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画情六
直至随着载静轿子出了那片园子,朱珠才明白原来刚才一路跟着碧落走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紫禁城西面北五所圜墙之外。
难怪如此清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地方都是紫禁城冷宫所高高围墙和层层古老宫门锁着那些因各种各样原由而被先帝幽禁此至死都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嫔妃,因而对于宫里头人来说,无异于是个坟墓般所,平时见着都要绕道走甚至还有人称这附近见到过百年前那些死此地妃子们鬼魂。
所以载静说若此地碰上鬼打墙也不是不可能。
真是鬼打墙么?
朱珠自小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因每次提到这些,总会换来家中长辈呵责。久了,便也觉得这些东西是可笑了,纵然有时夜里听丫鬟们说起那些鬼鬼怪怪事,也总当个故事去听,有趣归有趣,但深信这世上不可能有就是了。
谁想今日碰到事,却打破了她一贯认知。
若说年少时偶尔所见那些是自己幻觉,那么这一次所经历,她可以断定绝不是虚幻。她不仅确实宫墙上看到了两颗向她尖叫人头,还一个明明地方不大园子里无论如何也绕不出去,而之后,当她随着载静轿子沿着她第一次走方向一路往前,只用了片刻功夫便从园里出去了,可见,她原本离去时走方向根本没错,只是不知怎当时偏就找不到出去那个月洞门,也寻不到碧落离开时那条路,仿佛它们都被谁恶作剧般隐藏了起来。
多诡异,难道世上真有鬼么
思忖间,听边上轿中载静问道:“你怎一个人会跑到这里来。”
“闲着没事,想四处转转。”
“是么?”他瞥了她一眼,笑笑:“出门时见你一溜烟便追着那位碧先生人影过去了,还以为你们约此处见面。”
“我同碧先生素不相识。”
“哦。”他淡淡应了声。随即朝她身上望了眼,又道:“你脚怎了,走路跟支木头似。”
“之前走得急,怕是磨破了皮。”
“是么。”他用折扇敲了敲窗,轿子于是停了下来。“进来。”
“什么”
“让你进来。”
此时边上人都停下看着,朱珠虽是迟疑,却也只能立即掀开帘子低头钻了进去。
没等站稳,载静一拍窗,轿子一起便又摇晃着朝前走去,晃得朱珠一个趔趄扑倒他身上,急忙想要离开,但轿内统共那么点大地方,身子周转都难,却哪里移得开。
方知着了这男人道,见他将头侧到一旁低笑,不由脸涨得通红,想再挣扎又怕脸上面具给碰落了,只能一边撑着他身后椅子稳住自己身体,一边小心护着脸上面具。
“你啊,当真是根木头。家中人要你一辈子戴着它,你便真就要这么戴上一辈子么?”见状他抬眼问。
黑洞洞目光似乎穿透脸上那层面具径直望进了内里,慌得朱珠一低头,却被轿子又一波晃动给再次推到了他身上。
“王爷不如让奴婢出去走着便是,这样奴婢无法站稳”手忙脚乱稳了阵,她咬着唇低声道。
“可坐我身上。”
“王爷是存心让奴婢难堪不是”
“那你便这样站着。”
站便站着。朱珠心一横,倒也稳稳地就撑了远处。见状载静再度笑了笑,将头转向窗外,道:“你还是这样倔,也难怪铁了心能将这丑东西戴上一辈子,便是见着了脸又何妨呢,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额娘说,婚后夫君才能摘得。”
“哧”一声轻笑,他抬眼道:“都什么样年月了,还使得这类劳什子规矩。”
话音刚落,许是前头轿夫突兀歪了脚,轿身一阵动荡。直晃得朱珠一头往载静身上倒了下去,随即感觉到胸口同他脸轻轻一触,慌得她一头朝后仰倒,险些从轿内跌了出去。
“稳着。”所幸被载静一把将她又拽了回来。见她全身僵硬着,便朝窗边挪了,腾出一块空地儿将她塞了过去,一边笑着将她至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倚着窗慢慢道:“当真是珠圆玉润朱珠。”
朱珠脸几乎要喷出血来。
瞬间想起白天窘状,却也不想因此便让他看出自己慌乱,只将脸转到一边,看着窗外幽幽夜色,转开了话头道:“王爷今又怎会路经北五所。”
“去宁寿宫拜会了两位太妃娘娘,原想着顺道上乾清宫去转转,谁想半路竟会遇见个挡道儿。”
朱珠咬了咬唇垂下头。
见状他似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摸出样物件,道:“说起宁寿宫,想起两位太妃赏赐了件物什给我,我既用不着,不如赏了你。”
说着,将那东西递到朱珠面前。
朱珠见是一块珐琅瓷别针,细巧精致,上头还用西洋画画了个漂亮女人。
不由噗地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笑太妃娘娘怎赏了王爷一件女人用物件。”
“年岁大了,不知这是西洋女人用别针,见着上头画,以为是个缩小了美人相框。”
一句话说得朱珠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他望着她挑眉道:“你今日倒真是爱笑。”
“我笑全紫禁城人似乎都知道王爷爱慕漂亮女人”话音未落,知道自己又失了言,忙住嘴将头沉了沉。
以为他会因此而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沉默了阵,随后有些突兀地侧过身,将手中别针扣到了她衣领上。
朱珠因着他这一番举动几乎僵硬得半个身子无法动弹。
只眼睁睁低头看着他修长手指将那别针她衣领上别牢,再将那领口扶了扶正,随后身子往后靠了靠,似细细打量。
朱珠却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半晌才回过神,立即将身子朝边上一缩紧贴向窗边,见状,载静倒也不以为意,只同样靠向窗口将目光转向窗外,静静地不发一言。
于是整个轿中便只剩下了它走动中吱嘎吱嘎声响,还有一风吹进窗内动静。
风吹到朱珠脸上凉凉,带着股甜丝丝味道。
载静手指上味道。
朱珠依稀记得宫里时听那些格格们说起过,她们说那叫法兰西香水味道。
原来那味道是这样好闻
思绪纷乱间,轿子停了下来,有太监隔着帘子外头通禀道:“静王爷,钟粹宫到了。”
载静目光终于动了动。
随后掀帘出轿,外头对朱珠道:“这会儿各处门都已落锁,你且随我进去里头候着,待我问候了额娘,便送你回西三处。”
番外 画情七
宫里地方大,入夜清冷小太监便照着载静吩咐提着灯笼将朱珠领至了就近厢房内。
厢房是载静平日画室进门便扑鼻一股古古怪怪气味,倒也不难闻,只是不大地方摆满了框框架架边上许多晶莹剔透琉璃**子装着五颜六色粉也不知做什么用,桌上堆成一片。这对于朱珠来说是头一回瞧见,自然感到鲜,当下东瞅瞅西看看小太监怕她一人待着无趣便也跟一旁陪着。
但转了一圈却没找见一幅画未免心下疑惑便问小太监:“你家主子画儿呢?”
小太监笑笑,欠身指着前面那些用布罩着框框架架道:“王爷画都那些里头呢,姑娘。您看时可得小心着,王爷平日都不许奴才们碰,唯恐碰去了颜色,所以整天都是用布好好地遮着。
朱珠便就近掀起一块来,往里一看,原来是白天见到那幅荷花池。有了先前印象,这会儿一眼便瞧见了画上那些光着身子仙女,不由脸再次烫了起来,匆匆将画遮好了,咕哝道:“去法兰西四年,净是学了这些粗鄙不堪回来。早知也还不如跟着宫里画师们好好学学。”
小太监知她害臊,将脸别到一边笑笑不语。
“这些全都是你家主子画么?”
“回姑娘,大多是主子从西洋购了刚带回来孝敬福晋名画,东边那些和门前这些才是王爷自个儿画。”
“既是买来名画,怎不挂着。”
小太监尴尬地笑笑,道:“原是想挂,福晋说看不懂那些西洋人袒胸露乳玩意,所以吩咐奴才们又都摘了下来。”
朱珠噗嗤一笑。
一路走着,一路又翻看了些画,有些虽看不太懂,不过有些大片花儿倒也确实好看。正自观赏着,突兀翻到一副半人高画,她不由将脚步顿了顿。
“周福儿,这也是王爷画么,看着不像是西洋女子。”
周福儿闻言立即凑过去仔细瞧了瞧,随后哦了声道:“这自然不是西洋女子,她是正黄旗布尔察查氏家大格格婉清小姐呢。”
“是么”听他这一说,朱珠朝那副画又仔细看了看。
画上地方是西洋人卧房布置,画上女子虽是满人,粗略看去已跟西洋人无异,一身紫绛红缎子面洋装,裙摆大得能塞下两三个人,倒也确实是好看,里头衬着玻璃丝衬裙,一雪白透明,好像浪花儿似外裙下若隐若现,将她原本就美丽一张脸衬得真如同西洋人娃娃一般精致。
当下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冰冷冷面具,又怔怔朝画上看了阵,回头问那小太监道:“看似是这格格府中画,王爷跟他们府上很熟么?”
小太监往那幅画又多看了一眼,想了想,道:“应该是法兰西时画画儿,瞧这摆设,王府里头可不兴”
“那位格格也法兰西么?”
“是啊,”小太监一听不由笑了起来,“姑娘身皇城却没听说过么,都道静王爷四年前去法兰西,便是为了同这位留洋法兰西格格同一块儿呢。”
“是么。”
“是啊,所以也总爱请这位格格当当那个啥马豆来着”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因而也就没留意到朱珠沉默,只一味继续喋喋不休往下道:“您看,西洋人词儿多怪,马豆,怎不叫驴豆,猪豆,羊豆,非要叫什么马豆”
“什么驴豆马豆?”正说得来劲,冷不防边上门忽然开了,载静问着话从外头走了进来。
慌得小太监一溜烟过去往地下跪了,道:“回王爷,奴才正陪着斯祁姑娘聊天呢。”
“聊些什么?”载静朝内瞥了眼。
朱珠已是将面前那幅画匆匆盖妥,转身回道:“聊王爷画。”
“跟打杂太监聊西洋画么?你倒是雅兴。”
朱珠将头沉了沉。
见状载静挥退小太监径自进了里屋,身后跟进两名侍女,托着盘子将上面几叠点心和汤碗轻轻放到朱珠边上案几上,随后向载静告退。直等她们出去将房门带上,载静才又道:“怎不坐会儿,不是脚伤了么。”
“只是破了点皮,这会儿好多了,正看着王爷画。”
“无非是些东一堆西一堆彩色泥浆而已。”
“王爷又取笑奴婢么。”
“你倒机灵。”
朱珠笑了笑,扯开话头道:“听老佛爷说,福晋身体不适,不知现怎样了。”
“好了很多。听说你也宫里,便说下回要领你过去见见。”
“奴婢自是要过去请福晋安。”
“又说你遣人送来人参,她着实喜欢,所以让我明儿带些老佛爷赏江南贡绸送去提督府。”
“真是烦劳王爷了”
“总是要抽空去一次。你家阿玛喜好什么,我瞧瞧宫里有,顺便给他也带些去。”
“王爷实不用太费心”说到这里,忽觉载静一双眼一动不动朝她瞧着,不由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回避,便听他突兀唤了她一声:
“朱珠。”
朱珠不由惊了下。忙转过那有些神游一双眼朝载静望了望:“什么事,王爷?”
“怎忽然变得像根木头。”
“哪有奴婢始终回王爷话。”
“是么。”他再瞧了她一眼,似若有所思,却也不多说些什么,只转身往一旁榻上坐了,指着案几上那几样东西道:“想起你至今还未用过晚膳,这会儿御厨房灶火怕早已熄了,先把这些点心用了再回去吧。”
“朱珠倒是不饿,只是有些乏了,还请王爷早些送朱珠回去。”
“让你吃便吃。”
说罢,也不再继续看她,径自往榻上斜靠了下去,轻拍了下掌,立即便有守外头太监匆匆进入,无须多做吩咐,自觉将搁榻边烟杆取了来,填入烟丝引燃了,换上簇白玉烟嘴,交予载静手里。
随后便又轻轻退了出去,无声无息,仿佛道影子一般。
朱珠一旁看了,无声吸了口气,随后案几边坐了下来。
知是每次只要载静将这样话朝她丢出,那即便心下再不情愿,她也无法与之违拗。自小到大,他面前一贯如此。于是低着头,一边喝了点汤,一边夹了口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嚼不出什么滋味,因满室那些奇特气味此时同载静烟杆里飘出烟雾缠绕了一起,混合出一股为浓烈而奇特味道。
依旧不难闻,却叫人食不知味。
“刚才福晋问起,说斯祁家这女儿应是十八了,怎还未嫁人。”过了片刻,载静再度开口道,一双眼透过蒙蒙烟气望着朱珠。“想想倒也是,我出去四年,回来你仍闺阁里待着,你娘是不舍得让你嫁人么,朱珠?”
朱珠顺势放下筷子:“因整日带着面具,媒人都恐面具下这脸不堪入目,所以至今无人敢来说亲。”
“噗”一句话说得载静轻笑出声。
“王爷笑什么,便是一辈子嫁不了人,家伺候额娘也是开心。”
“不如索性由我娶了你算了。”
“王爷说笑了。”
“嫁给我,我带你去法兰西。”
“王爷又说笑了。”
“你总跟块木头似,再不说些笑话,莫不是要闷死我么?”
话音落,见朱珠身子微微僵了僵,他便慢慢吐出口中一团薄烟,朝她笑了笑:“也罢,不说笑话了。”
“王爷几时送奴婢回去?”
“说过了,等你吃完。”
“奴婢吃不下。”
“那过来陪我坐会儿。”
“奴婢坐这里便好。”
“怕我吃了你么?”
“只是不想闻着王爷身上烟味。”
似是没料到朱珠会这样回答,载静怔了怔,随后轻轻一笑,起身将手中烟杆搁到边上:“听说你看曹公石头记,是么?”
“闲时看过几眼。”
他点点头,再度掀开袍角斜靠回榻上,用着一种令她有些局促目光,笑吟吟看了她一眼:“几年不见,你果真是长大了,连石头记那样脏东西都瞧,不再怕被提督夫人瞧见了是么?”
朱珠被他说得脸一烫,垂头不语。
“怎了,看便看了,有何不妥。说说,里头看出了些什么来?”
“都说了,只是随便翻了几页而已。”
“既然如此,你过来。”
朱珠怔了怔。
迟疑着坐凳子上半晌不愿动,直至见他蹙了眉轻轻丢了句:“怎,仍怕我吃了你么。”
便只能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想要回去是么?”
朱珠点点头。
“那让我开心下。”
“怎样才能让王爷开心?”
“我身上藏着样东西,你且摸摸,猜着是什么了,我便送你回去。”
“猜不着呢?”
“你便这里留上一宿。”
“王爷是要让奴婢被老佛爷责罚么?”
他笑了笑。
朱珠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言,将手递到他面前。
“还是这么听话。“他望着她手道。
“王爷要奴婢猜什么。”
他仍是望着她。
目光淡淡,却又仿佛有着些什么东西慢慢游移那幽深瞳孔里。随后突兀起身一把将朱珠拖到近前,把她那只手拉到了自己身上,又压了他腹下一块突起地方:“告诉我这是什么,朱珠。”
朱珠一惊。
连着使了几下狠劲,却都无法从他掌心里将自己手抽出,只能隔着袍子任自己手那地方僵放着,随后沉默了阵,道:“莫非是鸽子蛋么”
一句话说得载静噗声喷笑出来。
而他身体这样震动不由叫朱珠再次使劲挣了下,却依旧挣不脱,只能停下,讷讷道:“不然是什么,王爷,奴婢笨拙,猜不出。”
“我可算知道,你石头记真没白看,朱珠。”载静再笑,笑得朱珠心里头突突一阵乱跳。
笑过之后,按着她微微发抖手,继续压那地方,瞥了她一眼道:“鸽子蛋,你这丫头越来越会损人了,倒不说是鹌鹑蛋。”
“王爷误会了”朱珠再次用力往回抽自己手,却仍旧抽不动,只感觉手指下那坚突硬物自刚才猛然突起变大后,又再次朝上顶了起来,甚至隔着那层宽大袍子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垂下头,避开他视线再次挣扎了下道:“王爷,松手”
挣扎力度突地叫载静身子微微一颤。
他用力按了她手一把,随后身子慢慢朝她凑近了,贴着她耳畔轻轻道:“松手?成啊,先帮着扯把让我舒坦下。”
朱珠几乎要哭出来。
不愿。
但手被他牢牢抓着,恐不依言他会一直这样同自己僵持下去,便只能低下头,照着他话朝那东西扯了一把。
有些用力,这动作叫载静嘴里嘶声闷哼,随即一把拧住了朱珠肩膀,笑道:“你这丫头,叫你扯,没叫你这样用力,当真是要连根拔起么?轻轻,来,跟我这动作一样做做看。”说着,手一路而下,将她手指拢自己手心,再包拢自己身体上那团高高隆起,慢慢沿着它朝上滑,再慢慢紧贴着它从上头移了下来。
朱珠依着样子重做了回。
发现载静随着她动作身体微微发抖,迅速一缩手,却旋即又被载静牢牢扣住:“还像不像鸽子蛋?”
朱珠摇摇头。
“那么继续,朱珠。”
“放手。”眼泪从眼眶里直滚而出,她无声抽泣了下。
“都说了,让我舒坦先。”他咬着下唇看着朱珠笑,一边将她手又按到那突起上。“继续,朱珠,不要停。”
“放开我!”朱珠猛一甩手。
也不知是力量终于爆发得足够大,还是载静根本没有防备,她终于从他桎梏中挣脱而出。当即转身就要朝门外跑,但未及奔走,腰却被一把搂住,随即整副胸膛自后贴了上来,他将她整个儿紧绷住身体揽进怀里,笑道:“这么些年,想我没?”
“放手,王爷!”
“你先说想我没?”
“什么想不想,这四年自有王府格格身边陪伴,王爷还能有闲心想着其他么”也不知怎,这句原本该藏心里头话情急之下竟被脱口说了出来,意识到这点朱珠慌忙住嘴,随即感到刚才载静身上那块突起此时猛地硬邦邦顶了自己身后,剧烈不适让她全身一阵发抖,几乎站都站不稳:
“王爷!放开我!”她用力去扯抓着自己腰那两只手,手却因此收得紧,迫使她同那坚硬东西也贴得紧,紧得几乎像要穿破衣服贯穿进她身体里去了,她不由急得一下子哭了起来:“放手放手!你放手!!”
许是挣扎得厉害了,载静终于松开了她。
一得自由朱珠立即仓皇逃出厢房。至门口处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追来,也没有阻拦意思,才略微定了定心。随即张开口正待怒斥他轻薄,但想起额娘临行前告诫,终是没能说些什么,只将他先前赠与自己珐琅瓷胸针一把扯下,狠狠丢到他面前地上,随后一头奔进了外面茫茫夜色里。
番外 画情八
但跑归跑一股怒劲过去后朱珠却也就立即清醒地意识到若无通行牌子她是无论怎样也出不了钟粹宫范围返回西三处。便只能外门边缘徘徊着,既无法后退也不敢靠近,唯恐被守门太监瞧见了,问长问短到明日老佛爷那里定难以交代。
一时入了进退两难局面不免有些无措起来,但若要叫她回去再找载静,却是决然不肯。只是五月虽已近夏,皇城天却依旧是以凉为多,尤其到了夜间,风一阵阵吹来,透过薄薄春衫带着刺骨冷,于是朱珠东看西看,寻思找个避风处将就一夜,便又慢慢地往回走去。
但没走两步,忽听身后咔啷啷一阵门响,随后传来守门太监话音道:
“唷,碧先生么,这么晚还给老佛爷办差来了?”
“奉老佛爷旨意,差碧落先生去钟粹宫给福晋把脉来着。”
“原来如此,碧先生请进”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不消片刻到了朱珠近旁,随后几盏灯照了过来,便听有人笑道:“这是钟粹宫小宫女么,这个时候出来是等着私会谁呢”
话音未落,一道话音冷冷打断了此人轻薄:“放肆,见着提督府千金还不赶紧行礼。”
那人一愣,随即忙对着朱珠打了个千儿,讷讷道:“原是斯祁姑娘,奴才狗眼不识姑娘面,望姑娘恕罪。”
“免了。”朱珠轻轻说了句,见人多,便朝身后假山处隐了隐,只抬眼往那些小太监身后所立身影看了眼,欠身微微施了个礼:“朱珠见过碧落先生。”
“姑娘有礼了。”碧落回礼道,一边示意众人先自前往钟粹宫,自个儿则慢慢踱到近前,朝朱珠望了眼道:“姑娘怎也此地,是探望福晋来么。”
朱珠含糊着点点头。
“既是这样,碧落便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走,朱珠脱口叫住他道:“先生”
“姑娘有何吩咐?”
略作迟疑,朱珠咬了咬唇道:“先生既有御赐通行令牌,可否烦请先生将朱珠带回西三处”
常人若是听她这一说,必然心生奇怪。怎好好一个姑娘家前来钟粹宫问安,宫里却连个相送回去人都没有。
碧落应也是有些疑惑。
但只是目光微微一闪,那疑惑便如流星般自他一双暗绿色眸子里转瞬而逝,随后笑笑道:“既如此,恐怕要姑娘等上片刻了,待我前去为福晋把了脉,再来相送姑娘。”
“多谢先生”
“碧落告辞。”
言罢,转身便要走,脚步却又顿了顿,他将身上披风卸了下来,搭到朱珠肩上:“天寒风大,姑娘勿要着了凉。”
见朱珠下意识将披风身上扣好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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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离去,留下朱珠原地呆站着,许是除了载静和她兄长外从未跟任何年轻男子这样接近过,不免有些心乱,低头间又闻着那件披风上气味,似香非香,清冷却似又透着妩媚,便为不安了起来,忙从身上解下,匆匆卷起,随即却又感到蓦地一股寒气袭身,当真是披也不是,不披也不是,正迟疑不定间,忽见远处灯光摇曳,小太监周福儿手里提着团什么东西一路匆匆沿着小径朝朱珠奔了过来:“姑娘!斯祁姑娘!斯祁姑娘!”
到她面前气喘吁吁道:“姑娘怎就那样走了,夜里风大,也不披身衣裳,小心着了凉,老佛爷这边不好交代”
边说边将手里一件丝绵斗篷给敞开了,小心披到了朱珠身上。朱珠刚将它裹上身,忽闻到淡淡一股烟味混合着香水味,立时明白过来原是载静东西,便立刻从肩上扯了下来,扔还给他道:“不知哪个粗鄙人用过东西,不要拿来污我!”
“姑娘”神色一阵尴尬,小太监打着哈哈将斗篷卷手里,想再次要她穿上,却似乎是难,又不敢就那样带着它回去,主子面前难以交代。当下只能一边笑,一边哈着腰朝钟粹宫方向指指道:“原是想跟王爷要了通行牌子送姑娘回去,但王爷没理会奴才,只说让奴才送了件遮挡风寒来,免得姑娘受凉。”说罢,见朱珠不语,便再道:“姑娘,您看这天又黑又冷,不如先跟奴才回去,有什么事好好跟王爷说,等王爷消了气,自是立刻便送姑娘回去”
“住嘴,我还要待他消气么?”朱珠怒道。
小太监便只能讪笑着将腰哈得低些,道:“姑娘,您就莫为难奴才了,王爷也就是跟您逗个乐子,您就不要再”
“放肆!”乍一怒喝,惊得小太监还没出口那些话咕声咽进了肚里去,抬眼见朱珠怒冲冲指着他道:“想我也是堂堂九门提督女儿,岂容他人这样放肆!纵是王爷又怎了!”
“姑姑娘”小太监额头汗都下来了,欲再说些什么,却哪里还敢多嘴,偏是两头都得罪不得主儿,只能有苦往肚里咽,正自苦恼着不知该怎样是好,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眼见着面前这姑娘整个人一下子便僵硬了起来,仿佛活见了鬼似,小太监暗暗吐了口气,抖抖袖子低头站到一旁,对着身后来者恭恭敬敬道了声:“奴才见过王爷。”
“衣服拿来,你且先回去吧。”载静朝他摆了摆手。周福尔立即如释重负,匆匆将手中斗篷交予载静,便打了个千儿撒腿直往钟粹宫跑去,真如同只仓皇老鼠。
朱珠望着他背影轻轻吸了口气,随后退了两步,依旧僵立着,也不看向载静,也不吭声
见状,载静道:“你且要气闷到几时。”
朱珠不语。
他便再道:“你自逞强,也不怕外头冻死,宫里头有谁稀罕你这脾性,驴子般倔强又如何,只知同我争得一口气,怎不想想没有出入宫门牌子,你光靠这股子脾气却能怎样回到西三处。”
“那不都是被王爷您逼迫!”朱珠终于抬头顶了句。
“逼你又怎,提督官位再高,也不过是我爱觉罗家一个奴才。”
“既然王爷是这样想,何必再特意出来,是要再从奴婢狼狈里寻些乐子么?只是天寒风大,奴婢着了凉歇上几天也就没事了,若主子着了凉,那奴婢不得个死罪。”
话说完,径自面具内喘着气,仿佛说出这几句话竟是比让她跑上一天累。
载静望着她这副模样沉默了阵,片刻后笑笑,道:“你总这样子,自小到大开不得你半句玩笑,一说便好似踩到了尾巴。我说奴才,你阿玛便就真是个奴才了?我再没心肺,总也知道他是手把手教我习剑师父。
“你之前之前行径,是有将你师父放眼里么?!”
“你且先自管恼着,却也不要同自己身体过不去,过来。”
见他朝自己招手,朱珠立即将头别到一边,不去望他。
“过来。”他又道。
见朱珠依旧不理会,突兀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旁,取过她手中那团披风便朝旁扔了,抖开手中斗篷径自朝她身上一裹,她还未从中醒过神来之际,已用之前被她所扔那枚珐琅瓷别针将之扣牢了。
“若取下,便是明日天明,后日天明,再后日天明,也休想从这地方出去。”随后他望着她道。
朱珠瞪着他。只觉得两只眼睛似乎又要被自己羞恼眼泪给弄糊了,只能用力吸了两口气,甩开他手避到一旁。
他也没再继续迫她,只是掏出怀表来看了看,道:“你且先这儿等着,待轿子一道,我便送你会去。”
“王爷莫不是以为奴婢还会再跟王爷同坐一顶轿子?”
“你倒情愿被人瞧见自个儿孤身一人紫禁城里夜游么?”
一句话说得朱珠再次沉默下来。他瞧着她那双眼,淡淡道:“知你怕了,今日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同你这样戏闹,回头自个儿坐着轿子回去便是,到时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探望福晋时伤了脚,怡亲王特赐。”
话音刚落,便见朱珠目光微闪了下,朝他身后小心看着。
他便也立即回头望了眼,一眼见到身后立着那道人影,不由微微蹙了蹙眉:“碧先生?”
碧落原是静静他俩身后站着,此时见载静已察觉,便欠了欠身子,微笑道:“碧落见过王爷
不知道王爷此,多有打扰了。”
“我额娘病看得怎样了。”转过身载静问他。
“回王爷,福晋只是感染了风寒,又吃了些不易消纳东西,所以滞了胃。并无大碍。”
“如此,有劳碧先生了。”
“王爷客气。”说着,望向朱珠道:“斯祁姑娘,既然王爷已安排人相送,那碧落先行告辞了。”
“先生等等,我且随先生一同走。”
说着朱珠步走到碧落身边,见载静朝她望过来,立即将头垂了,不去看他那双神情莫测眼睛。
原以为他会阻拦,却出乎意料,他只是侧身让到一旁,做了个请手势。
随后静静望着朱珠紧跟碧落身旁,一前一后出了门。
而直至走远,朱珠似乎依旧感到载静那双黑漆漆目光自己身上望着,却又不敢回头去看,只轻轻咬着嘴唇,忍着脚上伤痛慢慢跟碧落身后。
“姑娘脚是有伤么?”片刻后碧落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
“磨破了点皮。”
“既是如此,刚才便应随了王爷意,坐轿回去才是。”
“我不要。”
短短三字已道出心里头苦闷,碧落觉察到了,却不动声色,只又沉默着往前走了阵,方才道:“姑娘若是不开心,哭出声便好,郁闷心伤身,他人亦毫不知情。”
“谁说我是不开心。”
“碧落只是随口一说。”
“先生只怕是误会了。”
话是这样说,眼泪却早已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生生被忍住了,朱珠边走边用力吸了口气,道:“老佛爷说,先生本是江湖中人,如此闲云野鹤般自,为何现下会留宫里。”
“姑娘应知有个词叫身不由己。”
“原来如先生这般人也是会身不由己。”
“何人能逃脱这个词。”
朱珠闻言不禁笑了笑。低头往前走了阵,想起下午时遭遇,便又道:“先生今日午后去了北五所,是替谁看病么?”
“有位宫人突发癔症,王太医嘱我闲时过去看看,免得病情加重,惹出什么事端。”
“哦”那地方确实常听人说起,有些宫人里头被关得太久了,便发疯失常,有些会见人就伤,有些则就那样自了,着实是个怨气冲天地方。想着,不觉身上有些发冷,便将斗篷裹了裹牢。触到领口处时无意碰到了那枚珐琅瓷别针,微微一怔,旋即又想起载静将它扣到她身上时动作,脸上登时如火烧般一烫。
忙要将头垂低了,却忽地瞥见边上林中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她不由一怔。
立即朝那方向细瞧了一眼,便见原来是个人影。
说来也怪,那人一身衣服明明是暗色,却不知怎幽幽生着光,因而将他脸也隐隐地一团夜色中显现了出来,将之看清时,朱珠不由啊了声,因那脸竟活似白天体和殿中唱戏那名伶人
听见她呼声那人影立时就不见了。
碧落亦回头朝她望了一眼,问:“姑娘,怎么了?”
她站定脚步朝那林中指了指:“先生,那里头好像有个人”
碧落立即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问她:“人哪里?”
她轻轻抿了下唇。
人迹早已不见踪影,所以她一时不知刚才所见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幻觉,因而迟疑了一阵,道:“兴许是看错了”
“夜深路暗,姑娘切莫胡思乱想,以免惊到了自己。”
“先生说得是。”
于是便继续跟着碧落一行朝西三处方向走去。
但也不知是否因刚才所见让心里存了阴影,一路上听周围风声沙沙作响,总好似觉得有人附近走动似,让朱珠忐忑不已。直至终于到了西三处,告辞了碧落正要进去,便见里头灯火通明,正门大开,一群女人从里头匆匆出来。
一见朱珠,也不询问她去了哪里,只立即道:“走吧,老佛爷魇着了,这会子差人要咱赶紧过去陪她呢。”
当下朱珠只能立刻跟随她们转道往储秀宫而去。
番外 *画情九
慈禧时常会有梦魇症状。
有说是太过操劳心烦所至所以她时常会召了人同她一起游园听戏,想藉此有所缓解。因而纵然朝野上下因国库见紧而提倡节俭,但由此生产开销宫里头是断然不敢缩减,即便是东宫太后慈安也无法为此说些什么。
只是管白天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夜里依旧时不时会受到梦魇困扰。而慈禧又似乎对此症状有些格外害怕,每次被魇着必着人来陪但相陪之下仍是有些惶然让人实不知究竟是为何。
当朱珠随同一众宫人来到储秀宫时,慈禧已是起来了。
此时刚至亥时,自鸣钟一旁滴滴答答走着,寝宫内站着不少人,困乏得眼都有些睁不开,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只强打精神静静围慈禧身边,看着她坐镜子前对着镜子里自己怔怔发呆。
大太监刘德福则一旁小心翼翼给慈禧梳着头。她对自己一头浓密长发总是格外上心,不能有一丝白发,也不可见到一点断发,储秀宫上下也只有刘德福能伺候得好她这一把头发,所以分外得宠,连李莲英见着了,也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福爷。
这会儿慈禧却似乎完全忘了他存一般,只呆呆望着镜子,过了会儿身子动了动,问一旁侍女道:“你说,我眼角边是不是又添了些皱纹。”
侍女忙回:“老佛爷莫不是看错了?老佛爷脸上可光嫩了,我瞧着一点皱纹都没有。”
“我看错,莫非你看着才对?”
侍女慌得赶紧下跪,狠狠往自己嘴上扇了两巴掌:“奴婢错了,老佛爷开恩恕罪”
“恕什么罪啊,起吧。”
慈禧身边当差总是这样,有时简单一句话,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才好,横竖或许总是错,单看她怎样认为。因而每每同她说话,必须打着十二万分精神,生怕一个闪失,便连自个儿身家性命都给丢了。但她有时又是格外宽厚,单看她当时心情如何,因而又对着镜子出了会儿神后,便见她扭头对刚才那侍女再道:“人总是要老,任你们怎么小心哄我开心,总也逃不出个时间。也罢,既多了皱纹,这对珊瑚耳坠衬着便越发觉得有些刺眼,不如赏了你吧。”
“谢老佛爷赏!”当即再次跪下,这次确实窃喜得几乎要笑逐颜开。
而旁人看眼里,这一来一去,当真如上天下地一般。于是加不敢吭声,乃至连抬眼都不敢,唯恐被她瞧见忽然又生出什么问话,到时招惹来一身麻烦。
“碧先生还未到么。”过了片刻,慈禧又道。
刘德福一旁陪笑道:“李莲英已去请了,说是之前碧先生钟粹宫给多尔济吉氏把脉,这会儿不知回了太医院没有。”
“是么。”慈禧轻叹一口气:“你们这些人,也多跟他学着点,每回他这一揉一捏,我便能得上几宿好睡。原是怕多传到此让外头人风言风语,谁想你们一个都学不来人家半点招式,就没个能揉捏得妥帖。”
“老佛爷怪罪得是。不过碧先生乃是有点手下功夫,我等这样小杂毛,怎能同正儿八经祖师爷那儿传承下来高人比呀,您说是不,老佛爷”
“也就是个不中用。”
简单几个字,说得刘德福不敢再继续往下道,只赔着张笑脸继续打理着她头发,刚梳理完毕正要盘起,忽听有小太监禀道:“启禀太后,东宫慈安太后来探望老佛爷了。”
“是姐姐来了么。”慈安两字让慈禧立即收回了散镜中神,她立刻挥退众人站起身,也不要旁太监搀扶,只轻轻按着自己额头,脸上露出丝笑朝外头迎了出去:“姐姐怎这样晚还来妹子宫中,应是妹子过去问姐姐安才是,真是被姐姐折煞了”
慈安比慈禧小着两岁,但名分关系,总被慈禧以姐姐相称,人也是尤其老实稳重,一身素色袄子,头上简单缀了几朵珠花,几乎如深宫内那些老太妃般打扮,因而看来要比慈禧年长许多。
出行不似慈禧那么讲究派头,只带着三两名随行太监和宫女,此时见慈禧笑迎着出来,便也笑笑对她道:“听说妹妹夜里突然被魇着,又见这里诸多喧哗,怕有什么不妥,故来看看。”
“原是惊到姐姐了,这些个奴才们只会一惊一乍,会头必要好好教训。”
“他们也是对妹妹一片忠心。”
说话间,进了寝宫内,见四周立着不少宫人,便对慈禧道:“人多口杂,妹妹也不怕扰了清净么?”
“都先退下去吧。”慈禧伺候着东太后坐下,朝身后摆了摆手。
众人立即领命告退,唯朱珠离去时感到慈安一双眼朝自己望了望,她想起小时常爱去这敦厚皇太后宫中玩耍,便顺势向她揖了个福,才跟着众人一起退去。
直等所有人全部散去,门被带上,慈安问一旁自己身边坐下慈禧道。“那孩子是斯祁家千金么。”
“正是。”
“仍还戴着张面具,倒是有趣。”
“说是因受了白莲教妖法关系,不能摘除。这样一来,原是想将她选入宫中伺候皇上,现如今想想还是算了。”
“妖法?妹妹也信这些神神叨叨东西么?”
“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罢,两人沉默了阵,过了片刻慈安道:“妹妹总是梦魇,是否请太医院王院使找个好些安神方子用用。”
“回姐姐,安神方子用过不少,初也是见点儿效,但不多久便都无用了。”
“总是这样,未免伤身。”
“谢姐姐总是费心惦记着。不过近来太医院近一名医士,年轻有为,偶尔给妹妹做些治疗,倒确是有效。只是原江湖中人,还未给有个明确封号,姐姐觉得”
“你说那名医士,是否便是近来常听人说起碧落先生。”
“正是。”
慈安眉头不由轻轻一蹙:“我倒知道他一些,听说医术有些了得,不过太过年轻,且貌美如女子,若由这样一个男人经常走动后宫,恐有些不妥,还是办些外差便可。”
“但”
“妹妹也莫因此人偶尔一些特别方式让自个儿症状减轻些,便就轻易委以重任,须知人言可畏,虽咱姐妹自知本分谨慎,总难免被人传出口舌,到时风言风语,切莫忘了人言可畏。”
“姐姐说得是,妹子谨遵姐姐教诲”
说罢,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那样干坐了阵后,抬头见自鸣钟上时间已是不早,慈安便想起身道别,岂料忽地膝盖被身旁慈禧轻轻一搭,附身到耳边小声道:“姐姐,刚我梦着先帝爷了”
“是么”慈安重坐,朝慈禧望了眼:“梦见他怎样了”
“他看来似乎生气,指着我脸骂我,还压我身上掐我喉咙”
“怎会这样”许是窗外忽然一阵风吹入,慈安不由轻轻抚了抚自己肩膀。
“不知妹妹也想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怎样也无法听清他说些什么”
“你梦见他他看上去可好”
问起这句,慈安原本之前有些苍白脸似乎微微红了红。慈禧朝她望了眼,道:“入殓时模样,但望着黑瘦”
“是么,也不知他一人下头过得怎样,却又怎从来不想着托梦给我”说着话,眼圈不由一红。见状慈禧安抚道:“想来是怨妹妹没有将姐姐照顾好,故而才如此气恼地托梦寻来,亦知姐姐向来胆儿总是不舍得惊到了姐姐,所以才不肯托梦相见”
“是么。”慈安若有所思地笑笑。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很敛了笑容,有些严肃地望向慈禧道:“前些天载淳来见过我了。他说他同皇后分开至今已有数月未曾见面,你可知是为何么。”
“知晓。因皇后年少,不娴宫中礼节,妹妹恐皇帝沉溺于其宫中,妨了政务,因而限了他俩会面日子。”
“这一限,恐也太久了吧。”
“况且皇帝总是痴迷于皇后一人,将宫里其他妃嫔置于何地,总不能这样偏心眼儿才是,姐姐说,可是这样?”
慈安微微一怔,半晌,讷讷道:“但男女之事,总是强求不来,既然皇儿这样倍受相思之苦,你为娘怎就忍心这样继续看着。”
“自古红颜祸国,姐姐难道希望见到皇帝终日耽于美色,而误了国家大事么,眼瞅着现内忧外患,他还总是惦记着一点小女儿家儿女情深,这样状况看眼里,才真真是急妹妹我心里啊”
一番话,说慈安几乎无法反驳,只呆呆榻上坐了阵,随后咬了咬唇,脱口道:“但皇上大婚至今,尚无诞下一男半女,你纵使不顾其它,莫非是连祖宗江山社稷传承接代都置之不顾了?”
慈安仁厚人,几乎从未慈禧面前说过任何狠话,因而此话一出口,慈禧面色立即变了变,忽地站起身她面前跪下了,泣声道:“姐姐息怒,妹妹知错了,如此不顾皇儿喜怒总是身为母亲错。但请姐姐也勿以祖宗江山社稷传承来斥责妹子,妹子自是一片忠心全为了先帝爷,为了姐姐,为了老祖宗所打下这一片江山,怎敢有半点懈怠,若被姐姐如此看待,不如趁早赏了妹子一根白绫,让妹子随先帝爷一块儿去吧”
话音未落,已是唬得慈安脸色一片煞白,当即将慈禧嘴用手掩住了,放缓了声道:“我自是知道妹妹一片苦心,只是见妹妹如此严苛对待那一双夫妻,有些不忍,故而来此随后一说。妹妹能听则罢,不理会姐姐自也是能理解,总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咱皇帝。”
说着,两姐妹搂一起哭成一团,只慈安无法望见慈禧她肩上哭泣时那双眼。
那双眼一动不动朝着她身后某处望着,带着一道淡淡煞气,仿佛整个儿变了个人似。
慈安自是无法望见。
却被一个人望得清清楚楚。
那便是朱珠。
她原是坐得久了,便想花园里头散散心,刚好见慈禧寝宫内窗斜敞着,又里头传着一片哭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有些好奇地过去看了看,一眼望见里头那道安置床边镜子,里头清清楚楚折射出慈禧那张脸,脸上神情叫朱珠几乎如被冰水浇灌般冻了冻。
所幸慈禧只顾着面前慈安,并未留意到朱珠窥望。当即她立即转身匆匆逃离,此后,那双眼便如梦魇般她眼前晃动着,好一阵都无法从朱珠脑中挥散开去。
之后总算挨到天亮,慈禧碧落赶到后服了他亲手调制药,又经他额上一番按摩,终于静静睡去。于是众人也因此得以从储秀宫中各自离去。
多是回住处歇息去了,但朱珠许是宫里打了阵盹,又总被慈禧那双眼神给困扰着,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困倦,便吃过点心后一个人沿着钦安殿外花园慢慢走着,一边看着沿途风景。如此一番闲晃,倒也让情绪又慢慢地好了起来,晌午阳光透过密集树叶照脸上一阵阵发暖,煞是惬意,又寻着小时候常玩耍地方一路往东,正见到前面一片院子里月季开得极为茂盛,边上刚巧没人看管着,便巴巴地跑了过去,想摘几朵特别大摆自己房里,顺便也往慈禧那屋献上一些去,但刚进月洞门,没想却忽见一道人影花架边孤零零坐着。
当即吃了一惊,想怎么突然间冒个人影出来,别是青天白日又见了什么不干净东西,正转身想要赶紧离开,便听那人道:“你是斯祁大人女儿朱珠么?”
话音清脆如黄莺,引得朱珠重回过了头,这回看清了,原是个如黄莺般娇俏女人。一身月白色袄子,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缀着羊脂玉坠子,却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当下迟疑了阵,回过神施了个礼道:“确是斯祁朱珠。不知”
“宝音,阿鲁特宝音。”
朱珠啊了声慌忙跪倒:“原来是皇后娘娘,朱珠有眼不识,望娘娘恕罪。”
“起来吧。”一边示意朱珠起身,阿鲁特氏一边将手里书放到一旁,对朱珠脸仔细瞧着,随后笑道:“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个整日戴着面具姑娘,今日一见,确是有趣。你怎会一直戴着它,总不能一辈子不脱?”
见皇后说话极平易近人,朱珠略松弛了些,站起身将脸上面具扶了扶正,道:“倒也不用一辈子不脱,当年算命先生说,只需成了亲,由夫婿亲手摘除了,此后便不用再戴着了。但此前,一旦被旁人摘下,便会有祸事。”
“怎样祸事?”
朱珠把头微微一垂,没有做声。
见状阿鲁特氏没再追问,只又笑了笑,道:“婚后由夫君亲手摘除,听着倒仿佛是书里头写那些故事段子一般,有意思。”
“娘娘很爱看书么?”
“闲时无事,便也只能靠着看书打发时间了。”
“娘娘也看石头记么?”一眼瞥见她搁椅上书名,朱珠问。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轻笑起来。笑罢,阿鲁特氏摘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递给她道:“也是缘分,虽是头一回见面,便好似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般,这便赠了你。”
“谢娘娘赏赐。”朱珠忙再跪地叩谢,一边伸手接过,轻轻戴到自己腕上。见阿鲁特氏将书从旁又拿了起来,以为她是要专心看文,正想告退,岂料她站起身牵起了朱珠手道:“已是晌午,不如我宫里用了点心再走可好,我也有个伴儿可一同聊聊。”
如此邀请,朱珠倒真是难以拒绝,又想太后老佛爷此时必然要酣睡至午后,便点头应允了,跟随这年轻皇后身后,一路踏进了承乾宫门。
宫内却是一派冷冷清清样儿,倒叫朱珠有些吃惊。
她从未想过一名年轻皇后寝宫会是这样冷清,虽布置着精致家什,垂挂着江南进贡绸缎帷幔,却自踏进门槛那刻便透出股森森寒气,同之前阳光下花苑几乎换了两个季节一般,不由令朱珠微微缩了下肩膀。见状,阿鲁特氏笑了笑道:“十分清冷,是么?”
朱珠不敢随便回答,便沉下了头。
“我这边,管随意说说便是,我本也觉得清冷,所以整日外头站着,好歹太阳总是常能见到。”
“娘娘书真多。”朱珠望着房内紫檀木架那一卷卷书转了话头道。
“都是皇上赏。这些天他来不了,好歹有这些书陪着。”
边说边将朱珠带进了内室,让她里间凳子上坐了,又把守门边侍女全都遣退出去,亲手端了盘点心到朱珠身边,道:“听说你是来宫里伺候老佛爷,是么?”
朱珠本已桌边坐下,见状忙站起身,应:“回娘娘,朱珠便是来伺候老佛爷。”
“你且坐。”她朝朱珠肩上按了按,朱珠不得不再坐下。“那可有见到过万岁爷?”
听她这么一问,便知她为何要将自己引入内室,又遣退了众人。于是掂量了下,点点头:“回娘娘,见过。”
“他近来可好?”
“皇上气色安好。”
“安好便好”她轻轻吸了口气,朱珠身旁坐下:“前阵子听说他身体不适,一直担心着,偏老佛爷又不让我去他那儿瞧”
“娘娘连乾清宫也去不得么”
朱珠问话令她眉头蹙了下,欲待沉默,却又按捺不住轻声道:“便是这附近,也都有一众太监跟着,哪容得我前往乾清宫。”
朱珠不由朝她深望了一眼。
想起昨日她特意前来问慈禧安,却被慈禧冷冷拒绝门外,便知这婆媳二人相处并不融洽,却未知会到这等地步。原本光看见同治体和殿里闹时,倒还真不觉得什么,此番听阿鲁特氏这一番说法,方知远比自己所以为要糟糕得多,也难怪同治会公然忤逆慈禧,因这做法,几乎是将阿鲁特氏软禁了。
只是想她这样一个美丽温婉女子,究竟是怎会把慈禧得罪到这个地步呢?
思忖间,见阿鲁氏旁静静望着自己,目光闪闪烁烁,当即突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可能被拽入一滩不容搅合浑水。忙想寻个借口离开此地,便听门外忽然有太监禀了声:“娘娘千岁,皇上圣驾到了!”
阿鲁特氏几乎是立时便从椅子上直站了起来。
甚至连身下椅子被她撞倒也没察觉,嘴里低低一声惊呼,急转身便往外冲了出去:“皇上!”
朱珠也跟着站了起来,却也不知道是出去好,还是留下好。
因阿鲁特氏那瞬间已将她完全给忘了,只风一般朝外间奔了出去,留下一袭厚重帷幔她身影消失处轻轻晃了两下。朱珠慢慢朝它走过去,一边将它小心掀开,一边寻思等见过了皇上以后,便立即同他们告退离开,因为此地逗留得越久,恐越是会招惹上麻烦。
岂料却见到外头那一幕情形时骤地一惊。
随后立即心慌意乱地把帘子放下了,匆匆退到角落处,僵立原地一动不动。
外头两人自是完全没留意到这点小小动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数月不见。便如同水遇到了沙一般紧紧地缠绕了上去,又被数吸附,尤其是那年轻皇帝,一改平日病怏怏倦容,如野兽般紧紧将那冲扑到身前皇后揉进怀里,用力吻着她唇,吮吸着,渴得好似几日几夜没有碰过一滴水。
“宝音宝音”随后一边轻轻叫着她名字,一边扯开她发髻,扯开她衣服,扬手哗下将身旁桌上一应物件全部扫落至地,便一把将那颤抖个不停皇后压了上面,解开袍子猛地贯入她身体,随着她低哼而出声音,再度吻住了她唇,她鼻梁,她身体每一寸颤抖起伏线条
直至日头渐渐偏西,方才渐渐听不见两人声音。
朱珠活动了下已是僵硬如石头般身体,走到帷幔边悄悄掀起一道缝,见两人已外头榻上相拥着睡去,忙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又如做贼般小心挪出了寝宫大门,便外头守候着太监们古怪神色下逃一般往着承乾宫外奔去。
一路跑得几乎连鞋底也要折断了,方才放缓了步子用力喘了两口气。
此时发髻早已乱得不成样子,唯恐突兀被老佛爷召去,便寻了一处小池塘,边上石墩上做了,摘下发梳将凌乱发丝理了理。一面又不禁想起之前那一幕,只觉得脸烫得要冲出血来,一颗心扑扑乱跳,好一阵都平静不下来。
便心慌意乱地朝池塘里丢了颗石子,见水荡漾着变得浑浊,方始静了静心,于是继续一心一意地梳理着头发,再将它们整整齐齐朝上绾好了,随后探头往池里照了眼。
正待望过边走,突然对着面前那池水肩膀蓦地一僵。
她见到已恢复了平静水中有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她。
另一道是个眼里闪着碧光男人。
他斜她身后那棵老树身上看着她,见她慌张地回头朝他望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
“姑娘是遇上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朱珠抬头再朝他看了一眼。
见那双眼依旧如剔透翠玉一般,虽晶莹闪烁,也是因着阳光照射,并无异状。于是微微吐出一口气,:“被先生惊着了,碧先生怎会这内宫深苑,是哪位妃子娘娘染疾了么?”
“倒也不是。蒙老佛爷恩赐,因而能此间走动走动,顺带一路欣赏御花园内景致,没想却会此地遇见姑娘。”
“那先生请自观赏,朱珠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要起身,却见他目光一转,望着她脸上面具道:“敢问姑娘是哪一年将这面具戴上。”
“不记得了。先生为何问此?”
“只是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你那故人也须一直戴着面具么?”
“倒也不是,却是个制作面具人。”
“制作面具人倒真是个有意思人”
“确实有意思。”说着,见朱珠转身欲走,便又道:“姑娘知不知这面具上藏着些东西。”
“藏着什么东西?”朱珠闻言下意识往自己脸上碰了碰。
“一时倒也看不出,但若姑娘能将它取下给下一看,或许能看出些什么。”
“这却难了”
“为何?”
朱珠没有回答,因见到载静正从园子另一头往这方向过来。
一边走,一边双眼朝树下碧落径自望着,直至到了近前,视线方才转向朱珠,道:“还有心思这里贪玩么,你阿玛来了,这会子正老佛爷宫里请她准你回去。”
“准我回去?”朱珠下意识捏了捏掌心,一股不安自心头腾地升起:“好端端,为何突然来接我回去”
“你哥哥不行了。
275画情二十七
275、画情二十七
几天后便到了中秋。
这日一大清早安佳氏便盛装打扮随着丈夫斯祁鸿祥进了宫因这天两宫皇太后开恩太和殿摆席宴请所有二品以上官员诰命夫人。回府时已是傍晚,府中正忙着筹备中秋宴席,合家团圆日子因了斯祁家堂表亲戚到来而愈发热闹唯有朱珠独自关房里看着书,想等晚宴过后早早寻了借口回屋睡觉。却不料安佳氏刚回府中便差人把她叫去了她那屋朱珠以为有什么紧要事,忙随同丫鬟一起来到额娘房里却见她笑吟吟椅上坐着,见到她立即招手示意她过去指着桌上一堆锦盒对她道:“瞧都是今儿两宫皇太后恩赐你瞧着哪些喜欢就拿去,额娘年纪大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朱珠瞥了眼桌上丝绸珠串,正要推辞,见安佳氏从中抽出一只方盒,摆到她面前又道:“今儿还见到怡亲王额娘了。”一边说一边小心观望着朱珠神色。朱珠原是听见怡亲王三字便有些站立不稳,但见额娘径自朝自己望着,只能立即捏紧了帕子强行稳了情绪,笑笑道:“是么,老福晋她身子可好?”
“老福晋身子安好,只是惦记着你,所以让我将这些带给你。说怡亲王讲,你自幼爱吃蜜枣,上回去山西便顺道带了些来,只是单独送到这儿又不成样子,刚巧我去宫里,便正好转交于我。”
“是么,让老福晋和王爷费心了”
“确实费心了所以我寻思咱总也该回些礼,可后来一想,这礼可回,有些心意却如何回法?每每想到这个,总叫为娘心里一阵难受”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安佳氏望了望朱珠那张低垂着脸,又朝她发髻上那支红玉簪子看了看,怅然道:“今日若不是听老福晋说起,我还真不知静王爷原来早对你心有所属这么些年他来一直没有迎娶福晋,原也是为了等你朱珠,娘对不起你”
“额娘”一听这话朱珠立即走到安佳氏身边跪了下来:“额娘这是说什么话来,额娘能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朱珠”
“若不是你兄长病,你这会儿原该已经高高兴兴嫁给了静王爷才是”
“呵”闻言朱珠笑了笑:“额娘别说了,总是有缘无分,况且那碧先生,也是极好一个人,额娘切莫为朱珠婚事伤神。”
话是这样说,但眼角一点泪花闪过,却是没能逃过安佳氏眼。她无声朝着这女儿望着,过了片刻,再次深叹了口气:“朱珠,趁着还没过门,要不要为娘亲自去找那碧落先生说说,问他可否改变主意,毕竟强扭瓜”
“额娘,别说了。”没等安佳氏将话说完,朱珠笑着仰起头打断她那番话:“女儿不是说了么,碧先生也是极好一个人,能嫁予他是女儿福分。而且,一次失信于人便罢,难道还要第二次么?若额娘真要为朱珠去找碧先生毁约,往后叫阿玛还怎样朝中众人前抬得起头来?”
一番话说得安佳氏沉默下来。过了半晌,点点头:“也罢,这女人啊,也就是这个命,嫁鸡随鸡,既你能安心嫁给去,为娘也就放心了。”说着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将门打开了,从中取出一套衣裳:“等会儿碧先生过来接你观灯,你这身衣裳总是不像样,前些日额娘让人用碧先生赠料子给你制了身衣裳,你回头换上,也好叫他高兴高兴。”
“接我观灯?”闻言朱珠一怔。
呆呆望着面前将那衣裳摆她胸前比划着样儿安佳氏,想她前番还说着打算去找碧先生商谈变婚约一事,转头却突又催促起自个儿换上衣裳同碧先生出去观灯这突兀转变却叫朱珠如何能适应过来?
当下手脚不禁有些发凉。
意识到这点,安佳氏将衣服轻轻放到朱珠手里,抚了抚她额角发丝,淡淡笑道:“你不要怨娘这样实诚。既已应允了碧先生婚事,又无意改了,自当试着习惯起来才是。因而额娘同你阿玛商议了,便邀碧先生今日过来用膳,之后带着你一同出去转转。想你打小跟静王爷相处,自是习惯了那一个,便如同井底蛙一般,眼中只瞧得见那一棵树,如若总不试试去同别人也相处相处,又怎能感觉出别人身上好来,你说可是?”
朱珠依旧呆跪原地。
安佳氏那一番话说得婉转柔和,却如风声般她耳边一卷而过,也不知听进几句去,只忽然有种脱力感,因而当外头丫鬟通禀道碧落先生来时,她依旧呆滞着,由着两旁丫鬟将自己搀扶进内屋,换了身上衣裳又重梳了头,已然如一具木偶人般,不吭声也没有一丝表情,随他们将自己送向门外。
碧落车就提督府正门外候着,一辆宽敞蓝顶子大车。
朱珠被送进车内时,他尚府中同斯祁鸿祥饮酒,留她独自一人坐车内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方式告辞出来。上了车,也不知是忘了朱珠存,还是怎,只径自靠窗处坐了,随后吩咐车夫将车驶向前门大街,便沉默下来,带着一身淡淡桂花酒香靠窗边,打开折扇轻轻扇着凉,一边用他那双总仿佛微笑着眼睛望着车外奔来跑去甩响炮小孩。
“至多还有一个月,等神武门坛子竣工,我便可向老佛爷告假,出宫同你拜堂成亲。”过了片刻他突兀这样道。
朱珠原是角落里径自呆愣着,忽地听他这一说,立即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朝他望了眼。
随后喃喃道:“是么,但凭先生同爹娘做主便是了。”
碧落闻言笑了笑:“先生?还是改不了那个口么。”
朱珠垂下头。
便听他又道:“听你阿玛说,你家府上整天这样热闹,你却整日将自己关房里。今天既是中秋,怎也不出来喝酒赏月,白费了这样一个好天光。”
“不是已同先生出来观灯了么。”
“人这里,心哪里?”话音未落,眼见着朱珠再次将头垂低,不由再次笑了笑:“你这头再往下沉,便要沉进心口里了,朱珠。”
“先生真爱取笑人。”
“呵”见她面色因此涨红,碧落只当做没有瞧着,遂低头从车座下取出一小坛酒,摆到椅上拍开了封泥:“前日从宫里得了这一坛好酒,一直搁此处,倒险些忘了。现今只有你我,不如一同喝了。”
“朱珠不善饮酒。”
“桂花酿而已,小酌几杯,不妨事。”
“先生这儿醉茶都易,何况是醉酒。”
“朱珠此言是夸碧落,还是损碧落?”
“朱珠怎敢对先生出言不逊”
“那便将这酒喝了,看看究竟是醉茶容易,还是这醉酒容易。”说罢,取过酒盅朝里浅浅斟了一杯,递到朱珠面前。
朱珠见状知是不好推辞,只能接过。低头闻见杯中透出扑鼻一股清甜桂花香,倒是半分酒气全无,便试探着喝了,入口果真甘甜香滑,几乎感觉不出是用烈酒酿成。
“味道可好?”见状碧落再替她斟上一盅。
琥珀色液体映着他绿幽幽眼,分外有种妖娆美丽,朱珠低头朝它望了片刻,点点头将它一口饮。
“有人曾说,善饮者常爱以不胜酒力掩饰自个儿对酒喜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姑娘真是好酒量。”
“先生取笑了,这酒却哪里有酒滋味,想来饮多少都是没事。”
“是么。”碧落笑笑。手中端着他酒杯,却始终没喝一口,只朝朱珠望着,见她两杯下肚面色已然酡红,自个儿却浑然未觉,只一双眼闪闪烁烁透着晶亮,已没了之前无精打采,于是将她酒盅再度斟满,随口道:“太后赏我那朝阳门老宅,好虽好,总归年久失修,所以近日特意去琉璃厂转了转,想寻一处宅,免得到时怠慢了姑娘。”
“先生费心了。”
“但当行至西南街时,见到一处故居,倒令碧落有些触景生情。”
“什么故居?”
“原是尚书府,后改做了怡亲王府别院,记得当初一直叫做萃文院来着,现今那块旧匾却不见了,倒也不知是要被该做何用。”
听他突然说出林家老宅名字,朱珠握着酒盅手不由微微一抖。
此时方觉酒劲有些上头了,脑中微微发沉,当下慢慢缓了缓神,迟疑着道:“先生说可是林家老宅么。”
“原来姑娘还记得它。”碧落莞尔一笑。
“曾经路过几回,应是被王府里翻作为居使用了吧”
“有些可惜了,前明时宅子,少许一动,风水也跟着变动。”
“呵先生尚且嫌弃自家宅子年久失修,却怎又不待见别人翻自家住屋。”
他笑笑:“碧落只是觉得可惜,当年那些旧宅上精妙绝伦装饰,虽是陈旧,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怎个精妙绝伦法?”
“姑娘以前路过那处宅子时,可有见到内府建筑顶上有道琉璃顶子。”
朱珠想了想,点点头:“记得,原王爷一直哄我说是宝石来着,到长大后方知原来是琉璃,因面子光润如镜般能折出人脸,又称镜面琉璃”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脸不由火辣辣一阵发烫,立时垂下头,紧跟着却想起刚才碧落调侃自己那番话来,便又将头抬了抬起:“原来先生是对那顶子念念不忘么。”
碧落点了点头:“那琉璃顶从古至今,是碧落未曾见过精妙,听说制作时留有机关窍门,可将之打开,里头点亮内设油灯,至夜晚望去,便如霞光入室,端得是漂亮。”
“是么”
“听说这顶子宅中每处房上都有一个,是不是。”
“似乎是如此,朱珠倒从未留意过“
“小时听老人们说起过,每逢过节林府便会将那些灯点上,如此,整个府邸便好似映一片朝霞中似,堪称一绝。”
短短几句话,听得朱珠不禁有些神往,便连碧落一边说一边凝望她脸上那似笑非笑目光也未曾留意,自然是觉察不出那目光中意味深长神色,只一忽儿遐想着,一忽儿抿着杯里酒,随后傻傻笑了笑,抬头对碧落道:“那些琉璃顶,应是还好好保留着。”
“是么?”
“嗯。”她点点头。
碧落再度一笑,轻轻收拢了手中纸扇:“那便好。如此精妙东西,若随屋子翻而从此绝迹,倒真是可惜了。”
说话间,马车已转入前门大街大道上。
一时周围蓦地热闹起来,人声喧哗,车轮滚滚,夹杂着夜市小贩热闹,和观望杂耍哄笑,瞬间便如从夜晚到了白天,引得朱珠不由自主放下酒杯探头到窗边,往外张望了阵,随后若有所思道:“先生说来此观灯?”
“没错。”
“可惜今日灯却不多,倒是说观人贴切些”
“怎说不多。”
“先生看,除了南面那几处房上和城楼处挂着灯,其余地方哪里还能观灯?”
“便只有那几处有灯么?”
“正是。”
闻言碧落便也朝窗外望了出去。
少顷,忽地用扇子窗上轻轻一敲,那原本悠悠而行马车便立刻停下了。朱珠有些不解地望向他,正想问他怎忽然叫停车,却见他从边上拿起件斗篷轻轻抖开往她身上径自罩了过来,直至将她全身遮个严实,方才一掀车帘朝外走了出去。
到车外回头见到朱珠仍里头望着他,便抬手朝她伸了伸:“来,看看那边是些什么。”
朱珠也不知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犹豫了阵,忽听外头猛一阵喧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忍不住好奇心提了衣角朝车外钻了出去。
一到外头脚刚刚落地,便被周围又一波激荡而起声浪惊得不由自主朝碧落身后一藏。
随即觉察不妥,忙又退了开来,此时方才循着那些人声和周遭人手指方向朝前方看去,一望之下不由猛吸了口气,一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呆呆朝前望着,因前方那原本一片黑暗天际不知几时突然窜出几道金龙,口吐喷着红艳艳巨大火舌,头顶几乎连星辰都望不清夜色下张牙舞爪,一路扭动,盘旋着朝着这条热闹大街上飞腾而来。
紧跟其后是一长串一长串灯。形形,各式各样,如此种类繁多孔明灯,也不知究竟是被从什么地方一气放出,初时还不见一个,此时已如星星般霎时间挂满了整个天际,直把天空下那群仰头观望人惊叹得啧啧有声,也把朱珠望得好一阵头晕目眩,眼花缭乱。
“这灯,可还够多?”好一阵,方听见碧落人群间笑吟吟问着自己。
朱珠点点头。
随即见他转过身径自慢悠悠往前走,便跟了过去,一路跟一路继续放眼瞧着,这如此罕见景象,自打出生朱珠还是头一回见着。因而一时便连人群拥挤都顾及不上,只呆呆抬着头,近乎贪婪地瞧着望着,那样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直至手腕上被人轻轻一搭,又朝前一拽,身子便不由自主匆匆朝那方向撞了过去。
一头撞那人胸前,慌忙后退,抬头却撞见碧落那双绿悠悠眸子,似有些责备地望着她,一边继续将她朝前拖了阵。
直到离四周拥挤不堪人群远了些,方才松开手。
“稍不留意,险些就让你给走丢了,那么大个人了怎还像个孩子,见到鲜东西便连路都不会走了。”
淡淡几句话,听得朱珠不禁涨红了脸。
又因着刚才碰触,是窘迫束手不安。却也不知是该说些什么,还是立即转身跑回车内,当即回头望了一眼,却哪里还见得着马车影子,早被周遭拥挤人群给遮挡得严严实实,见状朱珠轻吸了口气,垂下头道:“先生说得是还请先生带朱珠回车上去”
话说完,好一阵却没见碧落回答,朱珠不禁有些不安地抬头朝他望了过去。
见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她说些什么,只转身继续往前走,于是不得不紧走了两步跟上,以免再度同他走散。
如此一路无话,便似乎连观灯情绪也受了些影响。所幸正走得沉闷间,忽听见面隆隆一阵响,随后漫天烟花前方天空下绽了开来。当即再度吸引了朱珠注意力,因皇城生活了一十八年,亲眼见到别人燃放如此巨大烟火还是头一回,往年都是自家府里见奴仆们燃放那一小撮,直至今日方知原来那东西竟能绽放得如此之大,便是连半个天都能穿透了,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瞧你那样儿还真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冷不防听见碧落身侧似笑非笑低低说了一句。
朱珠这才察觉自己失态,忙低头用帽兜将自己脸遮了遮严,讷讷道:“煞是好看原一直以为那是静王爷说笑来着”
“静王爷。”他闻言淡淡一笑。遂见朱珠立即有些不安地住了口,便没再说些什么,只朝城楼方向轻轻一指,道:“用那样炮管射出烟火,自是不同寻常。”
“原来炮也能燃放烟火么我以为它只能杀人来”说到这儿,再次意识到自己说得忘形,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垂头他身边站着,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见状碧落瞥了她一眼,一旁石凳上坐了,笑吟吟问了句。
朱珠便也一旁寻了张石凳坐下:“叹朱珠今夜总是失态。”
“既是出来观灯,便怎样性怎样来,何必自寻烦恼。”
“总是不好,”她揉了揉手中帕子,城楼上吹下一阵冷风里轻轻掖了上斗篷:“先生先前说得对,那坛中确是好酒,醉人人却不自知,若再多饮几杯,朱珠怕是要加放肆了。”
“我倒还真想见见你放肆模样。”
“先生说笑。”
话音落,两人兀自沉默下来。
这地方离城门挨得近,跟市集离得远,因而人少得许多,也安静许多。待到烟花燃,就越发显得加寂静,因而远处几个小孩拖着灯笼大声笑闹便分外引人注目了起来,朱珠抬头目不转睛朝那方向望着,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想些什么。”见状碧落不动声色问了句。
朱珠咬了咬唇。
原是想继续沉默,或者避开这个话头,不知怎却又脱口道:“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他们花园里,逢年过节也是同他们一样玩得这样开心。”
“现却不开心了么?”
“总归很多人和事已经是不同了,先生。”说到这儿,忽地收回目光朝碧落望了眼,突兀问了声:“忽然想起先生身边并无亲人,这些年中秋,先生都是自己一人过来么?”
话刚出口,便见碧落那双浅笑着眼内微微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瞬息而过错愕,却又仿佛只是朱珠某种幻觉。
于是红了红脸垂下头,正预备将那话题转开,却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似随口般道:“是,一个人过来。”
“那该寂寞得很”
“寂寞,”他目光再次微闪,随后别过头,朝着城楼方向望了一眼:“多少年过去,早已习惯了。因而当有人陪着一同过时,反倒不习惯了。”
“先生是说朱珠么”
“不是,”他笑笑,“一个故人。”
“可是上次所说那名制作面具人么?”
“也不是。”
“哦”
一时无语,朱珠再度沉默下来。
此时恰好城头上彭彭数声响,夜空里于是再次绽开了数朵无比瑰丽巨大烟火,朱珠闻声立时抬头朝它们望去,便因此没有留意到身旁碧落那一双幽幽目光随之凝到了她脸上。只一边呆呆朝它们望着,一边下意识问道:
“先生也曾同那故人一块儿看烟花么?”
“她想看,我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
“先生同她一起,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烟花么?”
“因为我并没有同她一起。”
“先生话叫朱珠听不太懂了”
“因为那年中秋,她要我同她一起看烟花,我却烟花楼上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生失约了。”
“是,我失约了。”
“她等了先生整整一夜么?”
“是。”
“她可有责怪先生?”
“我不知。”
“为什么先生会不知?”
“因为当我到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没说,笑笑便走了。”
“先生没有追去问么?”
“她走便走了,问有何用。”
“所以先生至今不知她是否责怪先生?”
“是。”
“呵好奇怪先生”
“是么。”碧落笑笑。
“那么敢问先生,如今先生那位故人现哪里?”
“现么?”
“嗯。”
“去世很久了。”
“是么”
再度沉默下来,碧落望见朱珠肩膀风里微微发抖,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你冷?”
朱珠摇摇头。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朱珠想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朱珠想朱珠同先生那位故交长得可像?”
“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
闻言朱珠抬起头,朝碧落双眼内径直望了过去:“否则先生怎会因区区榜上一段话,便将朱珠视作此生必娶之伴侣?想朱珠何德何能,竟能令先生如此垂青,其中必然是有原因,难道不是么”
话音落,目光一动不动朝碧落眼睛望着,试图能从他那双碧绿眸中窥到哪怕一丝丝答案,以印证自己说法。
但许久过去,他那双眼内依旧是平静无波,淡得仿佛一杯水,清澈无温。
随后微微一笑,他蹲,拂去了挡她额头乱发:“你醉了,朱珠。”
“先生才醉了。”朱珠牵了牵唇角。
想学着他样儿笑一声,眼内却瞬间跌落两串泪珠,这令她头一低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大声笑道:“先生好奇怪,让人空等了一夜,却连追问别人责怪与否勇气都没有,仅仅数面之缘,却对朱珠如此纠缠。可知同样一张脸,却不可能是同样一颗心!先生刚刚问朱珠,人这儿,心哪儿?朱珠便回答先生,心自是不这儿,不这儿!”
说罢起身欲走,被碧落猛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因此而一头跌倒地上,却怎都不由碧落伸手去搀他,只立刻爬到远处瞪着他,那样恨恨地瞪了许久,方才用力将眼角溢出泪擦了,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说得对,朱珠醉了,因而言行冒犯之处,望先生恕罪。现今,请即刻送我回府罢,碧先生。”
话说完,也不等碧落开口,便转身朝着刚才过来方向迈开步子径直而去。
留碧落原地站着,微微一阵怔忡。
随即眉梢轻佻,回头朝左侧方向轻一挥手,就见一道暗光自手内闪出,随即啪声响,离他百步远一株老树轰然跌倒地上,同时自树上坠下一只黑色夜猫子。
两者倒地之声同城头炮声刚好混杂一会儿。
因而朱珠没有一丝察觉,只顾着朝前一阵疾走,直至发觉前方人头攒动,警锣敲响,方抬头望去,一眼见到前方怡亲王府那几块牌子,登时如遭雷击般一动不动。
呆呆站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前方那处仪仗,以及仪仗中那顶暗黄色十六人大轿渐渐走远了,方始捂着嘴朝迎面接来那辆蓝顶马车匆匆奔去,却丝毫未曾发觉就她身后十来步远地方,载静同莫非两人一身便服,一前一后人群不起眼处朝她静静望着。
276画情二十八
276画情二十八
三敲响朝阳门内一片寂静唯有几声犬吠遥遥地此起彼伏这个时辰别说人影便连鬼影都不见一个。唯有那夫一前一后两道佝偻身影月光铺满了一地长街上晃晃悠悠走着,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梆子一边鸣着锣:
“咚咚咚哐哐”
片刻,二人身影先后消失长街头于是无边寂静再次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即便月色明澈也只平添了几分清冷,因而就连夜行猫也似乎因此而变得沉默,匆匆街旁矮墙上纵身跃过,随后似有警惕地朝后望了两眼,便无声无息跳进了前方黑暗深处。
而顺着它尾尖滑过轨迹,几道黑影凌空落了这只猫刚才停留地方。
同猫一样轻轻矮墙上匐下了身体,安静听着周围风轻轻自耳边卷过,随后一跃而起,朝着内大街路南急速飞奔了过去。不出片刻便见一扇大门独立于周遭建筑之外,一片摇曳红灯中静静矗立边上浓密树荫间,门色艳红,闪闪烁烁出一片同周遭古老建筑相形突兀簇光亮。
见状为首那人朝后轻一摆手,随后门外阴影内站定了,抬头朝门上匾额望了眼。
匾额上端端正正两个字:“碧园”。
于是再一摆手,遂率先往门旁高耸墙檐上翻身而去,比猫儿安静地潜进了那片沉睡中府邸中,待其余人落地,领着他们朝正前方那间屋子处一路而去。
径直到了离门不远地方,再次停下,小心黑暗处隐好了,从身上取出一支细长麦秆,将前端用指甲挑开,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小心嘴前凑近了,朝着门方向用力一吹。随即就见一团白雾从秆子里飞出,顺着风势一路到了门前,那间没人守着屋子处轻轻一个兜转。
过了片刻,雾散,屋子自那一片氤氲白色中逐渐透出,仔细观之同先前没有任何一样,为首那人便略略皱了下眉。
似乎情形有些出乎他意料,却也立即又拿了主意,从衣内再次取出一个瓷**,拔开,将里头液体小心倒了点手心,用指尖蘸了朝眼帘上抹了抹,再眨眼数下,随后立即朝身后点了点头,从黑暗中飞身而出一起跃上了前方那栋房子屋顶,再从腰间轻轻一抽,抽下手指粗细一根银链子朝前一抛,只见银光一闪,它就如生了眼般朝前面黑暗中直刺了进去。
片刻咔声轻响,黑暗中似乎刺中了什么,通体便立时绷紧了,见状那人微一用力将它朝后一扯,没能扯动,当下回头朝身后递了个眼神。
身后人见状立刻朝银链子上跳了过去。
一个紧跟着一个,如同一只只猿猴般无比灵敏地站稳那根手指粗链子上,随后抽出身上所带水牛骨,用火折子引燃了,静待片刻,眼见一缕青烟自骨头上冉冉升起,朝着银链所刺方向一路散去,当下立刻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脚步极稳,仿佛踩着并非细如手指链子,而是一条宽敞大道。
如此,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前方黑暗深处遁去了身形。
直至后一个身影亦已消失,那为首手指一转,叮声响将手中所握银链斜插入了身后空气中。
奇就奇明明那只是片空气,却内种仿佛有只手似将链子牢牢给稳住了,同之前被他所握着时一样,将那条链子给绷得紧而牢固。于是一跃而起,他同之前那些人一样跳上链子站稳了,正要取出身上所带水牛骨,不知怎突然间脚下一阵动荡。
逼得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险些从那链子上翻下去,忙伸手将身子稳住了,抬头朝前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就见前方那根银链没入黑暗处交接地,一道猩红色血顺着链子直冲过来!
伴着那道血光彭彭数声闷响,之前遁入黑暗中那几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自半空朝着地下直坠而入,紧跟着那根链子疯了般颤抖起来,迸发出无比清脆而突兀一阵脆响,登时引得宅子周围那些狗都受惊狂吠,也令这宅子中原本漆黑一团建筑一栋接着一栋亮起光来。
隐隐听见有人怒喝:“谁!谁那儿!!”
那黑衣人立即自银链上飞身而下。转身倏地将链子收到手里,一群人执着火把匆匆朝这方向过来同时,如鹞子般凌空而起,往前方大树上匆匆几下点足,便立即冲出了这间已然苏醒大宅。
一路沿着来时方向飞奔,一路从袖中抛洒出一些粉末般东西。
那东西遇风就化,化成道白蒙蒙雾气追随他身后如影随形,直至出了朝阳门,身后人声和狗叫声渐渐全部消失,他才停了手里动作,随后隐入前方一条细长胡同内,待到周围恢复一片死寂,便从那黑幽幽胡同深处牵扯一匹浑身墨黑马,飞身而上,扬鞭驱着它朝着东城区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这一人一骑身影消逝朝阳门外,马蹄所过之处显出一道细长影子来。
蜿蜒盘横一条蛇影,沿着蹄印地上一阵游移,随后似乎有些迟疑,这条通体翠色蟒蛇抖开额头羽冠夜风里一阵颤抖,并随着羽冠抖动处,往朝阳门方向望了数眼。
终因无法定夺而收了羽冠,转身倏地几下窜动,箭光般朝着碧园方向径自返回。
一路过大门长驱直入,见着前面房子也不停下绕开,只一抬头朝上跃起,化作一道流光遁入房子背后那团黑暗中。随之一道光亮自那黑暗中绽开,显出里头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楼阁来。
翠蛇沿着楼外红柱蜿蜒而上。
至顶端天台处,纵身落地,身影轻轻一晃便化作人形模样,细眼薄唇,长发垂肩,明是男人,却又似个妖冶女人。一路摇摇曳曳宛如蛇形,径直走入天台中那一间被纱帷笼罩阁子里,听见里头隐隐传出琴声,听着知是奏者情绪不佳,便未敢立即打搅,只门边静静等着,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施施然朝里走入,对着里头端坐琴台上那人恭声道:“小怜给主子请安,小们刚才护卫不慎,打扰到主子清修了”
“人可留住了么。”手指按弦上阻了后一丝音律,碧落低头朝他望了一眼。
“回主子,留住四个,另有一个因未入主子结界,故而逃遁了。”
“逃遁。”闻言碧落冷冷一笑,手指琴弦上拨出一道低沉滑音:“以你修为,居然也能让区区一个人类你眼皮子底下逃遁。”
“回主子,那人端得是不寻常,既有通天索架入主子结界,又有隐形粉藏身,纵使小怜一路以自身羽冠寻其踪影,也遍寻不得”
“察哈尔家人,自是不容小觑,想当年玄烨时那个家族何其了得,便是你红主子也得退避三分。现今,总算清廷气数将近,他们随着叶赫那拉一族,自也是受了牵连,但你我却也不能就此大意,毕竟横生出来这么一个人,过往从未见过听说过,也算是意外,你我且要仔细瞧着了。”
“是,主子。”
话音落,抬眼见到碧落将台上古琴缓缓放入琴套,似预备离开,便小心问了句:“主子,那留下四人预备怎样处置?”
“他们窥见多少。”
“主子隐楼自是已瞧见了,若主子先前楼中吸纳月华,想必亦已见着了主子九尾真身。所以不知主子是想抹去他们记忆放走,还是”
“杀。”
东城区静寂街上突兀一阵马蹄声急响。
少顷一匹黑马由远至今朝着街道深处奔了过来,至一道四扇门宅院前停下,马背上翻落一黑衣人,匆匆走到门前,也不拍门,那门便如生眼般自动开启,迎面闪出两盏灯光,原是两名十七八岁青年家丁,双眼俱是瞎,却又用手中灯笼朝来者身上照了又照,直至确认无异,便引着他进入宅门,一路沿着宅内小径朝内里深处走去。
这宅子正门虽是不大,但一路而行,里头却是极深,周围也不见有什么建筑,只依稀几点灯光边上林立假山和浓郁树丛间闪闪烁烁,偶有几声夜猫子啼,这三人经过时自他们头顶桀桀一阵呼啸,稍纵即逝。
那样约莫走了刻把钟时间,一栋小楼林间幽暗深处隐现而出,楼里闪着几点灯光,楼门敞开,一个年轻男子坐门前石阶上,似早有所料般静静望着他们一路朝他方向过来。直至近到跟前,他目光转向三人空荡荡身后,淡淡笑了笑:“老四他们几个呢。”
闻言黑衣人立刻上前两步,跪倒他面前:“回主子,老四他们几个不慎被扣了,恐凶多吉少”
这答复令莫非再度笑了笑。
随即站起身,低头望着地上黑衣人,轻叹了口气:“以你们五兄弟身手,尚且都能被扣住了四个么”
“回主子,碧园那宅子里果有蹊跷。他们几个是属下用了通天索后,也不知进到了何处,才突然间着了道儿。属下本也险些被拘,幸而晚走一步,得以及时抽身。”
“那么通天索所入地方,你自也是未能亲眼瞧见了。”
“属下无能”
“你起吧。”莫非笑了笑,转身径自进入屋内,一边又道:“既是要用通天索方能到达地方,必是架着结界,现如今世上能架设此等结界者除了武当已故三清尊者,以及大悲寺圆真方丈,你可还想得出第三个来?”
“属下想不出。”黑衣人答道,一边站起身随着莫非一同走进屋子。“不过入宅时,属下还另看出一点蹊跷来。”
“说说。”
“按说,每一栋宅子里都该有个镇宅守着,但那地方三进十二间,又是前明时老宅,却不见有任何镇宅物什。周遭风水布置却甚是奇怪,原好端端见状,不知做了怎样微妙改动,便处处向阴,又四周种满槐树,生生将那阴气聚宅间,若是寻常人家,只怕身子早就承受不住了。”
“有意思”
“于是属下便用尸油抹眼,去了那阴气,方才觉察到设宅中那道隐匿结界。只是无论怎样也无法透过结界望见里面动静,便以通天索贯穿了两处交合点,打出一条路,预备进去看看,岂料,却因此连累我家兄弟”说到这儿,深吸了口气,黑衣人不再言语。
此时已随莫非进入楼中第三进门,眼见他径自往楼梯上走去,不由微一迟疑:“主子”
“今日无妨,你且随我上来。”
听见他这样吩咐,黑衣人当即不再迟疑,便带着一丝有些惶恐又有些恭敬神色,将发上黑帽轻轻扯了下来,随后毕恭毕敬跟莫非身后,随他一起上了这道自他追随莫非后至今,从未踏上过楼梯。
转眼到了二楼,里头一股浓重熏香气味随即扑面而来,竟熏得他险些倒退一步。
忙站了站稳,抬眼四望,见楼内倒也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寻常一道走廊,一间挂着竹帘窄门。只是被浓烈熏香所缭绕,因而迷迷蒙蒙,站此间就仿佛是梦境中似。
正自呆看着,见莫非已门帘处朝他递了个眼神。忙立即跟随过去,到他身边将帘子轻轻掀开,随着莫非一同低头进入。
屋内熏香越发浓重。
因两只硕大香炉屋子正中间摆着,燃着块状香片,经年累月,已将整个连窗户都没有房间熏得一片暗黄。就连书桌和椅子上也隐隐透着股黄气,但即便如此,却仍可闻出那浓烈至极香味深处似隐隐透着股腥臭味道。
就连那熏得人都几乎承受不住香味都无法掩盖腥臭。
不由立即令黑衣人惊诧地四下打量,试图寻着那股气味来源,但除了屋内一应摆设和空空四堵墙,什么都没有找见。
正自呆愣着,见莫非已径自朝着屋中间走去,一路到了中间所摆方桌前,往西边那张椅子上坐了,头一回,朝正北处那道墙恭声道:“祖爷,莫非来瞧您了。”
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早被熏香染得一片晕黄,中间隐隐绰绰可看出一个人样子,墨迹淡得几乎辨别不清,而那满室隐约腥臭,竟似就是从那幅画位置散发出来。
就黑衣人为此朝那画凝神望着时,猛听见有道听不出年龄男子话音,从那画中沙沙传了出来:“你过来。”
黑衣人不由一愣。
半晌才意识到是对自己说话,忙一边朝莫非望着,一边慢慢朝那画走了过去。
待到近前,约莫离着三四步距离,却怎也走不过去了,仿佛那道空气中无形有着堵墙给挡着,于是立即站定,抬头再次朝那画望去,这回可看得清楚许多,原来画上是个蒙古骑军装扮男子,脸盔甲中隐着,只露一双眼似乎透着点精光,若有若无地朝着他方向瞧着。
不禁想将它再看得仔细点,突兀画上吹来一阵风,吹得他不由自主用手朝脸上挡了挡,与此同时,便听画中再次传来阵沙哑话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五行之中,不轮回之内莫非,你这次招惹是个什么。”
“孙儿不知,故而前来询问祖爷,望祖爷能一解困惑。”莫非答。
眼见那画因此而微微一晃,他立即从那椅上站了起来,朝它跪了下去:“请祖爷明示。”
画随即静默了下来。
纹丝不动,悬挂墙上,乍然望去同普通画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画上骑军原本望黑衣人脸上那双视线,此时兀地朝下转到了莫非身上,过了片刻,自画内轻轻飘出一声叹息:“孽缘,要逃便还是逃不过”
“祖爷?”
“自你幼时起,我便反复教诲,令你不要去管那爱觉罗家事,你却偏偏不听,今后若惹祸上身,便是连我,怕也救你不得。”
闻言将头一低,莫非道:“总是欠了怡亲王一份恩情,做兄弟怎可不知回报。”
“也罢,你便循着你心去做,此后一切定数尚且未知,倒也不能妄加定论究竟是福是祸。”
“是。”
话音未落,那画便又再度轻轻飘荡起来,带着一股腥臭风,令黑衣人两眼一翻一下子跌倒地:
“眼见大清气数消褪,恐由此滋生异物,我今被困于此,便只能束手观望,虽你自幼传承我一切所有,总是年轻,亦当万事小心才是。”
“遵祖爷明训。”
277画情二十九
277、画情二十九
十月初上正是枫叶飘红季节朱珠再度被慈禧召进宫里。
因前阵慈禧突然心心念念想赏红叶便有有心人专程从香山移植了一些特别好枫树到了御花园原怕水土不服谁想换了个地方,那些树倒长得分外茂盛起来都说是托了老佛爷洪福。眼见随着秋意渐浓,宛如一团团红霞笼园子里慈禧自然是心生欢喜,当即召了一干命妇和未出阁格格姑娘们进宫陪她一同赏枫闲谈,也顺便驱散一下近日与同治间所僵持而出阴影。
她前阵刚对同治发过好一通脾气。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人发现八大胡同里招妓,怎能不让她得了消息后大动肝火,几乎要请出祖宗家法,被慈安硬生生拦住了,又劝她息事宁人,免得闹大了传出去,成为宫里宫外无法抹去笑柄。想想也是个理,慈禧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因此几乎闷坏了身子,之后左思右想,原琢磨着要不还是由着自己这儿子同他皇后一块儿,是好是坏都甭去理会了。但随即想到那阿鲁特氏整日皇帝耳边吹枕头风,顿觉不妥,便李莲英提醒下,决定趁着赏红叶机会,一干皇亲大臣们女儿间留意留意,看有什么合适,又长相周正,过阵子赏个好点名号召进宫伺候同治,天长日久,总能让他淡了对阿鲁特宝音那条执着得有些拧巴心。
因此这赏枫会对慈禧来说,还有着这样一档别有用心深意。
当然旁人自是不知,只知欢欢喜喜围慈禧身边心地讨她欢喜,内中一人很被慈禧相中,便是布尔察查氏家婉清格格。
身世好,模样好,性子爽说话始终能逗得慈禧开心。所以心下已是将她放了候选名册第一位,唯一有些忌讳是她出去留过洋,怕她沾染上那些洋人奇奇怪怪习性,因而将她召进宫第二天,趁着赏花听戏间隙,慈禧挽着婉清手随口般问她:“自你十四岁入宫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以为你早早嫁了人,谁想一转眼应有二十了吧,怎还没婚配。”
“回老佛爷,因为去了法兰西念书,一心向学,所以婚配之事倒也不太上心。”
“听你祖父说,你那边待了有五六年,可学着些什么?”
“回老佛爷,奴婢那边学画儿来着。”
“倒是同载静一样。”
婉清抿唇一笑:“怡亲王除了学画,还学了洋人很多东西,哪像婉清,成天只知道玩耍胡闹。”
“怎么个玩耍胡闹?”
“譬如办了阵子画社。”
“画社?”
“便是跟各类学画儿学生一同聚一起,一块儿画画,一块儿喝茶谈天,偶尔也将自个儿画展出给外头人看”
“哦听来倒也有趣”
“不过那些年法兰西一直都动荡不安,譬如巴黎闹革命,又被德意志围城,局势一度紧张得很,因而不多久就没再办下去,偶尔替学校办办报纸之类,”说到这儿,婉清笑笑道:“老佛爷可知道巴黎公社,可有意思,提倡什么社会主义方式管理国家经济,还有妇女选举权”
“婉清啊,”眼见婉清说得目光闪烁,有些忘形起来,一旁有老福晋立即察颜辨色地阻断了她话头:“洋人那边胡乱折腾东西,老佛爷面前胡说些什么。”
婉清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同时望见了慈禧微蹙眉头,忙朝边上退了退,匆匆跪下道:“婉清胡言乱语,老佛爷赎罪”
慈禧倒也并不意,只是淡淡朝她瞥了一眼,随后笑笑:“做女人便要有女人样儿,什么革命啊,公社啊,有甚好去关心,先前说画儿倒是有趣,别再拿那些无趣话扫了我们这班娘儿们兴致,起吧。”
“老佛爷说得是。”
眼角瞥见婉清低头站起身,慈禧已没了继续同她攀谈兴致,抬眼朝周围那些面色拘谨少女们瞧了两眼,许是受了刚才婉清那番话影响,看谁都不痛起来,于是暂且将选妃念头搁到一旁,目光转到边上,望见独自一人站远处抬头看着枫叶朱珠,就朝她招了招手:“朱珠,嫌咱话无趣是么,一个人望着那些叶子发呆。”
朱珠立时回过神,朝她走近了过来:“回老佛爷,因朱珠头一次见到枫叶这样红,所以看得有些痴了。”
“确实红。”慈禧笑笑。
抬头也朝那些枫叶望了眼,确如朱珠所说,这些被移植来枫叶留神细看,确实比以往见过都要红,一片片红得几乎跟血似,被阳光一照,好似会喷出火焰,真真是好看。
却也因着这样鲜艳夺目好看,似乎又多了些妖冶。
想到妖冶这个词,慈禧不由微微一怔。
边上李莲英察言观色,立即笑笑道:“老佛爷,祥瑞啊,如此一片红火,岂不正意味着咱这大清江山,如同今年这枫叶一般,格外红红火火。”
此话一出立时释了慈禧心头那点不安,当即笑了笑,指指他道:“你就知道哄我开心,扯什么有没,不过一些好看树叶子而已。”说罢,再次望向朱珠,朝她那张脸一阵打量:“前阵听你额娘说起,已将你许配人了。”
朱珠垂下头:“是,老佛爷。”
“你倒也确实该嫁人了,18岁本来上次见到你,倒有心将你指给载静来着,既然你阿玛中意太医院碧先生,我便不需操这份心了。”
闻言朱珠不由轻轻捏了下手里帕子。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道:“谢老佛爷关心
“不过,”忽然话音微微一沉,慈禧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轻呷了一口:“虽然是你阿玛看中,门第上总还有些不妥,以你阿玛这样身份将你嫁与区区一个八品官员,实是下嫁了,也不晓得你阿玛怎样想,北京城多少贝勒贝子爷,无论挑选哪个,总好过这么一个小小御医吧,你说可是?”
“回老佛爷,碧先生是有恩于我家”
“有恩?那报恩便是了,需要委身于人么?”淡淡丢了句,抬眼瞥见朱珠低头一言不发站着,便缓了缓神色,笑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你阿玛能因报恩而不惜将女儿下嫁,这份心总归是好。”说罢,将茶朝宫女手里轻轻一送,搭着李莲英手正要继续往前走,忽两眼朝前一望,再次微笑起来:“唷,这不是咱怡亲王爷么,怎会同曾先生一起。”
前方来着正是怡亲王载静。
同一名五十上下男子并肩走一块儿,见着西太后銮驾和慈禧身影,立即紧走几步到她跟前行了礼,随后笑道:“可巧,先生刚说起今日要见着贵人,载静便立即见到了老佛爷面,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你这嘴净会哄人开心。”慈禧笑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仍跪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朝他摆了摆手:“起吧。这园子里就不要见外了,曾先生这会子是同载静一道游园么?”
“回太后,上午臣刚从东陵回来,恐太后惦记着,所以放下行李便入宫了,听说太后正赏枫,不好打扰,刚好遇见怡亲王,相谈甚欢,所以正同他一道这附近走动走动。”
“呵,先生大忙人,平时闲云野鹤,也不晓得什么地方神游,难得等你回京一趟,等会儿自是要同先生好好说上会子话,”说着,转头对身后那班垂首而立女眷们笑道:“你们莫躲躲闪闪怕生,可知这位是谁,便是咱先帝爷世时分外推崇堪舆大师曾广圣先生。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儿能瞧见,是缘分也是你们福分,要知这位先生眼神可好,瞅着你家门前一块砖便知你家风水好不好,问问你们家阿玛,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佛爷谬赞”听慈禧如此夸赞,那曾广圣面上波澜不兴,只带着得体笑躬身朝两旁女眷揖了一揖,随后似有若无般略一抬头,朝着朱珠方向望了一眼。
这细微举动让朱珠吃了一惊。
慌忙低头避开了他目光,也躲开了载静望向她视线,正惴惴不安之际,听他问慈禧道:“太后千岁,臣斗胆问一声,您身后那位戴着面具姑娘,可是斯祁家二小姐朱珠?”
“正是。”
“果真是她,没想一转眼竟已这样大了。”
“先生曾见过这丫头?”
“回老佛爷,斯祁姑娘年幼时微臣曾有幸见过她一面,却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微臣?”说着,目光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朱珠此时也因好奇而将头抬起,借着脸上面具阻挡,所以状了状胆子仔细朝他那张脸望了望。之后觉得似乎是有点眼熟,却怎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便依旧沉默着,朝边上宫女身后退了退。
见状慈禧微微一笑,问曾广圣道:“凡你见过总是有不寻常之处,先生不妨说说,究竟先生是怎会见到斯祁家这个小女儿?”
“回老佛爷,因十三年前斯祁府中发生了些变故,所以斯祁大人将微臣找去了府中,想替他看看风水,便也因此见到了斯祁姑娘,而那时姑娘脸上尚未戴此面具,所以微臣有幸见过姑娘真容。”
“是么”闻言慈禧目光微闪:“果然算得上是故交了。”
朱珠目光则为惊诧。
原来此人她还没戴上面具前就已见过她,只是那会儿年纪太对他实半点印象全无。这会儿经他一提,方才想起好像确实曾见过这样一个人,原记忆中他样子已全然模糊,只依稀是个被阿玛极为尊敬人,所以难免觉得神秘而可怕,今日一见,倒也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只一双眼似乎格外犀利,即便背着光,都好似有精光从中射出。
不由脑中一阵混乱,失神间,耳畔听见慈禧又道:“斯祁家发生变故,是否就是因了当初白莲教诅咒一事?”
这话令曾广圣似乎怔了怔。随后两眼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淡淡一笑,向慈禧答道:“白莲教诅咒之事么,为其一,实则还为其二。”
“哦?其二是什么?”
“因斯祁姑娘命格过于强悍。”
“过于强悍?强到怎样地步?”
曾广圣笑了笑:“回老佛爷,此强,强可通天。”
“这是怎样一个说法,先生?”
“老佛爷这微臣却不好说,只记得她生辰八字极贵,贵得让臣都觉得有些惊诧,因而后来被高人指点,用面具遮挡了她脸,方才能压得住她命里贵气,以免伤到了斯祁府里运势。”
“竟能有这般金贵”闻言,不仅是慈禧,连朱珠身周那些人也不约而同将目光朝她脸上望了过来,一时猜测有之,惊异有之,狐疑有之,令朱珠脸色通红,恨不能立时从这地方逃开。
见状慈禧不由转过身朝两旁轻扫一眼,淡淡道:“瞧什么,不就还跟往常一样么。”
话音未落,瞬间层层目光全都消失,朱珠得以透了口气,朝慈禧轻轻一揖。慈禧却仿佛未曾瞧见,只侧过了头,再度朝曾广圣问了句:“先生刚才说,他家还有高人指点。能叫先生称作高人,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个怎样高人。”
“这回太后,这一点倒是连臣都不知”
“也罢,回头问问斯祁鸿翔便是了。”说着,抬头望望天色,似自言自语般道:“瞧,刚还好好天,这会儿怎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李莲英一听忙道:“许是要有雨,不如今儿先散了,由奴才伺候老佛爷回宫去歇着。”
“也好,咱就各自回去歇了吧,广圣待到申时来我宫里,我且有些话要同你说说。”
说罢,径自搭着李莲英手回了銮驾,先行往储秀宫方向而去。
其余人见状立即各自散开。年长各自上轿,年轻则要么相携返回自己住处,要么仍逗留枫林中,因见状静王爷尚此间,便悄悄藏身假山或树影背后,一边悄悄望着他,一边嘀嘀咕咕窃窃私语。
朱珠则是慈禧上了銮驾后便立即离开此地。
同曾广圣相遇,虽慈禧说是福缘,对她来说却是糟糕至极,因为曾广圣看似简单一番话,让她不得不再度回忆起十三年前斯祁府里混乱不堪场面,和那会儿对于年幼她来说所承受无惶恐和恐惧。
这让她心里乱作一团。
又因载静当时就数步之遥,近得一抬头就能望见他那张脸,是让朱珠心里头仿佛打翻了五味甁似。
酸楚,苦涩,又不安
种种情绪凌乱交杂到一起,以至令她走得有些慌不择路。所以好长一阵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两条腿究竟将她带去了哪里,只一味呆呆朝前走,脑里想着沉甸甸心事,几乎连面前池塘都入眼不见。
险些因此就跌进那池里,所幸脚底打滑时被身旁丫鬟搀住,随即听见身后有人劈头对她骂了声:“失了魂还是怎,叫你多少遍都没听见,活该你们怎不让她索性跌进池里清醒清醒去。”
头朝后一回,见到原来是固伦荣寿公主。
这公主二十来岁却是极其显老,因而朱珠头一回见到她时曾脱口叫了她一声姥姥。所以每回见到朱珠,这公主面色总是冷冷,不过知她嘴硬心肠软,所以虽然不算亲近,每回只要见到她西太后身边待着,朱珠总会觉得格外安心些。
此时被她凶巴巴骂了声,朱珠倒也因此立刻回过了神,忙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公主,知她必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就紧走两步跟到了她身旁,一边慢吞吞跟着,一边等她再度开口。
“自你前日入宫就觉着你整日魂不守舍,”过了片刻荣寿公主朝她脸上瞧了眼后道。“你近来是怎了,也不怕老佛爷面前出个什么岔子。”
“谢大公主关心朱珠近来身子欠佳,所以”
“身子欠佳,”闻言冷冷一笑,荣寿直截了当道:“我倒是听说了,待到神武门坛子竣工,你就要嫁给那碧落先生。既然身子不佳,怎不叫那位碧先生好好瞧瞧。”
“回大公主,给瞧过了,也开了药方。”
“那看来药方不起作用。”
“呵只是需要些时日调理。”
“心病还需心药医,若心里头还有个别人,多少药下去怕都是没用。”
这话说得朱珠脸上一阵苦笑:“大公主说些什么,朱珠听不懂”
“便是怡亲王曾到府上求亲一事,别当我们这些老娘儿们宫里头待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
“公主”
“我也知你俩从小亲近,即便一个呼来喝去,一个哭哭啼啼,却总也跟饴糖似黏糊一起,还老跟着他到我住处偷糖吃。”
“公主”短短几句话说得朱珠心里一阵刺痛,想要她别再往下说,却又不知怎样开口。当即只能欲言又止地沉默着,见状荣寿倒也立时不再继续说什么,只淡淡一笑,望着她道:“看,还是咱这样丑了吧唧好些,没那么多男人惦记,也不用去费心惦记什么男人,反倒是心里头痛些。”
“公主几时丑过”
“别跟我废话,我自个儿脸自个儿心里清楚。”说罢,见朱珠垂下头不再言语,遂缓了缓声音,道:“其实我就是想替你额娘说你一句,无论碧落也好,载静也好,嫁过去就安心些,别再给自己心里添堵了。要有不痛,这普天之下比你不痛多了去,却叫别人怎么活,你瞧瞧我,十二岁嫁人,十七岁便守寡,即便没守寡那些年,又有几回能同自个儿额驸像对寻常夫妻那样相处,说丑些,男人到底啥滋味,我身为固伦大公主,却远不如大街上一个店铺家小媳妇知道多,你说,这些年过下来我心里有多苦。”
一番话听得朱珠脸一阵发烫。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头顶桀桀一声啸叫,片刻就见一只毛色漆黑大鸮从天而降,落两人面前一株大树上,瞪着双焦黄瞳孔直愣愣朝两人望了阵,随后拍拍翅膀飞了起来,也不理会荣寿伸出手,径直往云霄深处飞去,片刻不见了踪影。
“啊白日里也到处飞么”见状朱珠不由蹙了蹙眉。想起总听说这种鸟儿白天像个瞎子,晚上才到处飞,怎会白日也见到它们出没。又一副天生阴测测模样,总让人觉得不安。
荣寿朝她笑笑:“你有所不知,这是察哈尔家养大鸮,白天夜里都能飞,察哈尔莫非进宫时把它们带了来,说是跟看门狗似,能看守庭院。”
“是么”
“不过,”略略皱了下眉,荣寿抬头望着那鸮消失方向,轻轻咕哝了句:“倒也怪了,原有两只,平常总是出双入对,今日怎只来了一只。”说罢,忽地想起了什么,朝前紧走两步,回头对朱珠道:“光顾着同你说话,我倒险些忘了,今儿要去承乾宫转转,你且自个儿回去歇着吧。”
“公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么?”
“是啊,病了。老佛爷也不让皇上去瞧,又顾着赏枫,好似忘了让御医去诊断,我且去她宫里看看,”说到这儿,她望着朱珠轻轻叹了口气:“你瞧,苦命人世上可多,他俩自是有情,又成了夫妻,现下却怎一副光景。缘分这东西,唉”说着,朝朱珠摆了摆手,转身带着侍女朝承乾宫方向匆匆而去。
留朱珠一人原地呆站着,想着荣寿刚才那一番话,却倒也似有种醍醐灌顶般有理。
于是慢慢醒了醒神,正预备着打起精神往自己住处返回,谁知头一回,却见一行人正从她试图离去那条小径一路过来。
初时未觉。
直到近得只隔十来步之遥,为首那人头一抬,朝朱珠不偏不倚望了过来。
生生将朱珠原要避开身形给定了原地。
想动动不了,想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原本一颗被荣寿说得平静下来心再次急促地跳动起来,直到对方走到跟前站定脚步,方才慢慢抬起头,鼓起勇气朝那张令她心乱如麻脸望了过去,随后用细得连蚊蝇都不如声音轻轻道:“王爷吉祥”
载静似乎没有听见。
也似乎明明站她跟前,却只瞧着她身后那棵树。
片刻侧头朝她身后侍女扫了眼,道:“我同你们主子说些话,你们且先退了。”
两名侍女略一迟疑,见主子只一味发着呆,便躬身退了。
“你们也退吧。”他又对身后他侍从道。
那些侍从立即也躬身离开。
不消片刻,只留下这两人,载静便又朝前走了一步,见朱珠依旧沉默站着,遂望了眼她身旁开得热闹花团,状若无心般说了句:“中秋观灯,可观得痛?”
“王爷怎知朱珠中秋观灯”
“你且回答我,可观得痛。”
朱珠咬了咬唇,点点头:“痛。”
“碧先生待你可好?”
“好。”
“好?好便好。”说罢,微微一笑,自她身旁擦肩而过,朝她背后那条路上沉默离去。
那瞬朱珠心跳好似突然间没了。
连呼吸都顿住了。
因为以此方能让心脏处猛裂开来剧痛缓和下来。
不至于让她立即跌坐到地上,也不至于让她喉咙里发出任何一点能让她难堪声音。
只是无法控制两只眼睛迅速模糊起来,她摇摇晃晃朝前走了两步,正要试着平稳下呼吸好去把侍女叫来,突然身后一只手将她肩膀一把抓住,没等她反应过来,轻轻一转便令她方向调转了过来,直直面向身后那原本已该走远人,直直令她那张难受到微微有些扭曲脸撞进了他紧贴而来胸膛上。
好一阵紧抱。
抱得朱珠几乎窒息,却任由自己一动不动靠载静怀里,听着他剧烈心跳,感觉着他体温透过他胸前衣裳扑到她脸上。
哪怕只是一会会也是好。她想。即便所有人都会说,这样不好。
随后载静终于还是将她松了开来。
又将她轻轻从自己怀里扯了开来。
只是一双手握她肩上,却怎也移不开,如此沉默着,低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直至一阵冷风袭来,他终还是松开了手,将她披肩上松脱扣子系了系紧:“怎老是丢三落四,衣服也不知扣严实,回头风一吹明儿便得喊嗓子痛,从小到大,总是这样没头没脑儿,叫人不省心。”
“王爷自个儿也要当心着身体。”
“你戴着这枚簪子。”
“便是一刻也不舍得离身”
“呵”
“王爷笑什么”
“想过去,宫里或抱着你,或背着你,现如今,便是说句话都跟做贼似。”
“呵呵”
“你笑什么。”
“想起上回宫里被王爷欺负事儿了”
一句话出口,身子再度被载静紧紧抱进怀里。
脸上那笑没入他胸膛一瞬就再也撑不起来了,她紧贴着他胸口无声哭了出来,却又不想让他看见,只能死死低着头,即便他捧着她脸想让她将头抬起来,也无法令她离开那胸膛半分。
于是他只能低头吻着她发丝。
低头用自己手指她发间,她脸颊,她脖颈上一遍遍细细抚过。
很专注,专注得连头顶淅沥沥飘落雨丝都没有任何察觉。
直到远处一道话音小心翼翼地传了过来:“王爷,太庙那边出了事儿,皇上正差人到处寻王爷过去呢”
278画情三十
虽头顶飘着雨丝太庙戟门桥周围却仍挤满了人。
在同治一行还未到达前所有人都在桥旁围观着什么对着桥下那条金水河指指点点。及至同治御驾到达,立刻散开跪地,显现出刚才被他们围堵住的那些桥和桥下那条波澜荡漾的金水河。
没到跟前同治已被河内扑鼻一股剧烈的腥臭呛得干呕了两声。
等一眼望见河里的景象,更是惊得脸色煞白,直直望向一旁随心的载静,惶然道:“你可见着了你可见着了?!”
载静亦有些惊诧。
那原本荡漾在戟门桥下的河水引自紫禁城内御河,向来清澈见底可现今却仿佛里头涌动的根本不是水而是血。浓稠得几近黑的血带着股浓重得连风雨都吹不散的腥臭在金水桥下微微晃动着,并随之泛出一团团蜡黄的泡沫。
当即回头朝跟随在銮车之后的莫非望了眼,莫非立即闪身而出,跪到同治面前恭声道:“皇上,恕臣冒犯,但金水溢红,还请皇上圣驾立刻退后些许才是。”
闻言不等令下,一旁太监立刻推着銮车朝后退开。
直退至十来步远的距离,方始停下,车内同治依旧没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神,呆呆望着前方那条黑红的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喃喃问了句:“怎么回事,金水河怎的会变成这样”
“待微臣仔细查看一番。”
说罢,莫非起身朝戟门桥边上走去。
到桥边从衣内取出掌心大小一张镜子,镜面朝里镜背朝外,对着那条河照了照。随后收起镜子从边桥一路到了对面,在那里新建起的七座汉白玉石塔边绕了一圈。
那是七座齐人高的莲花佛塔,内设佛龛,各自供奉着七座小小金身佛像。此时也不知莫非究竟在那些塔前看些什么,一路走,一路在塔下用脚尖轻轻划了几道线,至最后一座塔处,伸手在塔身离地四尺距离的地方用那镜子往上敲了敲,就听噗噗两声轻响,眼瞅着一道黑红的液体从那地方的佛龛底下渗了出来,如一条细线,一路沿着塔上纹理垂落到了地上。
“禀皇上,”随后转身回到同治驾前再度跪下,莫非道:“臣勘察过了,金水河中所溢河水为地血,恐是因河边新立七座石塔伤到了戟门的命脉,日积月累,风水起了变故所致。”
“地血?那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整个儿太庙所在地界的地气。”
“地气?这样多的地气,竟能将一条河都染红??”
“皇上,若太庙整个儿地气全部溢出,岂止一条金水河,便是整片地面,只怕都要成为血海了。”
闻言微一蹙眉,同治迟疑了片刻后道:“你暂且先莫武断,质疑那四座塔便如同质疑西太后老佛爷,你确定地气的泄露是因那七座石塔而起的么?”
莫非点点头。
“既如此,早先怎的没有看出,也完全没有地气泄露的迹象?”
“回皇上,”似早知同治会有这样一问,故而立即从怀中取出刚才那张镜子,双手呈上,交予一旁小太监手里:“因早先臣目光愚钝,并未窥见戟门桥近前有此物存在,因而疏忽了。现证物在此,请皇上过目。”
说罢,小太监已将铜镜小心递到了同治面前。
同治犹疑着接过。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了它异常的份量,这东西非金非铜,似乎是极其坚硬的一种乌木制成的镜托,却重得仿佛实心的金属,握着沉甸甸的,背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纹理,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遂翻至正面,立即被明晃晃的反光照得眼前一阵花。
不由立即用手在眼前挡了挡,再朝镜中看去时,把同治给生生惊得一个激灵。
险些脱手将那镜子跌落到地上,因为这镜子虽面对同治,却完全不似普通镜子那样倒映出人的脸,而是显现出前方那座戟门桥。
桥上雾气氤氲,隐约可看出有数条蛇一样的东西上下浮动着,头团团拥挤在桥面上,身子却各自分散着,被七座石塔分别钉压在地上,因而有些痛苦地挣扎扭动,弄得身上鲜血淋漓。
“这是什么”那样呆看了半晌,同治才在一阵脚步声中回过神,抬头直直望向莫非。
“皇上,此为蟠龙。”莫非回道,“并非书中所说那种天上的神物,而是戟门桥上龙形望柱所化。听祖上说起过,应是从前明永乐年便已生成,历经数百年,守着戟门至今,俨然已跟戟门同化在一起。”
“这样神奇怎的过往从没听人说起过”
“回皇上,臣这也是头一回才见到它,以往听虽听过,从来只当是传说,因而未敢对圣上乱说,恐有妖言乱语之罪”
“你祖上本就是风水世家,说出此言,朕又岂会怪你。”说到这儿,一眼见到碧落已随御前侍卫来到此地,应是已见到了金水河内的光景,站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兀自沉默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由一声冷笑,道:“宣碧落前来觐见。”
“嗻!”一旁太监立即领旨,回头朝碧落扯高嗓子宣了声:“皇上有旨,宣太医院碧落觐见了。”
碧落接旨上前时同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望着他。
这男人一年前入宫时同治就看他不妥,因朝野上下几时见过这么年轻美貌的男子,即便后宫,也找不见有此等容颜的,偏一双眼还妖娆得紧,勾魂摄魄,离得近甚至可以感到扑面一股妖娆之气,简直如同书中所写的狐魅所化。
因而入宫不出数月便深得他皇额娘的欢心。曾几何时,西太后身边再看不到旁的御医,一有个头痛脑热,就心心念念只找着碧落一个人,且碧落要什么,她便给什么,碧落说什么,她便听什么,长此以往,岂不是活生生一个安德海第二了。
想到这里,同治握着扶手的手指不由慢慢收紧。此时碧落已到了銮驾跟前,掸了下箭袖,单膝跪地恭声对着他道:“臣碧落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治故意无视了他的下跪。
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径直问他:“碧落,戟门桥上那七座佛塔可是你奏请老佛爷命人建起的?”
“回皇上,正是碧落。”
“那你可知现下金水河里突然溢红究竟是怎么回事。”
“恕臣愚钝,不知。”
“呵,碧落,金水河数百年来一直清可见底,唯有在你那七座佛塔立起后,就突然生变,你还有脸说你不知何故?”
闻言碧落微微一笑,将身子朝下欠了欠:“皇上,玉带金水的风水虽好,但在数百年间已被时光磨出折损,有了疏漏,长此恐会造成风水外泄,故而臣照着大悲寺内廷布局,竖起七座佛塔,内中供奉七位西方极乐佛祖,以七星揽月之势守着戟门,以及戟门后的享殿,以稳住原有格局。若皇上对此布局心存疑惑,今有察哈尔家族的后人在此,圣上问过便可知真假。”
“回皇上,”一听碧落将话头引向自己,莫非立即上前一步跪在碧落身旁,道:“碧先生在戟门所设风水的方式,倒确实如他所说,是按着大悲寺内廷布局而来,若布置得当,的确是对玉带金水有利无弊,这也就是为了什么臣先前不觉有异。但时至今日才现,它明着确实同玉带金水相安无事,实则却分明扰了戟门前的地脉,而那地脉才是太庙气运之所在,故微臣以为,碧先生在戟门设立佛塔一事,的确是祸害之举。”
一番话说毕,同治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目光一转冷冷扫向他身旁的碧落,正要以此再度质问他,忽听远处太监一声高宣:
“西太后娘娘驾到!跪迎了!”
当即,四下呼的声又再度跪了一地。
就连同治也不得不立即在太监的搀扶下从车里走了下来,抬头朝着身后方向望了眼,一眼见到在一群披红带绿的侍女和蓝灰色衣裳太监簇拥下,那顶施施而来的明黄色銮驾,不由露出微微一丝苦笑。
却哪里敢有所怠慢,立刻同载静一道朝那方向迎了过去,待载静行过礼,恭恭敬敬道了声:“儿臣见过皇额娘,皇额娘千岁千千岁”
“都免礼了。”车到近前,慈禧自内朝他俩瞥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他身后所跪的莫非和碧落,眉心微微一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如丧考妣似的,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生了么。”
闻言,知是慈禧明知故问,同治仍得耐着心性恭声回答:“回皇额娘,今日金水河里出了异状,恐是因了新设那些佛塔的缘故,伤到了太庙的地气。”
“你怎的断定是因了新设佛塔缘故?”边问,慈禧边在李莲英的搀扶下出了凤銮,抬头朝前方金水河内望了,旋即皱眉道:“你说,前阵子还都好端端的,怎么今天一下子就跟变成血池了似的。”
“儿臣也觉得诧异,所以命察哈尔莫非立即用他家祖传风水镜望了,之后觉,是戟门外守门蟠龙被那七座佛塔所伤,因而将一池清水染成了现下这般肮脏”
说到这里,偷眼瞧见慈禧一双目光冷冷朝自个儿望着,同治便没敢再直言往下述说,只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将手中那道镜子递交给一旁小太监,欠了欠身道:“皇额娘息怒,儿臣不是质疑皇额娘的决定和行事,只是当儿臣见到镜子里这些东西后,未免心生恐惧,望皇额娘见过后亦能明察。”
说话间,小太监已将镜子恭恭敬敬递到慈禧手中。
她蹙眉朝镜子上看了,立即跟同治先前一样,有些炫目又有些惊恐,几乎险些脱手将镜子丢到地上。
见状李莲英慌忙将她搀扶住。
靠在李莲英肩上慈禧方才定了定神,低头再朝手中镜子内看了阵,方才稳了情绪,抬眼问同治道:“这到底什么东西镜子里头怎么会照出戟门桥上那些那些怪物!”
“回皇额娘,察哈尔莫非说了,这不是怪物,而是自前朝时起就由戟门桥上望柱所化的蟠龙,世代在这儿看守着太庙的风水。”
“是么”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犹疑,正欲再朝镜中看,忽听一旁碧落道:“臣启奏太后千岁。”
“说吧。”
“关于皇上所说蟠龙一事,可否请太后开恩,让碧落也瞧上一瞧。”
“瞧吧。”边说边示意一旁太监将镜子给碧落送去,同时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淡淡道:“瞧完了你也给我好好说说,这些东西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佛爷。”恭声应了,碧落抬手接过太监手中那张镜子。意识到身边莫非的目光随之转到他身上,便将那镜子轻轻一抚,转头朝他笑了笑:“察哈尔家果然不愧为蒙古风水大相的世家,此镜用的是云南金刚红,为所有红木中质地最为坚硬的一种,因对生存环境极为苛刻,数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如今能有幸得以亲眼见到,当是托了莫非大人的福。”
“哪里,”莫非闻言笑了笑,“先生倒真是识货之人。”
轻一点头,碧落不再多言,只低头将那面镜子翻转过来,仔细朝上望了,眼见一道亮光自镜中透出,旋即不动声色将头略微侧了些开来:“呵当真是面宝镜,险些被晃到了眼”
“先生可仔细瞧着了。”莫非望着他。
碧落便再度低头朝镜中看去。
看了片刻,笑笑,抬头将镜子递回给太监,对慈禧道:“回老佛爷,莫非大人所言极是,七座佛龛果然伤着了七样东西。”
闻言慈禧不由眉梢一挑,有些愠怒地望向他:“碧落,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老佛爷,”他恭恭敬敬一欠身:“碧落先前看仔细了,那七座佛龛确实不经意间伤着了七样东西,但它们并非如莫非大人所言,是什么望柱所化的蟠龙,而是七条未能化成龙的独角蛟而已。”
“独角蛟?”
“老佛爷如若不信,可再仔细观之,那七条长蛇头顶生有软角,形同瘤状,可是?”
慈禧一听立即再朝镜中望了一眼,随即轻轻吸了口气:“确实如先生所言”
“如能生出犀利如剑状,便可寻着机会腾化成龙,可惜终是欠缺功力,因而只能沦为妖孽,长期在此地蛰伏着。”
“碧落,”听到此处同治冷冷一笑,道:“此地乃是天子家祭天之地,怎会有此等妖孽出现?莫非你在暗指我爱新觉罗家已经气运衰退至此了么。”
“皇上息怒。此妖孽原是龙胎,正因是在天子家祭天之地,方才得以形成,原是祥瑞,只是因了金水玉带出了损耗的关系,所以没能修身成龙,一飞冲天,因此变成妖孽,实属无奈。而微臣在戟门所设那些佛塔,正是为了震慑和度它们而来,假以时日,便可无恙。”
“哦”一听此言,慈禧微微舒了一口气,面上也即可缓和了下来,朝碧落和莫非摆了摆手:“你俩先起来。都是我朝中深藏不露的高人,切莫为了这点儿事情争锋相对,”说着,朝一旁同治望了眼:“你也瞧见了,碧先生为我大清风水端得是尽心尽力。你却偏袒心如此之重,身为天子,总得各面都瞧仔细了,不要人云亦云,先瞅瞅究竟谁更在理,方能定夺,你说可是?”
短短几句话,说得同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想照着以往那样点头称是,却又总也心存不甘,当下目光一转,望向碧落道:“虽然你一言解惑,但同莫非一样,皆是口说无凭。他将蛟蛇错看成蟠龙,但你又能以什么来证实那被佛塔所伤之物,就必然是你所称的妖孽。眼下生生还脏了一池清水,也不知几时才能清理干净,虽说是出自你一片忠心,可也脏了咱这祭天的太庙,不是么。”
闻言碧落双手一揖,笑了笑:“皇上所说句句是真,若碧落无法印证自个儿的说法,无论是对着老佛爷,还是对着皇上,皆都是说不过去的。因而此刻若皇上不嫌弃,碧落便立即为皇上当场印证过来,皇上可恩准?”
“准。”
此字刚刚出口,碧落立时转身往戟门桥方向大步而去。
到了桥边褪了外衣卷起衣袖,径直伸手往河中一捞,不出片刻,竟真的从那浓稠的血水中捞起一条银白色的长蛇来,上身银鳞闪烁,则满是血污。
被碧落随手一丢扔到地上,它就如陀螺般扭曲起来,口中出呱呱声响,好像婴儿啼哭的声音。直惊得边上人纷纷朝后推开,离远了定睛望去,果真见到那蛇头上有鸽蛋大小一颗肉瘤,微微红,碰上雨丝还会腾出一道道白烟。
不多会儿就静止不动了,眼看着身下所留鲜血越来越多,它的身体也就越单薄起来。碧落走到它跟前,抓着它七寸部位将它提了起来,一手剥去它头顶那颗肉瘤,一手将它朝前方的佛塔处丢去。
眼瞅着它细长身影在撞到佛塔的一刹一阵颤抖,随后腾的声燃烧起来,不消片刻,化成了一片焦黑色烟雾,被风轻轻一吹,立刻消失不见。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甚至连同治也不由自主定定站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瞧着,见他再度走到戟门桥便,伸手将掌中那颗肉瘤朝玉带河中丢了下去。
肉瘤入水就立时蒸腾出一团巨大的白汽。
温度极高,因为纵然离得远,同治仍能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古怪气味,不多会儿就将原本充斥在周围的浓腥化了开去。
随后,眼睁睁看着那道血池般的玉带河,竟如变戏法似的从底下直透出一股清水。
很快就将河中浓得化不开的那些血水给冲走了,转瞬恢复了原先的清澈,在天上飘落的雨丝中,微微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先生果然神人”眼观至此,慈禧不由脱口赞道。
碧落回过身将外衣重新披到身上,单膝跪地朝她嫣然一笑:“老佛爷谬赞。”再将目光转向同治,轻轻一揖。
同治自是再也无话可说。
却不知为何,明明亲眼所见得心服口服,心下竟更气闷了起来,一时两眼有些黑,见状慈禧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轻轻道了声:“皇帝,以后万事记得查明,免得冤了忠臣,叫额娘看着心里也难受。”说罢,转身返回銮驾,起驾回了宫。
直把同治听得心里更加憋闷起来,眼见他额娘那一行人身影渐远,转身一拳打在边上的銮车上,见他又要挥上第二拳,载静忙伸手止住:“皇上息怒,切莫伤了自个儿身子。”
同治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抬眼见到一旁莫非似有话要说,便道:“你讲。”
莫非立即将太监递还那张镜子取了出来,捧到掌心正要将镜面朝上翻起,突然听见底下咔擦一声脆响,心知不好,立刻将镜面翻开,一眼望见里头情形,不由苍白着一张脸朝后倒退半步。
随即倏地望向戟门桥前的碧落,目光骤冷,却又一言不。
只同他两人相互望着,直至望见碧落眼中浮出一道妖娆的笑,便硬生生将心口那团怒气给压制了,亦随之笑了笑,转向同治道:“皇上,老佛爷说得是,碧先生果然神人,往后莫非还需多多向先生请教才是。”
话一出口,眼见同治扬手一甩啪的声将他手中镜子甩落至地,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着。
然后蹲,静静将那地上被摔成数片的镜子一片片拾进手里。
279画情三十一
279、画情三十一
一路从太庙返回紫禁城回头见莫非没有随同治銮驾返回养心殿而是悄然自己身后尾随着,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同自己讲,所以一等回到钟粹宫载静就立刻进了自己住屋,遣退一干侍从关上了门窗。
片刻见到莫非从偏门外走了进来,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手里仍握着那面跌碎镜子。当即免了他礼,令他身旁坐了随后直截了当道:“太庙玉带河里异相可是你做了手脚?”
莫非点点头。
“那条独角蛟蛇也是?”
莫非摇头:“不是。”
载静微怔:“不是?那它是从何而来?”
“回王爷虽然玉带河里血水是属下做了手脚,但风水镜中所显景象却皆是真真实实,那七座佛塔确扰了戟门地气,只因常人眼中绝对无法窥见,故而属下不得不以此方式引人注意。可是地气那东西,自古图有虚像,从无实体,所以属下完全不知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样会从河中捞出那样一条蛟蛇,也因此属下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无法太后面前有所争辩,唯恐给皇上和王爷惹去多困扰。”
莫非话令载静一阵沉默。
沉吟片刻,他望着莫非再道:“会不会是幻术所化?”
“并非幻术,确实真是一条蛟蛇,且头已长角,若不是受制于金水玉带出风水,只怕早已腾云化龙。”
“既然这样,那七座佛塔究竟是妨了风水,还是助了风水?”
听载静这样问,莫非不由一声苦笑:“属下现脑中也有些混乱了,王爷,那碧落先生着实了得,非但能从金水河中擒出蛟蛇,还毁了我这面察哈尔家传承了八代风水宝镜。”
“这镜子是被他所毁?”载静再度一怔,“我原也觉得奇怪,一面青铜镜子,怎会被皇上一甩便碎,但镜你手,碧落却是怎样将它毁去?”
“王爷,”伸手将掌心中镜子碎片一一摆到身边茶几上,莫非指着镜面道:“这镜不是寻常青铜,而是取自天山无底坑中天铁所打造,平时别说破碎,就是要这上面弄出道划痕,都属不易。但现今却被轻易破裂了开来,而且受力方向并非从外至内,分明是由内往外,这说明镜子是因了被它所吸入内部那股妖气所破坏。”
“妖气?莫非,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王爷,妖这东西自古有之,只是碰上机会鲜少,有时纵然亲眼见到,也无法分辨得清。但现今莫非只是觉得奇怪,太庙这样地方怎会有如此强烈妖气,能凶猛得生生将我这生铁铸就镜子穿裂,按说太庙自古便是有神明庇佑一块风水宝地,普天之下可找得出第二块来?此等地方,寻常妖孽别说进去,就算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无法生存。”
“话是如此,但你镜中所吸取都是戟门桥上那些蛟蛇影像,若是妖气,也应是来自它们,为什么说是碧落所为?”
“回王爷,凡是朝这镜子背面符文处瞧过,皆会留下他们影像,无论是人是妖亦或者鬼。碧先生先前观望镜中蛟龙时,也是瞧过它,所以他影必然被镜子摄入了其中。原本我倒也没想过要去窥他影,只是后来,目睹他亲手从金水河中捞出蛟蛇时,我立即对他身份起了疑心,便想自镜中调出他影,一窥他究竟是何妨神圣。但当我刚要就此翻开镜面时,镜面却突然碎了,当时属下只来得及匆匆瞥得极其仓促一眼,一切就随着镜子碎裂而烟消云散,但纵使时间短暂,属下仍是看清了,镜中所显后一幕影,便是碧先生影,虽然只是模糊一道轮廓,但碧先生影破碎了我镜子,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闻言沉默了阵,载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那碧落竟然是妖”
“却也不好就此断论,因空口无凭,所以属下也无法同太后跟皇上直言。但无论他是或者不是,必然同妖术是脱离不了干系,所以属下心中顿感担忧,想眼下大清气数已有些不稳迹象显现出来,恰此时朝廷中、老佛爷和皇上身边,竟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实让人”说到这儿,抬头朝载静那张面色阴沉脸望了过去,莫非站起身到他边上径直跪下了,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些话臣心里压了多时,也不知该对王爷当讲不当讲,讲了,恐有万刀剐身之罪,不讲,臣却实寝食难安”
“说。”
“王爷,自属下入宫,便一直仔细观望皇上气色,原是打算一直咽肚里,但今日既发生了那样事,臣不得不斗胆先向王爷警言一句,想当今皇上,怕是时日不多了”
“住口!”一听此话载静立时将他话音喝止。
莫非也知道自己说了太过大逆不道话,当即将头沉了沉,匍匐载静脚边。原是打算就此沉默,但想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开口道:“属下知罪,但是王爷,现纵观全国上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而朝野之内,皇上不单体弱,且心弱、力也弱。东太后仁慈,但实权不手中,辅助不了皇上,西太后虽然强势,但权欲熏心,又恐被妖人所惑,恐怕对皇上为不利。想我八旗殉道一派人脉,自先祖时起便是生为爱觉罗家人,死为爱觉罗家鬼,一片赤诚守卫皇权江山,护卫社稷风水,眼见如今大清江山走入如此一个僵局,怎不忧心忡忡,便是我祖爷为求平安撒手不管,我且年轻着,放着眼前一切,怎能当做没有看见。若王爷当初不将属下召至京里倒也罢了,一旦入朝,便身不由己。王爷,属下真是一片赤诚,也只敢同王爷您实言,大清江山若再此下去,恐怕不保,王爷,不如索性乘现下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便由属下召集所有八旗殉道,拔了京中禁旅八旗,直入宫中,一劝皇上退位修养,西太后放权撤帘,以此辅佐王爷您”
“住口!”听他话说到这里,载静不得不迅速起身厉声掐断了他话头:“你疯了不成!莫非!”
“王爷!王爷骨子里流着铁帽子王允祥爷血,岂能容得现今大清王朝凤上,龙困下这一诡局?!”
“你给我住口!!”
“王爷”还待强说些什么,终载静勃然变色神情下,莫非重匐倒地,沉默下来。
“你自是年轻不晓事,才不知其中利害之处。”一阵静寂过后,载静望着莫非那张低垂着脸,轻声道。“逼宫,呵逼宫岂是你信口所说那样简单,知否你自以为是那一番话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况我一家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也晓得提到允祥爷,若被允祥爷听见你今日这一番大逆不道话,不得冲出陵墓赏你一顿好打。”
“属下知错”
“你还需给我记着,我将你从老家召唤到此地,只是为了给我查明那碧落身份和目,为我大清江山看好了这片风水便好,其余,不由你多想,多说。今日你所说一派胡话,权当做没有讲过,我也没有听见,以后再不准你有任何相关念头,否则我必会代替皇上处置了你,可知?”
“属下知道。”
“那便好。话说回来,既然先前如你所说,碧落恐有妖术身,那此后自该给我盯得紧些才是,一有如实证据立即呈来给我,由我去向皇上和老佛爷一一禀明。”
“是。”
“起来吧。”
说罢,坐预备挥手让莫非先行离开,一抬眼却见他如木头般杵原地默默望着自己,似欲言又止一副模样。于是问他:“怎了,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莫非沉吟片刻,垂首道:“王爷,请恕属下再直言一句。今日属下探听到西太后同堪舆大师曾广圣一番话,发觉斯祁小姐生辰八字似乎有些问题,所以属下派人去斯祁大人府上探得了小姐八字,这一看,顿觉不妥”
“怎个不妥。”
“王爷,属下知王爷对斯祁小姐一往情深,但殊不知,斯祁小姐生辰八字实是贵到极点,也硬到极点。王爷一心想将她娶进门,但若以王爷八字都无法强压过她,只怕会被她”
“呵,莫非,”笑了笑打断他话,载静淡淡道:“我刚说过些什么?你自管替我监察着碧落,看好了你风水便是,其余种种,不用多说,不用多管。”
“但是”
“什么生辰八字,命硬命软,这些东西我却是不信。今儿也听曾广圣说了,朱珠命贵可通天,即便如此又怎样?我爱觉罗家不正是命连着天人么。”
“王爷所言极是”
“我有些乏了,你且退吧。”
话说至此,纵然心下仍有万般不安,莫非亦只能暂且按捺着,抬手朝载静恭恭敬敬一揖,转身离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载静原本微笑着一副表情沉了下来。
起身屋中慢慢踱了两步,遂抬高了声,对着门外道:“来人,备马,替我同皇上知会一声,今日我要回一趟怡亲王府。”
280画情三十二
28、画情三十二
入夜一阵惨叫突然从碧园里传了出来无比凄厉,惊得周围宅内所养狗一阵阵狂吠,霎时此起彼伏扰得这原本清清静静一条街登时嘈杂不堪。
当楼小怜匆匆踏进卧春堂内室时,那惨叫声仍持续。
叫声来自室内卧榻上蜷缩着一名年轻太监他是因宫里突发腹痛又救治不得,所以匆匆被人送进碧园。此时面色发青纵然十月天气已凉,全身衣服却竟被汗浸得透湿榻上紧抓着身下毡子全身发抖一边不停扭曲着身子一边无法忍耐地大声喊痛。
见状楼小怜当即挥退众人从屋里找出山茄子粉捏着他嘴给他喂了下去。
但寻常病者服用后稍带片刻就会平静下来,他却依旧喊痛,痛得嘴都发紫了,叫声凄厉得令楼小怜忍不住蹙眉。当下迟疑片刻,他将病人身子背了过去,随后伸手按到他背上,眼见一团磷火似光慢慢从指间涌动了出来,忽听身后竹帘轻轻一响。
闻声刚要回头,手掌却被啪声拍开了。
紧跟着见到自家主子身影出现了病者边上,低头放下手中箱子,从边上抽屉内取出个**子:“你做什么,小怜。”
“回主子,”小怜立即道,“他腹痛剧烈,就是用山茄子粉都无法让他好受些,所以小怜想”
话没说完,就见碧落拔出手中**盖将那**子送到病人鼻前放了阵,不出片刻,病人本剧烈挣扎着身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惨叫声也戛然而止,见状碧落收回**子,挑眉朝楼小怜瞥了一眼:“想什么,想用你妖气让他安静下来么。”
“是,主子。”
“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若山茄子粉不行,便用洋人那边得来氯仿,总能管用。京城这地方,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不我结界之内你们还是少用妖力为好,免得招来麻烦,惹来是非。”
“是,主子,小知错了”
边说边退到一旁,此时碧落从身旁木箱内取出把银刀,拨开榻上太监衣裳他腹部周围轻轻一阵按动,随后朝着他脐上二寸处一刀扎了进去:“此人又是西太后那边试吃太监么?”
“是,主子。”
“近半年来已是第几个了?”
“三个还是两个?”
“算上他是第四个了。”
“如此频繁,主子,那宫里御膳房该被查得格外严厉了吧”
“岂止严厉,光是因疑心投毒而被株连杖毙,至少得有三十来人了。”
“未查明真凶,便赐杖毙么?”
“自然。”
“难怪近些日紫禁城戾气又重了许多只是主子,小怜有些不明白,若要杀慈禧,何必吃食里投毒,明知道是有试吃太监,怎都轮不到那女人先死。”
“显然投毒者目并非是要她死。”
“那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被杖毙和受牵连被关进牢里动刑逼问,都是些什么人。”
“小怜不知”
“皆是原伺候皇后阿鲁特氏那些宫女太监,还有同治身边人。”
“为什么”
“你说呢?”碧落望向他笑笑,一边从那太监腹中割除小半段发黑肠子,随手扔了榻边银盘里。小怜朝那截肠子看了眼,垂下头道:“想来,平得他俩紧了,所以分外疑心那两人反过来要祸害自己。”
“便是如此。”碧落再次笑了笑,取出针线将伤口处一路缝合起来,随后挑了挑眉,望着那些针脚叹了口气:“瞧,这些年我这绣花针手艺眼见着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主子”见状小怜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边想顺势说些什么,但抬眼朝他脸上偷瞧一眼,终是没说出口,只又朝榻上太监望了阵,若有所思道:“但同治怕是完全没那投毒胆量,阿鲁特氏是连走动自由都被牵制着,若说她娘家派人所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一次失败就足以警戒,哪会再重复二次三次”
“所以必然不是他们二人所为,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主子”
“谁?”碧落朝他轻瞥一眼,丢开手里针线走到一旁净了净手:“自然是他们三人彼此反目积仇得越厉害,就越能坐收渔翁之利人。”
“主子莫非指是怡亲王载静?”
“为什么想到是他?”
“纵观全朝,能文善武,近能调得动朝中大臣,远能游说西洋大使,宗族中名望仅次于当年恭亲王奕,怕也只有他了。”
“是么,”这番话令碧落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未进军机处。”
“主子虽然怡亲王未进军机处,但若满清八旗殉道有心辅佐,便不同了”说到这里,楼小怜微一蹙眉:“说起来,近期主子一入宫便好些天音讯全无,真是叫小们颇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八旗殉道里正蓝旗察哈尔莫非京,上次宫里借着给西太后唱戏时有过一次照面,让小怜深感此人颇为麻烦”
“区区一个正蓝旗就让你感到不安,若八旗集结,还不让你夹着尾巴乖乖回到无霜城去了。”
淡淡一句话,从碧落似笑非笑口中说出,不知怎叫楼小怜眉心再次一蹙:“看主子说得如此轻巧,难道主子已将红爷当年同皇太极麾下正当盛年八旗殉道那一场恶战,给忘了”
“无论怎样,比得上永乐年梵天珠单枪匹马独自一人无霜城前大开杀戒么。”
此话从碧落口中冷冷一出,令楼小怜一瞬沉默下来。好一阵原地垂首而立,直至见到碧落起身往门口处走去,才紧跟了两步,他身后轻声道:“主子,斯人已去,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即便转世重生已早没了当初记忆。主子后悔至今,却又究竟几时才能醒转”
闻言碧落蓦地停下脚步。
没回头,只是轻轻笑了笑:“小怜,你该退了。”
楼小怜他身后突觉一阵冷颤。
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那些话到了喉中又全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身形一晃扭到碧落边上深深一揖,转过头朝门外摇摇曳曳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消失,碧落出门沿着相反方向那条走廊一路前行,至头抬手朝前一抹,就见前方那道墙豁然洞开,显出一栋金碧辉煌楼阁来。
里头香雾缭绕,人影憧憧,一个个貌美如花仿若天仙,却又或者拖着兽尾,或者曳着羽翎,原本嘻嘻哈哈楼上楼下追逐逗闹着,一眼见到他,立即安静下来,纷纷跪拜至地,恭声道:“拜见主子。”
“出去。”他迈进楼内朝他们淡淡说了声。
话音未落,那些身影倏然飞起,腾入半空立即就如雾气般氤氲成一团,随后叽叽咕咕一阵呢喃,不出片刻,这华丽楼阁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合。”他回头又朝着进时方向道了声。
转眼楼阁中所有门窗一并消失了。
就连楼中一切精雕细琢家什装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八根巨大石柱屹立空荡荡、因而显得为宽阔楼阁中,通天入地,氤氲于楼中那些淡淡香雾也随之散去同时,从上隐现出八条似龙非龙,似蟒非蟒巨型浮雕来。
当碧落走到楼阁正中间时,它们好似有生命般柱子上缓缓移动起来。
随着他身影变幻位置慢慢移动,慢慢变化着身上色彩,随后从柱子滑落到地上,又地上一阵缓慢游移,直至聚拢他脚下,遂升腾而起,盘绕成了一道床榻形状。
碧落解开发辫凌空一掸长发,带着纷扬而落发丝朝那床榻上躺了下去。
躺落那瞬自口中吐出一团火球。
金红色一团,从他口中冲出一霎发出轰声巨响。
眼见似乎要爆裂开来,却因着他身下那张床轻轻一阵涌动,忽然安静了下来。只缓缓他头顶上方一臂距离无声滑动着,过了片刻,随着空气渐冷,逐渐褪了通体火焰,显出里头暗光闪烁一颗龙眼大小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一会儿他头顶上方滚来滚去,一会儿又倏地移到他胸膛处,他手指刚要碰触到一瞬又兀自飞了开去。
他便由此轻轻一声笑。
身子一转抬头将脸上那双碧绿色眸子眯成道线,匍床上左右一晃,顷刻显出头通体雪白狐狸模样来,九根长尾如花一般身下绽开,朝上微一扫动,引得珠子一头往下跌落,不偏不倚落他毛茸茸爪间。
即刻又忽地飞起,半空一阵盘旋,被他再度扫落,再飞起,再扫落
如此反复数次,瞬间自内绽出一道流光溢彩。
“玩得可真兴,碧落?”这当口边上突然响起道话音。
很熟悉话音,因此不用回头,碧落已重显了人形一把将那颗珠子揽入手心:“冥王大人大驾光临,怎不让奴才们通报一声,也好让碧落周全接应一下。”
“不用如此费劲,随意走走,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边说,边从一旁昏暗处显出道人影。月白色袍子藏青色袄子,确实是普普通通一个寻常百姓装扮,手里却金灿灿一柄烟拖,包裹着根细长羊脂玉烟杆,拈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吸着,片刻,慢慢踱到床边碧落身旁坐了下来:“瞅见你玩这珠子,这是玩了有多少年了,碧落?”
“呵,多少年,碧落倒是记不住了。”
“得有五百年了吧。只是好奇想问你一句,这珠子内有当年凤凰神君真元,以你修为,到底能替她守着几时?”说完,侧眸朝他脸上扫了眼,见他笑吟吟一声不吭,便再道:“不如干脆一口吞了,到时即便是我,怕也要对你退避三分。”
“大人真会说笑,即便我吞它个十颗百颗,岂能让大人您退上半步。”
“它是梵天珠呢,碧落。”
“您是冥王爷呢,大人。”
“呵”短短三两句话,说得冥王低低一声笑,随后将烟杆床边敲了敲,敲出如流星般一团细碎火花:“虽没什么正经事,不过今儿过来倒也确实是事过来。”
“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为来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你要迎娶斯祁家朱珠姑娘了。”
“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呵呵,既然答应过会你成亲时送你件贺礼,自然是要对你婚事格外上心一下。”说着,从腰间抽出样东西,递到碧落面前:“我知你惦记着它也得有五百年了,是么。”
那是普普通通一根线。
如此普通,普通到即便是随手丢地上怕也无人会朝它往上一眼,却令碧落望见它一刹目光骤地闪了闪:“命绳么,大人。”
话音未落,冥王手指已轻轻一收,将那细线完整纳入掌心:“可还记着我当年同你说过那些话。”
“碧落怎会忘记。”
“那便好。”他笑笑,低头将烟嘴含入口中,轻轻吸了一口:“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迎娶斯祁朱珠,可真是出自你真心实意。”
“自是真心实意。”
“因而不惜违了命盘,千方百计从怡亲王手里将她夺来,是么。”
“呵,”这话令碧落轻轻一笑,目光微转,低头望着身下微微蠕动着那张床,淡淡道:“大人此言差矣,朱珠本也不是怡亲王命定之人,何来夺之说法。我只是从将近大清气数中将她随手牵出而已,本已是摇摇欲坠了一片天,何必再令她牵扯进去。”
“你是这样认为?”
“大人怎样以为?”
“我么”意识到碧落一双绿幽幽眸子径自朝自己望着,冥王微微一笑,侧头朝他脸上喷出一团薄烟:“有一句话,叫观棋不语。我自是站三界之外,望着你们红尘内兜转,看个乐子而已。”
“大人好雅兴。”
“不过,”随即敛了笑,冥王站起身朝着碧落脸上淡淡一瞥:“你须谨记着,你这世间一切所为,旁人自是都清清楚楚看眼里。凡人看不出,闻不着,我这两只眼睛你却是瞒不过,因而,任你这一世为了这根线怎样折腾都罢,一旦让我察觉出你妄图动用妖力去扭转乾坤,我便会让你知晓,什么叫做从此堕落于这乾坤之外什么叫做求生不能,求**之苦。”
“碧落自是不敢忘记。”
“那我便静候佳音了,碧落。”
话音未落,冥王身影已转瞬消失。
留碧落独自一人床畔坐着,手中握着那枚流光闪烁珠子,贴唇边静静出了片刻神。
过了会儿起身将珠子吞进嘴里。
那一刻浑身猛地一股燥热升腾而起,仿佛随着那珠子进入一瞬有团剧烈火焰体内突然燃烧起来,并蓬勃而出,转眼穿透过骨骸,生生是要将他烧化一般。
他立即伸手从掌心里逼出一团烈火。
轰下几乎将整座楼阁给烧着了,却并没令他体内烧灼减轻半分,当即他一闪身从楼内飞身而出,冲出自己所设结界,一头扎进外面雨水滂沱夜幕里,匆匆数下闪身,凌空一跃,直扑进前方笼罩一团雨雾内紫禁城。
这场雨下得好大。
白天还是细雨飘摇,到了夜晚已是滂沱大雨。
朱珠房里听了半晌叮叮当当雨声,那密集雨沿着房檐不停敲打窗下瓦缸里,吵得人半天都无法合眼。
只能起身点了灯,坐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看着看着倒终于有了几分倦意,抬眼见到钟已指双二这个数字上,正要放下书预备熄灯睡觉,忽然听见窗上噗嗒一声轻响。
她微微一惊。
疑心是什么小动物撞了窗上,立即起身推开窗朝外看了看。
却什么都没瞧见。就将窗重合拢,转身再去熄灯,窗上却突然再次噗嗒一声响。
似乎比刚才响了些。
朱珠愣了愣。犹豫了阵没去理会,径直将灯吹熄了,一头钻进被子里。
“噗嗒!”岂料窗上再次一声响。
“噗嗒!噗嗒”
紧跟着又是两下,这回朱珠再也没法当做没听见了,当即起身匆匆将窗推开,端起灯探头朝外照了去,正要寻找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不停落自己窗户上,岂料刚一抬头,立时惊得险些把手里油灯给甩飞了出去。
窗外那棵大梧桐树上端端正正坐着个人。
平日那个温文尔雅,仪容举止一丝不苟碧落先生。
此时全身被雨淋得透湿,一把墨黑色长发紧贴着脸颊,凌乱不堪披散他身上。
却由此显得那张脸和那双碧绿色眸子越发妖冶和美丽,他低头笑吟吟望着窗口前她,手里抓着把樱桃,一颗一颗朝着她扔了过来。
扔窗上,扔她手里灯罩上,扔她脸上。
她惊得束手无措。
好一阵才回过神,匆匆躲避,匆匆退进房内。
但就匆匆要将窗关上时,窗外扑声轻响,随即她两只手被窗外一把探入手指给扣住了。“可让我进来避下雨么,朱珠?”抬眼见他已自树上跳落到了她窗前,站窗外带着一脸雨水笑吟吟问她。
“先生开什么玩笑?!”她使劲抽着手:“先生赶紧放手!”
“片刻就好。”
“片刻也不成!”
“朱珠,”
“放手啊先生!”
“宝珠”
低低两个字,朱珠闻声一愣间,那原本站窗外身影不知怎已翻身入内,十根紧扣着朱珠双手指朝前轻轻一推,令她不由自主就被推到了身后墙上。
“宝珠”黑暗中他忽闪着一双碧绿色眸子再度叫了她一声。
随后一把将她按墙上吻住了她。
烫得逼人吻。
几乎要将朱珠烧灼起来。
“小姐?!”就此时门嘭声被推开,两名侍女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自外头冲了进来。
一眼见到朱珠半身潮湿狼狈不堪地呆坐床铺靠墙处,慌忙奔到她面前扶住她:“小姐??小姐出什么事了??”
朱珠无法回答。
开不了口,因为全身仍如火焚般烧灼着。
也说不了什么,因为刚才还紧紧压她身上像团烈火般恣意吻着她那个男人,突兀间消失了。
如同梦魇一般,她眼前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281画情三十三
怡亲王府原为宁良郡王府是载静承袭了怡亲王封号后由同治赐予并整改扩建。
三时分一驾六人抬黑色方轿自府邸偏门内悄然而出。
随从八名,具是步行提着玻璃风灯无声无息跟随轿子两侧,随同它一起一路急行,至王府井大街路东,东安门外原贤良寺旧址处一栋宅子前停下,随后为首那名随从上前,宅门上敲了数下。
片刻一名睡眼惺忪看门者推门而出。探头望见门外那一行人神色立即清醒匆忙将门开直了恭恭敬敬垂首立到一旁直至门外那行人抬着轿子进入,沿着门内小径一路往里走去,才轻轻将门关进了,插上栓,转身回了门房。
贤良寺原是第一代怡亲王允祥住处。
他去世后,王府被雍正改作寺庙为他冥福,他后人也因此迁出原先府邸,改换了其它地方作为怡亲王府。至乾隆年间迁去了冰盏胡同,那之后,原本寺庙具已不见,遗址也已被现今起这片建筑所取代。
晴染轩就是其中一处。
宅院不大,却还精致,看得出平日被精心看管着,所以从乾隆年至今,虽已颇有些年头,但仍整洁清爽,三进六间房,灰砖黑瓦色泽分明,内庭花草修剪整齐,青石板路面不见一点污秽,门上福字虽是去年张贴却依旧红得光鲜却也因此看出屋里平时不常住人,所以轿子一路进去,既不见周围屋里闻声亮灯,也听不见一点狗叫。
直到穿过两道门入了主屋天井,才见有灯光,里头随即有个老者匆匆迎了出来,到轿前扑声跪下,恭恭敬敬道:“奴才恭迎主子。”
轿内走出一身便服载静。
手腕缠着串珊瑚色朝珠,手里握着把墨色线香,见到那老者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一声不吭径直朝屋里走了进去。见状老者立即起身,引了边上轿夫和侍卫去了偏宅,片刻出来跟进主屋,见主子独自堂屋正中一道神龛前点着香,也就没敢上前,转身小心关上大门,便垂首安安静静一旁立着等候,直至见他将香插入神龛内那道无字牌位前香炉内,方才轻步上前,道:“主子夤夜到此,是要去看看老祖们么?”
载静点点头。
他立即转身从一旁柜中取出个匣子。小心抱好了走到神龛前,将上头那只香炉朝里推了三下,再朝后拉回原地。
就听轰声响,神龛背后那道墙壁缓缓移了开来。
显出背后黑洞洞一道门,自里扑出冷冽一阵风,吹得老者身子不由微微一颤。下意识朝后退了步,随后低头将手里那只匣子交到了载静手里,载静不动声色接过,一边褪去身上便服露出里头暗蓝色一席五爪团龙锦袍,一边用那只缠着朝珠手握住匣子,掀开袍角往那门里跨了进去。
门里是间暗室,内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朝下一道楼梯。
梯子做得很简单,从地面土壤开凿而出,再铺上一层岩石面皮,没有多修饰,却是极深,一格格自上蜿蜒而下,深达二十来丈,乍一看如同深渊。
载静沿着梯子一路往下。
至三分之一处,就再也不见头顶处传来灯光了,不过手里那串朝珠却因此倏地绽出团黄澄澄光晕,仿佛一只只缩小火团似,缠绕他手上,将周围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再往下走一阵,阶梯渐渐被平整路面所取代,显出前方道路头一扇窄门,和门内一间幽深黑暗一处石室。
同阶梯一样,石室被打造得很简单,借着载静手上朝珠光依稀可辨出是两进间格局。外间摆着张石桌,两把石凳,内间门洞则加窄,用一扇朱漆木门挡着,门颜色张扬得灰蒙蒙一片石室内相当突兀,上面贴着色彩为突兀金黄色纸符八张,年代已久,边角处已有些开口,随着载静身形走入带进风,轻轻发出阵细微索索声。
载静由此朝那道门上看了一眼。
没有立即朝它走过去,而是将手里匣子放到了石桌上,随后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副古朴棋盘,还有一把连柄都已经没有了青铜短剑。
他将棋盘桌上铺开,露出一片写满了字棋格,他那上面撒了把棋子,再将短剑握了手里,这才朝那道朱漆门处走去。
门推开瞬间,自里头扑面而出一股强烈阴冷。
这间藏于地下二十来丈石室,温度本就比外头低很多,但此时朱门背后冲出那股气流温度却远比外间低,且带着股檀香和树脂混合而成气味,将载静袍角掀得轻轻一阵颤动。
见状载静用短刀将袍角一掀而起,单膝跪到门前恭声道:“爱觉罗家第十代耳孙爱觉罗载静,今日特来拜祭列位祖爷,望祖爷赐路。”
话刚出口,室内轰声响,两排火光边上石墙上火把突地燃起。
明晃晃照出里头偌大且空旷一间仿佛天然窑洞般厅堂,虽然打造依旧简单,但相比外面却要考究许多。地面清一色用香楠铺成,满室檀香般味道就是由此而来,四周墙壁则是天然一块如半座乾清宫那么大小岩石开凿而成,刻着大大小小蟠龙近千条,虽不是精雕细琢,但火把跳跃不定光线上影子隐隐游移,端得是活灵活现,仿佛随时会从墙壁上攀爬下来。
四堵墙下分别摆着两口金丝楠木棺材。
一共八口,棺头全朝着正中间那口为巨大,并以紫檀木外椁包着金身棺材。
那口棺材同其它八口不同,因为它是竖着。被牢牢嵌套紫檀木外椁之内,并由数根胳膊粗细金刚链子固定,所以令棺材里那具尸体好像笔直站里头似。
尸体因通体涂着树脂和蜂蜡,又地下终日封存着,所以保存得极为完好,即便血肉早已经干枯,仍能清晰辨别出其五官,显然生前因是个极为清俊英伟之人。
此时双目紧闭,唇齿紧合,隐约可见一颗夜明珠它口内闪着微微光晕,伴它静静如熟睡般矗立这座寂静地下暗室内,身上穿着同载静一模一样补服,头戴三眼花翎朝冠,脖子上悬挂着一百零八颗东珠。
因通体已经干瘪如柴,所以显得那些东珠格外大,一颗颗沉甸甸似乎随时要将它那根细脆脖子拉扯下来。见状载静朝它走了过去,伸手将东珠轻轻朝上提了提,再将它微微下垂头颅往上慢慢扶了扶正。
随后退后一步,它面前跪倒至地:“祖师爷,载静来看您了。”
话音落,端端正正向它磕了三个头,遂起身提起手中短剑往左手中指上一划,眼见血自伤口内涌出,立即朝那尸体嘴上抹了去。仔仔细细,将原本干枯得同周围皮肤混为一色嘴唇抹得一片猩红。
“咯咯咯”与此同时尸体喉中突然发出一阵轻响。
闻声载静立刻收回手。
收起剑将手上剩余血水含进了自己口中,他转身往石室门口处走去,但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动一步,那具原本僵立棺材内如枯木般尸体便也立即朝前迈了一步。
随着步子体内发出骨骼爆裂般声响,喀拉喀拉,一路摇晃着,一路慢吞吞跟着载静朝外走了过去。到了外间,载静往石桌旁凳子上坐下,它便也僵硬地坐了下来,同载静一样手摆放桌上,随后慢慢朝前摸索,一把探入了前面棋盘中那一堆凌乱棋子里。
“好久没来找您下棋了,祖师爷。”望着它脱离了自己动作后慢慢棋子中移动起来手指,载静道。
尸体自是不会说话回应。
只是头朝着载静方向抬了抬,原本紧闭嘴唇慢慢张开,从里发出一声似乎叹息又似乎抽气般声响。
随着那声音,一股褐色气体从它嘴里喷了出来,载静望见立即侧头避了避,待那股气他面前渐渐淡去,才提起手中短剑,用剑刃上所剩血液棋盘上画了个龙形符号:“自十八岁那年载静来此求见您,却被您拒之门外后,载静以为此生便无法再同您见面。却不知今日因何会令您改变了主意,是为了载静此时心中所想一事么?”
话问出口,见尸体手指微微一动,按着手边一颗棋子朝着棋盘上某个地方慢慢滑了过去。
到左下角处停下,不偏不倚,停了一个“是”字上。
“您知道载静为大清江山气数担心着,所以才破例重见了载静。”
干枯手指那颗子上轻轻点了点。
载静见状点点头:“如此看来,祖师爷也是为大清气数而担心。但不知自上次之后,原本气数可有了怎样变化。”
手指移动,慢慢点着棋移到了一个“乱”字上。
“气数已乱?”载静望着那字问。
手指再移,迅速滑到了一旁另一字上“竭”。
“竭”微一蹙眉,载静抬头朝那尸体看了一眼:“大清气数将竭,您可知是因了什么原因么。”
手指前移,到了“国”字,再后拖,点了“衰”字上,再移至“帝”,后停留了“弱”字上,不再移动。
“国衰帝弱”念着这四字,眉心再度一蹙。“现今国家无论兵力或者财力都远不如西方列强,载静自是明白,而皇上体弱,载静也是清楚。今日听察哈尔家莫非告之,说皇上时日已是不多,若真如此,想皇上成婚至今尚无诞下一儿半女,如果日后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皇位继承者便是毫无着落了。”说到这儿,不由轻吸了口气:“想我大清开国至今,这等事情还真是头一回遇见。不知是否正因为此,于是扰了我大清气数?”
闻言,枯指微微一颤,推开边上乱子点着那粒棋一路移动,迅速定了“非”字上。
“并非如此?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载静目光微闪,略有不解:“国衰帝弱,除此难道还有何其它解释?”
枯指再度一动,将棋点了“天命断,真龙困”六字上。
“什么意思祖师爷,这六字是什么意思?”载静望之微怔。
“死局”。手指再动,移向这两字,随之突然嘭声响,那尸体竟用他胸膛石桌上猛撞了一下。
“祖师爷”见状载静不由吃了一惊。
抬眼一动不动望着这具重沉默下来尸体,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片刻后稳住呼吸,握着它手慢慢重放到棋盘上,轻声道:“既是局,可有破解法子么?”
“八旗殉道助龙腾”,棋子逐一点出这七字。
“八旗殉道”望着这些字载静怔怔出了片刻神,遂牵了牵嘴角,将棋从腾字上轻轻剔开:“祖师爷,您可知那第九具棺材被抬入此地后,我大清朝可有多久没出过一位正黄旗殉道使了所谓群龙无首,既离了正黄旗一派统领,却还哪来什么八旗殉道。”
“即出”
棋子刚落到“出”字上,尸体突然通体一阵颤抖。
随后直挺挺站起,张口朝着桌上哇声吐出口黑血,血瞬间将桌上棋盘腐蚀出了一道巨大口子,也令边上被沾染到那把青铜剑嗤声烧出股黑烟。
“祖师爷!”见状载静忙伸手过去想扶住它,但哪里来得及。
就见它跌跌撞撞朝后倒退数步,伸直双手朝前一阵挥动,口里喷出多黑血来。
紧跟着全身再次一阵剧烈抽搐,不出片刻一声尖叫嘭声倒地上,一动不动了,而它脖子上那串朝珠则啪声断裂了开来。这串由皇太极亲赠东珠,几百年来它始终安安静静这具干瘪尸体脖子上悬挂着,无论历经多少朝代,经年不变。
却这一瞬间突然自行断开,让载静不由望着微微有些失神。
片刻目光重平静下来,他朝石桌上那张已然毁坏棋盘望了一眼,拾起边上黑烟褪后青铜剑,朝自己手指上再次割了一道。
待到血液涌出,抬手朝地上静止不动尸体身上甩了过去,过了会儿,只听它全身发出咔咔数声轻响,慢慢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回去吧”见状反手一把将短剑插入桌面,载静迈步朝那朱漆大门内走去。
每走一步,那尸体也跟着移上一步。
就那么一摇一晃,慢慢随着载静步子,返回了内室那口巨大镀金棺材之内。
半月后,家等着朱珠出宫斯祁鸿祥突然被慈禧一纸诏书匆匆召去了宫里。
初有些惶然,因为完全不知西太后突然间将自己召唤入宫究竟会是什么事。待到了储秀宫,隔着寝宫外那道帘子见着慈禧身影,才略略定了定心,因为窥见慈禧一身家常装扮,里头摆弄着一盆花,似是跟大公主唠着家常。
忙行礼问候了声。慈禧见到他似乎挺高兴,一边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了几句,随后笑吟吟道:“鸿祥啊,听说过些天你女儿朱珠便要嫁人了是么?”
“回老佛爷,正是如此。”
“可定好日子了没?”
“回老佛爷,大约十月中旬。”
“唷,这么急我都还天天琢磨呢,到底送你家闺女一些什么样礼才合适,这些天始终想不出什么像样来,一问日子,竟又这么紧巴巴,倒真叫我犯愁了”
“老佛爷”听她这一番话,斯祁鸿祥不由又是惶恐又是惊喜。
惊喜是,不明白这西太后为什么会这样费心地为朱珠婚事上心。
惶恐是,这个喜怒不定女人,眼下说着这番话,看似是随口说笑,却天晓得会不会一转脸,便因此成了莫名按自己身上一条罪名。
当子朝下匐了匐,斯祁鸿祥恭声道:“若老佛爷觉得日子不妥,微臣当另择吉日便是,回头一定告之老佛爷确切时日,老佛爷觉得好,便好,老佛爷若觉得不好,微臣自当继续再改”
“噗”话没说完,听见慈禧里头轻轻一笑。“我也就随口说说,你紧张些什么。婚姻大事自然是由你这当爹娘做主,时辰么,也自是你亲自决定才是。”
“老佛爷慈祥”
“不过鸿祥啊,我突然间倒是想起来了,有些话虽然是晚了些,但我还是想同你说说。”
“老佛爷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你瞧,记得当初选秀时,我原是看上你家女儿,那般聪慧懂事所以想留宫里封个贵妃,好伺候皇上。但因我姐姐顾虑到她跟皇上八字不般配,又因整日不得不戴着面具关系,也无法指婚给别家亲王贝勒,于是恩准你回去自行为她婚配。原想着她从小跟载静为亲近,总归是嫁给他做福晋,面具不面具,待他到了年纪当会自行定夺。谁想你倒好,给简简单单配了个太医院八品御医,真也不晓得你那会儿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淡淡一席话说得斯祁鸿祥再度匐:“回老佛爷因那时我儿疾病缠身,幸亏得到碧落先生妙手治愈,所以”
“哦,我想起来了,报恩呐”
“是老佛爷”
“呵,你们这些男人奇怪想法,我是不懂,不过呢,我可不会因为图自己报恩,便不管自家女儿今后地位身份,随手指给个八品小官儿。”
“老佛爷”一句话说得斯祁鸿祥脸涨得通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将头低垂着,一言不发。
“好啦,”见状慈禧微微一笑,插着手里花道:“我又没说你做错些什么,你总这样畏畏缩缩做什么。”
“微臣是想,老佛爷教训得极是。”
“呵,是也好,不是也罢,女儿总归是要嫁人了。不过说到底,碧落也是我看得上臣子,手里医术确实了得,你女儿跟了他自是不亏。只是呢”也不知是说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轻轻笑了起来:“对了,前阵子跟皇上说起你家朱珠,他倒也有些印象,觉得她可爱来着可爱,鸿祥啊,你说一个男人若夸一个女人可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斯祁鸿祥怎么敢随便回答,当下只抬头朝着帘子内呆呆望着,过了半晌,半张着口轻轻摇了摇头。
慈禧便又笑了:“你今儿呆得像只木鸡一样,哪里还有那堂堂九门提督样儿。”
“老佛爷恕罪”
“你且起吧,再这么跪下去,我门前砖头地都要被你磕穿了。”
“臣遵旨,谢老佛爷恩”谢过后站起身,斯祁鸿祥两腿已几乎有些站不稳,心中是上下不定着,因同慈禧这一番话说下来,他已完全吃不透慈禧特意把自己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鸿祥啊,”这时帘内再度传出慈禧话音,他忙上前一步躬了躬身。“上回见到曾广圣曾先生,同他说起,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他替你家看过风水。”
“是,老佛爷。”
“为了啥呢?”
“回老佛爷,因那时家里老太爷老太夫人突然间暴病身亡,让微臣痛不欲生。而且家中又多人相继染病,也不知究竟是何故,因而疑心是家里风水出了问题,所以特意将曾先生请至府中一看究竟。”
“哦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曾先生指点下布了几处风水,家中境况才好转了过来。”
“是么?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有高人指点你家朱珠戴了面具,才好转么?”
“这”听慈禧突兀提到朱珠面具,斯祁鸿祥脸不由微微变了变色,随后笑笑道:“面具自然也是有些关系”
“既然如此,早怎么不说,我还一直当是因了白莲教关系,若真因此当年不慎将朱珠指给了皇上,岂不是要将那藏面具下强硬命格压了皇上头上。”
“老佛爷恕罪!”闻言斯祁鸿祥当即脸色煞白,一头跪倒地:“臣确实是无心隐瞒,只是怕说出真情妨了朱珠日后婚配,所以只能用其它话敷衍搪塞之,臣绝对没有欺瞒老佛爷和圣上之心啊!况且那位先生说了,只要是跟命中连着天人成了婚,朱珠从此便不用带着那面具,也不会再受命格影响,无心间害了旁人”
“呵呵,我自然知道你绝无那种心思。”眼见他急得几乎恨不能将自己那颗心挖出来,慈禧浅笑着朝他轻瞥一眼,淡淡道:“不过,那位先生可有说过,什么样人才是命中连着天人呢,鸿祥?”
“这”斯祁鸿祥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臣却也不知”
“想我大清朝内,放眼看去,能说得上命连着天,似乎也只有爱觉罗家人了吧。”
“老佛爷”
“那你怎就将她许配给碧落先生了呢,不怕碧先生因此就被那贵极至天命给克了?”
“我微臣我”
“好啦,”瞥见斯祁鸿祥已惶恐得语无伦次,慈禧放下手中花束,站起身走到一旁轻轻坐下:“你慌什么,我也就随口问问,不怪罪于你。总归也是你同碧先生两家间事而已,与我何干呢?”
“老佛爷”
“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指点你家渡过一劫那位高人,连曾先生提到他时都一脸钦佩,所以鸿祥,他究竟是谁你可跟我说说么?”
“老佛爷恕罪,那位先生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他名号来着”
“哦?你竟然连他名字都不知?那你怎敢请回家。”
“回老佛爷,并非是我请他回家,而是给老太爷设灵堂那天,那位先生自己找来。虽看着年轻,但短短几句便道出我家境况,当真是叫人非常惊异,所以才”
“是么”慈禧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即刻又恢复了原样,笑了笑:“那便算了,看来没有缘分,总是不行。”
斯祁鸿祥一躬到地。
“你起吧,这么大岁数了,再这样腰腿怎受得住。”
“谢老佛爷恩典。”
“我也乏了,你跪安吧。莲英啊,前些时候那些洋人送来西洋酒,你带斯祁大人过去领先回去。”
“嗻。”
眼瞅着李莲英笑吟吟搀着惊魂不定斯祁鸿祥一路远去,慈禧回头朝身后沉默不语大公主望了一眼。见她一味将头沉着,便将目光朝她身后一扫,随后笑了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碧先生,婚姻之事讲究缘分,急不得。想你还这样年轻,要女人什么样找不着,你说可是?”
大公主身后不远地方,静静站着一身白衣蓝褂碧落。
这一身素净颜色将他那张脸衬得格外美得动人,引得慈禧不由又朝他多望了一眼。
见状,碧落嫣然一笑,躬了躬身道:“老佛爷说得是。但老佛爷也说了,万事要讲究缘分二字。”
“呵,那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也听过斯祁鸿祥那番话了,纵然如此,还一心想要娶朱珠么?我想你应已明白,除了命连天之人,谁娶她都会被她命盘所克。”
问完见他没有应声,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朝自己肩上揉了一把,随后瞥向他道:“这婚姻之事么,急个什么劲儿呢近日肩上总好似压着什么般沉,碧先生,过来替我揉揉。”
碧落依言上前,将手搭她肩上轻轻揉了揉。
手指移动处,慈禧不由自主发出低低一声轻哼。许是很瞧见大公主蹙眉投来不悦目光,便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你说,召进宫伺候皇上话,赏她个什么名份好呢?贵人,还是妃嫔”
等了片刻见碧落依旧不语,便再度笑了笑:“贵人吧。想我当年初入宫时,不就被赏贵人。”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小太监轻轻禀了声:“启奏太后,太医院王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什么事,不能等着明天再说。”
“回太后,是为了皇上昨日身子不适一事”
282画情三十四
朱珠出宫前那天上午,承乾宫外一片哭声和哀嚎声。
一问方知原来是皇后阿鲁特氏身边伺候的六名宫女和八名太监在受刑。
今晨他们陪同阿鲁特氏去养心殿探望同治本是悄悄为之但逗留时间久了些走时竟刚好被慈禧撞见于是触怒了慈禧。原可能责骂几句便了事,谁知阿鲁特氏积怨已久,又被皇上的病所急,出口顶撞了慈禧当下令她暴怒,一道懿旨赐以她身边所有宫人以刑罚,男者鞭刑女者板著。
阿鲁特氏因此被惊得在宫里失声痛哭,却也无可奈何,而身在养心殿的同治对这一切更是敢怒却不敢言。
他这会儿自己身体尚且自顾不暇,因前两日所感染的风寒这些天虽经治疗,但完全不见效,反而日复一日加重了病情,所以整日只能卧在床上唉声叹气,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和心思去为自己皇后身边的事操心。
目睹此,原想着临走前去跟皇后问一下安的朱珠只能悄然离开,直至向慈禧告别后离去,一路出紫禁城坐车返回提督府,那幕被她所撞见的惨象仍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心里想着,果真伴君如伴虎,妻子去探望病中丈夫本是极其自然应该的一件事,却不知为什么会令西太后这样愤怒,即便东太后闻声而来试图劝阻,却不想反而加剧了她的怒气,当场对那班宫人加剧了用刑的苛猛,直叫人看得手脚冰凉。
想想,此时若在那承乾宫里默默面对和承受着这一切的是自己而非阿鲁特宝音,那自己可会比她更坚强些么?
只怕老早要崩溃了吧
心绪纷杂间,抬眼终于见到自家的门匾近在眼前,一颗心方始平静下来,只觉得那处自小到大看惯了的宅子此时变得分外亲切,正提了裙摆准备下车,忽然见到小莲匆匆从门里奔了出来,原以为她是多日不见自己所以惦念得紧,但到了近前一望见她脸上神色,不由微微一愣:“怎的了,小莲,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小姐”听朱珠这一问,小莲边将朱珠搀扶下车,边压低了声苦笑道:“小姐不知,今日宫里伺候西太后的李莲英李公公来拜访过老爷了”
“哦?他为什么会突然来拜访我阿玛?”
“小姐,我也只是路过时听旁人说的,您也切莫当真”
“怎了?”
“他们说,李公公会特意到府上来拜访老爷,是因为听老佛爷的意思说,似乎是有意要将小姐您”
“将我怎样??”
“将您指给同治爷”
“什么?!”
寥寥几字顷刻令朱珠如淋冰水。
也不知是因着恐惧还是震惊,她全身激灵灵一阵颤抖,险些站立不稳,被小莲眼尖赶紧搀住了,在其余丫鬟婆子迎来之前,低声匆匆对她安抚道:“小姐,奴婢也只是听说的而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啊”
但朱珠怎能不当真
慈禧跟皇后长期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也有所耳闻为了抗拒太后,所以同治任性搬至养心殿独居,坚决不去碰后宫任何一名妃嫔。因而西太后近来一直在留意给他选择新的妃嫔入宫,想以此缓解两人间的矛盾。
如今慈禧身旁红人李莲英突然间不期而至,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是为了后宫之事而来,一个深宫主事太监特意跑到提督府上,难道仅仅会就为了找九门提督喝茶聊天?
脑里这么惶乱不安地想着,面上不得不强作镇定,朱珠朝一旁不安望着自己的小莲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想是那些人听错了,皇上前些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老佛爷怎会有闲心替他册妃,即便有那心思,也得等皇上龙体康复了。”
“说得也是,”闻言小莲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那时小姐也应已成亲了,不用再担心万一被选入宫里,从此深锁万重宫门之内,再不见天日。”
“看你说的,好似紫禁城是个牢笼一般。”
“李妈妈说了,宫里可是比牢笼可怕上千倍万倍呢”
说着,见婆子领着轿子过来,小莲不再吭声,低头搀着朱珠上了轿,安安静静一路跟着朝府内走去。走了片刻想起什么,靠近轿边掀起帘子对里头轻声道:“对了小姐,今儿还有一人到了府上。”
“谁。”
“静王爷。”
小心说出这三字后偷瞧朱珠脸色,见她神情自若地低头端坐着,小莲便再道:“说是来探望少爷的,这会儿应还在府上”
“知了。”
淡淡丢下两字,朱珠伸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黑暗中一脸平静如水,但等到周遭寂静下来时,却禁不住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在帕子上使劲咬了一阵,方才让情绪不至于陷入混乱。
想着再熬过片刻就好,可是当一阵风吹过,将窗帘再度掀起的瞬间,一眼瞧见斯祁复的屋子在前方出现,朱珠仍是忍不住凑近了过去。
透过那帘子掀开处朝外看了眼,见到门口处站着两名王府侍卫,立即做贼般将帘子拢上,心里不由再次闷闷一声叹息,因而身下轿子忽然停下她也没有察觉,只低头一味沉思,任由脑中思绪纷乱起伏,仿佛魂魄已是从体内剥离。
所以自然也就没听见外头李婆子略带着点迟疑的招呼声,和其余一些声响。
之后恍恍惚惚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待到终于觉轿子停在原地始终都没有走动,这才醒过神来,忙要探头出去询问,不期然眼前那道轿帘呼的声被掀开,扑面而来一道刺眼的光,登时照得她朝后匆忙一避。
“谁?!”缩至角落脱口惊问。
但当一眼看清了帘子外所站那道身影,喉咙里立时什么声都不出来了,只睁大了一双眼痴痴朝他望着,直至见他朝里伸进手,明知不妥,仍是下意识朝那只手握了过去。
由他牵着钻出轿子,回头朝四下一望,边上那些丫鬟婆子连同轿夫竟都已不见了踪影。
“你兄长打他们先散了。”望着她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载静道。
“那我兄长呢”朱珠垂下头问。
“他也回屋去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似乎就再寻不出什么话可说,朱珠只能一味将头沉得很低,一双眼却怎的也无法从面前那人的靴子和袍角处移开。
那样过了片刻,轻吸了吸气问:“王爷是来探望我家兄长的么?”
“是的。”
“劳王爷费心了。”
“也知你今日回府,所以想同你说些话。”
“什么话”
问完,好一阵没见载静回答,这沉默立时叫朱珠有点不安。
于是抬起头望向他,他却因此将目光轻轻一转,望着旁处再度开口道:“这阵子在宫里得了些风声,可能同你有关。”
“跟今日李公公来府上见我阿玛一事,也有关么”
“李莲英来见过你阿玛了?”闻言载静眉头一皱,随即冷冷笑了笑:“前些时听曾广圣在老佛爷面前提及你的生辰八字,我便有这预感,但没想过她会真的上心,并为之所动。毕竟你是已经许了人的。”
“王爷”听他短短几句话出口,朱珠的脸当即转了色:“王爷的意思莫非老佛爷真的有意要将朱珠指给”
“朱珠,”载静低头阻断了她的话,“俗话说君无戏言,万事在老佛爷嘴里没漏出一点风声前,不要妄自多做猜测,以免弄假成真。”
“可是”
“我只是有些担心因为昨日皇上病情加重后,我见太后又将曾广圣召至宫中,为你生辰八字一事谈了许久。”
“老佛爷为何这样关心朱珠的生辰八字?”
“因为曾先生说你命格极贵,连着命里通天之人,所以我想,她可能会认为若你所嫁之人命里连天,那么将你召到皇上身边,必会令皇上的龙椅坐得更加安稳。”
“王爷”这番话惊得朱珠心脏一阵急跳。
当即用力抓住载静的衣袖,苍白着脸道:“这样的话王爷切莫乱说,朱珠一介弱质女流,什么安稳不安稳的,真命天子帝王之尊岂会因朱珠区区一点生辰八字就有所变动?!”
“你别怕,”见状载静迅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内温度徐徐度入朱珠冰冷指间,似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朱珠慢慢安静下来,只是面色依旧苍白,她深吸了口气苦笑一声:“不是怕王爷,只是王爷的那番话真是在折煞朱珠”
“这话我也只是在这无人之处同你说,让你心下有个预备,有些事不能想得太好也不能想得太糟,毕竟事无定数,可知?”
朱珠点点头。
“只是,原本虽一直没有机会,但还是想同碧落商谈一下关于你我之事,现今却倒希望他能尽早将你娶走才好,否则一旦太后真动了收你入宫的念头,一切都将于事无补。但这些天,眼看着他因皇上的病情被太后强留在宫中,连宫门也不得踏出一步,想来,短期之内他必是无法同你成婚了。况且他”说到这里,载静握着朱珠的手忽然猛地一紧。
似要将她扯到近前去稳住她微颤的肩膀,却又硬生生忍了,低下头一动不动望着她那双随自己话语闪烁不定的眼,轻声道:“想我也是随性惯了,那时情难自已,竟还未将你娶过门就匆匆要了你早知四年前索性娶了你就好,彼一时迟疑,今一时又任性,致使现今横遭此等局面。朱珠,倘若日后真被我说准,那我当真是害苦了你”
“王爷别这么说。”闻言朱珠咬咬唇,抬了抬头:“朱珠那时同样也是任性为之,全无考虑后果。但却不悔,有生之年总是同王爷在一起过了,来生”
“别再说什么来生!”话音未落被载静一口打断,“你且记着,日后事态无论怎样变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即便最后实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必不惜任何代价设法保全你,你只需紧记着这点便是。”说罢,不再如之前那般隐忍,他一把将朱珠扯到了自己怀内,用力吻了吻她的:“所以,你切莫担心,一切该怎样还是怎样,知道么。”
朱珠再次点头。
借机让泪水顺着面具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到自己衣袖上,悄然背过手擦了,不想让他看见。随后吸吸气笑道:“王爷打话从事总是让朱珠一边害怕一边安心,总觉得遇事无论怎样不安,有王爷在就好像什么都不用在意了。只是王爷,虽然你不信今生来世,朱珠却是信的,无论你怎么笑话,怎么看轻,朱珠还是要说,王爷这一片心意朱珠心领了,切莫要为了朱珠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如果这辈子真的无法在一起,也无妨,下辈子不去喝那孟婆汤,朱珠必然穷尽一切也要在滚滚红尘中找见王爷,同王爷在一起”
“闭嘴!”一番话说得载静当即厉声喝止:“你想什么!哪有人整天这么咒自己!什么来生不来生,这辈子你必然是我的!”
说罢,许是真动了气,松开她身子转身便走。
留下朱珠一人在原地站着,好一阵仿佛化成了具木头似的。
直至小莲轻手轻脚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将她扶住,才猛地一颤,一头扑进这丫鬟的怀里。
但明明心里酸痛难忍,却怎样也哭不出来,只是用力抓着小莲的肩膀呆呆看着她,过了片刻,哑着声对她道:“怎么办小莲王爷身上怎么带着那串红色朝珠他不可以带的啊他阿玛说过,那东西会替他招来杀身之祸”
小莲面如土色。
虽并不能完全听懂自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杀身之祸这四字总还是懂的,所以怎敢轻易应声,也不敢多想什么,只能用力将朱珠抱紧了,眼见她身子抖得越厉害,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同一时,紫禁城的养心殿内同样也有个人在哭。
是慈禧。
自先帝咸丰驾崩后,她似乎很久没有掉过泪了,也几乎忘了掉泪的滋味。只是先前在同治病床边等着太医院三医会诊后的结果时,见到昏睡许久的同治睁开眼,迷迷糊糊瞧了她一眼,随后忽然像小时候那样笑吟吟叫了她一声额娘。
那一瞬,她眼里的泪突然间就溢了出来。
她想起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自己是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世上除了先帝,这孩子就是她身旁唯一能让她为之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但曾几何时这份信赖和依靠荡然无存。
当她瞧见他充满抗拒的眼神时,当她见到他摆脱了自己的垂帘听政,志得意满地走向金銮殿那张金灿灿的王座时,当她隔着窗听见他同那个阿鲁特家的小丫头咬牙切齿谈论着自己时那时她就知道,这唯一的依靠已经消失了。
况且她也着实依靠不了他什么。
这个从小被她在糖水里泡大,百般呵护的小孩,一经掌权,偏是如此自负又急功的一副样子。
以致她常常被噩梦所困。
更常常在噩梦里惊醒时,总能清晰感觉到咸丰用力掐着她脖子,朝她怒吼出你这妖妇要亡了我大清朝了!要亡了我大清朝了!!,那一瞬她脖子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感。
她想反唇相讥。
想问问他如此江山凭她一个女人究竟能怎么个亡法,凭她一个女人又怎扭得过那些洋人汹涌而来的洋枪洋炮。
但总也无法问出口。
无论是死去的那个,还是活着的那个,面对他们她都不想再说些什么。
既无法依靠,不如就由自己掌管,无论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这个国家的兴亡。
只是当面对同治那张病弱的脸,和刚才一闪而过虚弱又依赖的笑,那一瞬,心里头一块似乎远离已久的柔软又暗自浮了出来,因而止不住泪水一滴滴掉到身上手上,直至听见外头太监通禀说碧落先生到,才立时恢复了常色,低头用帕子将脸擦了擦干净,淡淡道,“宣。”
283画情三十五
十天前同治驾幸西苑时受了凉。
起初只是身体有些不适但两天后病情突然加剧用下的药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太医院王院使觉到不对劲,立即召太医院众人前来集体会诊可是人多口杂,各执一词,反而难下定论,眼睁睁看着病情迅恶化,到第十天午后,同治已是卧床不起全身高烧不退身上还爆出一片片疹形红点。
这症状看起来好像出天花但按着治天花的方子去治,仍是无效。
见状慈禧不由暗自恐惧。
她疑心同治的病另有蹊跷,被众御医出于某种原因忌讳并恐惧着,所以在她面前众口一词地刻意隐瞒。因此这些日子天天守在养心殿三番五次对王院使刨根问底,却始终没能问出个究竟来。甚至连轻易将斯祁鸿祥家那个被怪病折磨了大半年的公子都救治好的碧落,也拿不出一张有效的方子,这怎能不叫慈禧又气又急。于是左思右想,便在王院使等人从同治寝宫离开后,单独将碧落召至养心殿,沏上一壶茶,在她身旁摆上一张椅,待他领旨进门后,挥退身旁所有侍从,客客气气对他道了声:“碧先生,坐。”
碧落最令慈禧喜欢的一点便是绝不会同别人一样虚于客套。
慈禧一指,他就坐了,随后欠了欠身,问:“方才见到王院使同其余两名院判都离了养心殿,不知是否同老佛爷此时将碧落急召到此有关?”
“碧先生,”慈禧瞥了他一眼,端起一杯茶:“我知你一向尊重长辈,对于王院使他们开的方子从来不予任何意见,总是听从他们的,他们要你怎么说,你怎么说,他们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但若是寻常时那些风寒小病倒也罢了,眼下你瞧瞧,皇帝的身子在连着十天用了他们的方子后非但不见任何起效,还越沉重了,碧先生,这会子咱就不讲究尊不尊重了,你瞅着他们的方子到底有什么问题,到底对咱皇上的病症有没有效,实话同我说。”
“老佛爷要听碧落说实话?”
“但讲无妨。”
“碧落的实话是,王院使他们的诊断无错,皇上的病的确是出天花的症状。”
闻言慈禧面色微微一沉:“那为什么按着天花去治,完全没有起色。”
“回老佛爷,因为皇上的病较之寻常天花,更为复杂。”
“复杂在什么地方?”
“不知老佛爷可还记得,早些时臣便同老佛爷说起过,皇上面色不佳,一来因体虚肝热,二来则因淋巴肿大,显然体内是有炎症。”
“那给他将炎症消除不就好了?”
“炎症因肿大而起,老佛爷,那不是一般的炎症,而是万岁爷感染了毒症。”
“怎样的毒症?”
“回老佛爷,花柳梅毒。”
“放肆!”短短四字令慈禧勃然变色,直立而起猛一巴掌扇在碧落脸上,怒道:“皇上乃九五之尊,哪能得来那些肮脏下贱的花柳之毒!!”
尖锐的指套在碧落脸上滑出深深两道口子。
不出片刻血依着脸庞潺潺而下,碧落伸指轻轻一掠,顺势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老佛爷息怒。”
慈禧沉默了阵。
心下又惊又怒,怒的是前阵子刚为同治抛下帝王之尊跟人逛窑子过火,谁想他不单去逛了窑子,竟还染了风流病回来。惊的是此病非同寻常,若真如碧落所说,那还得了?
想到这里,纵使胸腔里已如烈火烧灼一般,慈禧心知已不能再同刚才那样恣意表露出来,遂屏息按捺了片刻,朝碧落脸上瞥了眼,收拢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你且起来。”
碧落站起身,躬身道:“老佛爷要碧落说实话,碧落便遵旨说了,若老佛爷认为碧落言过其实,碧落也甘愿认错,毕竟九五之尊,怎会染上那种市井之病,或许,是碧落诊断错了。”
“罢了”闻言慈禧垂下眼帘朝他摆了摆手:“我已明白为何王院使他们些人全都如出一辙般不敢对我坦言。他们都在怕,怕一旦被我知晓,日后无论皇上的病可否治愈,他们都会成为我心里一个症结。唯有你是不同的,因为你不怕。”
“老佛爷明睿。但朝野上下有谁能不畏惧老佛爷的威仪?碧落自也是怕的,之所以敢直言说出,因碧落深知老佛爷对皇上舔犊情深,若仅仅为了畏惧而闭口隐瞒,碧落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我便知道找你总是找对了人,碧先生。”慈禧微微一笑,转身重新在椅上坐下,抬头定定望向他:“那么先生,可有办法医治好皇上的病么?”
“老佛爷,微臣敢问老佛爷,仍是想要听实话么?”
“实话。”
碧落因此重新跪倒:“回老佛爷,皇上的病,恕微臣治不了。”
“先生何出此言。我听闻斯祁鸿翔的儿子半年前怪病缠身,全身肿胀溃烂到几乎体无完肤,眼见着连生气儿都没有了,硬是被先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回来。想我皇儿虽然得了那两样病症,你瞧眼下他这情形,总还不至于遭过斯祁家的公子吧。”
“老佛爷,斯祁公子虽然病情作的形态可怖,但因是受人蛊毒缠身,所以只要不到致命的地步,一旦拔出蛊毒,便也就没事了。而皇上此病,一例天花,一例梅毒,皆是凶猛之症。原本单得其中之一,只要用药得当,悉心调理,或许还能够治愈。但两者皆得,前者毁人生机,摧人精气,后者猛毒攻身,腐蚀,因此勿说皇上长久以来身单体弱,即便是强壮如狮虎之人”说到这儿,抬眼见慈禧眉心紧蹙,面色泛青,他立时顿住话音。
那样静静沉默了片刻,随后一躬至地,缓声道:“老佛爷,一棵树若被砍倒,或许能救活若腐烂了枝干,或许亦能救活。但当它既被砍倒,又同时被腐烂了枝干,那无论怎样对它进行救治,它也有心无力了,因为元神已丧,回天乏术。”
一番话听得慈禧手脚冰冷。
好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直愣着一双眼,一动不动朝地上那说话恭顺,面色淡然的男人瞧着。
过了半晌强压住混乱的思绪,低头轻声道:“先生真的无法救治皇上么。”
“回老佛爷,臣已据实相告。”
“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自你入宫后不久,你说宫中自前明起至今,天长日久,风水已有变动,令得现今国家内部局势动荡,外受强敌威胁。因而你几次奏请皇上,欲在太庙金水桥上压塔,紫禁城三道门内设坛,以此重新调水布局,改善我大清的气运。这一点原本皇上是坚决不准的,奏章在他桌上压下许久,方被我瞧见,我念你虽然年轻,但平日医术了得,又确实擅观风水,所以代他准了奏。此举引得朝野上下一片不满,每日弹劾你的奏章几乎能堆成山,亦全都被我压下了,因我如此信赖你,觉着你年轻有为,能力卓绝,必不会令我失望。而你也反复向我承诺,此番风水变动,所带来的好处不出两年便能让我跟皇上见到,可是碧先生,这才多久?半年?我皇儿竟染上这样凶险的病症,连你都无法医治的病症!你说,这风水带来的改善它究竟善在哪里??而你又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得了这么两种病症的皇上让他去亲眼见到两年后风水变动所带来的好处?!你说!”一口气将话说到这里,慈禧按捺不住怒火用力一拍桌子:“你倒是坦言回答我啊!碧先生!!”
“老佛爷息怒。”碧落垂下头,不动声色望着从桌上跌落到他身下,摔得四分五裂那只杯子,淡淡笑了笑:“碧落所做承诺,老佛爷两年后自会见到,但碧落也曾说了,只要老佛爷同皇上身子无恙,必能看见”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再次朝他脸上狠扇了一掌:“你狡辩!”
“老佛爷。老佛爷乃我大清朝唯一支柱,碧落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在真君面前斗胆放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佛爷,”抬眼见慈禧一张脸因自己的话变得煞白,碧落慢慢拭去嘴角边渗出的那丝血,朝她微微一笑:“老佛爷应早有耳闻,所谓凤在上,龙在下之局了。”
“你说些什么!”
“老佛爷亦应心知肚明,这朝堂之上,谁形同虚设,谁坐揽江山,运筹帷幄,一指天下。”
“碧落!”
“碧落自是为那坐拥天下者而来,为执掌天下者尽自己一片微薄之力。”
“放肆!”
“而老佛爷,自是碧落为之忠心待之,亦忠心扶持的唯一之人。”
“住嘴!!”
一声尖喝,怒冲冲喝止了碧落的话音,慈禧再度朝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掌。
但半天过去那掌终究没有落下来。
她一动不动朝跪在地上这男人一双碧绿的眼睛看着。
多漂亮的一双眼,此时却看得她手脚冰冷,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内冲出来,以至令她肩膀微微颤。
她觉这一刻这男人竟叫她感到害怕。
意识到这点立即伸手朝外一指,冷声道:“出去。”
“遵旨。”碧落恭恭敬敬站起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直至他脚步声消失在宫门外,慈禧的手脚似乎才重新恢复知觉,一瞬间只觉得种种滋味在心里头混乱翻滚着,她一掌狠狠拍到桌上,却被桌子硬冷的反弹扎破了手指。
她忍痛摘下指套将手指含进嘴里。
随后想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慢慢看向身后那道通往同治卧房的帘子。
运筹帷幄,一指天下。
那男人说着这八个字时的声音,还当真是让人心颤般好听
284画情三十六
夜很长尤其是心里有着事的时候反复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挑亮了灯,在那点红艳艳的烛光里一边望着桌上载静所绘那幅画,一边一针针在一匹白绢上绣着花样。
忽然身后一阵风起冻得朱珠微微一颤。
回头瞧见床边那道长窗被推开了一道身影在窗台上端坐着侧头望着她。倒也并不太吃惊只是伸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裳,低头笑笑道:“先生一身本事,原是用来夤夜私闯别人家宅的么。但不知先生这次要往朱珠脸上扔什么?”
碧落闻言也笑了起来“好些天没能出宫,今次得了空过来看看你。”说罢跳下窗,反手将窗门合上:“你在绣些什么。”
“花花草草而已。”边说边小心将桌上的画掩好了,把绢布和针线收了起来:“先生虽和朱珠有了婚约,但深夜在此终是不妥,还请先生早些回去吧。”
说着抬起头,原想绕过碧落身边去将窗户推开,一眼望见他的脸,不由被他半张满是血迹的脸震得一怔:“先生受伤了么?”
“一点小伤而已。”
“先生稍等,待朱珠去取些水给先生清理干净再走。”
说完朱珠转身走到一旁,端起水壶朝脸盆里倒了些净水,再取过一块干净帕子往里浸湿了,拧得半干,走到碧落身旁踮起脚尖,沿着他脸上的伤口边缘小心给他擦拭起来。“这么深的伤听阿玛说近来外头有些乱,先生莫非是遇袭了么?”
“呵,是在西太后这儿说了些话,许是不太中听,所以惹闹了她。”
“先生也会说出不太中听的话么?”
“那地方待久了,任是多好的性子也是会慢慢磨去的。”
“先生走惯江湖,何必将自己困于宫中。”
这句话出口,见碧落没再应声,只是低头朝她望着,朱珠不由慢慢收回手。
原想转身离开,迟疑了片刻,仍是在原地站着,抬起头道:“有句话在朱珠心里藏了好些天,本不打算多嘴,但既然先生今日突兀到此,朱珠忍不住还是想问问先生,那天在宫里时先生所称的宝珠,可是先生当日所说的那位故人?”
碧落目光微闪:“是又怎样。”
“呵”朱珠笑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朝原本藏在面具下的皮肤轻轻揉了揉:“好舒服的感觉,先生,这一种久被束缚后释放而出的感觉,当真是极舒服的。”
“你在做什么,朱珠。”
“朱珠想同先生说一些话,又想着既然先生早已揭开过朱珠这张面具,再在先生面前将这脸藏着掖着,也是多余。”
碧落笑了笑:“姑娘随意就好。但不知姑娘想同碧落说些什么。”
“我想说,思念一个人却求而不得之苦,这数月时间朱珠已深为了解,所以不会介意先生将朱珠当做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碧落眉梢轻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是么。”
“因此想以此同先生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你且说。”
“记得那天朱珠身体不适,先生说曾载朱珠去了先生府上治疗,之后朱珠昏睡过去,先生便差人用车将朱珠回了家。”
“没错。”
“那日朱珠记忆模模糊糊,所以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事后慢慢想来,似乎先生有些事情是对朱珠刻意隐瞒了。”
“不知姑娘想起了什么事?”
“朱珠想起在先生府上时,曾有过片刻清醒,觉朱珠躺在一间房内,许是卧房,内里装饰素雅,却又富贵堂皇。”
“呵”
“朱珠还想起,那时朱珠脸上的面具不知因何被搁置在一边,朱珠当时有些慌乱,立即将它拾起戴上时,不知是因病的关系,还是因着药物的关系,见到那闻声进门的楼小怜楼先生,上半身是个人的模样,下半身竟是条蛇身”
“蛇身么。”
“先生在笑,是不是因为觉得朱珠说的话有些可笑?”
“姑娘但说无妨。”
“实话同先生说,朱珠这一双眼,自小是有些奇怪的。”
“怎么个奇怪法?”
“最早些的记忆已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晓得大约是从四岁时起,朱珠有时候会在一人独处时见到一些让人匪夷的东西。”
“如何匪夷?”
“譬如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坐在窗台上看着我,有时候朝我笑,有时候朝我哭。先生又笑了朱珠也知道,的确可笑,因而从未对人说起过。后来五岁那年,我看到有一只人面的貉从祖父的房檐下走过,经过我面前时,它抬头朝我桀桀地笑,那笑声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而当天夜里,祖父就得了急病,原始终昏睡不醒,一日当我随阿玛去他房里探望时,他突然睁开眼指着我出了同那人面貉一样的笑声,随后再次失去了知觉。”
“听来确实匪夷”
“紧跟着,家中先后有人染病,尤其是一向身体康健的老祖母,病后盛夏里呼冷不止,盖了三四条被褥都无济于事,大约半月之后,也就是祖父得病后的一个月,她便亡故了。亡故那日我亲眼见到一只雪白的鹩哥自她房间窗口内飞出,见到我朝它望着,似乎要朝我飞来,但不知为何却又离开了,高高飞至我头顶,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了好些圈,随后飞远了这一幕恰被我阿玛见到,不知为何,他很害怕,连夜派人请了曾广圣先生到府里,说要看一下风水。但是曾广圣先生虽然为府里看过了风水,等他离开后,府里依旧有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包括我额娘。他们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看来似乎寻常烧,却无论吃多少药下去也不见起色,那时候府里整天都被药香给包围着,时至今日,我依旧好似能在厨房中闻见那些气味。”
“后来怎样了?”
“后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祖父去世了。头七那天,一位年轻的测字先生来到府上,毛遂自荐要替我家看风水,我阿玛原是要撵他走,岂料他望见我阿玛便报出了我的生辰八字,还说出我遭遇白色鹩哥一事,阿玛闻之感到极为惊讶,便请他进了府内。之后,碧先生也瞧见了,朱珠这张面具便是拜那位殷先生所赐,十多年来终日在人前戴着,不得轻易取下。”
闻言碧落目光闪了闪。
原似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随后微微一笑,道:“姑娘的过往倒是当真奇异叵测,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在此时要对碧落说起这些?”
“之所以说起那些,是因为前些日,那天雨夜,碧先生在宫里贸然闯入了朱珠的住处”说到这儿,面色微微一烫,朱珠将头朝下垂了垂。随即又抬起,望着他道:“那时朱珠一眼见到先生,很是吃了一惊。先生可知朱珠为何那样吃惊。”
“因为我突然闯入,冒犯到姑娘了。”碧落不动声色道。
朱珠摇摇头:“这是其一。”
“其二是什么。”
“其二是因为朱珠瞧见了先生的另一面”话音未落,她一咬嘴唇突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哪一面?”碧落望着她问。
朱珠没有回答。
径自沉默着,握着帕子的手下意识用了点力。
“姑娘说不出来么?”见状碧落笑道。
朱珠不得不也笑了笑,随后慢慢吸了口气:“不是说不出来,是不想说。此时朱珠只想说一句,先生是个非常之人,此事你知我知,朱珠断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只是前阵子听人说起,怡亲王为太庙金水玉带一事,手下人同先生有了些不快。又闻先生因了在紫禁城修改风水一事,同皇上和怡亲王处在了对立的位置本来,这些朝廷上的事,你们男人间的事,朱珠说不上什么,但今日不得已多上一嘴,只望先生无论今后是想做些什么,有些怎样的打算,不要同怡亲王”
“你先前所说交换一事,原来便是为了怡亲王么,朱珠?”话未说完,被碧落淡淡打断。
朱珠咬了咬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么,之前妥帖为碧落清理伤口,原也是为了这场交易所做出的温婉铺垫么,朱珠?”
“先生”
“既如此,若我要在这交易上另添一笔,不知朱珠姑娘可否为了那位怡亲王,一并应允呢?”
“先生请说”
碧落没有立即开口。
带着丝令朱珠无法看透的神情似笑非笑望了她一阵,遂站起身,低头朝她那双由此紧张起来的眼睛瞥了一眼。
便将身形一转,绕到她身后撩起她一缕丝,拈在指间揉了揉:“既然你已如此坦白,如今我也同你坦白一些便好。你已知我是个怎样的人,人前我故作姿态,人后我衣冠禽兽,对于女人,若要同我谈任何条件,可以,但自要先循着我的意顺着我的心,我才能瞧着掂量掂量。如今,我嫌你这身衣裳拉拉杂杂,着实碍眼,不如给我褪个干净,如你刚才所说那番话一般坦白赤诚了,随后我俩再赤口裸口裸谈个明白,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番话听得朱珠脸红一阵青一阵。
险些因此怒骂出声,但张嘴后抬头望见他脸上笑容,硬生生忍了下来,随后站起身往边上一移,欠了欠身道:“以先生的能耐,想必早已知晓朱珠这身子已是残花败柳,但即便如此,可叹朱珠这一张颜面总还是要的。亦心知,虽然先生口称自己衣冠禽兽,实则坦荡君子,之所以如此放言,实则是朱珠欠妥在先。还请先生原谅朱珠刚才一味的任性语言,也请先生能忘了刚才朱珠所说的一切”
“忘?”闻言突然冷冷一笑,碧落伸手一把朝她脸上揽了过来:“怎个忘记法,你说来听听?”
“先生”朱珠见状急忙想躲避,无奈对方出手如电,在她刚刚侧过身时已一把按着她的脸将她推在了身后的墙上。她急忙用力去扯开他的手,可是那点点挣扎对于他的臂腕实在不堪一击,意识到这点朱珠当即静默下来,用力咬了咬微微抖的嘴唇,铁青着脸抬头望向碧落:“我知错了,先生恕罪。”
“恕什么罪?”他笑,慢慢将手从她脸上松了开来:“我只是在同你谈你的那笔交易,朱珠。怎了,敢提,这会儿却不敢继续往下谈了么?”
“不想谈了。”
“晚了。”
淡淡两字丢出,也不见他手里有任何动作,朱珠的衣裳自衣领处啪的声裂开。
随后一下子四分五裂,顷刻露出她一副雪白,在室内摇曳的烛光下如她脸色一般僵硬绝望地坦现于碧落冰冷的目光下。
此时窗外远远一阵巡夜者脚步声起。
没等走近,桌上那点烛光倏然而灭,浓重夜色即刻笼罩了下来,带着随之而来的寂静,同碧落在黑暗中无声贴近的身形一起,层层压叠在了朱珠的身上。
窗外脚步声由远至近,再由近而远。
窗内两人身影始终这样交叠紧贴着,不动亦不语,如刻在墙上一道深深的影子。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道细微的热气的靠近,朱珠听见面前这男人一字一句问她:“怎么不吭声了,朱珠。”
“不知该说些什么,先生。”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言罢,一低头将嘴唇压在了她冰冷的口上。
朱珠由着他那样吻着自己。
末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先生如此深爱那位故交,为何在中秋夜舍她一人冷冷清清。”
闻言碧落身子蓦地一僵。
双手紧抓在朱珠的肩上,不知不觉竟忘了自己究竟施下了多少力,直至感觉到她全身起抖来,才立即将手松了松:“疼?”
“不疼。”
短短两字令他低头望向她那双安静在夜色里的眼睛。
同当年一般无二的眼睛,此时如此冷静至无情,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呵”于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在她因此而终于目光微闪,带着点困惑朝他望来之时,头一低一口咬在她左胸柔软的突起上。
“疼?”随后问。
“不疼。”身子由此一阵颤抖,朱珠咬牙道。
微温的血顺着碧落牙齿在她身上缓缓滑落,她闭上眼,因为清晰觉察到那男人牙齿再次朝她体内用了点力。
穿过血肉,仿佛要穿进她心里去。
“疼?”他再问。
朱珠摇头:“不疼。”
他于是松开嘴用力朝她身上压了过去。
压得她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低头一遍遍用他带着血腥的嘴狠狠吻她。
这举动终于让朱珠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愤怒。
奋力一挣伸手一把将自己指甲朝着他脸上的伤口处刺了过去。
可手指碰到绽出血液的瞬间,突然心上却猛地一痛。
痛得她几乎要朝他身上跌去,忙不迭收回手,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我却疼得很,宝珠。”然后他定定望着她道。
遂一把将她抱起转身扔到了床上,又在她弹身而起那一瞬,再次按住她身子压倒了她。
朱珠当即疯了般挣扎起来。
用力推着他,捶打着他,乃至撕咬他。
仍是无法挡住他手指拂过她小腹朝她内按了进去。
那刻她痛得要尖叫,却只能死死忍住了。
万念俱灰间,直愣愣瞪大一双眼望着他,以至连他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也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道:“别怕,我是在替你治疗,明日那一道关卡,这世上唯有我可替你瞒天过海。”
他还道:“无论你多恨我,多不明白我这一切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待再过些时日,你终是能想起来,明白过来。只需再同我静等一段时间”
随后他将手指自她体内收了回来。
紧紧抱住了她,抱着了她如同死人般了无生气的身体,那样整整抱了一个晚上。
直到第二日黎明的晨曦自窗纸外穿透了进来,他才不见了,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鬼魅一般。
随之而来的却是宫里一行人突如其来的造访。
灿烂阳光下,为一名年长女官,同安佳氏手牵手一路在提督府花园内走着,面对着安佳氏的不安,笑吟吟道:
“恭喜提督夫人啊,待婆子验好了姑娘的身子,再过些天,您家可就要多了位贵妃娘娘啦”
第285章 画情三十七
立冬过后天气骤冷,不过白日里阳光普照,往窗子里照久了倒还暖暖融融。
但这暖似乎透不进慈禧身上和心上。
她早早已换上了紫貂皮袄子手里捧着只暖炉,但手指依旧是冰冷,细长指尖缓缓移动今晨御医李德立献上那本脉案上,目光盯着上面几行字呆看了许久便是李莲英轻轻走到她跟前也浑然未觉。
直到听李莲英凑近她边上低低问了声:“老佛爷怡亲王载静求见,不知老佛爷可宣?”她才乍然醒转目光又那本册上停了阵点点头:“宣。”
载静是上代怡亲王载垣族弟。
虽是性子温厚谨小慎微奕格之子,却处处都跟那族兄载垣极为相似,年少时便雄心勃勃,这一点自载垣被赐死,而他沿袭了载垣亲王头衔上了朝堂议政后,尤为明显。甚至曾朝堂上当着一干老臣面,为同治帝忤逆过慈禧,后险些被慈禧动了杀心,但奕格虽然老实,倒也聪慧,立即借故将他送去海外,之后历经四年回来,却好似换了个人,不再对朝政感兴趣,亦不会同过往那样直言不讳,同治面前整日鼓吹些政和革。整天只知图图画画,玩玩乐乐,看上去似乎安安心心只想当个太平王爷只是,一肚子洋墨水应该不是白喝,所以慈禧深知他洋人面前极为说得上话,又得八旗各旗主效忠听命,实是不可不为之小心防范一个人。
面上却始终是要一团祥和,见到载静行礼入内后,慈禧笑了笑,顺手一旁给指了座,随后淡淡问了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载静啊,好些日子也没见你过来瞧过我,这会子突然造访,不知是有何贵干呐?”
载静笑笑:“老佛爷折煞载静了,虽然不方便整日后宫里走动,载静却也着实对老佛爷惦念着紧,适逢前些日我额娘家里边来人,带来一些极为罕见天山雪莲,额娘立即念叨着要拿来孝敬老佛爷,所以载静也刚好趁此机会,过来向老佛爷问安。”
“替我谢谢你额娘。自她随你回怡亲王府,我身边也就少了个能经常说说话人,所以着实想念,却又不好妨了她同儿孙们团聚,待到年后,再唤她入宫同我作伴吧。”
“老佛爷这番恩慈载静必会转达。”说话间,视线落慈禧面前那册脉案上,载静目光微闪,侧了侧身道:“老佛爷,自上次载静离宫后,数日来一直未见皇上临朝,听闻是皇上有了天花之喜,也不知皇上近来病体究竟如何了?”
慈禧笑了笑:“好很多了。自李德立当了皇上主治医师,这些日子蒙他悉心治疗,已好了很多。”
“那便好。只是臣今日风闻一件事,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想斗胆问问老佛爷”
“什么事?”
“臣听说,老佛爷欲近日为皇上册妃,不知可真有此事?”说着,不等慈禧开口,先自一笑:“不过,想来应也只是那班宫人信口胡撰而已,想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又诸事纷杂,悉数全仰仗老佛爷操心,却怎还分得出心思为那点小事而分神”
“为皇上册妃难道是小事么,王爷?”
听慈禧未等他将话说完便不冷不热丢下这一句,载静立即停住话头,低头朝她欠了欠身:“老佛爷恕罪,臣只是以为”
“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诸多纷扰,上海租界那边又传来让人不安生消息如此多事之秋,为皇上选一名身世上佳,命格上好妃子入宫伴驾冲喜,怎会是件小事,你说可是,王爷?”
“老佛爷所言极是。但,臣还听说,老佛爷为皇上所选之人,是九门提督斯祁鸿祥之女。”
“有何不妥么?”慈禧朝载静瞥了一眼。
“回老佛爷,并非是臣觉得不妥,而是斯祁家小姐早已同别人订了亲,这一事全京城几乎无人不晓。”
“订了亲?不是还未成婚么。”
“但堂堂天子与朝中官员争抢妻子,此时一旦传开,慢说普天之下,便是朝廷之上,日后让皇上可怎么”
“如何?”
冷冷两个字,令载静立时沉默下来。
见状慈禧慢慢站起身,望着他道:“你也知,如今对我大清朝来说是非常时期。想我叶赫那拉杏贞,虽是一介女流,当年也是从那风风雨雨里一步步过来,你当我只知仗势欺人,什么都不懂么?只是为这江山,为咱皇帝,别说同朝中大臣争一个女人,便是做再多出格事来,又能如何。我便同你实话讲,王爷,你爱觉罗家打下来这一片江山,我同我皇儿手中,必然会稳如磐石,为此我不惜穷一切方式。当日曾先生明说了,斯祁朱珠命是极贵之命,寻常人娶了也是被克,唯有嫁入我皇家,近了那天子,方才稳妥,于她、于碧落先生、于咱们,皆是好。这便是天命,因而碧落先生也深明大义,早答应退亲。王爷,作为朱珠未来夫婿,他尚且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你又操个什么心呢?”
闻言载静立即跪倒地:“太后息怒,臣也只是出于对太后一片忠心,方有此疑虑,并非质疑太后英明决策。”
“呵,我当然知道你一片忠心,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怒。只是王爷啊,你总还是年轻,不比你阿玛明白稳妥,须知有些事当管则管,不当管,便是再觉不妥,先耐着心仔细瞧着,或许总会明白,你说可是?”
“老佛爷说得是。”
“起来吧。”
“谢老佛爷恩。”
“皇上那边,你也去瞧瞧,他整日卧病床,也闷得慌,你不如过去陪他说说话,也是了对主子一片孝心。”
“臣自当是要前去问皇上安。”
“只是他身子尚且羸弱,切记勿要同我面前一样,对着他直言直语。冒犯我倒也罢了,若皇上因此心里头不痛,耽搁了病情诊治,你却难辞其咎了。”
“臣谨记老佛爷教诲。”
“去吧。”说罢,见载静起身转身欲要离开,忽目光微闪,再道:“过些天我要跟慈安皇太后一同前往景山寿皇殿,为咱皇上祈福,身边缺个贴心人护着,不如到时你就随驾跟着咱俩吧。”
载静怔了怔。
随即笑笑领了旨,这才躬身退出宫门。
一动不动目送他那道修长身影消失门外长廊内,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低头再次望向桌上那本册子,翻开,寻到刚才一直看着那一页。
上面寥寥数行字:浆渐苍老,盘晕赤色见退,但腰疼腿酸,未能骤减。
遂眉心微蹙,转头道:“莲英啊,给我去把碧先生唤来。”
养心殿东暖阁内熏香缭绕。
明炉渗透出热气和香片熏烤出来气味混合一起,令房间空气同四周温度一样,沉闷而浑浊,浓稠得让人昏昏欲睡。
但同治却全无半点睡意。
他靠坐床榻上睁大一双眼盯着窗前一盆花发着呆,似乎阳光那盆花上游移出细微动作有多令人着迷。于是连门外小太监通禀声也未曾听见,直至依稀听到载静清朗话音隔着帘子外头道:“臣载静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才微微一颤,随后直起身道:“进来。”
载静见到同治那瞬是大吃了一惊。
原本同治气色一向不好,这对于他来说早已习惯,但谁想仅过了十多天,眼前此人一张脸已几乎要让他认不得了。
不仅消瘦憔悴,而且面色可怕,发黑暗沉面孔上布满一层浓浆疱疹,远远望去已不忍细睹,当即紧走两步到他床边跪下声,轻轻道:“皇上吉祥”
“起来吧”同治摆了摆手。
抬眼望着载静垂头站起身,不由目不转睛朝他那健壮,还带着外头阳光晒过后微微泛着光泽皮肤和身体望了一阵,随后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只有健康人身上才能透出爽朗气味,他鼻中慢慢一阵兜转,似乎略微冲淡了些整日弥漫室内药味,还有他身上那些脓疱日益溃烂腐臭。然后他牵牵嘴角微微一笑:“今日你怎会来,老佛爷恩准你来看朕么?”
“是,皇上。”
“房里没有镜子,你告诉朕,朕这会儿看起来什么样?”
“回皇上,脸上出了些水痘,不过看起来精神尚佳。”
“尚佳”他闻言噗声笑,摇摇头:“你别哄朕了,载静,朕自个儿身体自个儿还是清楚。不过亏得李爱卿悉心照料,好歹感觉比前些日子好受了些。”
载静闻言笑笑:“昨儿得了消息,说皇上明日便可养心殿接见群臣,故而臣想皇上必然是好多了。”
“呵,明日么?”同治目光一沉,苦笑着重转向窗前那盆花,喃喃道:“不过是老佛爷要让他们亲眼见着朕这副样儿,好就此堵住他们嘴,顺势接替朕重揽大权”
“皇上”闻言载静眉心一蹙。
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随后沉默片刻,欠身安抚道:“皇上切勿为了这样事烦心,先将身体治好,至于其它,来日方长。”
“来日?呵载静,你说依朕这身体,还能有多少来日可指望?”
“皇上何出此言!天花虽猛,但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现既然皇上都自觉李德立诊治下病体已有起色,假以时日必然会恢复如初,皇上安心养病便好。”
“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为何同治突然因载静这句话儿突然激动了起来。用力一拍床沿,他抬了抬头目光灼灼望向载静道:“朕得并非只是天花,她却只叫人按着治天花法子医,载静,上回她同碧落东暖阁外说那番话以为朕全然不知,但每一字每一句朕全都听见了,朕除了天花还沾染了宫外那肮脏低贱梅毒之症,便是连王院使都已认为朕无药可救,因而迟迟不敢跟两宫皇太后据实禀明,唯有碧落跟我皇额娘坦言了,你且猜猜,他为何会有此胆量?”
载静目光沉了沉,低头不语。
同治见状再次一声苦笑,跌靠回枕头上:“因为他眼中,朕皇额娘才是朝廷中唯一支柱,她才是我大清朝唯一真命天子,所以无论朕身体如何,即便朕马上就死了,只要西太后,一切无事。而他也正是为了我皇额娘才留这宫中,为她布置紫禁城一应风水,为助她执掌江山社稷”
“他找死!”同治话音未落,载静一拳击打身旁圆桌上。
随即突然转身朝着窗口处扬手一挥,就见一道银光自他手心中飞出,直射像紧闭着窗门,又噗一声轻响过后,那道被银光穿透窗纸上赫然印入一片血迹。
紧跟着窗外一声闷响,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
见状载静回过头,望向床上一脸惊色同治,欠身柔声道:“皇上受惊了。宫中耳目众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需万分小心。刚才外头那人做事不慎,被拖出去用了刑,不慎刑重丧命,若是太后问起,皇上这样答复便可。”
同治点点头。
载静又朝门口处看了两眼,见再无异状,便单膝跪地,对同治道:“皇上切莫再为那日所听之言烦心,碧落恐为妖人,日久之后,纵然再是小心,必然露出马脚,到那时臣自会想办法为皇上铲除这心头之患,所以皇上一定要记住,养好身子为上,其余一切,自有臣为皇上挡着,即便拼得一死,也所不辞。”
“载静”闻言眼眶不由一烫,同治握住了载静放床边手:“有你忠心至此,朕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皇上切莫再提这死字,否则叫臣怎样心安。”
“你说得是”言罢,许是之前愤怒中不知不觉透支了体力,同治只觉全身一阵疲乏,几乎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靠枕头上呆呆朝着载静望了一阵,随后捏捏他手道:“你可知皇后近来境况如何”
“回皇上,微臣不便经常行走后宫,已是有很久未曾见过皇后娘娘了,所以,不知”
闻言同治重重叹了口气:“莫说是你,即便朕也有许久不曾见她,只知她身边亲信太监宫女,上回被朕额娘用刑用刑,杖毙杖毙,想来这日子恐怕越发艰难了想朕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心爱之人都保护不得,何其可笑”
“皇上”
“载静,朕想起你当年那位乳母玉鲁氏,现今应是老佛爷身边伺候着,还是个统领宫女掌事,你能不能托她替朕照应一下皇后”
同治这番请求听得载静眉心再次紧蹙了起来。
堂堂一朝天子,竟无力至此,连保护一个女人都要去求宫中一名掌事嬷嬷,这还提什么重振江山社稷,败退西方列强。
却也无法因此而说些什么,只能低头将他手轻轻放下,随后替他将身上被褥小心盖上,安抚了声:“皇上勿须担心,臣自会设法安排。
眼见他闻言略略安了心,也因此合上了疲惫眼帘,载静无心再继续逗留,轻声告退后径自离开,出养心殿带着满腹心思正要回府,就见迎面一身白衣碧落提着只药箱施施然朝他这方向过来。
一眼瞧见他目光,立即带着脸上盈盈笑意恭声向他请了个安:“王爷吉祥,王爷是来给皇上请安么?”
载静便也笑了笑:“没错。碧先生这会儿来,是来替皇上检查身子么?”
“是王爷。”
“皇上一切安好,且有李大人照应着,因是不劳先生费心了。”
“呵,多谢王爷关照。不过既然领了老佛爷懿旨,虽然已有李大人此精心伺候,碧落仍还是需份力。”说罢朝载静躬身一揖,便要继续往养心殿内走,忽听载静道:“先生留步,有一事载静一直不明,今日既然遇见先生,便想向先生请教请教。”
碧落停下脚步:“王爷请说。”
“我想知道碧先生对斯祁府上朱珠小姐,究竟是何心意。”
简单一句话,令碧落微微一怔。
随即低头笑笑:“王爷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前些时同斯祁大人闲谈时听他说起,说先生娶斯祁小姐心意十分坚决,即便斯祁大人曾想以官位相抵,都动摇不了先生心,可是当真?”
“当真。”
“为何?”
“因下官仰慕斯祁姑娘之心由来已久。”
“因此无论是金银亦或者官爵,都动摇不了先生娶斯祁姑娘心?”
“确是如此。”
“碧先生这一片痴心真叫本王佩服。”
“呵,王爷见笑。”
“那么本王倒是又不明白了,既然先生对斯祁姑娘如此一片痴心,怎舍得就此将她送入宫门。”
闻言目光轻轻一闪,碧落沉默片刻,道:“王爷是指老佛爷要将斯祁姑娘册封一事。”
“正是。”
“王爷也知,人活世,跟什么斗都不能跟天斗。这天子便是天,老佛爷也是天,因此,当老佛爷这片天一道懿旨传达下来,碧落一介草民,怎能不忍痛割爱?”
“说得倒也是。”听罢点点头,载静一双眼目不转睛望着碧落那张脸。
片刻笑了笑:“人确无法与天斗,而先生这一份情深浅,本王也算是明了了。”
碧落不语,只是垂首嫣然一笑。
“如此,先生请自便。”
“那么碧落就此告辞了,王爷。”
客套道别,载静目送碧落径直往养心殿而去。
直至他身影消失,仍是原地站着,一边望着前方一排巡逻队伍,自养心殿外一路穿过,然后朝着西面缓缓离去。
片刻后,侧头朝身旁一角亭子处瞥了眼,笑笑:“容真嬷嬷,多日不见,可安好。”
亭内柱子后坐着一名老妇。
见载静突兀问起,当即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了个福:“婆子安好,王爷吉祥。”
“免礼了。但不知嬷嬷,那日载静所托之事,嬷嬷可办得怎样了。”
“回王爷,婆子全部按着王爷吩咐去做了,但谁想,却遇见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
听载静问,那老妇微一迟疑,随后犹豫着道:“王爷此番能如此拜托老身,老身知道必然是有那天大般棘手事情,因此断然不敢轻率行事。所以凡事皆是小心而仔细,只是王爷,斯祁姑娘身子全无半点不妥,王爷究竟是希望婆子替她隐瞒些什么来”
“全无半点不妥?”闻言不由一怔。
瞬间只觉脑中空白一片,他直直朝那老妇望着。
老妇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当即面色发白,惴惴不安地垂下头,双手微颤着搓了搓。
见状载静立即收回目光笑了笑:“既然如此,载静多谢嬷嬷了。”
“王爷,不知婆子是否没有替王爷办成那事”
话音未落,见载静抬手朝她轻轻一摆,便立时住嘴。
随后默不作声目送他转身朝宫外方向径直而去,留下她一人略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一头雾水地茫然站原地。
那样呆呆站了片刻,轻叹了口气,慢慢往储秀宫方向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