今往后,终可令先生回归了自由自而这,不正是先生曾穷极一切方式,所极力想要得到么”
话音未落,只见碧落身下那片枯叶轰地燃烧而起。
突兀燃起火光惊得朱珠险些跌坐到地上,转瞬,却又见那把熊熊烈火倏地熄灭了,就连烧灼而出烟气都不留一丝,只有轻轻一阵风卷着地上焦黑叶子朝边上盘旋开来,翻飞而起,如一团团漆黑蝴蝶轻轻从朱珠脸侧飞过,不出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同消失不见还有碧落那道端坐地上身影。
正由此发着愣,远远一阵脚步声飞奔而来,随后听见小莲带着哭腔一路跑一路叫道:“小姐宫里送朝服来了小姐他们说三日后便要召您入宫了”
宫内浩荡一支队伍,送来两宫皇太后亲赐朝服和赏礼。
由于东太后慈安缘故,朱珠被赏了贵妃名号,因她深知此番强行将朱珠纳入宫中,实是不妥,一来朱珠是九门提督之女,二来她早已定亲,按照以往,哪里会再召入宫中。实此次也是情非得已,为了同治,为了这大清江山,不得不做出这样苟且行为,因此名号上必然不能委屈。若按慈禧所言,只封个区区贵人,别说斯祁鸿祥这边说不过去,当着满朝文武,那简直是让人心寒又可笑了。
所以除此,还额外增加了赏赐,虽然慈禧知晓后不甚愉悦,但对于慈安这一番决定,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恭恭敬敬顺了她意。
碧落目送那支队伍全部进入提督府后,方才转身离开,返回停转角处一顶轿子内。
轿子应声而起,带着他往碧园方向摇曳而去。
一路上阳光晒得轿内微微有些发闷,他伸手将窗帘掀开,吸了口清冷空气,抬眼望了会儿窗外熙攘人群。正自惬意着,忽想起之前同朱珠那番交谈,眉心不由微微蹙起,一阵久已不见烦躁由此而悄然浮到心头,令他一把将窗帘重重垂放了下来。
登时轿中再次陷入一片幽暗,他低头望着自己手指,一双碧绿色眼睛幽暗中闪闪烁烁,透出道磷火般光来。
如此闪了两三下,抬起头,侧眸往向身后,挑眉笑了笑:“殷先生么,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尚好”他身后传来轻轻一道沙哑嗓音。
却并不见碧落身后有人。
因为人靠着椅,椅靠着轿身,如此狭小一片空间,岂能容得下第二个人。但随着那道话音,一缕淡蓝色烟雾自碧落身后飘了过来,蜿蜒盘旋他面前,随着轿身起伏轻轻一晃,飘散不见。
“不知殷先生以这种方式来见碧落,所为何事。”待第二缕烟雾飘到面前,碧落微笑着问道。
身后便也轻轻响起一阵低笑:“来见见你,看你究竟还要为那颗珠子将自己困到何时。”
“不劳先生您费心。”
“不劳呵,总也是将你当做自个儿身边亲人,眼看着你一天天走到现今这个地步,怎能不去费心一下。”
“所以当年费心用面具挡了梵天珠灵气,令碧落险些与她失之交臂,殷先生果真是对碧落费了心。”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她一人,难道不觉得可惜么,碧落?你本可凭借此番机会重回无霜城,而刹那边,自有我可为你说话。”
“不必了。”
话音刚落,碧落突然间目光一凌。
随即抬手一拱说了声:“恕碧落无法奉陪。”这当口原本摇晃前行轿子突然间停下来,紧跟着就听噗噗几声轻响,随之轿身轰下落了地上。
见状碧落立即身形朝上一跃而起。
冲过自动翻开轿顶,如苍鹰般自轿内飞身而出,凌空轿顶上方稳稳站定。
遂放眼四顾,见原本还算热闹一条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唯有几声鸟叫周围探出墙头树木间啼鸣着,清脆叫声反令这条街显得越发寂冷。
而轿子边上则整整齐齐躺着六个人。
确切说是六个纸人,穿着轿夫和家丁衣服,静静躺轿子旁地上,两脚一抽一抽,好似还同刚才一样走着路。
再抬头朝正前方碧园那道朱漆大门处望去。
门紧闭,门上两盏灯笼风里微微晃动,看似同平日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有团雾气般东西门上三尺距离处浮动着,若隐若现出一丝泛着微微五彩斑斓光华,半空兜转游移,煞是好看。
见状,碧落当即翻身落地。
一边朝前走,一边解开身上长袍马褂,露出里头雪白色一席薄如蝉衣衣裳。
那身长袍马褂被脱去后一霎迎风飞动了起来,并随着碧落同那道门距离接近,飞动得加厉害,飘飘洒洒好似有生命般随时会从他身上飞离开去,但碧落手碰触到大门时,通体暗光一闪,立时又静止了下来。
与此同时门上那团飘动雾气也不见了,只有轻轻一片水汽当头朝着碧落身上撒了下来,被他伸手一揽,数收了那件白色衣服上。
门似乎因此突然间自动开启了。显出里头空荡荡一片庭院,还有那条空无一人小径。
碧落抖了抖衣袖径直朝里走了进去。
一路缓缓而行,没见到一个人影,甚至一只鸟兽。直至穿过两重门庭进了第三进,方才见到一只黑鹳庭院角落里摇摇晃晃扑腾了出来。
眼见碧落走近,抖开翅膀一声尖叫扑倒地上。碧落立即紧走两步到它身边将它抱起,伸手它身上轻轻一抚,随着一团青光自掌心中流出,那只鹳原本已静止不动身体再次颤抖了起来。
片刻抬起头身子轻轻一抖,化作一身黑色家丁装扮少年男子,抬头一把抓住碧落,目色赤红,几乎连瞳孔都已分辨不清:“主子!正白旗殉道使精吉哈代亦已来京!不禁毁了主子所设结界,连同结界内大小奴才们一并杀得干干净净!”
“小怜什么地方。”
“怜哥儿原已逃遁而出,但为保住剩下几个奴才重又返回,被精吉哈代所设血符捕捉而去,此时不知是死是活”话音未落,嘴唇突地一阵发白,紧跟着两眼瞳孔也显了白色,身体碧落怀中剧烈抽搐起来。
饶是碧落再次用掌心中青光抚之,亦已无效,不出片刻便声息全无,而身体重褪回了黑鹳原形,细长脖子碧落臂弯间垂落下来一霎,身后那栋宅子背后轰然一声响,一片金碧辉煌楼阁冲天而出,又短短瞬间自顶部一片片碎裂开来,碧落抬头一动不动凝视下,宛如山裂般土崩瓦解。
第287章 画情三十九
三敲响,晴染轩地底石室大门再度开启迎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入。
前者是载静后者是察哈尔莫非他手里捧着只黄缎面匣子,一路跟随载静走进地室内,一边目光闪烁不定朝载静手上那串幽幽生光朝珠悄然望着。
直至踏入第二间石室随同载静恭恭敬敬朝正中间那口金棺内干尸磕了三个头抬眼见载静朝那干尸走去,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属下见王爷手上缠这串朝珠,可是当年多尔衮王爷所用之物。”
“正是。”
“王爷”闻言莫非眉头微微一皱:“听闻这串朝珠是不祥之物,已有三任铁帽子王因它而即便是您阿玛过去也只以托盘承载,从不将它近身,为什么今次王爷要”
“传言未必属实,况且”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载静小心翼翼分开干尸紧闭着嘴,从里头剥出那颗同口腔黏连一起夜明珠,转身走到莫非面前:“这珠子自前任正黄旗殉道使去世后,每二十年从祖师爷口中自行剥落,以交予八旗长老甄选后继者,现今时辰尚未到,便擅自取出,只怕要伤了你家老祖宗精元。”
莫非抬起手,将手中那只匣子对着夜明珠打开:“回王爷,祖爷说了,既然是祖师爷对王爷您亲口所言,那么这次即便要耗他全部剩余之力,也必然要为正黄旗寻出殉道使真身,哪怕希望渺茫,总好过群龙无首,一片混乱中让妖人借机干扰了大清气数。”说着,见载静将夜明珠放入匣子内里乌木托座中,便立即将它合拢,小心捧掌心:“想来,王爷对那妖人必然也是分外上心,否则不会轻易将这朝珠请出,打开这扇已有十五年未曾开启过大门。”
闻言载静摇了摇头:“你可知,并非是十五年来我从未曾想要开过这扇门。十五年来朝廷上,国家中,风云变幻时局莫测,叫人瞧眼里急心上。因而十年前我曾随阿玛过来求见过祖师爷,想请他赐教解惑,谁想却被拒门外,那之后,这扇门始终都没能被打开过。现今突然能再度开启,又蒙祖师爷给出那样提示,显然,应是天意所至。”
“那请王爷静等莫非佳音便是。”
“你记着万事须要小心谨慎。近来西太后受那妖人蛊惑,对我防范心越发重了起来,即便去景山也要我随同而行,此后我行事恐怕诸多不便,一切唯有靠你了。”
“王爷安心,莫非做事必然小心。亦知王爷现今种种不便,所以已飞鸽传书,向各旗殉道使言明了状况,只要王爷一有需要,他们即日便可入京相助,听说,正白旗精吉哈代已先行至此了。”
“切莫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引得太后为曲解咱们用意。”
“是,莫非知晓。”
一番交代过后,莫非带着匣子先行告退离去,留载静独自一人静静地室中坐了片刻,随后关上朱门,出地室上轿,预备返回王府。
一路行至朝阳门,忽地改变了主意。
吩咐手下转道往琉璃厂而去,到萃文院门前停轿掀帘而出,抬头望了眼门上空空匾位,呆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便正要差人过去叫开门,突然发觉宅内上空隐现一片诡谲红光,好似半边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正熊熊烧灼似。当即吃了一惊,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而入,匆匆行走数步,抬眼四顾,却并未发觉有任何一处失火。正由此而费解,忽听身后随从吃惊道:“王爷,瞧,房顶上怎生出那么灼眼光来!”
他立即抬头循着随从手指方向朝上看去。
一眼见到面前那栋房子顶端亮着红艳艳一片好似火焰般色彩,也不知究竟是因什么而起,那亮光自楼顶内部绽出,看着像灯又不是灯,将半个楼顶映照得如此透亮,生生将一片楼顶变成了一盏巨大灯笼。
再顺着这道楼顶往后面瞧,就见它后面隐匿夜色里其它几栋楼房顶端,竟也都亮着这样红光,一道接着一道,连绵起伏,难怪能将半边天空都给染红了,仿佛失火一般。当下情不自禁一路走一路朝上观望着,直到后那栋楼处,刚停下脚步,就听面前那扇门咔声轻响,一道人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身男人装扮朱珠。
长发被小心藏顶宽大帽子里,她一边向外走,一边用手里灯笼朝身后照着,以至连载静同他一干随从就不远处望着她都没有发现。只抬头傻傻看着楼顶上亮着那道红光,面具下一张脸被灰尘染得黑一块白一块,因而让她脸上那久不曾见到笑看起来亦有些傻。
傻乎乎,却叫载静望得有些失神。
他不记得已有多久没那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笑脸了。
半晌才想起挥退手下,那些人匆匆离开步子终于惊动了楼前朱珠,她吃惊回头,险些将手里灯笼甩落地上。手忙脚乱中急急想朝屋里退去,被载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别慌,是我。”
朱珠呆了呆。
片刻抬起手里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待看清他脸后再探头往他身后望去,见他身后随从身影已远,突然丢开灯笼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那张略带诧异脸,开心笑道:“原是想后来这里瞧一眼,没想王爷也这儿,王爷可瞧见上面那些光了?原来碧先生说都是真,好漂亮是不是?是不是?”
载静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边呆望着朱珠那张笑脸,一边下意识抱着她扑自己怀中身躯,脑中思绪头一次这样凌乱,乱得几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突然间回味过她所说话来,才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肩膀扶起,低头望着她沉下脸色道:“什么后来这里瞧一眼,为什么说后来这里瞧一眼,朱珠??”
朱珠面色便也因此略略凝了凝,随后再次展颜一笑,手指他僵硬臂膀上轻轻搓了搓:“今日宫里来人,告知朱珠还有三天便要进宫,想着只怕未来几天再无机会过来,因此央求小莲帮忙,助我趁夜偷偷来此,想进宫前将这里每一处都好好看看。”
“三天么”短短一番话令载静手指蓦地一紧:“皇上病得时而清醒时而没有半点意识,这样状况也要将你召进宫??”
朱珠低头苦笑:“想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急切想让朱珠进宫冲喜”
“该死!”一时气极,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载静愤然一拳击她身后墙壁上。
“王爷”眼见他拳上立即渗出血丝,原本强展脸上笑登时碎裂了,朱珠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泪用力将他手抓到自己掌心里,轻轻揉搓道:“王爷,切莫伤了自己,总得有这一天。况且,今日能见着王爷已是老天待朱珠不薄,王爷抬头瞧,这些藏匿楼里百多年灯,便是朱珠为王爷点,原想着朱珠入宫后,王爷哪天来到这里,见到它们便如同见到朱珠来过,谁想今日却是能同王爷执手一起观之,王爷”说到这里,喉咙里酸涩得已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力钻入载静怀里紧紧抱住他。
他亦使劲搂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将她拖离这栋宅子。
拖离这座城市,拖离这个国家,拖离身后一切诸事
但久久一阵沉默后,只能慢慢松开手,低头望着她抬起双目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现?”
“现。”
朱珠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呜咽。
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便点点头,他转身后默默跟随着往宅门方向慢慢走去。
但仅仅走了两步,脚步突地停住,她摇了摇头道:“不。”
载静怔了怔。
回头望向她,见她哂然一笑,挺了挺身道:“王爷说过,这宅子王爷已赠与了朱珠,那么今日朱珠想此地逗留多久,便是多久,一切全凭朱珠意愿,可对?”说罢,见载静兀自沉默,便再度一笑:“王爷若要走,自己请便吧。”
“朱珠”
伸手试图打断她这任性企图,她却已一转身径直朝身后那间屋里奔跑了进去。载静见状立即跟上,几步到了门前,手按门背上一阵迟疑。
终仍是将那门用力推了开来,一脚踏入,追着里头那道一闪而逝身影进了内房。
入房中见到朱珠床边坐着。
帽子丢一旁,满头浓密长发数披散身上,同她目光一样微微有些凌乱。
“朱珠”他便再轻轻叫了她一声,“回去吧,若让人发觉你这里,你”话说到这里,突然余下那些猛地滞留喉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睁睁望着朱珠一边用她那双凌乱目光朝他看着,一边一颗颗解开了上衣扣子。
可是解到后一颗时怎么也解不开来,她皱眉低下头用力去撕,仍是撕扯不下来。
这小小阻碍让她面色瞬间愤怒了起来。
从未见过愤怒,扭曲了她眼神,扭曲了她笼罩面具下那张脸。
于是她一边用力扯下脸上面具一边继续使劲地撕扯那颗扣子,终却仍是未能将它撕开,不由哈哈一声笑,抬头望向载静咬牙切齿道:“看,王爷,为什么做什么事情对我都这么难,就连一颗衣服扣子都要刁难我,不让我解,为什么不让我解,它为什么不让我解?!”
话音未落被载静几步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
本试图按住她那两只仍同衣扣做着争斗手,却不料被她反一把紧紧缠住,沿着他胳膊攀上了他肩膀,沿着他肩膀用力搂住了他脖子。
随后两只手终于停止了下来,她抬起头朝他看着,看得他不由自主向她那张被愤怒给扭曲脸垂下头,她便抬高身子吻住了他。
疯狂地吻,如同那天他头一次疯狂而有力地吻着她时样子,再将身子整个儿贴向了他。
却那瞬间被他一把扯开。
“朱珠!”抽开身他厉声对她喝道。
朱珠呆了呆。
嘴上还留着他唇上温度,手脚已是冰凉。她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向他:“王爷”
“你疯了!还有三天便要入宫!你这会子到底想些什么!”
这话出口朱珠脸上狠狠一烫。
突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扇了他脸上,她抓着自己松散衣领朝他冷冷一笑:“这会子到底想些什么,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载静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脸上疼痛。
亦完全不觉嘴角一丝血慢慢从口中渗透了出来,只定定望着她怒极了那张脸,一字一句机械道:“总算侥幸躲过一劫,你还想给自己招至大祸上身么,朱珠。”
朱珠闻言再次笑了起来:“王爷,当初王爷要了朱珠时可有想过这些?为何今日突然如那些奴才般胆小谨慎,怯懦可怜!当日王爷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说着扬手便要再朝他脸上挥去,但没等挨近他脸,转而却一把勾住了他脖子,继而整个人再次扑到了他身上,紧抓着他一动不动仿若石雕般身体,嘴里重重发出一声抽泣:“回答我啊!!”
“我害你一次不够,还要害你第二次么。”半晌他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能比三天后糟么!”闻言朱珠赫然抬头:“想我原也不打算再来见你,安安生生等着入宫去便罢可今日碧先生那一番话,让朱珠突然发觉,无论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失去了便永永远远失去了,再找也找不回来,即便是妖是神,也只有万念俱灰。所以王爷王爷王爷!!”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而载静身子亦因此而微微颤抖着。也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止住自己试图用力将她紧抱住冲动,只那么直挺挺站立着,由她使劲缠抱着他,他肩膀上放声大哭。
他一动不动。
许久她终于哭累了。
伏他肩上,由抽泣直至昏昏然睡了过去,他肩膀才猛一阵颤抖,随后一瞬间松垮了下来。
险些因此随她一同跌倒面前那张床上,死死撑着,才忍住那股剧烈冲动自心头绽裂开来,他小心翼翼扶着她身子将她放到了床上,然后静静坐一旁看着她,仔仔细细看着,她脸上每一分每一毫,以此将那张脸深深烙印自个儿脑子里。
就那样,一整夜时间似乎瞬息间便过去了。
当朱珠醒来时,阳光滑她脸上,也滑她面前那个男人专注脸庞上。
她见他站一旁低头画着画。
脸上带着昨夜她愤然忘却一切般他脸上所留下伤。
那瞬间心骤地痛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到他边上悄悄望着他脸,伸手那伤口上小心擦了擦,见他似乎浑然未觉,便又慢慢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到了那幅画上。
画上画着她睡着时样子。
带着点慵懒,带着点哀愁,又似乎带着那么一点点淡淡笑。
她从未见过自己一种模样。
有些熟悉又相当陌生,令她不由自主想伸手过去朝那栩栩如生般脸庞轻轻摸一把。
但手伸出后又缩了回来,她瞥见载静停了笔侧头朝她望了过来。
心里微微一慌,下意识朝后退开,但被他立即伸手拉了回去。
径直拉进他怀里,抱着她肩,握着她手,将他手中笔塞进了她指间。
再提着她手慢慢朝那画上留下后一道颜色。
“看,画好了。”然后他她发上轻轻吻了下,对她道。“今后望着它便好似望着你,无论多久,不弃不离。”
闻言朱珠心脏再次一阵刺痛。
眼见一层雾气蒙住了她双眼,她使劲忍住了,微微一笑握住他手,随后他再次向她发丝吻来那瞬,抬头吻住了他唇。
随后想同他靠得再近一些,却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
此时听见窗外传来低低一声通报:
“禀王爷,时辰已到,改启程进宫接驾了”
她手立时收紧。
再松开。
再微微一笑:“王爷,一路保重。”
第288章 画情四十
因早早得了两宫皇太后要入殿祭拜消息这一天景山寿皇殿里外戒备森严。
原要等每年除夕才会摆出七座大插屏具都摆放了出来悬挂上历代帝后朝服像,隆重得仿佛年祭。只是全然没有年祭喜庆整座殿里气氛是无比压抑,即便宫人忙碌摆桌也不敢轻易发出一点声音一切布置肃穆得寂静无声,似乎连殿外鸟叫声都因此而变得收敛。
申时刚至,两宫皇太后銮驾缓缓抵达。
自大清门外送了痘神娘娘后慈安就一直念着要再上寿皇宫为同治祈福,因为那天观望典礼时,她无意中听宫人窃窃私语说景象好似丧礼中“大送祖”。由此落下心病,又因同治虽然十一月中时身子似乎好过一阵转眼却又严重起来,至十二月初,甚至并发了面积极大口炎,疑是“走马牙疳”。为了减缓她这一恐慌,也为了让自己得个心安,慈禧便立即吩咐再度预备祭祀一切事宜,同一年二度上寿皇殿祭拜,且这回安排得远比上回隆重得多,将原本只年祭中请出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也一并请了出来。
随同一起拜祭还有爱觉罗家一应子嗣。
因了慈禧懿旨,全都穿着花衣伴驾,所以入殿时一片五彩缤纷,令到原本庄严肃穆气氛变得有些突兀。不过面上表情全都一派死气沉沉,虽然明面上不可能说出口,但私下里都心知肚明,以皇上这身子,能不能熬到冬天结束都是个未知,如今慈禧大权握,万一皇上驾崩,也不知她究竟会做何打算,她身旁慈安又究竟会作何打算。无论怎样,一旦皇位虚空,慈安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挡慈禧面前人了,到时恐怕又会出现一片混乱时局,想当年有八大臣,尚且一团糟,何况现今。
因而一个个肚子里都悄悄打着自己小算盘,唯有载静独立于他们之外,默默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参拜完了列祖列宗,随后一旁跟随伺候着。
眼见他俩正殿参拜完毕,稍作休息一路朝配殿内走去,正要继续跟随,忽然感觉一股冷风从殿门外吹了进来。
原本这地方有风并不稀奇,但奇是,当这股风进庙后,并不是盘旋一阵就散了,而是殿内滴溜溜转出了一道旋风,随后垂直朝上荡了过去,绕到梁上发出嘘沥沥一阵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股风一下子爬到了梁上。
这立时引起了载静注意。当即抬头朝上看,开始什么异状也没发现,但当身后人群跟着两宫太后一点点往配殿内走去后,一瞬间安静下来大殿中再次发出嘘沥沥一声响,过了会儿,头顶大梁上慢慢滑出来一道黑影,好像一颗硕大脑袋,从房梁上缓缓往下,垂挂半空,虽然望不见那脑袋上有任何五官,但载静仍能清楚感觉到它盯着他看。
“谁!”他一声低喝将手朝上急速一挥。
随着倏声轻响,一道白光自他掌心内直冲而出,闪电般穿透入他头顶房梁。
待到静止,显出一根三寸来长银钉,将那黑影钉入房梁约莫一寸来深,并且令它像条蛇一样扭着脖子猛地缩紧了起来。
但不出片刻,那钉子噗声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黑影也立即从房梁上猛冲了下来。
不偏不倚一头朝着载静身上扑去,但还没等靠近,突然载静左臂上喀拉一声响,自衣袖内透出隐隐一道红光,淡而柔软地朝外一阵波动,刚刚波及到那黑影身上,它嘶声尖叫一下子载静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那枚钉子刚好落载静面前。
被他伸手一把接住,握到掌心一看,半截已然被腐蚀,只剩另半截没有碰到那黑影部分还留着,通体散发着股硫磺似气味。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握着钉子抬起头,再次朝房梁上看去,就见房梁上探出惨白一张脸,像鸟又像人,低头似笑非笑朝他看着,嘴里发出一种无法说得清究竟是何种语言咕哝声。
与此同时殿门外匆匆跑进一名小太监。
一路大步奔向配殿,一路抹着汗,还未进门已急急通报道:“启奏两宫皇太后!皇上出出出事了”
载静旋即想起,这东西叫做招魂鸟。
专嗅着死人气味出没于极阴之地招魂鸟,以往只书上见过,却没想到竟真有这种东西存,且竟然会出现寿皇殿这样神圣之地
一时疑窦丛生,当时却也不及细想,因转眼便见那太监一脸是血被人从配殿内叉了出来。
出来那瞬头顶上那只招魂鸟就不见了,不出片刻,两名皇太后亦匆匆出了配殿。见状载静立即放下一切跟随过去,欲同她们一起回宫,但慈禧一见到他,原本阴沉面色立即放缓,淡淡一笑,阻了他道:“王爷,皇上身子略有异样,便被不知好歹奴才乱说一通。但既得了这信儿,咱这些当娘自是要立刻回去看看,但相比起来,此地祭祀却也是极为重要,王爷是自家人,又是和硕怡亲王,我细想此地应没人能比王爷适合替代咱姐俩给列祖列宗磕头上香,所以王爷,这里一切事宜我便交予你了,望王爷千万不要负我跟姐姐所望,此地为皇上好好祈福,也令我俩可以安心。”
说罢,不等载静回答,偕同慈安双双出殿,带着一众人马径自返回紫禁城。
留下载静原地静静站着,目不转睛望着一道白光从他头顶上方无声冲出,循着慈禧他们銮驾离去方向摇曳而去。
他无法提醒她们,亦不知该如何提醒。
唯有将左手伸出朝前轻轻一甩,甩出隐藏袖中那道珊瑚色朝珠,凌空滴溜溜打了个转,遂取下戴到了自己脖颈上,随后转身整了整衣冠,带着剩余众人一路朝配殿方向走去。
回到宫中时,养心殿内已是乱作一团。
就昨夜还病体略有起色同治,下午用了些汤水后突然便血不止,又连带咳血,不多久昏迷了床上,气若游丝。一旁李德立卷着衣袖替他刺针,见状两太后不敢惊扰,一旁悄悄坐着等候,那样大约半盅茶功夫,终于见他长吸一口气醒转了过来。但神志尚不清楚,张嘴说了通胡话,被李德立立即扶起往他嘴里喂了些药,过了片刻杂乱呼吸稳定了下来,他倒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至此李德立方才起身到两位太后面前跪下请罪问安。而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意什么问安不问安,立即叫他一旁坐了,慈安急急问他:“李爱卿,昨日皇上不是精神尚可,怎么今日又起了变故?”
“回太后,”李德立道:“皇上天花之症原已调养得有所起色了,但是身上另一症状近来却愈显严重,本倒是不影响饮食,孰料今日不慎吃了发物,不仅让那病症极骤爆发,还令皇上肠胃受了损,便血不止”
“到底是什么症状??”
李德立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同治身边,掀开被子将他衣服撩起了一些。
立即一股冲天腐臭朝室内扩散了出来,不由叫两旁宫人险些两宫皇太后面前失态,而那两个女人倒是镇定,面色不改地径自坐着,只是目光落到同治身上时,饶是再好定力也有些失控,当即慈安已低头垂泪,唯有慈禧虽然面色煞白,仍一动不动端坐那儿望着同治那半边裸口露外身体,轻轻吸了口气。
早知他病得已脱了形,但亲眼见到真切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半个月前他看来还没这么糟糕,此时露她面前这副身子,当真瘦得已如同干柴一样,靠近腰部位长着两个鸡蛋大小毒疮,已溃烂破水,边上皮肉因此而浮肿,相连着往上扩散,显然已走到了背部
一路望着一路手不停发着抖,过了半晌,她颤着声道:“李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还未见这么严重,怎么今日”
“回太后,上月十九日时这两个疮已皇上身上发出,微臣也给您瞧过,不过那时并不严重,也并未见到对皇上身体有太多影响,所以臣禀明太后之后,继续先就天花这一病症给皇上治疗,并以温和补气药给皇上调理着。本来这些天皇上面色已日渐好转,说话也有了力气,原先天花所引起脓疱也都破水干瘪,开始收痂,谁知突然间就”说到这里,偷眼见到慈禧眉头蹙紧似要发难,当即扑声跪倒,一头匐到地上:“臣罪该万死”
慈禧原听着既是慌乱又是愠怒。
怒这李德立句句说话仿佛都避重就轻地推卸,推卸到她头上来。
给您瞧过,臣禀明太后之后
呵,敢情这太医当得,样样都得望着别人眼神才敢行医。
所以一度欲要发难谴责,但转眼望见身旁慈安泪眼模糊一张脸,便暂时将那怒气忍了,心知这种时候发脾气也没用,人已经这副样子了,怪罪太医又能换回些什么。便缓了缓神色,朝他摆了摆手:“你且起来。那么依照李爱卿之见,现要怎样再为皇上治疗?”
“回太后,臣以为皇上现今因身体虚耗过度,若妄加改变药性,恐怕会让皇上元气大失,不如继续用托里化毒之疗法,循序渐进,慢慢排了皇上体内毒素,收了身上恶疮脓水,再酌情换治疗方式。”
说完垂头静等慈禧发话。
慈禧一时却怎能拿得了注意,不由同慈安互望了一眼,正踌躇着该怎样回答,便听外头太监通禀道:“启奏两位太后,碧落先生到。”
当即眉头松了松:“宣。”
碧落进门带入一道淡淡茶香。
这男人身上总有股似有若无香气,端得是好闻,让人心荡神驰。若说当初令慈禧对他陡生赏识,第一个原因怕就是因了他身上这股干净好闻味道。
闻着便让人莫名安心,也叫人莫名舒心。因而他刚一入内,这满室剧烈腐臭味登时似乎消失不见了似,唯有一阵阵清茶般芬芳伴随他那一身清茶般色泽长衫室内轻轻飘摇,一路到慈禧和慈安跟前,单膝跪地:“臣碧落叩见两宫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起吧。”慈安却是对他不甚看得入眼。
只觉这年轻男子通体一身狐媚之气,如此美貌妖娆竟还赐予他行走后宫之特权,也难怪无论宫里宫外都对他跟慈禧间关系传得纷纷扬扬。当即淡淡应了声,随后将头侧到一边,便是连正眼也不想朝他瞧上一回。
碧落闻言将头沉了沉。直至瞥见慈禧朝他将手轻轻一摆,方才起身,随后垂首恭立到一旁,对慈禧道:“不知太后急召碧落进宫有何吩咐?”
“皇上病,当日我是嘱你从旁协助李爱卿一同诊治,不知道碧先生可曾看过他所开方子。”
“回太后,自是见过。”
“可有参与过拟方用药?”
“太后,李大人行医时间远碧落之上,用药自是不容质疑,所以李大人所写方子,碧落遵照便是,从未曾参与拟方。”
闻言慈禧瞥了他一眼,冷笑了声道:“那你看看皇上现今样子,是你俩预料之中么?”
“回太后,”碧落此时方才朝床上同治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朝慈禧欠了欠身:“按照方子,皇上天花之症应是已有起色了。”
“那么他身上那些毒疮呢?”
“这个”碧落略一迟疑,低头朝李德立迎面望来目光打了个照面,随后淡淡一笑:“回太后,毒疮源自碧落曾同太后说起过病症,原是积压体内含而不露,但治疗天花耗费了皇上大量元气,体内精气急转而下,所以令它骤然间爆发开来,转而走至皇上周身。所以,同李大人所开药方并无多大瓜葛,只是皇上身子实太弱,无法抑制那病症扩展了。”
“那依先生所见,可有什么方法能压制住这病么?”一旁慈安突兀问道。
碧落再度欠身:“太后,咱中医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方能治根治本。皇上这病来势汹涌,而我们则只能慢慢应对,先将皇上身体这道防给巩固了,才可放开手去压制那病症,否则,急切行至,只怕以皇上此时体质,无法经受得住。”
“那你也认同李爱卿说法,继续托里化毒么?”
“是,太后。”
说罢,抬眼见慈安面色沉如冰水,便再道:“不过若两位太后和李大人不嫌弃,碧落手头有一个土法子,可不重泄皇上元气下,为皇上暂缓身上那毒疮之苦。也许治不了本,但应能略得暂缓一口气,也好方便李大人继续用药”
“呵”话未说完,忽听慈禧身后有人一声冷笑,碧落立时住了声,抬头朝那方向望去。
便见原来是一个身着内侍装扮矮小男子,原一直慈禧身后侍从间站着,极为不引人注目,此时一出声才令人留意到他,而他这突兀声音似乎并未引来两宫皇太后不悦,反是回头朝他轻一点头,他便立即从慈禧身后跨出,到她身旁站定,朝碧落拱了拱手。
“碧先生,”眼见碧落目光微闪,慈禧笑了笑道:“这位是上白旗旗主精吉哈代,便是先帝爷时尚且礼让三分,今日见到,还不赶紧见过。”
碧落立即双手一揖,精吉哈代不动声色目光中恭声道:“原来是上白旗旗主,碧落失敬,望旗主见谅。”
精吉哈代没有应声,只上上下下朝他看来两眼,随后径直望向他那双碧绿色眸子,笑了笑:“久仰碧先生大名,却知碧先生刚才所说土法子,究竟是何种样子土法子。”
直截了当便切入话题,碧落闻言略一沉吟,道:“便是用肉桂,党参,生蕃等进行温补,再以车前等排毒,佐以生土同锅底灰翻炒后焦末敷之,不出几个时辰因可见效。”
“这方子也着实普通了点,”慈禧听后微一蹙眉,不等精吉哈代开口先行说道。“类似方式早有翁同酥着人用过,但无甚显著效果。”
“回太后,因翁大人用时少了碧落方子里几样药引。”
“什么药引?”
“却不方便同两位太后千岁说。”
闻言精吉哈代再次冷冷一笑。见碧落由此望向自己,便立即朗声道:“想来,碧先生那不方便同太后说明药引,是实难以同人所说吧。”
“大人此话怎讲?”
“启奏老佛爷,”收回目光朝两宫太后将手一揖,精吉哈代道:“自回京后,臣受东太后和皇上当日所托,对太医院这位晋御医碧先生做过一番勘察,发觉这位碧先生医术端得是高明,尤其是治疗斯祁大人家公子所中蛊毒一事,便是连我都觉得闻所未闻。因而未曾事先知会先生,便去先生府上走了一遭,岂料因此而发现一些怪事,实让精吉哈代感到加闻所未闻。”
“怎样怪事。”听见他兀然提到皇上,慈禧挑眉问。
精吉哈代单膝跪地,道:“臣发现这位碧先生所用医术,实则为妖术,而他所用药方,因皆是由他宅中圈养一干妖精所制!”
话一出口,四周不由立时一静。
半晌慈禧噗地笑出了声:“哈代,你可是老糊涂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来什么妖精?”边说边朝身旁慈安望去,慈安不由脸色涨红,低头讪讪一笑:“妹子说得是,精吉大人,所谓君王面前无戏言,你可想清楚些再说。”
“太后,”闻言精吉哈代一叩至地,道:“若非得了确凿证据,臣怎敢当着两位皇太后面胡言乱语。”
“证据什么地方?”慈禧问。
“证据此。”说罢,从腰后取出样东西恭恭敬敬摆到慈禧面前地上。
慈禧一见,登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那是一只黄鼠狼,不知这精吉哈代究竟用了什么方式,给它穿上了人衣裳,紧闭眼睛硬邦邦躺地上,两爪紧缩一团放胸前,乍一看还真像个瘦小孩童。却不知他将这样一个东西摆自己面前究竟想些什么。当即冷冷朝他瞥了眼,似笑非笑道:“精吉哈代,你是欺咱娘儿俩迂腐可糊弄是么?弄了个黄皮子尸体,你倒是想说明些什么?”
“回太后,这不是寻常黄皮子尸体。您看,它眼球赤红,瞳孔赤金,内里有金线生成,这皆是已修炼成妖迹象。”边说,边拾起地上尸体,朝着两位太后面前分开了尸体眼皮,将它瞳孔朝向她俩。
直吓得慈安面如土色直立而起,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举止过于莽撞,只继续将尸体爪子再掰到两人面前,再道:“太后请再看,寻常黄皮子脚爪岂是这样?业已形成人骨模样,仔细瞧瞧,可是如同婴儿手掌”
“精吉哈代!!”话还没说完,李莲英已看出两太后皆惊到失声,匆忙一声尖喝,这才止住了精吉哈代说得忘形话头。
也立时发觉到自己言行已酿成大错,忙将黄皮子一把收回,再次一叩至地:“臣该死!臣不慎惊了凤驾罪该万死!望两位太后恕罪!”
随后连磕三个响头,生生将额头磕出了血。
至此,慈安仍发着抖,慈禧已先行回过了神。却怎一个怒字了得,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竖眉指向精吉哈代道:“你莫不是疯了吗!拿着黄皮子尸体我们两姐妹前胡说八道,真当我俩女流之辈没甚见识,所以什么样话都可听,什么样混账事都可信吗?!来人!”
回头正要叫进侍卫将他叉出去,忽见一旁慈安亦站了起来,面色已不像刚才那样难看,忍着发抖双手抓紧手中帕子,低头望着精吉哈代道:“你远道自你部族中而来,当着我跟皇上面,说碧先生出自江湖,无根无底,后宫中行走恐有不妥,因此毛遂自荐,要替我跟皇上去将他做一番彻查,以免我跟我妹妹深宫中惹人非议,并信誓旦旦,说必会办妥一切。现今,你便是这样办妥么?你这一番样子,却叫我怎样同皇上,同无辜遭到冤说碧先生交代?”
闻言,碧落目光微闪,低头笑笑上前一步。
正要开口,却见精吉哈代抬头将手一拱,对慈安道:“我知此项证物两位太后必定难以轻信,因而入宫之时为了周全起见,便又再带了一件具说服力证据,如若两宫皇太后不弃,请移驾随臣至养心殿外,臣定当以此物为两宫太后揭个分晓。”
“哦?”闻言,慈禧正要趁着怒意一口回绝,却见慈安揉了揉手中帕子,朝她望了过来:
“妹妹,既然精吉大人这样说,不如你我随他一同出去,见见那证据可好?”
“姐姐难道还想再被这莽夫惊上一回么?”
“妹妹难道一点也不好奇,精吉大人所说具说服力证据,究竟会是什么样儿么?”
淡淡一句话,将慈禧原本铁了心拒绝轻轻推了回去。
说来也怪,虽然平时慈安温和少语,鲜少提什么要求,做出什么决定,但一旦开口,却极少能令慈禧反对。
因而她静静目光注视下,慈禧原本铁青着面色不由微微缓了缓,随后回头朝碧落望了一眼,道:“既然如此,那碧先生不如同咱们一起出去看看吧,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东西别人手中,那即便先生医术再是高明,我也保你不得了。”
“是,若臣真有不妥,定当任凭两位太后发落,虽然臣直至现仍不明不白,这位精吉哈代大人对碧落这一番奇怪说法和言行,究竟所为何来”
慈禧闻言冷冷一笑:“呵,我也瞅着奇怪。那么精吉大人,请吧。”
说罢转身径直往养心殿外走去,到殿门前正要继续往外走,一眼见到门外台阶上一只黑光闪烁笼子,以及笼中那一身伤痕,抬头安静得像团空气一样朝着养心殿上方那轮月亮观望着囚徒,不由吃了一惊。
随即倒退两步,扭头望向身后紧跟而来精吉哈代,蹙眉道:“精吉大人,我却不懂了!你先说我亲选御医家中养着妖怪,现又将京城名伶楼小怜用这铁笼子关养心殿前,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289章 画情四十一
眼见慈禧动怒精吉哈代立时跪倒在地:“回太后,这所谓的京城名伶楼小怜并非是人而是妖。”
“妖?”慈禧冷冷一笑:“自古有好事者爱将长相美丽的男女比作为妖,精吉大人也是如此么?”
“老佛爷,此妖非彼妖,而是真真正正的妖孽!”
“呵”闻言慈禧朝边上的东太后望了一眼:“姐姐咱俩自长那么大可有亲眼见识过真正的妖精么?”
慈安脸色发白慢慢摇了摇头。
慈禧笑笑:“是了,别说咱俩个即便这里所有的人只怕都从未见过。”说到这儿,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到笼子前望向里头的楼小怜:“楼老板,好些时日不见。”
楼小怜一听立即翻身跪下,垂着头道:“草民楼小怜叩请两位太后金安。”
随着他的动作慈禧望见他身上更多伤痕,好像被火棍烧烫而出的痕迹,纵横交错在他几近的身体上,显见是受了极大的酷刑。不由微一皱眉,轻轻摆了摆手:“免礼。”
话音刚落,精吉哈代突然霍地起身快步上前挡在了慈禧同楼小怜之间,抬手往笼子上用力一拍:“孽障!退开!”
楼小怜立即朝后退了退。
慈禧也被精吉哈代这突兀的举动给惊得一跳,登时连嘴唇都微微抖了抖,一旁李莲英见状立即指着精吉哈代怒喝:“精吉大人!你太过放肆!”
“太后千岁”转身重新跪倒在地,精吉哈代朝慈禧叩了个头,匍匐在她脚下:“请恕微臣莽撞,但太后着实离这妖孽过于接近,万一被他使诈,叫臣如何是好。”
“呵!”听着这话慈禧一声冷笑:“大人口口声声说他妖孽,但人都说,妖孽变化多端,腾云驾雾,来无影去无踪。如果他真是妖怪,怎么会让你轻易打得遍体鳞伤。”
“回太后,因臣用了血符镇住了他的妖骨,令他逃遁不得,也使不得法力,因而能被臣用刑。”
“既然这样,你不如拿出点像样的东西证明他是妖,先给咱瞧瞧。”
“遵旨。”
说罢站起身,精吉哈代抬头朝一旁默不作声望着他的碧落瞥了一眼,见他神定自若,不由笑了笑:“碧先生好定力,眼见自家忠心奴才伤成这样,连眉头都能不皱一下。”
“大人说错了,”碧落微一欠身:“楼小怜乃是碧落宅中一名门客,并非奴才。而眼下事体重大,相较于楼先生身上的伤,碧落更在意的是他被大人所定的罪名。”
“呵。”闻言精吉哈代朝他重重一拂袖,转身朝笼子走了过去。“两位太后,这笼子并非是铁,而是长白山千年的铁桦木,质地硬如金属,且性子极热。是以,寻常妖孽别说碰触,即便连接近都会身如火焚,因此楼老板这一身的伤并非是臣用刑所至,而是拜这千年神木所赐。”
“哦?”慈禧朝那笼子望了一眼。“空口无凭啊,精吉大人。”
料知她必然会这样说,精吉哈代回头朝她双手一拱:“老佛爷请瞧仔细了。”
说罢,反手朝笼子处用力一抖,就见一道铁链发出锵的声响从他衣袖里飞窜而出,笔直穿过笼子栅栏间隙,闪电般卷在了楼小怜的手腕上。
眼见楼小怜想要挣脱,他手朝后一抽,提着那铁链子将楼小怜胳膊猛地拖撞到了栅栏上。撞得极重,栅栏因此微微一阵颤动,但当松开链子后,楼小怜紧贴在栅栏上的胳膊除了迅速涌起一片淤青,毫无烧灼迹象。
望之精吉哈代不由怔了怔。
见楼小怜捂着胳膊起身欲朝后退,立即再次出手一把将锁链缠在了他脖子上,狠狠一抽,迫使他一头朝栅栏上撞了过去。这一回令楼小怜整个上半身都紧贴在了栅栏上,但依旧除了被撞出的淤青之外,没有出现任何异样的伤痕。
“精吉大人,”见此情形,一向温厚慈善的慈安再也按捺不住,眼看精吉哈代紧皱双眉要再度出手,忙制止道:“你看他头已见血,再下去怕是要撞死他了”
“太后,妖精都狡猾得很,切不要被他表象所蒙蔽!”说罢,心知再重复刚才的举动,若逼不出楼小怜的伤,势必只能会让两宫太后对自己的怀疑更深,便收起链子朝后推开两步,一边请两位太后移步远离笼子,一边从衣内取出一叠黄纸:“恕臣斗胆进言,两位太后虽久居深宫,但也都见多识广,只是长久以来我大清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之下,虽只在传闻中听过妖怪一说,亲眼所见必是从未有过,因此想必也不知先祖皇太极,曾率领八旗殉道使在黑龙江以北同那里一支妖怪军队有过一番恶战。”
“妖怪军队”闻言慈禧挑眉一笑:“精吉大人说的,我倒也有所耳闻,不就是那些老宫人闲时常爱跟人说起的太祖皇帝打妖怪故事么。”
“太后以为那是故事,”精吉哈代笑了笑,低头咬开手指将血抹到了手中的黄纸上:“原也因了不可言明的原委,所以它只能被当做一则故事供人说笑流传,无法载入大清史册,但它却是真实的,且当年死伤无数,几乎还因此扭动了黑龙江的江流轨迹。”
“精吉大人是在说笑么。”
“精吉哈代这一番说法,无论两位太后信也好,不信也罢,皆是句句属实。如若不信,可请两位娘娘移驾太庙,从中打开那唯有历代天子所知那个匣子一看究竟,便知。”
“精吉大人又在说笑了,都说是历代天子才知的匣子,我两姐妹怎会知道,莫非先生在笑话我俩是那唐代武后么。”
“臣不敢”闻言面色微变,精吉哈代再度跪倒至地:“臣等这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只望太后能给予臣一点时间,容臣一一表明。”
“不是不信你的忠心,可是精吉爱卿,自你来到这里后,所做所言,皆为古怪,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先勿论你无端定论楼小怜是妖,单是你说当年太祖皇帝跟妖怪斗得险些让黑龙江江流轨迹改变,你自己听听,不觉得可笑么?祈雨尚且是件难事,何况改变自然之力。”
“太后可曾听过古人有分海之说。”
“也只是传说而已。”
“那灵隐寺飞来峰呢?”
“精吉哈代,”一路说到这里,慈禧皱了皱眉:“你同我争辩这些,即使说到呕心沥血,不如让我亲眼见到更为直观有用,不是么。”
精吉哈代呆了呆。
随即一抱拳:“太后所言极是,臣便立即给两位太后一睹这位楼老板的真容。”
话音落,他回转身猛一把将手中那些涂满了他血迹的黄纸朝他身后笼子上挥了过去!
瞬间那些黄纸如漫天雪花般在半空绽开。
上面所涂血迹,细看原来是一道道满文咒语,字迹本在精吉哈代同慈禧的谈话中已变干发暗,但就在接近笼子一刹那,它们好像被火点着般倏地一亮,仿佛一盏盏小灯笼般照得笼子半边透亮,摇摇坠坠跌落到笼子上,也不落下,而是轻轻同它贴合在了一起。
这奇特景象引得四周宫人不由自主惊叹出声,也令笼子里的楼小怜仰头朝上呆看了阵,随后预要伸手挡住那片光亮,突然双手被精吉哈代袖中丢出锁链再度缠住。
遂猛朝后一拽,迫使他再度朝栅栏上撞了过去。
眼见头重新要撞在那坚硬的栅栏上,楼小怜忙用手朝上一挡,殊不知手刚碰到栅栏一阵剧痛,因那精吉哈代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闪现到笼子跟前,出手如电将衣兜内取出两支黄铜打造的笔径直插入他手背。
那瞬间楼小怜不由自主惨叫了声。
想要挣脱,却哪里挣脱得开,铜笔牢牢将他手同坚硬如铁的栅栏串连载一起,霎时一股股血从他掌心内冲流而出,见状慈安脱口一声惊叫:“精吉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太后,”将铁链朝着楼小怜双手上再绕了几圈,直至他两手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再有,他方才转过身,一边目光倏地转向边上兀自沉默着的碧落,一边对慈安道:“只需再待片刻,臣便能令两位亲眼目睹这妖孽真容,由此而惊扰到凤驾之罪,到时无论怎样责罚臣都任由两位太后随性处置!只需再稍待”
话还没说完,突然身后一阵大风刮过,伴着边上宫人一声惊呼,他目光骤地一凝。
意识到不对匆忙转身抬头朝上望去,就见头顶上一盏巨大宫灯被那股大风吹得猛晃了晃,随后噗的声响,脱离屋檐随风打着转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身旁的笼子上,一下子将里头灯油和火尽数砸落了出来,顷刻,火卷着纸,纸裹着油,而那笼子毕竟是木头不是铁,三者合一,一下子轰的声将那笼子熊熊引燃,又逢大风再起,转瞬将那灼热火舌朝笼中用力一推,生生把那被铜笔固定在栅栏上的楼小怜整个儿给焚烧了起来!
“救人!”慈安惊叫出这句话后立时瘫倒在身后宫人怀里,没了意识。
登时养心殿前一片混乱。
尖叫的,扑火的,围着慈安大声呼唤的
慈安自有边上御医李德立急急救治,但笼中烈火一时怎扑得灭。
饶是有机灵侍卫立即取了帷幔过来浸水后狠狠朝笼子上的烈火打去,但一时半会儿怎能减缓这怒张的火势,眼见笼子里楼小怜在一阵扭动后立刻没了声息,最急的人却是精吉哈代。
他两眼赤红,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有那么瞬间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一跳而起急急朝那只烧得面目全非的笼子扑去,但还没到得跟前,突然一道身影在他面前挡住。抬头便见原来是那始终静立在边上不言不语的碧落,此时却如同道铁塔般立在他身前,见他欲要抖出袖中铁链,侧头冷冷朝他瞥了一眼。
这一瞥让精吉哈代那双手立时一滞。
只觉眼前这原本妖娆无比的男人突然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尤其那双碧绿色眸子,原似月色般温润,此时透出两道目光竟如冰凌般寒冷。冻得他不由自主呆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转过头扬手往那熊熊燃烧的笼子上推了过去,许是已被烧得发脆,他手还没碰到笼子边缘,它便已应声开裂,随即里头那具已被烧灼得焦黑的身体一头朝他身上扑了过来,被他伸手接到怀里,身上衣服因此被灼穿数个焦洞,手掌也是。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
只用力将楼小怜的身子紧抱着,随后回过头,望向慈禧轻轻说了声:“太后,请赐碧落一处清净地,碧落要为他看看伤势。”
慈禧亦已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才回过神点点头,伸手朝养心殿北边一处黑压压的建筑处指去,碧落立即躬身而退,抱着楼小怜径直往那方向大步而去。
片刻已出养心殿范围。
回头看看身后无人跟随,碧落身形一闪,便已带着楼小怜到了那处原本尚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的幽暗建筑内。
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偏殿。
两名小太监守着殿门在闲聊,见着碧落正要开口,忽然傻了般在原地坐了下去,即便碧落抱着楼小莲从他们身旁跨过,也不再朝他看上一眼。
他进门立即将楼小怜焦黑的身子安置到殿中央一张巨大的香案上。
随后分开他紧闭的牙关,张嘴匆匆往他口中度进一口青气,半晌见他没有任何动静,立即又从口中吐出手指大一颗白珠,朝他嘴里塞了进去。
白珠入口楼小怜的身子立刻动了动。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抽搐,立即又静止下来。见状碧落伸手探进他喉咙捏住了那颗珠子,轻轻将它拈在指间揉搓着,片刻就见一片金光隐隐自那珠子内透了出来,也令楼小怜紧闭的双目微微一颤。
突然那双眼睁开直直望向碧落,头一扭,迫使碧落的手从他喉咙中抽离了出去。
“主子”见他再度伸手过来,楼小怜再度将头扭开,蠕动着漆黑嘴唇一字一句道:“那符里有八旗殉道使的血咒,随火入身,主子不需再浪费修行为小怜延命,没用的了”说话间,眼见他焦黑的身子突然咔擦一阵脆响,随后从额头至脖子,那张被火烧灼得无比可怖的脸就如碎瓷似的裂了开来,露出里头一颗鳞片已尽数被烫落的蛇头。
碧落眉头不由紧紧一蹙:“为什么要纵那把火,莫不是怕我救你不得。”
“不是”
“那你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主子主子当年救命之恩,小怜一直未曾报答所以今次今次主子受制于天不可在紫禁城擅用法力”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全身再次咔擦一阵脆响,那副烧焦的身体完完全全绽裂了开来。裂开的躯壳粘连着里头的蛇身,痛得他一阵抽搐,见状碧落忙伸手用那颗白珠在他皮上一阵滚动,少顷,原本卷曲的身子慢慢松了开来,他挣扎了一下用力推开碧落的手:“主子不可擅用法力但小怜却是可以的因而适才借机脱离躯壳,为主子寻到此物”边说,边奋力一挣,将他尾巴从残骸中抖出,凌空轻轻一卷,片刻一柄老旧得布满了锈斑的长剑显现在他尾端:“这柄努尔哈赤当年用来重创红主子的帝道之剑赤霄,主子可还记得?”
碧落朝那把暗红色长剑望了一眼,点点头。
“呵呵拜那正白旗老儿所赐不然还真不知道它原来就在太庙呵,主子,主子以此必能随心操控那尚书府内所镇圣物,所以”
“我自有方法,何须你乱来。”
“主子”眼见碧落目光阴沉,楼小怜慢慢垂下头颅,“小怜知错。”紧跟着身子再次一阵剧烈抽搐,知是大限已到,匆匆挣扎着再次抬头朝碧落望了一眼,吐信在他手上轻轻一舔:“主子此后小怜不能再尽心侍奉在侧,望主子一切保重待到得回梵天珠真身同她远离这一切是非红尘,勿再”
话没说完,突然蛇尾垂落,长剑亦因此当啷声掉落在碧落的脚下。
碧落目光轻轻一颤。
低头望着脚下那把在暗黑处透出幽幽红光的长剑,半晌站着一动不动。
直至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他起手朝案上小怜尸身轻轻一拂。
不消片刻,小怜尸身化成片片碎叶落在地上,唯留一颗翠绿色珠子在香案中间灼灼生光,被他伸手拈入掌内,再弯腰将地上那把剑拾起。
随即身形一闪,在精吉哈代带人匆匆踏入殿内一瞬,悄然消失在了这一片空旷的夜色中。
一路穿云踏风,转眼到了琉璃厂萃文院的上方。
这处尚书府旧址半边天空笼罩在一片绚烂的红光中。
红光来自宅内七处楼顶。顶部镜面琉璃透出里头机关所制长明灯,历经数百年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映得天空仿佛霞光满照,似是喜气,又更似妖冶。
碧落站在半空低头朝它们看了一阵,随后翻身落下,轻轻站立在正中间那处楼阁上。
至今依旧记得它们当年刚被建起时的情形。
也记得她当年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这一片辉煌的红色给他看时,眼中所闪烁而出的那抹神情。
那抹他至今也无法将之忘却的神情。
她说,看,这便是他的归宿,你们将他逼走了,我只能以此引他回来。
她还说,看,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可开心了?
那时他没有回答,只微微笑着看着她。
现今他发觉自己依旧无法回答那句话,
而唯一能回答的,怕只有一句,若她此时就在他眼前的话。
他会对她说,看,现在我也一无所有了,你可开心了?
细细想着。
也不知是想着过往,还是现今这一切。
那样过了片刻,碧落蹲,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下那处琉璃顶上慢慢划了道圈。
圈凌空而起,却在琉璃顶内透出一道金色光华,光冲出顶端也消除了那道光洁透亮的顶子,显出里头摇摇曳曳在一盏青铜莲花座上的红烛。
红烛非蜡,而是红玉所制,内裹琥珀色蜡油,来自万年前死去圣兽尸身所凝结出的精华。
是以唯有梵天珠之手,方能点燃。
也是以一经点燃,便可长明,只要不主动去熄灭它。
碧落探手进去掐灭了那道烛火。
随之一道青烟冉冉升起,他低头将那烟尽数吸入口中,再朝烛台徐徐喷出,不多会儿,咔的声响,烛台轻轻分成了两瓣。
露出中间一方木盒,斑斑驳驳,似印满血迹。他伸手将它拾起,打开,里头一道幽光忽闪而逝,便见一串由不知何种动物碎骨串成的手链静静躺在里头。
“呵,好久不见了,锁麒麟”他由此微微一笑。
将它从盒中拈起,扬手朝向头顶静静那抹月光。银白色月华顷刻洗去它一身被烛光所染的猩红,褪出一片淡淡的苍白。
于是将手指收拢,把它握入掌心,再身形一转腾入上空。
正预备离开,忽目光一闪,回头朝身后望了过去。
“碧先生,夤夜至此,是在此地观赏月色么。”身后响起一道话音。
而说话的人跟他一样腾在半空,踏着云,踩着风。
“王爷吉祥。”遂欠了欠身,碧落望着他笑笑道:“王爷身在寿皇宫,形却在此地,是用的分影之术?”
载静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手指往胸前那串珊瑚色朝珠上轻轻一捻。
随即就听一阵浑浊的呼吸声突然传了过来。
也不知究竟是从何处何地,也不知究竟离得是近是远。
而周遭的风亦似乎因此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冰冷而缓慢地在两人间慢慢滑动,慢慢带着一股似乎檀香又似乎树脂般的气味,在两人面前一阵兜转。
“唉”又一阵风起,带着一道叹息由远而近。
碧落循声望去,目光骤地一凝,旋即握着锁麒麟慢慢朝后退了一步:
“各位神爷,碧落有礼了。”
恭恭敬敬将话说完,他目光所望的地方,一片黑暗中显出了数道身影。
瘦长,干枯,如同一截截穿着黑色朝服的老树。
就连踏在夜空中走动的声音也好像树木被肢解时所发出的一般,吱吱嘎嘎一路从载静身后慢慢走来,随后轻轻一跃,竟又如行动极其迅捷的灵猫一般,朝着碧落面前无声无息飞扑了过去。
见状碧落并不恋战。
迅速转身从腰间抽出那把赤霄朝着那些人影扑来方向轻轻一挥,眼见一道火焰般光华在他们面前骤地一闪,趁着他们因此而停顿的间隙飞身而起,一把扯落身上外套露出内里白色长衣,逆风朝着月色透亮处急速腾飞了过去。
月色很快包围了他雪白的身影,也在一霎那伴着那把赤霄破空绽出的光华,硬生生滞住了那些古老而干枯的身影。
他们站定在原地轻轻叹息着,轻轻抬头望着月光,从嘴里喷出一股股黑色的烟:
“天衣天衣”
烟气慢慢吞没了月华,好似一片乌云遮住了上方的月亮。
却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碧落的踪迹。
意识到这点,载静伸手再度往朝珠上一拈,那些叹息着的身影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静静垂下头,静静没入随之而来一片浓重的夜色中。
此时鸡鸣声起。
虽天还一片漆黑,雄鸡却已亢奋地开始报晓。
朱珠闻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宿未睡,头脑却依旧清醒,只是痛得厉害,她站起身道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慢慢喝了两口,正打算将脸清洗一下,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随后听见有人带着哭腔轻轻拍着门,轻轻叫着小莲的名字。
细辨原来是母亲房中的丫鬟翠儿。
也不知究竟什么事这样焦急,竟好似要哭出来一样,当即披上衣服想出去询问,这时小莲已噔噔到了外间,将匆匆门打开。
“怎的了?翠儿姐姐,一大早的”
刚开口问,那翠儿竟真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压着声道:“小莲,刚老爷上朝回来,说皇上驾崩了”
“这么早就回来?”刚问出口,便立即发觉自己问错了重点,当即啊的声惊叫:“皇上驾崩了??”
“是啊”
小莲静默片刻,随后略带兴奋压低声道:“那你哭什么,皇上驾崩小姐就不用入宫了,岂不是”
“你可知道刚才老爷从朝中回来,腿都软了”
“怎了?”
“因为西太后说,我家小姐已入了宫里的册子,是皇上的贵妃,又无一男半女,所以商议着,要将小姐陪葬呢!”
“什么?!!”
第290章 画情四十二
一夜无眠,慈禧在上过早朝后已明显有了体力透支的感觉。
但不同于慈安自同治驾崩一事昭告了朝野上下后她心知这一切绝非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所以她不能像慈安那样迅速被悲痛的情绪所包围无论朝堂上还是后宫内此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都想看看她之后将会作出何种打算,也都想知道那把虚空的龙椅今后究竟会坐上谁。
坐上谁?
同治大婚至今没有诞下过一男半女,所以沿袭先王的至亲血脉是不可能了,唯有从同治的同辈中选出一名为嗣,待到丧典过后继承大统而慈禧和慈安则势必顺理成章撤了帘,退居后宫成为太皇太后颐养天年。
想到这里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她抬眼望向对面那张空落落的床。
想起昨夜时还看到同治那副瘦弱的身躯在它上面苦苦挣扎,今日已人去床空,只留昔日替他祈福后亲手挂在上面那几个长命符仍静静悬荡在那儿,风一吹轻轻一阵碎响,好似有人在拨动。
遂又不禁想起五天前那一幕。
五天前,因担心着同治的病情总也无法入睡,所以虽已到了夜深,慈禧仍是命人将她梳妆整齐,随后摆驾去了养心殿。
谁想刚到殿门处,却被告之皇后阿鲁特宝音竟在东暖阁里待着。
那会子同治倒也清醒,许是之前用药后身体舒服了些的关系,说话声也响亮了许多,正一边听着阿鲁特宝音的哭诉,一边轻轻安慰着她。
也许以为这么晚了,养心殿中不会再有旁人到来,两人说话声都有些无所顾忌。尤其是阿鲁特宝音,想想本是堂堂当朝皇后,却整日过着如履薄冰般的日子,自同治病后更是受尽委屈,偏又苦苦无处倾诉。因而一当了同治的面,便再也无法控制,一边望着同治病弱的身躯,一边带着股又恐惧又愤怒的情绪,将慈禧如何百般刁难于她,甚至毒打和杖毙了她身边那些最亲近宫人的事,桩桩件件都跟同治说了一番。随后伏在他身上哭道:皇上若心里还有宝音,千万要快快恢复身子,否则只怕皇上尚在病中,宝音要先皇上一步去了,实在实在这非人一般的折磨,宝音快要经受不住了
同治闻言自是又气又难受。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这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自己的妻子,只能在一声长叹后,轻轻对她道:一切忍为上。朕这样一副身子尚且忍得,你好端端的身子,却反倒忍不得了?待到朕恢复过来,日后一切,我俩从长计议,现今你且忍耐,总有出头的日子
一听他说到这里,慈禧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无法抑制的怒气!
什么叫从长计议?什么叫出头的日子?
莫非想等身子好了之后养精蓄锐,静待时机,随后联手反扑过来要收拾于她??
意识到这点,慈禧当即冲进东暖阁一把抓着宝音的头发,径直把她从同治的床上拖了下来。
这举动让宝音登时又惊又怒。她万般没料到慈禧竟然会当着一干宫人的面这样对待她,失措间,脱口对慈禧说了她此生最是不该说的一句话:媳妇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请皇额娘给媳妇留点体面!
这句话一出立时就慈禧扬手扇了几巴掌。
直扇得那年轻皇后一张满月般的脸登时鲜血淋漓,见状同治急撑起身想阻止,但他那副孱弱的身子怎叫得住盛怒的慈禧,又听她一声厉喝叫进内廷侍卫欲要对皇后施以杖刑,登时气急攻心,朝着慈禧一声尖叫,直直从床上跌滚到了地下。
见状慈禧这才没有继续对皇后动刑。
只匆匆召了太医立即入宫诊治,却没想同治原本已略有起色的身子从此一蹶不振,本为此有些后悔,谁想第二天从军机大臣李鸿藻手中得到同治所拟的遗诏,再次令慈禧勃然大怒。
她没想到自己这亲生儿子竟然背着自己拟定了遗诏,要立他四岁的堂弟载楫为他的皇太子。
这是变相逼她放弃佐政,退居深宫。
而更气的是这一番决定完完全全是受了阿鲁特宝音的教唆。
那一刻她骤然发觉,什么骨肉,什么血亲,与其心心念念期望着这个病入膏肓仍处处与自己为难的万岁爷恢复过来,倒不如应了当日碧落所言,索性不再去理会他的生死,将一切大权尽数操控在自己的手中,方才是上上之策。
想到这里,不由将手中那杯已没有一丝温度的茶狠狠倒进口中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正要吩咐摆驾回储秀宫,忽听外头小太监通禀说,太医李德立求见。
不由怔了怔。
不晓得他此时还来到底会所谓何事,当即宣他进东暖阁,一眼瞅见他踏入房内的神情,慈禧再度一愣:“李爱卿,面色怎的这样难看,出什么事了?”
李德立左右看了看,见只有李莲英在慈禧身旁伺候着,这才重新行了个礼,随后斟酌着低声道:“回老佛爷因娘娘自皇上驾崩后就一直病倒在床,所以荣寿大公主今日便着了微臣前去为皇后娘娘把脉。谁知这一把”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迟疑着欲言又止。
见状慈禧朝边上李莲英看了一眼,随后慢慢走到李德立跟前,望着他道:“说吧,这一把,把出个什么病症来了?”
“回老佛爷”李德立垂下头,一张脸面色越发难看:“微臣似乎替娘娘把出了喜脉”
“喜脉?”慈禧目光一凝。
随即将冷若冰霜一双眼直直望着李德立,望得他膝下一阵发软。“李爱卿,你莫不是看错了。皇上身子骨一向不好,又大病了整整一个多月,你说咱皇后哪里会来什么喜脉?”
“老佛爷恕罪”闻言李德立立刻跪倒在地:“臣也疑心是臣弄错了,想近日来为了皇上之病,臣心焦力竭,所以极有可能在替娘娘把脉时一时糊涂,出了错。万望老佛爷恕臣疏忽之罪,待臣重新为娘娘把一次脉,确诊了病情,再来向老佛爷禀明!”
“嗯,我原也想说,这些日子你整日整夜伺候在皇上身边,必是累极了,难免出错。因而好好休息一阵,待恢复过来了,再去”说到这儿,目光轻轻一闪,她突然回头望向李莲英:“莲英啊,早上崇琦来向我问的话你可还记得?”
“回老佛爷,奴才记得。崇琦大人前来问过老佛爷,皇上驾崩后,老佛爷对皇后娘娘的今后可有何打算。”
“嗯,”慈禧点点头:“我想过了。原琢磨着,皇上向来除了皇后外对其他三位妃子不甚理会,便让新进的贵妃娘娘殉葬陪驾便可,也好讨他一个欢喜。但转念想想,既然皇后在皇上生前同他一向情深似海,感情甚笃,此番必然不甘心就让他这样先自离去,更同一个几乎俗不谋面的妃子葬在一起。所以,不如改作由她殉葬,也好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你俩觉得如何呢。”
这番话出口,谁敢轻易应答。
慈禧自是清楚知道这点,所以淡淡一笑,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德立,手朝李莲英衣袖上轻轻一搭,径自出了东暖阁。
一路返回储秀宫,心里却完全不似面上那般镇定,因为虽然当着李德立的面驳斥了他的话,但心知一个御医是不可能连喜脉都会弄错的,况且同治发病前一个月的确去过皇后住处,所以皇后能怀上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倘若真的皇后腹中怀有龙种,那么赐她殉葬,无疑便是杀了同治的唯一血脉想到这里,慈禧不由连捏着帕子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李莲英机灵发觉了,不动声色伺候她在内宫里坐下,随后悄悄挥推了身后众人,躬下腰轻声问她:“老佛爷,累着了?”
“莲英啊,”慈禧迟疑了下,皱皱眉道:“你说,若是李德立并没有诊断出错,那该怎生是好”
“这奴才不敢说。”
“这会儿没有旁人,你尽管说便是,无论什么,我不会治你的罪。”
“嗻,”闻言李莲英低头笑了笑:“老佛爷,咱先不论李大人的诊断到底正确与否,即便是真的,日后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只怕老佛爷和皇上都会落人笑柄”
“此话怎讲?”
“想老佛爷您也说了,皇上这一年来身子骨一向不好,也鲜少去娘娘宫中,这是其一。其二,奴才闲时在宫外走动,常听得那些街庙坊间处处都在流传着一些说法,说咱皇上经常借着微服私访之名,到各处阁子里招妓”说到这儿,一眼瞥见慈禧面色不善,立即躬了躬身:“所以,若娘娘有喜是真,那么她在皇上驾崩后才发现有身孕,这一点一经传出,必然会遭人非议,甚至可能被那些好嚼舌头的说那究竟会是谁的种,怎的皇后娘娘会在皇上逛窑子逛出了病,病得连上朝都上不了的情形下,还珠胎暗结”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啪的下在他脸上恨扇了一巴掌。
登时扇得李莲英半边面孔肿了起来,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边呵呵赔着笑,一边主动伸手掴自己脸道:“奴才该死!奴才嘴贱胡乱说话!奴才罪该万死!”
一口气连抽了自己十来下,见状慈禧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好了,我说过不会怪罪你,你慌个什么劲。想你那番话说得虽然混帐,细想却也有些道理,不过咱俩这会儿在这里胡乱猜想也是没什么用的,便等李德立过些天重新把过了皇后的脉,给出个准信,再做商议吧。”
“老佛爷圣明”说到这儿,见慈禧面色终于因此而松弛下来,李莲英悄悄擦了把手心的汗,随后欲要喊人进来给慈禧送些点心,就听外头小太监一声通禀:“启奏太后,御医碧落大人奉旨前来觐见。”
慈禧目光微闪:“宣。”
碧落进门后李莲英立即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在慈禧身旁伺候多年,他深知此人自一年前乍然出现后,便在慈禧心目中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他也说不清那地位究竟是什么,若说是喜欢,自然这样年轻貌美又医术高明的男人,任谁都会格外青睐一下,但总觉着慈禧在喜欢的同时,对他隐隐有一种畏惧。
为什么会畏惧?
大约从昨夜所发生的事情,李莲英觉得自己似乎隐隐观出一些端倪。
一个能引得正蓝和正白旗两家殉道使格外留意的人,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而昨夜精吉哈代反常的莽撞言行更说明这一点。
碧落一定有古怪,否则如此年轻,医术怎能如此高明,又能令慈禧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但若要说他家中养妖,确实又着实让人啼笑皆非。想那精吉哈代也真是奇怪,在慈禧面前弹劾一个人说些啥不好,非要说他家里养妖,结果还把一向得慈禧宠爱的楼小怜给活活烧死了,吓得东太后一病不起,又没想当夜万岁爷竟还驾崩了这样一连串糟心事堆在一起,偏那精吉哈代一大清早还在为碧落的事烦着慈禧,也难怪会将她激怒,一气之下将精吉哈代一顿鞭刑后送进了宗人府。
是以,李莲英对这碧落一半疑惑,一半敬畏,虽然在宫里他着实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也得小心翼翼对待,绝不敢学着别人的样儿在慈禧面前提起半个不字。也因此,此刻一见到慈禧单独召他入内,便不用慈禧开口,立即识相退开,临走将门轻轻带上,留那两人单独在里头待着。
“臣碧落叩见太后老佛爷金安。”
慈禧一动不动望着碧落问安后跪到自己面前。
头一回好似没瞧见一样没让他起来,只低头一声不吭静静朝他瞧了阵,随后道:“碧先生,昨夜先生待着楼小怜去了北屋说要给他验伤,怎的后来我差人寻去,你俩都不见了踪影。你倒是带着他去了哪里,便连家中都不在?”
“回太后,楼小怜原是臣的挚交,昨日蒙太后恩赐臣急急带他前去北边空置那处殿内,想及时替他疗伤,却谁想到后却发现他已经去了。臣悲伤过度,因而也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明,便擅自带着他的尸身出宫,安葬了。”
“已经安葬了么”慈禧目光闪烁:“葬去了哪儿?”
“回老佛爷,慕田峪边上。”
“这么远,难怪此时才见你到此。”
“臣知罪。”碧落一叩至地。
“呵,你知个什么罪?”
“擅离职守之罪。”
“你知道便好,起来吧。”说罢,眼圈微微一红,望着碧落站起的身影道:“你可知,一得知皇上去了的噩耗,我便四处遣人寻你。精吉哈代说你家里养着妖,那时我倒真希望他那番话都是真的,你家真的养着妖,而妖,不都掌握着起死回生之术么”
“老佛爷,妖怪一说,故事总是故事,当不得真的。现今万岁爷离世,老佛爷千万勿要因过于伤痛而累了自个儿身子,须知如今重中之重,便是老佛爷的凤体安康,方能在眼下如此混乱脆弱的时局之前,为臣等扛下一切。”
“扛,”闻言慈禧冷冷一笑,瞥了他一眼:“扛是你们这些男人的事,想我一个女人,肩膀能有多宽,力气能有多大,可替你们这些爷们儿扛下这一切?”
这句话出口,碧落再次跪下:“老佛爷虽是女人,却是女中之丈夫,立得地顶得天。万事若有老佛爷在,自能迎刃而解,为此碧落必然万死不辞,为老佛爷效尽一片忠心。”
“说得倒是好听。”
“碧落句句发自肺腑,天地可证。”
“那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将两天前李鸿藻呈交于她的那道同治的遗诏,轻轻摆到了身旁的桌上。
碧落领命起身到桌边看了一眼。
随即垂首站到到边上,笑了笑:“老佛爷,恕臣愚钝,着实看不出这是什么。”
“这是皇上两日前瞒着我交予李鸿藻的遗诏。亏得李爱卿忠心耿耿,否则,怕是哪位军机大臣当着我的面念出来,我方才知晓还有此一招。”
“那不知今日老佛爷交予臣看,是为了什么?”
慈禧抬头再度朝他瞥了一眼:“我想问你,上回在养心殿你私下对我说的那番话,你可还记得。”
“碧落自然记得。”
“可当真?”
“自是当真。”
“那么这遗诏上所言,你看我该怎样处置。”
碧落闻言再度朝桌上那张纸看了一眼,随后欠了欠身:“皇上遗诏上明示,要立小贝勒载楫为皇太子。”
“对。”
“这样的话皇后娘娘便成了太后,而您和慈安太后,则从此退居深宫,成为太皇太后。”
“没错。”
“看来皇上是急切想要逼老佛爷您退出朝政,同时,亦令皇后辅佐新君,效仿老佛爷垂帘听政。”
“正是如此。”
“呵”见慈禧那张脸由此阴沉下来,碧落淡淡一笑:“但碧落说过,眼下朝廷之中,唯有老佛爷才是咱大清朝的顶梁柱,亦是那一指江山之人。”
“所以,”再度一笑,伸手将桌上遗诏拿到手中轻轻一摆,就听轰的声轻响,那张遗诏转瞬在他手心里燃烧了起来。
“碧先生!”见状慈禧不由大吃一惊。
直直站起身呆望着碧落,本想制止,却直至那道遗诏在碧落手中化作飞灰,方才一眨眼醒转神道:“碧先生,你毁去遗诏,该当何罪。”
“碧落为了老佛爷,即便是死罪,亦心甘情愿。”
这句话令慈禧又呆呆坐回了椅上。
随后轻吸一口气,望着他道:“那立嗣之事,你说我该怎样处置”
“回老佛爷,皇上立载楫为他的皇太子,老佛爷势必在载楫登基后成为太皇太后。但若由皇太后亲立嗣皇帝,将他承继为文宗显皇帝为子,那老佛爷您,不是仍为太后么?”
此番说法真真是说进了慈禧的心里。
同治写遗诏立嗣太子,摆明是为了要让慈禧退位。但只要慈禧瞒了这道遗诏随后自己钦定一位宗族中合适者作为她亡夫文宗显皇帝的继子,由他来继承帝位,那么这太后之位,仍可稳稳当当掌握在她的手中。
只是现今爱新觉罗家那些跟同治同辈份的男子中,谁最适合被选出?
慈禧脑中一闪而过载静那张脸。
她深知无论声望还是能力,那位年轻的怡亲王必然是朝中各大臣心目中当皇帝的最佳人选。
但亦深知,一旦被他入主紫禁城,那她现下所有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改变绝对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那么还有一位,载瀓。
但载瀓更是立不得,因为他是恭亲王奕的儿子。
想当年在恭亲王的帮助下她顺利发动政变,被她授以摄政王兼军机处总理大臣,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的职务主管王朝外交事务。自此总揽清朝内政外交,权势赫赫,也因此引起慈禧的不安,因而数年后以目无君上为名,免去了他议政王之职,从此两人恩断义绝。
想到这儿,慈禧轻吸一口气,抬头望向碧落道:“既然如此,那便立醇亲王的幼子载湉为嗣,你看如何?”
“老佛爷圣明。想醇亲王温厚良善,向来对老佛爷忠心耿耿小贝勒既是老佛爷的亲侄儿,又是老佛爷的亲外甥。如此,的确没有谁能比小贝勒更适合成为先帝爷的嗣太子了。”
闻言慈禧微微一笑,正欲待舒上一口气,忽眉头一皱,道:“只怕此举一出,定会遭到朝堂上多人反对。”
“为何?”
“载湉尚且年幼,无法亲政,在他成年前必然要由我同姐姐垂帘听政。这岂不是会让朝中那些向来反对我姐妹俩垂帘听政的臣子们格外抗拒。而同时,除了载湉外,原是载静和载瀓这两人更适合眼下空出的龙座,因为他俩一旦继承大统,便能立即亲政,而且各自身后又都有一派根深蒂固的势力忠心辅佐,我担心”
“恕臣直言,老佛爷此言差矣。”
“怎么?”
“谁最适合金銮殿里那把龙座,自然是身为一国之母的老佛爷说了才算,其余人等皆是外人,有何资格为老佛爷的选择说三道四。”
“但是,若说载瀓,他父亲奕那一派势力倒还可约束,而怡亲王那边碧先生,想你昨日也已亲眼见识过了,单纯一个正白旗殉道使便如此了得,你可知,怡亲王家可出过整整九代统领那整个八旗殉道使一族的正黄旗殉道尊者”
“是么。”一听此言碧落不动声色垂下头,微微一笑:“老佛爷担心八旗殉道使辅佐怡亲王逼宫夺位。”
这句话再度说中了慈禧心中所想。
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抬眼望着他。
碧落也由此沉默下来,手指在桌上那些灰烬上轻轻划动着,过了片刻,微一侧身突兀道:“老佛爷,这半年来微臣为老佛爷宫中试吃太监诊治急病已有数例,病因皆是食用了老佛爷的御膳而起,老佛爷可还记得?”
“记得。”
“如此频繁,必是蓄谋的投毒,为此老佛爷对御膳房所有经手之人严加查处,但结果想来老佛爷自也心下明白,并非那些人所为。”
“的确。虽然杖毙的杖毙,关押的关押,但事后细想,总觉得那些事颇为蹊跷。为何他们明知我有试吃太监,却要反复做出这样的举动,引我警惕。”
“并以此令老佛爷同皇上和皇后间关系更为恶化恕臣再度直言,老佛爷,细想起来,皇上也正是因为最后那次投毒事件发生,见您以此怀疑是皇后所为,于是愤然离宫出去放纵的吧”
慈禧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所以臣猜测,那必定是有个别有用心之人,以此方式挑拨老佛爷您同皇上和皇后间的关系,遂令你们母子婆媳间一切变得越发糟糕。而他则在一旁慢慢等着,等着坐收渔利之利老佛爷想想,那人会是谁?”
“这“
“是谁没出现在宫里前,宫里一切无事又是谁在半年前突然回了宫里,并时常出入宫里宫外,行为不受约束?”
“你说载静”
见慈禧由此霍地抬起头蹙眉问想他,碧落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笑了笑,再道:“老佛爷可知微臣上回在同怡亲王闲谈时,从他身上发现了样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老佛爷可记得当年多尔衮所佩戴过的那串珊瑚色朝珠?”
“当然记得,那是他当摄政王时,被孝庄太后给亲赐之物”
“听说是件神物。”
“呵,说是神物,倒是成为不祥之物更为适合些,毕竟是当年进贡给老祖宗皇太极的元朝玉玺剖开后所制,本作为传国之宝给存放在宫里头,结果赐给臣子,那些人镇口压不住”
“听说它要了三位铁帽子王的命。”
“正是,因此后来重新归于皇家,被珍藏在交泰殿内”说到这儿,慈禧朝碧落那双不动声色的眼望了望:“你怎的突然提起这件东西?”
“因为那天同怡亲王闲聊时,碧落在他身上所发现的东西,正是这串名为制诰之宝的朝珠。”
“什么??”一听此言慈禧面色骤地一变:“他怎会得到它的。历来凡得此物者必然”
“必然有那谋逆之心。”
“是的必然有那谋逆之心”
说罢,慈禧猛站起身,也不理会站在一旁的碧落,径自来回踱了几步。
随后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拍,扬声道:“李莲英!”
“奴才在”李莲英一直在外头候着。
此时一听慈禧连名带姓叫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推门而入,跪倒在地上:“老佛爷有何吩咐”
“去怡亲王府里替我传旨,就说,东太后积郁成疾,现在瀛台散心,而我需要安排皇上大丧一切事宜,故而无法在旁作陪。所以请他陪同他额娘一起前往瀛台,替我宽慰宽慰慈安太后。记着,命他即刻前去。”
“嗻,奴才遵旨。”
第291章 画情四十三
光绪元年二月。
朱珠从萃文院回来这天,没有同往常一样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栖霞堂。
她从小莲口中得知她阿玛下朝后,此时正在栖霞堂内招待碧落先生饮茶。亦知自从西太后力排众议立了醇亲王的幼子载湉为嗣后,立刻下旨将碧落提为相度大臣位居正二品钦赐三眼花翎。
如此殊荣皆因当日为了立嗣一事,八旗各少主集结紫禁城想向西太后讨一番说法,却被碧落寥寥数语便挡在了乾清宫外。
此后他将他们邀至瀛台闲谈。那之后这六位少旗主便同怡亲王载静一样从此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地方一步。
自那日萃文院一别,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过载静了。
这两个月来同治帝驾崩皇后阿鲁特宝音抑郁成疾,追随大行皇帝一同仙去了她去后不久她的父亲崇琦就遭到革职同被革职的还有一名试图为阿鲁特宝音称颂的侍郎官那之后,过了短短五天,年仅四岁的载湉登基成新帝,改年号为光绪。
一连串风云突变的事情发生过后,朝堂上似乎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没人再提及祖宗家法,也没人敢再为慈禧对新帝的选择而提任何一个不字,一切似乎转瞬恢复到了同治活着时的样子,稚儿坐朝,太后听政,一派祥和
唯有载静同那六名少旗主始终没有从瀛台归来。
为此朱珠心下自是焦急万分,却无一人可以倾诉。
爹娘面前当然是什么都不能提起,而唯一可与之说说的小莲,自皇后归天,便一心只知皇后代替自家主子殉了大行皇帝,从此主子的命可保住了,又无须入宫,所以整日开开心心,完全不懂朱珠究竟在为身在瀛台陪伴东太后的静王爷愁些什么。
她的确是无法知晓朱珠究竟在愁些什么的。
这些年来,在身为九门提督的斯祁鸿祥身边长大,虽对朝政从来不闻不问,但朱珠多多少少心下明了,这朝堂上之事历来风云变幻,暗礁隐现,如同一团望不见底的漩涡,不知几时就将人吸了进去,浅的尚能及时逃脱,一旦深陷,从此就如坠入深渊,不得抽离。
因而站对立场无比重要。
载静虽一贯行事说话十分小心,但他站错了立场。
虽然表面上他同他阿玛一样,对慈禧无比恭顺,无比听话,但他一片忠心却只为同治。所以虽身后有一派忠实者追随,但他一不结党,二不利用身边的八旗忠实属下,在时局岌岌可危之际趁虚而入,夺取权位。
他只一心想要辅佐好同治帝。但天不遂人愿,同治身和心皆太弱,最终早亡,也令载静受到牵连。所谓去瀛台陪伴东太后,无非是将他同八旗六少主软禁在那地方的一个借口而已。
那么他究竟会因此而被幽禁到几时
幽禁之后,那西太后又将会对他怎样处置
每每想到这点,朱珠脑中的思维便立即戛然而止,不敢继续往下想,断断不敢去想。
当下垂着头闷闷朝前走,不知不觉几乎从栖霞堂前走过,直至迎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及时收住步子后,她听见来者从面前发出的低低笑声。
声音如此熟悉,因而没有抬头,反而将头垂得更低,她朝后退开一步,向那来者恭敬施了个礼:“碧先生吉祥。”
“客气了。”碧落低头望着她。瞥见一旁小莲惴惴不安朝他瞧着,便抬手朝她轻轻一摆:“我同你主子要说会子话,你且先回去。”
“是。”一听这话小莲立即调头便走,饶是朱珠直起身试图唤住她,她竟充耳未闻。
当即眉头一皱,朱珠抬头望向碧落道:“即便我心知碧先生的身份,碧先生这样做也实在太过份了些,既要她走,只需令我吩咐便是,何必用妖法迫之。”
“妖法”他淡淡一笑,抬眼朝小莲远去的僵硬背影望了望:“我只是不愿多浪费时间。”
这话令朱珠再度皱了皱眉。
本想脱口再说些什么,但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慢慢将心头那团怒气又压了下去,遂朝他身后看了眼,问:“听说我阿玛在此地同先生饮茶,怎的此时先生却是一个人。”
“他临时有事,要走开一阵,我便趁此出来转转。”
“不会是先生又以妖法为之?”
“呵”他笑笑,正要回答,眼见她身子在院内骤起的寒风里一阵颤抖,便低头解开披风裹到了她身上:“不敢,在提督大人面前,小妖怎敢擅用妖术给自己折了道行。”
披风带着碧落身上的体温,暖和得令朱珠身子再次一颤。
立即心生抗拒想要脱开,转念一想,低头望了眼那披风笑了笑:“好一件狐裘披风,不知为这一身要杀了多少狐子狐孙。”
“姑娘说得好,只是这并非狐裘。”
“哦?”
“不知姑娘可听说过狰?”
“不知。”
“形如赤豹,脖颈上一圈丰厚长毛,形似狐,却又远比狐毛丰厚和保暖,因体型硕大,往往只需猎取三头,便足以制成这样一件披风。”
“好似在听先生说故事。”朱珠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别过头。
碧落因此而再度嫣然一笑,随后道:“险些望了恭喜姑娘了,老佛爷恩准姑娘不用为大行皇帝殉葬,亦暂时不用入宫。”
“先生此言差矣,先帝驾崩不久,哪儿来的喜?况且老佛爷心情莫测,一日不废了我这贵妃之名,只怕日后惦记起来,仍是要将我召入宫中的。想堂堂一国之妃,岂容在宫外撒野,先生说可是这样?”
碧落朝她望了眼,点点头:“所以今日你阿玛将我邀至这里,便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我阿玛?”朱珠闻言微微一怔:“这同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希望我能在老佛爷面前说两句话,好废了你的贵妃之名,还了你的草根之身。”
朱珠一听不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阿玛强人所难了,即是先生,也不方便因此去同老佛爷商议,不合祖宗礼法,若老佛爷怪罪下来,先生必然”
“朱珠,”淡淡两字打断了朱珠一叠声的话音,朱珠停了口抬头望向他,不明白地皱了皱眉。
“你想同紫禁城彻底了断一切干系么?”随后听见他这样问道。
朱珠目光微闪,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么去亲口同你阿玛说,愿意同我成亲。我便立时去宫中向老佛爷去讨个人情。”
“先生是要朱珠以婚约去换得自由之身么?”
“你可以这么认为。”
“呵先生”闻言一阵苦笑,朱珠定定望着他,伸手将一缕拂到他脸侧的发丝轻轻掠到他耳后:“朱珠实在看不懂先生,究竟为了怎样一种坚持,非要娶朱珠为妻,细想来,最终应是因了先生对那位故人过于强烈执着的爱可是先生,当日你以朱珠兄长的命要挟,朱珠自是只能答应,但现今,先生已说明兄长体内并无那蛊毒,也不再以那种方式来要挟我,仅仅只以自由来获取交换。虽然朱珠对先生这一片执着之心异常感动,但先生需要明白,朱珠却也是个执着的人,也有颗同先生一样执着的心。先生可为了那份执着想尽方式迎娶朱珠,而朱珠为了那份执着,又怎会轻易拿自己的自由去换取。先生好好想想,若将先生与朱珠的处境相互换之,先生会肯么?”
一番话说完,朱珠躬恭恭敬敬朝碧落施了个礼。
随即转身要走,忽听碧落叫住她道:“栖霞堂离姑娘居住处甚远,姑娘冒着这般酷冷特意来到这里,应该不是无意间路过吧?”
朱珠不由停下脚步,迟疑了下点点头。
“所以碧落猜,姑娘此番至此是为了来见碧落。是么姑娘?”
朱珠没回答,只转过身子朝他望了一眼,伸手将身上那件披风裹了裹紧。
“那么不知姑娘特意来到这里见碧落是为了什么事,想来,应该不会仅是为了行这两次礼,给我问上一次安。”
朱珠咬咬嘴唇,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姑娘究竟为了何事?”
“我来见先生,其实是想同先生谈一谈怡亲王的事”
这句话出口见碧落眉梢一挑,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不由一张脸狠狠地一烫,迅速低下头稳了稳呼吸,继续道:“先生,怡亲王自两月前去了瀛台陪伴东太后至今未归,想来,应是被老佛爷扣在那边了吧”
“呵姑娘,怡亲王是老佛爷的亲侄儿,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事,到底因着怎么一回事,又因此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这外人又怎会知晓呢?”
“先生”闻言朱珠慢慢朝前走了两步,重新返回到碧落身边,抬头看向他:“我知怡亲王同先生在朝政上向来存有差异,但现如今,时局已变,年号已换,当是该携手共存,共奉一主。所以朱珠恳求先生,无论过去怎样,请先生看着今后,望先生能因此对王爷他开一面,朱珠必然感激不尽。况且听说一个人一旦在外头待久了,便会总是惦念那边没有诸多约束的生活,所以朱珠想,日后王爷总是要重回法兰西的,这样一来,必然不会再为任何事得罪先生,所以先生
“朱珠,”话未说完,被碧落冷笑着打断:“这会儿你瞧着竟像是他的额娘了。这样低声下气俯首帖耳地过来求我,你怎不干脆跪在地上求?”
“先生要朱珠下跪么?”
“呵呵!”一句话出口碧落不由再度冷冷一笑。“你这般求我又有何好处?即便他离开瀛台出得紫禁城,他就能娶你么?”
“先生,朱珠早就不存嫁人打算,只望先生能放过王爷,能”
“闭嘴!”没等她将话说完,碧落突然伸手狠狠一把扣住了她的下颚,将她那张迅速涨红了的脸慢慢托了起来。
眼中幽光微闪,一瞬间似乎脱口而出想要说什么,但片刻后却沉默下来。只静静捏着她的脸朝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望了一阵,随后淡淡一笑:
“也罢,我从此不再同你多费那些口舌,反正早晚你总会清醒过来,我也不在乎再多等那一时片刻。只是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说罢,手朝前一推,眼见她连着倒退数步几乎跌坐到地上,却再不朝她望上一眼,转身径直朝栖霞堂处走去。抬眼见到门前有些茫然望着他俩的斯祁鸿翔,遂抱拳一笑:“斯祁大人,多谢今日盛情款待,但想起下官还身有要事须待解决,碧落便就此告辞了。”
“那老夫送送先生。”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相伴离去。
独留朱珠一人呆站在原地,纵然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仍冷得全身一阵僵硬。
因而连头顶飘下的雪落在她脸上都毫无察觉,仿佛体内每一分每一寸,都因着碧落那番话给瞬间冻结了,再因此,在她身上心上冻裂出一片片撕裂般的疼。
雪越下越大。
不到半夜便覆盖了整片大地,也覆盖了紫禁城上每一片瓦砾。
天寒地冻。
但身在储秀宫的慈禧自是无法体会。
她热得额头隐隐冒汗。
因此在厚厚的被褥中辗转反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不时从口中喃喃咕哝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在极其艰难而愤怒地同谁争辩着什么。
一旁宫女见状不由微微有些不安。
便轻轻走近了,凑到她身边想去推推她,免得她被噩梦给魇着。
可突然间就见她两眼一瞪直愣愣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着那宫女没头没脑一阵挥打,随后惊恐之极地朝西边角落里狠狠一指,厉声尖叫道:“你敢过来!我看你敢过来!或者时尚且不当你是回事!死了难道我就会怕你!!”
随后一下子住口。
在那宫女欲哭无泪的呆呆注视下竟哇的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将那宫女一把推开,跌跌撞撞爬下床直奔到门前,掀开帘子对着外头一声大喊:“给我去传碧先生!快给我去传碧落先生!!!”
第292章 画情四十四
饰台上的西洋钟指到八这个数字时小太监自外头跟着钟鸣声通禀道:“太后娘娘,玄贞法师已到正在殿外候旨。”
声音很轻但也足以令屋里的慈禧听得清楚她抬手挥退了一旁刚将她发髻绾好的李莲英,又从首饰匣中选了副镶着金珠红玛瑙的指套往小指上戴了,随后朝李莲英递了个眼色:“宣。”
“嗻。”李莲英立即躬身退出。
不出片刻自宫门外恭恭敬敬领进一名身披锦斓袈裟的老和尚,到门帘外站定自己掀帘进来重新侍立在慈禧身旁而那老和尚则双手合十隔着帘子躬身朝慈禧施了个礼:“阿弥陀佛,出家人玄贞,在此参见西太后千岁千千岁。”
“免礼,赐座。”
淡淡两句话,一旁立即有太监将早已备好的蒲团摆到玄贞身边,搀扶他在蒲团上坐了,随后走到一旁,不等他开口,先将一只冒着冉冉青烟的香炉摆到他边上。
他侧眼朝那缭绕在炉上的香望了眼,随后笑了笑:“多年不见,蒙太后娘娘还记得老衲这一习惯,善哉,善哉。”
慈禧也笑笑,一边示意宫人上茶,一边道:“一向政务缠身,虽然总惦记着要去白马寺请恩师您过来聊聊佛法经文,奈何总也不得个清闲的功夫。近来总算得了点空儿,却又听说恩师身子染恙,本还担心你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谁知这么快便赶到紫禁城。恩师啊想你这一把年纪从海城到这里路上必定走得无比辛苦,又当夜便应召入宫,我瞅着,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阿弥陀佛。”玄贞闻言双手合十,再次朝香炉望了一眼:“既是太后召见,无论怎样老衲必定是要及早赶到的。况且恕老衲直言,太后此次特意召老衲进京,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相当棘手,且不可言明之事吧。”
话音刚落,慈禧轻轻一招手,李莲英立刻知趣地再度退出房门,到外边旋即朝两边一丢眼色,迅速带着一众宫人静静朝宫门外退去。
直等所有人全部离开,只留慈禧同玄贞两人隔着一道帘面对面坐着,她轻轻吸了口气,点点头道:“恩师可是从那炉中看出些什么了?”
玄贞是洛阳白马寺的住持方丈。
博览经文,通晓易经八卦,十多年曾前一场因缘际遇为慈禧讲解过经文,解答过疑惑,因此被她尊为恩师。
如今八十高龄,依旧声如洪钟,面如满月。听慈禧问,他低头将边上那只香炉拿起,看着上头那道袅袅婷婷的烟,眉心微微一蹙:“实不相瞒,太后宫中阴寒之气极盛或者说,盛极。”
“恩师,紫禁城历经明清两代,期间里头横死者无数,那股子怨气,终日被乾清宫那块地方的格局给困着,所以宫里阴气重,那是必然的”
“太后,此阴气已非同往常。”
“怎么说法?”
“至阴入邪。老衲斗胆问声太后,近来太后凤体可是经常有乏力困倦的迹象?”
“有时确实因总是夜里睡不安实”
“便是按照当年老衲交予太后的方式在宫内布下银鱼风水阵,也不行?”
“完全无用”
“那么老衲须再斗胆请问太后,自孝哲皇后入殓之后,她所睡那副棺椁,迄今为止可有出现过任何异乎寻常的迹象?”
听玄贞那样直接问出这句话,慈禧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发怒,但因着是这位大悲寺住持所言,她在目光游移片刻之后,轻吸了口气道:“听宫人们说起,头七那晚似乎有血水样东西自棺椁内渗出,但那棺椁是用金丝楠木所制,怎可出现渗漏,我疑心是她们疑神疑鬼,看错了的。”
“所以娘娘棺椁至今仍被太后留在宫内么?”
“那倒没有,因前些日子听了相度大臣碧落之言,我已将她同穆宗皇帝的灵柩一同迁往隆福寺,以望在那边他俩可以受受香火,聚聚福。”
“是么”闻言玄贞一阵沉默。低头将香炉摆到远处又朝它望了片刻,轻声道:“这倒奇了,按说宫中一有乾清门,二有带刀侍卫,光这两种已是至阳,又以金丝楠木入殓,再安置入隆福寺中天天受那经文和香火,怎的还会阴煞逼人”说到这里目光抬了抬,他望着慈禧那张略带不安的脸沉吟道:“太后,老衲在宫外听得有人说起,说孝哲皇后之所以早逝,是因着对于先帝爷的亡故过于悲痛,于是自尽”
“的确”
“那么她自尽时可有做出过什么极端的行径么?”
“这”玄贞这句话出口,慈禧的面色再度沉了沉。片刻站起身在房内慢慢踱了两步,随后走到垂帘边,对着外头那迅速将头垂下的老方丈低声道:“实不相瞒,这丫头大小骄宠惯的,性子极烈,因而在吞金之后可能唯恐会被人救起,所以把她家中陪嫁而来的那枚血鲛珠也给吞进了腹中。”
“血鲛珠?!”一听这三个字,玄贞面色不由立即一变:“虽早有所闻,却没想到此物竟真的存在如此说来,太后那可当真是麻烦了”
“恩师何出此言”
“太后,想那血鲛珠乃是世间无比稀有的至阴之物,需以至阳相克,方可安稳处置。原本在紫禁城中,上有天子,下有各处风水布局,所以一贯安然无事。现今,它却被孝哲皇后给吞进了腹中,那不单是让它入了女子的阴私之处,更还带上了血光之毒,再加上皇后死去前那一刻痛苦所凝聚而成的怨气”说到这里,怎还有那心思在蒲团上坐着,当即起身扑的下跪在慈禧面前,双手合十拽进了手中的佛珠:“太后那东西现在依附在皇后体内,已已然成了件无物可克的妖孽了!”
这番话听得慈禧直往后倒退了数步。
几乎一个不稳跌坐到地,却哪里管得上自己的狼狈,一联想到自阿鲁特氏死后那些时常将她惊醒的噩梦,心跳不由骤然加快,以至过了好一阵才留意到自己的失态,抬眼见到玄贞仍埋头跪在那里,于是慢慢稳了稳呼吸,开口道:“无物可克么?那可怎么办”
“回太后,”一听此言玄贞头垂得更低:“想老衲总是太过年轻,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唯有请太后去寻得更加高深的修行者,或许可为太后解这燃眉之急,否则”
八十还说自己太过年轻,若要换得往常,便是个有趣的笑话,但此时慈禧哪还留意到这个,眼睁睁望着那欲言又止的玄贞,脱口道:“否则什么??”
“否则一旦形成气数,便是先帝在侧,用帝陵镇压,都恐怕无法镇摄得住那极盛的阴气了”
“是么”
听罢慈禧直直地跌坐进了椅内,半晌一声不吭,只呆呆望着帘外的玄贞,嘴里轻轻说了句:“这么说我是要被她缠死了”
玄贞因此而眉头微蹙,再次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但迟疑片刻,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压了回去,只宣了声佛号,随后道:“太后,时辰不早,请先休息,待老衲回去再好好想想,可否能找出谁来为太后将那东西镇住。”
“恩师,你是否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却不料慈禧虽然一时骇然,却已察觉他刚才的举动,因而重新坐直身子,淡淡问了他一句。
玄贞抬起头朝帘内的慈禧望了过去:“太后刚才说起那位相度大臣,老衲在来京之前便对他有所耳闻。听说他在太后的恩准下动了太庙和紫禁城内风水,所以老衲在来此之前特意去各处看了看。”
“看下结果如何,恩师?”
“回太后,既然曾有正蓝旗察哈尔家的人已经查看过,那变动的风水布局本身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老衲在庙中修行至今,一双眼有时也可观得一些异相,因此今日观之,发现太庙上方有紫气浮动,应是对应了新帝登基一实。
“这么说是件好事?“
“但紫禁城三门处新起的坛子,却看着颇为古怪。因为有青气自上而下,但上寻不见根,下见不到底,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聚气还是散气。可是虽心有怀疑,却也无法劝说太后将之移去,因为那样一来,必然伤了原本就被改动过的风水,更不知道那些青气会作出怎样的变化。所以在无法确定它会伤及朝廷风水之前,老衲着实不敢轻易断论。”
“那不如将碧先生找来你俩当面说说?”
“这”
“怎么了?”早就觉察到这位老方丈心中有那难以言明之事,故见他再次吞吞吐吐,慈禧不由直截了当道:“恩师,到底有何事情你一再不愿开口同我明说,难道是因为碧落?”
闻言玄贞一声苦笑,双手合了合十:“太后,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若太后执意希望玄贞坦白言明的话,只怕太后会立即质疑老衲,并由此而恼怒。”
“你说。坦率而言,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责怪与你。”
“那么老衲便直说了。太后,那位相度大臣碧落并非是人,而是秦朝时跟随在秦王子婴身侧,西汉时跟随在哀帝刘欣身侧,北元时跟随在惠宗身侧,前明时跟随在建文帝身侧起码应有两千多岁为一头九尾妖狐。”
“你你说什么”
“老佛爷如若不信,请看此物。”
第293章 画情四十五
说着玄贞从袖袋中抽出一卷暗黄陈旧的纸恭恭敬敬递到了帘边。
慈禧见状走到门前伸手接过。
待要打开看时手突然一阵发抖,因为这卷东西并非是纸而是一块皮,且远比牛皮羊皮柔软得多,上面隐隐几块褐色的东西细看,竟似是人的毛发
当即几乎脱手落地,好容易将它抓稳了,立即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回太后千岁这是块皮帛。”
“是什么东西的皮?!”
“是人皮。”
一听果真是人皮慈禧当即将那卷东西从手里扔了出去:“玄贞!你怎的拿这种可怕东西给我!”
“太后”眼见那块皮要坠地玄贞眼明手快一把接过,小心在掌心里托好了,再度呈到慈禧面前:“太后万勿以猛力掷之,它距今已有三千多岁,是夏朝灭亡后,妺喜死前亲手制作。”
“妺喜?那位夏桀之妻妺喜?”
“正是。”
“她为何做这种东西??”
“回太后,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你且说来听听。”
“当年有施氏被夏朝欺压,不得已,有施氏献出族中最美女子妺喜献于夏王桀”
“这些我都知道,何不就从她做这东西的缘由开始说起。”
玄贞双手合十:“桀性情暴躁也耽于美色,却独对妺喜以礼相待,事事投其所好,只求博其一笑。久而久之,原对他一片仇视的妺喜竟渐渐对他暗生情愫,遂将家乡忘却,一心祀奉于他。怎料就在桀攻打珉山之后,带回一双女子,太后应也听说过,便是珉山二女。从此他日日流连于那二女之处,将妺喜忘得一干二净,一夕间几乎是将她忘却了,由此妺喜陡然生恨。”
“与此同时,一名来自商汤的男子,名为伊尹,对妺喜百般示好,并动之以情,授之以利,久而久之,终在妺喜一次心灰意冷的遭遇之后,毅然背叛了夏桀,向伊尹出卖了夏朝的军机,令伊尹得以藉此成功离间夏与九夷族之关系,让它逐渐被孤立,从而扭转了商汤与夏之间的军事之力悬殊差距。此后,夏亡,商立,桀被流放至亭山,致死。但直至妺喜才知,那珉山二女,以及夏桀对她的疏离忘却,均是由伊尹及一名妖人所策划之局。而她由始至终只是他们为了拔去夏桀所操纵的一颗棋子,亦因此担了狐魅君王,亡国妖妇之命。”
“醒悟到这点,却早已来不及,而她也因此含恨染病。自知医治不好,于是将自己命人偷偷从亭山带回的夏桀背上一块皮取出,耗费数月时间制成皮帛,在上面用针线沾着自己的血绣下记下那一切受骗过往,以及伊尹身旁那个妖人的来历身份。随后又用数月时间将伊尹同那合谋妖人的画像一并绘上,至此,耗尽了她最后一点经历和心血,便在她忠奴按着她的要求将那块皮帛盖到她身上后,愤然说出最后一句话,遂与世长辞。而那具话便是,”说到这里,站起身将手中那块皮帛轻轻一抖,透过珠帘坦呈在慈禧的眼前:
“那句话便是,人都说亡夏者是我这狐媚妺喜,殊不知,真正的妖狐却是身在商汤!!”
话音落,慈禧紧盯在那张帛上的目光由茫然到疑惑,再由疑惑骤然间一闪,露出一丝惊恐:“啊是他”
那张皮帛因年代久远早变得斑斑驳驳,因而最上面那一行行篆体小字早已如帛上其余花纹一般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楚。
但字旁那幅画却是清清楚楚的,比往下那些墨迹尚且清晰的字更为清楚。
画上画着两个人,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站得靠前,黑发披肩,面如女子般娟秀美丽。另一个则站得稍后,虽然头发不知是图个省事的关系还是怎的,看起来仿佛一片雪白,但那张俊美得一笑便能将人心魂都立时摄了去的脸,那双碧绿的眸子,活灵活现便是那如今最最深得自己信任乃至依赖的相度大臣,碧先生!
如此逼真的手艺,眼瞅着似乎只要玄贞那双手轻轻一抖,他俩便能从画上走下来的。不由脚下一软一把扶住边上的墙,用力吸了两口气,朝玄贞望了去:“恩师得此皮帛,有多久了”
“回太后,此物自白马寺建成那天起,便一直都是庙中镇寺之宝。”
“那距今已有近两千年了”
“是的,太后。它自始皇帝时被人从妺喜墓中挖出,便失踪,直至东汉永平年又重现于世。只是重现于世的这块皮帛上,比最初妺喜所留,却多出一些记载。”
“什么记载”
“记载了此图中那碧眼妖狐由秦时开始重现于世,侍奉过秦王子婴,汉哀帝刘欣,直至他俩国家灭亡的简短经过。”
“是么”
“那之后,因被看做是种不祥之物,明帝刘庄便令人将此帛交予白马寺珍藏,在经过超度和受香之后,它就一直被珍藏在白马寺塔林深处,除了历代方丈,几乎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因此一度都只当它是流传在白马寺中的一个传说,直到元末,当时路经那里的白马寺方丈竟真的遇见了皮帛上这名被称做九尾妖狐的男子,听闻他叫碧落,随伺在惠宗身边,地位似乎极高,却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官。那之后不久,徐达大军就攻陷了元大都,将当时的元惠宗逼入了漠北。之后不多久,惠宗去世,亦成了元朝最后一任皇帝,而那妖狐在他去世后不久便踪迹全无,仿佛消失于世间。”说到这里,见慈禧已面如土色,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玄贞轻轻叹了口气,简短道:
“自那时起,每一任白马寺的长老都分外留意国君身侧,有无此人出现。若一经证实,立即上奏,试图告诫,但从未被相信过,久而久之,便只能做了那一切的旁观者,寻找他出现,目睹他伴君在侧,目睹一个国家、或者那位君王,一步步走向末路,再将那些过程,一次次记载在这皮帛上,已然将它作为一部”
话到此处骤地一顿。
慈禧朝他望了一眼,知他必然是说不下去,便脱口而出,一字一句替他道:“已然将它作为一部记载着各朝亦或各帝王的灭亡之书。”
话出口,玄贞立即收起皮帛,跪倒至地。
而慈禧则铁青着一张脸望着他身上那件光色斑斓的锦斓袈裟,沉默许久,随后咬了咬唇道:“恩师,我叫你一声恩师,你可否如实告知我,你知晓那碧落在我身侧是有多久了?”
“回太后,自太庙金水玉带出现血污迹象那日,我便知晓了”
“那你为何现今才来告之于我!既然明知道他是亡国之兆,你为何偏到此时方才来告之我?!!”
“太后息怒因老衲老衲着实无法告之”
“却是为何?!”
“太后”听她声音如此凌厉,心知越发唯唯诺诺越是会令她更为恼怒,于是干脆抬起头,双手合十朝着眼前这个面目已然变得狰狞的女人轻轻道:“阿弥陀佛太后,自古凡是因此征兆而向帝王家进言的僧人,最终无一落得个全尸的下场。后来祖师终于了悟,此必然是命中所定,我等强行干涉不得,因此,自宋朝之后,吾辈红尘外之人便皆都只能沉默下来,心知肚明地做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以及记录者,不再存有任何妄加干涉之念。”
“你说这是天命?!”慈禧闻言猛一把抓向面前的珠帘,将它狠狠扯了下来。
“太后息怒,听老衲把话说完”
“说!”
“尽管如此,但凡那妖狐真的会令我大清气数走向绝路,老衲断然是不会袖手旁观,即便拼得一死,也不过是重新回到轮回中走一遭而已。只是老衲迟迟不敢同太后言明,因那妖狐每次出现,虽然看似会令国亡,令朝灭,令君王失势但却也未必净是如此”
“恩师何出此言?”
“老佛爷想想,明建文帝虽然被夺了江山,但并不意味着明代气数已尽,江山易主。它仍是朱家的,而且后面的永乐皇帝,太后也应明了,着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因此看来,妖狐的出现,也可能意味着虽然君王变更,但可能国力,乃至君王之力,都会变得更加强大思及这一点,再想到前些时果真是君王变更,因此老衲迟迟不敢妄自向太后进言,以免错干扰了皇朝的命轮”
“这”听他这番话一说,慈禧面色微微缓了缓,转身慢慢朝房内踱了两步,在椅上坐定:“恩师此话倒也不错”
“所以老衲以为,不如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同时将分散各处的八旗殉道使全部或者部分秘召至京,一边紧盯着他的动向,一边留意风水气数的变动,一旦从中窥出什么问题,可立即将他一举拿下!”
话音未落,突然原本听得神情专注的慈禧面色猛地一变。
随即煞白着脸指向玄贞一声尖叫:“放肆!”
玄贞不由一惊。
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到了她,及至顺着她目光迅速朝后望了一眼,才明白原来竟是那样东西把她给生生惊得几乎失了魂。
那是一团猩红色的人影般的东西。
模模糊糊,自他身后东边角落里慢慢爬了出来,一边爬一边哭,哭得屋顶上方那些宫灯一阵摇晃,随后倏的下全部熄灭。
“我恨好恨啊”随后听见一片漆黑中,那方向传来这样幽幽一声呜咽。
紧跟着慈禧房中砰砰数声巨响,于此同时守在宫门外那些太监和侍女迅速破门而入,冲到内室门前急急手中灯笼往里照去,为首的李莲英刚要呼唤老佛爷,那声音却突的下咔在喉咙里,怎么都叫不出来。
他看到慈禧面色苍白如死人般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
身上脸上都是血。
血来自挡在她面前那个玄贞方丈。
就在之前见他时,还声如洪钟面如满月,此时一张脸竟如橘皮般皱褶了起来,身体也是他双手大大地长着,似乎要挡着什么,锦斓袈裟和僧衣因此被扯得粉碎。
里头的身体也被扯碎了,肠子和血流了一地,偏偏这种样子他竟还没有彻底咽气。
只低头默默朝自己身子看了一眼,随后回头朝慈禧惨然一笑,张口轻轻说出两个字:
“保重”
随后砰然倒底,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第294章 画情四十六
月上中庭照得春明楼那片琉璃瓦顶晶莹闪烁。
这样的光亮本应令房顶上一切无处遁形但少顷,一道黑影却像凭空出现般从那边瓦顶上垂挂了下来,蛇一样顺着下方圆柱往下一阵盘绕,无声无息跳落到二楼的长廊内。
随后身影一闪,跟出现时一样突兀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不远处一道门咔的声响,朝外轻轻打了开来被风吹动似的晃了晃遂又轻轻合拢。
如此细微的声音显然并没能惊动屋内静坐在窗边的那道身影。
他低头翻着手中的书,手边只点了一盏油灯,闪闪烁烁只有绿豆大一点幽光光线极为模糊。
但这光线并不妨碍他的阅读。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在阅读。
幽黑一双眼始终朝油灯方向望着若有所思,目光因光斑的折射而泛出一点暗红,因为油灯内闪烁摇曳着的那点火苗是红色的,血一样的颜色。
“王爷”身后低低的话音伴着一阵风起,令油灯内火苗倏然而灭。
一缕白烟立即自灯芯上冉冉升起,被载静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微一划动,它就好像有生命般滑进了他的掌心,又顺着他掌心滑进了他手腕上所缠那串朝珠内。“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这地方轻易使用分影之术,现今已不比过去了。”
“属下知道。若不是出自无奈,属下断不会冒着连累王爷的险用这方式进入瀛台。”
“怎么,有什么急事?”
“王爷还记得白马寺方丈玄贞么?”
“自然记得。”
“他昨夜死在了西太后的储秀宫中。”
“什么?”一听不由怔了怔,载静放下手里的书朝身后隐匿在黑暗中的莫非望了过去:“我记得八年前跟随阿玛去洛阳邀他进京时,曾听他同我阿玛说起,紫禁城十年内是他的禁涉之地,所以十年内他便是连北京城也无法踏足一步,怎的现在他竟会不顾当日所言来到这里?”
“回王爷,因近来西太后宫中时常出现异相,有说因孝哲皇后的鬼魂作祟,闹腾得很厉害,就算把原先被关押在宗人府的精吉哈代也放了出来,都没能将它撵走,所以万分无奈下,太后就命人去白马寺将玄贞法师给请到了此地。”
“孝哲皇后的鬼魂?”闻言载静眉头轻轻一皱:“她一向忠厚仁慈,怎的会死后闹鬼作祟?”
“属下也觉得奇怪,所以昨日得知玄贞法师入宫后,属下便用了匿形之术尾随而至,想跟随他一去储秀宫探个究竟。孰料才在宫外偷听了片刻,属下的匿形之术就被宫门外一团极其犀利的阴气给撞了,怕因此暴露痕迹,所以属下慌忙离开,谁知今日一早便就得知,老方丈昨夜为了给西太后护驾,圆寂了”
“储秀宫外有极其犀利的阴气?”
“是的,王爷。早些时候还从未觉察到过,昨晚一经碰见,险些废了属下这半条胳膊。”说着,莫非上前两步,借着窗外透进来那片月光将半边衣领朝下翻开,露出里头青灰色一片痕迹。说淤青不像淤青,隐约可辨靠近手臂的地方肉都坏死了,故而令他始终将那条左臂垂放着不动。
“可碍事?”见状载静不由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手在那伤上轻轻按了按。见他仍有痛感,稍许放了些心:“还好,分影尚且还能有痛感,所幸没让邪气直接进身。
“王爷,虽然昨夜几乎遇险,不过那之前属下倒是探听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什么东西?”
“回王爷,属下听玄贞法师说,那位碧落先生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九尾妖狐。”
“什么?!”
见载静面露惊色,莫非当即将昨夜自己在储秀宫外所偷听到的那些原原本本告之了载静,随后目光闪了闪,道:“虽然属下没能窥见那张人皮帛的样子,不过以此异能确定碧落就是妖,而且是只千年狐妖。如今西太后也知晓了,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说破,因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宫内,她至今都没有对碧落提及过此事,所以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西太后会不会因此反而更为重用那只妖狐。”
“你乱想些什么。”
“王爷还不明白么,她匆匆立了才只四岁的载湉为新帝,又将您同八旗各旗主之子软禁在此地至今,明摆着就是怕一旦将您同他们放出,您会借着八旗旗主的忠心和各旗殉道使的拥戴,弑主篡位。”
闻言载静面色一凝,片刻淡淡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我知她一直对我心存防范,因而明知当日她请我至瀛台是计,仍应邀而来,便是为了表明我的一片忠心,也为了消除她这一戒心。难道时至今日时局皆已稳定,她还无法明了么?”
“王爷!”听他这样说法,莫非不由扑的声跪倒在地,抬头目光咄咄望向他道:“想我八旗殉道由始至终代代只效忠爱新觉罗家的人,岂是叶赫那拉氏家的狗!她逼死皇后和她腹中先帝的血脉,又寻了醇亲王家幼子立嗣,摆明了想独揽大权,继续她的垂帘听政,假以时日,这天下明为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实则被她侵吞个干净,王爷,此时不反,更待何时!便是允祥爷在世,必然也要厉令您策反上位,夺回大权的吧!”
话音落,见载静目光骤地阴沉下来,遂不敢再多言,只将身子一躬,低头不语。
片刻见他慢慢踱了两步,回到窗边重新坐,手往油灯上轻轻一拂,令那油灯重新亮了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且问你,你家祖爷可有将正黄旗的殉道使占出?”
话问出口,莫非肩膀不由微微一颤。随即抬起头,轻声道:“说也奇怪,王爷,原本祖爷曾说已有了点眉目,等再清晰便立即告之于我,但就在三天前我家那栋安置着祖爷法身的楼阁,突然被一场大火给烧毁了”
说罢声音不由哽咽,他立即垂下头,用力咬了咬牙。
载静闻言目不转睛地朝他望了一阵。
直至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才道:“既如此,便是天意,我等不可逆天。”
“王爷何处此言??”
“因数月前我曾因大清风水一事打开地宫请教我祖师爷,蒙他赐我明示,说现今为真龙被困之死局,若要破此局,唯有八旗殉道齐出,放能助得龙腾。本来若是你家祖爷占出正黄旗殉道使是何人,那么只需集结全部八旗,便如你所想,可望一搏。但可惜,天不遂人意,他的法身所在处竟被火烧毁,那么一切也就随同他葬身于那场火中,莫非,此乃天意,若天要慈禧掌政,你我硬要逆天为之,必无善终。”
“王爷眼下境遇难道便是王爷所想要的善终了么??”
这句话凭着一股怒意脱口而出,眼见载静眉心微蹙,莫非立时收声,将头沉了沉。却又很快将头抬起,直截了当道:“属下明白了。八旗动,势必九门提督要出兵,于是我等势必要同斯祁家水火对立。王爷如此犹豫再三瞻前顾后,却原来都是为了斯祁家的朱珠小姐。”
说罢,见载静不语,便冷冷一笑,再道:“那么王爷可曾想过这大清江山今后将要如何,我等八旗殉道使将要如何,同王爷一道被困在此处的诸位旗主之子将要如何,王爷的额娘将要如何,王爷您将来又当如何?!王爷以为以王爷现下这般忍气吞声百般放软,那西太后便会因此放过王爷,让您走出瀛台同斯祁小姐团聚吗?!
一番话连珠炮般从莫非口中冲出,载静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听着,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那张脸亦是一丝表情都没有,目光如水,也不知究竟是将那番话听进去了,还是在望着面前那盏幽光闪烁的油灯出神。
直至莫非终于沉默下来,留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微微响动,他才将视线重新转到莫非身上,淡淡瞥了他一眼。
随后手指朝油灯上轻轻一抹,便见原本晕黄的光突地变得猩红,如莫非刚进屋时那光一样。“你看,莫非,现今我大清当真如祖师爷所言,乱且几近枯竭。若你我再因此集结八旗殉道冲入京城,血洗紫禁,掀起内乱,那一切会怎样,你所的将来又会怎样?”
“王爷!”
“你且去吧。”
“王爷”
见他欲想再要争辩,载静笑了笑,抬手朝他摆了摆:“去吧。”
“是,王爷。”见状莫非不再多言,只慢慢站起身朝他用力一抱拳,随后转身头也不回消失在身后的黑暗处。
直至他脚步声渐远,载静站起身推开窗。
窗外似有人影闪过,他望着,沉默不语,目光轻闪。
随后慢慢吸了口气,抬头朝头顶出那片天空望了一眼。
曾几何时,原本皎洁灼亮的月光不见了,厚厚一团云层覆盖了整片天空,将这天压得如同他此时的心脏一样沉闷无比。
少顷一阵闷雷响起。
不出片刻,哗的声响,瓢泼大雨自那云层中直泄下来,在四周沉闷的空气中,骤然冲出一片浓重的土腥。
连天的雨幕中一行人提着风灯在雨廊下匆匆前行。
四名宫人,领着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
不出片刻进入储秀宫,与从宫中走出的那一排宫女擦肩而过,随后见到一名太监从内宫处走了出来,抬眼见到那行人入内,立即扬起笑脸迎了上去:“唷,碧大人,刚回来就立即进宫见驾来了么?”
“呵,李公公吉祥。”在身旁宫人伺候下脱下湿透的蓑衣,碧落掸了掸袍脚的雨水朝李莲英笑了笑:“刚回来便知昨夜老佛爷宫中出了事,又逢老佛爷下旨召见,碧落自是立时赶来了。老佛爷现下凤体怎样?”
“有些热症,还请碧先生赶紧进去瞧瞧。”
边说边躬身将碧落朝内宫中引入,到达门处未出声通禀,只朝碧落做了个请的手势。
碧落会意。
当即掀开珠帘朝门里轻步走了进去,刚走到桌边,听见慈禧慵懒的话音自榻上传了过来:“你来了。”
“是,老佛爷,微臣叩见老佛爷。”
“起来吧,”说着,慈禧侧过身,细长的眼眸朝面前这男人轻轻一瞥:“今儿一早,他们同我说,你给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经选好地儿了。”
“回老佛爷,臣等这两个月来踏遍东陵西陵,反复勘测比较后,为皇上和皇后选出两处绝佳的宝地。”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一处是西陵的九龙峪,另一处,是东陵的双山峪。”
“两处有什么讲究?”
“回老佛爷,双山峪龙气舒展,堂局宽平,罗城周密,屏障全备。九龙峪则后有大山以为靠,前有金星山以为照,金星山之两旁更有万福山朝于左,象山立于右,实,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错但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最为合适。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两处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说最合适,唯老佛爷睿智,方可定夺。”
“呵呵,碧先生过谦了。”微微支起身,慈禧朝碧落笑了笑,伸手从李莲英托来的果盘中拈起一枚蜜饯:“莲英啊,我还有话要同碧先生说,你先出去。”
“喳。”应了声立即躬身退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慈禧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搭在碧落递来的手腕上站起身,一边微一沉吟,道:“碧先生,按你所说,他们俩已经在隆福寺受了数月的香火。可是这几天依旧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对着我哭,对着我大喊大叫,对着我碧先生,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
“回老佛爷,一天不得超度,娘娘一天不得安息,纵然经文天天给她诵着,但那东西在她腹内沉着,包着一团怨气无法消散,因此即便佛祖在世,也无可奈何。”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也是不会消停的了?”
碧落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沉默半晌,慈禧再道。
“是。”
慈禧眉头皱了皱。
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问完,许是知道碧落不会轻易应答,她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望了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目光微沉,慈禧脸上显出一丝疲惫:“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慈禧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碧落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慈禧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碧落的奉承,慈禧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闻言抬头朝慈禧轻轻一瞥,见她言行中分明的一种警惕,碧落沉吟片刻,躬了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未落,被慈禧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慈禧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我。”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听在慈禧耳中,令她淡淡一笑。随后反剪着手在桌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慈禧闻言不由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勾勾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碧落,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你先退吧,容我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门外退了开去,待他出宫门,慈禧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原一直守在门外的李莲英立即走了进来,轻轻走到慈禧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唉,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了,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莫非是忘了昨夜的事了。”说罢目光冷冷一瞥,李莲英一见立即闭口不言。见状慈禧目光微闪,遂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了。”
“是,奴才遵旨。”
“再则”唯一犹豫,慈禧压低了声,轻轻道:“去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一听此话李莲英那双眼蓦地瞪大了:“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轻易召”
“莲英啊”见他脸上那副惊恐失措的神情,慈禧眉头微微一蹙,一把捏在他手腕上,一字一句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李莲英怎敢随意回答。
慈禧因此亦不加逼问,只话锋一转,冷声道:“那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李莲英不知慈禧为何突然会发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相度大臣不就是碧落么,为什么还要特意问他是什么人
犹豫再三无法明了这女人心中到底埋着个怎样的葫芦,因而一阵苦笑,他皱着张脸慢吞吞回道:“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李莲英一双眼立即瞪圆了。
嘴张得老大,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慈禧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慈禧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慈禧伸手将李莲英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颤抖不已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我这番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幽幽一番话令李莲英猛地打了个哆嗦。
正一身惶恐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时,却随即被慈禧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直打得他头里一阵发晕。
紧跟着便听慈禧厉声道:“还不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未落,原本冷冷注视在李莲英身上那双目光突然急急一转,倏地朝边上扫了过去:“谁?!”
李莲英再次被她惊得一激灵。
回过神定睛望那方向望去,却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瞧见,不由又是惊怕又是茫然,张嘴支吾半天,讷讷道:“老佛爷,怎么了”
慈禧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但刚才那一瞬她分明觉得自己在那片空荡角落处见到有个人影在朝自己望着,一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也不知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她疑心生的暗鬼。
当下也不愿多想,只低下头朝李莲英手背上拍了拍:“去,按我吩咐的做便是了,别的毋用多管”
话音未落,突然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到一名小太监浑身湿透,苍白着张脸奔到门口处扑通声跪下,语无伦次般对着慈禧道:“启启禀太后老佛爷,神武门处急报,旗旗主率领八旗殉道使突然入京,连夜拔了神机营和锐健营,现集中所有兵围在紫禁城外,只剩斯祁大人同他们殊死阻挡,眼见便要杀杀进来了!”
第295章 画情四十七
八旗旗主所统领的蒙古军是分两路包抄直入京城的。
而促使此八名旗主如此不顾祖训不顾一切地顶着叛逆之名攻入京城皆因三个月前他们听到从紫禁城传出的风声说七月一过,他们那些原本被软禁在瀛台的儿子皆要凭着协同怡亲王谋反篡位之罪与载静一起问斩。并因此株连全部族人除女人外上下三代。
这还了得?
当即着人传信去京想向莫非个究竟,怎奈不知为何迟迟得不到回复也不见同在京城的正白旗家精吉哈代有任何消息传回,最终眼见日期一日近实在按捺不住,便在集会中做下决定,无论那传言是真是假,反正子嗣被软禁在京是真怡亲王被软禁也是真,西太后立幼侄登基妄图霸权永在她手亦是真,国家军力政局一切的一切都因此而疲软不堪亦是真种种,集结到一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效仿当年朱棣,集结各旗主麾下所有兵力,联合八旗殉道一族,挥军北上直攻入紫禁城,逼得那幼君退位,西太后让权,拥戴怡亲王登基便罢!
此举抱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打算。
因而来势极其汹涌,却又如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因城门尉与他们里应外合,所以在他们分别从德胜门和西直门攻进时,整个北京城里的人无一知晓,无一察觉,都还在梦乡里游荡着。
直到第一声炮响将神武门上箭塔打飞一个角,登时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至此方才全城大乱。
而此时身在储秀宫里的慈禧还完全一无所知。
先于慈禧得知这一可怕消息的是斯祁鸿祥。
但他得知此消息时也已晚了,先前由总兵派出的左右翼尉已全部战死,所以当时他几乎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立刻在安佳氏惊恐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出了提督府,以最快速度到达统领衙门召集巡捕营所有马步兵。与此同时再飞鸽传书,一边通知丰台营,一边迅速调派巡捕五营集中全部兵力火速回城,先后集中于崇文门内,由斯祁鸿翔亲自统帅,分成四路往神武门处急速赶去。
那时守护神武门的兵力已几乎全歼。
斯祁鸿翔率领的兵力赶到后虽然让局面有所缓和,但常年守在城内,几乎完全没有一点实战经验巡捕营官兵,尽管有经验丰富的斯祁鸿翔指挥,却又怎可同那些终日在野外的士兵相比。
更可怕的是那几个八旗殉道使。
之前所未见过这些所谓的护国神使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法,直至今日方才明白,那并非徒有虚名,那些人真的已不是人了,说神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们分五个点在神武门外一圈而立,原先不动手不参战。可是就在眼见斯祁鸿翔所带援兵赶到后有了明显局势的变化,他们立即出手在所处位置上洒下一圈黄符。
那些看起来就跟普通宣纸没太大差别的东西,不知怎的一落到地上立即轰然而且化成一团团浓烟。浓烟过后,无数黑色身影从里头直冲而出,仿佛野兽一样见到他部下就抓住扑咬,而反击在它们身上虽然能立即将它们打散,它们很快又会聚众而来,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这简直是人同神作战的察觉啊
因而不多久,斯祁鸿翔所带军队便渐渐溃败下来,却也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只盼外城援兵和丰台营的大部队能尽快赶到,杀尽这几个似神又似妖的怪人。
此时紫禁城内得了消息已是一片大乱。
听闻消息后慈禧几乎晕厥过去。
这似乎是远比阿鲁特氏怨魂作祟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消息,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迫使她跟随咸丰避到承德避暑山庄,这些年来她还从没感到过如此惊恐过。
慈安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她俩聚集到乾清宫时,那名敦厚老实的东太后一见到慈禧便失声痛哭,跟小皇帝一样哭个不停。不过这一哭倒叫慈禧原本慌乱失措的心稍许冷静了些下来,立即着人先去前方探听战事消息,再顺便打探八旗旗主缘何会挑起这场战火的缘由。
随后将宫里上下所有老少妃嫔全部集中起来,同她一起带领所有宫人赶往养心殿,到达后将殿外宫门一层层紧闭,一道道派人守着,然后同慈安一起带着光绪退进冬暖阁内,一边哄那小孩睡着,一边手拉着手坐在当年同治所睡那张床上,默默听着外头炮声此刻一阵清晰过一阵,遥遥从神武门方向直传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突然轰的声巨响,没把光绪震醒,却把慈安惊得几乎从床上跌落至地。
幸被慈禧一把搀住。
随后继续抬头朝外仔细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急鼓般剧烈一阵跳动。
好响的炮声。
听声音,怕是过御花园已入了坤宁门了。
难道他们竟已攻破神武门了么??
意识到这点慈禧哪里还坐得住,当即站起身在屋里来回一阵走动,李莲英看在眼里急子心里,却又深知此时无论说任何话都无法去安抚这位已陷入焦躁的主子。
只能愁眉苦脸在一旁垂首耳立。
突然听见头顶一阵沙沙轻响,不由令他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头一抬却突地被迎面撒下一把灰尘给蒙住了眼。
惊得他啊的声尖叫朝后退开,慈禧闻声正要发怒,一回头,还没开口话已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到就在李莲英刚才所在位置,上方屋顶霍地裂开道巨大口子,与此同时两道灰影飞身而入,无声无息如两只巨大飞鸟一路盘旋而落,足尖尚未点地一人回转身一掌拍倒了李莲英,紧跟着双双朝慈禧方向直扑过来,举起手中钢刀闪电般对着她头顶直劈而下!
“啊!!!”见状东太后在她身后发出长长一声尖叫。
转身便往门口处逃,岂料刚一开门就见两具满脸是血的尸体迎面道了下来,吓的她喉咙里咔的声闷响,一头倒地晕厥了过去。
因而完全没看到,就在她刚才转身的一刹那,一道雪白色身影突然自屋角黑暗处鬼魅般闪现,在那双灰衣人凌厉刀锋劈落到慈禧头顶的一刹那,双手一展,轻而易举便将那两把钢刀的刀刃捏在了指间。
再稍一用力,刀尖叮的声从他手中应声而落。
还未落地被他抬脚一踢,倏倏两声便径直刺进了那两人心口内,霎时令两人倒地毙命。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慈安倒地晕厥的那一瞬间。
直至眼见血如同泉水般从两人胸口处汩汩而出,慈禧还没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
待到白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插入两人胸口逐一浸泡片刻,随后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她方才一个激灵,随后不顾一切礼节猛地朝他扑了过去,用力抓住他衣袖,颤抖着叫了他一声:“碧先生?!”
“太后受惊了。”碧落收起长剑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一步,朝地上跪了下去:“碧落救驾来迟,望太后恕罪。”
“先生请起”没等他膝盖碰地慈禧赶紧一把将他扶住,随后担心地朝头顶看了一眼,见再没有人下来,便立即问他:“先生怎会在此?”
“回太后,碧落之前辞别太后从宫中出去,原打算自西华门离开,却见西华门处有不同于以往巡逻侍卫的兵士匆匆过来。碧落觉得奇怪,便藏身暗处小心观察,见他们一路上见到宫人便杀,立即意识到今日宫中只怕是出了状况,因而立即寻得武器一路赶来,离乾清宫越近越听得炮声清晰,当即明白这已不是小小的闹剧,而是有人在挑起战事,欲要攻破神武门,违逆朝纲,惊扰圣驾。当时正好又见到此二人一路鬼鬼祟祟往这边来,便一路跟随一路观察,直至追着他们来到此地。所幸赶到及时,若来迟一步,碧落唯有以死谢罪了。”
一番话听得慈禧不由一阵哽咽。
心下思忖,就在之前不久,她还铁了心要召集八旗殉道使来到紫禁城将这妖狐铲除,以免他日后祸乱朝纲,并因此而考虑将载静和八旗旗主之子从瀛台放出。谁想此时站在紫禁城外用大炮一次次攻打进来的,恰恰是八旗那些狼心狗肺、借着不知从哪里听来些莫须有谣言名义,便一路杀进紫禁城妄图逼宫的东西!而在穷途末路中救了自己的,反是这被自己一心认为会为非作歹的妖孽。
人心,妖心。谁比谁更赤胆忠心??
不由再度想起当日他在冬暖阁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看来,竟是句句属实。这头千年九尾妖狐来到紫禁城对自己俯首称臣,真的是为了辅佐自己而来。
当下心头一热,再次将碧落的手轻轻握住。
及至碰到他手中所握长剑,那冰冷的温度叫她又下意识立即将手缩回,随后皱了皱眉,望了眼身后熟睡的光绪和昏迷的慈安,喃喃道:“先生蒙先生此刻暂时相救,但先生也都看到和听到了,现下形式如此糟糕,纵然外头有斯祁爱卿死死守护,只怕不等丰台营和巡捕五营人马及时赶到,咱们孤儿寡母就已经”刚说到这里外面骤然一阵炮声响起,惊得慈禧一个趔趄,幸被碧落及时扶住,她就势靠到碧落怀中,一把抓住他衣袖道:“听,先生,这炮声如此清晰,想是已破了神武门直逼坤宁宫。再过不久怕是就要杀到这里来了,先生,你说咱可怎么办是好”
见状再度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一步,碧落由着慈禧将自己牢牢抓在掌心,朝她笑了笑:“老佛爷莫怕,有碧落在此,虽护不得万全,但这一掌的把握还是有的。”说罢,右手朝慈禧摊开,又合拢,随后将长剑转至这只手内,走到慈安身边单手将她抱起,轻轻放到一旁的榻上,由她继续昏迷着,再走到窗边,将熟睡的光绪抱了起来:“呵,皇上果然不愧天子之身,如此炮火也未能将他惊动,将来,必成大器。”
说完最后四字,嘴角微微一牵,遂转过身,朝慈禧一点头:“老佛爷,请随我来,今日碧落必然护得你们母子平安出得此地,平安到得神武门,平安站得神武门至高之处,让他们见识一下,他们这究竟是在打着谁身下那把龙座的主意谁才是这座城、这个天下的真正主子!”
说罢,不等慈禧开口,抱着光绪便朝东暖阁外走去。
慈禧慌忙追着他身影紧跟而出。
一路出养心殿,一路那养心殿内的现状看的慈禧心惊肉跳,足底发软。
因为养心殿原本道道紧闭的门此时都敞开这。
殿内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守在此处的宫人和侍卫的尸体。
见状慈禧终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竟都是被刚才那两个灰衣人所杀的么??”
碧落笑笑。没有回答,只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随后站在养心殿大门处停了停。
似乎在看着外头的动静,但外面一片漆黑中除了风声和雨声,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有。
于是他抬腿朝外跨了出去。
脚刚落地,轰的声巨响,好似天和地突然抖裂开了一般,伴着股骤然而起的火焰,一下子将碧落跟他怀里的光绪团团围住。
慈禧惊呆了。
生生停住欲要跨出的脚,对着火焰中那团模糊身影惊恐之际一声尖叫:“皇上!碧先生!!!!”
无人回应。
慈禧脚一下子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扑通声直直跪倒在地上,手抓着门框微微颤抖着,想哭但是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唯有用力咬着嘴唇,死死咬着,直到血一点点从嘴唇里滑出来,突然眼前那片灼烈的火焰轰然熄灭。
如来时一样突然,在她目瞪口呆的眼中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唯有碧落,依旧同刚才那样抱着熟睡的光绪站在门外离她不远的地方,不同的是刚才垂在身侧的右手此时平举了起来,笔直举着手里那把锈迹斑斑通体泛红的长剑,笔直对着神武门的方向。
一阵风吹来。
剑身上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了一下。
细看似乎是串手链,通体泛着层模糊的红光,模模糊糊同剑身融合在一起,怎样都望不清楚。而随着它的颤动忽然四周的风和雨都停了,唯头顶上方那片云层再次滚滚涌动,滚滚密集聚集起来,将那锅灰色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低到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
这当口嘭嘭两声巨响,无比清晰的炮声似乎近至跟前!
却随即被一声更为巨大的声音给吞没了
慈禧因此而被震得几乎瘫倒在地上,那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被那声音给压碎了,如此巨大而可怕的一种声音,似炮,更雷,更似一头巨大到无法形容的猛兽。
思及此,她抬头望着天空的一双眼渐渐瞪大了。
大得几乎从眼眶中跌落出来,因为她看到头顶那片无比密集浓厚的云层间突然间探下一只巨大的爪子。
几乎如房顶般大的漆黑的兽爪。
撕开云层一路而下,稳稳踩踏在半空中,随后半副布满漆黑色鳞片和雪白翎毛的身躯也自那云层里显露了出来,伴着闷雷般一声低吼,从足底喷发出一团青紫色磷火,顺着碧落剑剑所指方向纵身一跃,直往神武门方向而去!
神武门处硝烟弥漫。
硝烟弥散出所露景象一片惨状。
到处是尸体。
城中军队的尸体同八旗军队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蔓延。
斯祁鸿翔手下近一万人队伍,在这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竟几乎全军覆灭,
唯有一些精英部队勉强同他死守在一起,同蜂拥而来那些蒙古兵,或者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的黑影厮杀成一团。
但渐渐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直至最后只剩下一名总兵和两名步兵还同他紧靠在一起,挨过一波猛烈的攻击。就在这时咄咄数响,那名总兵同两个步兵便如刺猬般浑身扎满箭倒在地上。
死前拼尽一切护着斯祁鸿祥的身体,才令他苟延残喘,成了这一万多人中唯一个尚且生还的。
但亦知命不久矣。
故而在听见耳畔一声箭弦张满弓的声音后,他停下手中武动的长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朝着已被炮轰得破败不堪的神武门一声长叹,随后一把举起长刀一气朝自己脖子上挥了下去!
却在这时半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直震得地面一阵颤动。
以至斯祁鸿祥手中长刀自他手中飞弹而出,噗的声正扎在前方一名八旗殉道使身上。
眼睁睁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钉牢在他身后的城墙上,那名殉道使方才咽气。
咽气前抬头直愣愣朝上望着。
见状其他四处的殉道史一跃而起,脱开身上盔甲直冲上云霄,挥刀割开手臂一口吸了伤口内的血便朝云中那隐现出来的巨大脚爪上喷了过去。
血落到上面立刻嘶的阵响,顷刻从上脱离下一大片漆黑色鳞片。
鳞片所过之地霎时哀嚎声四起。
片刻又归于平静。
因为那些哀叫着的人头颅全不见了,只剩没了头的身躯笔直在原地站着,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吼叫声一阵,砰然倒地。
同时倒落在地上的还有那四名八旗殉道者。
原先还浮动在半空中联手往那鲜血淋漓的巨爪处扑去,此时却全都蜷缩在地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身体完全被撕裂了,包裹着莹莹一层暗紫色磷火,在那火光中竭力挣扎着尖叫:“旗主快退!天降麒麟!!”
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中一匹巨大漆黑色麒麟撕开浓云飞了下来。直飞至神武门上空,闪着双幽火缭绕的亮紫色眸子低头注视着城下那一群惊恐之际的兵将。
于此同时它身下缓缓走出一个人。
雪白色衣服黑长的发,在城楼弥漫的硝烟中一路前行,手中拖着把红光闪烁的长剑。
一路走一路那把剑上所悬物什一路叮当作响,直至他脚步止,那声音戛然而止。
在一片寂静声中,他低头用他那双碧绿色眸子静静朝下望了一眼。
遂转身伸手,自身后牵出一名穿着明黄色朝服,带着九凤金冠的女人。
随后一掀袍角,在她边上跪了,朗声道:
“天降麒麟护驾,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神武门下顷刻间所有兵将丢盔弃甲,跪倒一片。
第296章 画情四十八
天将破晓瀛台待月轩内也正进行着一场搏杀。
黑子与白子的搏杀。
镶黄旗达鲁特尔吉执白,载静执黑。
其余七人静坐一旁围观由始至终没对神武门处传来的炮声有过一丝分神。
直至炮声终止后约莫半个时辰载静手中捏了许久那枚黑子终于落定此时身后房门咔的声轻响李莲英从外头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到得载静身旁站定躬身一揖,轻声道:“奴才李莲英见过王爷,各位大人。王爷吉祥各位大人吉祥。”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理睬,令李莲英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见状载静淡淡一笑,将手中剩余几枚棋子放进盒子望向他道:“李总管免礼。天色尚早,不知李总管突兀到此所为何事。”
“回王爷,不知王爷是否听见昨夜神武门前的炮声了。”
“听见了。”
“那是八旗旗主带着八旗殉道使连夜入京,试图攻破城门侵入内宫,对皇上和两宫皇太后进行逼宫。”
“是么。”闻言不动声色,他看着李莲英额头那块醒目的红肿笑了笑:“看来李公公也受苦了。”
李莲英欠了欠身:“谢王爷关心。”
“不知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现下怎样?”
“回王爷,幸好蒙列祖列宗保佑,危机时刻碧落大人护驾及时,又天显异相,降下圣兽麒麟,一举灭了那些反叛者主力,遂令剩余人等跪地伏罪。所以谢天谢地,王爷,皇上和两位太后可好着呢”
“那便好。”
听他淡淡说出这三字,李莲英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仍无法从他那双安静的眼中看出任何端倪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目光转向他身旁那副棋,沉吟着道:“王爷,此为什么局?”
“此乃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之局。”
“奴才愚钝了”
“呵,公公清早特意至此,想来必不是为了看我等这一趟棋局而来。
“是,王爷。奴才此刻便是奉了两宫皇太后的懿旨,请王爷与八位大人随奴才出瀛台,前往乾清宫面圣见驾。
“如此,李总管请。”
“王爷请,诸位大人请。”话音落,守在门外两队带刀侍卫立即鱼贯而入,在屋内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将他们五花大绑,径直带向乾清宫。
乾清宫内一片寂静。
战事结束后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宫内仍可闻到炮轰神武门所留下的硝烟味,它同四周冉冉而起的熏香糅合在一起,刺鼻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闷。
满朝文武迄今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同一时刻跪在乾清宫外等候发落。
且全都是前代老臣,八旗旗主。
他们及其属下将乾清宫前那一片平台几乎跪满了。当然因着他们昨夜那一番可怕的行径,此刻神武门前静躺着的尸体和流的血,也将那片地方给占满和染红了
一夜间几乎改朝换代。
但一夜过去瞬息又风平浪静。
听说本是作战力量极为悬殊的一场战役,九门提督所率领的手下一万人马全部葬身宣武门,他也险些为国捐躯。怎料突然天降麒麟,一瞬间扭转了整个局面,亦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八旗旗主所带来的五名八旗殉道使杀戮干净。
真如同做梦一般。
匆匆赶到紫禁城时,满朝文武无人亲眼见到那头所谓的天降麒麟,但凌晨时分他们确实在一阵炮响之后,听到了一种比惊雷还要可怕的野兽的吼声。
因而此刻一个个站在宫中大气也不敢出。
只觉得此时静静坐在一道垂帘之后那两个女人,突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分外可怕和神圣了起来。以致脚都忍不住一阵阵发软,如此毕恭毕敬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乾清宫中那异常压抑的沉默才被宫外一阵脚步声,以及李莲英尖锐高亢的通报声打断:
“启奏两宫皇太后,罪臣爱新觉罗载静,以及八旗旗主之子现已带到,正在乾清宫外听候发落。”
“宣载静。”未等慈安开口,慈禧冷冷道。
“嗻!西太后懿旨,宣载静上殿觐见了!”
一声令下,载静由两名侍卫押送入内,径直到了那正大光明匾下,朝着面前那道空荡荡的龙椅单膝跪倒:“臣载静叩见两宫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闻声,慈安透过帘子朝他望了一眼,只觉心里一阵苦闷涌起,化作轻轻一声叹息,悄然别过头去。
见状慈禧站起身走到帘子前,透过纤细的竹帘望向外头这个男人。
即便此时他仍如此平静,或者还一点都为察觉到昨夜之战对他此生究竟起了怎样一种变化?她思忖,然后伸出手指在帘上轻刮了一下,道:“载静,你可知罪。”
“臣不知。”
“昨夜将近三更,八旗旗主藉由你的名义,打着立你为帝的名号,联手八旗殉道使夤夜入京。先后拔了神机营与西山锐健营,再伙同城门官打开城门将他们放入京城,一路长驱直入,在神武门前炮轰大门,又对前来抵抗者肆意屠戮,大开杀戒!”说到这儿一把掀开帘子,慈禧不顾避讳自帘后走了出来,走到前方那张空落落的龙椅前站定,手搭着椅背,目光灼灼望着台阶下这名不动声色静静聆听着的男人:“载静,你可知昨夜因你而死了多少人?一万人,整整一万人!就在这一夜中为了保护这座紫禁城,保护后宫中我们一干孤儿寡母,全都死了。而他们仍不罢休,为绝后患甚至派了高手进入紫禁城妄图穿过重重宫门刺杀于我!若不是当时碧爱卿正好赶到,凭着他一腔忠心及时援以援手,我等孤儿寡母岂还能见到今日的太阳?!”说罢,手朝椅背上重重一拍,猛指向他道:“你说!你该当何罪?!”
“老佛爷,”一番话仔细听完,载静一叩至地,随后将头抬起,望向慈禧:“臣一向对皇上、对两位太后忠心耿耿,此生漫说结党谋反、攻城逼宫,便是稍许一点点的忤逆之心都从未有过,不知太后缘何要将八旗众人集众谋反一事,强行论定是载静所使?即便他们顶着载静的名义,太后应也深知,这大半年的时间载静始终在瀛台中生活,同外界断无半点联系,又怎能如此神通,可通过千里之遥的距离去密谋和组织这样一场巨大的战事?”
闻言慈禧微微一愣。
随即见到一旁碧落投来的目光,遂抿了抿唇,朝载静微微一笑:“你说你一向忠心耿耿。”
“是,太后。臣这一片忠心可表天地。”
“那么你倒是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说说,为什么长久以来一直珍藏在交泰殿内的制诰之宝会在你怡亲王的府上??”
这句话出口,乾清宫内一阵哗然,这声音令慈禧满意抬起头,环顾四周扫了一眼:“想你们应也都清楚那是样什么东西,是当年元朝的传国玉玺所制,亦是我大清王朝的传国之宝。本由先祖赐予多尔衮,但自先后三位铁帽子王因它而死之后,它便重回紫禁城中。而诸位想来也都应心知肚明,那三位铁帽子王究竟死于何种原因。所以载静,”说到这里,目光再次转到载静身上,她面色阴沉下来道:“你且好好说说,如此一件东西,若无谋逆之心,怎的会在你怡亲王府之内??”
载静闻言面色也沉了下来。
侧头望向另一边帘中的东太后,见她头一味低垂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当下原本到口的一番话慢慢咽回喉中,轻吸一口气,道:“此为阿玛临终所留之物,说是先帝文宗皇帝在时私下所赐,故而,臣不知”
“放肆!”没等他将话说完,慈禧双眉一竖左手再次朝龙椅上重重一拍:“那口存放制诰之宝的匣子在文宗皇帝即位前便始终封锁着,时至他入葬从未被解过锁,直至近日听它在你这儿,我立即命人前去查看,发觉锁有被动过痕迹,而里头的国宝不翼而飞。所以载静,你说是文宗皇帝生前赐予你阿玛之物,岂非睁眼瞎话!!”
“太后,”见她如此盛怒,载静再度叩倒至地,直至慈禧亦因此沉默下来,方才再道:“无论太后信与不信,它的确是在我阿玛临终前才交与载静之物。至于他究竟是何事得此,为何得此,因当时一切混乱,臣始终没能有机会问个清楚。若太后如此介怀,自可随时从载静家中取出,归还国库便是”
“呵,不需你说,自是要取回。而载静,你切莫以为光凭此事我便认定你心存谋逆。你且回答我,一年前屡次将这东西置入西膳房菜肴之中,令我身旁试食太监屡屡中毒发病,使我在一次次惊恐中将一切怀疑的矛头指向无辜的同治皇帝和他皇后,离间我母子关系,婆媳关系,直至我儿叛逆之心越来越重,最终导致一病不起,死于重症那个人,那个如此心机深沉用心歹毒之人!他到底是谁?!”
说罢,慈禧从一旁李莲英手中去过一只纸包,对着载静劈头扔了过去。
径直扔在他面前,载静见状直起身,将它取到手中拆开,朝里望了一眼。
随后蹙眉,抬头望向慈禧:“恕臣愚钝,老佛爷,这究竟是什么”
“哈”闻言不由一声冷笑,慈禧朝下走了两步,到载静跟前,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可真会演戏,载静。同你那表面温吞,实则一肚子狡黠的阿玛一样擅于演戏。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丹赤子啊,唯有你族中之人才懂得调制的一味毒物,当年你阿玛便是借此让自己身体染病,然后借故休憩在家,同时将你急急送去法兰西的那味丹赤子。”
“老佛爷!”一听此话载静不由目光一凌:“我族中何曾有人会制什么丹赤子,我阿玛又岂会装病哄骗老佛爷,老佛爷无论怎样疑心载静都可,为何要将我阿玛也一并牵扯进来??”
话音刚落,慈禧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登时一道血丝从他脸侧直渗了出来,他却似毫无察觉,抬头直直望着慈禧,一字一句道:“载静所言句句属实,望太后明鉴,切勿因了一时的怒火,中了小人的圈套!”说罢,蓦地回头望向一旁那静静站在朝臣间的碧落,却再此时听见慈禧再度一声冷笑,道:
“中了小人的圈套?载静,你以为有人存心污蔑你么?你可知这东西从何而来?便是从你府中不,那处位于你先祖怡亲王允祥福庙所在地的宅中,搜寻而得的!”
此话一出,载静脸色霎时一阵苍白。
因而之后慈禧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再听进去一句,只垂下眼帘静静望着面前那片青色的地砖,直至慈禧一番话说完,转过身重新走到龙椅边,然后目光扫向四周群臣,淡淡道:“怡亲王载静自幼聪明伶俐,能文善武,无论先帝还是哀家,全都对他寄予厚望。指望他长大成人后顶天立地,赤胆忠心,能同当年他祖先允祥王爷一样对朝廷,对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对皇帝忠心耿耿岂料,他野心之大,竟早以连和硕怡亲王之位都已满足不了他。自他回来这一年多时间,上借我之手害死我儿同治,下窃取传国玉玺所制国宝,以此勾结八旗旗主,并以数代正黄旗殉道使所出之门第,自立为殉道尊者,以令所有殉道使对他俯首称臣。最终静候得到最佳时机先帝刚刚驾崩,新帝尚且年幼,我孤寡姐妹弱质无依于是,终于出手,在如此脆弱又毫无征兆的时刻,令八旗旗主连同八旗殉道使带着重兵挥师北上,挑起内战,屠害无辜,杀尽忠良,妄图逼宫”
一口气将话说到这里,慈禧深吸一口气,朝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载静冷冷望了一眼:“载静,如此沉重罪孽,一桩桩,一件件,现今我已明明白白同你说了个仔细,你可还有话说。”
闻言,载静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
以为他听后失神,李莲英当即悄悄上前,试图朝他身上推上一把,却在这时突见他抬起头哂然一笑,道:“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么若因此而治你死罪的话,你亦是无冤无枉的了?”
“无冤,无枉。”
“呵,”短短四字,令慈禧不由展眉一笑:“都说你像当年的十三爷,你倒也真同允祥王爷一般干脆实诚。”
“臣生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若太后认定一切皆是载静之罪,臣绝无怨言。”
“如此,载静听旨。怡亲王爱新觉罗载静,因私藏宫中圣物制诰之宝,勾结八旗密谋篡位,即日起罢免一切职务,赐饮鸠酒三杯。又,八旗殉道擅自入京,屠戮百姓,血洗紫禁,惊扰圣驾。故,赐其子嗣三尺白绫,同爱新觉罗载静一同封尸入土,为穆宗皇帝陵寝殉葬罢!”
话音落,整座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便是连呼吸声似乎都没有了,每个人都将头低垂着,默默地站着,默默用他们的眼朝跪在地上那名听旨后依然沉静如水的怡亲王看了一眼。
片刻见他将头抬了抬,淡淡一笑:“谢太后恩典。只是此刻载静心里头有些话,不知现下的太后可否平心静气听载静说两句。”
慈禧目光闪了闪,稍一迟疑,点点头:“说。”
“臣自出生时起,便同臣的祖辈一样,对朝廷、对皇上太后、对这大清江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为其一。”
“那么其二呢。”慈禧冷笑了声问。
“其二,遥想宣宗皇帝在位时,我军被英军开花炮弹打得如惊弓之鸟,却忘了京城八旗炮库内无数前明留下的开花弹正被蛛掩埋,而搁置角落的红夷大炮射程也远强于咱的“耀威大将军”,所以臣恳请太后,勿忘于此,日后如有所需,切记取出善加利用,更勿再闭关锁国,因现下世界”
“住口!”一番话还未说完,载静脸上突地被冲至面前的慈禧扬手再次狠掴一巴掌:“死到临头,竟还敢大放厥词!前明留下的那些污烂东西,便是你祖宗,祖宗的祖宗,尚且不屑一顾,你竟还敢妄自进言,要我去碰那些东西?!”
说罢,不再朝跪在地上面若冰霜的载静望上第二眼,转身便往一旁宫门外径自离去:“退朝!”
竟是连那始终在帘后一声不吭的慈安都给忘了。
慈安在帘后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身影苦笑了声。
站起身遂也预备离开,待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回过头朝跪在地上直直望着龙椅的载静望了一眼。“王爷”然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半晌见他没有理会,便只能长叹一声,由一旁宫女搀扶着慢慢朝殿外退去。
直至满朝文武也如潮水般从宫中离去,两旁侍卫这才上前,搭着载静的肩欲将他带走。
却在这时他忽然将脸一侧,朝不远处那并未跟随众臣一并离去的碧落望了一眼。
随后淡淡一笑,朝着他微一颌首:“碧先生,”
“王爷。”碧落亦朝他微微一笑。
“载静此生,命已将尽,所以凡事我且先不同你争。”
“呵”
“亦知你寿命遥遥无期限,所以,”
“所以?”
“所以我俩后会有期。”说罢,不等边上侍卫再度上前,他直立而起,大步朝着乾清宫外扬长离去。
第297章 画情四十九
回到储秀宫,慈禧虽一夜未睡并受了一夜的惊身体已是困乏至极却并不急于休息。
在挥退包括李莲英在内的所有宫人后她一个人在内宫中静静坐着好似发着呆又好似在迟疑着一个犹豫很久的决定。过了片刻似乎隐隐听见有什么动静在屋角处悉索一阵响起,不由吃了一惊按着胸口站起身四下一阵打量,及至发现原是宫中圈养的波斯猫,方才定下神靠在桌边轻轻吐了口气。
随后听见李莲英在外头轻声通禀说碧落到当即咬了咬嘴唇终于拿下了主意,遂转身到一旁一具紫檀木衣柜前,打开,翻开里头层层衣物,自深处摸到一眼锁孔。
见状再次迟疑了阵,第二次听到李莲英的通禀声传来,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她从衣领中抽出一根细巧金链。此链看来普普通通,唯有坠子有些特别,像铁又像玉石,一半黑一半锈红,对着光呈半透明状,样子宛如一把切口深浅不一的锯齿。
她伸手摘下链子将这坠子朝锁孔处插去。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锯齿同锁孔刚巧吻合,再将它左右数下旋转了一阵,随着啪的声响,一道暗藏的抽屉自衣柜内弹了出来。
柜中放着只乌金的盒子,不大,但握在手中沉甸甸颇具份量。这东西放在此地应已有数百年的时间,原一直摆在咸丰的寝宫中,他去世前跟那枚同道堂印章一并赐给了慈禧,这么些年来慈禧一直替他看守着它,却始终也不知它究竟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何用处,只知是个不能轻易取出之物,因同治生前慈禧每每听他说起,总是叹道:此为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
第三次听见李莲英的通禀声,慈禧关了柜门低头轻轻吹去盒盖上的灰尘,道:“宣。”
不出片刻听见碧落进门的脚步声,没等他开口请安,慈禧朝桌前一指,道:“先生坐。”
碧落立即遵旨在那张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老佛爷召碧落至此所为何事?”
“先生昨日护驾有功,又引来圣兽麒麟下凡招降一干乱党,所以今日我一直在寻思着,究竟该给先生些什么赏赐,才好表了我同东太后还有皇上那一片感激之情”
“老佛爷费心了,忠心护主本就是我们这些臣子应尽之责,何须赏赐。”
慈禧听后莞尔一笑。
继而又轻叹了口气,定定望向他:“先生当真是神仙般人物,竟能请得动那天上的麒麟不知先生可曾亲眼见过这世上果真有玉帝和王母?”
说罢,见碧落面露笑容兀自沉默,知他必然不会正面回答,便也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将手里那只盒子推到他面前:“既然先生如此神通,先生昨夜所说那番话我便不得不重新仔细考虑过了,既然先生说此物能克血鲛珠,那么就请先生展露给哀家看上一看。”
话音落,啪的声将那乌金盒子打开,显出里头小小一枚印章。
通体如水晶般透明,唯顶端呈乳白色,上以篆体刻着四个蝇头小字: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大天印”见状碧落眉梢轻挑,将它从盒中捻起,对着光亮处照了照:“老佛爷果然知道它在何处。”
“可巧在先帝身边见过,所以知道它藏于宫中,只是历来禁止被取出,若不是迫不得已,必然不敢妄自挪动。”
“呵,的确也只有紫禁城的风水布局才能压得住它这刚煞之气,也难怪多年都觅不到它的行踪。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托老佛爷的福,也是个缘分。所以臣也为老佛爷同它结个缘,给老佛爷您瞧瞧,这不动明王大天印的奥妙之处究竟是在哪里。”
说罢,碧落从腰间取出一串手链样物什,轻轻摆到那枚不动明王大天印的边上。
不出片刻,就在印章原本透明的身体内,突然涌起一道道仿佛发须般的银线。细密交错,层层叠加,不多会儿就充斥了整块印章,并由此令它发出咔咔几声脆响,转眼,自里头裂了开来!
“先生”见状慈禧不由吃惊地叫了他一声:“印章坏了!”
碧落笑了笑:“老佛爷勿慌,它们本是一体的,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不动明王大天印。须知单独分开,它便是失控的煞物,而合二为一,它才是能保得老佛爷吉祥安泰的圣物。”说着,将那开裂的印章轻轻拿起,摆到那串骨质链子上轻轻一抖,随之嗤的声响,那枚印章彻底分裂了开来,化成一团雾气般的东西,在屋外透入的阳光中闪闪烁烁,无声无息盖到了链子上,亦在慈禧一眨不眨的眼皮子底下,同那链子融合在了一起。
直至那层光泽闪烁的雾气彻底消失,碧落才收起链子,将它放入原先摆放印章的那只盒子,然后将它盖紧了,递到慈禧面前:
“请老佛爷务必将它放在乾清宫正北御道下压上三天三夜,随后取出,摆入孝哲皇后棺椁内,并盖在她的腹上,此后,那血鲛珠必将无法再利用她前来宫中作祟。老佛爷从此便可安心了。”
辞别西太后出紫禁城,头顶灼热的阳光刺得碧落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他费了点劲才让自己那只之前碰过大天印的手停止颤抖,随后在神武门前那片被阳光蒸腾而起的血腥中放下轿帘,将身子坐了坐直。
神武门这一战死伤一万八千余人,在他此生所面对的无数战役中,应该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但这一战役本是不该存在的,于是这些死亡的数字便是横生而出的罪孽。
所幸历史并未因此有所改动,否则必将引出天谴尾随其后。
思忖着,掀开轿帘朝窗外天空看了一眼,那片天很蓝,明澈得没有一丝云彩。
他松手坐回身子轻吸了口气,随即闻到一缕淡淡的烟味自身后飘了过来。
一同飘来的还有一道沙沙的嗓音:“碧落,你当真为了那梵天珠费尽心机。”
碧落笑了笑:“殷先生。”
“怡亲王一死,大清气数必如泄洪般褪去,气髓也将立显。想你这数千年来由此收集到手的这类东西,该有八件了吧。”
“加上此次,应为九件。”
“九件呵,看来你果真如你当日所言,要重塑她的金身了因此而牺牲了一众仆从,不可惜么?”
再度一笑,碧落没有吭声。
一支细长烟杆由此而从他身后慢慢探出,在他面前缭绕出一道浅蓝色的烟,沿着他轮廓缓缓一阵盘旋:“不如还是带着那九件东西随我一同返回无霜城。刹可惦念得你紧,很多人亦惦念得你紧。”
“惦念我?还是惦念着要我回去用那梵天珠的元神解了他的封印,令无霜重显于世。”
“两者皆有之。”
“殷先生倒是实诚。”
“并非实诚,而是我不想看你再为那点愧疚而继续糟蹋你的能力。碧落,坦白告诉我,昨日你究竟以什么方式召唤了那头麒麟王。”
“帝道之剑,赤霄。”
“现在剑身如何。”
“具毁。”
“那你的身子又如何?”
闻言碧落再度沉默。
随即将头侧到一边,试图伸手将一旁窗帘再度掀开,突然面色煞白将手狠狠朝窗框上拍了过去。
轿身因此一阵震荡,而他那只手却似凝固般停留在窗框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身后沙哑话音再度响起,伴着又一阵蓝烟,轻轻飘至碧落面前。
他张了张嘴想回答,但额头突兀一道冷汗渗出,随后扑的声从椅上直跌了下去,蜷缩在轿内霎那间化作一头毛色雪白的九尾银狐。
与此同时轿身轰的声下沉到地上。
眼见四个轿夫摇摇欲坠也要在人群中跌倒,那支烟杆自窗内探出,再挑着窗帘轻轻放下,朝那窗框上轻轻一敲。
那轿子立时忽地又起,同时吱吱嘎嘎朝前继续走动起来。
而空空的座椅上显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一身灰袍,修长手指内拈着支银灰色修长的烟杆,往脚下那团银狐身上轻轻敲了敲:
“孽缘”
话音落,俯身将它抱起,放在膝上在它柔软毛皮上轻轻一掠。便见手指间腾然而起一道红光,如火焰般灼灼燃烧,随着他手指的拂动朝银狐体内慢慢渗入,直至完全消失。
片刻银狐那双紧闭着的眼动了动,慢慢睁了开来。
却似心不甘情不愿。
望着面前此人微一龇牙,遂抬头用它那双碧绿色眸子朝他冷冷一瞥。
随即纵身而起,仰头一声长啸,转眼自那轿中消失不见。
第298章 画情五十
得知载静出事的消息时朱珠正在园里剪着牡丹。
牡丹是为庆贺她阿玛平安归来而备的,一朵朵红得像午后斜阳的脸。
她小心修剪着它们多余的枝叶,然后听见小莲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传了过来。
“小姐老爷回来了。他说怡亲王因谋反之名而被定了死罪”然后听见她小心翼翼道。
手中剪刀连着牡丹枝剪在了朱珠手指上。
顷刻间血顺着花枝一滴滴淌下来朱珠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愣愣捏着那枝花站在原地。过了会儿转过身,望向被那些血吓傻了的小莲,笑了笑:“那天我不该同他道别的,这一道别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
“几时行刑。”
“三三日后”说罢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帕子急急跑到朱珠边上要将她手指包扎起来。
却被她轻轻甩开:“给我备轿。”
从刑部大牢内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朱珠沿着长长的台阶朝下走了两步,忽觉眼前一阵发黑,于是搭着腿缓缓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这两天里她去过婉清格格的住处,也去过了大公主府,试图同她俩商议,能否请她们帮忙去向西太后求情,求她赦免载静的死罪。
但在布尔察查氏家被告之,婉清格格已再度被送去了法兰西。
而大公主则坦然告诉她这样一句话:“朱珠,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一回载静身上的事情天大地大,大得谁牵扯上都得株连问罪,你还是回去吧。”
唯一能求助的两个人,一瞬全都回避了开来,仿佛一切已是命里注定。
所以最后她只能来到刑部大牢。
想同载静见上一面,想从他眼中看出这一趟灾难究竟是否还有避开的可能。
还想告诉他,此时她怕得全身发冷,因为她不愿万念俱灰
所以哪怕仅仅只是同他握上一会儿手也是好的她急需有他那份力量的支持,以包容和支撑她面对眼下的这一切。
可是无论怎么恳求,无论给出多少金银,门内看守始终不肯放行。
并最终不顾她的身份将她从牢里撵了出去。
最后不得不从门内一步步退出时,朱珠突然间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支撑着她奔波于这些地方,并在天牢内不惜抛头露面、费劲口舌同那些陌生人交涉的力气,在得知探监无望后,一瞬间从她体内泄了出去。
她抱着膝盖傻了般坐在台阶上,任由人来人往朝着她看着,议论纷纷。
一动不动,因不知她究竟还能再往哪里去,究竟还能再做些什么。
直到发觉人群里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朝她看。
那是个年轻男人。
她不晓得那是谁,但他似乎认识她,所以一路而来他始终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朝她看着。
后来她终于知晓了他是谁。
因为在他一路经过她身边,被两旁士兵押进天牢时,她听见不远处那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道:
“唷,那不就是正蓝旗旗主的儿子察哈尔莫非么。”
“他也被拘?神武门的事儿没听说他参与啊”
“咳,株连”
“噢株连”
“察哈尔莫非!”当下朱珠霍地站起几步奔到他面前,不顾边上士兵阻拦一把抓住了他衣裳,厉声道:“为什么八旗要集众叛乱!为什么要炮轰神武门!为什么要妄图逼宫!你们为什么要以此害得怡亲王遭受此等牵连?!!!!”
一叠声问话,莫非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也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根本答不上来。
直到朱珠被那些士兵强行推开,才低头朝她微微一笑,随后一边继续往天牢内走去,一边回头看着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轻轻说了句:“呵,斯祁姑娘,回去告诉那位碧落先生,八旗殉道但凡有一个被活着入土,此后,必定让他悔不当初。”
说罢,人影进入门内消失不见。
留朱珠在原地呆呆站着,完全没听懂他这番话的意思,也完全不懂他死到临头缘何这种表情。
只在片刻后身子突然微微一颤,随后抬头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用力咬了咬嘴唇:“碧落先生碧先生”
碧落在房中望着一幅画。
每次他望着这幅画时,他手指间总会变得很烫,烫得随手一展,便能烧了萃文院那片宅子。
但每次总是盯着这幅画一动不动,痴了般无法离开。
他不知自己缘何会这样失去自制。
或许因为它总是令他想起过去?
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男装打扮,自以为是地踏入了他的地盘。
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即便他曾想如撕毁这幅画般,将她的身影和她声音,从他心里头一点点撕裂开来。
却最终无论画还是记忆,他都无法将之撕去。
所以他只能选择这样静静朝它望着,自将它从萃文院内窃来那天开始。
日复一日。
也同时静静等着。
只待画中那人终有一天醒转过来。
即便她因此怒声骂他也好,拔剑当胸一剑朝他刺来也罢,她终于还是回来了,终于还是清清楚楚地忆起他的一切来了而不是在望着他的时候,眼中清清楚楚映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令她爱得刻骨铭心,并为此可付出一切的男人
想着,伸出手朝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孔上慢慢抚了过去。
却在离它咫尺间的距离停顿了下来。
随后抬头朝窗外望去,对着外头轻轻吹了口气。
外头那片院子因此而荡起了一股风。
风从正前方的大门处掠过,大门于是吱嘎声打了开来,显出站在外面那道一身素衣的身影。
像个苍白的鬼魂般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憔悴得几乎不堪一击,却又尽可能挺拔地站着,面对着突然开启的那道大门,呆呆扬着她的右手。
想是正要拍门时门却突然自动开启,将她给惊到了,然后稍一犹豫,又立即果断地提起裙摆朝着门里走了进来。
“宝珠”他因此而微微一笑。
手抬起,院子里便再度吹起一阵风,吹得她素白的裙摆霍然飞起,吹得她斜绾在脑后的长发倏地滑落了下来,随着她慌乱的眼神在她身后一阵飘荡。
她再度被惊到了。
四下环顾东看西看,像只受惊而警惕的猫儿一样。
这令他不由自主慢慢踱到了窗边,靠在一旁盯牢了她那张没戴面具的脸,随后将手一收,将那道原本敞开着的房门紧紧闭合了起来:
“宝珠”
朱珠在院子中间站了很久。
风把她裙摆和头发吹得很乱,这令她一度有些无措。
但很快发现这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以往那些仆从,那些美丽得一个个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家丁,这会儿从大门一路至内,她一个也没见到,就连门房里那名小厮也不见踪影,不由让她疑惑,这一宅子的人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是另外寻了新屋,全都搬走了么
想到这里不由眉心一蹙。正为此惴惴不安间,抬头一望,恰好望见对面屋内那道静立在窗前的身影。
这才稍许定了定心,随后整整衣服和头发慢慢走了过去,走到门前抬手往门上拍了拍,轻声道:“碧先生在么?”
“姑娘一人至此,不知有什么要事?”
屋内传出碧落的话音,清冷一如他那双碧绿的眸子。
朱珠犹豫了阵,道:“想同先生说几句话,不知先生现在可方便?”
“呵方便倒是方便,可惜此处今日除了在下再无旁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请回吧。”
“朱珠在门外说话便可。”
“姑娘想说什么?”
淡淡一句话问出,朱珠原先一肚子脱口欲出的话,却反因此蓦地咔在了喉中。
她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来到提督府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她自是不敢想象他所指之苦,究竟是怎样一种苦。
而无论怎样的苦,在经历几百年的煎熬后又究竟会演变成怎样一种滋味?她更是无法想象。
所以她迟疑了。
说,还是不说?
看着面前那道门,她低头用力吸了两口气,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随后笑了笑,道:“朱珠一是前来谢谢碧先生。”
“谢我什么?”
“多谢先生那日在神武门前及时出手,令两位太后和皇上得以避过如此可怕一场浩劫,也令我阿玛得以生还。”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想先生这一年来,不仅救了朱珠兄长之命,还救了朱珠,亦救了朱珠的父亲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先生如此浩大这一番恩情,却叫朱珠今生今世究竟能够以何为报?”
说罢,跪恭恭敬敬朝着门里磕了三个响头。
门里因此而沉默了片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缓缓踱到门前停下,隔着那道门板轻轻问了句:“那么二是什么。”
“二来”两字出口,朱珠再度迟疑了阵。
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快得几乎连往下继续说的力气都要完全失去了。
但随即抬头望见了空中那片渐渐变得灰暗的天色,遂咬咬牙,一鼓作气道:“二来,听阿玛说,此次八旗集众叛乱,杀入皇城,欲行逼宫,之所以会如此,皆是因为听信传闻,说被老佛爷扣留在瀛台那一干八旗旗主子嗣,以及怡亲王,将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老佛爷问斩,于是逼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先生,仔细想想,此事无论怎样都是同怡亲王没有半点瓜葛的,还望先生明鉴,并能因此而向老佛爷进言,说服她三思而后行,不要错杀无辜,以免铸成大错。待到日后查明究竟是谁放出那样蛊惑人心的风声,挑衅君臣间关系,为祸朝廷,害死无辜那时候,必应对真凶进行严惩!”
一口气将话说完,屋内再度一片寂静。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便听里头传出轻轻一声笑:“真凶呵,朱珠,你凭什么认为八旗叛乱同怡亲王必然没有半点关系?又凭什么相信,那蛊惑人心的风声必不是他为了混淆旁人视线,于是刻意而为?”
“若是他真要谋反,先帝爷刚刚归天那会儿便可反,何必等到一切都已成定局。”
“或许时机未到。”
“难道眼下便是好时机?被困于瀛台,本就如笼中之鸟,此时策反无异于拼死一击,不成功便成仁,更甚将因此博得一身骂名。敢问先生,他缘何要这么做,缘何以此来冒险,又缘何要押上自己的命来冒此险??有句话叫逼上梁山,王爷根本就未到这等地步,为何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面前那扇门猛地一开,显出里头碧落那张目色冰冷的脸。
他低头冷冷朝她望着,随后手朝她轻轻一指,她立刻身不由己朝后直跌了出去。
连滚带爬跌出十来步远的距离,方才停住,她躺在地上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强忍着没吭声,在他紧跟着从屋中跨出的脚步声中,支起身怔怔望向他:“我说错什么了,先生?”
碧落笑笑,摇摇头:“你没说错什么,朱珠。”
“那先生为何这样动怒。”
“因为我曾警告过你,千万莫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
“先生人命关天,他明日一早便要伏法,难道要朱珠在这种时候还因着先生的忌讳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死,都不能在此为他开口伸冤一句吗??”
“伸冤可去刑部,”闻言碧落蹲下声,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你看我可是刑部?”
朱珠别开脸。
眼中一瞬闪过一丝怒气,按捺住了,苦笑道:“先生一句话在老佛爷面前胜过万人,万万人。朱珠此刻不来向先生伸冤,找旁人却又能有任何用处”
“你要我为他去同西太后老佛爷求情。”
“是的”
“那老佛爷若因此而动怒,将我也一同治罪,你待如何?”
问完,见朱珠不语,不由轻轻一笑:“呵朱珠,你太不知好歹。我既已将你阿玛救了下来,难道连你心上之人也一并要去救出,并且,还得为此担上欺君之险?”
淡淡一句话,问得朱珠哑口无言。
一时完全不知该作何回答,只下意识用力抓着身下的土,全身便如浸在冰水中一般瑟瑟发抖。
的确,她的确不知好歹。
神武门一战守城军队死去一万人,独留她阿玛一人存活,皆因那时碧落带着天降麒麟及时赶到,从阎王手中抢得他一命。
今日她竟为救载静一命以言词激他相助,漫说骂她不知好歹,便是说她恩将仇报,也是应该。
只是只是眼下一切迫在眉睫。
一条命,一份恩情
一个死死不愿放手,一个万钧重于泰山。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脑中因此而剧痛起来,她直愣愣看着面前碧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幽光闪烁的眼睛。
看得双眼发涨,但是哭不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从嘴中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见状碧落伸出手,将她抓在土中的手指一把握起,看了看上面被泥土刮开的伤口。
然后将它们从他掌心中抛了开来:“时辰不早,朱珠姑娘也该回去了,免得惹人议论。”
说罢,起身回屋,在朱珠一路紧跟的目光中将身后的房门冷冷合拢。
门合上一刹那他脸上那道冰冷的表情险些瓦解。
几乎立时就走到屋中央那幅画像前扬起手,朝它狠狠看了一阵,再狠狠朝着画上那张脸猛一把抓了过去。
但即将碰到的一瞬,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仿佛那画前挡着道无形的墙,生生止住了他这如火山爆发般凶猛喷出的怒火,随后将它一把抓起,颓然朝墙角内扔了过去。
“先生”就在此时听见门外响起朱珠的话音。
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犹豫:“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朱珠确实为情所迫乱了分寸了,不顾一切强先生所难,简直卑劣之极。故而不再强求先生,朱珠告辞了。
话音落,脚步声离去,竟就这样走了。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走得干干脆脆。
于是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来,面对着窗,看着她拖着一身伤痕蹒跚离去的背影。
随后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冰冷的茶低头吹了口气。
茶水立即翻滚起来。
缓缓泛出一缕白烟,与此同时,窗外朱珠的身影跌跌撞撞去而复返。
一路走一路横眉竖目,径直到了门前,朝门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先生这是何意,既让朱珠回去,为何却将各处大门锁紧,难道要朱珠插翅离去?!”
碧落闻言微微一笑,将水朝地上一泼,点头道:“是,我便是要你插翅离去。”
话刚出口,就见窗外半空中一道黑云涌起,不出片刻布满了整片天际,紧跟着轰隆声雷响,一波大雨顷刻间没头没脑从那云层中泼洒了下来,瞬间将外头打得一片透湿。
“你且清醒清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朱珠奔至窗前,他对她道。
随后伸手啪的下将窗合上,不再去看她在外头淋雨的样子,转身返回桌旁坐下。
坐了片刻,许是觉得雨声还太便又朝窗口方向抬了抬手指。
就听外头一声炸雷响过,随即那雨声以着万马奔腾之势从空中直冲下来,打在屋瓦上地面上隆隆震响,这可怕的声音终于让他那颗心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透过窗门的缝隙看着外头连城一片的雨幕,然后目光一转,那被他扔在角落里的画倏然而起,滑进了他的掌心。
“回来”他看着画上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回来”
那张脸一如既往慵懒而哀愁,又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笑。
这笑于他来说无异于一种讽刺。
讽刺他在失去了这样一张笑容的时候才幡然发觉,她的笑竟有一天却是因了别人才会绽放,因了别人而枯萎。
不再为他,不再独独为了他
“回来!”他再道。
用力将画抱在怀里,奈何那只是薄薄一张画纸而已。
于是窗外雨变得更大。
大得几乎分不清什么是雷声,什么是雨声。
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外面那个女人的动静了。他想。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她这会儿究竟是在为那个男人哭泣,还是在为了那个男人,用她那张时而笨拙时而犀利的嘴,不停不停地咒骂自己
想着,哂然一笑,他解开发辫任由满头长发遮盖了他的身体亦遮盖了他的脸。
然后缓缓站起身,抱着那幅画在屋中间踩着蜡烛的光影,缓缓旋转,再旋转
他想起那会儿一高兴了,便这样拉着她转啊转
转得她天旋地转,然后咯咯笑着,醉酒般大声道:“够了!你这妖孽!快停下!再转下去我便立刻收了你!”
“不停。”他总是拒绝。
然后她再笑,笑着大声道:“那便抱住我,我要你抱着我转!”
他便将她一把抱起。
继续转,继续转,转到唇齿相依,转到发丝纠缠
“咔”怀中的画框因此而被拥得裂了开来。
他怔,停下脚步。
听见外头雨声仍旧隆隆。
而桌上西洋钟已直指凌晨二时。
“宝珠”他惊。
立即丢下画框急冲冲朝门前冲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外疯狂的雨丝顺势立刻朝着门内泼了进来。
密集得一度令他睁不开眼,直到伸起手想先停了头顶那场狂雨,但一眼见到雨中那抹僵立在不远处的身影时,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怔怔抬着手半晌没有动,随后目光骤冷,对着那站在雨里仿佛石化般一动不动的朱珠冷声道:“这地方无处避雨么,非要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先生放我出门。”好歹她声音还没有被石化。
“你一声不吭站在那儿,除了老天爷谁晓得你在等!”
“我怕来敲门会打扰到先生。”
“你”听她说完这句话,碧落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紧抿着双唇一步步走进雨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然后在她那张硬挤出来的僵硬而得体的笑容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以为这一次她总该恼了。
但她回过神抬起头时却仍旧是微笑着。
微笑着朝他看了一眼。
微笑着对他跪了下来,对着他在那满是积水的地上脆生生磕了三个响头:“碧先生,求先生行个方便,打开正门放朱珠出去。朱珠只想在王爷临刑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只要能再见上他一面,朱珠别无他求,求先生开一面”
话音落,再次三个响头,脸抬起时,泥水和血水混成一片:“先生,朱珠已不存能救他的幻想,只求先生能让朱珠及时赶去天牢,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朱珠感激不尽,求先生开恩!”
说着,将头再次往地上磕去,被碧落伸脚一点,点在她胸前,逼得她无法再朝下挪动一寸:“我若不放,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摇摇头:“无法如何。”
“那你便在这里继续待着罢。”
“先生为何如此铁石心肠便是让我再见他一面都不肯”
“呵,姑娘此言差矣。一切皆有定数,若姑娘今日不来碧落府上,难道碧落还能就此将姑娘强留在此处不成?”
“先生的意思,一切皆是朱珠咎由自取。”
他没回答。
因为心头那股本被雨声给强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再度升腾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愈发灼烈,以至竟连话都再说不出一句。
当即脚下微一用力。
一下将她踢得坐倒在地,随后一把将她拖起,转身欲带她往屋内走去。
忽见她冷冷一笑。
立即意识到有些不对。
忙回头,就见她身子猛朝前一晃似乎抓着件什么东西朝他径直刺了过来!
他立即松手朝前轻轻一挡,顺势将那只手抓进掌心。
却随即发现那只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就那么微一愣神间,见她刚被他松开的那另一只手倏地从身后伸出,然后再度朝他笑了笑。
多么熟悉的笑。
好似当年的她最后离去那一刹,脸上瞬息而过的那道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宝珠!”他不由脱口一声惊叫。
慌忙扔开她那只手一把朝她这条手臂上直抓了过去,却哪里还来得及。
一秒之差。
就在他刚刚将那手腕抓进掌心的同时,她已将手心中所握一枚闪着暗红色光芒的东西笔直了她的喉咙。
那枚载静赠予她的玉血沁心。
顷刻一大口血从嘴中喷出,她猛咳了两声,随后张着血淋淋一张嘴笑嘻嘻望着他那张勃然变色的脸,又在见他伸手试图将那把簪子拔去时,笑意变得更深。
就在他手指碰到簪子的一霎那,簪子上浮起一道红光直逼入他手内,迫使他急速收回了手。
她看着他同手臂中渗透入的东西作着纠缠,然后使劲将它们逼出体外。
便再度想笑,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及一大团随着咳嗽喷出喉咙的血。
见他欲要过来,立即指着他制止了他。
随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着声,望着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张脸,一字一句道:“雨中冷静想了想唯朱珠一死,应能令先生放过王爷望先生”
说到这儿,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她直直注视着碧落。
直至眼里的光采完全熄灭,两只眼依旧直勾勾对着他。
而他脸上冰冷的神情至此终于完全瓦解。
他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寻死。
为什么她竟会用玉血沁心去寻死。
用此物便会令他根本无法在一切还来得及时用妖力复原她的伤势。
一如当年梵天珠一怒毁了她的金身,于是纵然去往冥界,亦无法再令她得以重生。
为什么两世都是如此
他想问她。
想要她亲口回答她。
却已是不能了。
即便九道气髓令梵天珠金身归位,用在一个死人身上也已是枉然。
她为何要如此倔强。
为何要如此决绝
即便再等上一时片刻也不肯么
为什么
脑中一片混乱间,忽然四周那场瓢泼大雨停下了。
停得极其突然。
而紧跟其后东方天际处喷然而出一团金红色霞光,更让他不由微微一怔。
天未破晓便出霞光。
那并非是朝霞。
而是气髓。
气髓显难道载静已提前被处了刑。
想到此处,不由再度朝地上的朱珠望去。
她那双眼依旧睁得大大的,永远停留在绝望又乞求的那一刻,在对他说,请先生放过王爷
“呵”于是他不由笑了起来,笑着踉跄朝后退了两步,笑着慢慢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头顶漫天越发灿烂的霞光。
“碧落,”随后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身锦衣锦袍,手里拈着杆细长的墨玉髓烟斗,在夜风里望着他似笑非笑:“这姻缘,可已是唾手可得至手中了?”
碧落亦望着他笑了笑。
不等开口,忽见他身后一张脸慢慢探了出来。
惊诧地朝着碧落看了一眼,及至望见他脚下朱珠的尸体,目光不由一凝。
就在这时卡郎一声脆响,一道锁链朝她身上缠了过来,笔直缠绕在她腰上,迫使她朝后退了两步。
见状碧落不由朝前走了一步。
几乎无法控制地朝她伸过手去,被面前冥王的身形轻轻一挡,朝他莞尔一笑:“怎了,愿赌服输,难道还想去冥府大闹一场,以为我便会再度赦你一次?”
闻言手慢慢收了回来,抬眼再度望向朱珠,却只望见她回头淡淡朝他瞥了一眼。
随后转过身,跟在前方那若隐若现的勾魂使身后慢慢离去。
直至身影被黑夜吞没殆尽,他方始朝后退开一步,将手中一样东西抛到了冥王手中。
冥王略略一怔。
低头朝掌心中看了眼,挑眉一笑:“辛苦收了那么多气髓,便这样轻易赠我了?”
“愿赌服输。”
“也罢,这最后一道你且自个儿留着,免得还未熬到见着她下一世,你便撑不住了。”
“呵。”
“你也知从此你将面对怎样一种境况。”
“碧落知。”
“好自为之。”
话音落,人影消失不见,独留空落落一片夜色,随着头顶那片霞光的悄然褪去而层层包围了过来。
亦将地上的朱珠也安静地包裹住。
碧落低头想将她抱起,却看到一张油纸自她衣袖内滑了出来。
拾起打开,里头原是一封信。
寥寥数语,被渗入的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依旧可辨是怡亲王载静的亲笔:
朱珠,此信应为绝笔,匆促之下,空有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记得法兰西么,那边有我买下一处居所。神武门之战你阿玛护驾有功,老佛爷必然会因此免去你贵妃一名,赏你留在家中陪伴爹娘。此后虽不用再受长困紫禁之苦,但依旧无法得到自由之身,因此切记,一旦脱去贵妃之名,若还带着当日向往自由之情怀,可随周平一同前往法兰西,那边无人计较你可曾许配过,也无人介怀你命格贱贵,你自可在那边安心住下,安心寻一可终身相伴之人,从此好好过活。
朱珠,我走自是天命注定,此后无须惦念,但求自身安好,切记。
朱珠朱珠
如此简单几行字,一瞬便可看完。
不知为何他看了许久。随后蹲,在朱珠身旁坐了下来,解开衣服披在她潮湿冰冷的身体上,看着她,伸手将她满头凌乱的发丝慢慢整理干净。
随后俯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
朱珠的尸身听不见。
她的魂魄自然也没有听见。
当冥王慢悠悠赏着一路的风景返回时,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奈何桥边,望着桥上人来人往。
于是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了阵,然后低头问她:“你在看什么?”
朱珠抬头朝他看看。
不知道他是谁,却是来到此地后唯一肯同她说话,也唯一能同她说话的人。便低头笑了笑,道:“不知道。在等一个人,却不知晓他几时才会来,因他可能还有几十年的阳寿可活。”
“你说怡亲王载静。”
朱珠一怔。再度抬头朝他看了眼,点点头。
冥王笑了笑。
笑容让朱珠觉得很暖和,然后用着同样暖和的话音,对她轻轻道:“别等了。”
“为何?”
“他已死了,在你用玉血沁心杀了自己时,与你在同一刻死的。”
“先生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为何我站在此地至今,始终没有见他出现过??”
“为何呵呵,你想知?”
“是。”
“也罢,你且先赠我你身上一样东西,我便将一切都告之于你。”
第299章 画情五十一
后记:
在铘还没住到我家阁楼上之前我记得曾在姥姥的箱子里找到过一幅画,年代很久了,裱的是国画的框里面画的却是一幅油画。
听说作画的是位晚清时候的王爷。虽是那个时代的人作画倒也大胆,因为那时国人画的画多是非常严谨保守的,他却别具一格,画着一个男装打扮且衣衫不整的女人,躺在床上睡意朦胧的样子。
这在当时如果一旦流经出来恐怕会被骂得狗血喷头吧?
也不知怎的会在我姥姥这里收着,经历了如此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画的人和画里的人早已被时间所吞噬,唯它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段时光定格着,珍藏着。
油画后来一直都找不到。问狐狸,他也总稀里糊涂的,我想可能是大扫除的时候塞到了哪个角落里去。其实我一直都挺想把它找出来的,因为记得画上那个人乍一看长得跟我还蛮像,所以我第一次拿给狐狸看的时候,曾颇为得意地对狐狸说,你看,如果咱打扮打扮,也是个大美女一枚。
他一拍我的额头把我推开,说,你近视么小白?人家是美女,你是霉女。霉女最大的特点就是老把自己身上的缺点当成人家美女身上的优点,自恋得横竖都是二。
后来我差点把他打残了。
后来我再也没找到过那幅画。
一度几乎将它遗忘了,直至两天前,跟着出院不久的林绢,拖着一脸不乐意的狐狸,我们三个一起去博物馆看展览。
看到清朝历代王爷陈列品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一幅与众不同的画。画是一个叫载静的晚清王爷画的,据说留过洋,所以画得一手极好的油画。
画中一个女孩子笑吟吟站在一套明代建筑前,好像照片一样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笑。
那女孩子跟我长得好像
因此我正要叫狐狸过来看的时候,抬头却发现他就在我身边站着,随后一低头,朝我吻了过来,如此毫不经意的、突兀地朝我吻了过来。
当时一瞬间觉得好丢脸。
那么大的场合,周围那么多的人
可是后来突然间,我反而用力抱着了他,在他意识到我的尴尬,于是想要松开我的时候。
他却反而被我紧紧抱住,紧紧地吻住了。
那刻只觉得,无论场合也好,人也好,一下子都没什么关系了。
这是狐狸第一次在公众地方明明白白地吻我,好像我真的成了他女朋友似的,就像那些在人来人往间,在大太阳底下,欢欢喜喜牵着手晃来晃去的男男女女一样。
后来林绢不知道一个人跑哪里去了。
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在偌大的博物馆里游来荡去,我勾着他的手腕,他握着我的手指。
头一回这样走着,心跳很快,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于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副样子,以至那幅古老的画,还有画上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女孩,也一瞬被我忘记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走着,好开心。
画情完结
第300章 蟠龙一
引子
2012年12月15日
河北遵化双山峪惠陵夜23时30分
蹲在值班房外吧嗒吧嗒抽了一阵烟觉着有些尿意,王宝山就趁着酒意摇摇晃晃绕到了围墙外在蒿草密集的墙角根撒了泡尿。
尿完忽然感到今晚的月亮好像特别亮,当下抬头往上瞅了眼,果然看到巨大一轮圆月银盆似的扣在几乎看不到一点云的夜空上明晃晃映得四下一片通亮,几乎把星星的光都给遮盖了。不由嘿嘿一阵傻笑心下嘀咕,又不是八月十五,怎的这月亮会那么大?不过酒劲上来,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也就没想太多,只低头提好裤子摸出包烟,正想再抽上一根,忽然耳朵里听见飒啦啦一阵响,似乎从脚底下滚过去了什么东西。
他愣了愣。
咬着烟嘴朝脚下看看,除了草好像什么也没有,心想大概是听错了,摇摇头正要离开,忽然脚下再度一响,这一回竟是连裤脚管都因着那动静朝上浮了浮。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毛烘烘的东西突然沿着裤脚管往自己腿上嗦啰一声爬上去一样。
王宝山后背一凉忙用力跺了跺脚。
半天没跺出什么来,只有一只田鼠从蒿草里探出头紧张地朝他望了两眼,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王宝山乐了,一边嘿嘿笑了下嘴里轻轻骂了声:“你小子”一边一脚朝那发呆的田鼠脑袋上踩了过去。
但脚还没碰到田鼠的头,它突然吱的声尖叫,全身啪的下爆裂了开来!
王宝山那张嘴当下就咧大了。
活脱脱能吞下一只鸡蛋去。
与此同时那根从他嘴里掉下的烟在半空里轰的声响,竟无火自着,足足烧出巴掌大一团火焰来。眼见着就要掉到地上,突然倏地飞起,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朝上一吹,迎着逆风的方向朝前啪啦啦一声直飞了过去,随后在风里带出长长一道火线来。
这一惊,可叫王宝山的酒足醒了一大半。
他想他刚才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是见鬼了么??
于是赶紧低头使劲揉了揉眼睛,抬头再朝那方向看去,烟和火全都不见了,只有空气里一股浓浓的香烟味道还在,带着一缕细长的烟雾,被风一吹很快消失不见。
正要因此再度疑心是不是自己酒醉看糊涂了,低头看了眼,脚下那只死鼠的尸体却还明明白白躺在那儿。死相活像是吞了一把大地红,被炸得七零八落,让王宝山不由自主再度一阵激灵。
当下匆匆忙忙将烟盒收进裤袋,转身正想往围墙里跑进去,突然脚步顿了顿,无法控制地再度朝刚才香烟消失的方向看了眼。
那方向正对着牌楼门外的石望柱。
隐隐有一团模糊的光似乎在那便两根柱子中间晃动着,看上去好像是谁点在那儿的篝火。
见状不由得立即将腰杆挺了挺直。
他知道常会有一些无聊的人趁着半夜无人看管跑到这地方撒欢。
真的是很无聊的一些人,要么玩试胆游戏,要么。
这一来倒叫他忘了刚刚那茬子怪事。
再则酒精的力道又重新回进了脑子,脑子也就又开始有点发热和发晕,当即嘿嘿一笑,抽出腰间的手电拧亮了,不声不响朝那方向走了过去,心想最好是能碰到小情人在那边约会,搞不好就此一饱眼福,连买碟的钱都省了。
这么趁着酒性一通乱想,自然也就不会想到有谁会在这样的地方约会大炮。只满脑子精虫上身,所以连走路也都有些轻飘飘起来。
就那么一路走一路打着飘,不出片刻功夫已经到了惠陵外那两根石望柱中间。
在正中间站定了,用手电四下一通扫。
咦?可怪了,这儿哪里有什么人?也根本没什么篝火。
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么
这叫他打了个酒嗝愣了愣。
嘴里轻轻咕哝了两声活见鬼,便正要转过身往回走,突然间脚下猛地一软。
真的是一软。
随后他整个人噗嗤声闷响,好像倒拔蜡烛一样一头朝着地里面直陷了进去。
速度快得惊人,甚至连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霎时就被周围的土壤给吞没了。过了不多会儿,那片平整得几乎完全没有留下过一点挣扎痕迹的土壤上,忽然轻轻浮起一阵震动。
随后两下,三下
紧跟着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这片空旷的大地剧烈颤抖起来。
直震得两根巨大石望柱依次倒下,随之一团沙尘自它们面前的地面下直喷而出,火山爆发似的冲出数十丈高,顷刻间几乎将这天跟地连到了一块儿,形成宛如黑云般的一片迷雾。
迷雾中隐隐浮现出一片人影。
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却又气势如虹。
无声无息簇拥着一顶四四方方巨大无比的黑轿,自那雾霾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一路走,一路地面如波浪般随之涌动起伏。很快翻腾出王宝山那之前被一瞬间给吞没的身体,这会儿随着土地的翻动,一拱一拱在地面上蠕动着,声息是早就全无半点的了,就连全身上下的皮也都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直露出湿漉漉一副肉口体,随着土壤涌动的节奏挤压着体内每一滴血。
土壤因此被染得通红。
随着上方那群仿若来自冥府的仪仗,在他们脚下悄然铺设出一条以鲜血灌成的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