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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下阕     殊方txt下载     殊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刺杀者

    不知浓雾是否挡住了方才那一幕,渡船老人见到夏倾羽的时候,动作略显局促,神情有些不安。

    夏倾羽回以诚恳的微笑,“老人家,小子看着可曾像恶人?”

    那老人愣了愣,随即勉强笑着摇摇头,接过夏倾羽递上的渡船铜币,便帮助年轻人将那皮肉松弛的老马吆喝上船。

    老人走到船尾去撑杆,夏倾羽随意扫了他佝偻的身形一眼,便不再上心,独自踱步到船尖坐下。

    “公子此番从何处来?”老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夏倾羽没料到老人竟然主动搭话,他顿了顿,抬起右手,指尖朝着西方。

    老人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只见苍茫茫一片荒山,他似是明悟地轻点了下脑袋。

    “老人家在此渡船有多久了?”夏倾羽忽然问道。

    老人沉吟片刻,“见过二十次河道之水沉降了。”

    “以此为生?”

    “以此为生。”

    夏倾羽不说话了,老人见其没有交谈的**,便也不再言语,只是传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

    夏倾羽平静地注视着河面。

    河水算不得清澈,却也干净,浅蓝中能模糊见着游弋的鱼苗。他将手掌伸进寒澈的河水中,感受着在荒漠中不曾有过的清凉。

    他回首山谷的出口处,朝阳在那里留下移动过的痕迹。再远处,是模糊的山峦重影,阻挡了更远处的景象。

    汉城山巅滚滚腾空的黑烟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接着是偏西十二域的遮天山脉上升起的朝阳,似乎如同此时一般充满希望。

    记忆中的父王并不亲切,那个男人的眉头常年拧在一起,仿佛有一整个世界的重担压在他身上。

    他不爱笑,至少夏倾羽很少见到,哪怕是在汉城山上封皇,他的脸庞依旧是肃穆遍布,不曾露些许喜色。

    他想起了他们还住在偏西十二域的时候,父王仍是君家册封的世袭偏西王。

    虽然名为十二域,然那片土地荒凉无比。更落魄的是,它紧挨着西境沙漠,那是一座没有尽头的大荒漠,几千年来从没有人能深入其中探寻它的边界。

    传说那里连着世界的尽头,是人死后灵魂的归宿之处,不过夏倾羽从来不相信此类言语。

    两者这间,便是绵延千里的遮天山脉。

    那座雄奇巍峨的大山脉,坐落于人和沙的世界之间,那漫天狂舞,席卷天下的黑沙暴便被阻隔在外。

    又有传说那是神的尸首,化作山脉把守着生灵与亡者的世界,活人胆敢深入便会被抽去灵魂,久而久之,人们便对那片沙漠忌讳莫深。

    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真正的王者从不相信那些无根据的凭说,父王就是这么认为的。

    都城的君王和权贵们以为那是一块荒芜之地,然而父王暗中在西境沙漠中练兵。

    他让五万人披甲执枪,当声势骇人的沙暴袭来时,不准那五万人有丝毫异动。

    所有人只能杵着长枪硬抗那滔天的黑沙暴,如此,练出来的兵称作磐石军。

    他又让五万人披甲执锐,跨马攀缰,当黑沙暴腾空而起的时候,他让这五万嘶吼着冲进那似乎能搅动天下的黑沙暴中去。如此,练出来的兵,称作沙暴军。

    磐石军,宛如人形铁块,列阵而立,不动如山。无论敌人如何喊杀,冲锋如何骇人,不动分毫。

    沙暴军,宛如人形沙暴,列阵而行,迅若奔雷。不管敌人如何强大,装备如何精良,不惧半丝。

    这些大沙暴锻造出的铁卒列阵的气势,就足以让都城的娘子军落荒而逃。从中走出来的士卒最高纪录身中二十箭不倒,嘶吼着阵斩无数敌人,最后血尽而亡。

    遮天山脉有一座主峰比汉城山还高出不少,父王曾带他到山顶,俯瞰遥无边际的西境沙漠。

    那时候夏倾羽才六岁,夏紫翎还未出生,父王也还没有蓄三角胡须,

    视野中尽是席卷的黄沙,遮蔽了半方天穹。

    一群**上身的士卒蒙着口鼻对着狂沙猛刺长枪,那气势仿佛要让肆无忌惮的狂沙退避臣服。响雷般的呼喝声压制了沙暴的嘶吼,震散了苍穹上的积云。

    父王抱着他,拍拍他的头,指着山脚下密密麻麻与沙砾差不多大小的士兵。

    “这,便是父王的天下!”

    然后他转过身,久久眺望着东方,那里正升起一轮巨大的红日,天边尽是它浸染的红光,地面上被拉扯出一条巨大的光影。

    “孩子,顺着我指尖对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吗?你视线所及的广袤天地,那一片灯火,繁华而荣耀的国度,直至远方那庄严的地平线和白象牙般的群山。父王许诺你,这些都将会是你的土地。”

    那时,夏倾羽并未完全理解父亲的话,他只是觉得父亲的胸膛宽广温暖,躺在里面看太阳缓缓升起,是一种幸福的享受,让他没来由的舒适。

    此时的朝阳仍是当初的朝阳,可父王却再也不是儿时的父王了。

    他已经成为强者了,仅用五万磐石军便败了四十万成君铁骑,又用五万沙暴军歼灭十万联军。

    汉城山巅封皇,统御成君全境,手握千万人的杀伐大权,言出即法,违令者斩。

    做强者很爽,高高在上,可以用任何手段达成任何目的。

    但夏倾羽期望的人生并不是这样,强者之路往往都是尸山血海铺就的。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农夫,做个樵夫也好,有个贤惠的妻子,一对可爱的儿女。儿子要淘气机灵,女儿要文静端庄。

    他天刚光亮,鸡鸣三声便上山打柴,带着妻子昨晚准备的糯米糕,打一壶酒。黄昏时归家,妻儿已备好饭菜,运气好他还能在山林里打只野兔回来。

    当渔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诸夏身处内陆,夏倾羽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那滔天的巨浪,颠簸其上的巨大帆船,他只在书中读过。

    一艘不太大的渔船,一张结实的大网,同样带着妻子准备的糯米糕,也许能带壶酒在清晨热热身体。水也要带点,夏倾羽在书上读过,出海的人容易脱水。

    他能克服大海的颠簸,以及对幽深无际的海洋的恐惧感,他会载着整船活蹦乱跳的马斑鲈鱼,在大雨中推开家门和担心的妻儿们挥挥手,咧起久违的嘴角。

    “我回来了。”

    哦,不!

    更多时候,妻儿们会在码头迎接他,不顾他身上的鱼腥味,扑上来投以思念的拥抱。

    这才是他想过的生活,但可怜的是,这样的奢望,曾经他只能在梦中探寻。

    如今不是了,他环顾四周,渡船已经行至河道中央,山谷逐渐离他而去,诚如曾经的生活一般。

    或许离开,就是他的重生,曾经触不可及的生活,也许就要成为现实了,尽管能为他准备桂花糕的她已经......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毫无征兆的破水声,夏倾羽随即感觉大量液体洒落在发梢上。

    他本能地俯身翻滚,可左肩上已经传来撕裂的痛楚,接着衣衫便被涌出的血液浸透。

    等他重新调整目光,先前他所处的位置已经站了四条装扮怪异的汉子。

    头绑黑色头巾,颧骨下涂着红色的颜料,头发分扎成无数条细辫再收拢成一束,上身只是象征性地围了一层粗麻长衫。

    从冰冷的河水中跃起时,长衫紧贴在他们那山丘般隆起的筋肉上。

    四人发梢滴水,手中垂提着长刀。

    夏倾羽心底一沉。

    亡命之徒。

    从他们血光涌动的瞳孔以及刀痕遍布的脸上,夏倾羽顷刻间读出许多信息。

    其中一人踏着极慢的步子走出,神情阴郁,似乎很不满意方才没能一招夺命。

    夏倾羽平复心头的惊悸,努力撑起上半身。长刀仅差一丝就会从后面扎进他的心窝了。

    方才太过入神,竟然没有察觉到水下的动静,好在破水声响起那一刻他猛然回过了神来,否则,那长刀就不会差一丝了……

    这才刚被突袭,现在又被偷袭,自己手无寸铁,在这狭窄的渡船上如何应敌。

    手无寸铁?

    他浮起这个念头时,那条枯黑的长匣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

第二十六章 神秘来箭

    短兵在此狭船上,极为有利。

    他佯装惧怕,不着痕迹地向后挪动。他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老马的骚臭,在往后探几个身位,便能到马腹下。

    可老马嗅到他肩胛的血腥味后,不安地甩动马尾,打着响鼻朝后退却。

    夏倾羽竭力拉近的距离又回到起始。

    “真后悔当初从沉重的马车前解救你。”夏倾羽暗自懊恼。

    “你要到哪里去?”先前走出的男子收住脚,长刀抵着夏倾羽的眉心。

    “可知我等是何身份?”是一道沉浑雄厚的嗓音,此人身形较之另外三人有些削瘦,但是肌肉线条却更加匀称,面容也更刚毅。

    夏倾羽的目光落在其手腕上的剑形纹身上。金纹勾边,小巧精致,剑身中央黑色描绘,刀柄绘有三条整齐并排的黑线。

    “知晓!”皇城御帐带甲,君武死忠,是来夺他性命的无疑了。

    “既知晓,便速速呈上财物,也可让你死个痛快。”

    此话入耳,夏倾羽一个激灵,这句话看似没有丝毫问题,可夏倾羽却猛然捕捉到了一丝蹊跷。

    他的目光迅速落在其他三人的手臂上,果真未曾见到金剑纹。

    既然如此,对方的目的便不是他的性命。他的身份并未被识破,尚有一线生机。

    刚闪过这个念头,他便脱口而出,“原来这就是陛下的御帐带甲左统领,正四品之身行苟且之事。”

    普通的御帐带甲手腕上的金剑纹并没有黑线,带军衔的,剑柄上都横刻着黑线。

    三道黑线,代表的是左统领一职。

    对方没有发怒,反而略微怔了怔神,这越发坐实了夏倾羽的猜想——眼前只是一群半路拦截行人的匪徒罢了。

    听了夏倾羽此言,那汉子将视线投在前臂上,神情倏地黯淡下来,然而瞬息后又恢复狠厉。

    “君武已死,成君易主,至此再无汉城御帐带甲。”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

    “陛下虽殒,皇权未灭,君泠公主尚存于世,身为皇城禁卫军,不晓匡复帝业却行匪盗之事,真是辱没这金剑纹,令陛下蒙羞九天。”夏倾羽义正言辞地回复道。

    “君泠公主未死?不可能,听闻那夏渊三箭穿透其身,除非墨玄子复生,岂还活命?”

    汉子眼中出现了一丝慌乱,忽然又咆哮道:“那君泠没死又如何?我妻儿却是确确实实化作了尸体!反倒是你,身手不凡,一口一个陛下,你又是何人?”

    “我乃......征彦之子。”

    听见她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夏倾羽便升起将那人撕碎的冲动,大脑一阵翻腾,差点暴露了自己。

    她当然不可能尚存于世,但她又还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征彦之子?”汉子呢喃了一声,征彦似乎是外域的一个统兵大将,他对此人并不熟悉。

    他冷喝一声,“这便是你的匡复皇权?从溢阳谷出来乘船逃离?”

    “我唐殊虽然沦为匪盗,可好歹还是留在这成君地界。你渡了这秦河莫不是要在对岸建屋度过余生?你乃将军之子,晓得惜命逃离诸夏,却以大义要求我?”

    “去他娘的君武,凭什么要我等为他豁出性命,用我等蝼蚁的牺牲去换取他们所谓的皇权!又有谁能庇护我等!夏军入关屠戮商队之时,不曾见他护我妻儿周全。”

    “他们惨死之时,我仍身着沉重的盔甲,手握冰冷的长剑,保护的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守卫着一座森然的皇城。”

    “谁做皇帝于我等有何干系?换个人坐上那把椅子就不会有压榨了?人民就都能安居乐业了?皇权?呵!我呸!”汉子神色狰狞地啐了一口。

    “我等只是蝼蚁,再不会卷入皇家的争夺。”他的嗓音带了一丝发泄后的畅快。

    “而你,念及同为前朝效力,我等只要钱财,可留你性命。”他盯着盯着夏倾羽,略微伸了举着长刀的手臂。

    “老四,切不可留活口,他见过我等面相。”他身后有人急促地低喝道。

    “那便剜去他的双眼即可。”那个自称唐殊的汉子冷冷地道。

    说得好像大彻大悟了一般,论起凄惨来,连夏倾羽都对他升起了一丝同情。可听到这句话适才升起的那丝同情瞬间烟消云散。

    夏倾羽冷着脸,“我没有值钱的家当。”

    “堂堂将军之子,出逃竟不携带财物?”这嗓音不是唐殊发出来的,也不是他身后的三人。

    长刀在前,夏倾羽不敢完全回首,便只能借助眼角余光。

    渡船老翁取下了头上的蓑帽,垂下一头半扎的白发。长剑横于身前,锋刃闪烁着寒光。此时的他哪还有一丝先前的局促,眼中流转着贪婪的精光,像极狡诈的老狐狸。

    “你可知这溢阳谷是何人所行?”他尨眉一挑,“走私,叛逃之徒。”他说到此处,故意放慢语速,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殊一眼。

    “老头?你莫要挑事。”在唐殊面露怒容之前,他身后便有人插嘴道。

    “卷款出逃者,被通缉者,不法之徒最喜此路。”老头嗤笑一声,接着道:“托夏渊之福,近日这溢阳谷可是人满为患。

    个个携万贯家财却又如你这般衣着朴素,妄图逃离成君,反倒成全了我等。

    你这行囊如此鼓满,却言没有财物,不知你是看不清眼前的局面抑或是想为财而死。

    他许诺不杀你,可不代表我也仁慈。摧毁你这样的年轻生命,乃是老头的一大人生乐事。”

    “你以为我等留你废话许久是闲来无事?方才与你交手之人是谁,递于你的又是何物?”他的语调急转,瞬间充满了暴戾。

    “一位故人送行罢了。”

    “那此物便是故人所赠咯?”老头把手探进马鞍上的褡裢,抓出那条雕饰精美的长匣,随即便被精美的雕饰惊得目瞪口呆。

    匕首在狭船上作战有优势,不能落于此人手中。夏倾羽忽然暴起抢夺,后背又挨了唐殊一刀。

    老头也在此时回过神来,狞笑着举起长剑,刺向夏倾羽的胸腔。

    夏倾羽想俯身躲闪,可是脚下是一道横板,他压根没办法翻滚。两边是河水,可他不通水性。

    他绝望地抬手打算硬抗……

    “咻!”

    一道飞箭呼啸而至,钉入老头的眼瞳,随即贯穿他的整个头颅。老头的狞笑凝固在脸上,仅剩的另一只瞳孔急速放大几欲撑破眼眶。

    飞溅的血液脑浆溅射到夏倾羽脸上,他瞬间反应过来,往前一突夺下了老头手中的长匣。老头的身体一触即倒,瘫软无力,瞳孔中充斥着疑惑和不甘。

    常言道暗箭难防,唐殊等人此时便是切身体会。

    就在夏倾羽夺下长匣的同时,又是一枚箭羽疾驰而至,将一个想跳入河中的人钉死在半空。

    其余两人急忙分散开来,快速朝唐殊靠拢。渡船飘荡在河道中央,远处笼罩着还未散尽的晨雾,箭矢仿佛凭空而生。

    “老四,走!”靠拢的汉子中一人大喝道。此时任谁都看得出箭羽是专奔他们而来,可他们连对方的方位都不清楚,留在这里就是给人当活靶子。

    “走?不!杀!”一连吐出三个单字,唐殊拔地而起,砍向夏倾羽。

    夏倾羽来不及打开长匣,慌忙拾起老头手中的长剑抵挡。他身负两处刀伤,能使出的力气不足七成,被唐殊这一砸,再次跌落回地上。

    唐殊这一突进却是恰巧挽救了他的性命。

    本应贯穿他喉咙的箭羽擦着老马的耳廓没入后方那人喉咙,血浆迸射到老马的眼上,它顿时四足腾空,嘶鸣着胡乱踩踏。

    船底轰然破裂,冰冷的河水争先恐后地奔涌进来,夏倾羽在踉跄中被绊倒,跌落进水中,长匣子也脱手而去。

    唐殊半跪着,以至于老马的暴动并没有让他身形不稳,他将长刀抵在船舷上,看着箭羽从浓雾中穿梭而至,闪电般夺走他最后一个同伴的生命。

    那人最后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舍,全部都聚焦在唐殊脸上。

    “老三!”唐殊咆哮出声。他瞥向在水中扑腾的夏倾羽,神情懊悔又不甘。

    他忽然脸色一横,朝别的方位跃进水中。

    但几乎是同时,一支箭追着他一起没入水里。随后唐殊像被河水吞噬了般,水面上再也没有传出丝毫动静。

    夏倾羽并不会凫水,他挣扎着想抓住晃动的船舷,可老马也跌落了水中,它在扑腾中引起水波一阵激荡,夏倾羽被推离了船边。

    大量河水呛进他的喉咙,冰冷的河水像是利刃般剜着他背上的伤口。

    他奋力想抓住某物,但一切都在下沉,马匹嘶叫着搅动河面,在他的后颈上蹬了一蹄子,疼痛瞬间吞噬他的感官。

    他的手在迷迷糊糊中好像碰到了什么,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七章 风铃叶,人倚衣

    皎洁的月光自参天古树的冠顶倾泻而下,如同夜幕倒洒的银粉。四周窸悉簌簌一片,虫鸣蛙叫不绝于耳。

    远处闪着粼粼波光,一道素雅的身影靠坐在湖畔,指尖抚着一张深檀的长琴。琴声妙曼,不多时便荡漾开来。水波轻颤,一圈圈涟漪扩散而去。

    他伸出手,但是眼前的事物却始终蒙着一层麻灰色的帷幕。

    他的脚步越发急促,终于出了森林。冷冷的月光从帷幕中透下,落在他的脸上。琴声越发清晰了,他伸出手,就要去触碰那道隐约的俏丽人影。

    可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灰暗模糊。

    他碰到了一丝发梢,她也缓缓抬起头,可是他看不清,世界颠倒旋转,一切都在后退。

    他焦急地奔跑起来,紧紧握住手中的发梢。

    差一点,差一点就能看清了。然而层层白光叠加在眼前,他被晃得眯起眼,只能拼命用另一只手去扯脸上的帷幕。

    但他的举动是徒劳的,眼前兀地就仅剩一道白光,琴声随着那道身影一同消失了去。

    四周的景象开始崩塌,他的脚下很快便成了一片碎石废墟。整个世界都是刺得人双眼生痛的生冷白光,周遭的温度骤降,寒冷的冰矛铺天盖地向他涌来。

    他猛然弹起,瞪大眼睛剧烈地喘息。

    “醒了?”一道清脆的嗓音惊疑道。

    “不想伤口裂开就赶紧躺回去。”那嗓音紧接着带了一丝慌张。

    夏倾羽将手撑在被单上,垂着头自顾喘气,鬓角尽皆是汗渍。

    “你是想伤口撕裂吗?”那嗓音怒叱了一声,夹着淡淡的怒意和不耐烦,

    夏倾羽回过神来,朝源头看去,动作有些僵硬。

    不远处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一手捧着瓷碗,一手拿着调羹搅拌。

    她瞥了夏倾羽一眼,嘟起嘴吹了吹瓷碗中的液体,两腮鼓胀起来,像是一只鼓气的肺鱼,模样分外可人。

    她忽然向木床走来,夏倾羽下意识往后挪动,摆出戒备的神色。

    “噗,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她不等夏倾羽反应过来,便将瓷碗强行塞到年轻人的嘴角,用力地灌了下去。

    “咳咳咳!”夏倾羽呛得厉害,咳嗽中浑身筋肉紧绷,伤口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痛楚,他咧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孩将手背放在他的额头拭了拭,“很好,已经退烧了。”

    她转过身将碗放回木桌,“你都差不多昏迷三日了,村里的药灵修前几日生病,告假回灵修塔调养去了。”

    “其他药馆还要走很远,我便自己为你包扎了。”

    她重新一边倒水洗碗一边继续说。

    “我曾经跟一位药灵修学习过草药知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及时帮你处理伤口。那么深的刀伤,又在水中浸泡许久,没处理好早就溃烂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那伤口都快化脓了。”

    她冲干净药碗,回过头却发现床上那人依旧一脸迷茫,对她的劝告不为所动。

    “欸欸欸!你这人怎么听不进人话。让你赶紧躺回去,伤口撕裂了我可不会再费功夫帮你包扎。”她恼怒地走向床榻,粗暴地将夏倾羽摁回床上。

    “嘶!”夏倾羽咬牙锁眉,已经撕裂了,他暗自腹诽。

    “你看吧,知道痛了?”女孩不忘指责嘀咕,“这就是不听忠告的后果。”

    夏倾羽浑身没有多少力气,双唇苍白如纸,他竭力挤出一道难看的笑容。

    女孩的脸颊正对着他,是张五官精致的小脸,皮肤略带一丝黝黑,浅棕色的眼珠子此刻正怒瞪着自己。

    滑落的发梢拂过夏倾羽的面门,沁着淡淡的素心兰香。

    “这是哪里?”夏倾羽任由女孩将自己摁到床上。

    他强忍左肩上撕裂的痛楚,嘴皮颤了颤。他身负两处刀伤,不过背上的只是唐殊随手一划的浅伤,左肩却是被刀尖扎扎实实地刺入了几寸。

    “在我家里……”女孩直起身体,拖曳着嗓音。

    夏倾羽试探着挪动身体,他感觉到肩胛上有什么东西鼓胀成了一团。

    “你家在何处?”

    女孩叉起腰,气鼓鼓地盯住他,眉毛纠结在一起,翻着白色瞳仁,“丰颂村,曜临城西郊!”

    “这曜临城又在何处?”夏倾羽与她对视,惊叹于对方丰富的面部表情,父王从来不许自己如此不雅地表达情感。

    女孩感觉到一股观赏般地打量,越发恼怒,“曜临城在赤县,赤县在荒土大陆!你还有什么疑问?都提出来吧,一次性解决!”

    夏倾羽讪笑了一声,“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如何称呼?”

    “风铃叶,人倚衣。本姑娘叫叶依!”见对方终于提及了重点,女孩冷静了下来。她的嗓音清脆得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十分悦耳。

    “风铃叶,人倚衣。”夏倾羽轻声呢喃,“好名字!”

    “你呢,又叫什么?长得如此俊俏,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叶依对夏倾羽的赞誉很是受用,眉头舒展开来,眼角下弯。

    夏倾羽沉吟了片刻,“白羽。”

    他说完后便沉默不语,屋内的氛围忽然变得怪异沉闷起来。

    “噗,这是什么名字?也忒简陋了吧?”叶依突然笑道。

    夏倾羽也笑,但却笑得心不在焉。他四下顾盼,面露疑惑,“你当时只寻到我一个人吗?没有什么随身物品?”

    “哦!说起来,当时你怀里倒是抱着一样东西。”叶依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夏倾羽心头一动,想来自己昏迷前抓住那道长匣子。

    “喏!门旁便是。”女孩侧身一指。

    夏倾羽随着她的指尖望去。

    看到视野尽头的物品之后,他不知道脸上该挂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那只是一块厚重的木板——应该是老马蹬碎的船舷。

    “你那时候紧紧抱着它,怎么也取不出来,我见它厚实,便顺带捎回来了,想以后做个新的门槛。”

    “你可是够幸运的,那天我和爹爹恰巧从诸夏回来,如果不是爹爹去河边饮驴,你不知道何时才被人发现。”

    “再过一会儿,你估计连性命都要丢了。爹爹和我瞧你不像恶人,才把你接回来救治的。我这几天照顾你可没少花心思,这些可都是要付工钱的。”

    叶依小声嘟哝道,生怕床上那个俊俏的家伙赖账。

    “你说我没有随身物品,那想必我的行囊全部都丢失了,又从何处拿报酬给你。”

    “将你那匹老马卖了,便有了。”

    “嗯?”那畜生倒也命大,夏倾羽有些意外,“那便由你处置。”

    “你们去诸夏做什么?那里不是发生战乱吗?”夏倾羽顿了顿,忽然问道。

    “早些时候战乱就遏制住了,只要不去汉城,诸夏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

    况且我们也不需要真的进入诸夏腹地,寻一些边境小城,在城郊将苞米换成大米,再运回国内出售,能赚不少。

    成君战乱的这些年,许多贫苦百姓都乐得用大米换取更加耐吃的苞米。”叶依徐徐道来,眼中闪闪发光,她觉得自己很精明。

    夏倾羽看到她棕色的眼里闪现出了两抹金光……那是金币的颜色?

    他又挪了挪身体,再次感觉到左肩上的挤压,当即再也忍不住问道:“你包的是些什么。”

    “银钱草,甘水粉,凉叶花……”叶依掰着手指细细数来,有些得意。

    夏倾羽忽地翻身坐起,吓得叶依惊慌失措,慌忙想要将他摁回去。

    “你上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夏倾羽紧锁眉头,他似乎知道自己为何会昏迷三天这么久了。

    “乱七八糟?你这人有没有良心?

    为了给你包扎,我可是将自己要用的草药全部碾碎了,你倒是一点感恩戴德的意思都没有。”

    “你自己要用的?”夏倾羽一愣,他不等女孩开口辩驳又接着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说的都是些修复皮肤,滋润美颜的草药,你却用在伤口之上。顶多起到点冰凉的作用,况且你包如此重一块,想伤口什么时候才愈合?”

    夏倾羽忽然觉得颓然无力起来,怪不得他会昏睡了三天三夜。

    他动手去拆肩上的绷带,“拿些烈酒过来,再寻一些百灵草。”

    叶依不服气地瞪着夏倾羽,最终还是妥协了,可她走到一半却又扭过头来,“百灵草倒是有,但是它又不能修复皮肤,你要来何用?”

    夏倾羽感觉脑袋一空,险些就要倒回床上。

    “估计教你草药知识的药灵修是个混吃等死的学徒。

    你说的那些草药都是要等伤口愈合后才能涂抹的,有助于淡化疤痕,伤口没愈合之前为了防止感染,需要的是消炎。

    “其实还真是个学徒,不过他倒没有教我,是我无意间翻看他的摘录记下来的。”

    女孩踏出门槛,后半句细弱蚊鸣,却还是钻进入了夏倾羽的耳中。

    夏倾羽的浑身一僵,脸色怪异。

    叶依拿着酒精和百灵草回来时,夏倾羽已经褪去上衣,将绷带完全拆下来了。

    一大团墨绿发黑的草药混合物跌落到被褥上,他肩上的伤口已经发白溃烂了。而后背的伤口却隐隐发痒,有如蚁嗜,显然在生长嫩肉。

    叶依当时见到他后背的伤口并不深,只是涂抹了少许药汁,反倒是处理对了。

    夏卿羽白净宽阔的胸膛和虬结的肌肉暴露在叶依眼前,女孩面色微红。

    虽说先前自己上药时早已见过,甚至偷偷摸了几把,可先前对方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现在嘛……

    看一眼?就看一眼!

    只一眼,叶依的脸颊便瞬间绯红一片,慌忙别过头去。可她忽然瞄到夏倾羽肩头那发白溃烂的伤口,当即捂着嘴惊呼了一声。

    她疾步上前,也不再顾忌什么男女有别……

    “怎么会这样?”她微微张嘴,满脸难以置信。

    夏倾羽没有答她。

    “酒!”他朝女孩伸手。

    叶依神情木讷地递上了酒囊。

    夏倾羽撩起衣摆塞进嘴里,咬紧牙关,猛地将烈酒从伤口上淋下。

    酒水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心肺。他感觉到灼伤感在体内一阵肆虐,脑门上嗡嗡响成一片。

    伤口飞快泛起白沫,滋生的菌虫被大量杀死。

    夏倾羽让叶依在研磨好的百灵草上加了一小撮甘水粉,然后一齐涂抹在伤口上,包扎完之后,伤口处几乎见不到鼓起。

    随后他将缠绕在胸前的绷带也一并取下,在叶依的帮助下也换了药。

    叶依打量着他后背上那一尺长的疤痕,血肉确实重新牵连在一起了,透着粉红的肉色。

    但怕是要留下疤痕吧,即使有上好的草药敷理,叶依心中这样想。她极为艰难才忍住了用手肚滑过它的冲动,快速缠好绷带,在肩头打了结。

    “甘水粉有抑制伤口菌虫滋生的功效,可以添加。你要记得,任何药物都不能过量,能将伤口涂匀即可,太多反倒不利于恢复。”

    夏倾羽轻声说道,语气倒也没有了责怪的意味。

    女孩起身,自顾地收拾用具,脸色羞赧,没有搭话。

    “不过总归还是感激你救了我,谢谢。”夏倾羽重新躺好。

    叶依的身躯一凝,脸色越发羞红,实在不好意思接受对方的感谢。

    “你躺好休息,我去烧饭。”她说完后脚步急促地出了房间。

    夏倾羽把视线从女孩的背影上挪回来,静静地打量头顶灰黑色的房梁。上面蛛网勾连,倒像是一方小世界。

    有只蜻蜓从窗外飞入,跌跌撞撞地落在陷阱上,夏倾羽为它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悲悯。

    它在求生的**下剧烈挣扎,蛛网便将它裹覆得更紧,缩成一圈伪装的蜘蛛感受到震颤,急忙伸展八肢,朝震动的源头赶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猎物却在最后关头挣扎脱落,朝窗外俯冲而去,留下蒙慒的蜘蛛四处打转。

    夏倾羽看得出神,为那蜻蜓能死里逃生感到诧异,他的瞳孔涣散,不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云享当铺

    晨曦初现,黎明破晓。

    叶成昂起头,呆呆地打量着昱原城高耸的城郭。灰白色的城墙在初升的红日下仿佛镀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膜。

    漆红色的城门矗立在眼前,门板上遍布着尖锐的锥形凸起。雕刻“昱原城”三字的是块完整的青色巨石,直接镶嵌在城墙上方。

    “你这人走还是不走?这路怕是专为你修的!”直到身后传来不满的叫嚷,叶成才急忙回头,歉意地笑着赔礼。

    他一扬手中的缰绳,驴车便又缓缓地前行起来,不多时便抵达城门口。

    “停下!停下!”城门口的卫卒扬起手中的长剑,在叶成眼前滑过,“懂不懂规矩,车马白线之后停立盘查。”

    叶成低头,见到自己的驴车前辙已经压过了石灰铺洒出的白线。

    他抬起头,又是歉意地憨笑,看起来倒是个老实人。

    “从哪里来的?倒是没见过的面孔,身后载的是何物?到城中是要做些什么?”士卒语气有些逼人,一股脑抛出所有问题。

    这倒也怪不得他,早晨正是进城的高峰,绵长的车马队伍都等待着检视入城,久而久之负责检验的士卒语气便也不得不急促起来了。

    “咿呀咿呀!”叶成比划双手,指指身后的麻袋,又指指城门正对着的西方,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哑巴?”卫卒皱眉,绕到叶成身侧,用剑去戳堆叠的麻袋,白花花的大米从刀口处泄了出,“曜临城来的?”

    叶成点头。

    “为何跋涉那么远?不在曜临城将它贩卖了。”他剑身逐一拍遍驴车上的麻袋,都是塌软的感觉。

    叶成依旧咿咿呀呀发出无人能懂的音节。

    “想必是两边有些差价吧,这年头老百姓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哑巴的主意便不打了。”另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卫卒走上前,挡住年轻卫卒朝叶成伸出的手臂,朝叶成笑了笑。

    年轻卫卒有些微怒,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扬手一挥示意叶成通过。

    叶成朝老卫卒投去感激的眼神,不断点头致谢,吆着驴子驶进了城门。

    城门不远处便有商贩挑着旦吆喝,两大箩筐青里透红的春枣堆叠成一座小山,商贩自己手中捏着一把,边吃边吆喝。

    “春风送,枣儿下,拾起一把嘴边挂。路跋涉,唇舌燥,蜜饯枣儿口中化。皮儿薄,馅儿脆,抵上千杯琼浆醉。”

    叶成听得有趣,不禁扭头看去,商贩也是察言观色之人,编这朗朗上口的歌诀不就是为了吸引行人扭头?

    他几步窜上前,递出手中的大枣,“客人,尝两颗,权当解解乏,不甜不要钱。”

    叶成下意识就要去接了,可是他突然针刺似的将手抽回来,咿呀一声摆摆手,又驱赶着驴子走了。

    事情没办妥,他心里放不下。

    商贩倒也不恼,像这种赶急的行人他见得多了,多来几次总会停一次尝尝的。

    “您慢走,回头不忘来尝尝,给您留着一筐嘞。”

    枣贩的吆喝声渐行渐远,别的吆喝声又此起彼伏。叶成很少到昱原城这种遥远的大城,平日里曜临城就足够日常所需了。

    不过来倒也来过几次的,也不至于说陌生迷茫。

    他载着满车的大米却没有直奔城中的粮铺,而是驶进了一道狭小的巷子里。

    这是一道死胡同,四周都是两丈高的墙垣。

    叶成勒停驴子,谨慎地朝四周打量,然后转身打开其中一口麻袋,从中摸索出一条小臂长的匣子。他抖落其上的米粒,用葛布包裹之后将它缠在腰间,重新把米袋扎好。

    做完这些,他扭头朝巷子口张望,确保没人注意到,这才牵引着驴车原路回到大街上。

    他接着才赶去粮铺,将大米全都出售了。他数着钱票,像是城门那个老卫卒说的,两座城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差价。

    可将路途中的食宿费抵消,这样折算下来,大米的单价与昱原城倒是相差无几,却多行了两日的路程。

    不过叶成的脸上没有丝毫失落的神色,他骑上驴背,先前驴子拉着一车大米再驼人力气肯定不支,现在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驴车最后停在一张绣着一个硕大“当”字的布幔下,叶成抬头打量这间排面宽敞的铺子,门前两道大红灯笼轻晃摇摆,其上尽皆墨书着一个“当”字。

    一阵风袭来,厚重的布幔抖动翻弹,发出沉重的呼啦声。

    叶成跳下驴背,将辔绳系在门前的木柱上,他收了收腰间的长匣,将它裹紧了,这才朝那铺子走去。

    踏上两道石阶,就见到门槛旁的阴影里内站着四条精壮的汉子。

    个个面色凶悍,从头到尾打量每个出入的客人。

    叶成在他们凶目扫视下竟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些人守卫在门口,想必是为了防备有人拿了金币却抢回典当物等等意外,自己不会做出这种事的,这样想着,叶成心中的恐惧弱了许多。

    送去当铺的物品大都有两种处理方式——典当和死当。

    典当即是将物品抵押换取抵押款,日后可凭借票据以稍高的价格赎回。此当法,物品尚能赎回,不过到了期限未能归还赎金抵押物便会自动归当铺所有。

    死当则是直接出售给当铺,所得钱款要比典当多。

    对于典当,当铺不过是赚些利息,真正提供利润的其实是死当,当铺自有特殊的途径将收回来的物品高价转卖出去。

    当然,无论是哪种方法,得到的钱财都要低于市面上正规出售。

    但当铺之所以如此受欢迎,自然有它的绝大优势。

    它快速不拖沓,期限之内还能赎回,并且绝不过问物品来源,哪怕是赃物照样吃得下。

    叶成此前从未踏入过当铺,他家没有什么值得典当的东西。

    不过他也知道这间名为“云享”的典当行是声名远播的铺子。

    他迈着局促的步子,一直往里走。当铺里有很多个交易窗口,纵向排列,一直延伸到略显昏暗的屋子尽头。

    他紧紧搂着怀中的葛布,小心地打量每一道走过的窗口。

    有人神情颓萎,有人激烈讨价,有人神情激愤,有人满面通红,一条九丈长的过道,容纳了众生相。

    再往前走就是墙壁了,叶成停下了踱步。

第二十九章 叶成当剑

    尽管已然入了春,天气飒爽,窗后的主事却依旧摇着一把羽扇。他仰靠在躺椅上,翘起一条腿。

    躺椅一旁的低矮木几上沏着一壶热气腾绕的香茶,叶成闻不出是什么品种,只是觉得清爽怡人,仿佛整个人都轻上了几分。

    “咚咚咚!”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敲了敲柜台。

    主事惺忪地睁眼,坐直了身体,习惯性地问道:“典当还是死当?”

    清醒了些后,他有些诧异身前人的打扮。对方穿得倒也整洁,但是布料普通,上面还有补丁的痕迹。

    手中局促地捧着一条被包裹起来的物品。

    最后一个窗口离门口几乎有九丈,一般心中有鬼,物品来源越不正,典当人就会越往里头走。

    主事狡黠一笑,再次问道,“典当还是死当?”他的语气来了几分精神,已经好几天没有人到最后一间窗口来了。

    叶成小心地将裹着长匣子的葛布摊开,双手奉上,然后咿呀竖起两根手指。

    主事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第二种死当。

    他留意到对方粗糙泛黄的手掌微微有些颤抖,指缝间埋着乌黑色的泥垢。

    干他们这一行,赚多赚少,全凭他们能看透客人多少。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抚上长匣子,心头却是一阵剧震。

    “这个匣子做工倒也精良,不过材质却是新品,雕刻这些晦涩的符文也不过是为了做旧。想必你也知道,这种木具没有一定的历史沉淀,可没有附加价值。

    不过这木料倒也是上好的黑檀木,漆也是好漆。这样吧,算你五个足金币。”

    他拍拍匣身,露出诚恳的笑容。可若是此时有人站在他身后,便会发现他的双脚紧绷着,小腿肚轻微抖颤。

    显然是异常激动。

    那哪里是黑檀木,分明就是极品鸠血紫檀,而且还是长如小臂的尺寸。

    常言道十檀九空,可想而知大件紫檀制品是多么难得。这匣子转手处理,随便即可得到几千足金币。

    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叶成实情,早在叶成掏出这件东西的时候他就知道此物来路不正,区区农民,正常情况下,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珍宝。

    鸠血紫檀成熟到后期,木材乌紫发黑,没有他这种老练的眼光,根本分不清黑檀和鸠血紫檀的区别。

    五个足金币已经远超叶成的意料,他咽了一口唾沫。

    普通金币并非全是黄金,里面还掺杂着其他金属,然而足金币却是由纯金冶炼,一个足金币相当于十个普通金币。

    也就是说整整五十枚金币。再换算下来,就是五百个银币,五千个铜币。

    要知道,贫苦人家,一日的花费也不过数枚铜贝罢了。这几乎是他目前所有的积蓄了。

    足够他在城中逛最大的花楼,上最好的酒馆了。

    叶成的小动作主事全部看在眼里——鼓动的喉咙,颤抖的双手。

    可对方久久没有给出回应,主事倒是有些先沉不住气了,这在平日里是决计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如果不满意我可以给你再加几枚。”他现在只想快速打发掉对方,将这匣子据为己有,反正一个贫贱的穷人,也无法看穿自己。

    叶成努力压制心头的激动,伸出双手。

    主事以为他要拿走长匣,险些忍不住就要把手摁在上面,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叶成也并非是要夺回长匣,只见他轻轻按下长匣子的卡扣,往上翻转,然后将它调转方位朝向主事。

    匣子中央躺着一柄漆黑的短刃,黑得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别的色彩。

    主事抓起那把精美的匕首,指肚滑过秘纹遍布的枯黑刀鞘。

    他异常缓慢地拔动匕首,寂冷的寒光一闪而没,晃得人合眼暂避锋芒。

    他不再犹豫,将匕首完全拔出,凑到一旁光亮的油灯边。整把匕首将近两尺,刀柄与匕身的比例约为一比三,刀尖呈镰形,是适合挥刺、劈砍的比例和弧度。

    这完全就是长剑与匕首的结合,竟然有如此巧妙的设计能将二者融贯而没有丝毫突兀。

    匕身在跳动的火簇前泛着森冷的寒光,煤油灯噌噌地窜动,火苗矮身下去,光芒弱了几分。刃身上的火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犹如无数魔怪嘶吼狂舞。

    主事的目光沉沉地坠了下去,淤陷进刀身上的秘纹中。似乎有荒远嘈乱的声音响起,催促他挥动手中之物,割开血肉之躯,畅饮鲜血。

    脚底忽然升起一股绝冷的凉气,主事猛然惊醒,他艰难地挪开目光,重新将匕首合上。

    叶成看不见主事的后背已经湿透,豆大的汗珠仍然不断在他的后颈滑落。叶成看见的是——主事将匕首置于灯前打量,胡乱地挥动几下又漠然地插回刀鞘。

    “看起来很精美,可惜精美杀不了人。这匕首太沉重了,而且这些火纹是冶炼时没掌握好火候导致的铁色分布不均。

    上面的雕工倒是一流,可惜了只能当作工艺品,价值反倒不如那匣子,五枚足金币已是极限。”

    主事将它重新放回匣中的黄锦凹槽中,失望地看向叶成。

    他看不透那匕首,他相信眼前之人同样无从知晓,那么就由得自己随意捏造了,越贬低越有利。

    叶成听了这话,入坠冰窟。十枚足金币已是一笔巨款,然而被他给予厚望的匕首却被说得甚至不如那个木匣子。

    他叶成一生诚诚恳恳,首次动了贪念,却只能换回十枚足金币,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十枚足金币只够他富贵一时,并不能富贵一世。

    倘若他违背一生的坚守只值如此,那又为何不继续坚守下去呢。叶成犹豫了,他觉得自己是罪人,可心却又不甘。

    他觉得这是他唯一改变自身的机会,这是他唯一过上城里老爷生活的机会。

    “如果你一起死当,我可以支付你十五枚足金币,权当是......”主事看出了眼前那人的纠结。

    叶成狠下脸,一把夺回长匣子,朝门外跑去。

    主事始料不及,急忙低呼:“拦住他!快拦住他!”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自己有什么理由拦截?

    “不对,跟上他!”他朝房屋角落望去,语气急促。

    阴暗的墙角缓缓浮现出一道轮廓,原来叶成身后不远处的墙角始终立着一道人影。

    “新来的,跟上他,如果他去别的当铺,在门口截杀,他若离去,便在城外将他做了,带回那件东西,你便是立了大功。”

    黑暗中的人影终于露了出来,先前发生的一切他都收在眼底。

    “去门口叫上其中两个家伙。”森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主事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懊恼自己将方才那人逼急了。

    果然还是高估了这些贱民的心理素质,委实不堪一击。

    不过此时挽救还不算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出于封锁消息考虑,早在匕首出鞘那一刻,叶成在他眼中便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自然没必要再付他钱财,倘若能在其他当铺门前动手,还能上演一出栽赃陷害。

    他除了最后一个窗位的主事,还有一道身份——这间云享当铺分铺的掌柜。

    那口匕首,以他这些年的阅历竟然丝毫看不透,然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哪怕将整间铺子卖了也不及那匕首的皮毛。

    他哪里知道,将这座城卖了也换不来那把匕首。

第三十章 公子羽

    叶成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胸腔起伏,脸上全无气色,怀里仍然抱紧长匣。

    路边摊贩的吆喝声灌进耳中,他不禁抬头打量。四周楼宇接天壤地,行人熙熙攘攘,来自各地的行商想尽各种方式夸耀自己商品。

    朱漆门宇的府邸,从庭院中探出枝桠的怀桑,头顶洒落的光辉正灿。这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周遭的一切都和他心中的渴望完全相似。

    可这不是属于他的城池。

    昱原城还有别的当铺,他任凭双脚支配着身体,又停在了一间当铺的阶下。可他抬头瞥见门幡上那个硕大的“当”字时,踌躇又占据了他的脑海。

    到底要不要再次尝试?倘若又是同样的结果怎么办?

    他的内心饱受煎熬,双脚像被巨石压制着,虽然在轻颤,却无法迈动。

    他患得患失。

    去帝都?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出一身了冷汗。

    帝都名为铸剑城,想必总有人识货。可是此去帝都骑马至少也得半月,他哪有那么多盘缠再去铸剑城。

    罢了,他又想,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他离家已有几日,早该回去免得女儿担忧。

    那日他和女儿载着大米从诸夏返回,途中休息之时他将毛驴拉去饮水,在河滩上发现了那个一身血迹,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叶成的目光留意到了年轻人怀里抱紧的精美长匣,他想将它拿出来,却发现年轻人抱得很紧。

    他低头瞥去,脚边凑巧有块木板,他便慢慢挪动,用木板替换掉了年轻人怀中的长匣子。

    打开匣子的那一刻他便完全被震惊住了。

    那匕首仿佛有魔性一般使他久久挪不开眼,而这时女儿的呼唤声也响了起来,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叶成,竟然诞生了将它据为己有的念头。

    他匆忙地将长匣子合上,然后在女儿现身之前塞进了毛驴背上的挂袋里。

    叶成忽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只要他回去将匣子藏好,这件事便永远只有他知晓。那时的水流如此湍急,哪怕那年轻人醒来,也绝无理由怀疑自己。

    他调转驴车,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在他身后,三道身影混迹在拥挤的人群中,若隐若现。

    “春风送,枣儿下,拾起一把嘴边挂。路跋涉,唇舌燥,蜜饯枣儿口中化。皮儿薄,馅儿脆,抵上千杯琼浆醉。”

    是听过的歌诀,叶成扭头。

    枣贩记得这位拉驴车的行人,他的驴车空空如也,想来是处理完货物这是要出城去了。他捧上一把枣凑上前去,露出谄媚的笑容。

    “客人,这是要出城?带些枣回去给家人尝尝?冬日的冰泉水浇灌出的枣,香甜清脆呀,也就现在这时节的果子了,再想吃怕是得明年了。”

    叶成停下脚朝他装枣的箩筐望去,小山已经凹陷成了丘陵。他捻起一颗放入口中,确实可口。想必女儿会喜欢吃,他竖起三根手指。

    “客人要三斤?好嘞,包您只多不少。”

    称了枣,叶成又继续赶路,现在行商和赶集的人都在城中,城郊的道路显得有些寂寥,好几里都见不到人影。

    他驱车行走在宽阔的商道上,左侧是一人高的坡地,亦是一片茂盛的丛林,不时有野兔穿梭而过,发出窸簌的响动。

    右侧却是杂草丛生的荒地。

    没走出多远,天色渐渐黑沉下来,四周的空气湿重得令人窒息。不知何处飘来一朵重锦般的乌云,瞬间便覆盖了朝辉灿烂的烈日。

    天气真是瞬息万变,叶成撇着眉头看了看天空。不由得抽打驴子,催促它快些赶路。这里回去丰颂村还有三日路程,他得早些赶到下一处休憩的客栈。

    而此时,在他侧方的丛林中正趴着三道身影,三人的脸色因为先前的奔跑而泛起了潮红。

    他们出了城便兜进树林中,提前在此处埋伏。阴沉的天色让几人心头不适,“准备动手。”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

    其余两人握紧了腰间短刃的刀鞘。

    叶成已经从拐角处出现,这是一截十几丈长的道路,起始和尽头都是垂直的拐角,这是一段盲区,而且此时空无一人。

    “动手!”

    “噗!”两道刀子刺入身体的声音忽然同时响起。

    左右位置的两人抓向腰间刀柄的手摸了把空,中间低呼动手那人抽出他们的短刃,从后背送进了两人的心窝。

    血从两人的嘴角渗出,他们睁大瞳孔,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地神色。他们伸出手想朝前爬动却没有力气,想发出声音却又无法张嘴,最后只能无力地瘫软下去。

    叶成朝坡地上窸动的方向望去,灌木丛左右晃动了一下,却再没有了动静。

    想必又是野兔吧,叶成想。这么一段路他已经见着好多次了,如若放在往时,他说不定还能去猎上几只带回家。

    他不再理会,继续吆着驴子快速赶路。

    驴车从两人眼前驶过,刺杀他们的家伙却依旧匍匐着没有动作。

    中央那人握刀的手左右一拧,两人的心脏便被彻底搅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刺杀者透过灌木的缝隙,看到目标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起身扯了扯衣角,露出手腕上四寸长的焦黑烫疤。

    ……

    曜临城西郊,丰颂村。

    “没想到啊!你居然恢复得如此快。”叶依拢起手,想去拍打夏倾羽伤口处的绷带。

    那么深的伤口,叶依本来以为要很久才能恢复的,可是刚刚换药的时候,她发现前些日子还溃烂发白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粉嫩的新肉。

    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看到女孩不断接近的手掌,夏倾羽面露惊恐,极快地闪避开来。

    女孩捂着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瞧你那怯样,难不成我还能再给你拍残了。”

    夏倾羽却不笑,只是叶依一直盯着他,仿佛要他非笑不可,他只能极不情愿地勾了勾嘴角。

    他的肩伤已经好去了许多,如今已经可以下地行走,手臂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女孩的脸上总是挂着各种各样的笑容,一天十二时辰皆是如此。而且她总喜欢各种打趣逗自己,仿佛这是她无聊时唯一的乐趣。

    他还卧床的时候,叶依每天都会给他许多笑话,可是夏倾羽很少听得懂这些接地气的笑话。有时候叶依讲完后便会自己捧腹大笑,他却眼神迷茫,完全找不到笑点。

    不过这时,叶依的巴掌就会落在他的身上,夏倾羽为了避免遭罪,便只能赶忙露出一道无奈迷惑的虚假笑容。

    女孩仿佛与他十分熟捻一般,说的话从来没有个生疏之别,各种打趣随口便来。夏倾羽起初十分不适,现在却也慢慢习惯了。

    这几日的相处,让夏倾羽感觉这个女孩似乎有取之不竭的活力。

    “笑了这才像话嘛,整天一副苦瓜脸,以为自己很酷吗?一点都不酷,丧着脸的人最丑了。”叶依将饭菜摆上桌,嘴上一直唠叨。

    夏倾羽只好保持着一副笑脸,踱步到桌边坐下。他拿起筷子,熟练地将筷子末端敲击在桌面上,以此垒齐筷尖。

    这是叶依教他的,女孩说这样开饭才有仪式感,夏倾羽第一次知道吃饭还需要仪式感。

    叶依探身朝窗外望了许久,最后一脸失望地回到夏倾羽对面坐下。

    “还没有回来吗?”夏倾羽问。

    叶依撅着嘴摇摇头,“以往爹爹外出,最多就是两三日,现在过去了四五日还不见归来。”

    “应当没事吧,路途上有盗贼吗?”夏倾羽盯着桌面上的绿油油的青菜,肚子小声地咕叫了几声。可是叶依不动筷,他也不好意思先下手。

    “盗贼倒是不见有,爹爹时常去曜临城,他此次可能去的是昱原城,不过若真去了昱原城,今日也该回来了。”叶依开始夹菜,将父亲暂且放下。

    夏倾羽点点头,也动筷。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假若令尊今日归来,当面感谢救命之恩后我便打算告辞了。麻烦你照顾这么多日,也挺过意不去的,有朝一日我必会报答恩情。”

    暂时抵消了一些饥饿感之后,夏倾羽毫无征兆地开口。

    叶依本来刚讲完一个笑话,可此时脸上因笑话而泛起的笑容渐渐凝固。

    “要走了呀,倒是,家里简陋,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粗茶淡饭你怕早就吃不惯了。”女孩的脸上忽然挂上了明显的失落,嗓音也失去了活力。

    “你千万不要如此想。”夏倾羽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强烈,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我心里没有丝毫嫌弃的意思,很感激你的照顾,你的厨艺也是我见过最好的。”

    可夏倾羽的夸耀并没有让叶依重新挂起笑脸,女孩低头拔弄着米粒,久久才传出一道落寂的嗓音。

    “你走了之后有什么打算?要去哪里?回家吗?你家在何处?这么久了你也未曾告诉过我。

    你又是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我救了你,你总得让我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什么人吧,要是哪天你的仇家找上门来,我又要如何面对?”

    叶依接踵而至的问题让夏倾羽一时语塞。

    “你口中所谓的仇家应该找不到此处,我离开之后你便当作没有救过我这个人,任何人问起你都说不知道就行了。

    我只能告诉你我来自如今的诸夏,其余的便再也不能说了。离开后我打算继续向东,环绕荒土大陆一圈。”

    夏倾羽理了理思绪,一一回答叶依的诘问。

    叶依对他的回答十分不满意,却被最后一句话吸引了,“你要环绕荒土大陆一周?”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夏倾羽却点头确认。

    “你是旅侠?”

    旅侠?夏倾羽咀嚼着这两个字,“算是吧!”

    这是他与君泠的约定,一起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虽然她如今离开了,可夏倾羽依旧打算带着对她的念想去实现这一愿望。

    “看来你确实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叶依撇了撇嘴。

    “何出此言?”夏倾羽感到疑惑。

    “只有吃饱了没事干的世家贵族才会有这种想法,普通人家皆为生活所迫,哪能有这些花哨的想法。”叶依振振有词。

    夏倾羽汗颜,却也没有好的反驳之词,便问道:“有人专门做这样的事情吗?”

    “何止有,简直多了去,他们还成立了一个叫做旅者酒馆的组织。”

    “哪里有?”夏倾羽听说个这个组织,可是他没有在偏西十二域见过真正的旅者酒馆。

    “离这里最近的就在曜临城。”

    叶依虽然口中不待见这些无所事事的旅侠,但夏倾羽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眼中那丝一闪而过的向往。

    他沉默不语。

    “你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答?”叶依突然俏皮地用指关节扣着桌子,将头往前凑。

    “一条命可是很值钱的啊!”她睁大眼眶,不怀好意地盯着夏倾羽。

    夏倾羽仿佛又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金光闪闪的圆币。

    “你也知道我现在全副身家只剩一匹老马了,你若是看得上,便抵给你了。”夏倾羽和煦一笑,不闪避叶依的注视。

    “哼!你倒是想得美!”年轻人的笑容竟让叶依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急忙退却目光,低下头看向面前的饭菜,“一匹老马便想抵了,哪有这么美的事!反正先给你记着,我什么时候想好再告诉你。”

    叶依语气埋怨。

    夏倾羽低头刨饭,“你也别报很大的奢望,我无法给予你什么好东西,我现在身无分文,可能启程的花销还要管你借呢。”

    叶依在桌子底下轻轻跺了跺脚,低骂了一声呆子。可是她低着头,声音又微弱,夏倾羽并未听见。

    “你现在能行走了吧?”女孩又探起头。

    夏倾羽稍微抬起手轻挪几下,点点头,“已经没有大碍了,伤口虽然深但好在没有伤及筋骨。”

    “你这些天都呆在屋里,想必也是厌烦了,既然你等下便要离开,我带你去村里走走呗?”叶依用的询问的口吻。

    夏倾羽沉吟片刻,点点头。

    他在叶依收拾碗筷之际,换上了自己原先穿的衣服,并将草药纱布等治疗用品全部摆放藏好,甚至将叶依捞回来那块厚木板塞到了石质的米缸后。

    他出门前环视了一圈屋内,确保再也没有任何有关自己的痕迹。才去驴棚牵了自己的马,然后来到门外站着等待叶依。

    叶依出来见到他这副模样,双唇瘪成鸭子模样,“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吗?”

    夏倾羽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抹除自己的痕迹,这马自然要牵着走。”

    叶依露出疑惑的神情,夏倾羽却是向前伸出一只手,示意叶依先走。

    见夏倾羽不打算再作解释,她忽然又露出了笑容,她性情洒脱,想不懂的事情向来不会纠缠不休。

    与夏倾羽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突然别过头。

    “你伸手的样子倒是有几分贵气显露。”

第三十一章 叶成之殇

    夕阳斜斜地就要坠落在极西的山脉后,青山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而出。

    连片的火烧云层层叠叠,色彩由西向东逐渐黯淡,如同一只彩笔在天幕上挥洒,却渐渐用尽了色彩,又如同女孩儿翩舞时翻动的百褶裙摆。

    阳光透过云缝洒出来,落在黝黑的土壤上,便如同镀了一层金,落在枯黄的树冠上,又被渲染成庄严肃穆的圣辉。

    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已经依稀见闻了。

    叶成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出这些日的疲倦。

    碎石小路上,驴车的车轱辘发出咯咯的响动,倚靠在木板上的人影上下颠簸。

    丰颂村就在前方了,叶成的心中有些灼热,却又不安。他按捺下腹中的饥饿,加快挥动驴鞭。

    前几日在昱原城的郊外淋了一场雨,如今他的脑袋还隐隐发麻。他瞥了一眼驴子身侧的挂袋,枣子还新鲜,他一路上也没舍得吃几颗。

    他扯了扯衣袍,严密地将长匣子遮实,怀抱于胸。

    自己家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叶成进了院门,停在驴棚边,翘起脑袋朝不远处的主屋看去,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将驴车卸下,拉着驴子进了草棚。随即捧了几捆青草放进食槽,然后才将驴子绑在木桩上。

    做完这些,叶成将手伸进胸襟,把长匣子藏在驴棚最后的干草下,又回到挂袋旁伸出了手。

    可是他的动作倏然一滞,瞳孔极速缩小。他想抬手,可全身的力气都在飞速消逝,他一垂头,看见了自己喉中穿透的刃尖。

    他用尽此生最后的一丝力气扭动脖颈,眼角艰难地瞥见了那个一袭黑袍的壮汉。

    男人的脑袋笼罩在风帽下,借助夕阳的余晖,叶成看清了那张冷峻无情的脸。

    人死前的思绪都是非常清晰的,叶成对他有一丝印象,那是前些日,站在当铺尽头那片阴影里的护卫。

    黑袍男人用力抽出短剑,泪泪的血液顷刻间从那处狭小的刀缝里喷涌而出。

    叶成瘫软了下去,他最后的目光停在驴棚后的干草堆上,手臂牵扯着驴背上的挂带,许多青枣滚落了出来。

    黑袍男人跨过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在对方目光遗留的位置翻出了一道枯黑的长匣子。

    他取出里面的匕首,置于黄昏的光晕中打量。刀鞘的做工异常精致,刻纹宛若在夕阳下蠕动。

    他拔出匕身,深浅交错的墨黑色纹理攀附其上。入手很沉,和当铺主事说的一般无二。

    但男人看得出这是一把价值不菲的匕首,先不论是否有实战价值,仅凭做工和材质,这便已是收藏的上上之品。

    匕首上散发着亘古的冷寂,如同有魔性般使人久久无法挪开双眼。

    他的身体内升起了一阵猛烈的嗜血感,与方才杀死叶成时的感觉不同,那是一种全新的,令人无法抗拒的渴望。

    他浑身每一寸地方都在倾述着对鲜血的饥渴,身体里似乎有道声音催促他,立刻用这匕首划开活物的喉咙,然后畅饮鲜血。

    他想起了与他一同劫船的几位兄弟,他们早已命丧黄泉。那几人在他落魄之际收留了他,他理应为他们报仇。

    那些踪迹难寻的箭羽,很明显是冲他们而来的。

    妻儿死于夏军之手,兄弟死于暗箭偷袭。唐殊的心境日渐堕入黑暗,他曾经是御帐带甲左统领,正四品之身,落草为寇已是莫大的耻辱。

    无法守护妻儿,最后连兄弟也无法保护,他的体内本来就有一股杀人的**在窜动,此刻彻底被点燃了起来。

    唐殊强忍那股嗜杀的**,将匕首归鞘,塞进怀中。

    他掂了掂同样做工精美的长匣子,放弃了将它一同带走的念头。虽然这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但不太容易携带,而会因此留下他的踪迹,从而带来麻烦。

    自从那日逃走后,他便顺着河流到了赤县,尽管潜入水中,箭簇依旧在他背肩处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几番辗转,他到云享当铺做起了护卫。谁知没几日,那熟悉的木匣子便送上了门来。

    云享当铺是连锁铺子,总行设在帝都,手段和途径都不是他能抗衡的。

    他杀了那两个护卫,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当主事为了不走露匕首的风声,必定不敢大张旗鼓搜寻他。

    唐殊心里这般盘算着,走出矮小的驴棚,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脚步轻缓。他之所以一路跟踪叶成,而不是半路就杀了对方,就是寻到那声称自己是征彦之子的年轻人。

    没能为妻儿报仇,他得为兄弟们报仇,否则心中难安。

    唐殊试着推了推木屋的门,发现上了锁。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抽出匕首轻轻一划,婴儿手指粗细的锁链应声落地,他审视刀刃,没有丝毫缺口。

    他在屋内搜寻了一圈,看起来是两个人活动过的样子。

    炊房的火坑上架着铁锅,底下还燃着尚未熄灭的火苗。他揭开锅盖,里面装着少许剩饭剩菜,只有一个人的量,似乎是为外头被他杀死的男人所留。

    唐殊又搜寻了一圈,依旧找不到征彦之子存在的迹象,但是有五成把握对方在此,可他最终一无所获。

    他重新回到木门边,再次环视屋内,或许五成的把握过于夸大了。

    唐殊准备退出缺了一角的门槛,可就在他偏头的瞬间,眼角瞄到了一张黑乎乎的木板。

    门旁是一座装米的大石缸,石缸与土墙之间有一定的间隙。他蹲下身,抽出石缸后的物品。那是一块厚重宽大的长木板,尺寸十分适合做门槛。

    唐殊盯着它,半响之后才直起身,心中的把握提升至了九成。

    如果辨识无误的话,那是一块舷板碎片。而破碎的船,前些日正好有一条。

    ……

    丰颂村是个惬意的村子,人们的生活虽然不富裕却十分充实。尽管与诸夏离得极近,战争并未蔓延至此。

    夏倾羽和叶依游逛的时候正值吃完晚饭的时辰,老人们躺在长椅上,尽管此时天气微凉,仍习惯性地捏着一把破旧的蒲扇。

    慵懒的大黄狗蹲在摇椅侧边,扒拉着眼皮舐毛,无精打采地打量眼前走过的老马和两个年轻人。

    “妮子,很俊的少年郎啊。”老人们在两人走过时高声打趣。

    叶依没有反驳,只是红着脸加快了步伐。

    夏倾羽看着这一幕幕,觉得与他想象中的生活有些相似,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还缺少了些什么。

    丰颂村不大,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逛的。今天并非赶集的日子,所以这个小村庄显得分外安详。

    夏倾羽还在走神,叶依却扯着他朝家的方向而去。

    “我觉我爹差不多也快回来了,就算你真的要走,今日天色已晚,你无论如何也得再留宿一夜。”叶依嘟哝道。

    原来喊我来闲逛是为了消耗时间,夏倾羽洞穿了叶依的小心思。

    “况且你依旧带伤,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决定深思熟虑。”女孩又说到。

    夏倾羽稍稍甩动肩部,“我觉得已经好多了,如果不是你一开始包扎错误,或许已经痊愈了。”

    他轻轻嗤笑,打趣了女孩一下。

    叶依白了他一眼,“如果不是我救你,你已经腐烂了,还谈何痊愈,真是不知好歹。”

    “我受过更重的伤,这点小伤并不放在心上。”夏倾羽躲闪她的斜视,自顾说道。

    他记得小时候练习长矛,右臂被赫连于击碎过,哪怕在偏西十二域医术最好的药灵修的治疗下,他依旧夹了几个月的木板。

    因此他的右臂要比左臂长那么一两寸。

    “我猜,你肯定是军武世家的公子哥,再不济也是一个武灵修的弟子。虽然我并没有见识过你的武艺,但你手上的茧子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磨出来的。

    再加上你把白糖当作盐兑水喝,一看便知道是生在富贵人家。”

    “白糖和盐长相一样,如何分辨?”夏倾羽并没有解释,只是对叶依始终揪着他这几日唯一犯过的错误十分不满。

    “只有你才分辨不出来,白糖颗粒大,多为方形,食盐是圆润的小颗粒,光泽也不一样。”叶依笑着打趣,徒然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好奇起来。

    “你是不是在什么夺嫡之争中失败了,或者是背叛师门,又或者身怀秘宝惹人眼红才被追杀的?”

    “不过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除了衣物倒是什么都不剩了,秘宝想必也被人夺了去。”

    叶依说着,一脸惋惜,眼中的金光一闪而没。

    夏倾羽看着女孩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莫名好笑,“你怕是说书人的故事听多了。”

    女孩想争辩,但眼看自家屋子已经出现在面前了。夏倾羽跨前一步推开院门,趁机结束了话题。

    叶依跟在马后,进了院子。

    夏倾羽牵着马朝驴棚走去,在叶依父亲还没回来之前,驴棚一直是这匹老马的住所。

    但这次他见到了驴棚里有一匹灰驴。

    “爹爹回来了!”叶依也瞧见了驴子,她欣喜地喊了一句,转身就朝屋子里跑去。

    此时她又忘记了夏倾羽是带伤的人,也不帮他挪开沉重的隔板。

    夏倾羽越过老马,单手掀起了隔板。

    可他的动作忽然一滞,手上脱力,隔板轰然砸落在地。

第三十二章 激斗唐殊

    他看到了驴棚的干草上躺着的那道中年身影,男人喉中的鲜血在低温下已经有了凝固的迹象。

    夏倾羽面露惊恐,立刻转身疾跑起来,在叶依推门而入之前捂住了她的嘴,将女孩拖了回来。

    “救命啊!救命啊!白羽救我!”叶依发出惊恐的呜声,拼命拍打那只压在嘴上的大手。

    夏倾羽为了阻隔叶依的喊叫,手上的力道十分之大,“别喊,是我!”他急忙附嘴在女孩的耳边。

    嗓音细微而焦急。

    叶依反应过来那是夏倾羽的手之时,适才稍稍冷静下来,可她的心忽然又揪了起来。

    “这个家伙要干嘛!临走前想对本姑娘图谋不轨?哼!本姑娘真是看错你这个登徒子了!”

    “动手也不晓得轻点……勒得本姑娘痛死了,还枉自是个世家公子,一点也不晓得怜香惜玉……”

    叶依的脑海里一瞬间划过无数思绪,甚至想好了自己被玷污后要采取什么样的姿势……去自尽。

    她见到夏倾羽伸出了另一只手,朝自己的胸襟逼近。

    然后,越过她的胸襟,遥遥指向了前方!

    她忽然松了口气,这才顺着那家伙的手指望去,倒是一双修长的手,没有那么白皙,但也不至于黝黑。

    是黝青色的,十分好看。

    可你捂住本姑娘就是为了给我看手?

    “看!”夏倾羽察觉到叶依依旧没有发现自己在指着什么,不由得再次低喊了一声。

    叶依这才发现,门上的锁链不见了……然后她一低头,看到了门槛下断裂成两截的锁链。

    她瞳孔骤缩,又想大叫,夏倾羽急忙摁得更紧。

    他探头在叶依脸旁,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然后才轻轻松开了手。

    叶依立即大口喘息,极力压低自己的声响。

    此时夏倾羽与她靠得极近,年轻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某种说不清却十分舒适的味道。

    他喷出的气息全部轰在自己的脸颊和耳梢上,是酥麻的感觉。

    叶依的耳根立时一片滚烫。

    直到夏倾羽小心地将她拖到身后,她才回过神来。

    门上的锁链为什么会断了呢?爹爹没有带钥匙吗?她抑制住张嘴喊叫爹爹的冲动,看着夏倾羽极为谨慎地推开了木门。

    男人的脸色黑沉,眉宇间蕴藏着令人恐惧的阴冷,叶依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冷酷的神情。

    难道是他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叶依心中就是一跳,那爹爹此刻身在何处?

    她顿时心急如焚。

    夏倾羽此时已经推开了木门,他往后闪了一步,但半响之后依旧没有任何异动,想象中的袭击并没有出现。

    叶依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物品看起来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可夏倾羽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他弯腰抽出米缸后的木板,举起横档在胸前。他竭力放轻脚步,贴着墙壁而行。然后在转角处站定,往下一间屋子探出头。

    胸前抓紧的木板随时都准备好了抡出去。

    但视野里仍旧空无一人。

    之后是炊房,材火还在微弱地燃烧,温着锅中为叶成留的饭菜,这几日叶依都会如此做。

    炊房也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对方已经离去了?

    夏倾羽转头看着叶依,犹豫着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决定带叶依亲自去看,他实在难以启齿。

    叶依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弄得心里发怵,大气也不敢出,此时见年轻人终于转过身来了,刚想说话,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拖着朝外面走去。

    她艰难地干咽了一下喉咙,试探道:“你仇人找上来了?我爹呢?”

    夏倾羽的身形哆嗦了一下,随后脚步不停,“我带你去见他。”

    他放下木板,拉着叶依跨出了门槛,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可刚一出门槛,夏倾羽的耳廓便是一阵轻抖。

    他猛地一把将叶依推了出去,自己立刻侧身翻转。

    锋利的空气切割声伴随着沉闷的落地声在他耳边炸响,短刀仅差丝毫便能切下他的手腕。他收势站定,死死盯住从屋顶跃下的身影。

    对方掀开了帽兜,夏倾羽眉头一凝。

    是唐殊!他记得这个男人。

    怪不得没有找到对方的身影,他根本就不在屋内。

    上回在船上,他之所以会被偷袭,主要是由于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但如今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再想偷袭武学造诣已达入微的他便是痴人说梦了。

    眼见故技重施没有取得效果,唐殊并未气馁。

    他捏紧自己原本的短刀,脚步横移划出一个圆圈,借助扭腰的力量将刀尖撩向眼前的年轻人。

    夏倾羽猛然向后腾闪。

    唐殊的短刀劈下一道道惊险的弧度,几乎都是擦着夏倾羽的身子而过。

    叶依被推得摔倒在地,此时胆颤心惊地看着眼前的打斗。

    唐殊忽然换撩为横切,猛然踏前一步,闪烁的刀刃直直划向夏倾羽的腹部。

    夏倾羽的左手其实还使不上大劲,而且右手又没有武器进行格挡,便只能向后弓起身子。

    唐殊似乎预料到他会如此化解,短刃挥出去一半时另一只手的肘部已经砸向了夏倾羽的脑袋。

    叶依不敢想象那么大一坨手肘击在太阳穴上,会是怎么样的后果。就算是最强壮的男人也会当场昏厥,她的心猛然揪成一团。

    夏倾羽躲无可躲了,但他的反应比对方攻击速度更快。

    唐殊的短刃此刻已经从右边挥到了左边。

    在唐殊的手肘击中他之前,夏倾羽借着腰肢后弓,上身前探的惯性,索性整个人朝右边侧倒在地。

    唐殊的两道攻击顿时尽皆落空。

    倒地之后夏倾羽并未就地翻滚以求重新站起。

    曾爷爷教过他,当跌落在地的时候,不要第一时间想着如何安全地站起来,而是要想办法给敌人意想不到的反击。

    夏倾羽一直铭记在心,往往他倒在地上,才意味着战斗的开始。

    倒地后,身形的灵活程度,他自忖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右手撑地,飞起一条腿侧蹬在唐殊腹部,另一腿横扫在对方的手腕上。唐殊的短刀脱手甩出,整个人向后跌退。

    夏倾羽这时才鱼挺而起,猛地探手,接住了那柄还在空中翻飞的短刀,随即冷酷地盯向对方。

    他手中有武器了。

    刀剑换主,此刻唐殊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唐殊见短刀被夺,微微侧头,看到了跌倒在身后的叶依。他冷笑一声,便疾步奔向惊慌失措的女孩。

    夏倾羽暗道不好,大喊了一声快跑,急忙追向唐殊的背影。

    叶依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虽然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看起来似乎啥也不怕。

    可当的那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狞笑着奔向自己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提不起丝毫力气。而夏倾羽与那壮汉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她与对方的距离。

    她看着那只黝黑的大手在自己眼前放大,只能调动仅有的一丝力气向后缩退。

    刚才倒地那一下,她的脚扭到了。

    “他杀了你爹!”

    夏倾羽知道追不上了,他猛然怒吼了一声。

    叶依愣了一瞬间,这一耽搁,那只大手便已经到了她的下巴底下。

    眼看就要钳住她的脖颈了,可夏倾羽的怒吼给她注入了强大的力量。

    汹涌的怒火在她胸中沸腾起来,她脸色一拉,猛地低头咬在唐殊的虎口上。

    是很坚韧的皮肤,但依旧招架不住全力咬合的牙齿。

    唐殊的虎口立时渗出血来,薄薄的一层肉皮几乎被咬了个对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便暂时忘了要钳住女孩当作人质,当即反手抽在女孩的脸颊上,将其扇飞出去。

    而此时,夏倾羽终于赶到。他盯着唐殊的背心,猛地扎了下去。

    唐殊手无寸铁,而且还是背对着他,这是毫无悬疑的一击。

    但事不遂人愿,在扇飞叶依的同时,唐殊那只被咬伤的手已经飞速探进了胸襟里。

    他感受到身后的压迫,瞬间单膝跪下,一道耀眼的闪光猛然从他胸襟中弹了出来。

    清脆的切割声在寂静的院子中格外清晰,半截短刀被切下,断刃高高弹起,在残阳的反射下晃了夏倾羽的双眼。

    唐殊很想立即将匕首刺进夏倾羽的身体,被两边皆有血槽的匕首刺中,那家伙便绝无生还的可能。

    但是他来不及收住刀势,而夏倾羽反应敏捷,瞬间的走神过后,便要朝旁边躲闪开去。

    可他本来整个人面向唐殊的,自然没法瞬间闪避开来。

    机会转瞬即逝,不能用匕首刺中对方总也还能有些建树的。

    唐殊没有丝毫犹豫,双腿发力从地上弹起,左肩猛然顶在夏倾羽胸膛上。

    夏倾羽重重地倒飞出去,刀柄脱手,背部在硬泥地上摩擦着,绞心的疼痛告诉他方才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了。

    御帐带甲左统领,并不是普通的兵卒,这个男人浑身都是虬结的筋肉,那一撞,像是裹挟着一头蛮牛的力道。

    夏倾羽脑中无比眩晕,仿佛所有的神经被人一把揪住,并狠狠地拉扯着。

    他的眼前笼罩着灰白的光晕,只能看见唐殊握着一把漆黑的匕首缓步向自己走来。

    踏入这个纷繁世界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吗?

    一切才刚刚开始啊!

    他的脑海中闪过君泠在汉城山巅时的凄美模样。

    唐殊也很惊讶自己的撞击居然能取得如此效果,他疑心有诈,步子放得很缓。直到见着夏倾羽后背被血沁透的衣衫,适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旧伤撕裂了。

    旧伤撕裂的感觉,足以让人疼到发懵。

    嗜血感又沿着手臂传到了他的四肢百骸,甚至直达他的灵魂深处。唐殊的眼前罩着一层红雾,他的世界整个都是血红一片。

    他感觉到了身体里那澎湃得几乎要撑破经脉的力量!

    血!血!血!

    匕首在向他倾述着剧烈的饥渴。

    他猛地探脚踩住夏倾羽的小腿,双手包裹住匕首的刀柄,猩红的双瞳瞄准后者的心窝,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

    刀尖嵌入**的噗声响起。

第三十三章 神隐的狂妄

    可唐殊像是被冻住了般,动作迟缓了下来,双手下坠的趋势猛然顿住。

    他缓缓扭头。

    叶依握着先前被削下的那半截断刃,就这样握着刃身,指缝间流出数股殷红的血液。

    但她还是强忍割裂的痛楚,将刀尖刺入了壮汉的后背。

    她本来是朝着心窝方向刺下的,但她的手腕抖动得厉害,稍稍往上偏了几寸,再加上被削下的刀刃不长,她这一击并不致命。

    却成功激怒了唐殊。

    叶依还想握住刀刃左右扭动扩大伤害,但唐殊当即扭腰,一记肘击砸在了她的肩上,她被迫松开断刃,跌倒在地。

    夏倾羽的眼前终于再次清晰起来,他的双腿依旧被唐殊死死踩住。

    他咬着牙,用几乎使不上劲的左手撑地而起,右手猛地一拉唐殊的右脚。

    唐殊此时扭腰击打叶依,夏倾羽这一拉,顿时令他的身形一晃,随即仰面倒地。

    断刃完全没入了他的后背。

    夏倾羽趁机坐起,就要去夺唐殊手中的匕首,但唐殊的体格毕竟摆在那里,武艺或许输于夏倾羽,但身体素质却要强上不少。

    断刃完全没入也只是卡在他结实厚重的筋肉中,依旧没能夺去他的意识,更别谈他的性命。

    他朝一旁侧滚,躲过夏倾羽的抢夺,然后再次滚动回来,匕首刺向夏倾羽落空的手掌。

    夏倾羽只得猛然抽回手掌,却看到一张狰狞的脸庞在眼前飞速放大。

    唐殊搏命般用额头砸中了夏倾羽的鼻尖。

    夏倾羽被砸得整个人向后仰躺,鼻腔传来一阵庞大的痛楚。

    脖颈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唐殊的攻击范围内。

    这样的机会唐殊又怎么会放过,他手腕翻弹,猛然划向夏倾羽的脖颈。

    “叮!”

    刀光一闪而过,可意料中的血雾并未出现,被崩飞的是一柄长剑的刃口。

    唐殊霍然抬首,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横剑挡在了他和夏倾羽之间。

    他的匕尖离夏倾羽的脖颈仅有不到三寸。

    该死!杀这小子为何如此多阻碍!这老头又是何时冒出来的?他感受到了长剑上传来的蛮横冲力,没法突进,只得抽回了手。

    由于只是匕首尖端触碰到剑刃,长剑只是崩了几道口子,并未断裂。

    来的同样是一个强者,他此时的状态已经无法应敌,唐殊却不得不滚动着闪避对方的戳击,随即找了个间隙弹起身来。

    尽管心有不甘,他还是选择飞速退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天长地久。

    他将倒在地上的叶依拎起来扔向老者,飞速冲向驴棚。

    老者不得不选择伸手去接住女孩,等他放下女孩时,唐殊已经翻身骑上了夏倾羽那匹老马。

    他直接用匕首猛地扎进马臀里,老马吃痛,惊嘶一声,朝着院门撒开四蹄。

    一时间,竟然爆发出了良马的速度。

    夏倾羽也看清了来者的容貌,可他来不及探究对方如何找到自己。

    他翻身站起。

    “剑!”

    他大吼一声,不等老者回复便夺过对方手中的长剑。

    他的视线随着唐殊颠簸的背影上下起伏,他以握投矛的姿势握着长剑的木柄,缓缓扬起了手臂。

    他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掷出了长剑。

    长剑如同流矢般呼啸而出,在空中划过一条笔直的轨迹,极速逼近唐殊的背心。

    唐殊在疾驰中感觉到了自己被死亡锁定住,但手中握着的匕首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一阵战栗蓦地从握着匕首的左手传至全身。

    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哪怕是耳边呼啸的疾风都变得缓慢了下来,他的耳朵竟然能捕捉到身后空气的波动。

    他在绝境中以须弥的武学造诣挥发出了入微的感知力,在长剑即将没入背脊时猛地趴伏在马背上。

    长剑擦着他的后脑勺掠过,几络被切断的发丝扬起在风中,一股冷气沿脊椎升到他的天灵盖。

    长剑没入前方的树干,唐殊重新直起身,脚一勾,老马绕过了那棵老树。

    “居然没中!”

    夏倾羽神色讶然,只能看着唐殊的背影逐渐远去,无能为力。

    他转向老者,那是曾爷爷,他的武学老师兼贴身侍卫。

    叶依脸色发白地瘫坐在曾沥的脚边,夏倾羽猜想自己此时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肩上再次袭来一阵剧痛,他膝盖一软就要跌倒,先前那一掷抽空了他身上仅剩的力量。

    但曾沥及时探出手扶住了他。

    叶依此时也留意到了驴棚的门板倒了在地上,她不顾浑身的伤痛,拖着扭伤的脚踝一步步挪向驴棚。

    夏倾羽便强忍着疼痛上前去扶她。

    曾沥担忧地看着夏倾羽被血浸湿的肩部,伸手想要阻止。

    但后者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便识趣地收住手,转身朝院门外走去,远眺唐殊离去的方向。

    ……

    “你本可以一箭洞穿他的后颈。”曾伯走到院墙外,土墙将他与夏倾羽和叶依分隔开,他仰头,看着树上半蹲的灰袍身影。

    灰袍身影的腰上别着两把弯刀,背上是一张黑紫的长弓。

    他身材瘦小,生有六指的干枯手掌攀着树枝,不仔细看倒是难以分辨那是手掌还是树皮。

    小个子嘶哑地开口,“神隐从不向同一个敌人射出第二支箭。”

    “你们那可笑的狂妄放走了一个可怕的敌人,同时也失去了神殒。”曾沥冷笑,他对那些终日笼罩在灰色长袍里,行踪鬼祟的家伙一直抱有敌意。

    他们是一群狂妄自大的家伙。

    “神器择主,因果有道,该拥有的始终会物归原主。”灰影的嗓音低沉嘶哑。

    “他伤了殿下,仅凭这点还不足以让你取下你身后的长弓?陛下知晓此事后你可知后果!”曾沥愠道。

    他看着夏倾羽从婴儿长成翩翩青年,做了他这么多年的贴身侍卫,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子。

    呃……这么想,好像占了陛下的便宜。

    “如果陛下想要殿下留在安乐窝,又何必放任他一路东行,又何必遣你我护送。只有经历了俗世的洗礼,殿下才能有所顿悟,哪怕为此死去,亦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如今你已经寻到殿下,我的任务便已完成,望你好自为之。”灰影在树干上腾起,以不可思议的弹跳力在间隔数丈的树木间穿梭,数息之后便消匿无踪。

    此时驴棚里,叶依趴伏在叶成冰冷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先前被唐殊几番击打都没有流泪的女孩,此时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

    夏倾羽站在她的身后,心中隐隐作痛。

    一方面是心疼女孩,丧亲之痛他深有体会,而且还是两次。令一方面,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唐殊想必是一路跟随才寻到的此处。

    可是,又是什么让唐殊选择跟踪叶成的?夏倾羽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个疑惑。

    他忽然瞥到了不远处的草堆,那里躺着一条精美的长匣子。

    再回想起叶依此前说过,叶成平日里不会远行那么久,夏倾羽心中已经理清了事情的缘由。

    但又能如何呢?在死者的女儿面前指出他的贪念?

    这样做并没有任何好处,女孩已经足够伤心了,没必要破坏她心目中的父亲!

    每一个父亲,在自己儿女心目中都应该是高大正义的形象。

    夏倾羽将叶依扶起,叶依便顺势趴在他的胸前,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泪水落在他的胸襟上,那里很快便湿成了一片。

    他的手在女孩身后犹豫着,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他轻轻拍打女孩的肩部,给予她微弱的安慰。

    “爹爹还买了枣,以他的性格,想必一路上再馋也不舍得吃一颗。”女孩盯着地上凌乱的青枣,间断地咽呜道,嗓音已是沙哑不清。

    夏倾羽不知道她哭了多久,他半响都没有感受到怀里传来动静,便低头看去。

    叶依已经哭晕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名剑“夏启”

    夏倾羽将女孩抱回屋内,检查了她的伤势,确认没有大碍之后,方才让早已迫不及待的曾沥替他包扎撕裂的伤口。

    随后两人将叶成的尸体埋在了院子旁边,实际上大部分工作都是曾沥完成的,老人宁愿大汗淋漓也要阻止夏倾羽动手。

    他们做完这一切,重新回到屋子内,夏倾羽去叶依房间查看,女孩依旧昏迷不醒。

    “下臣参见殿下。”见夏倾羽出了叶依的房间,曾沥立刻单膝下跪,手中拄着长剑。自从见面后,夏倾羽一直没有给他参拜以及说话的机会,此时终于安定下来了。

    “我先说好,也好让你死心,我是决计不会回去的!”在夏倾羽看来,曾沥不远跋涉到赤县,只是为了遵循父王的命令将他抓回去。

    尽管曾沥是他的贴身护卫,但是此时他对老头的好感降到了谷底。他是不会妥协的,哪怕对方将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曾沥听了此话,顿时站起身,提着长剑走向夏倾羽。

    夏倾羽做好了格挡闪避的准备,但曾沥却在他的身前半丈停住。

    只见老头双手捧起长剑,恭敬地递上,“夏启!物归原主!”

    这是夏渊在他临行前,当着傅敖的面赏赐给他的。这柄剑,是君履覆当年赐下的,曾经是夏氏先祖夏徨的配剑。

    十九年前,这柄剑曾被夏渊输给了君武的弟弟君文。但就在数月前,赫连于又将这柄剑献回到了夏渊的手里。

    如今,它从君氏的赏赐物变成了夏氏的战利品。

    得到皇帝钦赐佩剑是何等的荣耀,更遑论是这么一柄名震天下的宝剑。

    曾沥曾经是夏渊父亲的武伴童,后来又做了夏渊的武学师傅兼侍卫,自夏倾羽出生后又被指派为他的贴身侍卫。

    可以说,他这一生都在侍奉夏氏。

    他把忠诚放在人生首位,荣耀可以令他容光焕发,但并不是他的追求。

    夏启是一柄尊贵的剑,只有尊贵的人才配得上。

    夏倾羽疑惑地盯着曾伯奉剑的姿态,并未去接。

    这不是他先前抛向唐殊的那把剑,而是赫连于从君文手中缴获的,一把砍下过很多头颅,刺透过无数身体的剑。

    夏倾羽犹豫了许久,曾沥纹丝不动,过了好半响,夏倾羽终于抬手抚摸长剑的刀鞘,接过了它。

    “这么说,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了?”他盯着曾沥略微浑浊的眼瞳。

    “老臣不会孤身一人回汉城,殿下去哪,臣便跟去哪。”曾伯抱拳,并未正面作答。

    看来你的任务是监视我。夏倾羽的目光在曾沥短硬的发茬上扫过,心中暗暗盘算。

    “我不喜欢被限制,如果你非要跟随,首先将称呼改了,你这一声殿下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

    “谨遵……公子之令。”

    夏倾羽这才点了点头,越过曾沥,拿起放在米缸上的长匣子。

    “那日我在溢阳谷前遭到一个灰袍小个子的袭击,他给了我此物,里面装着的是一柄匕首,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曾沥听到袭击二字时,脸上明显抽搐了一下,但他随即恭身抱拳,遮挡住自己的脸色。

    “回公子,老臣不知晓。”他心中却是暗道,迟早有一天要让那个神隐族的家伙尝尝愤怒的滋味。

    “那便算了。”夏倾羽领教过它削铁如泥的威势,被唐殊夺去了觉得有些可惜。

    但这并非什么无法放下的事情。

    “逃走那人叫唐殊,曾经汉城的御帐带甲左统领,妻儿被父王的军队所屠杀,兄弟在打劫我的时候又被人射死了,他这是来找我报仇的。”

    “胡说,沙暴军和磐石军入关后严守军律,赫连于绝不允许麾下士卒滥杀无辜。”曾沥忍不住打断夏倾羽,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正欲抱拳行礼,被夏倾羽抬手阻止。

    “多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很喜欢。”

    曾沥汗颜,搞不懂殿下的特殊要求。

    “公子的身份暴露了?”他忽然问道。

    夏倾羽摇了摇头,“唐殊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我看他的眼神,可以猜到他认为他那些弟兄们是因我而死的。”

    夏倾羽看向曾沥,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他还会找上门来的。”

    ……

    晚些时候叶依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夏倾羽替她包扎了双手,又检查了其它伤势。

    好在除了双手外,没有了其他的刀伤。

    夏倾羽给她喂了一些水,然后在床边守了一会儿。

    本来他帮叶依擦了一把脸的,可他现在忽然发现女孩的鼻梁上还有一点黑迹,他便坐到床榻便,伸出手想拭去女孩鼻梁上的灰迹。

    嗯?夏倾羽搓了几下那黑迹依旧粘在叶依的鼻梁上。

    他刚想转身去找抹布,忽然发现那并不是灰迹,而是摔出的瘀痕。

    夏倾羽脑海中兀然浮现出了女孩双手握着断刃,狠狠扎进唐殊背上的模样。

    “倒是很勇敢。”他看着叶依的脸庞,有些出神。

    那时候,女孩身上竟然有一股不输于任何人的狠劲,很难想象这么古灵精怪的家伙也会有如此凶狠的一面。

    你一定很爱你的爹爹吧,你爹一定也很爱你。

    夏倾羽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虽然他猜到叶依的父亲趁他昏迷时拿走了那道长匣子,但一想起女孩奋不顾身要来救他的模样,他便对那个已经死去了的男人升不起怨气。

    相反,他的心里此刻充满了愧疚。

    如若不是他的出现,叶依的父亲便不会发现那道长匣子,也就不会起贪恋,那么就不会被唐殊惦记上。

    这片大陆这么小的吗?夏倾羽不禁纳闷起来,为何叶依的父亲这么恰巧就撞上了唐殊?

    嗐……他凝视着女孩鹅蛋形的脸庞,心中升起了几丝落寞。

    这样一来,女孩和他一样,都是没有爹娘的了。

    虽然夏渊还活着,但对于夏倾羽来说,他现在只是诸夏的皇帝,并不是自己的父亲。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刚响起第一道鸡鸣的时候,夏倾羽便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趴在自己床榻脚的曾沥。

    曾沥并非像普通人那样蓄着长发,他的头发只有不到半截手指那么长,银白色一片,其中几乎找不到哪怕一丝灰色和黑色。

    就连脸上的所有胡茬也是银白色的。

    感觉到床板摇晃了一下,曾沥赶忙抬头睁眼。

    “殿下!”他看着正支起身来的夏倾羽。

    “嗯?”

    “公子!”曾沥急忙改口。

    “不是让你去守夜吗?你怎么趴在这里睡着了?”夏倾羽蹩了蹩眉。

    他担忧唐殊半夜踅回来杀个回马枪,昨夜便请曾沥一直守着院子,现在看到曾沥并未按照他所说的做,自然有些不满。

    他身上带伤,叶依昏迷不醒,总得有个人保持戒备。

    曾沥此时是有苦说不出。

    他为了跟上夏倾羽,这些天连日赶路,还有没好好休息过。他没想到夏倾羽的动作那么迅速,像逃命一般,每天赶的路都是正常人的两倍。

    逼迫得他每天都不得休息。

    毕竟人还是老了,哪里还像年轻人那么有活力。

    “我天亮的时候才回来趴一趴的,一把老骨头了……”曾沥对着夏倾羽苦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凄惨。

    “那你上床靠一靠吧。”夏倾羽翻身下床。

    他看出了曾沥脸上的疲态,便也不再追究,想必这几日为了追上自己,曾爷爷也是吃了不少苦。

    他去叶依的房间查看,可刚一推开门他就愣住了。

    床上空无一人,被褥给掀开了来。

    人呢?

    夏倾羽几个箭步窜过去,把手放在床榻上。

    是冰凉的触感,人早就不见了。

    “叶依!”夏倾羽面露惊恐,忽然撒腿朝门外跑去。

    “殿下,殿下!那小妮子没事!”曾沥本来趴回了床榻上休憩,可忽然听到隔壁屋子的惊呼,急忙窜跳起来。

    叶依家的房子是连通的,叶成的卧室在最外边,房间的东墙上开有一道门,可以通向叶依的房间,而叶依的房间又开了另一道门通向院子。

    曾沥奔到那道门前,一把抓住了惊慌失措的夏倾羽。

    “她去祭拜他爹了……她起来之后我才回房的。”曾沥急忙解释道。

第三十五章 我们……大有来头

    叶依家处在丰颂村的最外围,院子的范围很大,但地势偏僻,周围几十丈的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人户。

    除了一条坑坑洼洼,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窄路从院门前跨过外,周围都是树林和荒草。

    因此,昨日那番动静,并没有被其他村民发现。

    “该举办一场葬礼的。”叶依神色黯然地站在父亲的坟包前,小声嘟哝。

    她看着看着,忽然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刚刚给爹爹立的木制墓碑。叶成的坟堆不远处,是一座长了些许杂草的老坟堆。

    那个该死的白羽,若不是因为救了他,爹爹又怎么会被他的敌人杀死。爹爹在路上奔波了这么多天,这刚回来,连自己最后一面的都没能见着。

    他还特地买了自己最爱吃的青枣。

    叶依的眼前浮现出了爹爹憨笑的模样。

    她小时候,那个男人总喜欢将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憨厚老实的脸上盈满农民特有的淳朴笑容。

    那个男人不会说话,可那张笑脸胜过了世上所有华丽的言语。

    叶依又转头去看旁边那座老旧的坟堆。

    娘亲很早就病逝了,叶依记得娘亲是个极美的女人,当年也是被爹爹的勤恳老实所打动,才会嫁给爹爹的。

    都怨那个该死的白羽,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呢?让他慢慢腐烂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爹爹就不会因此离开自己了。

    “咔嚓……”身后忽然响起了树枝被踩断的响动。

    叶依猛然回头,双眼通红。

    是夏倾羽,准确点来说,是白羽。

    叶依瞪着眼,忽然又颓了下去,她转回头,盯着爹爹的墓碑。

    那个该死的家伙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叶依发现自己没办法真的恨他。

    这绝对不是因为对方长得那么英俊。

    而是因为杀死爹爹的并不是他。

    “对不起……”夏倾羽走到女孩的身边站定,憋了半天,挤出了这三个字。

    女孩默不作声。

    一卷冷风袭来,树枝左右摇摆,嫩绿的叶子被绞落下来,不大的树林中一片哗响。几片被昆虫咬得残缺不全,只剩茎脉牵连的叶子,在空中翻滚着,落到了叶依的手背上。

    “请教我习武吧!”

    女孩猛然抽回手,残叶不及反应,悬滞了一瞬间,随即轻飘飘地落下。

    夏倾羽忽然一窒,他发现叶依眼中的郑重其事不像是虚假的。习武?像娘亲那样吗?

    夏倾羽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摇了摇头。

    若是娘亲不会武艺,就不会吵闹着要和父王一起上战场,也就不会离他而去了。

    “为什么不?”叶依愣一愣,厉声质问,忽然探手抓向夏倾羽的肩膀。

    “嘶……”夏倾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叶依抓的是他的左肩……

    “抱歉,抱歉!”叶依反应过来,急忙缩回了手,可她脸上还挂着质问的神情。

    “你还有亲人吗?”夏倾羽避而不答。

    叶依沉默半晌,眼帘下垂,“还有个远房表亲在南方。”

    “会收留你吗?”

    “他家一直想养个女儿。”叶依嗫嚅道。

    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反应过来,“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喊你教我习武你还没有回答呢!”

    “虽然很抱歉,但你家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夏倾羽的神色犹豫。

    叶依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话外之音。

    父亲刚刚下葬,她就要离开自己家吗?这算是什么事?现在被追杀的到底是谁?

    “你到底谁?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叶依面生怒气,又朝夏倾羽探出了手,可她忽然一顿,将目标从左肩换成了右臂。

    虽然是攥着右臂,但叶依在不停摇晃,那晃动感牵一发而动全身,夏倾羽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感觉肩口的伤要再次撕裂了。

    “你还装?我又没有抓你的伤口!”叶依脸上的怒气越盛。

    怎么就看错了这个家伙呢?害自己变得孤苦伶仃不说,现在还装可怜想要逃避自己的逼问。

    说不定他其实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呢!

    叶依忽然想起,听说那些真正的大凶大恶之辈,往往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让人压根想不到他会是极恶之人。

    “摇晃……会拉扯到。”夏倾羽神情艰难,断断续续地说道。

    哦?原来不是装的,不过摇晃的痛感应当没有直接抓那么剧烈吧。

    既然如此。

    叶依的脸上忽然挂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下一瞬间,她像是摇晃拨浪鼓一般,猛烈地甩动起夏倾羽的手臂来。

    “你教不教!你教不教我习武!”

    “你教还是不教!”

    她一边质问着,一边不要命地摇晃夏倾羽的手臂。

    嘶!

    夏倾羽的额头渗出无数细密的冷汗,他感觉右手要被甩脱臼了。而左肩的伤口,是真真正正地撕裂了。

    就在夏倾羽犹豫着要不要先屈服下来的时候,噌地一声,他和叶依的面前,多了一柄锃亮的长剑。

    剑刃明晃亮闪,持剑者手腕翻抖,一道白光便从剑身上弹出,直射进叶依的双眼。

    “速速松手!”是一道老迈的暴喝。

    叶依被晃得睁不开眼,只能倒退了几步。

    等她回过神来,猛地一甩手,怒气滔天地指着夏倾羽,“好哇!你个白羽!枉我好心救你一命,你现在反倒让你的爪牙用剑指着我。”

    爪牙?曾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朝手中的长剑看去,长剑是横贯在那女孩的殿下中间的。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指着女孩。

    现在的女娃子都这么会颠倒黑白了?

    叶依松开了手,而且退后了,可曾沥这么一走神,倒是忘记将长剑垂下来。

    所以,现在看起来的情景,是他将长剑搁在夏倾羽的脖子前,剑刃对着夏倾羽脖颈上的大动脉,仿佛即将划拉而过。

    “曾爷爷你到底在干什么!”夏倾羽推了曾沥的手一把,“还不赶快放下!”

    “叶依救过我的性命。”他瞪了曾沥一眼。

    “哼!你现在倒是想起来本姑娘救过你了!”叶依气咻咻地捏紧拳头,鼻子用力地呼着气,仿佛在把身体里的怒火呼出来。

    “要不是因为你,我爹才不会被人杀死!”因为曾沥的横插一剑,叶依终于能让自己怨恨起了那个好看的家伙。

    怎么还强词夺理起来了?曾沥歪着头皱起眉。

    夏倾羽并未详细告诉他叶成的死因,但曾沥不糊涂,他从殿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了出来,叶成是因为拿了长匣子才会被人跟踪的。

    也就是说。

    “你父亲是因为拿……”曾沥大声替夏倾羽辩解。

    “……是因为我才死的!”夏倾羽一把推开曾沥,走到了叶依面前。

    曾沥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迷惑地盯着自家殿下歪斜的背影——撕裂的伤口比较严重,走路只能松垮着半个肩膀,因此夏倾羽看起来整个人都是歪斜的,像是随时会跌倒下去一般。

    还真是夏氏一脉相承的臭脾气啊!

    老爹不让我告诉儿子他娘的真实死因,儿子不让我告诉这女人他爹的真实死因。

    这家人就这么喜欢背黑锅?以为受下这些误解很有担当吗?曾沥从鼻孔里重重地呼出两道浊气,抿着唇不说话了。

    “我不会教你习武!但是我会帮你报仇!你现在必须听我的,暂时离开这里。”夏倾羽盯着叶依的眼睛,神情诚恳。

    “那个家伙随时有可能回来,这里不安全。”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敢回来正好!下回我的手绝对不会再抖了!”叶依的语气裹挟着一阵恶狠。

    “等哪一天我手刃了那个家伙,你才能回来,那时这里才安全。”夏倾羽自动忽略了叶依的妄想。

    “我会让曾爷爷护送你去你南方表……”

    “什么?”

    “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整,两道惊疑地嗓音便同时响了起来。

    “你就让这么一个头发灰白,而且还快掉光了的老头护送我?”

    曾沥本来是想声讨殿下几句的,他才不会保护非夏姓之人,可听到叶依那句充满嫌弃的话,他便立即看向了那个女孩。

    “你个小妮子,老头我只是头发短,什么时候成快掉光的程度了?”曾沥的嘴角又抽了抽。

    叶依瞪了他一眼,神情不善,但并未说话。刚刚曾沥把剑横在了她面前,所以在叶依心里,曾沥已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形象。

    白发大魔头!

    叶依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这五个字。

    夏倾羽看着忽然掐起来的两人,颓然一叹,他转头去看曾沥。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你护送她去南方表亲那里,我去旅者酒馆打听唐殊的消息,你要确保将她安全送达才能离开,路上注意别留下痕迹。”

    “我反对!”曾沥低喊了一声,他不会做任何非夏姓之人的护卫,而且夏倾羽身上还有伤,他怎么能置殿下于不顾。

    “我也反对!你凭什么替我安排,你这是在限制我的人生自由!”叶依怒叱了一声。

    夏倾羽先看向曾沥,脸色一拉,“这是命令!既然你偏要跟着我,我就有权命令你!若是我的命令你都不听了,我凭什么让你跟着?”

    曾沥盯着夏倾羽凶狠的模样,真是强硬得蛮不讲理啊!

    见曾沥哑口无言,夏倾羽这才转头去看叶依。

    “至于你,反对无效。”

    “凭什么我反对无效?我还要反对你的反对无效呢!”叶依急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反对无效!”夏倾羽再次抛出这句话之后,便转身朝院子里走去,“赶紧收拾行囊,马上就出发!”

    叶依盯着夏倾羽的歪斜的背影,忽然狠狠地跺了跺脚,“死白羽!烂白羽!死白痴!白痴羽!自以为是羽!害人羽!”

    叶依开始骂得朗朗上口,却有些后继无力,一时间颇为怨恨自己的词汇量为何如此匮乏。

    曾沥小心地瞥了暴怒的女孩一眼,忽然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默哀了起来。

    就像夏倾羽说的那样,他若是要跟着夏倾羽,就必须听他的命令,夏渊早就已经把他划拨给了夏倾羽做贴身侍卫。

    做家臣的,主家的命令就是一切。

    而且现在神隐已经回去了,夏倾羽若是突然消失,他一时还不一定找得到。

    找得到还不一定跟得上。

    现在夏倾羽同意让自己跟着了,虽然要先护送那个女孩,但起码送完人回去还能找到他。

    “喂!白发大魔头,你们到底什么来头!那个白羽究竟是什么身份!”叶依跺累了,便扭头去质问曾沥。

    白发大魔头?曾沥的眼角猛颤了几下。

    他同时也愣了愣神,白羽?殿下的化名是白羽吗?

    曾沥抬起头,盯着夏倾羽正踏入院门的背影,好半响才开口回答女孩。

    “我们,大有来头。”

    “……”

    叶依一时目瞪口呆,大魔头这是什么回答?

第三十六章 唐殊的选择

    最后,还是夏倾羽取得了胜利。

    曾沥在夏倾羽的胁迫下,胁迫着叶依朝南方而去。而夏倾羽则带着曾沥血给他的夏启,准备朝最近的大城曜临城赶去。

    他记得叶依说过那里有一间旅者酒馆。

    夏倾羽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了旅者酒馆,那是所有旅侠的宿身之地,是遍布天下的连锁铺子。

    然而,偏西十二域实在偏僻,旅者酒馆在那里并没有分馆。

    因此夏倾羽从没有见过它。

    他只是听说,每日都有大量从各地而来的旅侠进入旅者酒馆歇脚,他们除了会豪气地将钱掷在桌上,然后大喊上酒外,还会讲述他们探险路上的奇闻怪谈。

    因此,旅者酒馆又被称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找人和打探消息之类的,去旅者酒馆就对了。只要给上足够的报酬,天下间没有他们的打探不了的消息。

    夏倾羽扭头看了那座彻底沉寂下来的院子一眼,拉了拉右肩上的行囊,轻夹驴腹,转身离去。

    ……

    唐殊逃离了丰颂村之后,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

    基本的草药意识他是有的,他从从溪边拔了一些能消炎止血的草药,咬着牙,自己反手拔下了背上的断刃,然后将研磨好的草药敷在上面,再扯下整条衣袖当作裹带缠好。

    做完这一切,他躺靠在石头上,盯着手中那柄枯寂古朴的匕首。

    此刻,刀鞘是闭合的。

    唐殊发现,只要不将匕首拔出来,哪怕握着匕首的刃柄,他也不会受到那股嗜血感的侵蚀。

    你究竟是什么来历?唐殊盯着匕鞘出神。

    刀柄是镂金的,前后两面各有一块燃火巨石,以及一把斧头锻造锤的雕纹。

    可唐殊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斧头锻造锤是哪个铸剑世家的标志。

    当今世上最出名的铸剑世家,超过七成都在赤县帝国。

    铁狮世家的族徽是一头衔着锻造锤的雄狮,樊罴世家的族徽是一头双手高举巨锤的黑罴,而擅长打造软剑小巧剑的青凰世家,族徽则是一只叼着一枚火种的青凤。

    而这柄匕首上的斧头锻造锤,和任何出名的铸剑世家都不符合。

    唐殊不认为这样一柄玄奥的匕首会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家族打造出来的。

    疑惑着,他又将匕首轻轻地拨拉出了一丝,一抹银青色的亮光在月色下骤然闪过。

    哪怕今夜的月光微弱无比,可露出来的半寸刀身依旧能吸收那些稀薄的荧辉,并将其反射出去。

    唐殊才盯了那匕首半息,可那股对杀戮和鲜血的渴望又接踵而至。

    噌!

    他将匕首重重地合了回去,又闭上眼缓了缓劲,方才将那股升腾而起的怪异感觉压制了下去。

    那阵嗜血感并不令人厌恶,在初期的眩晕之后,便会陷入其中,如同上瘾一般。

    只要将匕首完全拔出来,唐殊便能感觉到浑身都充满了澎湃无比的力量,匕首的握感很重。挥舞起来的时候它沉得不像是一柄匕首,反倒是想一柄万钧重的巨锤。

    不出几息就能完全榨干他的气力。

    而且唐殊还察觉不到那些力气的流失,若是没有绝强的意志,恐怕会毫无止境地挥舞着匕首,直到虚脱倒地。

    昨日下午用匕首交战了几息的功夫,唐殊此刻便觉得浑身虚软无比,这不是因为背上的伤导致的,唐殊能感受得出来。

    仿佛有什么妖物吸走了他所有的精气。

    他的武学造诣明明只是达到了须弥之境,可昨天他竟然能察觉到背后的长剑轨迹!没有入微的感知力,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这一切,都是手中这柄匕首带给他的。

    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那个征彦之子又是如何与你有牵连的?唐殊将匕首合着刀鞘翻来覆去地查看,眼中布满了疑惑。

    现在自己要怎么办呢?

    带着这柄匕首亡命天涯?还是养精蓄锐等恢复之后再去找那个征彦之子报仇?

    唐殊仰起头,盯着斑驳的月亮,眯着眼,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身来!

    “嘶……”动作太猛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了。

    唐殊缓了半天,将靴带解开,把匕首别进了靴内,随后他重新绑紧靴带,猛地咬牙撑着石头站了起来。

    他浑身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双唇亦是苍白一片,可他显然不打算再次歇息。

    唐殊踱步到老马身边,给老马臀部的刺伤也抹了一些草药,随即翻身上马,猛一振缰绳,朝月色中疾驰而去。

    他既不打算亡命天涯,也不要等恢复之后才去找对方。

    他现在要回云享当铺!

    ……

    两日之后,昱原城。

    云享当铺的门口有一个头戴毡帽,手捏着羽扇的中年男子正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朝门口的大道尽头投去焦灼的目光。

    踏踏踏!

    仓促的马蹄声传了出来,当主事当即一喜,探长脖子朝那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

    可来者进入视野之后,他又神情失望地缩回了脑袋。

    “主事,没有找到!”来者在当铺门口勒住缰绳,飞身下马。

    “一点踪迹都没有?”当主事有些不死心。

    “没有!弟兄们一路搜了出去,甚至跑到了曜临城去打听,还是没有消息。”

    当主事的脸上攀上了浓浓的失望。

    派出的三个人已经去了五天,可就这么一去不返,三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当主事在乎的可不是那三个渣滓的性命,而是那柄匕首,甚至那条鸠血紫檀的匣子也比他们的命珍贵。

    这间云享当铺只是分铺,连上各个档口的主事,统共才十来人,护卫如今更是仅剩七人,他已经派他们出去搜寻了无数次。

    当主事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三个家伙私吞了他的宝贝,但他又觉得对方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从云享当铺的嘴下抢东西。

    云享当铺总行设在铸剑城,在帝都是有大人物撑腰的,谁吃了熊心豹子敢和云享当铺作对?

    就算是那个新来的,特别能打的家伙定然也不敢如此讨死。

    有另外两个忠心耿耿的家伙监视着他,这本来是万无一失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当主事又焦急起来,摇着羽扇拼命踱步,他甚至将目光投向了城中另外几家当铺的方位。

    若是查出来你们敢和云享当铺抢食,哪怕发现匕首的功劳会被总行的家伙抢去,我也要上报,然后彻底整垮你们这些垃圾。

    “踏踏踏!”

    当主事在心头谋划不断,可这时,人群之外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今天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还会是谁?

    当主事下意识扭头看去,随即,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抹狂喜。

    “快快快,快进来说话!”马匹勒定之后,当主事扫了人群熙攘的街道一眼,急忙招呼那马背上的男人。

    果然是值得信赖的家伙,当主事此刻看着唐殊,竟觉得那个粗糙的汉子像是黄花闺女一般清秀。

    他为刚才质疑那家伙感到愧疚。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唐殊的胯下为何会有马匹。

    可唐殊没有回应他的招呼,他艰难地偏头看了当主事一眼,随即暗中咬着牙,直直从马背上坠了下去。

    逼真无比。

    他连夜赶路,将三日的路程硬生生压缩成了两天,再加上背上本就有伤,所以他这一倒,看不出丝毫做作。

    就是有些痛。

    唐殊已经尽量控制下坠的姿势了,可为了自然而流畅,他并不能有大的幅度,跌下去之后,背部砸到地面上,挤压到了他的伤口。

    他这一倒,当主事适才看清了他身后那叠在马背上的两具尸体。

    当主事脸上那还未完全绽开的喜悦再次僵死。

    ……

    “这么说,你们是出城之后便被人抢先了?”当主事盯着刚醒来的唐殊,研思着对方先前的说辞。

    “嗯。”

    “他们被杀了之后你为什么不立即回来报信?”当主事忽然看向脚边的两具尸体。

    “我若回来报信,便会丢掉他们的行踪……”唐殊也朝那两具尸体看去,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做过了处理,当主事不会发现那两人是被人从后面刺杀的。

    “那你最后为什么又会出手?”

    “我跟着他们到了那个小村落,夜晚的时候想着他们的都睡下了……”

    “可就算是夜晚,你还是没能得手?”当主事攥着拳头咬牙切齿。

    唐殊羞愧地低下脑袋。

    “你说那个小村落叫做什么?”当主事一把拽起唐殊的衣襟,鼻子几乎抵在了对方的嘴上。

    “丰颂村……”

    当主事猛然一把甩开唐殊,脸上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所有人!带上家伙,给老子牵马来!你前头带路,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他先吩咐了其中一个手下,然后又转头去盯着唐殊。

    忽然,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又朝唐殊走了过去。

    他走到唐殊身边,伸出手在男人身上一阵摸索……

    唐殊的嘴皮子一阵哆嗦,却又不敢开口。

    当主事摸完了上半身,又探手去摸索唐殊的下半身,可他似乎并对手上传来的触感并不满意,没有皱得很深。

    下半身也是一无所获。

    莫非这家伙所言是真的?

    他正打算放弃,目光忽然落在了唐殊的靴子上,他当即蹲下来,亲自帮唐殊解开靴带。

    “主事……您身份尊贵,如何能做的这些事情!”唐殊面露惊恐。

    当主事对唐殊的话置之不理,飞快将他的两只靴子都褪了下来,然后用力抖了抖。

    除了一股豆豉般的恶臭外,空无一物。

    当主事捏着鼻子,满脸愤恨地将靴子砸在地上,重新站了起来。

    “赶紧给穿上,马上前头带路,老子可不管你受了多重的伤,找不到我的东西,我要你填命!”

    当主事转身离去。

    唐殊艰难地捡起靴子重新穿上,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庆幸。

    幸好在郊外将那匕首埋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初到旅者酒馆

    这便是曜临城吗?

    夏倾羽跳下驴背,抬头打量眼前那重檐歇山顶式的正楼,那些灰筒瓦绿琉璃剪边十分艳丽。

    不过这座城池的城墙不过四丈,比夏倾羽见过的第一座城池还要矮上一截。

    偏西十二域是没有城墙和城池的,他见过的第一座大城是涣城,那是涣域的首邑,也是父王攻下的第一座城池。

    抛开那些杂念,夏倾羽牵着驴子进了城门。

    他向行人打听了旅者酒馆在何处之后,便直直朝那里赶去。

    旅者酒馆和夏倾羽印象中的那种质朴简约有些出入,是座装饰颇为大气华丽的勾角木楼,

    红栏绿瓦,飞檐画角。

    酒馆左右两侧的门柱上各自斜支出一条漆黑的竹竿,竿上挂着面黑边白底的方形锦旆,右边写着一个“酒”字,左边则是一个“栈”字。

    方形锦旆末端皆有细碎的长条下摆,门楣上则是一张黄漆的长匾,上面雕刻着旅者酒馆四字。

    夏倾羽将驴缰交给迎上来的小厮,抬脚踏入了这享誉天下的旅者酒馆。

    本来酒馆外的街道就是人声嘈杂,可踏入了门槛夏倾羽才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喧闹非凡。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堂正中央的一座三尺高台,呈现方形,四面有雕栏围护,其上放置着一条长案,一把长椅。长案上还放置着一些小物什,隔得较远,夏倾羽看不是很清楚。

    高台的尽头便是柜台,柜台后是一面占据了整面墙体的酒架,其上放置着无数尊大红绸泥封的黑陶酒坛。

    左右两边均有宽达丈余的分叉檀梯通往二层。

    大堂内摆置着十数张八方桌,周围设有四条长凳。

    一眼望去,竟是座无虚席。

    穿着各色服装的奇人异世汇聚一座,也不论是否是认识,便随意拼桌共坐,高谈畅饮。

    “丘黎族?”夏倾羽的目光忽然被一道宛若熊罴的身影所吸引,那人独自占了八方桌的一边,哪怕坐着,也比常人还高出大半截。

    夏倾羽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的丘黎族,而不是从画作或者是书籍上。

    他的四周坐着六个服饰怪异的人族,此刻他们正一同举杯,开怀大笑。

    别人都是用酒碗饮用,而那道巨大的身影则是直接捏着酒坛望嘴里送,酒坛在他宽大的手掌中的尺寸比例,甚至不如酒碗在人族手中的大。

    “客人,大堂的独桌没有空余了,您看是要拼桌还是想要上楼开厢房?”

    店小厮恭敬的嗓音将夏倾羽的思绪扯了回来。

    “呃……”夏倾羽转头看向店小厮,对方的肩上披着一张对叠起来的白色抹布。

    “我是想发布寻人消息。”夏倾羽并不知道发布消息是一个怎么样的章程,便只能试探性地说道。

    小厮脸上的恭敬消退了下去,变换成了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客人随我来,请不要过多言语。”

    店小厮拢起手在前面引路,夏倾羽便稳稳地跟着。他本来想走慢点观察一下大堂内各形各色的客人,但奈何小厮脚步如飞,几下便窜出去了老远。

    而且他还不会回头看一下客人有没有跟上,更别谈放缓脚步等待了。

    夏倾羽便只能收敛目光,快步跟上对方。

    原来最里边的那道墙并非完全是用来放酒的,酒架左右两边各自垂着一面厚重的布幔,布幔之后是一道木门。

    只见那小厮推开木门,又领着夏倾羽走过了一条三丈长的阴暗廊道,最后再掀开一张同样厚重的布幔,才停了下来。

    “客人有什么需求便向管事提,完事之后若没有回大堂的必要,还请从暗门离去。”小厮朝前方比了下手。

    夏倾羽顺着他的手掌看去,看到了房间尽头的木门。

    店小厮躬身退下。

    “第一次来?”一道深沉的嗓音从夏倾羽左首传了出来。

    这是间不大的厢房,房间内充斥的淡淡的檀木香,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几星斑斑点点的细碎光晕,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张低矮的旃檀案几,房间内的檀香便是从其上传出的。

    一个身着黑色华服的中年男人跪坐在精心缝制的毡毯上,手中缓缓擦拭着一樽小巧的酒盏。

    他没有抬头,但是说话的时候夏倾羽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一般。

    此人不简单,这是夏倾羽神情一凛。他是习武之人,感知力自是不凡。

    没想到这么一座小城竟然还能遇到如此深藏不露的人,夏倾羽不禁对其他的旅者酒馆越发感兴趣了起来。

    为了避免对反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心,夏倾羽小心地收敛起自己的气势,装作懵懂地道:“确实是第一次来。”

    “想要寻一个人。”他没等对方邀请,便自己走向了案几,他没有跪坐下去,只是比较拘谨地站着。

    管事抬头扫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擦拭手中的酒樽。

    仿佛夏倾羽那张俊朗的脸庞还没有他手中黑乎乎的酒樽好看。

    “请讲述目标信息。”

    “一个叫做唐殊的男人,右手腕上纹着一道剑柄有三条黑杠的金剑纹。”

    “成君国的御帐带甲左统领?”中年男人霍然抬头,仿佛终于发现了一道感兴趣的事情。

    夏倾羽点了点头。

    可没过多久中年男人又把脑袋垂了回去,“在诸夏境内的人,旅者酒馆暂时无法寻找。”

    嗯?夏倾羽眉毛一挑,有些疑惑为何诸夏境内的人无法寻找,但他强行按捺住了自己问出来的冲动。

    话多失多,他提出这个疑问对找人并没有什么帮助。

    “人不在诸夏,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日前在曜临城西郊的丰颂村。”

    他随即又详细描述了唐殊其余的体貌特征。

    “五枚足金币的定款,五日后带足剩下五枚尾款过来。”

    “……”夏倾羽愣了愣。

    管事见对方不说话,皱了皱眉。

    “既然是第一次来,我猜你应当是不太懂得规矩的,寻人的费用将根据你提供的信息丰富度而定。”管事解释道。

    他一向不喜欢废话,因此重复这些规矩的时候,语气有些厌烦。

    “你提供的个人信息比较丰富,因此费用便稍低,只需十枚足金币。”

    “介于对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不远,时间间隔也不长,你需要先付五枚足金币,五日后可过来打听是否有对方的消息。”

    “十日内找不到对方的消息,我们将会全额退款,并且补偿你双倍的金额。”

    这就是他旅者酒馆的豪气之处了,之所以敢许下如此重诺,那是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找不到人。

    可解释完之后,管事却发现对方却依旧没有作出回应。

    这小子过来消遣人呢?管事神情微恼,第三次抬头扫向年轻人,这一回,他没有立即低头,而是盯着年轻人微红的脸颊。

    莫名疑惑。

    “呃,能否容我先去取钱?”

    此刻,夏倾羽脸上的窘迫那是真真切切,并非伪装出来的。

    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钱。

    没有钱还敢找人办事?他忽然有些钦佩起自己来了。

    平日里他做什么事情,要想什么,从来用不着花钱,哪怕要花钱,也轮不到他来付。

    这两日连夜赶路,都是在小溪边歇息,吃的也是叶依家带的干粮,竟然忘记了办事要财这一茬事。

    他记得先前还说要和叶依借盘缠来着,怎么后来分别的时候又想不起来了?

    而且,曾爷爷那老家伙居然也没有提谈盘缠一事。这个老糊涂,这种事都不记得,那要他来跟着自己干嘛?

    管事听了这话,眉头不禁没有松懈下来,反倒皱得愈深。

    “你腰间的剑,可以作抵押,五日后带十枚足金币来即可。”虽然他很想将手上的酒樽扔出去,但还是极力忍住了。

    第一次来的,谅解一下新人。他如此安慰自己,稍稍平复了心情。

    他早就留意到对方腰间的佩剑了,看那雕工和色泽就知道不是凡物,借此弄来赏玩几日也算是极为不错的。

    要夏启?

    夏倾羽低头,攀上了夏启的剑柄,摇了摇头。

    “客人放心,只要五日后客人带着费用回来,这剑定会物归原主,我旅者酒馆如此大的招牌,是不可能赖下客人的宝剑的。你也省得麻烦一趟去取钱。”

    “还是算了,管事稍等我一下,我今明两日就凑……取钱回来。”夏倾羽说完,微红着脸转身朝暗门离去。

    来打探消息不带钱,也不晓得遮掩自己的身形,看来确实是个雏儿,不过那剑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家伙。

    管事盯着他的背影,露出了饶有趣味的神情。

    夏倾羽出了暗门,抬头看了眼当空的烈日,闭上眼晒了几息方才驱散了体内参与的窘迫。暗门外是一条幽静的巷子,他一边往酒馆正门走回去,一边思索着要如何弄到十枚足金币。

    虽然他没怎么使用过钱财,可对于各种币值的购买力还是清楚的。

    十枚足金币想到于一百枚普通金币,这几乎是一个殷实之家数年的存款了。

    诶,没想到找个唐殊居然还要花那么多钱!

    夏倾羽心中升起了放弃的念头,大不了就自己找嘛!可一想到叶依的安危,他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自己找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去了,哪怕唐殊就在这曜临城,他也没那么巧会和对方碰上吧?

    那些仇人在大街上恰巧相遇的事情,都是演义小说为了效果编造的,哪怕曜临城是座小城,可大大小小的街道也有数十条,人来人往更是数以万计。

    怎么可能……

    夏倾羽忽然神情一顿,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伤一时半会儿无法痊愈,如今既然来了旅者酒馆,倒不如请他们找到人之后一并解决了。

    他又转回身,复推门而进。

    “请问刺杀目标的费用是多少?”

    管事讶然地抬起头来,顿了顿道:“找人加刺杀,一百五十枚足金币。”

    “光是刺杀呢?”夏倾羽有些不死心。

    “一百四十枚。”

    “打扰了……”

    夏倾羽重新掩上门,退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赌坊

    “人呢?你他娘说的人呢!”钱斐跳下马背,拖拽着唐殊也一并掉了下来。

    他们此刻正站在叶依家院子里,可他令人搜完了所有的房间,甚至稍大些的木桶都翻了个底朝天,依旧连只苍蝇都没有找到。

    钱斐这一拽,唐殊本来是能躲开的,但他最终忍住了,任由当主事将他拉下马背,重重跌落在地。

    院子的沙地上还有那一日黄昏时缠斗的痕迹,可此刻这座偏陋的屋子却是人去楼空了。

    钱斐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唐殊那苍白的脸色更是怒火中烧,便挥起巴掌猛地一下甩在了对方的脸上。

    “啪!”

    在空旷的院子里甚是响亮,唐殊捂着脸,顺着那力道再次倒了下去。

    钱斐很想一剑戳死地上那个男人,可他的手下已经不多了。

    他若是将此事上报给总行,立刻将会得到无数人手的支持。但这样一来,他将会一点功劳和利益都捞不到。

    “废物!真是废物!”他实在压不下那阵澎湃的怒火,飞起一脚蹬在唐殊的胸膛上。

    后者倒滑出去,神情委顿,不敢反抗。

    “给我烧了这里!”

    “回城!请旅者酒馆出手寻人!动我的东西,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断!”钱斐眼露暴戾,恶狠狠地说道。

    随即抽出腰上别着的羽扇拼命扇动,以图平息自己的怒火,但这是徒劳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随时有可能从内撑爆他的身体。

    “烧!赶紧给老子烧了它!”

    他猛一拂手,转身离去。

    其余手下拿出火折子,一步步走向那简陋的房舍。

    唐殊慢慢撑了起来,捂着脸,眼睛透过指缝盯着当主事气得发抖的背影。

    那对狭长的鹰瞳眼中闪过了一道凛若冰霜的寒光。

    ……

    “十枚金币,请您收好!”

    夏倾羽心头一喜,伸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十枚金光闪闪的钱币。这样一来就够付找人的费用了。

    他身无分文,连在城中找个下榻之处都做不到,便只能将那头叶依家的驴子卖了。

    本来从船上跌下来之后,他的资产还剩一匹老马的,但那匹价值四十金币的老马还被唐殊骑跑了。

    他略带不舍地看了那匹黑驴一眼,掂了掂手中的金币,转身离去。

    重量好像有点轻,夏倾羽忽然愣了愣,单独捏起一枚金币试了下重量。

    原来是普通金币,并不是足金币,夏倾羽这时才回想起买驴人刚才说的话。

    “十枚金币,请您收好!”

    不是“十枚足金币,请您收好!”

    夏倾羽的神情顿时失落起来,看来弄钱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不过他现在觉得浑身疲惫不堪,连着赶了两天的路,这几天都没有沾过床榻,现在必须休息一下。

    他重新回到旅者酒馆,开了间二楼的厢房。点起了烛火,简单洗漱之后,也懒得吹灭蜡烛,倒头便睡。

    过了不知道多久,夏倾羽重新睁开了眼。

    “才睡了没多久呀?”夏倾羽朝窗外看去,发现阳光似乎和他睡下之前一样强烈。

    他起身,打算洗漱一下去吃点东西。

    可忽然盯着方桌上的烛台愣住了,粗长的红蜡已经燃到了尽头。噗地一声,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了。

    可他记得睡前点燃的时候,那根蜡烛还是全新的。

    这么粗,这么长的蜡烛,本来该是能坚持一宿的吧……

    他赶忙走到窗边,扶着窗框探出了脑袋,可还来不及看向外面,他忽然又抬起了手。

    双手湿漉漉的。

    是露水。

    原来他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睡那么久,夏倾羽感到有些罪过,急忙洗漱完后,便下去大堂吃了些早食。

    付钱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来钱的好办法,便叫住了那收了钱准备离去的小厮。

    “请问,你知道赌坊在何处吗?”

    店小厮转过身来,愕然地盯着夏倾羽,他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眼,虽然眼中并没有鄙夷之色,但夏倾羽还是感到了十分不适。

    “你确定要去赌坊?”小厮开口问道。

    旅者酒馆的大堂内随时有十数名小厮侍应客人,面前的不是昨天接待夏倾羽那个。

    “还请告知具体方位。”夏倾羽的语气很诚恳。

    “城东的花鹊街有一间,城北的九阁巷也有一间,九阁巷那间从酒馆出去朝西直行,大道尽头左拐,再在岔路口右拐,就能看到赌坊的锦旆了。”

    “花鹊街那间,出了酒馆朝东边一直走就可以看到了。”

    “谢谢。”夏倾羽抱了抱拳。

    小厮将抹布一扬一甩,稳稳地搭在肩上,再看了夏倾羽朴素的打扮和简单的吃食一眼后,便摇着头转身离去。

    唉,一个大好的年轻人啊,又要堕落了。

    早食只舍得买一碗白粥和一个白面馒头,小厮也是穷苦人,本来还颇为欣赏这么简朴的家伙的……

    但现在看来,对方只是为了省下钱去送给赌坊的管事,赌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真的让你赢钱呢?要是真能赢钱,他就不会连家中那头耕牛都输去了。

    夏倾羽不知道对方脑中纷乱的思绪,也没兴趣去猜测对方为何神情怪异,快速吃完早食之后,他便出了门。

    他果断选择了东边,绝不是因为九阁巷要七歪八拐他找不到,而是因为花鹊街的名字更加悦耳。

    这么想着,夏倾羽加快了步伐。

    没过多久,他便抵达了那间所谓的赌坊。

    倒是和偏西十二域的赌坊差不多,夏倾羽暗自点头,都是用帷布半遮起许多小隔间,每个隔间的玩法都不尽相同。

    夏倾羽自幼混迹赌坊,不过倒是只玩猜骰子一种玩法。

    他掀开了那面绘有骰子和骰盅的灰色幔幕,进入了一间狭仄的隔间。

    隔间虽小,却喧闹非凡。零散地摆放着五张骰桌,人群也分作五堆围聚起来,大声叫嚷着,个个皆是面红耳赤。

    夏倾羽选择了人数最少的骰桌凑了上去。

    “大大大!”

    “小小小!”

    他去的时候,正在开盅,他还来不及下注,便只能耐心等待。

    最后开出来的是四四五,大。

    庄家用竹杆子将小字圈内的金币划拨了一些出去给中大的人,然后将剩下的划拨到了自己的屯币区。

    摇骰盅的是个精瘦的半老头子,续着一小撮山羊胡,眉毛冗长,看起来颇为慈眉善目,只见他握住骰盅贴着桌面斜斜一甩,三枚骰子顿时消失不见。

    老头手法娴熟,手腕一阵翻飞,又猛然砸落回盅盘上。

    “买定离手了喂!”他将手从骰盅上抽离,吆喝了一声。

    庄家从屯币区划拨了一百枚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金币进了庄家区。

    “这会可劲儿还是大!旬老头手绝,连开五把大了!”

    “我看悬,连开五把大了,总得来回小吧!”那人说着,重重地在小字区拍下了十枚金币。

    众人见此,亦是心中赞同,小字区顿时堆起了一座亮闪闪的小山坡。

    当然,也不乏仍坚信要开出大的人,大字区的下注额也并不少。

    “买定离手了喂!”

    被人称为旬老的老头又吆喝了一声,嗓音浑厚,中气十足。

    “这位小兄弟还不下注?”有好事之人发现夏倾羽捏着几枚金币却在大小字之间徘徊不决,当即便想拉其一起下注,哪怕输了,也能少赔一些。

    “局势并不明朗,再看一局。”夏倾羽摇了摇头,并未受对方的蛊惑。

    好事之人略感可惜,不过来不及多想,便又回过头去盯着旬老枯瘦的手掌。

    老头三指捏着盅尾,猛然一掀。

    “去他娘的!”

    “旬老,您老这手去神谕塔开过光的吧!”

    一时间,骂咧声此起彼伏。

    骰盅掀开后,盅盘上赫然躺着三颗牌面一模一样的骰子。

    三三三豹子!庄家通吃!

    在众人的骂咧声和叹息声中,庄家将所有的钱币全部划拨到了自己的区域。

第三十九章 去而又返的家伙

    “小兄弟可逃过了一劫。”方才那好事之人回过神来,向夏倾羽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幸好对方犹豫了,不然也落得和众人一样的下场!

    夏倾羽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买定离手了喂!”随着一声轰然的砸响,浑厚的吆喝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夏倾羽没有犹豫,果断将自己仅剩的八枚金币推进了大字区。

    四五六,开大。

    夏倾羽拿回本金,额外赢得了八枚金币。

    “哟,小兄弟,你手气不赖嘛!”方才那好事的男人发现夏倾羽压中了,不禁有些羡慕和嫉妒。

    他刚刚又不信邪,押了小,又没了十枚金币。

    夏倾羽再次微笑,“第一把,手气好。”

    下一把买定离手的时候,他将十八枚金币同时推到了大字区,男人见状,皱着眉,最终仍是不信邪地压了十枚小。

    开盅,一五六,大。

    “老子几天真是撞邪了。”男人咒骂了一句,下定决心下把跟着年轻人买注。

    夏倾羽笑而不语。

    下一把,他压小,开了一三二。

    再下一把,他压大,开了三四四。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夏倾羽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庞大的金山,愣没输过哪怕一把。

    而他旁边的男人也沾了他的光,不仅仅赢回了全天输出去的金币,面前币堆的规模也颇为可观。

    旬老盯着夏倾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买定离手!”他的嗓音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欢快了。

    夏倾羽再次推了一百枚金币进了大字区。

    周围所有人急忙往大字区跟注,小字区被人冷落,没有哪怕一个币落下去。

    这把若是开了大,每个人能赢的不多,但是庄家会赔惨。

    在万众瞩目的中,旬老揭开了骰盅。

    三五六,大!

    欢呼声响成一片,负责分送金币的庄家童子朝旬老投去询问的目光,老头冗长的眉毛挑了挑,眼中闪过一抹阴冷。

    他赌坊并不是输不起,那个年轻人到目前为止也就赢了千来枚金币而已,他赌坊开门做生意,多少还是输得起的。

    但是对方带领着所有人一起下注,其他的字区域没有人押,也就是说没有对押差额,这样一来,他赌坊会赔得很大。

    他不着痕迹地朝赌坊角落的守卫递了个眼神,然后朝分送童子点了点头,对方这才开始分送赌客们赢得金币。

    “小兄弟,可真是神算啊!”先前那个男人忍不住将手搭在夏倾羽肩上,用力勾了勾,脸上溢满了兴奋的笑意。

    “是啊!小兄弟可真是厉害。”周围一大堆糙汉子恭维道,一个个看向夏倾羽的眼里都带了奇异的神采。

    夏倾羽不动声色地扒开了男人的手掌,将自己刚赢的金币码叠起来。

    而就在此时候,邻桌子忽然响起了一道震耳发聩的暴喝:“你他娘的偷钱?”

    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黑影就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了夏倾羽面前的赌桌上。

    赌桌只是一张简单的木桌,那细弱的四脚如何能承受得起这般猛烈的撞击,在男人的身体掉落下来的时候,旬老探手从一条桌腿上扣走了一坨木块。

    木桌顷刻间轰然塌碎,骰盅高高弹起,无数金币凌空翻舞,滚落一地。

    众人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随即反应过来,齐齐哀嚎出声。

    被抛过来的是一个赌客,夏倾羽还在疑惑的时候,又是一道怒喝炸响在了耳边。

    “让你娘的手脚不干净!给我的往死里打!”

    无数壮汉朝夏倾羽所在的木桌扑了过来,对着那个倒地的男人一阵拳脚相加。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原先的赌客们都在争相抢夺着跌落在地的金币。

    夏倾羽盯着地上那些散乱不堪的金币,皱起了眉头。

    要蹲下去捡那本属于他的金币吗?可他从小接受的礼仪教育又不允许他做出如此不堪的举动。

    就在他盯着那些金币发愣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猛然撞到了他的身上,随即拳头和靴子也朝他飞了过来。

    抢夺金币发生了争执,所有人都在互相斗殴,场面彻底乱了起来。

    夏倾羽被拥挤的人群撞得七歪八扭。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上,他以为是先前那个好事的男人,刚想回头,耳边便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嗓音,“公子,赢得差不多就够了。”

    夏倾羽猛一回头,震惊和疑惑在他的脸上同时绽放开来。

    那只手,是曾沥的!

    “曾爷爷?”夏倾羽惊咦出声,一时也顾不得保持仪态端庄,“你怎么在这里?”

    “此处不方便说话,公子随我出来。”曾沥咧嘴笑了笑,扯着夏倾羽,硬是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你不护送叶依去南方表亲那里吗?”出了赌坊,夏倾羽也不顾得惦记他的那些金币了,盯着曾沥的满头白发,眉头深深蹩起。

    “路上遇到一支正好要去盛泽城的商队,我便将叶依托付给了他们,那小妮子讨嫌老头,巴不得撵我走,我就顺了她的意……”

    “什么商队?”听了曾沥的解释,夏倾羽并没有觉得心安一些。

    “送粮的,押送很多粮食去盛泽城,他们又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护卫,比老头子我要有用多了。”曾沥便说着,边去牵拴在赌坊门柱上的一匹枣红马。

    “从商队那里牵的。”老头已经解开了绳结。

    夏倾羽却猛然探手将缰绳夺了过来,神情凶狠,“你用一匹马就卖了叶依?”

    “公子说的什么话,这是从商队那里买下来的,人家也是听说我有急事,才好心匀出一匹健马给我的。”曾沥从夏倾羽手中拽回了缰绳。

    “你有什么急事?”

    “找到公子啊!你身上还带了伤,怎么能没有个人在身边照顾。”曾沥神情严肃。

    “你什么找到我的?”

    “我去旅者酒馆问的,曜临城之后一间旅者酒馆,肚子饿了,公子要不要去旅者酒馆吃点?”曾沥牵着马,朝旅者酒馆的方向而去。

    夏倾羽没办法,只能跟上曾沥,“你确定那个商队可信?”

    “如何不可信?人家几十个护卫,再说了,是那小妮子赶我走的,又不是老头想走的。”曾沥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满是无奈。

    夏倾羽的眼前划过那个女孩神情低落的模样,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忽然抽了抽。

    “你有钱吗?”夏倾羽忽然问。

    “找人的费用还是足够的。”曾沥轻飘飘地答道。

    夏倾羽不说话了,不是无话可说,他只是不想理会曾沥这个糟老头子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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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方介绍:
千岛,荒土,殇丘。三片大陆相隔甚远,上万年来,互不相知。直到某一天,神施加在其中的阻绝被打破······神谕从石棺中苏醒,灵修活跃起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融兽秘法再现,冰海再一次临世,各方隐匿了无数年的种族尽皆踏入了那纷乱的战场。一场一万年的轮回走向了终结!这是血与火之歌,这是存亡的游戏,这是属于英雄的史诗!殊方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殊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殊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