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曾被抛却之壳
毫无疑问,这是黄毛留下的“便签”。
根据医生看不到它们这一点来说……
这或许正是这些人的“心声”。
上一周目安南看过的,属于修补匠和哲学家的两张纸条仍然还存在。只是哲学家的纸条上面没有了血迹,变得崭新。
与上次明显不同的是,这次的便签并没有血迹,而是被用黑色的记号笔粗略的画了个圈。
安南原本还想看看其他的纸条——但除却他已经看过的三张纸条之外,其他的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但这影响不大。
因为就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是那个自闭儿童模样的“修补匠”。
而另外一人……
那是一位留着凌乱的头发与唏嘘的胡茬,看上去相当憔悴的男人。
——安南一样就能认出来,他正是之前在门口“荡秋千”的哲学家!
“老太婆……你们先到了啊。”
哲学家看到两人,嘴角勉强上扬、露出了一个看上去相当应付的微笑。
大致来说,就像是老婆刚出轨、孩子考试不及格、被路人莫名其妙喷了一顿,然后还要对着啥也不懂的领导耐心解释“为什么不能这样做”时的那种……非常勉强的客气笑脸。
他们两人,显然都不是那种多话的人。
在坐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医生望着修补匠,似乎有话想要说。但修补匠低着头,实现并没有与医生交汇。
最终医生他还是无声的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出口。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般——他是个逃兵。
令人尴尬的沉默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修补匠两人屁股都还没做热乎,阿伯就搀扶着怀孕的女士敲开了门。
那位看上去相当肥胖的孕妇,高声喊着话就进了门:
“医生,我最近感觉很难受……我是不是要生了?”
“让我看看,女士。”
在安南身后的医生沉声道。
他把安南坐着的轮椅推到桌子旁。
走到门口,和阿伯一同将那个胖孕妇扶着坐到了桌边。而阿伯也坐了下去,深深呼出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水。
“喝水别这么急,”医生提醒道,“对身体不好。”
“哦,谢谢……”
阿伯答道。
而在这时,安南扯着嗓子大声说道:“黄毛那小子呢!你们谁看到黄毛了?”
以安南如今所扮演的这位“老太婆”的身份,他开口质问黄毛这位“在逃员工”的下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因此也没有任何人起疑。
阿伯还在回忆着:“我之前还见到他了……就几个小时前,他还跑到了我的麦田里来。踩倒了我的不少麦子。”
“我出门的时候……也看到他了。”
哲学家开口道:“我看到他往这个方向来了——他是还没到吗?”
“不知道。”
医生答道:“我们进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也不见得,医生。”
安南所扮演的老太婆发出了刻薄的低笑:“虽然咱们进来的时候,这屋里的确没人……”
安南说着,非常艰难的从轮椅上支起身体、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的边缘,吸引到了周围人的注意。
“来看看这个,朋友们。
“会在姐姐家中的桌子上踩出鞋印的,我想就只有那个家伙了。”
在安南指着的位置,有非常明显的尘土。那正是把鞋子担在桌子边上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黄毛已经来过一趟了。但不知为何又离开了。”
医生若有所思。
“不止,”就在这时,修补匠第一次主动开口,“既然这灰还存在于桌子上,就说明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跟姐姐打过招呼。否则姐姐肯定就将这桌面打扫干净了。”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黄毛离开这里之后、姐姐都没有从厨房中出来。
还是说……
安南将目光投向了厨房。
“医生,”他发出干哑如乌鸦般的声音,“去问问姐姐——她知道黄毛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吗?”
“……嗯,我去问一下吧。”
医生显然有些犹豫,似乎是不太希望老太婆找到黄毛。
但看其他人也没有反对,于是他还是走了过去。
“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无论医生怎么拍门,厨房门却始终没有人打开。
“里面能清晰的听到炖菜的沸腾声,却没有脚步声和其他声音……”
医生转过来,面露迟疑之色,对着众人回道:“难道他们两个在我们来之前就一起出门了?”
“你是不是傻?”
安南不客气的问道:“他们要是都出了门,这厨房又是谁关的门?
“去把门撞开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里面可能出事了。”
——但具体出事的是谁,那就不一定了。
安南默默在心中补了这么一句。
他就只是这么坐在轮椅上,看着医生将厨房门撞开——
只见黄毛挂在姐姐家的厨房中,已经死去多时了
他看起来像是上吊自杀,然而他脚下却并没有用于垫脚的凳子。
黄毛所挂着的位置,是正在缓慢旋转着的大风扇上……如同壁炉里的烤鸡一般,他的尸体也随着风扇一并原地旋转着。
但他并非是被麻绳挂起来的。
而是理论上应该根本撑不住他体重的……黑色丝袜。
而“姐姐”却根本就不在这里。
早在安南和医生进门之前,黄毛他就已经被吊死在了这里!
就和一周目时的情况一致——当时安南在哲学家的标签上能看到血手印,结果哲学家果然死的时候出血量超大。
而黄毛被打了个黑圈,结果就被“黑色的东西吊死”了。
这是某种情报?亦或是某种预言?
——当然不是。
因为这实际上是一种暗号。
有人在通过这种方式,对安南发送某种情报——他也能看到这个标签。并且他希望安南知道这件事。
“……呵。”
安南的嘴角微微上扬:“看来用不到第三周目了。”
“什么?”
医生有些疑惑的询问道:“您说什么?”
“能做出这种事的,只能有一个人。”
安南自顾自的说道。
“他与我一样,都是这个噩梦中的外来者——我们同是特异之物。”
那就是安南的另一面。
或者说,曾经被安南所遗忘的……“过去的自我”。所以原本只有安南能看到的提示,却会被改动。
“黄毛之死中,凶手很明显就是‘姐姐’。她对此并没有做任何遮掩。
“根据这个答案反过来溯源,也可以得知……在哲学家之死中,凶手同样也是‘姐姐’。无论她通过何种方式离开的厨房,在所有人都已经凑齐的情况下,她都是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那个人。
“这也就是说,和我不同的是——这两次轮回中你‘随机’到的身份都是固定的。
“怎么,这是你对我的某种考验?亦或是【自娱自乐】的无聊小游戏?留下了这么多的线索,我想你对我应该没有什么敌意。”
“——当然,都不是。”
姐姐那温柔的声音从客厅中响起:“你猜错了……大概猜错了那么三分之一。”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主线任务:日落
在姐姐的声音突然响起之后。
只见客厅中的冰箱门突然打开。
赤着一条腿的“姐姐”,裹着一身寒气与冰碴、从中走了出来。
但其他人却并没有对她的出现而感到讶异。
因为在“姐姐”出现的同一时间,其他人就仿佛变成了呆滞的人偶——瞬间就静滞了下来。
他们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无脸男”一样。包括被吊死的黄毛在内,从他们身上再看不到一丝独属于安南的特质。
周围一瞬之间变得宁静,只有夕阳时分的光从屋外洒进来。
安南坐在轮椅上、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表情平静到近乎安详……而姐姐站在他侧对面,身上冒着淡白色的寒气——那是整个屋子中最为阴暗的角落。
两人互相凝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半个房间,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在短暂的迟滞过后,安南首先打破了沉默。
他温和的轻笑着。
那老朽的脸上,是让人不自觉就会产生好感、使人亲近的慈祥笑容:“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你想如何称呼自己?”
“姐姐”脸上那原本温柔害羞的表情也不再遮掩,变得冷漠了下来:“称呼——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虽然在身高上并没有差出太多。但那冷淡而毫无感情的视线,却像是在从高峰之上俯瞰人间的神明。
“还是有的。”
安南固执的说道。
他的瞳孔深处仿佛闪着光:“你和我是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因为我们两人的命运轨迹必然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你并非是我的影子,而我也不是你的替身。我们既相同、又不同,是缠绕在一起的【双子】。”
“……呵,双子座的传说吗。”
黑安南轻笑一声,双手抱胸不置可否:“神之子与人之子的传说啊。
“既然我是先‘死去’的一个,那也就是说……我是人之子、而你是神之子咯?”
闻言,安南怔了一下。
他反问道:“你没有我的记忆吗?”
“是啊。”
黑安南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冰箱上:“所以,其实你说的还真对了。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步过。你的经历是独属于你自己的……你的确不是我的替身。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但我们又是比谁都亲近的兄弟。”
安南笑道。
黑安南叹了口气:“你为何总是把人看的如此单纯?
“是反转的冬之心让你变得幼稚了吗?那我可真要为我愚蠢的举动而后悔了……”
“与其说是单纯、幼稚,倒不如说是懈怠吧。”
安南脸上的近乎慈祥的笑意并未消去:“因为并没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与我敌对。
“凡是我的敌人,那也正是大家的敌人。因为我走在一条让最大多数人幸福的道路上……我正是人们前方的指路明星。”
“仅仅只是指路明星,可远远配不上我的牺牲。那种程度的事我也能做到,”黑安南再度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要成为太阳才行……安南。
“你会……让我失望吗?你会让我后悔,让我觉得自己那自我放逐的计划是错误的吗?”
“为什么一定要用疑问呢?”
安南反问道:“你就对我这么没有自信吗?
“甚至就连试探我的布局,都给的如此简单。简直堪比柯南剧场版的谜题……”
听到这话,黑安南却是恍惚了一瞬。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答道:“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对话了。”
“你太孤独了。”
安南也同样放低了声音。
他讲述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我也曾经面对过类似的情况。那是一个试图抢占我躯体的敌人。他是一个已死的亡灵,却得到了我过去的经验、试图起死回生。”
“在那之后呢,他怎么样了?”
“自然是被我击败了。但在那之前,他变成了我的镜像版——我是说,发色和瞳色完全相反的姿态。你懂的吧。”
“啊,我明白的。”
黑安南立刻明白了安南的意思。
“每一分每一秒的我,都比上一刻的我更加强大。而在完美的我中掺入了他的成分后,反而纯度就变低了。
“于是他就反问我——纯度,有用吗?”
“真好啊……”
听到安南的叙述,“姐姐”的脸上竟是显露出了些许羡慕的表情。
“所以,我想说……你应该非常孤独吧。”
“当然。”
“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对自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更没有什么可嘴硬的……毕竟在你问出这种话的时候,想必就已经猜出来了。”
“因为最了解我的就是你。而最了解你的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为了自己所信之正义,不惧一切亵渎之举的人?”
黑安南下意识的接道。
她注视着安南,两人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那种微妙的对立氛围顿时消散,两人之间再度变得和谐了起来。
“……既然你提到这个,应该是猜到这个噩梦的本质了吧。”
黑安南感慨着:“不愧是另一个我。”
“没什么不好猜的。”
安南轻声说道:“很简单的事——根据灰匠所说,想要让你回来、我在进入这个异界级噩梦时,一定要用本体进入。换言之,此刻我的冬之心已经被更换成了正义之心。
“而你并不在我的身体中……从最开始就不可能在。你是被灰匠以‘回忆之灰’的形态,放置于梦凝之卵中的。
“换言之——你是存在于这个噩梦中的一个‘npc’。而我想让你加入我的‘小队’,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或者,”黑安南打断道,“让我成为‘噩梦的奖励’本身。”
“无论是哪种可能,”安南接道,“你都将是这个噩梦的【出题人】。
“虽然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但你不可能出一个会难倒我的题。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并不抱有愤怒之心……你并非是被任何人强迫,而是自愿离开的。
“但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你也不可能就直接与我相认。那实在太无聊了。
“你会干涉这个噩梦,在里面藏一个让我一眼就能看出的提示。这就像是儿时伙伴之间的暗号一般令人惊喜。
“既然如此……你肯定不会躲在关底,看着我一层又一层的闯关。如果是‘我’的话,就一定乐于参与其中。那么你就将会是第一道关卡。
“也就是说,我在‘第一周目’中的经历。就是你给我出的题目。假如我真的迟钝又愚笨,到第六次轮回也没有认出你的话,你就会在第七次轮回中亲手杀死我——我说的没错吧。”
安南虽然是询问,但语气却是陈述句。
被他注视着的“姐姐”只是安静的一言不发。
而在安南眼前,主线任务也终于刷新了出来:
【主线任务:日落】
随即,这行字下再度浮现出大片的小字:
【找到另一个自我(已完成)】
【找到真正的死者】
【找到真相】
第二百六十四章 梦的解析
“另一个自我……”
安南轻笑着:“它在说你呢。”
“你怎么知道这任务不是在说你?”
黑安南嗤笑一声。
留着长直发的少女,双手抱胸望向安南、露出戏谑的笑容:“说不定……你才是多余的那个呢?”
“谁都不是多余的。”
安南轻声说道:“我们彼此需要,彼此证明。”
“说的好听。”
黑安南叹了口气,意兴索然:“但终究也就只是哀悯。
“临终关怀,是吗?亦或是捧着花来撒酒哀悼?”
“你这话说的……未免也太哀伤了。”
安南轻笑着:“就仿佛我是专程来给你上坟的一样。”
“难道不是这样吗?”
少女反问道。
安南露出飒然的笑容:“当然!”
说着,他向黑安南伸出手来:“我是带你离开这里的——这么说才对。”
“……呵。”
少女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愧是我。
“需要帮助吗,另一个我?”
“请帮帮我!”
安南立刻毫不客气的呼求道。
“……你还真不客气啊。我是不是得回一句‘请到这边来’?”
“这叫自食其力。你应该夸我自力更生。”
“这脸皮,不愧是我。”
黑安南嘴角微微上扬:“这种平静感……如此令人怀念。如果能早写遇到你就好了。”
“很蓝的啦……”
安南笑着摆摆手:“只有我和你之中死掉一个,我们才能在这里碰面,不是吗?”
“那我宁可死掉的是我。”
黑安南冷淡的说道:“毕竟有人牵挂着你……但没有人怀念我。
“对任何人来说,你都是我的升级版……可以说是安南plus,或者说mega安南。如同有了新型号之后,旧产品所能够夸赞的也就只有‘性价比’了。
“这就好比评价一道菜‘取材新鲜’、评价一个演员‘很会背台词’一样。属于实在没的夸,才会使用的评语。”
“当然不是这样。”
安南毫不犹豫的反驳道:“直到现在,也一直有人记着你。”
“冬之手的人吗?”
然而他们之间高度同步的思维,让黑安南还是立刻就猜到了真相。
她嗤笑一声,随手打开身后的冰箱、从中取出两罐冰可乐,并丢给安南一罐:“我想你一定特别怀念它。”
“那怎是特别一词所能概括的!”
安南惊喜的捧住了冰的恰到好处的可乐:“冰镇的气泡果茶,终究也还不是快乐水……”
“但无论你多么怀念它,它也都还是假的。”
黑安南嘲笑道:“就和我一样。”
她说着,将那罐冰可乐一饮而尽。
随后,她将可乐空罐随手一抛,它便自行消散在了虚空中。
安南只是轻笑着:“这么在意【真与假】……这可不像我。还是说,你是在提醒我什么?”
看着黑安南,坐在轮椅上的安南幽幽说道:
“——这是第二轮任务的暗示?亦或是某种考验?
“【找到唯一的死者】,以及【找到真正的世界线】……”
“你解开了多少?”
黑安南突然问道。
安南不经意的答道:“六七成吧。”
“那可有点弱了。”
“我只是在谦虚而已,看不出来吗?”
安南不满的答道。
他很快严肃起来,正色道:“情况其实已经很简单了。
“假如将我们之前所在的那个世界视为第一层,也就像是深埋于这海底之中……那么从这里再往上逃,就是第二层。
“也就是在我噩梦刚开始时,所出现的【身处火海之中的人】。
“他被人下了药。明明已经逐渐清醒、却依然还是无法移动身体……最终被不知名者袭击。
“而在濒死之际,或许是因为恐惧、又或者是被他吞食的药起了作用。他产生了幻觉,于是就产生了我们在第一层所经历的噩梦。
“所以,他就是那唯一的死者。”
安南肯定道。
少女开口追问道:“那么,他是谁?”
“这个问题也很简单。”
安南笑了笑:“在这第一层的噩梦中,除了我们之外……其他的人其实都具有某种特质。”
“畏惧明天的到来?”
“不仅如此。准确来说,他们其实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村庄里。无论是什么濒死而未死的老太婆、逃窜一个月还没有被开除的打工仔、完全无人照料甚至连丈夫都没有的超肥胖孕妇、一个人打理着一望无尽的麦田的农夫……
“所有人的‘人设’看起来都格外虚幻。甚至能称得上是怪异。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原本就不是真人。
“他们都是某人潜藏在心中的恐惧,所化为的投影。”
安南平静的答道。
对孕妇来说,过度肥胖原本就是非常危险的。
而根据其他人的记忆……以及他们在纸上所写的“日记”,这个村子“从最开始就只有十个人”。
“既然她没有丈夫、甚至连照料的人都没有,其他人和她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密切,她是怎么凭空怀孕的?”
安南反问道:“总不可能是圣灵感孕吧?
“就算是圣灵感孕,你这黑丝美少女也显然比那三百多斤的孕妇更适合当圣母……”
安南才说到一半,就被黑安南投掷过来的冰可乐打断了话题。
他笑了笑,随手揭开了手中的可乐罐子,任凭可乐罐子用喷涌而出的可乐泡沫涌到手上、顺着胳膊洒在轮椅上。
他直接给出了答案:“因此,‘女士’不是真实的。她所代表的,并非是对孕妇的恐惧、而是对新生儿的恐惧。”
“从这个角度继续思考,‘老太婆’一词所指代的……就只能是有钱的老板。
“她的身体如此差劲、仿佛随时都会死去,这实际上是暗示了‘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健康’的恐惧。但反过来说,这恰恰意味着噩梦的主人并没有钱。
“他无法想象工厂主是如何挣钱的,更不知道工厂具体是如何运转的。一个人无法梦到自己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才会有这种工厂主狂追唯一的走失员工一个月的桥段。
“而同时,他的身体却可能不太好。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就算挣到了钱、可能也无法治好自己的身体’。
“对于明天手术之日的恐惧,则说明他很可能曾经在手术台上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
安南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除了你,除了他。这里只剩六个人了……我已经说完了三分之一的谜底,还用再继续说下去吗?”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内心深处的恐惧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你不如直接说完吧。”
黑安南轻笑一声,对安南揭示真相的举动毫不在意。
她向安南走来。
并在路过安南后,继续走到安南身后的窗口处。双手撑在这“自己家里”的窗台处,怔怔的望向夕阳。
而在她走到窗前时,她也正好将原本投射在安南身上的夕光遮住。原本面对面的两人,姿势也正好变成了背靠背。
之前身上披撒着辉光的安南,也就此遁入黑暗之中。
安南并没有转过轮椅来。
他就保持着背对少女的姿态,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
在黑安南看夕阳的时候,安南轻声道:“一个痛苦的、濒临疯狂的哲学家。
“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意向。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往往愿意相信哲学家们手中掌握着某种晦涩难懂的真理,如果有闲工夫、或者在陷入迷茫的时候,也会愿意聆听他们的教诲。
“但与此同时,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比如说在生产生活中,普通人又不愿意听哲学家的教训,认为他们是无用之人、学的东西都是无用而不着边际的东西。
“这种态度粗一看是矛盾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不矛盾、而且非常合理。
“人们愿意相信的,是远离他们平庸生活的哲学家;嗤之以鼻的,是停留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同工作生活的哲学家。与其说这些人是对‘哲学’本身感兴趣,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向往着能够脱离自己枯燥的学习、工作的生活。
“如同男人习惯于在酒后谈论哲学。这本身就是一种放松——或者说,是对枯燥而庸碌的生活的逃避。讨论哲学、聆听哲学的行为,能够让他们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平凡’,借此从生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换言之,他们根本就不爱好哲学。他们只是将哲学视为一坛无形的美酒。”
安南轻声说道:“一个了解了世界的部分真相,并因此而痛苦到近乎疯狂的哲学家。这相当符合一个对哲学丝毫不了解的人对哲学家的印象。
“而在他的梦中会出现这种意向,其实就意味着他想要逃避。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真实的,自己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但最终他的思考,并没有给出一个有力的、有效的、能够让他践行的道路。他只是痛苦的挣扎着,从他所窥视到的‘真理之片羽’中,意识到了世界的恐怖。
“他能够‘认知’,却无力‘改变’。因此他选择了逃避。
“他不希望自己看到真相,因此才会对揭示一切秘密的‘明天’抱有恐惧。”
安南的言语如同冰冷的手术刀。
将潜藏在这梦境之中的,连梦境主人都没有察觉到的,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一片又一片的剥离出来。
“至于‘黄毛’预兆着什么,也是非常容易看出来的。
“他的形象,是一个焦躁的、怠惰的、没有礼貌的年轻人。他没有什么学识,对自己如今所面临的一切都没有认知、更不了解自己所应背负的责任。
“他厌弃了自己枯燥的工作,并选择了逃离——
“这看似是正常的动机。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是什么,这也正让他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打破这一点。他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获得新的工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工作……更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最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于是他选择了逃离。他在工作上逃离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但在生活上却完全没有离开。
“他是一个粗暴的、没有礼貌的、给人以不快感觉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待人处事却并没有出现恶意,反而看上去很温和。
“那么就很清楚了——”
阴影之中,安南的嘴角微微上扬:“‘黄毛’就代表了噩梦主人对自己的认知。
“从某种意义上,他憎恨着一事无成的自己。他虽然待人处事是‘温和而善意’的,却始终‘给人以不好的感觉’,而他认为这种不好的感觉来自于自己‘缺少礼貌’。
“到了这一步,答案就已经出来了。
“——这个‘梦’的主人,正是‘修补匠’!”
安南肯定的答道。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修补匠?”
背对着安南的少女,望着夕阳轻声问道。
“不。”
安南否定道:“真正的死者,是‘医生’。
“或者说——是修补匠的父亲。”
这个噩梦对雾界的土著来说,或许足够困难。恐怕只有夺魂学派那些经过专业教学的巫师们,才能从中找到线索——大多数人,恐怕都意识不到这些人是虚假的。
他们最多只能察觉到,这个村庄的不自然。但考虑到这只是一个噩梦,就算规则奇怪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只要他们意识到这些“存在”其实都是某个人的其中一面……
那么答案就变得非常清晰了。
“将每个人的举动、行为、性格、目的,都视为一种潜意识的行动。随后再找出那个‘外在表现’能够符合其他人的‘内在意向’的人,就能找到梦的主人。”
从这些“人格面具”中,安南就能了解这个人的心理侧面。这就像是侧写……只是变得更加直截了当、无法隐藏与矫饰。
“既然我们知道,修补匠是一个沉默的、不擅交际的人……”
这就可以让人联想到“没礼貌”的黄毛。
黄毛对他人抱有善念,但却不讨人喜欢。这大概是因为“不够礼貌”——而“不搭理人”就是一种不礼貌。
“同时,修补匠的工作非常单一。也就是在使用某种时间能力,修补他人损坏的物品。”
这正对应了黄毛对自己的工作与未来的迷茫。
“他曾以为父亲是一位英雄,但实际上却发现他只是逃兵。这也就是说,他是母亲带大的。
“那么,死在手术台的老太婆,催着黄毛在工作、寻找着失踪的黄毛……她预示着什么,就很清楚了。”
安南轻声答道:“那就是他的母亲。
“因为他的离家出走、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就是离开了他原本稳定的生活,而担心的寻找他……最终却因为重病,不治身亡的母亲。”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从恶如崩
在安南的叙述之下,一个寡言少语的青年形象,逐渐在言语之中变得鲜活。
安南那潜藏与阴影之中的双眼,此刻正闪烁着智慧与理解的光辉。
“你来听一下,会不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十指交叉,坐在轮椅上的苍老面容上露出平静而安详的表情。
“在他小时候,父亲就离开了他。”
安南叙述着:“他的母亲收到了父亲送来的‘遗物’,告诉了他、他的父亲是一位英雄。为了荣光而战死在异国他乡。
“母亲抚养他很辛苦,他没有学习到知识。只能当个学徒工,修修手表。而他终于厌倦了这种生活,离家出走。
“当他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母亲早已病死,而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觉醒了能够扭转时间的能力。
“但他就算能够逆转时间,却也救不回自己的母亲。或许是因为隔得太久,也或许就是他的能力不能用来做这种事。他最终还是回去当自己的修补匠。
“他靠着自己的能力,成为了最好的修补匠。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行能做多久……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虚度时光。
“他真正想要的,是成为一名【医生】。”
安南轻声说道:“他不想要修补这些零零碎碎的破烂……他想要修补他人。他想要让像自己母亲一样被病痛折磨的患者,能够被自己‘修好’。
“但他的能力不便透露给他人——再或者是,他的能力就无法用于治疗他人。他并没有接受过教育,就连写字也歪歪扭扭的。在他心目中,哲学家是能够解答自己一切疑惑的疯子。这也是为什么,在他的梦中有这样一位医生。
“他希望医生是他的父亲。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或许没有真正死去,只是从战场上逃离……他已经模模糊糊间有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父亲在的话,或许母亲就不会死了——他这样想着。这就是‘医生’与‘老太婆’总是在一起的缘故。
“他真正的年龄,应该远大于修补匠的十几岁。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大概和‘黄毛’的年龄差不多;而在他重新回到家乡的时候、母亲的年龄应该与‘老太婆’差不多。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一位中年人。
“从某种意义上,‘医生’同时也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自己’,在梦中的投射。所以医生才是这样一位强壮的肌肉猛男,所以他的脾气温和、有文化、和任何人都能处好关系……
“或者说,他希望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也同时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样一个人。
“但他终究不是、也成不了。
“如同他身为修补匠,也修不好自己的心。他能够逆转时间,却也始终改变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随着安南的叙述。
房间中那些静滞的、失去面孔的人们,都一个又一个的开始变淡消失。
“他终于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安南悠然道:“他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工作。他的妻子也与他相称、平凡而肥胖,是典型的村妇。
“终于,他的妻子怀孕了。
“他在这时,却产生了新的恐惧。
“虽然他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因此非常缺少父爱……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能带好自己的孩子。
“——因为他也给不了自己的孩子很好的教育。他到现在也依然认为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希望自己能够回到过去。所以‘修补匠’才是一个瘦弱的小孩。
“他逐渐意识到,假如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他的命运大概和自己不会有什么区别。他就算能够看护孩子长大,恐怕最终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只能是又一次的轮回。”
安南轻声说道:“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杀了人。一个和他关系很好,能够信任他的有钱人。”
在安南说到这里时。
周围的世界如碎裂的镜子一般——在刹那间崩溃。
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传来,烟雾弥漫在四周。
安南和黑安南,都能清晰无比的嗅到焦臭的气息……但那并不只是烧焦木材的味道。
那是尸体被燃烧的味道。
是头发、血与肉烧焦的味道。
女子和女孩的尸体,还置于另一张床上。而撒了酒的床铺已如烈火熊熊,升起高高的火焰。
而一位喘着粗气的瘦弱青年,正高高举起一把染血的斧头、对准在床铺上刚刚睁开眼睛的中年人。
他身后就是安南与黑安南。
原本站在窗边欣赏落日的黑安南,也走到了安南身后,推着安南所坐着的轮椅、让它离床铺更近一些。
他们清晰的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身体完全不能动、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的中年人、眼中逐渐溢出了泪水。
而两位安南就如同幽灵一般,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安南轻声说道:“他在菜中下药,给对方全家服下了足够多的催眠药,从他家翻箱倒柜、偷——或者说,抢到了足够多的钱。一笔能够让他的孩子过上富足的生活,不至于走他老路的钱。
“但这样的罪行一定会被发现。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将他们全家都烧死在家中,用一场大火掩盖一切证据。”
青年剧烈的喘着粗气,在火海之中汗水滴答。
他的瞳孔激烈的颤抖着。
但最终,他还是一咬牙、狠心将斧头劈落。
——鲜血迸出。
从安南和黑安南身上透了过去。
安南轻声说道:“而此时正是深夜。
“太阳已经落下。”
随着安南的解答,【主线任务:日落】下面的几行小字,也出现了新的变化:
【找到另一个自我(已完成)】
【找到真正的死者(已完成)】
【找到真相】
“快了,安南……就快了。”
黑安南在安南身后,隔着轮椅、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少女跪在地上,额头抵在轮椅的椅背上、低声呢喃着:“你距离最终的真相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安南闭上了眼睛,“我已经抵达了我所能知晓的一切真相。”
第二百六十七章 噩梦:不落之日,通关!
安南轻声说道:“剩余的部分……就不是我的‘所见’能够【理解】的了。
“我没猜错的话,剩下的事应该是你来讲。因为你是我的队友。所以支线任务的第一条,才是让我找到你——你与我原本就是一边的。”
当安南说到这里时。
建筑物已经在大火中完全被溶解,就连大地也为止消融。
他和黑安南背对着背,在灰色的虚无空间中。
他们脚下泛起一圈圈浅淡的波纹。
“哎呀……还是没瞒过你吗。”
黑安南轻声笑道:“你不觉得,如果我们从最开始就联手……这噩梦就简单到无聊了吗?
这也是她第一次笑出了声。
只是一个恍惚,安南的形象就被改变了。
坐着轮椅的老太婆,不知何时变回了原本的安南。
纯白色的长发披肩,身上不着片缕。已经有了些许肌肉的结实胸膛,给人以正在成长的少年感。
安南从轮椅上站起身,他身下的轮椅就消散。
而当安南回过头来时,却发现黑安南却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因为我和你不同。”
她脸上的笑容变淡,重新变得平静下来:“我只是来自过去的残影。
“我就是这个噩梦的一部分。”
“如果你告诉了我答案……”
安南轻声道:“就等于是结束了这个噩梦。”
少女接道:“就意味着我将彻底消失。而如果我不说的话,你就要一直在这里陪我。”
“不是消失,”安南严肃的说道,“而是回归。”
“你希望我回归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
安南答道:“因为我尊重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黑安南轻笑道:“真是个疯子。
“你明明只要说‘是’,我就会与你融化。你在和我客气什么?”
“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之处了,另一个我。”
安南轻声道:“我的心还没有被冰封,因此有着小小的任性。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抵达幸福的结局。我希望消弭这世间一切不幸。
“——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幸福、与我自己的不幸。”
安南一字一句的答道:“如果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想必会说出‘没有人做的事我来做’、‘没有人牺牲就由我来牺牲’之类的话吧。
“但现在的我,可以骄傲的说出——我连‘牺牲我一人’,换取全世界的幸福这种天大的好事都不同意。我要的就是大团圆的完美结局。一个都不能少——包括我自己。”
“……这可不够理性啊,另一个我。太天真了。”
少女无奈的笑笑:“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事的。”
“有与没有,试过再说。至于理性……”
安南伸手握拳,锤击心脏。
他庄严宣誓:“我是【狂徒】,另一个我。
“我并非是从不可能中寻找生路之人,而是突破一切不可能之人!
“至于凡人——
“他们如何期许,从来就与我无关。
“我拯救这个世界、改写一切不幸……与他们无关。我不为了他们的赞赏而行动,也不承载他们的期许。
“我从头到尾,都是为自己而战的——”
“——任性的救世主啊。”
少女轻声呢喃着,毫无阻碍的接道。
她终于露出了恬静的笑颜:“果然。我还真是……从未改变过。”
“和我猜的一样。”
安南挑了挑眉头:“你原本就能笑。你有正面的情感。”
“我本来就是一段记忆而已,哪来的冬之心的诅咒。”
少女挥了挥手,不以为意:“只是有些不甘而已……”
她走过来,与安南对视许久。
“你在不甘什么?”
沉默了一会,安南发问道。
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当然是——
“‘说出这种帅气话的主角,不能是我’这件事。放在rpg里,我大概就是那种贤者老爷爷的定位吧。”
她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道:“听好了。
“如果我见到我的那个地方是第一层,而火灾现场是第二层,我们所在的这片虚无是第三层……”
“这个噩梦还有第四层,对吧。”
安南毫不意外。
他轻笑道:“我将它取名为‘第一层第二层’、而不是‘表世界里世界’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猜到了。”
“那你不妨再猜猜看,第四层是谁的噩梦?”
少女反问道。
“那我随意猜一个啊,”安南笑道,“我猜……
“——还是修补匠,对吧。
“他亲手杀死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那位当了逃兵的父亲。”
安南笑了笑,声音变轻了许多:“不然的话……谁愿意如此信任平凡的他,对他这么好呢?”
随着安南的声音落下。
这一片灰色的世界中,无尽的浓雾再度散去。
还是夕阳时分。
太阳还没有落下,而瘦弱的青年正接受了邀请,在一位富商家中做客。
“这位富商一直以来,都对他的生意格外照顾。而且还热心的要给他介绍工作,来到自己的商会里工作……但因为修补匠的自尊与警惕,他并没有接受这份毫无由来的好意。”
黑安南轻声叙述着:“因为少年时期那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他不愿意再为其他人打工……只愿意接受‘修补订单’。每次富商想办法给他多留些钱、或是邀请他来家里做客,他就要沉默的帮忙做一些体力活。
“通过自己寄出的遗物,富商早已认出自己的孩子。
“但他这段时间隐姓埋名的流亡,也已经有了自己新家庭、以新的身份有了新的妻子与孩子。如同昔日从战场上逃离的胆怯……他不知道修补匠对自己的感情如何,因此始终不敢与自己的孩子相认。
“或许是因为血脉亲缘,他的女儿很喜欢与修补匠在一起玩,因此作为母亲、他的妻子也对这个老实又本分的年轻人很是信任。”
在和“姐姐家”布局近乎一致的餐桌上,年龄小到能当修补匠姐姐的年轻太太,正热情的给沉默而羞涩的青年夹菜;
富商正与青年谈笑风生,讲述着最近有哪些容易发财的行当;
小女孩吵嚷着要让青年抱她,因此而被母亲训斥……
窗外的夕阳还未落下。
它仍然还悬在空中,却显得那样苍白。
它照不亮任何东西、也投射不出任何阴影。甚至就连日落都找不到方向。
“就像是‘修补匠’一般。”
安南轻声道:“他就是那颗太阳。他能够修好最复杂的手表,能够修好水管与电器……却无法修好一个人。却无法修补好自己。
“那颗永远也不会落下的夕阳……
“就是他在这个噩梦中的第九个投射。”
他多么希望……那天的太阳能够永不落下。
永远也不要抵达夜晚。
画面一转。
留着胡茬、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已被捕获归案。
他正被挂在绞刑架上。
他眼中的整个世界,也正是如那天晚上一般的夕阳。
“父亲……”
他无声的喃喃着。
【找到真正的世界线(已完成)】
【主线任务:日落(已完成)】
安南眼中,最后的任务终于完成。
而之后,修补匠与夕阳一同坠落。
——能给我讲个故事吗,父亲?你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你以前的故事。
恍惚间,修补匠的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他似乎被什么人抱起,放在腿上。
一个温和的、似曾相识的中年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因为属于我的故事……是在有了你以后才开始的。”
中年人的声音,与黑安南重叠在一起。
而另外一边……从后面抱着安南的黑安南,也正如此说道。
“旧日虽已落下,新日终会升起。我就是那颗终要落下的太阳。”
黑安南的声音,在安南耳边轻声响起:“为了新日能够到来……为了黎明的到来。我愿意为你的诞生而死。”
安南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缓缓落下的夕阳,轻轻握住黑安南环住自己腰际的……逐渐变得透明的手。
在夕阳落下的瞬间。
安南与黑安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响起:
“所以……
“——我的故事,始于新日升起之时。”
安南紧握着黑安南的手,猛然抓了个空。
他的心中突然充斥着无尽的虚无……紧接着,便是充实。
昔日忘却的记忆,纷纷流入心中。
安南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黑安南完全消失之后,黑夜已然笼罩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
在夕阳落下的另一侧。
象征着黎明的新日,逐渐明亮——
——缓缓升起。
第二百六十八章 正义圣者
噩梦世界,虽然伴随着黑安南一同消散。
但身体散发出明耀光芒的安南,并没有被立刻抛出噩梦世界:
【世界已净化】
【完成了一次强效净化,评价大幅提升】
【找到真正的世界线,评价提升】
【与另一个自我达成和解,评价提升】
【综合评价——a】
【得到副本通关奖励:曾被放逐的记忆(安南·凛冬)】
【得到世界净化奖励:逆时者之血】
【获得灵质200%,感知+1】
【基于噩梦的所属地区,你得到了天车御手的圣光印痕】
【基于你的真理之书,天车御手的圣光印痕已被转化为天车的圣光印痕】
安南的眼前,正划过一条条的光流。
他一边分心看着系统通报,一边努力消化着自己过去十三年的记忆。
当安南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
他却意识到,自己竟悬浮于无光无暗的虚无之中,身上正散发着明亮的辉光。
那正是属于安南灵魂的光调。
因为能够包容一切,反而变成了纯澈而单调的白光。
“这是……”
安南喃喃道。
当他低下头的时候,就清晰的看到——自己那如宝钻般璀璨、坚固而明亮的灵体正中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非常光滑的圆形空洞。
而一颗明亮如星辰般的白色火苗,正在那空洞之中逐渐燃起。
它将安南的灵体作为燃料,正在不断壮大着。
安南这次从噩梦中得到了多余的灵质。这些溢出的灵质就如同灯油一般,让这火苗从黄豆大小变成了拳头大小。
紧接着,液态般的白色火焰从安南胸口的洞中流出。
就像是沿着油线、逐渐燃起的纯白火焰——沿着安南原本黄金阶时背负咒纹的形状,将那太阳形状的咒纹完全引燃。
在它们完全勾勒出咒纹的形状后。
安南的灵体就像是被高温灼烤,内部逐渐出现了万华镜般的诸多碎片。那火焰被镜子无数次的反射着,温度却也随之提升。
终于——
安南悬浮于纯澈如白水晶般的灵体,轰然被引燃!
那一刻,就如同宇宙大爆炸一般。
无光无暗的虚空,被从安南体内迸发出的、无穷无尽的光照亮。
——那正是属于黄金阶全力燃烧灵魂时迸发出的火焰。
但被它燃烧的却不是安南的灵魂……而是安南胸中的“火”。是安南的“正义之心”。
它是火种,同时也是燃料!
圣骸骨的燃烧,给安南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力量。那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近乎全能——
现在的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使用要素之力、召唤崇高假身,而无需支付任何代价!
而在这时,安南眼前也终于出现了新的提示:
【“辉光君主”的职业等级已抵达满级】
【开始进行真理强度检测】
【检测是否存在圣骸骨……】
【——确认,存在正义之心】
【检测正义之心认可度……】
【——确认,正义之心完全认可】
【请说出你的圣契】
安南恍惚了一瞬。
——正义。
这个命题过于宽泛。
除恶是正义。卫道是正义。
惩戒罪人是正义。保护善人是正义。
公正是正义。牺牲是正义。守护同样也是正义。
无论安南选择任何的道路。
正义之心都将认可他的誓言。
安南沉默了许久,坚定不移的答道:
“我将拯救这个世界,改写一切不幸。”
如同他对黑安南承诺的一般。
——因为那正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响应着安南的言语,安南眼前又浮现出了新的文字:
【已确认真理】
【正义圣者-救世形态】
【已获得圣契】
【已解除所有中低深度的咒缚】
【尚未被解除的咒缚包括:诸光之光、将生未生的恩底弥翁】
那一瞬间,无数记忆涌入了安南脑中。
那是从西西弗斯开始……历代所有正义圣者的记忆。
或许其他的圣骸骨,传承时会有所不同。
安南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稍微高位一点的超凡者,都认为正义之心是最为强大的圣骸骨。
不仅仅是因为正义之心是最古老的圣骸骨。
更是因为——历代的正义圣者,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正义之心。
无论他们是背离了自己的正义之道,亦或是不再被正义之心认可、再或是出现了更适合正义之心的继承人……或者只是单纯的累了。
哪怕是被正义之心抛弃。
他们也选择,将自己的记忆、以及剩余的全部力量,都储存在正义之心内部。
用自己的生命、在这传递着的火中……添上属于自己的一份柴。
——这正是一代又一代的正义圣者,所传承着的正义之火!
【真理等级:lv53】
在安南眼中呈现出的,便是已经被孕育到成熟状态的正义之心。
这是独立于安南所有属性与技能树的,全新的力量。
和其他的圣骸骨不同,它的能力非常简单。
四十三级的正义之心,给安南提供了四个能力:
【不熄之火:正义之心将代替圣者承担任何能力的全部消耗,每秒低于1%灵质的消耗将视为无消耗】
【不灭之光:当圣者死亡时,正义之心将支付用于完全复活的全部代价】
这两个是正义之心的基础能力。
和其他圣骸骨的力量不同……这是完全的辅助能力。
也是代代传承的圣者们所储存的力量。
而后面的两个,就是正义之心根据安南的圣契、所变换的形态——
为了让安南能够有完成誓言的力量,它将自己的真理、改写成了全新的形态。
【救世圣剑:当你为救世而战时,能够将正义之心化为“救世圣剑”。】
【“救世圣剑”视为任何形态的武器,持有救世圣剑时、一切负面效果与伤害由圣剑代为吸收;圣剑将完美复制本体发出的所有攻击与技能】
【救世之光:当“救世圣剑”形态的正义之心,因“承担消耗”、“支付代价”、“吸收伤害”而破碎时,能够从过去或未来抽取正义之心的力量,重新塑造救世圣剑】
【我必为正义之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西西弗斯】
当安南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并非是躺在床上。
而是**着躯体,如婴儿般蜷缩成一团、漂浮在空中。
他全身的躯体都变得透明,闪烁着如同水晶般的光辉。而在水晶之中,有着一束束如同光纤般的白色纤细火焰安静的燃烧着……看起来竟然有些像是发光的水母。
随着安南逐渐恢复意识,他的身体逐渐展开、也不再散发出稳定的光辉。
他意念一动,纯粹的光便编制成了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袍、披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昔日银爵士所做的事。
而如今,他也能做得到了。
“感觉如何?”
灰匠笑眯眯的问道:“恢复了记忆,掌握了真理,得到了正义之心……现在的你,已经随时都可以准备升华了吧。”
“除了没有掌握真理之外……简直就如同神明一般。”
安南诚实的讲述着自己的体验:“仿佛无所不能。”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双倍丢人的腐夫和灰教授
这并非是夸张。
在要素之力彻底解禁的现在,安南甚至能够将自己化为光流——瞬息之间跨越国界、抵达极远之处。
除了尚且不具有神明独有的权柄……
比如说老祖母的那种伟力——全世界只要在飘雪的地方、就等于是在她的触及之地。
就像是“心念入雨”能够作为夺魂法术的载体一般。
被雨直接接触的人,被视为与夺魂巫师直接接触一般、能够直接承受夺魂法术的效果。
——但那是法术效果凝聚成的非自然雨水。
如果感知属性足够高,就能轻而易举的察觉到雨水之中蕴藏的诅咒。一些同阶的仪式和法术,都能够解除这种非自然的降雨。
而且那雨水是有范围的——本质上依然是一种接触。毕竟这雨水本身就等于是施法者肢体的延伸。
然而对老祖母来说。
无论是降雪,冰雹,寒风,亦或是冬天窗户上结的霜——只要是能够让人感受到“寒冷”的天象,都是老祖母的触及之地。
在老祖母清醒的时候,她甚至能够本人在凛冬公国的情况下、直接将联合王国的不敬之人在寒风中冻毙——哪怕他周围全都是人,只要在雪中、老祖母也能让自己的龙息只命中一个人。
那种传说中走着走着突然冻成冰雕的;或者是在被子盖得很厚实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冻死在了并不算很冷的屋子里的人……一看便知,那一定是对老祖母做了不敬之事。
同理,银爵士也能感知世上一切交易的内容。
只要这件事的性质是“交易”,他就能够跨越时空直接得知。他甚至能够直接终止任何交易,或者强制契约的执行、亦或是从中抽税——
是的,原则上银爵士可以从世上的一切交易行为中“抽税”。不管它是否被人所知。
哪怕是雇佣杀手、金融欺诈,甚至伙同叛徒窃国——银爵士都可以“给点给点”。
这就是独属于神明的权能之力。
“我感觉……我现在应该能够干掉腐夫那家伙了。”
安南握了握拳,非常有自信的确认道。
腐夫只是七分之一的神而已。他对自己权能的掌握也并不深刻。
安南和腐夫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还没有抵达过光界、依然还是血肉之躯。
从光界得到的躯体,才是神明那近乎豁免一切的超凡抗性的根源。
“腐夫的话,问题不大。”
灰匠思索良久,确认道:“不考虑其他一切因素,就单凭你本身、战胜腐夫的可能性都已经超过了六成。
“正义之心作为最强的圣骸骨,它的灵活性非常强。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圣骸骨中得到了什么力量……但靠着它战胜腐夫问题应该不大。
“你可以将腐夫视为一个有着三百年寿命的黄金阶巫师和第二序列的仪式师。他的躯体韧性却非常高,有着神明级别的各项豁免——但也就仅此而已。
“他在与你战斗的时候,能够赋予信徒神术、召唤信徒来干扰你的能力,在你现在到这个阶段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你自己也已经有了属于你的使徒——你的使徒对抗他的使徒,我觉得优势在你。
“之前假如他能够成功招揽到‘窃梦者’丹顿的话,他手下或许会有一员大将。将丹顿使徒化的话,你就等于同时对抗至少两个黄金阶巫师——而且丹顿有着蛊惑他人内心、控制他人的能力。你的麻烦还会更大一些。
“但就目前而言,你需要在意的也就只有腐夫和他的新教宗。他新教宗的实力也注定不会太强。毕竟之前腐夫在诺亚积累的势力已经被你完全铲除……从零开始发展到现在不过大半年。
“我甚至怀疑,他现在可能就没有教宗。毕竟他还被人追着到处逃窜……很难经营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如今在老祖母已经醒了的情况下,他连地面都不敢上。但地下这些人,和腐夫是有宿仇的——他在这里的名声依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天然仇恨。
“只是这里理论上属于那两位女神的地盘,所以其他正神给她们一个面子、一般不伸手到这里来;而两位女神又不喜欢热闹……所以腐夫才会在所有人都不欢迎他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躲在这里。
“他已经被银爵驱逐出了诺亚王国,而雅翁原本就不喜欢这种叛上作乱之人。教国更是有着曜先生——你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但凡见到腐夫、肯定会直接上去把他干掉。
“如果腐夫愿意流亡在大海之中,或许还能活久一点。但如今老祖母已经醒来……只需要一场暴风雪,地上世界就将全部纳入她的窥视之中。
“不过只是一条丧家之犬罢了。腐夫他没得选。”
灰匠慢悠悠的答道。
显然,他也不喜欢腐夫这位神中之耻。
“他具体的位置……您知道吗?”
安南向灰匠询问道。
灰匠摆了摆手,笑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你直接开一个仪式去问问无面诗人就好了。她肯定是知道的,而且她也看腐夫不顺眼很久了,必然不会帮你隐瞒——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她还会亲自过来。”
“毕竟她的确挺闲的样子……”
安南赞同的点了点头:“那好。等我处理完凛冬那边的事情,我就去找腐夫。
“说起来……灰匠阁下,这个异界级噩梦的难度是不是有点低了?”
安南询问道:“这真的是梦凝之卵所提供的异界级噩梦吗?”
“很简单吗?”
灰匠有些讶异:“我倒是觉得难度挺适中的。我的那位分身,也是在第三次进入的时候才完成了正式通关,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真正的凶手?
安南怔了一下。
那应该还没有通关才对……
于是他立刻反问道:“那真实的世界线呢?”
“什么世界线?”
灰匠反而有些迷茫:“你是说找出凶手与死者之后,还要再扭转他们的悲剧吗?”
“就是在那个灰色迷雾的再上一层。”
透过只言片语,安南便猜到了当初“灰教授”清到了哪一关。
于是他直接进行了一番解释。
听完安南讲述后面更深一层的解谜,灰匠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
“他为什么会想要得到这个梦凝之卵。”
灰匠认真的说道:“因为蛾母其实制造梦凝之卵的时候,是有标记的。
“——【这份梦凝之卵,适用于想要与自我的过去切断联系、或是与过去的自我重修于好的净化者】。这是蛾母对‘不落之日’的批注。
“而特里西诺……假如他真的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开了这个梦凝之卵。恐怕他就能够真正和我斩断联系了。”
灰匠严肃的答道:“那就意味着,你之前对他使的手段也就无效了。甚至可能我真的会死在他手中……
“……他离开那个噩梦太快了。在灰雾瓦解现实之后,他就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净化。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第二百七十章 过于有牌面的安南
“正义圣者,辉光君主……”
纸姬看向安南,感慨万千:“简直就像是西西弗斯先生从你身上复活了一般。”
“但我肯定不是西西弗斯。”
安南笑了笑:“因为我必将超越他。
“我将超越昨日的自己,更要超越往日的英雄。”
“我相信。”
纸姬认真的点了点头。
她看向安南的眼中仿佛闪着光——那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后辈、倒更像是望着自己崇拜的前辈一般。
“当然,除了力量之外……”
安南有些怀念的握紧自己的拳头,低声说道:“这份‘完整’带来的清晰感,也让我迷醉。”
在安南来到这个世界后……他还是第一次感觉世界如此美妙。
他的感情、意识是完全自由的——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不被冬之心锁住正面情感、也不被反转的冬之心锁住负面情感。
“简直就像是个……正常的人类一般。”
安南感慨着。
听到他这话,一旁的灰匠和纸姬却都是愣了一下。
安南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眨了眨眼:“我猜你们肯定没听懂。”
“不,我大概能理解。”
灰匠轻轻摇了摇头:“情感的确可以给人带来这种力量。我甚至都无法想到,为何在你的情感完全分裂相对的情况下、两个人格却能达成统一……”
他说到这里,显然是想到了灰教授。
从自己身上分裂出的人格,想要杀死自己——这基本上约等于自己的崽想要宰了自己。虽然最终灰教授还是失败了,但仅仅只是知道这件事,就足够让灰匠为之叹息了。
“大概是因为……在我响应召唤,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有了成熟的人格吧。”
安南笑了笑:“只是十几年的苦难而已。还改变不了我……
“更何况,说是承受冬之心的苦难——我其实也没有遭什么罪。”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我的父亲很爱我……兄长对我很负责、很宽容,姐姐也非常疼爱我。老祖母庇护着我,十指在暗中保护我。
“虽然我感受不到任何快乐、没有任何成就感、没有任何值得兴奋值得雀跃值得期待之物……心灵就如同一滩死寂深寒的湖水,平静到没有任何波纹。十几年的时间中,没有一天能让我感到有趣……
“——但我的确过的很好。我的地位很崇高,在家中被重视,衣食无忧、能够接受很好的教育……虽然我们都承受着冬之心的诅咒,但这也让我们更加团结、更在乎我们感受不到的‘爱’。
“我比那些同样冻结了大半情感的冬之手过的好;比那些前线厮杀的战士们活得好。比那些底层的穷苦人民,比那些小结界之外、在雪原中受冻的狼人部落过得好……甚至可以说是过得好的多。”
说到这里,安南咧开嘴、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但纸姬却没有从那笑容中看到一分一毫的愉快。
反而是在从那复杂的笑容中,看到了沉重与清醒。
安南像是在质问纸姬,又像是在反问自己:“得知了那些人的遭遇——我又怎能说,我的日子过得很苦?我又怎么能理直气壮的说出‘我过着痛苦的生活’?
“我既已知晓他们的困难,又怎能视而不见?我的家乡有人曾这样写道:‘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而我的感受也大致如此。
“不过是从出生开始就感受不到快乐而已。太轻了……实在是太轻的诅咒了。”
“这样啊……”
灰匠叹了口气:“那我就理解了。
“是我的认知出了错——我不该将你当成普通人看待。你生来就是为了改变一个时代、拯救一个世界的……好运小姐果然是找对人了。”
“果然,”安南喃喃道,“将我拉到这个世界的就是她。”
“没错。”
灰匠点了点头:“她其实也对我们说过,这个无需对你保密。但最好在你进阶到黄金前,还是不要说为妙。”
“……啊,确实。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安南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取回了黑安南献祭的那部分记忆,安南终于想起来好运小姐是谁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好运小姐,应该就是他那位老板在这个世界的化身。
——枉他在失去记忆之后,还觉得她是个好登西!
顺便,在确认好运小姐的身份之后。
安南也回忆起了——泄密诗人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被好运小姐带到这边来的、在这个世界成神的一只修格斯。
怪不得她和安南的关系很好。
她可以算是好运小姐的手下了。而安南同样也是另一位化身手下的员工。那么四舍五入,那个泄密鬼和他大概能算是同一家企业不同部门的同事……
“在重新取回记忆之后,真的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安南深吸一口气。
他也终于知道,在“长夜将至”的噩梦中,自己见到的那个名字都被涂黑的绿衣人到底是谁了。
“翡翠喇嘛吗……”
属于哈斯塔的某个化身。
……大概算是隔壁公司的董事长?
他给安南发了个黄印是想做什么?
挖角吗?
还是说,反而是安南主动跳到了他的地盘上?
这倒也有可能……
毕竟梦凝之卵的本质,也只是蛾母只是把自己看到、觉得有趣的异界记录下来。既然老板他在不同的世界都能存在化身,那么显然隔壁那位应该也不差多少……
……这么一来的话,他就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了。
也就对“为什么是自己”而不再有疑虑了。
因为这显然属于公司委派业务——从总公司调职到分公司。顺便赠送一份异界穿越终身年假大礼包。
这么说来,隔壁项目组那位猝死的产品经理多半也……
安南表情有些复杂。
说起来,以前是安南的学弟、如今与安南合居的……名为罗素的孩子,也是他们公司的员工来着……
……还是被安南推荐过来的。
如今在公司的公关部门工作,听说前不久也当了个小领导。据说老板很看好他……就和当年看好自己一样。
估摸着应该是快了。
安南心想。
“对了,”纸姬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要回凛冬了?”
“嗯,我听说老祖母醒了。”
安南答道:“我怎么也得先去见见她老人家……正好,如今我也不用坐地铁了,大概几分钟就飞到了。”
至于他之前在凛冬公国埋伏的那些设置,就不用跟纯洁天真的纸姬小姐提了。
安南心中默默想道。
“那这样的话……”
灰匠说着,递给了安南一个罐子。
这罐子里面是银灰色、如同梦幻轻纱般的溶液。而里面泡着一枚还在缓慢搏动着的心脏。
和常人的心脏不同——这心脏上缠绕着银灰色的网状图案、复杂的图案将其完全覆盖。另有一些细小的、如同打针时的胶带一般的黑色符文条贴在上面,在那些网状图案中切断了一些线。
“这就是被反转的冬之心啊……”
安南喃喃道。
有了它,姐姐也就有救了……不必屈从于风暴之女的命运了!
于是安南恭敬的对灰匠道谢:“真的麻烦您了……那我就这回凛冬了。”
“还你的人情罢了。”
灰匠笑眯眯的说道:“慢走。”
“我跟你一起走!”
纸姬匆匆道:“老祖母叫我把你带过去……如果你自己回去的话,她会责骂我的!”
“啊……那也行吧。”
安南笑了笑:“那就麻烦您载我一程啦。”
“没问题,”纸姬信心满满的说道,“我飞的很稳,背上很舒服的。”
乘坐一位神明回国——未免是太过有牌面的载具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剃刀岭的理发师
虽然纸姬是以巨龙形态飞入了凛冬公国的领空。
但其实普通人根本意识不到——居然有一头巨龙从他们头上飞过。
因为纸姬那夺人心魄的“美”,在要素与领域的加持下,是能够跨越种族、击穿审美观的。
即使她并非是以人类姿态、而是以巨龙形态被人窥视到,那姿态也足以迷乱他人的心。很多人甚至可能会就此开始怀疑自己的取向与审美……
因此,纸姬平时都会使用虚妄领域,将自己化为“虚妄”之物。就如同真正的纸片人一般……是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被窥视到的形象。
并不是物理学隐身,也不是心理学隐身。
——而是美学隐身。
纸姬将自己的存在完美的融入于这个世界的景象中。就像是以视觉误差形成的画,如果一直没有看到另外一种构图、那就始终看不到——但只要看到一次,接下来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只是想要看到纸姬,所需要的就不只是“换个角度”那么简单。
只有审美水平到了一定高度……至少得是奈杰尔·埃利奥特那个级别的画家,才能从现实之景中分离出纸姬的存在。
还不等安南与纸姬落下,那暴风雪结界中的寒流、便指引着他们前往某个方向。
那并非是霜语省的方向。
而是剃刀岭——
在纸姬载着安南降落之前。
便看到一头体长大约二十多米的白龙,从剃刀岭的最高处拔地而起。它那纯白色的体表结了一层带有花纹的霜壳、就如同在冬天自然结霜的玻璃一般。
【好久不见了,纸姬】
他发出了低沉的龙语。
如果是以前的话,安南只能以霜语来和巨龙勉强交流。但如今已经掌握了“理解”要素的安南,语言已经无法阻止他与其他生物进行交流了。
别说是有着成熟而发达——语言极简化的同时意蕴丰富的巨龙,甚至就连没有语言可说的小猫小狗、甚至于连智慧都没有的植物,安南也能与之沟通交流。
“好久不见,理发师。”
纸姬发出优雅的低语:“是老祖母指引我来到此地。”
【我知道,祖母已经醒了。所有的霜语龙族都知道……】
理发师说到一半,看向安南、恭敬的低下了头:“向您致敬,伟大的天车。”
这并非是龙语、甚至不是霜语,而是有些生涩的人类语言。
“不必如此客气,”安南轻声说道,“你也算是我的先祖了……”
理发师是非常古老的巨龙。
他大概能算得上是老祖母的直系后裔——因为他就是老祖母蜕下的鳞片所化。
最为古老的三头巨龙,他们诞生子嗣后代的方式、并非是依靠血肉生物的交配……从他们身上脱落的鳞片、滴落的鲜血,都可以在接触到这个世界后、汲取一部分的资讯,形成完全不同的新个体,堕化成了血肉生命。
这也是凛冬家族的“霜语之血”的来源。
虽然在精灵时代,的确也有和龙族通婚的记录……但实际上他们之所以被称为神裔,是因为先祖服下过老祖母的血。
当然,这也得是在老祖母允许的情况下。
老祖母的血滴落在雪地、冰川、河流——甚至岩层、大气上,都会化为新生的巨龙……那么有机物就更不用说。精灵服下鲜血之后,自然也会被转化为新的巨龙。
——这就是冬之心最初的来源。
那一滴鲜血即使经过一代代的稀释,也足以在胚胎阶段积累起足够强烈的诅咒。胎儿的心脏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化为了冬之心。
某种意义上,这“冬之心”正是孵化龙类的“蛋”。
如同伊凡大公化为巨龙——构成巨龙躯体的,并非是他作为人类时的肉身,而仅仅只是他的灵魂与他的冬之心。
当他的肉身瓦解、失去生命,储存在冬之心内部得以精粹化的龙血,就会重新获得活性。它将吞噬周围的“材料”,化为新的巨龙。
从这点来说,伊凡虽然是安南的先祖,但同时也可以说是安南的兄长——凛冬一族化为的巨龙,甚至比很多真正的龙族都要纯血。
因为他们才是“直系龙族”,而龙与龙诞生出的后代、反而比他们的辈分更低一级。
祖先的辈分比后代低——这也是只有在凛冬公国才能见到的奇景了。
而纯血的巨龙……也就是“直接从老祖母身上诞生”的龙族,其实数量并不算多。
理发师这种如今依然还在世间活跃的纯血龙族更是少见。
他原则上只是缩在剃刀岭睡觉……但其实他真正的职责是在老祖母冬眠的时候、守护这个国家。或者更直白的说,是守护三之塞壬。
如果凛冬家族实在不争气,倒也不是不能换人;但如果凛冬家族没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却有贵族夺权……而凛冬大公无法处理,那么他就要出来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巨龙之怒了。
……当然,这其实也不是为了保护凛冬家族的血脉,只是保护三之塞壬、顺便保护一下“三之塞壬发射器”而已。
安南非常清晰的,注意到理发师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中额“三之塞壬(2/3)”。
但他凝视了一会,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就在安南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变成龙的时候,理发师反而是化为了人形。
理发师变化而成的,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他留着一头毫无杂色的白色长发、胡子也差不多是这个长度,身穿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袍。
理发师的形象,看起来就会让人联想到某个点了一级圣光术,然后喜欢一个冲锋上去直接rua脸的双持近战法师……而且从他身后背着的武器来看,理发师真的点了双持武器。
而且是他的武器还稍微有些偏门——安南大致扫了一眼,似乎是一把长锥般的穿甲剑加一把精灵曲刃。
——从武器种类上推断,就能知道这头寿命比凛冬公国还长的老龙,剑术技艺显然不简单。
很显然,理发师阁下应该是认为,把头直接砍下来也能算是一种比较过激的理发……
“跟我来,”理发师一边往山洞里走一边说道,“老祖母就在里面。”
纸姬也化为人形,拉着安南跟在后面。
理发师在前面自顾自的说道:“老祖母其实醒了有几天了。但凛冬的那些热血上头的叛乱贵族们,应该还没意识到凛冬公国之外,全世界都陷入暴雪之中的异状。
“如果搁以前,她老人家肯定就直接把他们都冻成冰雕了。但还好拉斯普廷家的那只小猫足够敏锐……她意识到了老祖母的醒来,就通过祈祷将你的计划传给了她老人家。
“老祖母认为,为了保证你的威望——最好等你和他们正面对上、发生冲突的时候,她老人家再显身。将那些叛逆制裁……同时再让你宣布开春。
“不然人们就只会记得老祖母之名,而会忽视你的威望。
“在那之前……”
说着,理发师在冒着森然寒气的洞穴前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望向安南,眼神软化、变得像是长辈般慈祥。
“祖母想见见你。”
他发出苍老的声音:“她很想你。”
第二百七十二章 黑安南是个大骗子(二合一)
见安南往前走去,理发师也跟在后面。
他并不是打算站在外面等候……
而是不敢在老祖母面前,站到安南与纸姬身前。
——在这种微妙的细节之处,这头老龙可以说是意外的古板而谨慎。
他就这样跟在安南和纸姬身后,发出温和的声音:“顺便一提,安南陛下……这里同时也是我常住的地方,有空记得常来玩。”
“我来这里玩的话,不给我理发吗?”
安南有些调皮的笑着回应道。
“他们是他们,您是您。”
理发师认真的说道:“而且,其实我也不是给所有人都会理发。如果是懂礼貌的客人,我也愿意解答他们的一些问题、或者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无论是龙血还是龙鳞,我都给出去了许多。有些人带着报酬来,有些人没有——谎言在我们这种老东西面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我能够看到客人那真诚的心,就算什么宝物都没带、我也愿意送出一些血和鳞。
“比如说……需要龙血来封印圣骸骨之类的。这种就属于正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成沉凝了许多、而人类的语言也逐渐流畅了起来:“但那些大呼小叫,只是为了看一眼是不是真的有龙在剃刀岭上的蠢货……我对他们就没有什么好脾气了。
“甚至到了这个时代,还有试图猎龙的狂徒——祖母在上,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敢想的。说是异想天开都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理发师叹了口气:“但除非真的惹怒了我,否则我还是不愿意杀人。倒不是基于道德、或是老祖母授予了我某种束缚……只是懒得杀人而已。”
“对你来说,杀人似乎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吧。”
安南有些好奇的询问道。
理发师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的。
“倒不如说……在抵达染色之位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太过费力。无论是想要杀死一个人、或者是毁灭一座城池,其实也都只是消耗的精力有所不同。
“毕竟不管你怎么做,其实后续对你都没有什么影响。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假如你习惯了这样的心态,甚至连发怒都会变得困难。”
理发师平静的说道:“再加上想要抵达染色之位,就必须拥有纯粹之欲……在那之后,就没有那么多的事能够引发你的情绪波动了。
“到了那个时候,你反而会变得宽容很多。
“根据我的经验,凝结阶段——也就是白银阶,大概是超凡者最为膨胀的时候。
“他们在凡俗社会体验到了最大的特权,就自以为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但其实他们甚至都还不了解,比他们更高位的超凡者到底有多强。
“那些试图‘屠龙’的勇士们,全部都来自于这个阶段。我询问过了几个人,他们基本上都认为‘巨龙作为一个古代种族,不可能人均黄金阶’。”
理发师笑了笑:“但没办法,的确如此。巨龙确实是人均黄金阶——倒不如说,能够活这么久的巨龙,哪怕真的是白银阶,那也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对抗的敌人。
“与其说是他们没想到,不如说是他们不愿承认。就如同才刚刚成为超凡者、以及那些没机会踏入超凡之路的雅瑟兰人,如果他们得知奥瑟人生下来就拥有纯净之魂的话……他们同样也会不愿相信。
“我知道您心中拥有善念,陛下。但您也该试着习惯染色之位的半神——甚至神明的世界观了。这并不代表要求您抛弃人性,只是希望您能够了解,有一些对于凡人来说很重要的事、对神明来说其实根本无所谓。
“如果是白银阶的超凡者,假如他们被凡人辱骂、轻视,这无疑就是一种强烈的羞辱。他们会立刻使用所有能力,来要求对方付出代价。
“但对于黄金阶甚至更高——比如说神明。哪怕严苛如祖母,若是有人咒骂她、亵渎她,祖母也会视而不见,甚至懒得降下诅咒。
“因为凡人会对‘质疑者’、‘反对者’报以恶感,是因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同一个社交圈中。这份质疑与恶意,可能会对他们的生产生活具有一定的扰乱作用。于是人就会本能的抵触这种观念——这一行为的根本,是他们希望维持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
“正因如此,白银阶的超凡者就像是那些贵族……他们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位置,并竭尽全力的维系这种关系、证明自己的地位。
“但如果再高一级呢?
“到了仅凭‘社会’无法对抗的高位,凡人的态度就已经无法影响他们了。别说是老祖母这种正神,哪怕是敲钟佬、悲剧作家这种比较年轻、领域又比较敏感的新神,他们被咒骂、被诅咒的次数必然更多。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对那些亵渎者降下神罚——并非是因为听不到,而是没有那个必要。”
“我能理解。”
安南认真的点了点头:“虽然我暂时还不适应……但我会努力的。”
他非常理解理发师说的话。
这的确是包含善意的劝诫。
“就如同奥瑟人与雅瑟兰人之间存在的寿命差距,就会改变他们对很多事物的认知。”
理发师严肃的说道:“奥瑟人的寿命长达数百年,他们并不认为浪费时间是一件可耻的时间。他们能够非常自然的记住以数十年为时间跨度的事件,对于他们来说遗忘甚至比铭记更加重要。
“雅瑟兰人的寿命就极短。他们中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凡人活不到五十岁——百年的一半。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在寿命三分之一的时间段就发育完毕,开始生产自己的后代。
“而选择配偶又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们不像是奥瑟人,有着数百年的时光、能够悠然的挑选自己的配偶;必须通过能够一眼即明的标准来进行判断。
“因此对他们来说,高矮胖瘦黑白智愚都自有说法。总的来说,是他们作为动物的本能,在挑选价值更高的配偶……而这种匆忙的、甚至潦草的选择,往往会让他们忽视了内在、忽视了爱。
“但这能怪他们吗?五十年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一大半……我也曾认识一个雅瑟兰人。他少年时曾来拜会我,而我只是打了个盹、他就变成了走路都困难的老人。
“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安心享受生活呢?那么,如果一个雅瑟兰人得到了奥瑟人的寿命,却没有改变自己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那么这份长生对他来说就是折磨;同理,如果一个奥瑟人却只剩下了雅瑟兰人的寿命,而他如果不加以珍惜、就会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就老到站都站不起来了。”
理发师沉声说道:“我被他们称作理发师,也正是因为我通常不会杀掉他们、而是会剃去他们的头发。
“但我为何要这样做?对我来说,杀死他们比剃去头发简单多了。我就算将所有来骚扰我的无礼之徒全部杀死,也不会影响任何人任何事、他们的报复对我来说软绵无力。
“然而我却花费了大量的——我是说对比杀死他们的时间,将他们每个人都剃成了光头。就是希望他们能够为此而感到好奇,进而启发他们的思考。
“让他们自己清晰的意识到……这些在凡人面前如同神明般高高在上的超凡者,对于比他们更高位的存在来说,杀死他们甚至比剃个光头还要简单。”
“我明白,”安南点了点头,“跟别人讲道理,他们是听不懂、也不愿意听的。但如果是作出怪异的举动,让他们自己想到了这样的道理,他们反而会铭记于心。”
“也会有一些骗子,会反过来用这种技巧来骗人。”
理发师提醒道:“你可要小心。你是天车,地位至关重要……你是这个世界的掌舵者。在你身上成功的每个骗局,都可能将未来引到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当然知道。”
安南笑了笑:“因为我自己——也正是这样的骗子。”
——欺骗自己的大骗子。
“白安南”发现的每一件事、明白的每一个道理,几乎都来自于“黑安南”的引导。安南完全的了解着自己;而有心算无心之下,他根本无法从这算计中躲避。
最终他培养出的人格,也正是“黑安南”希望他拥有的人格。
这就如同锦囊中的纸条——
甚至黑安南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重新回归到安南身上……
……因为这也同样是黑安南的计划之一。
黑安南作为此世最强的仪式师,他早就知道蠕虫的存在。
以蠕虫和天车的联系,蠕虫一定会使用各种手段找上门来。
如果自己不留下任何备份,当蠕虫找上来之后、他就没有任何翻盘的余地了。因为蠕虫的规模等同于天车御手,而天车要稍逊一级。
而蠕虫希望得到实体——它希望自己能够以物质的姿态降临于世。那么天车就是最合适的载体。
因为蠕虫自天车御手的尸骸中破腹而出,在概念上可以算作天车御手的孩子。而天车又是实实在在的“天车御手的继任者”,安南的躯体就是最适合蠕虫的。
当安南集齐天车之书,他就会直接暴露在蠕虫面前。
黑安南正是为了提防这种“可能性”,才分离出了自己的一部分!
继承正义之心,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最为显眼的一部分。也是用于迷惑他人的部分。
黑安南真正的目的,就是创造的一个“具有差异性的自我备份”。
这样无论蠕虫打算怎么做……
是试图污染安南的思维、亦或是夺舍安南的躯体、或者复制安南的存在。一切可能让蠕虫得到“物质存在”的计划,都可以通过这“差异备份”来实现“自我修复”。
如果蠕虫污染安南的思维,黑安南就会归来、杀死被污染的安南;如果蠕虫试图夺走安南的躯体,黑安南就会帮助安南一同对抗蠕虫;如果蠕虫想要复制安南的存在,那么黑安南就会将自己作为增量,倍化安南的存在性。
从最开始,安南就知道未来的自己、一定会试图将这份记忆找回。因为比起多疑,他是更倾向于相信他人的。
黑安南计划也正是利用了这份信任。
他将自己的人格与记忆裁剪下来、献祭给神秘女士的时候,特别小心的没有将其损毁。正因如此,安南在重新得到自己以前记忆的时候,才能在一瞬之间就将其消化。
假如反过来的话,这样的计划就必然不会成功。多疑的黑安南不会举行这种仪式……就算他怀念逝去的自己,也是只会坚定的前行、绝不回头。
这样的话,他们就永远也不可能合二为一。反而可能会被蠕虫得手。
“——这是一种命运。”
老祖母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南。”
说着,她以人类的姿态走了出来。
安南第一次看到了这位自己名义上的长辈,实际上的庇护者。
她的外貌看上去和纸姬很是有些相似,因此也和安南有些类似。
但老祖母的体型足有三米高——相比较身形偏瘦、有着少女体态的纸姬,老祖母无论是胸膛还是大腿都要丰满许多。
她的面容看上去非常年轻,却莫名给人以一种成熟可靠的感觉……或者说,就是那种“看上去非常年轻的长辈”、而非是气质老成的少女。
她的头发不像安南和纸姬一样披散在身后,而是在身后束成三条长短粗细不一的马尾,最高的一束从她头顶的冠冕处探出。脸前则还有一束银发挡住了半张脸。
在王冠的两侧,她长着一对一对纯白色的、如同冰雕成的弯曲龙角。龙角上还有繁复的暗金色花纹。
她身上穿着庄严、传统、复杂而华美的银、白、紫、蓝、灰五色长袍——哪怕以正装的标准来说都过于肃穆。如果是普通人,光是穿上这件衣服恐怕就要花好几个小时。
她在看到安南之后,嘴角微不可见的上扬了一下。
随即她便弯下腰来……如同抱着婴孩一般,将安南抱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第二百七十三章 老祖母的家法
并非是温情的拥抱,也不是安南扑入到老祖母的怀中,更不是把小孩或是宠物举高高的那种抱法……
老祖母让安南缩在她的臂弯之中,左侧的肩膀与胸膛担着安南的头、左臂撑着他的背,而她的右臂则托着安南的膝弯。
这时就很适合伸出手来,环住老祖母的脖颈、趴在她怀里。
——从这点来说,老祖母的确有种祖母的感觉。这的确是近乎溺爱……现实生活中的祖母不会这样做,大概也只是因为衰老了、抱不动。
而老祖母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她抱着足有一米五的安南,简直比抱着一袋包子还轻松。
“真是抱歉,安南。”
老祖母将安南抱在怀中,用自己的额头触碰安南的额头、轻声呢喃着:“你受苦了……”
“受苦还是不至于的,”安南轻咳一声,稍微有些别扭,“我其实也并没有受到什么苦……这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我在让别人受苦。”
“不是‘别人’。”
老祖母纠正道:“而是恶徒。
“不要太过纠结,安南。你正走在自己所向往的正义之路上,让恶徒受苦算不得罪过。你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力惩戒恶人,那么你想要怎么做,都是你说了算——是你制定规则,而不是你来遵守。
“治安官,法官,领主,公爵,国王……乃至于神明,所有人的断罪权与惩戒权,都不如你高。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因为你就是正义本身。
“等你升华成了天车,一句话就可以修改全世界的律法。你只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只要认为自己做得没错,祖母就会在你背后支持你。”
老祖母说着,叹了口气:“我所说的你受苦了……指的是那个孩子。”
……原来如此,是黑安南吗。
“需要让孩子选择自我牺牲,这就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无能。”
老祖母的声音很是沉痛:“然而这种选择,我们却无法阻止。因为我们都无法触及到蠕虫。
“但这样就等于是逼一个孩子登上最为残酷的战场——毫无疑问,这更是我们这些长辈的无能。
“我们对你是有所亏欠的,安南。那些老东西,第一眼就知道你会如何选择……他们对曾经的你如此友善,正是因为他们对你未来的选择心怀愧疚。”
“我也算不得什么孩子。”
安南无奈的笑了笑:“我曾经也是个快三十岁的成年人了……”
“那是上辈子的事。”
老祖母毫不犹豫的说道:“你对我们来说,就是孩子——是一个没有任何罪、在出生后就莫名其妙背负起沉重使命的孩子。
“哪怕我改变不了你的意志,但如果我清醒着的话,我一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足够快乐的童年。更不会让冬之心的诅咒折磨着你的意志……”
她说着,有些哀悯的叹了口气:“但那也只是如果。
“我的沉眠是我所背负的圣契,不受我自己的控制。如果途中偶然因为什么事而醒来……哪怕只是醒来一小会,就要再补上十二天的沉眠时间;如果醒来一天,就会补上十二个月。
“如果一直被人叫醒,我恐怕终日都在沉眠之中浑浑噩噩的渡过。所以我轻易是叫不醒的,只有在凛冬一族遭受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将我惊醒。
“因此,我其实对你的诞生所知甚少。在你出生之后,只有在德米特里、玛利亚和你在得到名字的那三天……我努力醒了过来,看了你们一眼。
“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你的身份。”
原来如此。
安南了然。
传闻中,老祖母的龙眠时间飘忽不定……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
普通人并不知道老祖母途中有没有被呼唤,有没有因为某事而醒来一段时间。他们只知道老祖母的睡眠时间时长有时短。
“真的很对不起……”
老祖母再度叹了口气,将安南深深埋在自己怀中:“即使说再多次,也没有办法改变过去、弥补你的童年。但如果就这样看着你在童年时期受完了苦、作出了牺牲,等你在少年时期却要代替全世界参与最终一战,我又无法接受……
“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补贴你的,不如你自己说吧……有什么事是能让祖母做的。”
她轻声说道:“只要是祖母能做到的,一定会满足你。哪怕是打破纪年法的事……我也会想办法去做。”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无视创世仪式:纪年法,亲自去把腐夫杀掉。
——但是神明对神明直接出手,是绝对的禁止事项。
除非对方首先违禁。
早在几年前,曜先生就明确警告了腐夫、让他不得进入教国。
因为教国的特殊政体,是以七位正神为主干的。但因为还有一些从神与伪神也同样在教国的缘故,在这里所有神明的圣职者,天然都具有崇高的地位——因为他们有着竞选权。
哪怕从神和伪神的圣职者,没有成为“教皇”的机会。但他们也可以在各地方、各部门尽自己所能的担任管理职位。
教国的本质,就是将官员的监督权交由各教会、将教会的监督权交由神明。通过这种手段,防止人亡政息的情况出现。
但这样的话,其他神明的圣职者、也可以直接获得较高的地位。
因此在教国有明确的律法——并非是所有的神明及其教徒都能够进入教国。他们必须提交申请,并得到至净厅的审核允许。
在那之后还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召开一次的审核。如果他们被至净厅认为存在不利于教国,就会被驱逐出去。
因为这特殊的法律,教国本身就等同于七位正神的圣堂。而腐夫是被明确告知“不允许进入”的。
如果腐夫的信徒敢进入,最次也是被驱逐、完全有可能被处刑;假如腐夫强行进入,那么他就等于是故意挑衅、主动入侵他人圣堂,其他正神都可以对他动手。
而凛冬公国那边是另外一个情况。
因为老祖母上次沉睡之前,腐夫还没有跑到凛冬公国作妖。她也就忽视了他的存在。
这才是腐夫能够进入凛冬公国,夺走了德米特里的生育能力、差点杀死了安南一次的缘故。
而凛冬公国,是冗余法律最多的国家。如果仅从律法上看,在凛冬公国甚至在街道上尿个尿、骂个人都是犯法的——但实际上,执法的时候却不会这么蛋疼。
如此严苛的法律,是为了方便老祖母的圣职者使用神术。
老祖母的神术有一部分是冰霜,但更多的是“传统”。简单来说就是“断罪”。
就如同银爵士的“强制纳税”一样。
老祖母的教士也可以让人“强制服刑”,用这种方式将人束缚起来。
如今老祖母已经醒了,腐夫如果进入凛冬公国、就会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触发一堆乱七八糟的法律,随后被老祖母正义执行。
——这就是“祖母”的“家法”。
第二百七十四章 祖母的爱
虽然老祖母家法严苛。
但是,如果腐夫一直不来凛冬公国,老祖母在纪年法的约束下是不可以追出去揍腐夫的。
而腐夫甚至很怂的躲在了地下,连这个险都不敢冒。
但其实他哪怕在地面上、老祖母也不能轻易对他出手。
因为,如果老祖母主动违背了纪年法,就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哪怕能够通过仪式修复,也意味着老祖母在一段时间内会被剥夺不死性、同时自身的力量还会被其他正神留在纪年法仪式中的神力压制。
这个剥夺的时间,是按照老祖母出手的时间决定的。
哪怕老祖母出手就能把腐夫秒掉,也得被封禁个半年左右。
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
不过就是眯一觉就过去的事。
但如今正是蠕虫与天车同时醒来的关键时间点……安南并不敢让老祖母出去浪。
而且……
“您还是别动手了。腐夫那家伙,我完全能够将他干掉。”
安南很有自信的说道:“我不升神,就是因为我升华之后对他就不好下手了。
“他从最开始就是我的敌人——您可不能抢走我的猎物。”
“很好,很有精神。”
老祖母显然非常满意安南的回答:“凛冬家的孩子就应如此!那些胆敢对你下手的人,就必须迅猛出击。要出重手!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要让所有人知道你的威严不可侵犯。”
她说到这里,眼中寒光一闪:“就比如说……凛冬国内的那些叛徒们。”
老祖母将那些找德米特里茬的贵族们称之为“叛徒”。
如果在老祖母没有醒来的冬年,这只能称得上是贵族们的挑衅、试探。
但在老祖母醒来的情况下,任何胆敢侵犯凛冬家族的行为都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是一丁点的苗头都不允许看到。
所有的巨龙都是两相种。
凛冬公国在老祖母醒来和沉眠的时候,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
首先在地理上就完全不同——随着春年到来,土地会变得肥沃起来、霜兽的活动范围大幅缩退,野外的暴风雪消失、冻结的港口融化……政治、经济、军事、律法,甚至于整个国家的精气神都完全不同。
有位诺亚的哲学家曾说过,凛冬就像是一头会冬眠的猛兽。
在飘落着大雪的时候,它是无害的、甚至脆弱的,可一旦它睡醒后醒来,就会让那些遗忘了它昔日威严的人重新想起它的荣光。
“我刻意没有对他们出手,但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
老祖母深吸一口气,将安南缓缓放下:“因为这事还是要让你牵头。
“我是你的保障,是你的祖母。家中大事可以由我拿主意、出了大问题我也可以扛得住,但你才是这个家的家主。这种事得你出头——得让你有面子,才能镇得住那些小辈。”
老祖母的言语铿锵有力:“对于那些还在犹豫,没有真正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人,还是应该教导他们、引导他们。
“整个凛冬公国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你就是这个家的家主。
“真正犯了大错的人,必须得到惩罚;但那些只是心思不对的人,就应该好好教导他们、劝诫他们、警告他们。要让他们没有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如果不教诲他们就加以处刑,这称不得仁政;如果不惩戒他们就宽恕他们,就会被人轻视。这其中的分寸,你得好好把握。”
老祖母说着,眉头紧皱:“伊凡也太不像话了。如果想办法延寿的话,他的龙化应该还能再推迟几年——而这几年正是你最忙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该给你添负担。
“好在德米特里也是个好孩子。他的能力可以撑得住,也没有被权力迷了心。如果没有他的话,你遇到的麻烦可能就会牵住你的升华之道了。
“毕竟你升华成天车,才是你真正应该做的事——远比成为区区凛冬大公要更加重要。没有被这种小事拖慢你成长的步伐……可以说,你很有分寸。德米特里和玛利亚也都靠得住。”
“我一直都记得的。”
安南轻声应了一句。
老祖母的话很多——可能是因为她刚睡醒,憋着一肚子话要跟安南说,也可能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位有些话多的长辈。
她就像是那种封建家族的祖奶奶、老太君、当家老太太,而安南就是年幼而沉稳的家主。
她有那么满满一肚子的话要嘱咐安南,有数不清的经验和教训要教给安南。而在此之前……她还是一位经历了特别特别长的时间,都没有见过自己孙儿的“老祖母”。
那种又惜又疼又担忧的感觉……如今的安南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
也只有如今完成了仪式,重新变得完整的安南、才能深刻的体会到如此复杂的感情。
这也让安南坚定了让玛利亚变回正常人的决心。
玛利亚的寿命还非常悠长。
她甚至可能变成风暴之神——在这种情况下,越早取回真正的人性,对她成神之后的体验就更好。
至于德米特里……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
但安南的这位长兄,大概不会想要活很久。
他如今马上就要成为老祖母的教宗——而在老祖母醒来之后,这个“马上”大概就变成了“随时”。
如果他想要成神的话,走仪式师转教宗的路线,也可以成为老祖母的从神……就像是石父一样。
然而和安南与玛利亚姐弟不同,德米特里并没有特别旺盛的**。
安南也提过好几次,德米特里每次都明确拒绝了安南帮他找回感情的计划。
“因为没有那种必要。”
德米特里如此说道。
或许是因为,他陪伴伊凡大公的时间远长于弟弟妹妹们,他和父亲伊凡的关系特别好。
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弟弟妹妹们、又放心不下凛冬公国,德米特里在伊凡龙化之后,其实就也要跟着他一起走了。
等凛冬这边彻底安定了下来,也有了可堪大任的继承人之后、他就要准备龙化去找伊凡了。
毕竟龙化本身也是取回感情的仪式——这意味着冬之心彻底孵化。
……然而龙化必须要耗尽自己的寿命,实现的自然死亡。
某种意义上,德米特里如此勤奋的处理政务、大概多少也有求一个过劳死的想法……
毕竟对于凛冬一族来说,死亡并不是永别。
德米特里如果想见安南,也随时可以通过老祖母、或是安南的仪式,再度短时间内返回人世。
这也是一种活法,安南无权干涉。
但至少现在,安南可以让他活的轻松点——
“我准备好了,祖母,”安南认真的说道,“我们该返程……
“——去彻底解决这些年在凛冬残留的【问题】们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梅尔文的发难
“——不行。”
德米特里冷淡的说道:“苏马罗科夫·梅尔文阁下。您提出的这个议案,无论如何都过分了。”
“不必拒绝的这么快,德米特里……主教阁下。”
一个嗓音极具磁性,看上去非常优雅的中年人,做在德米特里的对面,态度非常温和、从容不迫的说道:“具体的细节,我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商议。”
他的言语之中,强调了德米特里作为枢机主教的身份。
他这是在提醒,德米特里并非是大公,也不是执政官。
在原则上,德米特里并没有代替安南审阅议案的权力。安南最开始提的建议,是让德米特里假装自己还在、把事务全部都拦下来,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后台批改。
然后再以安南的名义,代为传递消息。如果再有什么新的事件,就再“传回来”——再假模假样的回去一趟,过一段时间后再出来,装模作样的以安南的名义提出意见。
但德米特里总觉得这样很无聊。
而且就像是那些德米特里最看不起的官僚一般……流于形式、反应迟钝。
反正安南已经在联合王国召集了一次冬之手。
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贵族肯定都知道,安南大公虽然没说、但多半是已经离开了凛冬公国。
如果继续这样演戏,可能反而会被人误认为是绑架、挟持、架空了安南。
于是德米特里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干脆也就不演了——他省略了来回溜达几圈的过程,直接自己做主拿主意了。如果有人问,那就是“安南大公说了,这件事由我全权代理”。
可就算大家心里清楚,一时之间却也不敢造次。
毕竟就在前不久,安南大公才刚把北地贵族屠了个干净。余威尚在。
虽然他们中也没有什么大贵族……会被排挤到条件最为艰苦的北地,肯定是政治圈中最为边缘的那类。
然而,这位年轻的凛冬大公在没有收集他们叛乱的证据、也没有提前宣判他们的罪行并签订逮捕令的、也没有与这些贵族们发生过任何摆在明面上的冲突的情况下。
——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们当地的警署和军队,就直接从霜语省派遣霜兽部队杀了过去。
凡是反抗的就地处决,其余人等、及其家眷统统监禁。
这实际上是完全不符合凛冬公国的“传统”的。
在凛冬公国,面子和体面其实都是很重要的。而安南的这个举动就是不给人面子、也并不体面。
其他贵族们一方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暴君,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另一方面,他们也有强烈的不满——一种基于不安的不满。
安南的所作所为,和他们认知中的“常理”、“习俗”并不相符。这会让他们无从判断安南的意图,也就无从应对。
而在冬年,凛冬家族和其他贵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种试图将话语权夺还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贵族们的反弹——他们也不是要造反夺权、只是想要争取优待而已。想要争取优待,就先要让人看到自己的价值。
但这些贵族们,却从来不会“努力工作、奋力拼搏”。而是会找个借口撂挑子,然后开始找人制造麻烦、再或者是把自己压下去的那些麻烦全部一股脑报上去。
要让凛冬家族,知道他们存在的价值——
如果失去了他们这些地方管理者,仅凭凛冬家族自己的力量、他们在凛冬公国内寸步难行。这样的话,凛冬家族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
别的不说,北地那些土地虽然贫瘠、但也还是可以分一下的。领地这个东西,没有贵族会嫌多的。
德米特里虽然对政务并不擅长,但他不傻。从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自己随时都会被人找麻烦的准备。
——是德米特里被找麻烦,总比安南被找麻烦要强。
德米特里之所以愿意接下这份不讨好的苦差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弟弟……凛冬公国的大公,安南。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安南正在试图进阶黄金阶——而在这个过程中,稍有问题就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每年都有知名的白银阶超凡者进阶黄金失败而死,这不是一个两个的偶发性意外,而是在每个国家、每年都在发生的事。
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正常的超凡者想要进阶黄金、就必须进行足够充足的准备。
如果政务缠身、被凛冬国内各种麻烦的事拖后腿,安南就会很难有时间和精力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些贵族们甚至都不需要直接对抗安南。
只要将自己平日里按下的麻烦事,原原本本交上去、就能拖住安南。安南哪怕是为了减少一些麻烦,也必须得在短期内出让一些利益,来让开始逐渐躁乱的凛冬重新安静下来。
……但他们没想到,安南大公居然跑了。
这又是一个不合常理的举动。
一般来说,统治者会连保镖都不带、就直接跑到外国去溜达吗?
当然,这个统治者本身,可能比他的保镖们加起来都能打……
但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些原本打算给安南找麻烦、而突然变多了好几倍的政务,就一股脑全部都压到德米特里身上了。
如今也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德米特里也不知道安南那边进展如何。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的替安南处理政务。至少别丢人到出了事让安南听到,打乱他的节奏。
就如同家中长辈在外打拼的时候,他作为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所能做的就是看好家,别让家里出什么乱子、逼得外出的长辈只能放下工作回家——虽然从年龄上来说,其实德米特里才应该是那个长辈。
而如今面对这些心怀叵测的贵族们,德米特里只感觉自己头疼又胃疼。
——他们越来越不加以遮掩了。
他们就是来找麻烦的。
就比如说这份文件……
“很抱歉,凛冬公国是不会应允的。”
德米特里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伸手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让梅尔文家族接手国内的孤儿抚育机构和学前教育机构?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们可是能够制造‘神稚子’的家族。这些孩子交到你手中,你觉得我能放心吗?”
“这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作为这一代的家族代理人的苏马罗科夫·梅尔文,悠然道:“您看过这份报告了吗?凛冬全国的孤儿加起来,每年新增其实也就只有三位数出头,这是一个很少的数字——当然,这是在安南大公领导下的结果。”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安南继任之后,几乎就没有在大方向上改动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伊凡大公的功绩。
苏马罗科夫当然知道这件事。
但他却故意这么说,就是在给德米特里挖坑。
如果德米特里对此进行分辩,这并非是安南的功绩、而是伊凡的功绩——那么这最终就会成为“德米特里与安南大公不和”、而在贵族间流传的“证据”。
这种流言传个几轮就会彻底变形。传到民间的版本更加古怪,然而德米特里作为当事人、却不能站出来撕破脸皮……因为他毕竟不是执政者。
他是神权的代言人、而不是政权的代理人。
假如他进行分辩,那么“梅尔文伯爵和德米特里主教谈论政治”就会成为另一项事实。
德米特里作为执政者,名不正言不顺——而这份隐患让他非常容易给自己、给安南埋下隐患。
他捂着自己的额头,感觉到越来越头疼。
德米特里现在开始有点后悔……或许他该听安南的、从最开始就假装安南还在凛冬。
这样的话,梅尔文至少不会那么张狂……
德米特里深吸一口气,明确的答复道:“总之就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通过的。安南在这里更不会通过——这和孤儿有多少人无关。哪怕只有一个两个孤儿,也不能让你将他们作为商品买卖。
“这些孩子都是凛冬的孩子,是凛冬未来的公民。并不会因为他们年轻、无力,身后没有能为他们出头的家长,就能让你随意摆弄。”
德米特里眯着眼睛,认真的答道:“请回吧,梅尔文伯爵。以后这种事就不必来了——安南和我的意见必然是一致的。”
“不不……”
苏马罗科夫·梅尔文连连摇头:“不不不——”
他睁大眼睛,露出一个真挚而谦逊的表情:“我很——我很抱歉,德米特里枢机主教大人。我已经深刻的意识到了我的错误……但是我必须说明,这并非是向您请求许可。”
“……什么?”
“这是在向您汇报啊,我尊敬的陛……我是说,阁下。”
苏马罗科夫恭敬的行了一礼:“是我们早就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这样做了。而且以后也会继续这样做。”
“你——”
“同时,”梅尔文伯爵打断了德米特里的话头,“我们会给这些孩子们优良的教育,并把他们分配到梅尔文所属的产业中、给他们稳定的工作。”
他瞪大无辜的眼睛看向德米特里。
这个只有左侧的一半头发梳成细辫、右侧则布满看上去像是头发的纹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实际上却是和伊凡大公的父亲同一个时代的老爷子,诚惶诚恐的向德米特里发问道:“您是打算,因为我给他们好吃好喝、教育他们、给他们一个稳定的工作——而派出冬之手吗?”
第二百七十六章 仁慈的暴君
面对梅尔文伯爵的突然发难,德米特里怔了一下。
他先是感到警惕——
因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挑衅。
假如梅尔文伯爵不将这个情报说出来,还可以理解为他们在收集人口。
梅尔文家族的确需要大量的人口。
因为他们本家其实不剩多少活人了……
根据安南提供的情报,梅尔文家族其实一直都在暗中用神稚子制造“生骸”。
在他们家族,能够一直活下去的,最终基本都成为了“长老”——就如同苏马罗科夫·梅尔文一样。
这种地位的人,肯定是不会去打工的。然而梅尔文家族是凛冬第三大的家族,他们的领地、产业都需要相当多的人手打理。
这些重要的岗位交给外人肯定不放心,可交给自己人的话……又没那么多人。基本上到三十岁之前,就要被做成生骸了,而少年和青年的经验又不能让他们照顾好这些产业。
所以梅尔文家族一直都对教育产业很上心。
凛冬有至少八所大学,都是梅尔文家族投资的。而在基础教育方面,超过三分之二的教会学校都有梅尔文家族的投资。
凛冬公国是没有中学的——他们只分两种教育,一种是在负责教认字、算数、读写、基本法律、以及“规矩传统”的教会学校;另外一种就是真正教学问的大学。
教会学校不分年龄,随时都可以去读。只要有自己的名字,从个位数的年龄到四五十岁都随时可以入读。
按照规矩,教会学校通常不收费。一般由当地的正神教会负责提供资金的大头。
而教会也会享受福利——在这些教完基础教育的学生即将毕业的时候,当地主教就可以过来、提前询问一圈是否有人愿意来教会工作。
如果有意向的话,就要通过各地教会倾向不同的考试。
比如说在诺亚就是要会算数、会笑、会聊天,在联合王国就是有艺术天赋……而在凛冬,就是要对律法有天赋、有调解能力。
最优秀的毕业生优先被教会挑选,其次是投资教会学校的股东们。这些校董也可以派遣自己的公司前来招一波人。
通常这些公司和教会都是供不应求,所以他们可以拉高考核标准,收走最优秀的一批学生。
各国的具体规则不同,而在凛冬的规矩是,其他股东收取的毕业生加起来只能和教会收取的人才数量一致。也可以视为教会始终占比所有教会学校51%的股份,剩下的才按他们的股份比例分。
而梅尔文家族,一直以来都是教会学校投资的主力。
凛冬公国有三分之二的教会学校里,有梅尔文家族超过5%的股份。而这些校董中有梅尔文之名的学校中,有接近一半的股份占比超过所有股东的50%——不算教会的50%。
大家通常认为,这是因为梅尔文满世界找人联姻、把自己家的孩子全卖出去了的缘故。
其实不然。
那些被“卖出去”的……反而几乎是最幸运的一批。
德米特里意识到,苏马罗科夫·梅尔文的这段话,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他在试探自己……通过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来试探自己是否知道梅尔文家族少人的真相。
于是德米特里抬起头来,深深的望向苏马罗科夫·梅尔文。
“梅尔文伯爵,请容我确认一下……”
留着黑色及腰长发,眉头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深深紧皱着的男人,发出低沉的、隆隆的声音:“您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德米特里的声音并不算响亮,甚至语气都可以称得上是平和。
但他这在喉咙深处滚动着的声音,却震的人心脏嗡嗡的。仿佛是被惊醒的狮子,发出了震撼心脏的低吼。
虽然并非是超凡者,也并不是真正的大公——但他毕竟是一位枢机主教。
德米特里身上独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是对所触及、所擅长的领域了如指掌的威严感——只是德米特里所擅长的是治国与政治。
就算苏马罗科夫·梅尔文是白银阶的超凡者,也被德米特里不轻不重的这一眼,瞪到瞳孔颤了一下。
苏马罗科夫也不自觉的紧张了起来。
他沉默了一小会,随后脸上堆出笑容、似乎是退了一步:“您这是哪里的话……
“在咱们这,孤儿不是最麻烦的群体吗?我这是主动替您承担这部分麻烦啊。”
梅尔文伯爵这话其实倒也不假。
在凛冬,婴幼儿是“不算人”的,只能算作幼崽、算作一种“兽”。他们将这种孩子叫做“稚子”。这种观念大致类似于不把鸡蛋算作是鸡。
必须要孩子能够自理——具体来说,就是能够站直、能够说话、自己会吃饭、自己能穿衣、自己可以把饭弄熟,即使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会饿死的情况下,才能算做“一个人”。
通常得到名字的时间,是五六岁。有些时候孩子开窍的早,也可以提前授名。
一些没有文化的乡镇人,甚至将这种传统倒果为因、认为是“孩子在得到名字之后,才有了属于人的知性”;而如果始终不在仪式下,给符合标准的孩子授予名字、孩子就会始终是野兽。
因为有些孩子晚开窍,或者就是单纯的性格不好,一直到七八岁、甚至**岁还得不到自己名字。有些时候家长心软,就会在孩子还没法自理的时候,就直接给孩子取名字。
但这种孩子通常都会不那么懂事——具体来说,就是巨婴。一些老人就认为,这是因为干涉了神圣的仪式、如同将蝴蝶直接从蛹中取出。
他们认为,那些孤儿之所以不懂礼节、不懂规矩,心狠手辣如同野兽,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长辈授予他们名字。
但实际上,这肯定是因为没有人教育他们。
不过这种教育倒也不能算错……因为这实际上,等于是在取名之前、就让每个家庭都耐心培养自己的孩子,至少要培养到能够懂事到通过检查、被族老授予名字的程度。
一般来说,授予名字的时间是生日。各地方的族老,除非身体实在不适、否则一定会出席“稚子”的生日。
如果在生日上表现得好,看上去开了智懂了事、就会被族老授予名字。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才能算是一个人。
当然……这种规矩,其实越是上层、越是有文化反而越是开明。
就比如说玛利亚这个名字,是老祖母起的;而德米特里则是伊凡取的——当然,也是经过了老祖母的统一。
安南就更厉害了……他的名字实际上是自己取的。
只是对外宣称是伊凡大公给他取的,要让伊凡背这个锅——毕竟在凛冬公国,“安南”其实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它读作“安娜”,含义是“仁慈”。
如今,这位名字叫“仁慈”的大公、因为他之前在北地的举动,已经被全国贵族视为近百年来最大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