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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下阕     殊方txt下载     殊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这才是皇帝(月票!)

    一股透彻入骨的凉意侵袭全身,似乎整个世界都浸没在冰水中。

    脑袋里仿佛灌注了沸腾的铁水,无法抵抗的虚弱感越发强烈。

    他感觉血液粘稠得几乎堵塞了他的经脉,四肢沉重无比,呼入的并非空气而是令人越发窒息的液体。

    “咳咳咳!”

    君武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肺腑间呛入大口冰水。

    他的四肢一阵痉挛,想要舒缓这阵痛苦,却发现双手被牢牢钳住,脑袋上仿佛压了一整座大山,浑身都无法动弹。

    他竭力挣扎,水面发出咕噜咕噜的泡裂声。

    头上的大山忽然撤去了,紧接着一股巨力扯动他的头发,将他拉出了冰水的世界。

    “呼!”他急促喘息,胸腔猛烈起伏,脸色涨红发紫。

    窒息感消失了,铁水也不复存在,大量新鲜空气送达大脑,猛烈的心悸感也在逐渐消褪,但他的脑袋仍旧如同被捣碎了般迷糊不堪。

    一股凉风袭过,君武方才惊醒。

    叛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叛军!

    他低头望去,曾经熠熠生辉的龙袍布满了焦黑的破洞,精致的丝绸散发出呛人的焦臭味,金丝足靴已经不知踪影,他的双脚上只裹着焦黄肮脏的布袜。

    远处的汉城宫飘散出滚滚黑烟,隐约传来房梁倒塌的炸裂声。

    一道身影自前方阵中缓缓踏出,君武抬起头,眼瞳禁不住山顶的烈日,虚眯起来。

    夏渊骑在照夜白的背上,徐徐向君武逼近。

    他胯下骑乘的是一匹形如马的异兽,浑身白毛又掺杂卷曲的黑色条纹,颈上的鬃毛冗长雪白,四蹄如虎爪,头顶独角。

    偏西王身披墨黑色的轻甲,腰上别着滴血的长剑,就连面颊上也还挂着大量血迹,但他的轻甲上却寻不到一丝刀痕。

    这是君武时隔多年后再次近距离见到夏渊。

    这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皮肤黝黑,肌肉隆起。下巴上蓄着一小撮倒三角胡茬,脸上布满了肃杀之气。

    君武留意到了夏渊手中的宝剑,那是“夏启”。

    十九年前,夏渊将它输给了自己的弟弟君文,如今那柄本就属于夏氏的名剑又回到了那个男人的手中。

    夏渊勒住缰绳,以君王打量囚徒的姿态俯视君武,身后扣押着君武的士卒立刻踢打后者的膝肘,迫使他跪下去。

    君武年近知天命,但近两年的磨砺让他看起来并不止那个年纪,脸上的层层皱褶如同流水侵蚀过的山丘,每一处都收纳进了泥垢和岁华。

    夏渊矗立不动,他的眼皮似乎慵懒地拉耸着,可那双黑瞳里却又射出了睥睨天下的目光。

    “想当年我来帝都,你们嘲笑我为乡野粗俗,如今倒是如何?还粗俗吗?”夏渊轻声说道,语调不含任何情绪。

    “你做这一切,造这番杀戮,仅仅是为了在朕面前说这句话吗?”君武咬紧牙关,奋力想要撑起身体,但他的手脚仍旧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你还称‘朕’,你可不再是皇帝了。”夏渊长嘘了一气,淡淡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士卒扬起巴掌,猛地抽打在君武苍老的脸上,后者嘴角溢血,半边脸红肿起来。

    “当初来汉城为你老爹祝寿,本是想找你共议天下大事,可你们汉城的所有勋贵都看不起我,嫌弃我只是一个偏陋之地的王爷。”

    “我献上的瓷器和丝帛,在你们眼中只是一文不值的废物,但你们又哪里知道那已经是我偏西王府最值钱的东西了。”

    “我夏氏忠于你君氏三百余年,在此前可有过二心?没有我夏徨老祖宗,那君履覆又如何能登顶汉城宫?”

    听见夏渊直呼自己先祖的名讳,君武昂起头,眼神阴冷地盯着夏渊。

    偏西王朝君武身边的士卒稍示神色,对方会意,又是一巴掌呼在后者脸上,君武别过脸,啐了一口血沫。

    “可结果呢?许诺的与国同休呢?到了你爹那一代就成了笑话!”夏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愠色。

    “先是削爵,其次是贬谪,最后就是瓜分产业……你君氏有什么时候还会想起,这成君国的江山,是我夏氏先祖和君履覆一同打下来的?”

    “做下这种种恶迹也就罢了,你们还贪墨我的云中夜,害得它不得不经历一次生死……”

    “没错!你可以认为我做这一切,就只是为了在你面前说这番话!因为你压根不知道你当初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事业……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你们都该死!你爹该死,你弟弟该死,你也该死!”夏渊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这种脸色,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出现过。

    他举起手往前一招,一道身着紫色长裙的身影便被士兵推攘着,粗暴地拖上前来。

    “泠儿!”看到紫色身影那一刻,君武的脸上再也不复冷傲,取而代之的浓浓的惊惧。他的眼眶几欲眦裂,焦急地吼出声。

    派出御帐带甲联系联军后,他又苦等了三天,依旧没有见着援军,内城岌岌可危,他才冒险派人护送女儿突围,期望女儿能像那个御帐带甲一般侥幸逃脱,却依旧逃不过夏渊的魔爪。

    他的儿子们都战死了,君泠是他最后的血脉。

    “父皇!”君泠隔着十来丈与父亲遥遥相望,她奋力挣扎,但那娇小柔弱的身躯哪里拗得过铁塔般的磐石军卒。

    晶莹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她的鼻翼翕动着,宛如神造般完美。

    见到这一幕,远处的偏西世子夏倾羽猛地绷紧身驱,拳头攥紧了,咯噔作响。

    年幼的弟弟夏紫翎扯了扯他白色的大氅,疑惑地看着他。夏倾羽难看地咧了一下嘴,稍稍松开拳头,但身体却不见丝毫松懈,似乎随时都要暴起。

    夏渊脸上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翻身下马,朝身后的大辅宰示意。

    傅敖年纪与夏渊相仿,方额浓眉,细眯眼,伏犀鼻。

    双瞳深邃神秘,神情肃穆,两腮布满细密的胡碴。

    身披一件土黄色的长袍,长袍周身绣有镂金的条纹。瞧见夏渊投来的目光,傅敖挪步上前,衣袍一振,引颈高喝。

    “封皇典,起!”

    夏渊张开双臂,有灵修接过他的佩剑,并褪下轻甲,露出其下白色的里衣。

    当年偏西十二域贫瘠,父王薨殂后,他的继位仪式简陋而短暂,甚至他的婚礼也简洁无比。如今,他拿回了夏氏曾经失去的一切,甚至夺得了曾经不属于夏氏的一切。

    他要站在这山巅,把一切展现给他在天上的父王和妻子。

    庄严肃穆的乐曲蓦然响起,夏渊掬起一捧清水洗去脸上的血迹,接过巾帕擦拭面颊。另有灵修在他身后梳理头发,扎起精美的帝王髻,并涂抹上香气扑鼻的发油。

    令人热血澎湃的帝王曲在空旷辽阔的汉城山巅盘旋环绕,灵修们的浅吟低唱悠长徐缓,弥散进不远处的悬崖峭壁中。

    两个灵修抬着那件象征皇权的黑龙袍跪伏在地,栩栩如生的金色巨龙盘旋缠绕,身躯上布满玄奥的秘纹。巨龙由孔雀丝缝制,仰天长啸,如衔日月。

    亮黑色的布料出自最优良的乌棉,束腰带是罕见的软金钢,银白中泛着金芒。

    成君技艺最精湛的女工聚集在一起,日夜赶制了才完成这件旷世之作。

    成君以黑为贵,只有帝王才有资格着黑服。

    帝王袍从夏渊张开的双臂套上,灵修谨慎地抚平每一处褶皱,束上纽带。

    这一刻狂风骤来,吹动他的黑色龙袍,呼啦啦如大旗般作响。

    天地万物都匍匐在了那个男人脚下,他宛如一道神明,自那山岳般的身躯上升腾起令人膜拜的威压。

    君武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却在在脸上纵横,激昂的乐曲宛如最荆棘的藤条,无情地鞭挞着他。

    他是罪人,愧对父皇,更愧对每年都在这汉城山巅祭祀先祖。

    可是他不想看,夏渊却不遂他的意。有士卒上前,粗暴地掰开他的眼皮,他猛烈喘息,牙缝中溅出血沫。

    灵修捧着一件件物品倒退而下,发须灰白的夏氏家臣曾沥重新捧上佩剑,夏渊将其横于身前,顿息片刻后猛地擎向天空。

    “礼成!帝王立!群臣跪拜!”

    傅敖的高喝宛如一道惊雷,瞬间令万物收敛,一切声响都戛然而止,就连风声也沉寂下来。

    窸动不知从何处开始,紧接着潮水般蔓延开来,整整十万人排山倒海地跪拜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激昂的呼喊声巨龙般翻腾着冲上云霄,震得天穹裂开了一道巨缝。

    大片金色的霞光洒落下来,恰巧落在夏渊的头顶。此刻他是世界的中心,以不可一世的姿态执掌天下,号令八方。

    “平身!”夏渊抬手。

    “谢吾皇!”同样声势震天。

    他微微颔首,再去凝视君武,嗓音轻淡。

    “如今这才是皇帝!”

第十一章 夏倾羽的恳求

    风仍旧在山顶呼啸,霞光已逐渐褪去,世界在狂热过后开始恢复它冷清的面目。

    在君氏皇权之前的虢周朝,有一种被废除的刑法,名为帝王坠。是由皇帝亲判,并且督行的刑法,行刑对象一般是谋逆的亲王或是身份极其高贵的贵族大臣。

    此刑法,需先选取一座万丈深渊,然后用粗实的麻绳捆缚住犯人的双足,长绳一端牢实地固定在山巅,随后将犯人抛下山崖。麻绳虽粗却没有丝毫任何韧性,绷直那一刻,磅礴的坠力施加在人体上,几乎能将双腿扯断开,那是灵魂与驱干将要分离的痛楚,没有人能承受得住。

    一次不断,便再一次。直到头颈分离,腰际断裂,抑或是双腿被生生扯下,此刑才算是完成。

    君武见到有士卒提着一大捆拇指粗的麻绳走了出来。

    麻绳重到需要两个浑身筋肉虬结的士卒来搬动,他们将麻绳丢在地上,等待着夏渊的指令。

    夏渊怜悯地看了君武一眼,在进行帝王坠的处刑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一件带着复仇的怒火,又能击溃君武最后一丝理智的事。

    他将目光转向君泠,然后抬脚走了过去。

    君武见到夏渊朝自己的女儿走去,心中升起莫大的恐惧。四个子女中,他最宠爱的便是君泠,那是他唯一的女儿。

    “夏渊……你敢!”他怒吼一声,猛然从地上撑起。

    夏渊并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地扬了扬手,便有士卒将手中的长枪狠狠扎了下去,力道之大,使得枪杆完全没入了君武的小腿,枪尖嵌进了石缝中,后者再次被钉跪在地。

    “父王!”君泠无助地嘶声呐喊,她哭喊着,奋力挣扎,想要摆脱身后的大手奔向父王。可身后的士卒死死反攥着她的手腕,甚至在她快要挣脱的时候猛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重新拖了回来。

    不远处的夏倾羽见到这一幕,眼中腾出的怒火几乎能将那个士卒隔空点燃,他的身躯猛然一颤,就要冲上去将那个无礼的狗东西砍死。可忽然有一只苍老的手掌摁在了他的肩上,愤怒的年轻人顿时再也无法挪动丝毫。

    他转头,一头短硬白发的曾沥正一脸惋惜地盯着他。

    既然曾爷爷你也觉得惋惜,为何不让我冲过去救下她?

    夏倾羽在心中咆哮,奋力想要挣脱曾沥的束缚,可那道老迈的身躯虽然年纪古稀,却仍旧蕴藏着磅礴巨力。

    夏倾羽只感觉一道千斤大鼎覆压在自己的肩膀上,硬是无法挣脱。

    他绝望地看向君泠,眼眶红得几欲滴血。

    君泠的紫色长裙上沾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血迹,苍白的脸旁上滑落无助的水,她的鼻翼宛如轻柔的蝉翼般,在哭泣中一阵翕动。

    她垂下脑袋,并没有将目光投向夏倾羽。

    而君武看到女儿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全然不顾小腿上的长矛,嘶吼一声,硬生生挣脱两个士卒的束缚,猛然站了起来。

    他侧身拔出那完全没入了自己小腿的长矛,在一声包裹着万般愤怒的低吼中,倒提着长枪猛地跃起。

    夏渊的背影在他眼前放大,他只需轻轻往前一送,长枪便能没入夏渊的身体。

    但他毫无征兆地坠了下去,小腿处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几乎昏厥过去。落地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连一步也没能跃出,他的小腿压根没有力量支撑他的想法。

    被甩开的两个士卒再次扑上来将他死死摁住,脚踩在君武的膝盖窝上。

    长枪无力地滚落到地上。

    身后闹出这些动静的时候,夏渊没有偏哪怕一丝的脑袋,他毫不在乎地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君武。

    他走到君泠面前,原地站定,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女孩。

    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但当他从旁边士卒手上接过弓箭的时候,夏倾羽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有士卒跪在他的脚下,手中捧着三支暗红色的铁箭。

    君武霍然抬头,他同样看到了那三支箭,震惊在他的瞳孔里飞速扩散。那三支箭,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的箭,他赐给自己弟弟君文的三支箭。

    也是扎进夏渊妻子背心里的那三支。

    他把箭留了下来吗?留着自己的女儿不杀也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吗?君武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他已经看不清周遭的景象了,世界在他的面前摇摇欲坠。

    夏渊忽然偏头看了君武一眼,然后捻起了一枚箭羽。

    夏倾羽的心猛然揪起,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座湖,那道身影。

    两年前,父王正式扯起反君的大旗,长到这么大从未出过偏西十二域的夏倾羽也终于得见了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军队要暗中急行军,他们在森林边上扎营休憩,夏倾羽闲来无事,进入了森林转悠。

    那座湖,那道身影,在月光的装饰下,如同绝世的名画,瞬间便填满了夏倾羽的心房。乳白色的月晕,淡淡的人儿,清脆悦耳的流水声,一切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那般,一个劲地撩动夏倾羽的心弦。

    就算知晓了双方的身份,还是没能阻挡他们。

    那段时间,是夏倾羽出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自幼被父王督促着习武练枪,他几乎没有过尽情玩耍的时光,也从未感受过和同龄异性相处的感觉。

    尽管他们注定了无法光明正大,但午夜偷偷溜出军中大帐那种小心翼翼的幸福感,却足以弥补其他所有艰辛。

    可此刻,她就要死了,就在自己的面前。

    夏倾羽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恨过自己的父王——那个面容威严的男人。

    他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父王!”年轻人大吼一声,“父王,儿子求你,放过她!”他扑通一声砸跪下去,突起的石棱割破战袍,扎进了他的膝盖。

    “儿臣恳请父王放过君泠!”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脑袋砸在同样嶙峋的石块上,涕泗横流。

    只要父王愿意放过君泠,从今往后,夏渊指东,他绝不往西,他将甘做偏西王,不,新皇的忠心武器。

第十二章 君泠之殇

    站在夏倾羽身后的曾沥被世子殿下的真情触及了内心的深坎。

    他一生没有爱过任何女子,可他见识过夏倾羽的爷爷——他的老主子对老王妃的深情,也一路见证了夏渊和隐洛己王妃的爱情。

    甚至,世子殿下和君氏公主的事情,他也一清二楚。

    夏氏的男人,总是对所爱的女人异常真心,他们都像是被女人下了降头,又或是被灌了**汤。

    可他们又都能干出一番无与伦比的伟业……

    可惜了,这个女孩必须死,不仅仅因为她是成君国的余孽。

    曾沥不忍见到脚下这一幕,他把头抬了起来,看向远处的夏渊。

    虽说他老得没资格谈感情了,可世子殿下的脑袋噗通一声砸在石块上时,他的眼里也进了沙子。

    夏家的男人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盯着夏渊的身影,低骂了一句,喉咙里,像是堵着石块。

    而年幼的夏紫翎,并不明白兄长为何忽然就跪倒在了地上。

    明明,明明他们的父王已经成为了这成君国最权势的男人……他们不用住在贫瘠的偏西十二域了……

    而此时的夏渊,眼神里闪过了一刹那的挣扎,可他瞬间又恢复了坚定的神色。

    若是这个女孩真心爱自己那个蠢儿子,他或许可能饶她一条生路!

    但如今,这个女孩必须死!哪怕他会为此被儿子憎恨一辈子。他愿意承担那些怨恨,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爱他的妻子……

    士卒在夏渊的示意下,松开了手。

    君泠看了跪倒在地的夏倾羽一眼,随即神色痛苦地扭过头,拼了命朝父王奔去……在父王和夏倾羽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见到这一幕,夏渊心中那丝微乎其微的犹豫轰然泯灭了去。他咬紧牙关,拇指勾开了弓弦。

    夏倾羽跪着,额头抵地,鼻腔里的液体倒流进了喉间,血液也倒灌进了他的脑颅里。喉咙一阵灼烧,脑袋鼓胀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撑爆出来。

    可他没有收到父王的回复,他霍然抬头,看到了君泠朝自己的父皇奔去。

    而他的父王,正用箭尖对准君冷的背心。

    君武也奋力挣扎着,想要和女儿汇合。

    “傻小子,你不是喜欢我女儿吗!救她啊!救她啊!”这个成君国曾经的九五至尊,不计形象地朝夏倾羽哀求着。

    夏倾羽听到了君武的呼喊。

    “夏渊……”他在心底嘶吼一声,猛然从地上弹起,抽出腰间的长剑,神色狰狞地冲向那道正在援弓的身影。

    可他还没奔出两步,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枪便横贯在了自己身前。

    “赫连叔,你要拦我?”夏倾羽压低了声音沉喝。

    赫连于单手擎枪,面色冷酷,并不言语。

    “滚!”夏倾羽不耐烦地低吼一声,也不再理会所谓的尊卑礼仪,无论是曾经多么疼爱他的赫连叔,只要是挡在他和君泠中间的,都是敌人。

    他挥起长剑,朝赫连于劈砍而去。

    赫连于单手舞动,长枪翻飞腾转,将夏倾羽的攻击全数挡下,却是只防不攻。

    夏倾羽的武艺如何能与赫连于相比,无论他使出如何凌厉的攻击,又无论他表现出多么不要命地架势,仍旧无法突破赫连于那杆长枪所覆盖的范围。

    眼看夏渊的弓弦已经张到了极致,夏倾羽浑身无处都在腾着怒火。

    他忽然撤回了长剑,手臂端平了,剑尖直指自己一向敬重无比的赫连于。

    “今日,你若阻我,他日,我必杀你!”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几个字,双瞳里布满了杀机。

    哪怕身经无数战役,赫连于仍旧被世子殿下这徒然爆发出的杀气给震慑了一瞬间。世子殿下方才的气势,和王爷下令射杀所有联军降卒的时候有得一比。

    可他的身形依旧岿然不动,他把枪尖压低了朝着地面,长枪末端斜斜背负在身后,面色肃穆地盯着世子殿下。

    “赫连于!你当真以为……”

    “不!”

    原话还来不及说完,夏倾羽便长嚎了一声。

    夏渊松开了拇指,箭羽发出尖锐的嘶鸣,追出一条笔直无比的轨迹,狠狠扎进了君泠的背心。

    穿透而过,箭矢的尖端从女孩的胸口贯穿了出来。

    “不!夏渊!夏渊你个魔鬼!”君武仰天怒吼,两行血泪顿时流了出来。

    而夏倾羽,已经短暂地被夺取了思考能力,他吼了一声以后,便再也无力发声。

    眼里的怒火一瞬间便熄灭了去,他的双瞳变得涣散无神,失焦地看向君泠那在半路猛然一滞的身影,长剑脱手,滑落到了地上。

    夏渊又捻起了一枚长羽,他没有像第一支箭那般瞄准良久,而是搭箭便射。

    然后是第三支。追着第二支的末端,再次扎进了君泠尚未跌倒的背影。女孩连最后一丝颤动都没有了,颓然倒地。

    夏渊望着女孩背心上的三枚翎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刀剑声与厮杀声充斥着他的世界。

    隐洛己为他挡了三支箭,然后便永远地离开了他。如今,他终于把那三支箭还给了君武。

    夏倾羽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他经过赫连于的身边的时候,后者再也没有阻拦。

    赫连于杵着长枪,怜悯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世子殿下,他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

    因为无论是王爷还是世子殿下的惨状,他都不想经历……

    夏倾羽一开始是蹒跚而行,可没走出两步,他便狂奔了起来。

    他扑倒在君泠的身侧,捧起女孩的脑袋放上自己的膝盖。他将额头贴着君泠的脸颊,眼泪蹭到了女孩急速颤动的鼻尖上。

    君泠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动,殷红的鲜血不停从嘴里翻涌出来。

    “对不起……”她的眼帘半搭着,盯着夏倾羽,极为艰难地蠕动嘴唇。

    “对不起?为什么要对不起?”夏倾羽抽泣着,抓起女孩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他感受到那双柔弱的小手正在逐渐变得冰冷。

    他又想起了两人首次相遇的那个夜晚。

    那座湖,那道身影,还有那束月光。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画卷,可画卷中的人儿,此刻却要从画中消失了。

    既然相遇了,为何又要分别?世事为何要这般捉弄人?

    难道真的要手握天下权柄才能保护自己的一切?

    夏倾羽绝不相信,天下对父王而言或许很重要,比娘亲还要重要。可这所谓的江山,对他而言,不及君泠的一根头发。

    若不是父王被权柄熏坏了脑袋,此生对夏倾羽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又如何会在一年内,接连离他而去?

    夏渊是个恶魔,就像君武所说的那般,他的父王,是天底下最邪恶的恶魔。

    怀里的女孩蠕动双唇,还想说些什么,可她的喉中已经堵满了鲜血,只能发出嗬嗬嗬的细微响声。

    她的瞳孔里升起了一丝愧疚,随即颓然地闭上双眼,放弃了。

    夏倾羽低头吻上女孩逐渐失去温度的双唇,竭力抑制双肩的颤抖。

    这一幕定格在悬崖上方,呼呼的风声奏响了凄凉的送魂曲,世子殿下的脑袋嗡嗡响成一片,其内空无一物。

    他的身体失去了某个部分,再也不完整了,心头泛起的悲伤,铺天盖地般将他完全吞没。

第十三章 帝王坠

    赫连于见到前方那一幕,微微动容,忍不住瞄向了夏渊。

    他发现,王爷……皇帝的脸上同样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那丝动容瞬间就消失了,皇帝的脸上再度恢复冷峻。

    “来人啊!绑起来!”他盯着自己的大儿子,轻喝道。

    夏渊身后的两个士卒听到这道命令,迟疑了一瞬间,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决定朝世子殿下走去。

    虽然夏渊称皇了,但是很多人都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夏渊还是他们的王爷,而夏倾羽也还是世子殿下。

    不过,偏西王称皇了,而曾经的世子殿下,现在也要称呼为皇子殿下了。

    他们走到皇子殿下的身后,伸手去抓夏倾羽的双臂,并且做好了被反手甩一巴掌的准备。

    可出乎意料的是,皇子殿下并没有反抗。

    他们轻而易举地将夏倾羽拖拽了起来,皇子殿下将那个已经香消玉殒的女孩放下之后,任由他们摆布。

    士卒贯彻落实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用麻绳将大皇子结结实实地捆缚了起来。

    毕竟,皇子殿下方才提着长剑冲向陛下的凶煞之姿,仍旧在他们的脑海里缭绕着。

    弑父?还是皇族……他们不敢想象此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夏倾羽被扭送下去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神采。

    夏渊将目光转向了君武,那个男人的眼里也是没有丝毫色彩。

    “可以行刑了……”夏渊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本来弄死君武,灭君氏满门是夏渊期待已久的事情,可看到儿子为敌人的女儿——为害死他娘亲的女人哭得那么撕心裂肺之后,夏渊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觉得喉咙里吞了很多只苍蝇,再也无法从君武身上获得复仇的快感了。

    君武被捆缚住双脚,拖到了悬崖边上。女儿的死让他彻底绝望,至此,这世间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帝王坠,不仅对躯体是一种折磨,对人的精神也是极大的摧残。

    肢体被绳子绑缚住,往下急坠的时候,灵魂都像是要被拉扯而出。特别是绳子最后绷直那一瞬间,所有的重势都汇聚到身体的每一处关节。

    汉城山并不单单指一座山,其实是汉城所在的这一片山脉的总称。只是由于汉城宫建在那座山上,所以汉城山才逐渐成为了特指。

    君武此刻所在山巅,是汉城山脉最高的主峰,比汉城山还要高上数十丈,往时,是用作祭祀先祖的。

    这样数百丈高的悬崖,抛下去,只消一次,整个人就会瘫软成一坨烂泥,再一次,躯干便会断裂。

    夏渊深深地看了君武一眼,随后,轻轻地摆了下手。

    君武的身体被人推了下去,地面上的绳子一圈一圈地悬崖下缩去。

    兴许是硌到了峭壁上凸起的石棱,绳子在某一个节点突然加速,拇指粗的麻绳猛然绷断。半响后,崖底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在这山谷间久久回荡,回声如山谷的哀歌,一重盖过一重。

    麻绳的质量有些出乎意外的差,夏渊并没有看到君武变成一摊软肉的模样,不过这不重要了,夏渊对君武完全失去了兴趣。

    他转过身,跨上照夜白的背脊,下山了。

    两个士兵站在悬崖边,缓缓将那断裂的半截绳子拉回上来,他们看了一眼断口处,觉得那断口有些过分平整了。

    有个士卒探头出去,可底下灰蒙蒙一片,人的目力压根无法穷尽那数百丈的距离。

    “哗啦……”脚下的石块松动了一下,几颗碎石块滚落下去,士卒心中一惊,慌忙退了回来。

    过了好半晌,他们才听到了石块落地的回音。

    这么高,掉下去死得更惨吧,他们不敢想象君武变成一摊碎肉的模样。

    也许是硌到的那块石头比较锋利,他俩不再多想,卷起绳子跟上撤退的军队。

    ……

    【荒武纪九八八年,卯月三十】

    立国三百三十三年的成君帝国正式宣告灭亡,君氏皇族遭满门屠没,末代皇帝君武被新皇处以帝王坠。

    原偏西十二域的封王夏渊,于汉城山祭祀峰封皇,改国号为“诸夏”,定都汉城。

    正常情况下,神谕对诸国内战一向不理睬,不干涉。但九大帝国新的皇权继承者都需要入中都,接受神谕的正式敕封,如此方才称得上名正言顺。

    可夏渊的封皇大典并未知照中都,甚至至死都没有派人入中都请神谕敕封。由于未得到中都神谕的敕封,其余八大帝国一直不承认诸夏的皇权。

    这是荒武纪有史以来,九大帝国的王位更迭首次没有获得神谕的首肯。

    悬在荒土君权上空数千年之久的神谕塔,终于开始崩裂了一条狭缝。

    而此前一年,诸夏帝国的邻国禹迹完成了对辖下属国的大一统,五个藩属国被正式囊括进禹迹的疆土,成为了禹迹帝国的五个属州。

    除了沧氏皇族,荒土的西南之地,再没有其他的异姓王统治者。

    荒土第一个没有属国的帝国诞生了。不过禹迹帝国的掌权者十分乖巧懂事,每攻下一个藩属国的王城,都派人去中都知照。

    完全一统之后,其国主更是在征伐大将的陪同下亲自去了一趟中都。

    诚诚肯肯地接受神谕的抚顶承认。

    那时,其余八大帝国皆认为沧氏失心疯了。

    那些藩属,是为了避免九大帝国的疆土直接接壤而划分出来的,宗主国享受着这些附属国的巨额岁贡,又无需担忧旁边的某个大帝国一下攻打进来。

    他们都觉得禹迹帝国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税赋和岁贡比起来,也没增加多少,反倒因为战争,耗费了大量钱财。

    不过,禹迹帝国并做出损坏神谕塔之类的举动,那些属国各自的疆域都保持着原来的大小,只是划分成了一个个属州而已,皇帝实际上并未对疆域线做出丝毫改动。

    因此,中都神谕并未驳斥这一行为。

    值得一提的是,帮沧氏完成这一举措的征伐大将名叫郭诺。

    他陪皇帝去中都的时候,被神谕敕封为了荒土名将,敕名“奎井天虺”,位列荒土名将录。

    以后,世人会发现,这位荒土名将奎井天虺,是神谕塔立塔以来最大的污点。

    神谕居然给自己的敌人封号,难道不令人目瞪口呆吗?

    当然,在当时,谁又能想到这些呢?提前二十年布局,而且从未露出丝毫破绽,何人又能发现蹊跷?

    神谕虽然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他毕竟不是荒神本身,他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

    荒武历九九零年之后的十年间,无论是对于荒土大陆,还是人族来说,都是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浩劫。

    后世将其称为灾变十年。

    荒武纪一千年之后,荒土的掌权者更是改纪元名为“灾变”。

    而灾变纪的史学家们钻研灾变十年那段历史时,惊奇地发现,灾变十年的源头,似乎指向了原成君国的偏西十二域。

    所有的研究都把起因线捋到了荒武帝的身上,更细致一点的,更是将源头捋到了荒武帝年轻时入西境沙漠探险那件事上。

    而八十年代末发生的那些怪事,比如说荒武帝称皇后不入中都觐见神谕,又比如禹迹帝国统一藩属国,这些怪事像是灾变十年的前奏般,本来应该引起人们警觉的。

    可在当时,哪怕是神谕,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地步。

    于是,有些野鸡派的灾变史学家将灾变十年改为了灾变十三年。跨度增加了三年,以禹迹帝国一统藩属国为人族浩劫的起始。

    当然,此举也不乏有正派支持者。

    不过,这些都是发生在遥远未来的事情了,目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各位看官也不必为人族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们将目光收回来,且看夏渊称皇了之后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第十四章 神谕塔自毁

    汉城山山脚。

    夏渊封皇之后,并未立时回到汉城宫,甚至没有理会君武在大殿内纵的火,毕竟汉城宫大体为石筑结构,火的损害,是不大的。

    他第一时间来到了内城与外城的相交处。

    “没有人逃出来吧?”

    “回陛下的话,磐石军一步一卒,严加防守,神谕塔内哪怕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出来。”士卒很有眼色地改变了对夏渊的称呼。

    他们攻破内城之后听了夏渊的命令,一直围堵着神谕塔,所以并没能参加祭祀峰那场简短却又充满威严的封皇大典。

    可这不代表他看不到夏渊身上穿的黑龙袍。

    夏渊并未因为士卒的称呼而有什么神情触动,他扬起了脑袋,看向眼前这座恢弘巨塔,下巴和脖颈处的皮肉被绷紧起来。

    汉城的内城墙高达十丈,被喻为天下第一雄城,可十丈高的城墙和它旁边的神谕塔一比,就成了一个可怜的小矮子。

    这座坐落在汉城中的神谕塔分塔高达五十九丈,比内城的城墙还要高出五倍之多。

    其主体是黑色的巨石,塔身上缠着四条灰色的巨龙,两条从塔基往上缠绕,两条从塔尖往下缠绕。

    四条巨龙的头颅都定格在巨塔的腰身,各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引颈咆哮。

    它的尖端似乎耸入了云端,直抵着天穹上的烈日。

    塔身上除了缠绕的巨龙外,其余位置还雕刻着无数繁奥晦涩的神纹。这些小蛇般的纹路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灼热亮闪的光芒。

    天下共计八十一座神谕塔,全部都是一样的制式,除了中都那座主塔高达一百零八丈外,其余的八十座,尽皆是五十九丈。

    神谕塔的位置对应天穹上的八十一颗分野星,诸夏境内共有七座神谕塔,其余六座,都被夏渊摧毁了,眼前的,是诸夏境内最后一座神谕塔。

    前六座神谕塔里夏渊都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希望在此处会有收获,再不济,能抓一个活的神谕也好。

    他抬起脚,想亲自进那座恢弘巨塔内部看看。

    他当年来汉城的时候,和隐洛己进入过神谕塔,可那时他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进入的,只能在第一层转悠。

    神谕塔真正藏着秘辛的地方,他一处也去不了。

    可他的手臂再次被一道瘦小的手掌攥住了。

    一道浑身笼罩在粗麻灰袍里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夏渊身边,等他攥住皇帝的手臂时,那些士卒才反应过来此人已经到了自己眼前。

    不过并没有人感到惊奇,那些个神出鬼没,身披粗麻灰袍的人总是忽然出现在陛下身边,对士卒们而言,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那道身影的个子看起来并不高,身上罩的那件宽大灰袍并不能很好地掩饰住他瘦小的身躯。

    他的脑袋上也笼罩着巨大的帽兜,浑身唯一暴露出来的,只有攥着夏渊的那只手掌。其上长着六根手指,皮肤干瘪褶皱。

    夏渊转过头看向他,不过他的帽兜太大了,夏渊连他的脸都瞧不清。

    正当夏渊疑惑不解的时候,小个子豁然抬头,直直朝向神谕塔的尖端。

    夏渊神情一颤,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可他的目力太差,头顶明晃晃一片,他被烈日晃得连眼都睁不开。他将双眼眼虚眯成一条缝,艰难地在神谕塔的顶端一阵搜寻。

    他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了。小个子又垂下了脑袋,转向夏渊,巨大帽兜下,闪过了两道枯黄色的亮光。

    夏渊明白了。

    “进去吧,找到神谕,要活的!”他收回了跨出去左脚,对着身前的士卒吩咐道。

    士卒领了命令,对着周遭挥了挥手,围聚在神谕塔周围的兵卒们齐齐起步,收束包围圈,随后挨个迈进了神谕塔底座那道巨大的石门。

    夏渊和那道瘦小的身影就待在十数丈外,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卒涌进神谕塔。

    士卒们全部进去之后,很久都没有响声传来,夏渊心中升起了丝丝紧张。他在封皇大典上都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此时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

    他旁边的小个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灰袍遮挡下的双手也紧紧攥了起来。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道咔嚓声。

    像是两座锈迹斑斑的巨大齿轮在相互摩擦,响声从神谕塔的尖端传来,如同白日雷鸣般,一下揪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夏渊和小个子同时疑惑地仰头。

    可就在他们仰头的同时,咔擦声又响了起来,沿着神谕塔的塔身飞快向下蔓延。

    有目力好的士卒惊呼了出声,他看到了神谕塔塔身上出现的裂纹。

    越来越多的倒吸声响了起来,短短两息的间隙,一道细长的裂纹就由上而下贯穿了神谕塔。

    那裂纹飞速长出枝蔓,细密的裂缝瞬间便爬满了塔壁。然后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那座高达五十九丈的石塔便轰然坍塌了下来。

    夏渊掩着面快速后退,大批壮硕的士卒扑了上来,长枪杵地,组成一面人墙,挡在皇帝和神谕塔中间。

    一阵飓风以神谕塔为中心,飞速扑袭出去。夏渊被掀了个踉跄,险些跌倒,身边的小个子一把探手攥住了他。

    虽然小个子的身形远比夏渊瘦小,可在这阵飓风的侵袭下,他却稳若磐石,灰色长袍上下翻舞,最后紧贴着他瘦小挺拔的躯干。

    夏渊远离了风暴的波及范围,重新站直了,朝前方看去。

    尘烟四起,轰响如雷。

    劈里啪啦的石块崩裂声此起彼伏,滚滚黄尘像是西境沙漠中的黑沙暴般,腾上了半空。

    如此骇人的声势,让人几乎以为天都塌陷了下来。

    也许进入塔里的士卒们发出了悲哀的呼喊声,可没有人能听到他们最后的喊叫,一切声音都被这轰隆隆的巨响掩盖了。

    自己塌了?

    夏渊愣在原地,他并没有下令让那些士卒凿毁这座神谕塔,可这据说在此地屹立了上千年的恢弘巨塔为何会轰然倒塌?

    夏渊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还想踏入其中,他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小个子,心中略有一丝后怕。

    小个子绷紧的身躯此时反倒放松了下去。

    “隐……”夏渊喊到一半忽然将剩下的那个字憋了回去,正了正神,“现在如何?”

    “找一下。”小个子的嗓音低沉嘶哑,像是声带被人扎了起来。

    夏渊转回去,朝四周士卒下令道:“清理废墟,找到神谕的尸首,想办法查明这座塔为何会自毁!”

    神谕塔会自毁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意味着,他或许永远没办法逮到一个活着的神谕。

    而夏渊,一定要看看神谕的白袍下究竟是这样一番模样。

    士卒领了命令,招呼手下朝巨塔废墟而去。

第十五章 属于神的战争

    荒土中都,九国公域,神谕塔。

    这是一座比汉城神谕塔还要高耸的巨塔,直入青冥,宛如神遗落在人间的战剑。

    巨塔内部是中空的,中央悬着一座十数丈宽的精密巨物。

    那是一座由无数条大小不一的圆环形转轴组成的巨大仪器,呈椭圆体,像是一颗镂空的蚕茧般,悬挂在塔内中央。

    那些细长的圆环转轴上每隔一尺便刻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

    细细数来,组成这座椭圆仪器的共计有八十一道圆环。

    它们看起来像是相互扣合在一起的,其可实际上彼此都没有接触,每道圆环和别的圆环之间都有半寸的间隙。

    除了最外圈那道巨大无比的圆环与一条直通塔顶的铁索相连外,其余圆环都没有悬挂物,它们凭空漂浮在半空。

    这座巨大精密的仪器底部,是一道巨大无比的黑色石块。

    石块呈椭圆形,整体和空中那座仪器的边缘完全稳合。其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槽,共计八十一处,每一处凹槽内都刻着几个扭曲的符文。

    无数纠缠的细小刻痕将那八十一处凹槽连接在一起,纷繁的刻痕组成了一副奇怪的图画,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般,覆盖了巨石的全身。

    从每一个凹槽出发,都能循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抵达其他八十处凹槽。

    黑石上的凹槽分别对应天穹上的八十一颗分野星,每一颗分野星对应的陆地上,都建造有一座神谕塔。

    巨塔顶部的中央有一处不大的椭圆状透明结构,是精心炼制的透明琉璃晶板。天穹上的日光透过那处地方,再沿着与圆环相连的铁索传到那座精密无比的仪器上。

    所有的圆环都在这束辉光的照耀下缓缓驱动着。

    浑天推演仪的悬浮靠的是底下那块黑色的天磁石,而驱动其转动的则是各种星宿之辉。

    在白天,各分野星的光被大曜掩盖,只有少量能投射下来,因此白日里浑天推演仪只能缓慢转动,并不能用以卜算。

    从琉璃晶板洒下的光辉被放大无数倍之后,正好覆盖住了地面上那块巨大无比的黑石。

    黑石上的凹槽熠熠生辉,八十一道异常明亮的光点有节奏的闪烁着,其中有六道的辉光略弱其它地方一筹。

    可是毫无征兆地,西北方位最亮的一颗光点骤然熄灭了,随即它附近本就黯淡的六道光辉也沉寂了下去。

    巨石的西北方位瞬息之间熄灭了七颗凹槽。

    几乎就是在同时,本来徐徐转动的圆环转轴飞速转动了起来。

    除了最大的外环,其余八十道圆环齐动,毫无规律毫无逻辑地胡乱转动。

    速度之快,使得那些残影停留在仪器的空缺处,镂空的蚕茧变成了一颗密不透风的巨茧。

    由于圆环之间并没有接触,因此转动中并没有摩擦声传出,可急速的转动掀起了一阵猛烈的飓风,将其下的十数个凡谕吹得左右摇晃,衣袍飞舞。

    他们震惊地看向那骤然急速转动的浑天推演仪,可在如此迅猛的飓风下,他们压根无法睁开眼帘。

    本来有凡谕负责每隔一刻钟记录推演仪的各个刻度对位,可此时,那人手中的纸簿和狼毫笔尽皆被大风掀到了半空中去。

    啪地一声,狼毫笔砸落回地上,浑天推演仪刹那间便停止了转动。

    余风犹在。

    那些由特殊材料制作而成的暗金色圆环犹如卡死了般,再也无法转动丝毫。

    “快!快去请神谕冕下!”看起来像是这群凡谕领导者的男人低吼了一声,嗓音焦急而惊恐。

    只要有光,浑天推演仪的转动就绝不会停止。

    每一年它只在月没之日会凝滞不动,可月没之夜昨夜已经过了,而且此时烈日当空,哪里存在绝对黑暗这种情况。

    他们负责记录浑天推演仪的刻盘数十年了,从未见其像方才那般猛烈地旋转过。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出大事了。

    而此时,神谕塔最顶端的密闭楼阁里,一道躺在石棺里的白袍身影缓缓坐直了身来。他浑身都笼罩在纯白色的长袍里,哪怕独处一室,也没有将其脱下来。

    这间不大的密室里,除了一座黑色的石棺外,再无其它陈设。顶端的墙壁上开了一道窗口,用透明的琉璃晶板格挡了起来。

    一束黯淡的黄光斜斜地落到石棺的中央,打在那白袍身影的双手上。

    他暴露在白袍外的手指呈现乳白色,并不光滑,像是褶皱的白玉般,闪烁着荧辉。

    可忽然间,那辉光跳闪了一下,虽然并不明显,可依旧看得出,那辉光比原先黯淡了一些。

    他将双手搭在石棺的边沿上,缓缓撑起身来,这才发现,他的每一处指关节上都生着如同蝎尾般的乳白色骨刺。

    神谕冕下,中都的实际掌权者,距离上一次沉睡不过半年,又从他的石棺床里站了起来。

    他推开厚重的石门,朝环形的石梯走下去。他下到神谕塔的倒数第二层,然后走到廊道上,看着前方那悬在半空中凝滞不动的浑天推演仪。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可不知为何却要佝偻着,后背微微驼起,两肩和肘关节处都有尖尖的突起。

    他的脑袋笼罩在巨大的白色帽兜里,浑身上下,只有半截手掌露了出来。

    神谕塔的内壁上有一道逐渐向上攀升的环形阶梯,像是一条蜿蜒的巨龙紧紧地贴在塔壁上,在每一层只有一处开口。

    一个凡谕奔到倒数第三层的时候,看到了头上的神谕。

    “神谕……神谕冕下!”

    他大口喘着粗气,刚想开口描述方才发生的一切,可神谕忽然抬手打断了他。

    “派人知照八大帝国的国君,一个月之内,入中都会晤。”

    这是一道绵长嘶哑的嗓音,每个语调都自带颤颤的回音,像是在井底发出的声音一般。

    凡谕愣了愣,随即拢手躬身,倒退而去。

    至于为何是八大帝国而不是九大帝国,他不用询问也知晓。

    凡谕离开之后,神谕看向了神谕塔底部的巨大石盘,纵然隔了将近百丈,他仍旧看得一清二楚。

    七道凹槽熄灭了,代表着七座神谕塔被毁。

    和天磁石方位对应的,是原来成君国的疆土。神谕盯着这一切,浑身每一处都响起劈里啪啦的骨裂声。

    十二颗分野星主星,沦灭了一颗。

    他共计损失了七道魂气。

    “神隐出世了吗?”他忽然轻声呢喃了一句。

    脑海里缓缓浮现汉城神谕塔自毁前,那个站在新皇身边的灰袍身影——那个像他一样,浑身笼罩在长袍里的小个子。

    “属于神的战争,再度被掀起了……”

    “也好,这个世界沉寂太久了……”

第十六章 神谕的尸体?

    诸夏,汉城。

    清理废墟的工作进行了将近三天三夜,数千兵卒齐齐动工。

    先前进入神谕塔的上百位士卒毫无例外地都死了,确切点来说,整座神谕塔内没有发现任何活物。

    但是神谕的尸首依旧不见踪迹。

    废墟上堆叠的巨石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按道理,神谕居住在神谕塔的最顶端,而巨塔是整体坍塌的,也就是说最顶端的楼阁碎石将会堆在废墟的最上端。

    可他们最先搬开顶端的石头,并未发现神谕的身影。

    此刻是夜晚,数百士卒举着火把围聚成一个大圈,为中央那些清理沙砾的同僚制造光亮。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所有正在废墟上翻找的士卒齐齐挺起了腰来,朝声音的发源地看出。

    大喊的是个黑脸士卒。

    他旁边的一个同僚低下头,刨了刨他脚下的石块,扯起那衣袍的一角仔细辨认了片刻,也不管那道身躯的大半截还埋在沙砾里,随即也大喊了起来。

    “白袍!找到神谕了!快去请陛下!”

    他们没见过神谕长什么模样,可神谕塔内,只有神谕能着白袍,这是人尽皆知的常理。

    夏渊很快就来了,他的身边跟着那道身披灰袍的身影。

    那道白袍尸首已经从废墟中挖了出来,此刻被摆在平整的地板上,十数个手持火把的士卒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闪开!闪开!陛下来了!”为夏渊领路的士卒高喊到。

    可等不及那些士卒反应过来并散开,夏渊几步跨过领路的士卒,在围聚着的人群边上扒拉开了一条通道。

    他和小个子同时挤了进去。

    眼前的尸体仍旧笼罩在白袍内,只是那白袍如今破烂不堪,满是灰渍。

    夏渊想说一句故弄玄虚,可忽然想到身旁的那道身影也喜欢将自己笼罩在长袍里,便硬生生将那已经到了舌根处的四个字咽了回去。

    夏渊转头去看身侧的小个子,发现对方也朝自己看来。不过他只能看到对方帽兜下闪过的两道枯黄目光,帽兜下黑漆漆一片,对方的神色夏渊是看不清的。

    “掀开他的帽兜!”夏渊回头去看地上的神谕尸体,吩咐道。

    在尸体脑袋后站着的士卒顿时蹲下身来,探手扒下了神谕头上的帽兜。

    神谕自古便是神秘莫测的代名词,据说神秘莫测一词正是因为他们才诞生的。此刻,他们的面容终于首次暴露在世人面前了。

    夏渊和小个子第一时间朝神谕的脸部看去。

    下一瞬间,他们的身体便僵住了。

    “这是神谕?”夏渊走到那具尸首的脑袋旁,蹩着眉看着那张枯老的脸庞。

    那是一张干瘪灰枯的老脸,皮肉尽皆萎缩了下去,紧紧地贴着颚骨,眼眶深凹,其内的眼珠干结成了一坨硬物。瞳仁没有丝毫黑泽,几乎变得和周边的眼白一样白。

    头发稀疏灰白,想是一把干草。夏渊蹲下去捻了捻那发丝,竟然轻易将其捻成了细小的灰末。

    这和此前六次的景象有什么区别?

    夏渊不死心地揭开了那具尸首手臂上的袖袍,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细得只剩骨架的手臂,肌肤如同脸上的那般,干瘪皱缩,像是灰色的树皮。

    夏渊重新站了起来,眉头皱得比蹲下去之前更深了。

    这哪是神谕?关节上没有骨刺,皮肤并不是乳白色的,这分明就是一道人族的尸体。而且这具尸体的干瘪程度,像是死去了几十年不腐,但问题是,神谕塔倒塌至今,方才不过三日。

    之前六座神谕塔发现的好歹还是刚死去的人族,这回连尸体都干瘪了。

    夏渊的眼里满是疑惑,他把这道疑惑的目光送到了身旁那个小个子的眼里。

    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夏渊知道对方定然也和自己一样迷茫。

    “只找到这具白袍尸体?”夏渊扭头问了句。

    “回陛下的话,只找到这么一具白色衣袍的尸体。”

    神谕塔的残骸已经基本清理完了,再没发现其他白袍。神谕塔内只有神谕能着白袍,这是神谕为了凸显他们独一无二的身份所定下的规矩。

    绝对没有人敢蓄意冒犯。

    而且,夏渊把视线投向那片废墟,石堆仅有一丈高了,而且多是巨大的石块,其间的每一处隙也都探测过了,并没有其他发现。

    “神谕塔下有没有地道秘境?”夏渊忽然问道。

    士卒闻言,神情一动,赶忙回去吩咐那些仍在清理废墟的家伙再加把劲。

    又过了一个时辰,所有的碎石块都清理干净了,但是,很遗憾的是,军士们掘地三尺都未曾发现皇帝口中的地道。

    怪事了!每次围剿都找不到神谕的尸体!前六座神谕塔也是如此,只在楼阁顶层的楼阁内找到一具人族尸体。

    可只要是阶级稍高些的人都知道,神谕并非人族,他们的身体结构完全不同于人族。

    攻破内城之后。夏渊并没有第一时间派人抓捕神谕,为的就是想稳住神谕,不要像此前几次那般,进去只能发现一具尸体,

    可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更糟了。他现在完全摸不到头绪。

    “前几日,你和神谕对视了?”夏渊试探性地问身边的小个子。

    夏渊知道他目力绝佳,几十丈的距离,绝不是什么问题,不然他那天为何要仰起头,然后拽住自己呢?

    小个子不置可否,他朝夏渊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背影带着深深的失望。

    夏渊看看地上的那句人族尸体,又看了小个子离去的背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胸中的烦闷。

    费解,真是令人费解!

    神谕塔坍塌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遗憾的是,所有人都死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他夺过一个士卒手中的火把,猛然朝脚下掷去,随即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而那具尸体,像是干材般,嚯地一下便被点燃了。

    大火点着白袍后瞬间蔓延开来,完全吞噬了那具奇怪的尸体。

    ……

    夜色更深了。

    汉城宫某间偏殿里点了一盏烛灯,烛光微弱,并不能完全照亮这间不大的偏殿。烛火旁边围聚着三道身影。

    “真要让他去外面历练?”其中一道身影说话了,是一道略微苍老的嗓音。

    “他留在这里并不安全。”第二道身影说道,语调缓慢威严。

    三人沉寂了一会儿。

    “神谕会不会出手对付他?”还是那道苍老的嗓音,它的主人说话的时候看向了桌边的第三道身影。

    “不会。”第三道身影惜字如金,嗓音低沉嘶哑。

    “不会?你怎么能确定?”苍老嗓音的主人并不相信第三道身影说的话,他毫不掩饰地质疑到。

    “神谕孤傲,决计不会对普通人出手。”低沉嘶哑的嗓音无奈地解释了一下。

    “普通人?”苍老的嗓音轻咦了一声,“他可不是普通人,他继承了你族的血脉。”

    “那又如何?他并没有十二根手指。”低沉嘶哑的嗓音有些不耐烦了,三番五次被质疑,那嘶哑的语调里含了丝愠气。

    “他长得和普通人族一般,神谕塔已毁其七,神谕再无法卜算和我族有关的事情。

    他既然继承了我族的血脉,神谕更是无法卜算他,别说探测他的未来了,连他身在何处或许都没办法得知……”

    为了那道老迈的嗓音不再质疑自己,嘶哑嗓音的主人罕见地说了一长段话把事情解释清楚。

    “可是……”苍老的嗓音还想说什么。

    但忽然一道缓慢威严的嗓音打断了他,“不必争论了,此事已经决定……我会派人去处理,到时候我会假装在他的面前派你去寻找那小子,你把戏做全套便行了。”

    苍老的嗓音沉默了许久,忽然又开口道:“真的不告诉那孩子他娘真正的死因?”

    这回轮到那道威严的嗓音沉默了。

    “何必呢?那个孩子拥有的美好的东西本就不多,就让他继续持有他美好的念想吧。”过了许久,威严的嗓音才重新响起,可那威严中,带了一丝怅然。

    “可这样,公平吗?你承担了所有的怨恨和骂名。”苍老的嗓音迟疑了两息,拖长了嗓音问道。

    “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终归是她的骨肉,想必她也不想那孩子知道真相。”

    “这都是必要的代价……”开口的,是那道低沉嘶哑的嗓音。

    必要的代价吗?威严嗓音的主人在心中低吟这句话,烛火边一阵寂静。

    “呼……呼……呼。”

    过了许久,烛火边竟然同时响起了三道长吁声。

    语调出奇地一致。

第十七章 屈门锦

    汉城,地宫。

    由于汉城是建在山巅上的,山石过于坚硬,所以汉城的地宫并不大,每间牢房都很狭窄。

    夏倾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头顶那一掌宽的小洞落进来一束微弱的亮光,但随即便被黑暗吞噬了去。

    点点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间飞扬,光柱末端刚好打在他的脚上。

    他被关五天了。

    父王,还真是忍心啊。父王?现在应该喊他父皇了吧!夏倾羽轻嘲了一声。

    明明地牢的结构都是石块,可滴滴答答不知何处渗了水下来。

    三面墙壁都潮湿冰凉,地面上的干草松软发臭,黑黢黢的铁门像是一个身披铁甲的护卫,死死地在黑暗中看守着他。

    头顶正在清理被君武烧毁的那座宫殿,震动声不时穿透几丈厚的石层,算是在这阴暗世界中给他的一丝慰藉。

    如若不是那些声响,夏倾羽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在黑暗与孤寂中,夏倾羽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君泠的一颦一笑。

    自从知晓双方的身份那一刻起,夏倾羽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

    不是她死就是他亡。

    尽管夏倾羽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直到那一刻真正到来,他才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有准备好。

    那种整个世界都在面前枯萎的感觉,并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夏倾羽扬起头,目光穿过那道巴掌宽的狭洞。

    月亮并不对着那个洞口,因此洞外是漆黑一片的夜幕。从他的角度看去,黑色的天穹像是垂落到了地面上,仿佛老天都已绝望。

    夏倾羽从父王那里知道,做强者很爽,高高在上,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但夏倾羽不想这样,因为做强者太残忍了。

    父王这一路打到汉城来,偏西十二域的兵卒倒是没有死伤很多,可成君国的军队,几乎都被父王屠灭了。

    如果父王不贪念汉城宫里的那把皇椅,娘亲就不会随军出征,也就不会被君文偷袭杀死。

    那把椅子有什么好的呢?攻入汉城宫的时候,夏倾羽冲在最前面,他想提前找到君泠。

    他没能如愿,但他见到了苍銮殿上端那把椅子。

    纯金打造的,晃得人眼痛,坐起来定然是**的,说不定还会硌得屁股一阵青痛。

    这样的椅子坐上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偏西王府里的沙地舒适。

    由于父王围困汉城三月有余,这座地牢里原本的成君囚徒早就越狱一空了,此时这数丈深的巨石底下只有他一个犯人,其余的都是看押他的守卫。

    此刻头顶的响动消失了去,天黑了,修缮宫殿的士卒们也休憩了。

    四周不仅黑,还静!

    极度可怕的寂静。

    夏倾羽放纵自己的思绪,一阵胡思乱想,他时而想起娘亲柔顺长直的绿发,又时而想起弟弟老气横秋的模样。

    还会想起娘亲给妹妹绣的布偶,那是以照夜白的模样绣的,不过身上的色彩和照夜白正好相反。

    而且娘亲给它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云中夜。似乎也和照夜白的名字相反。

    夏倾羽听曾爷爷说过,父王那头异兽是从西境沙漠中寻得的。学名叫做驳马,又或者叫做驳兽,据说是早已灭绝的生物。

    想到这里,夏倾羽忽然对西境沙漠升起了一丝向往。

    沙漠的外围他时常涉及,他向往的是更深处的地方,但是父王从来不准自己深入,听说那是荒土大陆最为险恶的探险之地。

    走廊尽头忽然响起了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夏倾羽短暂地放下了那些思绪,慵懒地别过头。

    这几天,除了送饭的士卒外,他没见过其他人影。

    此刻响起的脚步声绝对不是士卒的,这个时候他们不会来找自己,而且这脚步声听起来有点厚重,夏倾羽的耳力不错。

    他估摸着来者应当十分肥胖。他没有起身,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走廊。

    那身影在铁栅栏前停下,手上拎着一盏油灯。整个人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他缓缓揭开帽兜,果然露出了一张异常肥胖的脸。

    微弱的灯光映出了来者臃肿的体型,原来黑袍并不宽大,而是被他撑大的。

    他的脸上绝大部分都是厚厚的赘肉,五官只能委屈地被挤到夹缝中去。

    双眼本就不大,这一挤就更加变得像米粒一般。眉毛短浅,看起来像是画眉的时候忽然墨水不足了。

    鼻梁又塌又歪,唇角却翘得老高,脸盘比那颗头还圆润。

    夏倾羽借着那人手中的油灯,打量着这张奇丑无比的肥脸,竟一时判断不出对方的年龄。

    两人都没有开口,就那么互相打量着,黑暗中只有燃油灯滋滋的燃烧声。

    “不打算报上名来?”夏倾羽终归还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总是最先沉不住气的。

    肥脸慌忙弯腰行礼,他这一弯腰,身高几乎见不到变矮,夏倾羽甚至担心他一下站不稳滚到地上去。

    他的的担心并没有实现。

    肥脸堆起一道灿烂的笑容,这下可好,他的双眼彻底消失了去。他蠕动双唇,浑身的赘肉都开始震颤起来。

    说句话还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夏倾羽迷惑不解。

    “禀殿下!在下不才,屈门锦!”

    夏倾羽原本以为这样一声膘肉的人嗓音会是那种油腔滑调,但对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有力。

    中气十足,甚至带了一丝痞气。

    夏倾羽自幼在偏西十二域长大,而贫瘠的偏西十二域是不可能有人能吃得这么肥的,因此他不可能听过这个胖子的名号。

    “夏渊派你来的?”他皱了皱眉,他现在不想接触任何与父王有关的事物,哪怕他无聊得枯死在此,变成一堆白骨。

    胖子并未正面回答夏倾羽的问题,他再度弯了弯腰。

    “小的经营丝绸生意,不幸赚了几个臭钱,对大皇子的英勇早有耳闻,今日特地前来拜访。”

    他的嗓音虽然中气十足,却贱兮兮的,带着一股笑腔,夏倾羽不喜欢。

    “私自探访地牢重犯可是死罪!”夏倾羽依靠着墙壁,找到了一个略微舒适的躺姿,漫不经心地说。

    “殿下不说,谁会知道呢?”屈门锦笑盈盈地说。

    夏倾羽忽然沉默了起来。

    地牢的守卫不可谓不森严,但那胖子进来这么久了,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守卫出现。

    “你的目的是什么?”夏倾羽有些不耐烦了,没兴趣和对方打哑谜。

    屈门锦没有正面回答他,再次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陛下封傅敖为圣灵修,掌管天下灵修。”

    “这有什么稀奇的?夏渊一直都尊称他为圣灵修,而他也一直以圣灵修自居。”夏倾羽打断肥脸,不想听废话。

    傅敖并不是偏西十二域的本土人,是前些年跑到偏西十二域来投靠父王的。

    具体的原因夏倾羽并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傅敖是个什么都精通一些的灵修。由于脑子好使,这些年深得父王的信赖。

    褚连山前挖的那座地坑,便是他设计的。

    夏倾羽并未参加褚连山前的那场战役,但他多少听赫连于讲述了一些。

    那里的土地并不结实,要想挖空之后还能保持地面的稳固,需要精心计算每一根承重柱的位置和粗细。

    这种精细的计算哪怕是最优秀的筑灵修都不一定能完成,而傅敖这个主业是植灵修的家伙,竟然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这一点,夏倾羽还是蛮佩服的。

    “不不不!殿下您听清楚,是全天下,不仅仅是诸夏!这圣灵修当世只能有一位,如今那位还在北都灵修塔活得好好的呢!”

    肥脸又腆着脸接上这个话题继续说。

    “陛下还说让他掌管天下的灵修塔,荒土大陆其他国家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几十个,可没有一个国家同意。”

    肥脸还想继续说废话,却被夏倾羽蛮横地打断了。

    年轻人侧了侧身,把半个脑袋探进煤油灯的光照范围内,朝向翻着眼瞳,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那张肥腻的大脸。

    “你再说废话,就给我滚……”

    屈门锦讪笑了一声,赶忙赔了个不是,“这几日,殿下想必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吧……”

    “陛下下了三条诏令。”

    “诏一,傅敖戮力伐君,谋策战局,忠勇有加。封圣灵修,统天下灵修塔,加大辅宰一职。”

    “诏二,神谕操纵君王,蛊惑民心,天道不齿,诸夏得天之令,捣毁境内所有神谕塔,即日起禁止神谕在诸夏境内传教。”

    “诏三,新皇登基,普天同庆,凡诸夏子民,免赋三年。鼓励生育,生一子奖百石粮食。若无力抚养,可送至军中成为军养子,父母自动享有军籍。”

    夏倾羽对这些东西关心吗?不,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好在肥脸在他最后一丝耐心被消磨完之前终于提到了自己的目的。

    “除了这三道诏令之外,陛下还重订了一些国策,其中有一条小人就摸不着头脑了。”肥脸的声音中竟出现一些憋屈。

    “陛下暂时封锁了国界,不许与诸国往来通商,诸夏又地处内陆,小人这丝绸走不了海路……这生意可是大大缩水……”

    夏倾羽终于恍然大悟,“你想让我劝说夏渊重开通商之道?”

    “殿下明鉴,小人不敢!”屈门锦抱拳,深深弯腰行礼。

    “你可真是个蠢猪,长得像肥猪,脑子也和猪的差不多。”夏倾羽毫不留情地嘲讽到。

    “如果你真是为了此事而来,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你看我现在身处何处,我是那种有能力帮你的?封皇大典你不在?夏渊不是勒令汉城的权贵们都去旁观了吗?”

    “你没看到我差点砍死他了吗?”

    夏倾羽一连三道逼问,噎得对面的家伙说不出话来。

    屈门锦脸皮抽了抽,心中暗道这戏太难演了,无端端还挨了顿臭骂。

    他努力提了口气到胸间,这才重新用那贱兮兮的嗓音说道:“不敢不敢,小人只是仰慕殿下的英武才特来拜访而已,殿下对君泠小姐的用情之深可是深深感动了小人。”

    夏倾羽突然跃起,冲到铁栅栏旁,死死抓住两条铁柱,“你可知她葬在何处?”

    “葬在何处?”屈门锦顿了片刻才沉吟道:“如果非说是葬的话,便在那汉城山底吧。”

    “非说?”

    “明和殿下说了吧,反正这些您一出去就能打听到的。”屈门锦咬了咬牙。

    听肥脸如此说,夏倾羽便有不好的预感,果然。

    “君冷小姐被火化成灰,从汉城山颠撒下。”

    火化?不留全尸?夏倾的脑袋轰然炸响。

    “嘭!”他一拳砸在铁柱上,整扇铁栅栏剧烈震动起来。

    夏倾羽忽然攥着铁柱猛然摇晃,低声咆哮,“夏渊!你欺人太甚!”

    见到夏倾羽如此模样,屈门锦知道目的达成了。

    “既然殿下没有兴趣帮助小人,小人也就不再叨扰殿下了。”屈门锦转身告退,腰间忽然滑落了一串东西下来。

    夏倾羽的眼角瞄到肥脸掉下来的东西,他忽然蹲下来,伸手触摸到了它。

    那是一把钥匙!

    他霍然抬头,可那道臃肿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过道尽头。

    “这么肥还能走这么快?”夏倾羽呷了呷嘴。

第十八章 夏倾羽的告别

    夏渊此时仍在和傅敖商议要事,汉城宫的主殿苍銮殿仍在修缮中,所以此时两人是在一处偏殿内。

    可忽然有一黑甲士卒冲了进来。

    “陛下!大皇子不见了!”

    夏渊疑惑地看向地上匍匐着的家伙,“不见了?关在地牢里,十几个磐石军看守着,还能凭空消失了?”

    “那些磐石军……都……都晕倒了。”士卒支吾道。

    夏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愠色,“什么时候发现的?”

    “方才,守卫换班……”

    “一群混账东西……”

    “陛下龙体金贵,不宜动怒。”傅敖在一旁劝道,“刚刚才发现的,大皇子想必无法走远,只消派人立即去寻找即可。”

    “没听到大辅宰的话吗?”夏渊轻喝了一声。

    “还不快滚?找不到人给我提头来见!”

    士卒如临大赦般退下。

    “究竟是何人所为?”夏渊忽然盯向傅敖。

    大辅宰沉吟了片刻,“何人所为倒一时难以查明,不过对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想使殿下和陛下反目。”

    夏渊冷哼了一声,仰头饮酒,不再言语。

    ……

    汉城宫某处偏殿外。

    远处士卒的盔甲摩擦声让夏倾羽心烦意乱,但他竭力忍着,趴在一块巨石之后丝毫不敢动弹。

    夜幕漆黑一片,太阳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月光并不强烈。眼前的这座偏殿外插着大量火把,大门处亮如白昼。

    想从正门混进去不是容易的事情。

    巡视的大队士卒走远了,夏倾羽盯着队列最末端的背影,脑子里灵光一闪。他从脚边捡起一颗石头,抛了出去。

    对方果然回过头来,盯着夏倾羽藏身的巨石若有所思。

    夏倾羽又弄出了一些异响,那人扭头看了一眼巡视的队伍,最后还是决定过去瞧瞧那边有什么动静。

    片刻之后。

    夏倾羽穿着那士卒的盔甲从巨石后走了出来,怕那家伙着凉,夏倾羽还专门给他套上了自己的衣服。

    他快速跟上巡视的队伍,动作十分轻缓,因此归位之后也没有人发现异常。

    跟着队伍走出没多远之后,夏倾羽独自脱离了出来。

    他从围墙上翻了进去。

    汉城灯火通明的地方并不多,有些地方戒备异常森严,夏倾羽知道那是父王所在的地方。

    剩下的比较像弟弟寝宫的,就只有此处了。

    他靠近某间有可能是夏紫翎的卧室,发现了门外立着的四个士卒。

    硬闯肯定不行,他没办法在不引起丝毫动静的情况下同时解决四个磐石军卒。

    夏倾羽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套着磐石军的盔甲。他挪了挪头盔,将自己的头发完全塞进去,随后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什么人?”磐石军军卒十分警觉,双手捏着长枪,枪尖朝向那走出来的黑影。

    看到同样是磐石军之后,他们松了口气,把枪收了回来。

    “都尉召你们去前殿。”夏倾羽压低嗓音说道,磐石军的年纪大都在三四十岁以上,夏倾羽必须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沧桑一点。

    好在,月色朦胧,那四个士卒并看不清他的相貌。

    “去前殿干什么?”领头的老卒问道,虽然对方也身着磐石军的衣甲,但他并不会盲目信从。

    他们保护的,可是诸夏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

    夏倾羽暗道父王手下的兵果然不是好唬弄的,去干什么呢?他还真的想不出能干什么,按道理服从军令不是他们的基本准则吗?为何还那么多疑问。

    “都尉打了些酒,要分给守夜的弟兄们。”夏倾羽想到了杀手锏。

    果然,听到酒这个字,哪怕在黑胧胧的夜色下,夏倾羽依旧看到了四个老卒的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听到有酒喝,他们的心情都很舒畅。可对方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兵卒,依旧没有完全松懈下来。

    “你们两个,去把都尉赏的酒带过来。”领头的指了两人。

    那两个家伙走到夏倾羽的身边就想捞起后者的肩膀,“走,都尉赏的什么好酒?”

    走?夏倾羽怎么能走,他扒开了对方的手。

    “你们去拿酒,我替你们守一阵子,殿下的安危重要,你们快去快回。”他再次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摆低脑袋,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样貌。

    两个老卒一听,觉得这个弟兄当真是实在,当即暗自决定等下定要将自己那份酒请他喝几口。

    至于他所说的殿下的安危,他们其实是不担忧的。

    四万磐石军,五万沙暴军都驻扎在汉城山上,不来个五六十万的大军,是不可能对殿下的安危造成什么影响的。

    成君国的刺客余孽?可刺客不去刺杀陛下,刺杀二皇子殿下又何用?

    这个想法太大逆不道了,两人赶忙掐灭了它,嬉笑着并肩离去。

    “兄弟,你的嗓音有些陌生啊,隔壁佰调过来的?”剩下的两人都凑了上来,其中一个闲扯到。

    磐石军分五旅,每旅十仟,每仟十佰。每一百人成一小团体,互相都是比较熟悉的。

    只剩两个人了,而且还都凑了过来,解决起来没那么麻烦了。

    夏倾羽用一记掌刀作为答复,对方立即瘫软下去。他立即挥起另一只手想要马上解决剩下那个人,可磐石军不是普通兵卒。

    那人瞬息之间就反应过来了,朝后闪退一步,长枪斜举,张嘴便要喊叫。

    夏倾羽急忙一个矮身突闪,拉着对方的长枪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探手捂住了对方的嘴,然后在那老卒来不及进行下一步动作时又绕到其背后。

    对方的长枪攻击不到他的了,夏倾羽一只手卡着老卒的脖子,一只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嘴巴。

    “不要叫!”他附嘴到那人耳边,恢复了自己的嗓音,“我不会伤害里面那个小家伙的,他是我弟弟。”

    夏倾羽将脸凑到对方的眼前。

    老卒隐约看清了那张异常英俊的脸庞,他呜了一声。

    “你确定自己不会大叫?”夏倾羽再问。

    对方用力眨了眨眼。

    夏倾羽先松开了勒住他脖子的手,随即缓慢将覆盖在他嘴上的手掌挪开。

    可对方忽然就张大了嘴。

    “嘭!”夏倾羽急忙一记掌刀砸到他的脖子上,对方的呼喊声便噎呜在喉间,只来得及发出轻微的起音。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信不过。”

    夏倾羽将他瘫软身体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转身推开了身后的门板。

    “睡得这么沉……你个臭家伙。”夏倾羽轻手轻脚地挪步到床榻边坐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打量床上的夏紫翎。

    弟弟的怀里抱着娘亲给他绣的玩偶,沉浸在熟睡之中,没有被屋外方才的嘈杂声吵醒。

    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极度微弱,只打落在夏紫翎在呼吸中翕动的鼻翼上,夏倾羽并不能很清晰地看到弟弟的脸庞。

    可他知道弟弟的睡相一定十分可人。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那张小脸,兴许是乌云飘动了一丝,月光的末端挪到了夏紫翎微微跳动的睫毛上。

    “真像!”夏倾羽心中感叹,弟弟笑起来的时候和娘亲特别像,特别是那睫毛和鼻翼,简直就像是从娘亲脸上复刻下来的。

    这或许也是父王更加宠爱弟弟的原因吧,夏倾羽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更多的是像父王,和娘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相似的地方。

    但他没有嫉妒,也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可他的脑海里总会在不经意间划过那么一两个念头。

    弟弟有个比他更快乐更幸福的童年。

    他天资聪颖,做什么都是一次便会,父王没有逼他没日没夜地练剑,也没有逼他无时无刻都捧着兵书,更没有没收他的所有玩具。

    母亲给自己的绣的玩偶,也被父王夺过去藏了起来。

    父王希望他变成一把剑,最好还是一把能自己不断练习的剑。

    他也想有像照夜白那样可爱的玩偶,他也想骑在照夜白的背上被娘亲搂着,可是父王不准,他说自己将来是要接替他统御天下的,是要接替他保护娘亲和弟弟妹妹的。

    因此需要有绝世的武艺。

    接替父王保护娘亲和弟弟妹妹夏倾羽没有意见,可是夏倾羽对父王口中的天下提不起丝毫兴趣。

    他想念娘亲了。

    那个绿发绿瞳的绝色女人。

    “嗐……”夏倾羽长嘘了一气,把这几日胸中积蓄的烦闷都吐了出来。

    他弯腰轻抚弟弟的额头,低头吻了下去,再次认真端详弟弟的脸庞。

    夏紫翎沉浸在睡梦之中,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微笑。

    你是梦到娘亲了吗?小家伙。

    夏倾羽将脖子上那枚刻着“羽”字的护身吊坠扯了下来,轻轻摆放在弟弟耳边,然后站了起来。

    这一次出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弟弟了。父王已经彻底让他寒了心,他不愿再沦为那个男人的武器。

    他要走了,离开诸夏,去其他国家。

    他听曾爷爷说过,父王年轻时酷爱旅侠的冒险,常年累月都不回偏西王府,甚至连祖父死的时候都没能陪在身边。

    夏倾羽和祖父素未谋面,在他出生前一年,那个听说深受人爱戴的祖父就去世了。

    他也想等父王死了之后才回到这里,像父王当年那样,做个叛逆的不肖子孙。

    夏倾羽十分向往外界,十分向往他期待中的生活,荒土那么大,总有一个地方是他梦中追寻的。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忽然想到自己身无分文,便顺手在书案上摸了一方雕工绝伦的红丝砚塞进内衫里。

    ……

    大皇子殿下的越狱已经被发现了,士卒们的搜寻力度很大,但大都是在汉城的山腰和山脚下,在皇宫附近搜寻的人其实并不是很多。

    他暂时不敢下山,一路小心翼翼地,终是到达了汉城山的祭祀峰,也就是君武被处刑的的片山头。

    祭祀峰比汉城山还高,只要兜过一道不深山坳,就能抵达,没有人想到他会到这里来的。

    月光从乌云中挤了几丝出来,沿着山峰倾泻而下。

    山谷中凉飕飕的,略微清冷,银白色的月辉轻纱般笼罩着山谷。不知名的蛙扯开喉咙哀叫,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在山谷间左突右撞,回响不绝。

    夏倾羽慢慢在崖尖盘坐而下,把腿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淡淡的悲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并且逐渐加重,很快便浓郁得几乎足以与黑夜匹敌。

    夏倾羽想象着此刻微微刮过的冷风中夹杂着君泠身体的一部分。

    那些打在他脸上的风像是君泠临死前冰凉的小手。

    他没有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无论什么感情,在极端面前,沉默都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只有沉默才能掩盖人们内心的波涛汹涌。

    不说话,人们便能将心中的爱恨情仇都埋没在那半拉耸的眼皮下。

    他低头朝悬崖下看去,不知道君泠的骨灰是否沉到了深渊底下。

    烦人的乌云终于完全挪走了,一轮洁白的圆月悬挂在了夏倾羽的头顶。曾经那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可稍一转念,一切都已成灰。

    拖父王的福,是成了真的灰。

    君泠的骨灰和新落下来的,强烈的月光融为了一体,弥散进底下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他忽然发现底下有一道亮光,他探了探头,祭祀峰的半山腰,似乎真的有一道微弱的亮光。

    夏倾羽的目力不错。

    流萤吗?可是流萤发出的光是绿色的,底下的光却是橘黄色的。

    像是……像是一道火把。

    他又朝悬崖下探了探头,整个身体只剩半截屁股还贴着石块。可底下的火光却忽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难不成是鬼火?鬼火是什么颜色的呢?夏倾羽重新坐好,胡思乱想起来。

    也许是幻觉吧,思人心切了……夏倾羽终结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站起身,对着幽寂的山谷轻声说了声“再见”。

第十九章 中都会晤

    霍封带着不足六千残兵回到了铸剑城。

    其余诸国的军队,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

    他的八国帅印被收缴了回去,三军大都统一职也被罢免了去。但看起来皇帝并不怪罪他,褫夺他的官爵似乎也只是做个样子平息诸国的怒火罢了。

    霍封在荒土名将录上的封号是毕轸熊罴,是近五十年成名最早的名将。

    他自幼便是皇帝的武伴童,十七岁踏入军伍,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九牧帝国授意其治下的藩属国骚扰赤县国边境。

    敌军已经极度逼近杨戟城了,可霍封的兵马距离杨戟城还有很远。后来霍封无法,领着三千轻骑急行军,打了一场漂亮的破袭战。

    为大部队拖延了时间,最后又靠一万兵马打败敌军一万骑兵,四万步卒。战损不过百分之一。

    一战成名天下知。

    靠着杨戟城的攻防战,霍封因此得以位列荒土名将录。

    这样的名将,是不能轻易砍头的。而且,皇帝楼泉和他的关系十分亲密,更不可能砍下他的脑袋来平息诸国的怒火。

    暂时撸去官职已经是楼泉最后的妥协了。

    而霍封,把自己关在府上,谁也不见。

    回来的第二天,中都的谕使就带着一面暗金色的分野令来到了铸剑城——神谕召赤县国君入中都会晤。

    赤县国对应的分野次星为玄枵,分野令正面刻着的便是玄枵二字,背面,则是八十一颗分野星组成的星群。

    确切的说,是召诸帝国国君入中都觐见。

    诸国国君以为是联军战败导致神谕震怒,要让他们去中都训诫一场。毕竟,上次让诸国援救成君国,中都神谕塔都没有发出分野令。

    分野令一出,诸国国君必须即可赶赴中都神谕塔。

    当然,不从也是没有问题的,但若其他国家都从了,就你不从,必然会遭到其余诸国的联手针对。

    神谕对人心的掌控,天下无人能出其之右。

    于是霍封还没自闭够,又不得不从屋里出来了——皇帝楼泉召他陪同去中都。

    十五天之后。

    赤县的兵马抵达了中都。

    霍封现在的身份是驾车的驭夫,他勒住了九匹高大辕马的缰绳,楼泉的驾辇便在神谕塔前的宽广大道上停了下来。

    身后一千整齐森严的金甲骑兵齐齐一扯缰绳,战马引颈长嘶,随即也停下四蹄。金甲骑兵手中的长槊整齐划一地砸落,地面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

    晨曦在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阵阵耀眼的金光,璨璨然宛若神兵。

    霍封昂起头瞻仰眼前那雄奇巍峨的神谕塔。

    拔地而起的石塔高逾百丈,塔尖刺破云层,直抵苍穹。

    数十丈高的腰身上,是四道狰狞威武的巨龙头颅。高耸的石塔像是一柄倒插在人间的巨剑,黑寂的塔身时刻传来令人臣服的威压。

    “陛下,神谕塔到了。”霍封朝车帘的位置偏头。

    他的话音未落,墨黑色的车帘从内掀开了来,一袭明黄色锦衣的中年男人从车厢内探出了头来。

    有士卒捧着木梯放在车辕旁,楼泉踩着梯子下了到了地面。

    皇帝已经下车,谁还敢立在马背上,簌簌的盔甲摩擦声响成一片,一千金甲骑兵齐齐骗腿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年纪与霍封相仿。脸部的轮廓宛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长发黑亮垂直,发根横插一支白玉发簪。

    剑眉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鼻梁挺如山脊,双唇削薄轻抿。身材修长高大,却又不显粗犷,仅比九尺高的霍封矮了半个脑袋。

    左眼上罩着一只明黄色的眼罩,右眼瞳孔为棕黄色。

    “随我进去吧。”楼泉与霍封擦肩而过。

    霍封躬身颔首,跟在皇帝半丈之后。

    身后的金甲兵卒,手中杵着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槊,挽马而立,神情肃穆。

    恢弘巨塔,披甲武士,执剑统领,黄袍帝王,还有逐渐攀升的曙光。

    这一切都昭示着中都又一次迎来了庄严隆重的九国会晤。

    ……

    神谕塔内部的阶梯是贴着内壁蜿蜒而上的,仿佛附身缠绕的龙蛇,每一层只开一道供人进出的缺口,且每层楼的缺口都不在同一方位上。

    国君们自然不可能去攀爬那看起来了无尽头的阶梯,所以中都的神谕塔专门修筑了九条机械牵引的升降梯拱各国皇帝使用。

    每座升降梯的底座都有两个精壮的男人操控牵引械。

    属于赤县帝国的梯间徐徐上升。

    这只是一座径长一丈的木板梯,四周只围了一圈两掌宽的护栏,用来充作手掌攀扶的位置,脚下的景象一览无余。

    霍封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打量那宛若深渊的地面,如果能选择,他宁可去攀爬那看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也不想感受那股无力的眩晕感。

    盯得久了,他的腿肚子竟轻颤了起来。

    他装作面色如常,端平了视线,去看悬挂在巨塔中央的精密仪器。

    楼泉瞧着霍封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暗自嗤笑了一声。他轻轻地伸出手,猛地一掌拍在霍封的肩膀上。

    身高九尺的男人浑身猛然一抖,眼中那极力装出来的淡定顿时荡然无存,后怕地朝后挪了几步。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楼泉的戏弄,于是别过头去,脸上布满了苦涩。

    “哈哈哈!”楼泉爽朗地轻笑,“世人不知作何感想,名震天下的封天槊竟然威高。”

    “人,都有软肋。”霍封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经楼泉这么一打趣,他心中的恐惧顿时消逝了大半。

    楼泉再次轻笑了一声,神色自若地打量那悬挂于空中的浑天推演仪,以及它正下方,以荒土轮廓为背景的推盘。

    推演仪的中轴此刻偏向东北之地,推盘上的凹槽上刻着纷繁至极的推纹。

    无论看多少次,楼泉都想不明白那看似和推演仪毫无牵连的推盘究竟是如何操纵推演仪的。

    而那些椭圆形的铜环又是如何凭空悬浮在空中的?

    楼泉一直觉得今日的推演仪有些不同,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同,兴许是自己太久没来中都了,有了陌生感。

    他暂时摁下了心中的疑惑,正了正神,把思绪投入去思考稍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

    霍封见此,也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待升降梯抵达。

    随从只能在倒数第三层停下,只有国君们能继续朝向,霍封便出了升降梯,由凡谕领入静室等候,而楼泉则又往上升了一层。

    神谕塔的倒数第二层,由于接近塔尖,显得狭窄了很多。

    楼泉从升降梯内走出来,踏进了一间昏暗的房间。

    这其实是一间不小的屋子,可四周都是厚重的石墙,仅有一扇不大的窗户,外界的光透不进来。

    四周墙壁上的烛火又飘忽摇曳,没有多少灯光散发出来,这屋子便显得狭窄逼仄起来。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九边形的巨大石台,通体幽黑。

    石台的边沿延伸出去九条星芒,尽头是半丈宽的光滑边沿,每道边沿后都对应一张背靠异常高大的石椅。

    那石台便是荒土唯一一张九星王台,通体由黑曜石打造,掺杂有特殊晶粉,使得它的触感冬温夏凉。

    楼泉用独眼扫了一圈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出意料,属于成君国的席位空无一人。

    九国国君已至其八。

    “楼国主姗姗来迟,可是好大的排场。”

    楼泉在门口还未完全现出身来,王台的边沿便响起了一道嘶哑的嗓音。

    说话之人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口陈年老痰,他的嗓音带着一阵咵啦咵啦的回响,令人听了浑身不适。

    楼泉对那道嗓音不加理会,走向了属于赤县国的座席。

    说话的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眶深凹,但是却长着一对夜枭的瞳孔,眼里射出令人压抑的目光。

    楼泉落座之后取下了左眼的眼罩,循着声音的来源探去。毫无光泽的灰白色眼瞳直直盯着九牧帝国的国主——鬼野老头牧朝歌。

    明知楼泉的左眼自幼失明,但牧朝歌每次都能在那一团白翳中窥见鄙夷的神色。

    “我一万五的九牧男儿,就这样马革裹尸,楼国主没有个解释?”牧朝歌阴阳怪气地说道。

第二十章 不好的事物

    楼泉轻嘲了一声,并不给那老头好脸色,“我赤县战死的汉子们,可没向我抱怨他们死得冤屈。”

    楼泉这是在变相说九牧的兵比不上赤县的。

    牧朝歌气得浑身发抖,总归是年纪大了,斗嘴哪里斗得过年轻气盛的楼泉。

    “哼……联军战败,为何就你成君的兵马逃了六千出来?其他国家的忠勇之士都死战不退?”牧朝歌虽然斗嘴稍逊一筹,可他就是死咬着楼泉不放。

    言外之意,是说赤县的兵马都是懦夫,当了逃兵,而且他聪明地夸了一下其他国家的兵马,将其他国家拉到了自己的阵营来。

    本来成君国的将领统兵打了败仗,大家已经不满了,更气不过的是,成君国的兵马逃了小半出来,而他们的则是全军覆灭。

    “大家都是两条人腿,四只马蹄,打不过也就算了,连跑都跑不过,怪谁?”楼泉再度白了牧朝歌一眼。

    “怪谁?”牧朝歌忽然冷笑起来,嗓音阴冷得像是荒坟边的蛙鸣,“楼国主又何必明知故问?莫非是当在座的诸位都是傻子?你赤县的统领若是谨慎一些,又如何会中敌人的埋伏?”

    牧朝歌再次尝试将在座的其他国主拉过来一起申讨楼泉。

    可惜,他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应。

    赤县依旧是荒土最为强大的帝国,犯不着为了一两万人的损失开罪楼泉。九牧帝国则是不同,两国自古以来就矛盾不断,虽说近些来大战不起,可小战却是年年不断,边境之地几乎没有安稳过。

    若此地不是中都,楼泉遇到牧朝歌估计会一拳砸死他。

    他自幼和霍封一起习武,武艺不说有多高强,可弄死牧朝歌那枯朽的小身板,还是轻而易举的。

    “在座的诸位都是像我这样的聪明人,除了你这个脑子萎缩的老东西……”楼泉的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两国的关系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不逞点口舌之快不是**裸的浪费吗?

    牧朝歌再次气得浑身发抖,辱骂人的话,他也想说,但是得顾及自己身为国主的教养,不能像楼泉那种泼皮无赖一般。他这样安慰自己,喉咙鼓动,又想文雅一点地挤兑楼泉。

    可对面却传来了隆隆的拍打声。

    “每次都是你两人互相挤兑,就不能换个新鲜的开场。”这是一道瓮重的嗓音,像是一道闷响的雷鸣。

    说话的是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影,高达丈余,半丈宽的桌沿才堪堪容纳下他的双臂。石椅的背靠本来是极高的,但却只能与他的头顶平齐。

    他的右首也是同样庞大的身躯,其余人和他们相比,仿佛小巧的玩偶。两人尽皆披着兽皮缝制的华丽战袍,挂着精美的皮革披肩,脸上布满棕色的络腮胡。

    开口说话那位扎了几络须辫,用几颗黑色的小珠子束紧,另一人的披肩上耸立着一大一小两只犀牛角。

    他们的眉骨都异常突出,面容粗犷,皮肤像干枯的灰色树皮,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纹路。

    分别是屠涅帝国的战皇瀛帝江和蛮西帝国的战皇蚩尤天重。

    丘黎族,荒土唯一建国的非人族。

    瀛帝江的不满令牧朝歌和楼泉同时一窒,畏惧倒远远谈不上,但是那道雷鸣般的嗓音却让两人颓然失去了争论的**。

    牧朝歌有心“回敬”瀛帝江几句,可一瞥到对面那两道宛若巨象的身躯,便赶忙打消了这种想法。

    丘黎族都是不讲道理的野蛮之流,虽然分裂成了两国,可两族依旧同心协力,两位战皇的之间也并无巨大的隔阂。

    要是对面的家伙一不小心将他牧朝歌捏碎了,他还真讨不到什么好处。

    此时晨曦终于攀爬到了一定的高度,窗户间投射进一束朝气蓬勃的光束,但其间飞扬的尘埃却瞬间令它失去了所有朝气,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千年。

    光束的末端打落在九星王台中央那道巴掌大的九角星状凹槽上。

    石墙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踏声,重得仿佛有一千吨的巨石在滚动。

    众人不再理会楼泉和牧朝歌二人的争吵,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角落那古朴的石门上。宽厚的石板在一阵轰响中剧烈地抖颤着,一只干枯的手掌攀附在门沿上,紧接着石门绕着中轴转了半圈,彻底将那道身影展现出来。

    神谕来了。

    神谕乃是中都实际的掌权者,据说他独自居住在神谕塔最后一层,没有任何途径能直接抵达,只是单独修了一座内嵌的楼梯,与这间略显狭仄的会晤室相连。

    宽松的白袍连着巨大的兜帽将神谕的全身包裹起来,由于佝偻着背脊而显得身形略微矮小。他的两肩和手臂关节上都有尖锐的凸起,那些骨刺将他的长袍撑得异常宽大。

    石门兀自回拢,传出一道轰响。神谕一步一顿,压抑便慢慢地传遍了这间小屋。

    尽管长袍拉耸着,垂到了地上将他的双脚完全覆盖,可众人的目光仍旧不自觉地落在他每一次的抬脚和踏脚上。

    不大的房间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一张造型简朴的石椅贴靠在铁灰色的墙壁上,它的背靠比中央那九张石椅还要高出半丈。椅背顶端的墙面上雕刻着九条长短不一的星射线条纹,仿佛一顶奇特的王冠。

    神谕转过身,朝向九星王台边的众人,隐藏在帽兜下的双眼逐一扫过那些高高在上的国主。

    长满铜锈的小窗射进来的几束阳光,没有一丝打在他的身上。他那矮小的身躯上仿佛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威慑力,似乎有无数的历史积淀在他的体内,令他无需任何言语便能震慑周遭。

    停顿片刻,他坐了下去,与石椅融为一体。石椅又与墙壁融合起来,共同隐匿进黑暗中。房中几欲凝固的压抑感刹那间烟消云散,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许久未见,仍是旧面孔,我很欣慰。”神谕的嗓音绵长嘶哑,每个音调都像是跨越了千年的时空传出来的。

    “蒙神谕冕下祝福。”众国主齐齐回应,脸上或多或少都装出了一些尊敬之色。

    其余神谕塔的神谕最多只能被称为神谕尊下,冕下是中都神谕的专称。

    “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叙旧的了,那我便直说召开此次会晤的目的吧。”声音自黑暗从传出。

    众人的心都下意识悬了起来。

    “联军战败一事,我便不再追究了。”此话一出,王台边上的八道身影又齐齐松懈下来。

    “相信诸位上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浑天仪的异状。”神谕顿了顿,给诸位国主思考的时间。

    异状?楼泉忽然想起来——浑天推演仪不动了!那个据说只要存在一丝光就不会停止转动的仪器,方才好像一动不动地凝滞在半空中。

    其他国君皆如楼泉这般恍然大悟。

    “我曾召天下神谕合力引星辰之力操纵推盘,再次驱动浑天推演仪,欲借此窥探天数,然天障重重,推演未果。”

    神谕的话语不蒂九天惊雷,在一众国主心间引发阵阵惊骇。

    合天下神谕?仍未果?有什么事情需要中都神谕合天下神谕之力的?至少这是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遇到。

    神谕塔的历史悠久得几乎无从追溯,无数年代久远的古籍上都能寻到它的踪迹。它被尊为荒土诸教之首,在荒土各地共建有九九八十一座耸入云天的巨塔,分别驻守大陆上八十一处星辰之力汇聚之地。

    “起危十六度至奎四度为诹訾,于辰在亥,乃成君之分野,属十二次星。月没之夜,诹訾星沦灭了,连带着西北天角的六颗从星也一并熄灭。”神谕用指结轻磕石椅的扶手,不急不缓地道。

    分野以及星宿的列位,诸国主是不大懂得的,因此,只能静待着神谕的下文。

    “诹訾星和它辖属的从星要坠落下来了……”神谕悠悠地说了句。

    静室内寂静了半响,随即响起了八道倒吸声。

    星辰要坠下来了?坠下来?

    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众人心里齐齐一突,禹迹帝国的年轻国主沧石年朝那墙角的阴影望去,“神谕冕下,这一切是否是因为成君境内的神谕塔被毁?”

    听沧石年这样问,楼泉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空缺的坐席。

    这便是神谕未通召诸夏入席的原因么?成君国战败,国主君武被新皇处以帝王坠,成君国算是彻底亡了。

    那个位于成君偏西之地,因挞伐边地蛮夷有功而被分封的偏西王,在他起事之前,诸国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但他却以强势之态,不足两年,大败成君铁骑,再败八国联军,最终登顶汉城山。

    “成君国已经亡了,那块贫瘠之地如今唤作诸夏。”牧朝歌颤颤地纠正沧石年。

    他坐在背窗的方向,佝偻着枯树般的躯干,不时咳嗽两声,肩膀便剧烈颤抖。光柱从他的头顶穿过,映称着一对漆黑阴沉的瞳孔。

    众人不再搭话,齐齐望向靠墙的石椅,禹迹国主提出了他们的疑惑。

    “荒土上空已经笼罩在雾霭之下,不好的事物被席卷而来。我有事要嘱托各位。”神谕并未正面回应,自顾道。

第二十一章 这就是天命!

    神谕的话让众人越发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大陆上的神谕塔与天穹上的分野星主星,十二颗次星,六十八颗从星一一对应,八十一星齐转,能卜天下运势。

    任何一座星眼被毁,推演仪便再也无法正常运转。

    毁掉神谕塔便能将神谕最依仗的占星之法削去吗?楼泉独眼一眯,神色变得捉摸不透起来。

    “神谕的意志便是我等的意志。”他赶忙出声道。

    众人方才反应过来,齐齐重复楼泉那句话,牧朝歌深深地看了楼泉一眼。

    “我需要各位组建一支远征舰队,一年之后,同样的月没之夜,坠落的分野星将会落到大海中,我需要诸位将所有的坠星带回来。”

    又是一道惊雷在诸位国主的脑海中炸响。

    远航在荒土似乎是一道禁忌,历史上因各种缘由派出的远航舰队无一返回。西北之海有乱流阻拦,东北之海有沧溟族扼守。

    南边的海域又满是惊涛拍岸的巨浪。

    “瀛帝江,蚩尤天重,你二人此次亦须出力。”不等众人回神,神谕再次开口,旁敲侧击了未在伐夏之战中出兵的蛮西和屠涅帝国。

    瀛帝江和蚩尤天重二人脸色略微难堪,神谕瘦小的身躯在他们眼中宛如婴孩,仿佛稍一用力便可将其捏碎般。

    但那道淡淡的指责却裹挟着磅礴的威势轰击在他二人面门上,浑然不像旧居幽阁之人所能具备的气场。

    两人的脸色渐渐涨红起来,除了神谕指责的压力,他二人自身也感到羞愧。

    数月之前,夏渊便围堵了汉城,围堵汉城期间,偏西王集中力量摧毁了掌控之地内的神谕塔。神谕也是那时才传讯八国要求集结大军以助成君平乱的。

    但瀛帝江和蚩尤天重阳奉阴违,并未派出本族战士,只是在附庸的人族小国中凑了几千人,真正的丘黎族战士一个也未曾派出。

    他们自有自己的想法,丘黎族的繁衍能力不比人族,患不孕之症是常有的事,哪怕拥有生育,一生也不过两胎。

    所以瀛帝江和蚩尤天重不舍得,毕竟成君贫瘠,分也分不到多少羹,而且,遭遇的那场埋伏,就算是丘黎族的战士去了又如何?他们的体重与一匹战马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胜之。

    坐骑更是庞大无比的战犀和巨象,真要去了,可能还会增加地陷的面积……

    “具体的坠落位置不甚确定,只能大概推演出是在鬼泣海域一带,因此诸位无法提前航行,只能等明年月没之夜过后才能出发。”

    “鬼泣海域也不是那么容易到达的。”一道酥媚的嗓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青雍国的国主雍门姒摆弄着发梢,和楼泉对视一眼,柔声说道。

    “沧溟族据守着东北海域,与人族世仇,往时派出的舰队大都毁于沧溟族之手,舰队要想抵达鬼泣海域,倒也真不是易事。”楼泉接着说道。

    因为沧溟族的存在,人族极少驶向东北海域。

    “沧溟族乃大海眷者,先天通熟水性,倘若真的大规模远航,莫说到达鬼泣海域,怕是沧溟群岛也不一定能看见便会被阻击殆尽。”

    这是一道比牧朝歌更加嘶哑的嗓音,声带颤抖着发出嗬嗬的响声。说话的是华嫘帝国的华褒己,她坐在牧朝歌的右首。

    尽管脸上堆了层又一层的松弛老皮,可看起来却是个华贵的老女人,她孱弱地连咳嗽都做不到了,身上那沉重的王袍又像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神谕开口提出了求情,并不是绝对的命令。诸国虽然不怎么敢拒绝,可他们都是人精,他们想知道,自己的付出能得到什么回报。

    上一次派兵帮助成君,想的是战胜之后压榨君氏一把,可如今他们的目标是荒茫的大海,他们要从何处去讨好处?

    难不成去掠夺沧溟族一番?

    人族的小身板如何禁得住沧溟族蹂躏?

    柏襄帝国的国主柏皇渚不安地在石椅上扭动,身为柏襄帝国的国主,这间充斥着压抑和权谋的小房间却挤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敢开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环坐在他四周的都是些吃人不眨眼的豺狼。

    柏襄国弱,甚至比不上往昔的成君,历代国主在神谕塔会晤上都没有什么发言权,更别提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算上五年前那次,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二次参与神谕塔会晤。

    “此次行事固然不易,然事不可为仍需为,此番关乎荒土气数,望诸位念在心头。”神谕适宜地打断众人的议论。

    “此番若是带回天坠之石,功劳最大的国家,我将保其国运昌隆三百年!”神谕一改绵长嘶哑的嗓音,这句话每个音节都是掷地有声。

    国运昌隆三百年?

    所有人都双眼通红起来,哪怕是年仅十五岁的柏皇渚也是一脸震惊。他只是年幼,却是不傻。原先的九大帝国中,只有柏襄和成君的历史最为短暂,尽皆只有三百余年,而神谕此番开口就是国运昌隆三百年。

    这叫这些国主们还如何能按捺得住!

    “赤县承载神谕的意志,愿为此次远航领队。”其他国主仍沉浸在震惊中,楼泉激昂的嗓音却是已经响了起来。

    该死,又被这个黄毛小子抢了先,牧朝歌心中怒气翻腾,慌忙道:“九牧意欲为领队,供神谕驱使。”

    九牧帝国立国已有七百年,是九大帝国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如今的国力仅次于赤县,国内如今也拥有一位荒土名将。

    三百年的昌隆国运,九牧的国祚便能一举突破千年!

    屹立千年的帝国!这是何等不朽的伟业!而这一切,就要靠他牧朝歌来开启了!

    白发老头孱弱的身躯忍不住轻颤起来。

    楼泉显然摆了所有人一道,首先在此事上博得了神谕的青睐。诸国联军进入成君之前,神谕塔便已经被毁掉了六座,也就是说其实落得如今这个结果,成君那个统兵将领的责任是不大的。

    好吧……其实还是挺大的,次星对应的神谕塔明显比从星对应的重要许多。

    可是,神谕都已经说了不再纠结于过去了。

    神谕这种存在什么时候需要诓骗他们?

    神谕的势力虽未渗入皇族,然而天下皆以神谕为尊。

    他们似乎从人类诞生起就守护着人族的疆土,掌握着无数失传的秘术。牧朝歌参加了许多届会晤,这是神谕首次如此郑重地提出一道需求。

    这是一场利益丰厚的交易。

    其余人纷纷反应过来,抢着表态。

    “伐夏之战我等未曾出力,此次远航自当由我蛮西的大名领导,以赎对神谕的不敬。”蚩尤天重一改无所谓的神色,极其尊敬地说。

    “屠涅的战将亦可有所作为,相比人族羸弱的身躯,我想丘黎族的体格能在一定程度上威慑沧溟族。”瀛帝江也赶忙表态,嗓音也是尊敬无比。

    人族皇帝嗤之以鼻,纷纷斥责瀛帝江。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群市井无赖在撒泼。哪里看得出都是些尊贵无比的一国之君。

    很多时候,人间的社会就是这样,没有利益的事人们趋之不及,然而只要有一丝蝇头小利,人们便会蜂拥而上,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财富,权利和名望似乎是贯穿于世间的亘古话题。曾一度被视作流放之刑的远航如今俨然成了哄抢的香饽饽。

    “嗒嗒。”神谕忽然轻敲了两下石椅扶手,声响不大,甚至在此刻嘈杂的环境中微不可查,却瞬间令四周沉寂下来。

    “天命会给尔等指示。”神谕又恢复了悠远的嗓音。

    话音未落,九星王台的中央部分在一阵颤动中缓缓下沉,紧接着一张九叶轮盘便呈现而出。龙形的指针静静地停在中央齿轮处,指针的转轴处正是九角星凹槽的部位。

    “九转星盘。”牧朝歌和华褒己低呼出声。

    只有当诸国意见分歧,神谕也无法决断时,才会请出这件由天命所牵引的转盘。

    上一次动用九转星盘还是在三十五年前,诸国混战不停的年代。

    那时候,牧朝歌和华褒己一个年富力强,一个风韵犹存。在场的八个国主,只有他们两个见过九转星盘。

    就在其他人疑惑这转盘究竟要如何驱动时,处在光柱中的九星状凹槽忽然闪烁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光柱黯淡了下来,仿佛那些光都融入了凹槽中。

    九角星状的凹槽越发耀眼。

    “咔嗒!”指针忽然一颤,随即缓缓驱动起来。

    吱呀的摩擦声在这间狭窄的静室内不停回荡。龙头画出一个又一个重叠的圆,指针那古朴的金属质感把人带进了几千年的历史沧桑中。

    四周寂寥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牢牢吸附。随着凹槽光芒的逐渐减弱,指针的转速开始减慢下来。

    不多时,凹槽的光芒完全消失,指针停滞下来,龙的犄角高昂地挺起。

    落针可闻。

    静室内死一般沉寂,仿佛所有响动都被黑暗吞噬,连尘埃也凝滞不动。过了好半晌,不知何处传出一声倒吸,方才打破这似乎持续了千年的静谧。

    指针所指,空无一人!

    那是本该属于成君,亦或者说诸夏的席位。国主们面面相觑,就连神谕也一时沉默不语。

    “是不是太久未曾使用损坏了。”须辫巨汉嗫声道。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一道身影突兀地站了起来。

    他踱步到指针对准的席位旁,棕褐色的独眼环伺另外七张惊愕的脸,最终定格在笼罩着神谕的那片黑暗中,他重重地坐了下去。

    桀骜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响起。

    “这便是天命!”

第二十二章 荒土名将录

    霍封从倒数第三层出来后,便被凡谕领到了一处静室内等待。

    可房里空荡荡一片,除了简单的石质桌椅外,再没有了其他的摆设,神谕塔又是禁饮酒水的,霍封干坐着实在无聊。

    他看向招待他的凡谕,说是招待,其实就是帮他沏杯茶而已,“我一定得呆在这里?”他问道。

    凡谕洗茶的动作一滞,略微疑惑地看向霍封。

    “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去到处走走?”霍封看着那淡黄色的茶水,完全没有兴趣。

    “将军可以出去走动,但三层以上是不可以随意参观的,将军若是想,可以去楼下看看的。”凡谕温声细语地道。

    霍封的脸色刚出现一丝喜色,那凡谕又接着说:“不过,没有人替将军援梯,将军若是想下去,只能沿着楼梯而行了。”

    回想起那无尽蜿蜒的龙蛇状阶梯,霍封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一步步走下去,估计楼泉都结束会晤了。

    他接过凡谕递过来的白玉瓷杯,十分嫌弃地抿了一口,随后便放回桌上。

    “不对将军的口味吗?这可是上好的马栏坑肉桂,浇灌用的都是山泉水。”凡谕有些肉疼地盯着被霍封嫌弃的茶水。

    只抿一口就不喝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好茶,但我不喜。”没得走动逛逛,霍封闷得无聊,语气并不和蔼。

    “将军若是将这杯茶饮尽,我可以告诉将军一处去处,不远又有趣的地方。”凡谕忽然狡黠一笑。

    “咕噜!”

    霍封一息都没有耽搁,仰头一口灌下那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水。还别说,当心中不抗拒它的时候,这茶水味道倒也变得能接受了些。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凡谕,眼里的逼问之色不言而喻。

    凡谕苦涩一笑,“从此层下去,下两层楼,梯间入口的第二间房,将军可以前去看看,但先给将军打个招呼,其余关着石门的房间,将军切莫乱闯。”

    霍封难得地朝他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神谕塔的直径如此之宽,哪怕只是下两层楼,都花去了霍封几柱香的时间。他根据那凡谕的描述,来到了那房间之外。

    门边的墙上挂着一盏油灯,石门是半掩着的,霍封不用很大的力气便推开了。

    入眼处空无一物,这是一间比刚才那静室还空旷的房间。

    居然敢戏弄……霍封忽然愣住了,他停下心中的埋怨,跨进了房间内。

    忽然,他又退回来,将门边墙上的油灯取了下来提在手里。

    墙上有很多字,密密麻麻地像是蚂蚁般铺满了整堵墙。整堵?霍封举起煤油灯朝四周照了照,何止一堵,四面墙中有两面都写满了字。

    每面墙都杯切分成无数径长一尺的方块,霍封随意走到其中一块石板墙,把煤油灯凑了上去。

    “荒武纪六五五年,成君国夏徨,封号:亢觜金虬。”

    “兵器:金虬枪,夏启剑”

    “主要战绩:汉城包围战;骊城攻伐战;辅助成君开国皇帝建国。”

    “荒武纪六二零年至六七九年”

    “死于煞寒侵体。”

    这是荒土名将录的石刻板!霍封猛然明悟,他努力将煤油灯举高,仰头去看墙壁的顶端,果然看到了“荒土名将录”五个精心雕刻的大字!

    原来荒土名将录还有石刻版!

    霍封好歹也是位列荒土名将录的,居然是首次知道此事,他以为所谓的荒土名将录,就是神谕塔最底层里存放的那本巨大无比的折本书录。

    他当年在来中都受神谕敕封的时候,亲眼看到他们将自己的名字和封号写进了那本巨大无比的书录里。他回想了一下,那本书录,估计得与一个成年男人等高。

    写完之后他们又将它摊开放进房间中央那根同样粗大无比的石柱上,甚至用透明的琉璃罩盖住,寻常人只能隔着琉璃罩观看。

    此时眼前的石墙上,每张石板都刻着一个名将的生平信息。所有的石板都按照纪年的时间顺序依次排列。

    霍封忽然来了兴趣,身体里带了一阵莫名的兴奋感。

    他径直挪步到最后一张刻着字迹的石板,举灯细读。

    “荒武纪九八七年,禹迹国郭诺,封号:奎井天虺。”

    “兵器:天虺枪”

    “主要战绩:靖国突袭战;昆城伏击战;一统禹迹藩属国。”

    “荒武纪九四九零年至——”

    这块石板还没有刻完,郭诺是荒土最近一位受封的名将,两人从未有过接触,霍封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后面没有石板了,只有倒回去看上一块了。

    想到这里,霍封的胸间略微升起了一丝豪气。因为上一块石板,记述的便是他。无论是为人主还是为人臣,都期望自己能万世流芳。

    能流传千古又有谁想藉藉无名?

    他把煤灯贴得离石墙很近,石板上的每个字都被映得红灿灿一片。

    “荒武纪九八零年,赤县国霍封,封号:毕轸熊罴。”

    “兵器:封天槊”

    “主要战绩:杨戟城破袭战;褚连山旷野战。”

    “荒武纪九五二年至荒武纪一千年。”

    “崩于沙丘。”

    嗯?

    霍封忽然用力眨了眨眼睛,可当他重新向那石板看去的时候,石板上的内容又变成了:

    “荒武纪九五二年至——”

    后面便再无内容,可霍封刚才又仿佛看到了“至”字后面还是有内容的,甚至生卒年之下还记载了他的死因?

    是什么来着?方才眨眼眨得有些赶脚了,竟然没有记清那行字,他只依稀记得有个崩字。

    崩?自己为何会用崩字记述死因?

    霍封此刻万分困惑,他几乎将煤油灯贴到了石板上,可上面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两行字。他甚至用指肚去拂了拂那石板,不说光滑无比,可却没有丝毫凹刻的痕迹。

    幻觉?亦或是老眼昏花?自己方才三十又五呢。霍封轻嘲了一句,既然想不明白,霍封也就不再深究此事,他把煤油灯挪回来,举到了正常的距离。

    灯光汇聚到了“主要战绩:杨戟城破袭战;褚连山旷野战。”那行字上。

    原来不只是记载获胜的战役,连落败的战役也会记载吗?最后面那六个字,可以看得出是最新雕刻上去的,那些细细的凹刻里还留着细碎的尘沙。

    他忽然想起了褚连山前的那道巨坑,想起了自己麾下士卒跌落深坑时的哀嚎,霍封胸中那丝豪气伴着方才那丝疑惑齐齐消散了。

第二十三章 严面昴虎

    自己只是一个败军之将,其余人的石板上,几乎没有记载战败事迹的。

    他虽说是近五十年最年轻的荒土名将,可想必是最差劲的吧。

    霍封轻摆了下脖子,把这丝烦恼暂且搁置,他把煤油灯朝左边又举了一格。还是属于赤县国的石板,记述的是荆云铎。

    荆云铎目前是赤县铸剑城的皇城神策军司都侯,名将封号是箕水野豹。霍封对他的事迹很熟悉,他着重看了一下石板最后,没看到荆云铎的卒年和死因。

    他跳过了这块石板,接下来记录的名将是九牧帝国的尤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和荆云铎差不多。尤重受封于九五二年,那时他三十五岁。霍封初略一算,这家伙如今得有七十岁了。

    霍封早些年和他交过手,是个武艺不错的老头。可惜长得一副秃鹫样,还是九牧这个赤县头号大敌的将领,霍封对他没有丝毫好感。

    跳过。

    “荒武纪九四五年,赤县国祭殇,封号:严面昴虎。”

    “武器:虎霜重剑,严光铠。”

    “主要战绩:黎城夜袭战;伯河抢渡战;岐山山谷伏击战;秦河阻击战;玉骑关包围战;沧溟群岛征伐战。”

    “荒武纪九二三年至——不详。”

    “死因不详。”

    可怕至极。

    一连串的主要战绩,霍封一眼扫过上下左右的几块石板,没有再发现主要战绩比这个祭殇还要多的了!

    按道理,名将的每一场成名战,都是极度经典,足以写进兵书里的。而这个祭殇,竟然一人便占了六场。

    夏渊再认真算了一下石板上的年历,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被称为近五十年最年轻的名将,而不是近百年,近两百年之类的。

    祭殇获封名将的时候,年仅二十二岁,比他还要早六年。而且,说近五十年还是夸大了的数值,祭殇是在四十三年前获封的……

    此人虽然是赤县国的,可霍封却对他知之甚少,几乎没听人提过。

    而且,奇怪的是,此人卒年居然是不详,死因也是不详。纵观周围的几块石板,他的信息也称得上是独一无二了。

    霍封猛然发现,近五十年封的五个荒土名将,竟然有三个都是赤县帝国的。而且他和荆云铎都还存活于世,同时拥有两个荒土名将,怪不得赤县国的国力能屹立于诸国之首。

    虽说一两个人并不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但是一两场重大的战役确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的。

    霍封又短暂地升起了一丝豪气,自己侍奉的国家强盛富足,他确实是值得自豪的。

    那个凡谕果真没有欺骗他,这是一处异常有趣的地方。

    他很多年前陪楼泉来过一次中都神谕塔,但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家伙,哪怕在战场上叱诧风云,可是见到神谕塔这座恢弘巨物时,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因此他那次规规矩矩地在静室里待到了楼泉下来。凡谕递什么给他,他就喝什么,哪里像如今这么镇定自若,还嫌弃那静室枯燥无聊……

    算上他受封那一次,这也就是他第三次来中都神谕塔。

    石墙上都是好东西,神谕塔最底层存放的那本《荒土名将录》只是摊开了左右两页,横竖能记载的,不过十来个人。哪里像如今这么气势恢宏地摆满了一整面墙。

    这究竟得有多少人?又是从哪一年开始记载的?记载荒武纪六五五年,成君国夏徨的都只是在第二面墙的下半截。

    其上还有一堵半的墙面。

    荒武纪之前又是什么?

    霍封来了兴趣,提着煤油灯转身,想去第一面墙那里看看。

    可是他刚一转身,忽然看到了一张枯槁的老脸,距离他的鼻尖不过半尺距离。脸皮皱缩得紧贴颚骨,皮肤里没有丝毫水分,瞳孔凹陷,双瞳白茫茫一片。

    那是一具笼罩在阴暗中的干尸,脸庞由下至上逐渐变黑,下巴上有少许微弱的橘黄灯光。衬得一对深凹的眼眶又大又黑。

    而且还是一具会动的干尸。

    “霍都统别来无恙啊。”干尸咧嘴一笑。

    是尤重,九牧帝国的名将,一个长得像是秃鹫的老头。他的手中半举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在脸上映出奇怪的色彩。

    霍封朝旁边挪了几步,看清了那个老头通红的鼻尖。

    秃鹫的鼻子好像不是红色的。

    呃……秃鹫有没有鼻子?什么动物的鼻子才是红色的呢?

    霍封的脑海里瞬间划过这几道念头。

    霍封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即拧过头去。

    “霍都统没受伤吧?”那像是一只快要咽气的鱼鹰发出的咽呜。

    霍封眉头一挑,依旧并未答他。

    “莫非霍都统被人伤到了声带?发声出现了障碍?倒也是,听说那夏皇和手下的大将都擅使长枪,枪锋凛冽无匹,霍都统定然是被震伤了喉咙。”

    尤重这么一说,霍封再次想起了那个自称赫连于的男人,短暂的夹手中,霍封能感受到对方的武艺丝毫不属于自己,若是两人再缠斗下去,霍封不敢保证自己能取胜。

    这样的男人,理应也该位列荒土名将录,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饱彩的一笔。。

    可却因为夏皇交恶神谕塔而无缘荒土名将录。

    被刻在这面墙上,传承一千年又一千年,这是何等的荣耀。

    “霍都统其实……”尤重又开口道。

    霍封牙关轻咬,终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尤将军缘何要那么聒噪呢?”

    “原来霍都统的嗓子没有问题啊!”尤重摆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

    霍封本来还想好好看看这两面墙上记录的东西,可尤重的嗓音实在令他作呕,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几乎七十岁的老头,为何像个喋喋不休的顽童那般。

    嗓音好听一些倒也算了,偏偏那嗓音又像是要死的鱼鹰在喘气。

    霍封没有兴趣待下去了,他离开了这间阴暗的小房间。

    他回到倒数第三层的静室时,楼泉正好从楼上下了来。

    “如何?”霍封踏进了升降梯。

    楼泉淡淡一笑,看向在神谕塔其他八个角落里的升降梯,“回去再告知你。”

    霍封纵然心痒,也只得忍耐下去。

    他忽然想起在石墙上看到的那个卒年和死因都不详的赤县名将,他有心询问楼泉,可话道了喉间,他却强行咽了回去。

    楼泉年纪与他相仿,而那个祭殇获封名将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了,那时他和楼泉都还未出世。

    霍封的直觉告诉他,楼泉对此人也不甚了解。

    还是回去问问老爹吧。霍封将目光从楼泉的背影上收回来,心中暗下了决定。

第二十四章 送剑者

    空气湿寒,阳光难觅,啼晨鸟在山谷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成群报晓。

    山谷的豁口处缓缓走出一道年轻的身影。

    他身着市井麻衫,牵着一匹枣红色的老马,迎着豁口对正的模糊朝阳,一脸疲态。

    马儿也是如主人般神情颓萎,鬃毛杂乱,毛尖儿还泛着花白,老得不知还能否驼动他的新主人。

    年轻人正了正神,忽然朝前方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几日的连夜奔涉已经耗尽他的精气神,但是此刻,远处那河水的奔腾声又让他浑身来劲起来。

    秦河属于芜江的分支,也经过赤县,最终在赤县的北境汇入北海。过了前方这道支流,便算得上是出了原成君地界。

    山谷豁口与河边仍有一捎距离,地上遍布着米粒般的沙砾,老马的软蹄子踩上去哗哗作响。

    远处岸边停有渡船,一旁有道佝偻的轮廓。

    年轻人正是出逃的夏倾羽,汉城并不是原成君边界上的最后一座城,只是最后一座大城而已。

    夏倾羽没敢下山走城门,他走的是错综复杂的汉城山脉小径,一路偷摸,终于离开了汉城山脉。

    他将那方从弟弟寝室顺走的红丝砚随意在一座小城中典当了。

    做的是死当,夏倾羽知道那方红丝砚价值不菲,也知道典当行的伙计在故意压价,但他不晓得如何与对方交锋。

    那方红丝砚最后换来的钱,在他买了一匹连自己都舍不得骑的老马匹之后就所剩无几了。

    不过钱的问题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忧,旅侠行侠仗义自然有人赏顿饱饭,他如今又无需锦衣玉食。

    再不行,去街边吹个胡笳也能讨些打赏。在决定出逃那一刻,夏倾羽便已经放下了自己曾经尊贵的身份。

    刚走出豁口没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撇着眉头侧耳聆听。

    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晨雾被冲撞得扭曲变形。

    “公子留步。”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先于主人传来。

    来者猛然勒马,马蹄撩起一阵凛冽的阴风,迎着夏倾羽的面门而上。

    砸落回地面上之时,骏马引颈长嘶,激飞漫天沙砾。惊得那平时拉拽菜车,驼些小什件的老马双股震颤。

    夏倾羽也是膂力惊人,双臂在缰绳上快速缠绕几圈,身体微沉,硬是让那暴跳的驽马寸步难移。

    骏马前蹄还未触地,来人便纵身落定。衣袍宽大,身姿卓越。但定睛一看,灰麻衣袍却大部分拉耸着,看起来弱不禁风。

    巨大的帽兜下顶着一张肌黄如泥的脸,褶皱遍布,像刚翻犁过的干田。眼眶两倍大于常人,内镶一对奶白鱼瞳,黑色瞳仁只占少许。

    夏倾羽有所松懈,老马惊魂未定,拽着他倒退了几步。

    “你惊着我的马了。”年轻人淡淡道。

    对方并未理会夏倾羽这句诘难,他反手抽出背上的一条长木匣,双手呈递,“公子即将远行,我家主子特地献上薄礼。”

    夏倾羽下意识朝对方身后望去,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那追兵是不是也近了呢?

    他望向对方呈递木匣的手掌,发现他竟然两只手都有六根指头,随后目光延伸至对方腰部悬挂的两柄弯刀上。

    拖延时间等待援兵么?他再次朝其后窥探,然而晨雾凝固了般,沙砾也未传来丝毫颤动。没有援兵,便有也非一时半会儿能追上来。

    这种打扮的人,夏倾羽曾经在偏西十二域见过。

    “我没有恶意。”灰袍人再次开口,说完便低下头,巨大的帽兜翻覆其上,彻底阻挡了夏倾羽的视野。

    获得自由让夏倾羽对生命珍惜起来,但此刻在此处踌躇却是愚蠢至极。

    他探出了双手,可就在他即将捧起长匣时,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弯刀直奔向他的脖颈。

    刀光明晃,夏倾羽被迫闭上双眼。他顺势倒去,抓起长匣猛然上扬,长匣狠狠砸中偷袭者的手腕。

    弯刀去势不减,却因这一砸向上偏移了丝毫,在夏倾羽鼻尖留下一条极浅的血痕,刀刃的寒寂夹杂着血腥气息沁入他的脾肺。

    夏倾羽躲闪完后无法回身立起,他直挺挺地倒在沙地上。

    首击落空,偷袭者止住弯刀前行的趋势,手腕翻震,刀刃变划为刺。

    夏倾羽连忙将木匣横在身前,双手骤沉,堪堪挡下对方这一记势钧力沉的突刺。

    趁小个子抽刀的间隙,夏倾羽卯足劲扭动后背,甩出一记趟地鞭腿。小个子不得不减小手上的力度,调整重心向上跃起。

    他知道年轻人在他跃起的空档中定会向一旁翻滚立起,他甚至在空中调整身姿,准备好一记更加势钧力沉的下坠刺。

    然而事情总是出乎意料,正如生活总是不尽人意。

    夏倾羽没有朝任何方向躲闪,他逮住对方滞空的机会,猛然蹬向对方的腹部。

    小个子原本有机会躲避,但他如果一侧身,腰际的另一柄武器便会被勾中。他弓着腰跌落,朝后踉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这时夏倾羽已经再次站了起来,摆出赤手格斗的架势。

    对方能猜中他的真实意图让他有所意外,他想要的不是蹬飞对方,而是一柄武器。刚才的反击已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再慢稍稍,对方的弯刀就能将他的双腿断成两截。

    本以为还有一场恶战,谁知那小个子却突然收势。手腕甩动,弯刀归鞘,欠身抱拳,随即飞身上马。

    嘶哑厚重的嗓音夹杂着马蹄声传来,“公子,保重性命。”

    “汉城再会!”

    夏倾羽愣在原地不明所以,他试着掂了掂手中莫名多出的枯黑长匣。匣子入手沉重,也不知是这木材奇特还是其内所盛之物本就沉重。

    他抬手轻触匣面,匣身半臂长,其上雕刻满蠕虫状的符文。

    咦……

    夏倾羽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匣身竟没有丝毫破损。

    然而它先前可是扛了好几刀。

    夏倾羽当即翻动长匣四处检查,果真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甚至一丁点黑漆也没有掉落。

    强行按耐下心中的疑惑和惊奇,夏倾羽按下了锁扣。

    一道针芒自那丝狭缝中激射而出,夏倾羽急忙扣合眼皮,双手却加大力度紧握住长匣。

    在针芒扎进他双眼的同时,他也看清那是何物。

    冷光散去,一把比小臂略短的匕首静默地躺在中央的凹陷处。那刀鞘也如木匣一般死寂枯黑,仿佛能将人落在其上的视线都吞噬掉。

    上面雕刻的符文与木匣表面如出一辙,在清晨越来越强烈的光晕下,似乎时刻都在扭动着变换形状。

    他单手抓起匕首,骤然感觉到千钧之力。

    等他拔出匕首,那股沉重的感觉又荡然无存。下一瞬,他又以为手中空无一物。

    就在这千钧重负与轻若鸿毛的转变中,夏倾羽心中升起莫名的饥渴感,剧烈的颤抖以及幽寂久远的倾诉也接踵而至。

    匕身是深浅纵横的黑紫色,刀尖呈镰勾状,刃身上布满卷曲怪异的火纹。刀尖两旁均有一条延伸至柄部的血槽,镂金刀柄前后两面各有一块燃火巨石,一把斧头锻造锤的雕纹。

    随着夏倾羽的打量,他与那匕首间的奇妙联系逐渐消逝,千钧重负再次传来。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幽幽地袭来,夏倾羽感觉自己仿佛见过这柄短刃一般。

    可那股熟悉感朦胧而又缥缈,夏倾羽根本无法确定它是否真实。

    那触感,那匕鞘的模样,究竟为何会给他一股这么亲切的熟悉感……夏倾羽甚至觉得自己曾经就挥舞过这柄匕首。

    他倏然想起,儿时似乎在父王的书房里见到过一本厚重的羊皮古籍,其上有关于一把匕首的记载。

    大荒年间,诸方混战,天降符铁于大荒谷,人皇得之,取天炎锻其百日,万锻始成匕胎,人皇淬之以血,又一百日,匕成。

    号曰‘神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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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方介绍:
千岛,荒土,殇丘。三片大陆相隔甚远,上万年来,互不相知。直到某一天,神施加在其中的阻绝被打破······神谕从石棺中苏醒,灵修活跃起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融兽秘法再现,冰海再一次临世,各方隐匿了无数年的种族尽皆踏入了那纷乱的战场。一场一万年的轮回走向了终结!这是血与火之歌,这是存亡的游戏,这是属于英雄的史诗!殊方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殊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殊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